|
有时候我在想，梦中不断重复的晦暗究竟是什么呢？
无论怎么努力都擦不掉，抹不去的存在。
不断的加深，不断的下沉。
变质腐烂了。
第四回 魇
曾经属于自己的世界，在旁人看来应该是一幅完美的家庭图画。有良好的家境，有美丽的母亲。所住的私人公寓在风景最好的富人区，充斥着刻意装扮出的昂贵和精致。楼前是大片花圃和漂亮的喷水池。永远挤满各色各样的月季，在寒冬也不乏绽发清新的香气。那里的一切，理应全部都是母亲的意思。
无数次的走过。或者那些年后用路过形容也可以。闭上眼还会看到幼稚的自己，在每次考试得第一的时候，在每次竞赛得奖归来的时候，脸颊上泛起好看的色彩。调色盘里总会融合出一种美好到异样的色调，将等待着自己的画面涂的温暖一片。有时甚至温软散发出甜腻的味道，惹人羡慕或者是嫉妒。说不定加了蜂蜜在里面，不止一次的这样想过。
翻开泛黄的相册时依旧会找回那种色彩。像阳光明媚的午后，看着母亲泡好红茶，然后指着一幅幅照片给自己讲解过去的故事一样。重复出现许许多多高大的摩天轮，以及无垠的向日葵田，金黄耀眼。一如母亲卷曲的长发。曾经在不少文艺作品里看到相似的情节，只是很可惜，它们完全调不出散发甜腻的暖色，反而充斥着一股劣质颜料应有的味道。因为被唤回的记忆也许属于他人，但永远不属于自己。就比如夕阳将天边染上暖红的黄昏，有母亲每天在家等待自己长大，母亲每天在家等待自己开口说话。温柔的笑容，整齐的穿着。美丽的童话和美丽的插画，依旧没能掩盖如餐桌上永远只有两副碗筷这样的事实。
其实也无所谓吧，没有父亲这样的事。
在撕去的日历纸张累积成小山，远离那个噩梦般的午后足以久远的不能用钟表来度量的时间之后，他终于能开口说出这样的话。
反正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冰河从沙发上坐起来，四周漆黑一片。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刚好闪到凌晨五点。在成为实习医师的一年中，已经习惯了在医院忙到凌晨然后缩在办公室沙发上过夜的日子。有时候也会主动替夜班。对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常常熬夜温书的人来讲，通宵是很平常的事。而对冰河来说，既然家里没人，不回去也没什么。
潜意识里是在避免一个地方。暮色四合，天空流火。有温度的花香和甜美的微笑。每当踏上记忆里一模一样的道路，看到生锈的铁栅门和枯萎颓败的花卉时，身边的空气就顿时被人大片大片的抽干。窒息感由肺到心，牵扯痛了意识，然后遍布全身。
也不是想要拼命的逃离过去，只是不想让自己那么难过而已。
冰河皱了皱眉，连续几天的疲劳化为钝重的不知名物体缓慢的砸向大脑皮层。也许是因为这样，闭上眼才会出现大量晦涩的梦境，接连不断的上映。直至填满整个属于夜晚的时间，用夸张的方式说着演给你看的，就是故意演给你看的这样的台词。
头痛欲裂。
办公桌左边的抽屉里应该还有止痛药。翻找了半天终于握在手中拧开瓶盖之后才发现瓶子里空空如也。深棕色的瓶壁在面前环出一个渺小黑洞，在冰河看来好像是谁在刻意张大嘲笑的嘴。同样环出渺小黑洞的是办公桌一侧的马克杯，里面还有大半在昨夜就已经冷透的卡布奇诺。想喝下去提神，张开嘴先吸进的却是周围大团干热的空气，堵得喉咙发涩。他下意识的扯了扯领带，原本就是极度干燥的季节，耳边充斥着空调吐了24个小时暖气的聒噪，不仅是呼吸，同样发涩的双眼仿佛多眨几下就能流出泪水般难过。冰河出神的看了窗外一会儿，纯黑的画布背景，上面依稀有几丝属于路灯的微弱光亮。然后他放下杯子，走到窗边，推开全部布满水气的透明玻璃，任由大片的寒气划过脸庞，涌向身后更加温暖的空间。
清醒多了。
却也更加难过。
天空在自己面前泼了层漆般的黑暗和遥远。一种突如其来的陌生感反了上来，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般从眼角处大滴大滴的滑落，堕向窗外同样看似陌生且遥远的地面，泯灭了痕迹。
伸手擦去脸颊的泪，下一秒又有泪水流下来。再伸手擦去脸颊的泪，下一秒眼眶中又有更多的泪溢出来。反反复复不知多久，直到院部大楼前的公路上车辆和行人逐渐多起来，可以确定时间已经不早，忙碌的一天又将开始为止。白皙的脸颊早已通红一片，不知是寒风或者手掌摩擦留下的痕迹。
是短暂的存在。一如每天面对的生命。
办公桌上还摆着昨夜送来鲜花。来自病患家属的答礼。再准确些来说，是由一起可以判定为医疗事故受害者家属送来的答礼。五日来未能离开重症监护病房的杨姓华籍男子在昨日中午宣布死亡。致命原因不是一直担心的自发性肝血管瘤破裂造成的腹腔大出血，而是严重的充血性心力衰竭。之后对死亡病患家属进行的病理说明会，让很多真相浮出水面。比如冰河在剖腹胆囊切除术中发现肝右叶隐藏的血管瘤，比如决定进行切除时因为经验不足造成大出血，比如抢救成功之后送入重症监护病房等待情况稳定之后进行二次手术，比如，过多的静脉血回流心脏造成超负荷，杨先生在二次手术之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的事实。
已经不是第一次目睹自己的病人死亡，也不是第一次在梦境中看到那些不愿碰触的痛苦。原本以为母亲去世后自己已经变得足够坚强，面前却依旧堆有大片的悲伤止不住的泛滥。
还记得当初杨先生的妻子绯旸小姐是在艾尔扎克的陪同下勉强听完病理解说。本以为感情会在下一秒溃不成形的这位瘦弱女性，离开前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悲伤，只是很安静的对着在场的医师鞠躬致谢。向卡妙，向艾尔扎克，向参加最后急救手术的撒加，以及，对冰河来说很出乎意料的自己。
绯旸拒绝了卡妙建议的病理解剖，对死因进行的更进一步的分析。她也拒绝了主动陪同自己去太平间的艾尔扎克，而是选择在遗体捐赠协议书上签下同意的字据。我先生还年轻，与其这样一声不响的去了，还不如在这里用另一种方式生存下去。她用完全没有任何感情的语气说完，在当场医师还未有一个做出反应，或者震惊的没有反应，又或者还没来得及将感谢您对医学研究事业的支持这样过于书面的语句说出口，绯旸就推开门，一个人缓缓的走出了那里。留下半颗死掉的心，和众多其物体一起，终年回荡在走廊拐角处的未知空间里。
过去的人早已如散落尘埃般逝去。他们走的太匆忙，属于人世间过多的情感再也没了给予的地方，于是由活下来的人继续承担下去。痛苦是我们的权力，冰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样相信着。那些悲伤，那些自责，那些悔恨的日日夜夜，全部都是他们走前送出的厚礼，用尖刀或者铁凿的形态，在每个人心房壁最脆弱的部位上修筑或者雕砌，形成大大小小的凹文。
应该抱着感谢的心态去接受。在经过那些血肉模糊的洗礼之后，逐渐成熟起来。
习惯伤痛。免疫伤痛。
即使是最不能接受的事实，也能用最理性的态度去面对，或者，去伪装。那些接到死亡通知的病患家属，仿佛经过同一个感情公式的演算一般，在一瞬间将伤痛拉长成为宁静。努力的撑起亡者的后事，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像是妈妈，像是绯旸。还有许许多多美丽成熟或者坚强自立的女性。
自己不能再这样了。不允许再这样，不可以再这样。冰河揉了揉双眼，把窗户一扇扇的关上。那些冻透的玻璃，在不久之后又会布满水雾或者白霜。他试图甩开那些刚才在一瞬间反上来的众多回忆，冲着自己在玻璃上还算清晰的倒影，努力的挤出一个微笑。只是下一秒，眼眶中聚满的大片水气再次怆然而逃。
不是早就习惯心跳仪上的曲线逐渐变为平缓。
不是早已看惯干枯泛黄血色四溅鲜花遍地白骨堆积的梦魇。
为什么还会止不住的自责？
为什么还会止不住的痛恨自己的懦弱？
悲伤和眼泪岿然决堤般一发不可收拾。颓然中蒸腾成雾冻结成霜。天空原本应有的朝霞灿烂，被冬天永远化不开的沉重水气完全掩埋。看不到许久以来被人类称颂的那些所谓希望的曙光。整世界的粉灰色，发霉胶片一般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为什么还会难过？
因为自己的脆弱。
心中的渺小黑洞止不住的扩大成为悲恸，再不可避免的，成为将自己吞噬殆尽的恐惧。一天天的堆积着，一天天的腐烂着。摆脱不了的诅咒，和众多死亡的心脏一般在走廊尽头的未知空间里终年回荡。张扬的提醒着冰河，在最新的梦境里，自己如何用卡妙的死亡通知书将自己仅剩的半颗心脏彻底削碎的事情。
未完待续。 | 
楼主
发表于 2007-8-22 13:48
发表于 2007-8-22 1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