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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文原创] [伪武侠坑]芳草斜阳外(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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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10 02: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回 沧海遗珠



一大块彤云从天顶压下来,天地间却一丝风也没有,树荫间几只仅剩的秋蝉儿热躁得直鸣。

纱织只觉着全身无力,眼前又是一黑便偎依在漆朱柱子上,渐渐的滑坐在地面。

她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无意识的四下望去,整个眼界还模糊着,像是游在水里,人影儿变得几近透明,只是来来回回的徘徊着。

她定定的伸出右手去,想扯住光政的袖子,却空空的什么也没抓住。

她忽然感觉到手指湿漉漉的滑腻,便机械的抬起左手来,手掌已被染的血红,腥红的液体顺着手臂慢慢的滴淌下来——她惊叫一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竟站了起来。

视野变得清亮起来,那满屋的人影儿定定的横在地面,血淌成了一片,凝着紫黑色的枷。

他们……都已经……

纱织怔怔的落下泪来,这才记起她闻得声响赶入厅堂时,便眼见着光政伸出血手握那黑衣人的靴,絮絮叨叨正念着什么。她望着那满堂的尸首,脑海里只嗡的一声,便什么也瞧不见了——只依稀记着那黑衣人转过身来望向她,黑衣人蒙着面,乌青的长发,一双赤红的瞳仁,目光冷如刀锋。

他……还有一柄雪亮的长剑,正无声的滴淌着液体,一滴,两滴……

那液体的颜色,便如他的瞳仁,赤红,冰冷。

纱织摇摇晃晃站起来,走两步,又腿脚发软跌跪下来,就这么一步一跌的来到城户光政的尸体前,已是再立不住,扑通伏在光政身上。她定定的瞅着光政染血的身体,连不瞑目的眼睛里都淌着血,她便伸出袖子去替他擦拭,又伸手去想阖上他的眼睛,满手的血竟涂在光政眼睑上,更显得可怖。

纱织痴痴的愣神半晌,忽然埋下头,大哭起来。

她自幼丧母,她便跟着瑞婆婆住在山谷里,不谙世事,却自由快活。一年前,瑞婆婆生了一场大病,原以为当如过去一般很快便能康复,谁知瑞婆婆一病不起,半年前更是开始咳血。纱织偷偷跑到谷中最老的树下,选了最高的枝头,系上许愿结——瑞婆婆说草木乃是天地之精,那越久远的草木越是灵——她系的极其虔诚,只愿诸天众神仙取了自己性命去换瑞婆婆多活一日,哪怕半日也好。

“傻丫头啊,”哪知瑞婆婆瞅见了她,便道:“老婆子活了一辈子,这把年纪也该知足了,哪儿能夺了小辈的将来?”说完她便挣扎着要去解那许愿结,纱织无奈,也只得自己爬上那高枝解了那结。

那后不过三天,便有人抬着轿来接纱织,瑞婆婆道是纱织的生父派人来接她,她又指了光政说他便是纱织的生父。纱织扭住瑞婆婆的衣襟,只道是自己做错了事惹得婆婆生气。

瑞婆婆便携了她手,垂泪道:“丫头啊,婆婆是想陪你一辈子哪,这些年只怕你被风吹了,被雨淋了,可……婆婆现在竟是悔了。”她喘息半晌,又道:“婆婆这一走确是简单,可我的孩儿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婆婆可怎么放心?”

她跟瑞婆婆坐着轿,生平第一次出了谷,再入谷却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那一次却是扶着瑞婆婆的灵柩归去,之后,只是一个人坐轿离去了。

小轿在山路间颠来晃去,空旷的让人心底凉飕飕的。她掀起轿帘,朝谷地望去——满谷的鲜花水灵鲜艳,缎子般一层层叠铺开去,娘亲和瑞婆婆便都在那儿了。

说起来,她连那谷名儿都不知,娘亲说女儿家是风,终有一天会走,知了名儿反多了个牵挂。知了名儿是不是多个牵挂纱织并不明白,只知道牵挂是一种锥心刺骨的东西,就像心赤裸裸的放到了火炭上,连眼泪也炙的干涸了。

这个人……纱织看着光政想,是我生父,瑞婆婆是这么说的。

生父是什么,纱织并不算特别清楚,只知道比旁人亲些。

我认识他并不长久,纱织又想,但他待我是极好的。

她止住眼泪,昏昏沉沉转至后花园,寻得三尺之地,使一柄花锄开始掘墓。她自幼娇贵,虽是放浪山林,终是不曾做过粗农杂事,那花锄也不听使唤,不多久锄头便脱出来,落在瓷坛大的一个坑里。

她又伸手握着那满是花泥的锄头,咬牙续挖去,不多时,娇嫩的手便火辣辣的疼痛起来。她伸出手,那上面已经满是黑泥,只觉着疼痛,连伤口都看不到。

滴水之恩,概当涌泉以报,纱织跪倒在地,垂泪想道,我却连三尺葬身之地都挖不开来。

正没奈何处,身后竟红彤彤的亮堂起来,纱织惊异的转身,却见大堂烧起来。

火焰炸裂开来,像是鲜血泼向黑沉沉的天空。

纱织只是愣愣的瞅着那火焰,娇弱的脸蛋裹着泥,不多会儿那泥便干了,凝做灰壳,又龟裂出细纹,纱织这才感到脸颊火辣辣的作痛。

大火烧了两三个时辰,上苍终于显示了它的怜悯,一道闪电把黑沉沉的天空撕裂开来,接着指头大的雨点便泼了下来。

雨水把泥壳和血渍冲刷了去,纱织颤巍巍的扑进尚有余火的废墟中,疯了一般去找光政的尸体,但哪里还辨得清楚。

西院的七姐,东家的阿文……纱织又想,大家……对我都是很好的。但这些人……我也认不出了……

她模糊有个印象,那厅堂的遍地尸首中,也有不认得面容的。

都是人生父母养的,纱织又痴痴的想,谁又愿意连个葬身之所都没呢?

她便在灰烬间一捧捧的寻觅骨灰,连个象样的坛子也没有,她脱了披肩裹了那些不知属于谁的骨灰,埋进先前那个坑里。没有瓜果牛羊,没有美酒薰香,纱织只得寻了两块烧焦的石头摆在那坟头,插上一枝半焦的花枝,权当作祭祀香火。

她跪在坟头,想为亡者祝祷安宁,却不知从何祝起,忍不住又垂下泪来。

守着孤坟残灰痴痴的坐了一夜,至雄鸡唱晓时,她那透湿的衣裙已是半干了,她才感觉得冷。

清晨的阳光水一般洒在纱织身上,她站起来,晶莹的露珠儿便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我该去哪儿呢?纱织悲伤的想。

家,有两个,一个在山谷,是娘亲和瑞婆婆的坟地;一个就在眼前,又是光政和大家的墓地。

青冢便是这样一种存在,硬生生儿的把人们生死相隔,纱织孤零零的站在坟前,四下无人,只自己淡淡的一缕影子在地面戚戚的悠晃。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纱织伤感的念道,又觉得天地之大,世界之广,竟像是再没了自己认识的人,更毋论容身之地。

既是如此,死去反而还是好事,能与瑞婆婆重聚,且这世间亦无人为纱织而伤感。不过引颈成一快,剩下的,便是等着蚁蛀空了这皮囊风化去了骨,岂不快哉?

“好好的活着……”她又想起瑞婆婆临终的嘱咐,瑞婆婆握着纱织的手,直看着纱织含泪点头,方才放心的撒手去了。

瑞婆婆去的时候是笑着的,笑得那么安详,安详得纱织明白,如果就这样去见瑞婆婆,婆婆一定会难过。

想到这里,纱织习惯的去按心口,好像那种徒劳的动作能给予她勇气一般。

她的手触碰到悬在心口的一件饰物,严格的说,那并不是饰物,而是一柄雕刻精细的短匕首。

“以后有什么事情,便来找我吧。”纱织又想起那人来。

一别已是三年,我还记着他,他……纱织一时竟心乱如麻,他……怕是早把我忘了吧。

一想起“忘”字,她也不知为何心便绞痛起来,大滴的泪珠儿又不经意的滑落下来,分明见得每颗珠儿俱是映着那人的影像,一双水蓝的眼睛正纹着笑意望着她。

我住在金陵……

纱织握紧了那柄匕首,金陵……我只知那是南方的一个城市,但天下之大……

她不愿再想下去,又或者是没有勇气再想下去。

除了金陵,她已经不知该去到何处,找得到,是幸;找不着,是命……她终归要找个活下去的盼头,不管那看起来是多么不现实。

太阳很亮,我知道什么是东南西北,纱织想,拼命忍着不让眼泪再滚落出来——就像日头下去,星星会亮起,我认得星辰的方位……

日月星宿会守护我的,瑞婆婆这么说过,不论何时,日月星宿永远不会欺骗谁。

她步履蹒跚的迎着光走去,坎坷的一条羊肠道曲曲折折弯进巍峨的高山。



第二回 七里山



行了半日,纱织拣了一块青苔较少的长石歇下,只觉得又饥又渴,浑身热乎乎儿的,像是在炭火上烤过,冷风一吹,登时仿佛落入冰窖,忍不住蜷作一团,瑟缩不已。

昨儿淋了雨,冻了一夜,当时不觉着怎的,迷迷蒙蒙走着,便渐渐觉察出头疼欲裂,时至现今,头是不疼了,只是沉甸甸的,像是灌了铅,慢慢撑不起来。

是……着了凉吧……纱织把手拢进袖中,再次打了一个寒噤。

喘了两口气,纱织挣扎着想站起来,足底像是踩了棉花,偏偏倒倒的,只是立不稳,眼界又模糊起来,身子就仿佛断了线的风筝,在风中折了竹篾削作的骨,软绵绵就直坠下来。慌乱中,她伸手去抓一条老藤,那老藤抓在手中竟十分软滑,仔细望去,却是一条青翠的长蛇,不算粗,一双洞黑的眼睛不怀好意的盯着纱织。纱织惊叫一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那蛇甩开了去。那蛇摔在草丛中,不多时又游回来,只是昂着头报复式的摇晃。纱织认得那蛇唤名叫做翠青蛇,幸喜是无毒,但仍旧忍不住心中畏惧,只得解了脖子上悬挂的匕首,将锋刃对准蛇头,胡乱挥舞着,只盼能将它吓走。

她本也不剩得多少力气,又受了风有几分发烧,对峙不多时便已支撑不住,眼界又是一花,腿脚软下来。那蛇忽然身子暴长,如箭脱弦,朝纱织心口便撞了过去,纱织慌忙挥匕首去挡,那蛇竟能在半空旋圈,巧妙的绕过匕首的锋芒,将尾朝纱织脸颊扫去,直直撞向纱织眼睛。

便在那一瞬间,有什么撞上了纱织手中的匕首,登时将那匕首撞飞出去,不偏不倚,正将那蛇截为两段,簌簌落在草丛中,蛇头仍旧挣了两下,便不再动了。

纱织忙扭头四顾,四下俱是古树森然,莫说是人,连鬼影儿也不见。再望去,方才发现只是懵懵懂懂顺路而来,不知不觉间,路已经湮没在草莽间了,现今竟是连来时的路也记不清了。

她颓然跌坐在散发着腐朽味道的落叶丛中,眼见着夕阳一点点冷漠的沉到树海中,绝望潮水般一波波涌上来,毫不留情的磨蚀着生存的最后勇气。

瑞婆婆……对不起,我实在……实在……

此处倒也清雅……纱织看着那断蛇,忽然心道,如此也好,一路上也算是有个伴儿。

她将头埋在膝盖上,一丝儿力气也不剩了,眼界便渐渐模糊起来,陡然间却又清楚了,见着很多人,很多事,匆匆来,匆匆去,伸手想去遮挽,他们便从指缝间流逝而去,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这么多人,却听不见喧哗声儿,纱织又想道,便露出一丝惨笑,接着耳边便闻得一首挽歌: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眼泪止不住的淌下来,一开始只是滚豆般一两滴,伤感至极处,只剩下泣不成声,只觉得心中酸楚,眼泪却渐渐的流淌不出来了。

没有听到脚步声,纱织只是下意识的抬起头,等得望清来人,也顾不得光政所教那些小姐姿仪,便不顾一切的扑进他怀中,将头埋在他臂弯里放声哭泣起来。他也不说话,只是张开双臂搂紧了她,任她的眼泪滴淌在衣衫上。

哭得累了,纱织的意识也迷糊起来,渐渐什么也不知了。

山里的夜风极冷,纱织猛地一激灵,茫然四顾,星光冰凉,除了自己,哪里有什么人影。

原来……是梦……

纱织长长吐出一口气,眼泪流尽了,心也像干涸了一样,知道是梦,竟也不觉着失落,本来也是空荡荡的,再空,又能空到哪儿去呢?

她默默的转动眼睛,只是心冷如冰,环顾许久,目光终定在斜插在地面的匕首上,夜色朦胧,那匕首的寒光却益发明亮起来。

她站起来,挣扎着抓起那柄匕首,冰凉的触感让她又是一震。

神志仿佛清醒了一半,又或许比先前更糊涂了,糊涂到连绝望也不剩,死志也模糊起来。

脚下有踩到什么的感觉,挪开脚步,却发现自己正踩在先前那蛇的头上。蛇头给踩的血肉模糊,狰狞可怖的样子。再仔细望去,几十只蚂蚁正在周围四下乱爬 ——纱织忍不住腹中一阵翻涌,却哪里呕的出来,不过喉头又酸又涩,而空荡荡的胃里一经抽搐,更是火烧般难受。

不想死了——她忽然这么想。

她偏偏倒倒转了一圈,循着星光而去,寻得一片三叉苦,便扑过去,一把把捋下叶子来,也顾不得肮脏,将它们揉作一团,狠命朝口中塞去,面无表情的咀嚼。嚼了一阵,情知并非是草药起了效用,纱织却感觉心里好受了些,连带着额头热度也似乎消了些些儿。

不想死,她想着,并且用右手狠命去掐虎口,直到掐出血来。

我要活下去,她看着自己的血,又想道。

她又转回去,定定的看着那两截子断蛇,忽然跳过去,抓起一截蛇来,一面取下匕首,斩去断蛇的两头儿,狠毒的扒了皮,生生儿一口咬过去,也不怎么嚼,只是狠狠的吞进腹中。

我不想死,还不想死——她恶狠狠的想着,冷笑起来,眼睛里也渐渐放出凶光,只是干涸的眼珠儿给风吹得生痛。

“你……”突然闻得人声,纱织的第一反应竟是护住那蛇,她喉咙里干得冒火,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戒备的看着那人,连求救也忘了。来人一副猎人打扮,长得中规中矩,没在人堆里并无甚出众处,说话也有几分结巴,显然被她眼中的凶光吓了一跳,半日也没吐出一句整话,只是重复道:“你……你……你……”

“我……”纱织忽然又愣住了,喃喃道:“我……我……”

须臾之后,她反应过来,把蛇身一扔,怔怔就哭出声,眼泪又淌不下来,只是一阵干哭。

见着了人,心中突然宽了,自己却支持不住了,脑海一阵眩晕,便又晕过去,再醒来,已经躺在炕上了。

伸手探额,热度已经全退了,挪动一下身子,仍旧无力得紧,却陡然注意到换了天地,纱织一惊,猛然坐起来。

“你醒了。”炕头一盏青灯如豆,灯影里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眼中无甚神采,像是失明已久,手里却纳着鞋底,针走得飞快。闻得动静,那老妪停住针线活儿,缓缓道:“武儿昨儿把你背回来,你就一直睡着,已是一整天了。”

纱织伸手拍拍昏沉沉的头,只想着要称谢,竟不知怎样应声,却见那老妪伸手四下摸索,纱织忙握住她的手,那老妪便抚她手道:“老身刚才与你换洗了一番,也没什么好衣裳,女子啊,你且将就些儿。”

纱织只是热泪盈眶,颔首表示感谢,忽然又注意到那老妪的眼睛,一尴尬,竟张了口,不知如何是好。

“娘。”听得门嘎吱轻响,昨儿那猎户大步走进来,袄子洗的泛白,还隐约瞅得见些须儿微蓝,缀着七八个大小不一的补丁。昨天见的不真切,印象中相貌极平凡,现灯火朦胧下仔细打量,却发现他浓眉大眼间透出几分英武之气,极朴实,让人信赖。那猎户一面卸下两只野兔,一面嚷道:“我跟您说啊,我方才遇见山鬼了,一个白影子,就在草垄子里面飞——”扭头却见纱织斜偎在炕头,自觉失态,尴尬道:“你醒了……”纱织挣扎着下炕,便要下拜,那猎户慌忙赶过来,扶住她道:“姑娘,使……使不得……我也不是什么长辈,经不起拜,活活折杀了。”

纱织一愣,头脑仍旧昏沉,只觉得心中感激无限,却不知如何道谢,好容易挤出几个字,泪却热腾腾的先行滚将下来:“多谢恩人……”

“没什么,”那猎户笑道:“出门在外,谁没个苦处?不过顺路搭个手,哪有什么恩人不恩人的,我叫做邪武。”

“但……”他这么一说,纱织更不知如何答话,只得顺着他话接口道:“我叫做纱织。”

“纱织……”邪武见纱织抬头,这才在灯光中望清她面目——昨儿不过一个浑身是泥的叫化女,稍稍换洗之后,却只见袅袅婷婷一个妙人儿,杏脸桃腮,蛾眉柳腰,未施粉黛,天然一股风流婉转,更兼两靥含愁,双目噙泪,当真如梨花带雨,芍药笼烟——一时间,邪武竟呆立住了,只情着重复纱织的名字。

“饭在灶台上,”那老妪不慌不忙拾掇起针线活路,慢腾腾的说道:“武儿啊,去热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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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02: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是夜



夜阑人静,山风却也柔和,微草拢了露水湿漉漉的轻摆,虫儿们便在草浪间清鸣。

“天……天冷了……”邪武站了许久,终于结巴着吐出这么一句。

“嗯。”纱织应了一声,却没挪动身子。

邪武鼓起勇气挪过去,故作大方的坐下,偷偷儿去望纱织,见她面带愁容,原本满心喜悦也霎时间化为乌有,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陡然握住纱织的一只手,便道:“你别难过……”

话说了一半,邪武涨红了脸,再也续不下去。方才觉得纱织手掌冰凉,满心想要抚慰她,此刻却觉不到方才那冷了——原来自己的手掌也变得一般冰凉。

“我……”

“多谢。”纱织道,轻轻抽回手,又仰头去望星空。此时月华皎洁,一天如洗,银河玉带般蜿蜒在天幕上。“那便是织女娘娘。”纱织看着织女星,幽幽的说:“我是七夕生的,瑞婆婆说,娘求了织女娘娘,乞个巧儿,便唤我叫做纱织。”

“原来如此,”邪武道:“织女我是知道的,天河那头还有牛郎和——”

邪武正庆幸能插个话儿,却发现草叶子上多了几滴眼泪,是从纱织眼眶里悄然滑落的。

“对不起,我——我……”邪武慌了神,只情摇晃着双臂,却更不知说什么好了。

“不,是我不好……”纱织拭去眼泪,强颜欢笑道。

邪武见她展颜,也微微松了一口气,却又听得纱织道:“这些天,多得你们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邪武咀嚼着纱织话外有音,又怔住了。

果然,纱织缓缓的说:“你们家也不宽裕,我又什么都不会——”

“那你要去哪儿?”邪武急忙问道。

纱织却不答话了,只是心绪不宁的抚摩着手间那柄雕花匕首。一缕淡紫色的长发流苏般垂落下来,恰遮住她那似蹙非蹙的柳叶眉尖儿。纱织只是怔怔的想着心事,手指不自觉的抚过锋刃,只听得邪武“啊呀”叫了一声,纱织才发觉自己指尖割破了——殷红的一粒血珠儿赫然呈现在瑞雪般洁白的肌肤上。

“怎么这么不小心?”邪武恚道,夺过纱织的手便替她吮血,猛然觉着举止不妥,又慌忙放开手,讷讷的说:“我只是……我不是……”说不清楚,又自觉亵渎,慌忙拿袖子去替纱织揩干手指上的唾液,未料得又用力过大,反而把伤口弄糟了。

纱织见他惶恐得汗也出来了,禁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还是我自己来吧。”她笑着把手指放入口中。

“对……对不起……”邪武垂头丧气的说,抬头又见纱织含了指尖霁颜而笑,神态似喜非喜,一双晶亮的眼睛更如水杏儿般,清丽动人,又禁不住呆了。好容易缓过神来,只得尴尬掩饰道:“也是的,这么快的刀子怎么没个鞘?”

“它原来是有鞘的,是我丢了。”纱织微叹道,又痴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现今却哪儿有鞘收得住他?”

“丢了?可是在山里头丢的?”

纱织默然点头。

“我去替你找回来。”

说罢,起身便要上山去寻,纱织忙扯住他袖口,缓缓摇头道:“不必了。”

“他送人的东西,若是不慎丢了,也不兴去捡回来的。”

“他?!……”

“嗯,一位故交,我便是要去……”要去做甚呢?纱织忽然想,他怕是早把我忘了,再往下想,就只觉心中酸楚了。

邪武心中一震,忙问道:“那他——”讷讷半晌,话涌到嘴边,却问不出口——他……对你好吗?比我……还好吗?

“他……他不如你好。”

“真——”邪武喜上眉梢,却见纱织满眼俱是温柔之色,嘴角微露的浅笑,也与先前大不相同,心顿时灰了一半。

他低头寻思片刻,又鼓足勇气问道:“你……要找的人可是——”

纱织默默的望着远天微微浮动的白云,又凄然点头道:“在这世上,我识得的人……怕也只有他了。”

邪武猛然握住她的手,气息也紊乱了:“你不是——不是……”

——不是还认识我吗?

他只觉得全身一片冰凉,止不住的颤抖,鼻息却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灼热。

夜风轻轻抚过,旷地里传过一阵奇妙的鸟鸣,声音仿佛很远,却又极近,音韵悠扬,却又清宛欲绝,相形之下,那些笙簧萧管,檀板讴歌,俱只是俗气逼人罢了。

“雪儿……”纱织喃喃道:“是我的雪儿……”

她站起来,循着鸟声便深一脚浅一脚追过去。

“撒加,是你吗?!”她喊道。

风卷着满山谷的回音,只剩下残花瓣儿还围着她旋舞。

草垄子间扑愣愣的飞起一只雪白的鸟儿,展翅便向东北角飞了去。

纱织追着那鸟儿,一面将指放进口中,用尽力气吹响口哨,那鸟儿却浑然不觉,不多时便消失在树影中。

不是……它不是我的雪儿……我的雪儿不会这样……

纱织怔怔的跌坐在草丛中。

——我真傻,天下之大,哪有那么可巧的事儿……

“回去吧,”邪武说:“夜间风大,别再着凉了。”

“我不怕着凉……”

“别傻了,遇上山鬼怎么办?我跟你说,我——”

“我不怕山鬼……”纱织只是怔怔的回答,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邪武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只是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纱织身上,转身准备离去。

“对不起……”纱织忽然说:“刚才我心里很乱,对不起……”

“我知道……”

“我想一个人静静,一会儿就好……”

邪武默默的点头,心情沉重的一步步离去。走到家门,狠攥了拳,一拳砸在土墙上,灰土簌簌的落了一身,他只是咬紧了嘴唇,把头靠在自己拳上,宛如木雕泥塑,沉默的,一动不动。



纱织默默的坐了半晌,这才发觉山风凉的彻骨。

她伸手拢一拢邪武的外套,缓缓站起来,一步一挪的向回走去。

她伸出几乎冻僵的手,刚要推门,却听得门内言语,本也不甚在意,听了两句,忽然怔住了。

“武儿啊,”那老太太道:“娘眼睛瞎了,心可没瞎,你这几天——”

“娘!”

“娘知道,你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我——我……没有……”

“纱织是好姑娘,你若真的喜欢她,娶她过门娘也不能拦着你。”那老太太似乎叹息了一口气:“但武儿,你可真想清楚了——那天上的凤凰,咱们这草窝,真能容的下吗?”

“我——”邪武忽然没了声儿。

纱织偎在墙边,心头突突直撞小鹿,她素来不谙人世,这些天也尽想着自己的伤心处,万没觉察到邪武竟有这样一段心事。

滴水之恩,概当涌泉相报,她只觉脑海里轰的一声,宛如晴天刮来一个霹雳。

滴水之恩……

可是——

可……

心头打翻了五味瓶儿,更乱的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时,却听门内邪武低声道:“我知道了,娘。”

母子俩又絮絮叨叨聊些家常事儿,全没注意到纱织正站在屋外。纱织也挪不动步子,觉着全身没了力气,只是软软的靠在墙边,不知为何,却是松了一口气。

“太晚了,一个人在外面怕出事。”邪武忽然道:“我去接她回来。”

纱织听得心头又是一热,转念又想人家一片赤心待自己,自己却无以为报,不但如此,刚才竟为了邪武那句明显不开心的话高兴,更觉得赧颜,鸟儿尚且知道反哺,而自己却……再想下去,只觉自己不但是累赘,益发连禽兽也不如了,哪还有颜面推门去见那对母子?

“倒差点儿忘了,”那老太太又说:“你把这些拿去,明儿当了,咱家再穷,也别亏待了人家姑娘。”

“知道。”邪武爽快的答应道,收了东西,便推门出去。

月光如洗,几件钗环首饰映入眼帘,风从旷野吹来,只剩下柴门嘎吱作响着。



第四回 市



“纱织!纱织!”邪武气喘吁吁的追过来,怀中紧抱着纱织那几件首饰。

“终于……追上你了……”

“对不起……”纱织垂下眼睛,千言万语竟是噎在心头。

“我娘说……你不识得路……又年轻……怕你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叫我送你去金陵……”

“不行。”纱织道:“你走了,你娘她老人家……”

“不用担心……”邪武喘息片刻,待呼吸均匀,道:“家里还存着些米面,婶娘明儿正好要过来串门,她们妯娌间感情好得很,她搬过去住个半年也没什么 ——我娘这么吩咐我的。”

“可是……”

“我送你上金陵便回,若不然……我娘放心你不下,我也……”邪武住了口,眼中尽是不舍之色,却飞红了脸,扭过头去。

纱织心中明白大半,也不知如何答话,只得默然不语。

邪武知道纱织心中愧疚,便道:“你看,你没有带盘缠吧?”

纱织默默的摇头。

邪武便笑道:“我也没有。我们把你这几样首饰当掉,换了盘缠就可以去金陵了,你看,如果不是你,我一辈子也别想到金陵去——”

“可是……”

“这都要多谢你的。”邪武不由分说,上前拉住纱织的手。

“我……”纱织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

“对不起,我……我……”邪武慌忙放开手。

“谢谢你。”纱织揩去眼泪,露出微笑:“一起……去金陵吧……”

笑了啊……邪武松了一口气,挑出一个簪花道:“把这个当掉好吗?”

纱织含笑点点头。

“掌柜的,”邪武对那簪花端详半晌,终于将它放上柜台:“估个价。”

那当铺老板见二人俱是贫家打扮,想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物事,取了簪花,漫不经心看过一眼,顿时两眼放光,下了柜台去到光亮处一照,小心翼翼的以牙试过,又拢入袖中细细观摩,心中暗暗吃惊,却不露声色,折了回来,慢条斯理的将簪花往台上一放。

“成色一般,便给你们这个数吧。”他傲然伸出一个巴掌。

“啊?!”邪武失惊道:“才五两银子?!掌柜的您可看仔细了……”

当铺老板实实吃了一惊,原来纱织那枝簪花顶着一粒夜明珠,价值连城,少说也值一千两银子,他见二人衣着简朴,料得俱不识货,便比划了一个巴掌的数目,本意却是五百两银子,确未料得邪武竟如此反应。

莫不是偷来的吧……他思忖道,禁不住上下打量二人。偷……却是不像……

思量片刻,他便咬牙想道,这笔买卖,还是要做,就算是栽了,也决然赔不了多少,但万一成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种机会,千载也难逢,这个险,便是死也要冒。

“年轻人,我实话说了吧。”他慢条斯理道:“你这簪花值个十两银子,我便卖出,也顶多只能值这个数了。但人来我这儿,总不过是手头一时紧,当些东西,以后总还是要赎回去的,我便从你们手里赚个差价,也没多少。再想想你们若是不能赎,这簪花我又找不到买主,岂不是本金也白白丢了。这开当铺的,小本生意,担着风险,也不甚容易,我们也很难按七八成价买入,不怕跟你们交底,通常也就按三四成价买入,我给了你们半价,已经很为难了。”

抬头瞅瞅邪武不吭声,脸色似是犹豫不决,当铺老板又道:“这样吧,你们看起来也不好过,我见这簪花样式也还算新奇,便再给你们加上一两,通共六两银子,如何?”

邪武扭头去瞅纱织,纱织轻轻点头,邪武也只得咬牙同意,当下取了银子并当票。

那当铺老板欢喜送客,性命般袖了那簪花不提。

“邪武,”纱织低声道:“这些银两,够了吗?”

邪武见她面容忧郁,便安慰道:“马车的话虽然有点勉强,运气好的话,能遇上多人同行也不一定。若是骡子或者叫驴,便有余了,只是慢些罢。”

“我的首饰还剩下些,要不……我们把这些也当了吧……刚才那位先生,看上去是好人……”

“不好……”邪武摇头道:“身边总需要留些后路罢。”

况且……你的东西,我……舍不得……

“出城再过两三里地有个驿站,”邪武又道:“今晚可以在那儿过夜,明早大概能租个车,时辰还早,不如吃过饭再赶路。”

说着,邪武暗忖纱织乃是千金小姐,粗茶淡饭终是不合适,又想反正手头也有些盈余了,还是纱织的首饰典当的银子,再事事算计,自己在纱织面前,益发自惭形秽,连立足也不能了。四下环顾一番,见前边的客栈整齐干净,且装修得颇为气派,便抬脚走了进去。

邪武拾掇了个偏僻的角落,请纱织坐下。

跑堂却也乖巧,见邪武的衣着,忖着他也付不起宴席,只报了几样家常菜色。邪武便咬牙点了一份青椒牛肉,两样素菜,两碗米饭,并着一壶花茶。跑堂应了一声,笑着去了。

如此……邪武想,就是老爷夫人们,也过得去了。这般想着,不由得面上生光,胸脯也不自觉的挺了起来。

一柱香的功夫,跑堂捧着个落了些漆的朱红木盘过来,在邪武和纱织面前各摆了一个浅底青瓷碗,满面堆笑道:“两位,请慢用。”

邪武从箸筒里取了箸,递给纱织一双,方才发现,面前的碗里盛着细腻光洁的米粉,团成耳状,汤呈明亮的鹅黄色,并缀着几粒嫣红的蜜枣,煞是可爱。他暗自算计一番,觉得米粉和蜜枣再怎么也不能炖出金子来,便放心笑道:“真奇怪,我没有叫米粉啊。”

纱织微笑道:“这是燕窝。”

邪武从条凳上摔下来。

“燕窝……”邪武结结巴巴的说:“不会吧……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真的,”纱织道:“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瑞婆婆便常采了燕窝与我治病,也是这般炖着蜜枣的……”

邪武却没心情听下去了,忙忙的叫住跑堂问个究竟。

“没错的,客官。”跑堂堆笑道:“这是有人要请二位的,不光是这个,但那位客官吩咐说要先上这个。”

“有人……”纱织心中一动,忙问道:“是谁?”

跑堂摇头道:“不知道。”

“那……他长相是——”

跑堂又摇头道:“不能说。”

纱织叹息一口气,轻轻道:“对不起,麻烦先生拿走吧。”

跑堂愣了一下,邪武也放下箸,附和道:“拿走拿走。”

跑堂答应一声,便开始收拾碗,邪武又粗声道:“我们的青椒牛肉,快些上来。”

言语之间,颇带着几分不愉快的酸气。

“哎,您稍等。”那跑堂冷冷答道,便端了燕窝去了。

他见邪武面呈铜色,皮肤上尽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痕迹,反观纱织却生得细腻,气质高贵,便料得纱织断然不是邪武的亲友;再看纱织生得神仙般动人,邪武三句话间必偷窥纱织一眼,更认定邪武心存不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来刚才那位官人,便是纱织的亲友……看那眼色,又不像是兄妹……那跑堂便想,姑娘家这么大了,说不准是许给那位官人了,姑娘不愿意,便逃了。思量片刻,又觉着婉叹,刚才那位官人,出手如此阔绰,生得也风流俊雅,言语间也甚是挂念她,如此夫婿,若是他人,怕已是投怀送抱去了。一面摇头,一面摸着刚才得的十两银子的好处,心道,这姑娘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说起来,跑堂忍不住又想,老天爷还真不公平,偏就有人生得富贵,长得也好,知书达理,娶个媳妇还那么漂亮——又瞅瞅邪武,心中同情道,客官,认了吧。刚这么想,又忍不住去摸那十两银子,琢磨着娶媳妇似乎比昨儿有些指望了,再望向邪武时,心中却又开始冷笑了,要啥没啥,还不知足……越想越替对自己也挥手就是十两银子的那位金主打抱不平,更觉着纱织任性邪武不齿,索性懒得理睬他们了。

一面冷笑,一面把那两碗燕窝炖蜜枣偷偷吃了。

而邪武的青椒牛肉,一个时辰之后上桌的时候,已经半凉了。

“怎么了?从刚才起……就不说话……”邪武担心道,以为青椒牛肉的缘故。

“我在想……”纱织低头道:“我跟他,非亲……也许也非故……贸然这么去了,他会愿意见我吗?”

“放心好了,既然他说过有事找他,就一定会遵守诺言。”

“诺言吗……”纱织勉强一笑,似有心事。

“再说……”

“嗯?……”

“不,没什么……”

邪武红了脸,朝前紧走几步——

——如果他不愿见你,我……是不是会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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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02: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相见时难



不觉间,日头已是坠去了西山。

“对不起……”纱织抚着酸胀的脚背——她本也不惯长途跋涉,加上这些时日忧病交加,劳累疲惫,更是走不快。邪武见她难受,也不时停下来歇息,这样走走停停,傍晚时分,到驿站的路才走了四之有三。

“不着急。”邪武安慰道:“再过一个来时辰应该差不多了,驿站就是到子时也还开着的。”

说着,他便也坐下来,不近,也不远,且拿眼去偷瞅着纱织,只见她肌肤如雪,全身笼了一层淡淡的红辉。可巧,从邪武这儿望去,西山那半轮红日,不偏不倚,正为纱织的侧脸遮了去,那夕照之色,便绕了纱织一环环散开了去,更衬出几分庄严,恍如玄女九天临尘。

难怪我娘说她是天女下凡,邪武忽然想,她到我家不两日,连那只懒窝的公鸡也知道打鸣了。

他却不想万一是那公鸡心血来潮,只管往了神仙处想,想着,不由又觉着灰心——果是天上的凤凰,终是要栖在最洁净的梧桐枝头的,如何真能停留在了草窝中?

思来想去,心头只管不是滋味,日头却慢慢儿真沉了下去。

“我们……”纱织起身道:“是不是该……”

邪武定定的看了她,不由自主道:“再歇歇儿吧,我想和你多……”忽然一惊,自知失言,窘得站了起来,掩饰道:“是了,天色不早,该行路了。”

说着,便慌忙取了包袱,只顾低了头直直朝前赶路。这一赶,却猛撞进一人怀中,将那人撞得一个趔趄,险些没摔倒。抬眼望去,那人生得五大三粗,络腮短髯,豹头环眼,一眼望过去竟是说不出的凶恶。邪武慌忙打稽首,一叠声儿道歉,他并不知这一撞本是凶多吉少——来人乃是此镇上一霸,姓周,名守仁,爷爷辈是做过官的,家中本算是殷实,但到了他手中,三五年下来,却是败的差不多了。但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几十年积下来的威势倒还残了个十之一二。他便纠合了伙狐朋狗友,成天了游手好闲,作些泼皮流氓之事,人颂外号周不仁,有那恨急了的,便干脆唤他叫作周兽人。这周守仁日间里伙了一群赌友,在郊外城隍庙掷骰子耍子,不觉赌瘾上来,豪赌一场,却输了个精光,不仅是祖坟上的那块地,连妻子也一并输了去,这不,他正领着那群泼皮往家去,一路盘算如何将老婆迷倒了送去抵债。正没奈何处,恰邪武也慌张中,两人俱是没有注意到对方,撞了个正着。

那周守仁正当恼火处,自是要找个人作发泄口,谁知抬眼见了纱织,惊得七魂倒掉了六魂半,口边哈喇子几乎落下来了。

却说纱织本是常受人服侍的,梳头这事本也不内行,昨儿只是胡乱拢了一个髻儿,又走得匆忙,那髻儿早是散乱了,更兼走了一日,虽是经过一阵休憩,终是面颊潮红,娇喘微微。那周守仁却不这么想,止以己度人,料定此乃野合男女,又见邪武长得敦实,且只得一个人而已,不由得心中暗喜。

“几声对不住就完了?”周守仁傲然道。

邪武一愣,老实答道:“那您要如何?”

周守仁冷笑一声,却转头与他那伙赌友泼皮低声商议道:“你们觉得那女子如何?”

中有一泼皮冷笑道:“莫不是你想以她来抵你老婆?”

周守仁只是笑而不答,也不否认。

另一泼皮却低声笑道:“兽人兄,你这可算是赖帐。”眉眼间,倒不见反对之色。

“怎可算是赖帐?”周守仁笑道:“我先要了那女子,她便是我老婆,再与了你们,有何不可?”

原先那泼皮便推了他笑道:“傻子也知道要个囫囵姑娘,谁要你污了的女人?”

“那你们便是同意啰?”

那伙泼皮合计片刻,道是反正是女人,与其要周守仁家那半老徐娘,眼前这个绝色的自是更合算,便点头同意了。一伙人更掷骰子决定先后,那周守仁忽然时来转运,这盘却让他赢了,当下笑容说不出的下流猥亵。

邪武听不见他们在商议什么,却见个个笑得不怀好意,知是遇上了歹人,心中也不由得发毛,只得硬着头皮护住纱织,猫了脚步想往后退却。

“想逃?”周守仁冷笑道:“门都没有。”

邪武见来者不善,又见对方人多势众,心道还是不要硬碰硬,慌忙取了全部银两,双手奉上:“我们也是一时疏忽,身上也只有这点碎银子,请各位大人有大量,宽恕则个……”话音未落,周守仁已经一掌拍过去,邪武给打得跌坐在地面,那些散碎银子落在路面,弹跳几下,便安静下来。

时间是极短的,但邪武觉着那彷佛已经过了数年,心头惴惴的,堵得慌,也不知该怎么是好,一时间竟是愣了,周守仁便过来踹了他一脚。纱织失惊的喊了一声,便想去扶邪武,周守仁转眼去看纱织,皮笑肉不笑的。纱织本能的觉着有什么不详的事儿要发生止,但她自幼便没了母亲,男女之事几乎一点也不知,更何况这世间的龌龊肮脏,此时她也只觉着害怕,便瞪大了眼看那周守仁,连逃跑也不知。

邪武却明白过来,脑海里顿时怒涛翻滚,顾不得对方人多势众,死命一头撞过去,挥了拳便打。周守仁滚在路上,嚎过几声,那伙泼皮便一拥而上,一顿拳打脚踢。那邪武本是猎户出身,技艺不算精,倒也有几分蛮力,又抱了拼命的心态,发狂般乱打乱撞,一时间竟是挡住了。但终是双拳不敌四手,邪武毕竟势单力孤,相较之下,那伙泼皮还俱是练过点把势的,十来个回合下去,邪武已是落了下风。纱织哪见过这般场合,只在一旁哀求不要再打,又有谁肯听她?她一个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想去劝架,反被甩开,摔在地上,只得眼睁睁看着邪武渐渐败落。二十个回合不到,邪武已经撑不住了。内间一泼皮冷不丁扫荡腿过去,邪武站不住,却不肯认栽,便顺势抱了周守仁腰扑倒,抡拳还要打,早有泼皮擒了他拳,周守仁便挥掌朝邪武面上打,邪武也豁出去了,一口咬住他手。泼皮们便集中了拳照邪武头脸雨点般揍去,那邪武哪肯松口,硬生生咬下半截指头来,满嘴鲜血的朝周守仁大笑。周守仁嚎过一声,见食指已经没了一半,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抱了块婴儿大的泥石照邪武头顶便要砸去。纱织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早从后拦腰抱住周守仁:“不要打他!”喊过一句,全身才开始发颤,却不肯松手,只是眼泪滚珠儿般落下来:“求求你……”

邪武大惊失色,忙喊道:“走!跑!不用管我,快跑啊!”

纱织向邪武看去,夜已是朦胧了,看不清楚,只知他已是蓬头垢面满身是伤,如此更是停不住眼泪,缓缓松了手,低头道:“不要打他……求你们……你们要什么……”一面说,一面心中发寒,畏惧得几乎要晕过去,她退去半步,终是咬牙道:“我都……都……”

话音未落,只听得周守仁一声惨嚎,肩膀一软,那块石头正摔在他自己脚上。原来他左臂膀子已是给人卸脱了臼,软绵绵垂下来,若不是手还在那儿露着,真要以为那袖管儿是空了。再细细望去,一颗珠儿深嵌在他左肩的云门穴,打得极狠,这条臂膀怕是废了。

“谁?!”那周守仁自幼作威作福,哪受过这般教训,扯直了嗓子嚎:“是好汉的滚出——”嚎到这里,天枢穴上各挨了一枚珠儿,这次却不轻不重,周守仁最后那个“来”确是嚎出来了,半分刚气也无,倒像是丑角唱花腔,丑倒是十足,却形象猥琐,登不得厅堂上不得台面。那周守仁骇出一身冷汗,这才反应过来遇着了高人,又咽不下气,忖着自己人多便是再高的人也奈何不得自己他不现身必是不敢云云。方思量处,膝眼上又各挨了一枚,再也站不住,直直跪倒在地面,方才的一口气登时摔到爪洼国去了。

纱织惊魂未定,却看得明白,拳有三软她是知的,一曰肩软,一曰腰软,一曰膝软。方才那三击,击其肩去其锐,击其腰去其气,击其膝去其傲,虽是随意而为,却章法严谨,浑然一体,显然出自大家之手。

这当口儿,那伙泼皮哀声不断,有折手的,有断腿的,滚作一团,哀嚎一阵,纷纷跪下来告饶,又不知向谁告求,只是四面八方跪了一地,磕头不止。磕了许久不见答话,但弹珠儿终是停了。中有胆大的,弓了背站起来,听得草垄子里唏唏嗦嗦,又慌的跪下来磕头。草垄子里唏嗦一阵,却飞出只麻雀儿来。泼皮们面面相觑,又有人抱了头站起来,小心翼翼四下打量,窥得无人现身,这才陆续都站起来,只还是心虚,不敢直了身。转眼去看邪武,邪武只握了拳朝他们威吓不止,泼皮们便打哈哈儿朝他谄笑。泼皮们自忖三十六计走为上,也顾不得痛,滚的滚,爬的爬,能走的连吃奶的劲头都使到脚上,一面走一面暗自把周守仁从祖宗十八代咒了个遍,心念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提。然爬在最前领路的,却自是那位周守仁。

“纱织……”见泼皮们走远,邪武忙去关心纱织,一面默念自己无能,又是心急又是羞赧。

纱织却痴了一般立在那儿,手中握着刚才滚到地上的一粒珠儿,忽然腿脚一软,跌坐下去。

“纱织——”邪武眼疾手快,忙伸手去扶她。

纱织只是一手握了珠儿,一手痴痴握了他手,也不答话,眼见着泪珠儿又滚下了脸颊。

“纱……”邪武不自主的也握紧了纱织的手,呆了一阵,只想现在就是死了也可了。忽然又反应过来,握了纱织手摇晃道:“我们要赶快了,如果万一再—— ”

纱织愣了半晌,摇头道:“我……不去了……”

邪武忖纱织是受了惊吓,忙安慰道:“不用担心,我——”

“我不去了。”纱织放开邪武的手,另一手却把那粒珠儿握得益发紧了:“他并不想见我。”

邪武急道:“怎么可能?”

邪武并不知纱织手中那粒珠儿是玻璃制成,并不昂贵,却是原自西土,自丝绸之路运至中原,在这儿却是罕物,甚有西域奸商拿了充作水晶贩卖,但识货的豪门看不上眼,贫家也很难去奢望之,因此中土之大,用这玻璃器物的人家并不多,拿来充作武器的人更是绝无仅有。只道那是女孩儿家心思细密,一面想,一面却暗暗希冀那是事实。

“别多想了……”邪武安慰道。

“他根本不想见我。”纱织含泪道:“他早就在这里,早就——”

风起,无声无息的,邪武发现身边竟多出一个人影。

纱织扭过了脸,花蕾般的娇唇咬得发白。

“你走。”纱织忽然说。

那人并不说话,一双冰蓝眸子专注的望着纱织,幽幽如泉。

“你走。”纱织说:“我不想见你。”

她指着来时的路,全身都在哆嗦,那人便伸手握住她腕。

“你……你走……”纱织忽然甩开他的手,哭着推他道:“你走啊……你……你这安的是什么心?看见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可笑?你……我再也不要见你,永远都——”

话音未落,整个身子已经被揽入怀中,如梦。

纱织忽然觉着没了力气,连同着满腹的苦痛、委屈……只是伏在他怀中,孩子般哭泣着。

“没事了。”他抚着她的头:“已经没事了,纱织。”



第六回 别亦难



纱织伏在那人怀中,只情哭泣着,一时竟忘了邪武。

邪武撂在一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中只管不是滋味。他偷眼去看来人,那人龙眉凤目,齿皓唇朱,生得好生俊雅,衣着是半旧的,止罩一领银丝勾水浪纹暗花紬箭袖,料子极朴素,做工却极尽精致,再顶一块暗花云纻丝方巾,更衬出举止风流,人品出众。看了一回,邪武已暗自灰心——他原先见纱织长得神仙般动人,只道这样的妙人儿只当天上有,天下哪得第二个,便心念着她去寻的人当是凡尘中人,又听得纱织说那人不如自己好,尚还存着几分念头,哪知今日一见,直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虽然其实他并没有挖洞的理由。

想了一阵,邪武自意冷道,我也不须留在这儿了,一面想着,一面准备挪动脚步,哪知那步子倒像是钉在了地面,半步也移不开了去。

纱织哭了一回,执着袖儿想要去揩眼泪,那人自怀中摸出一块玉兔折枝花孔雀金线滚边纻丝手帕来,递与纱织,纱织拭了眼泪,才觉着这手帕眼熟,原来是三年前自己送他的,不由得神魂驰荡,只执了手帕,低头不语,满心的苦楚委屈却渐渐松了。

这才想起邪武,忙回头牵了邪武手,感激道:“这些日子多得你照顾了。”

邪武只情苦笑,半句话也答不上来。纱织自幼远离人世,全然不谙人情世故,也不懂邪武心头酸楚,只管千恩万谢。又执了邪武手,与那人相互认识。邪武方知那人叫做撒加,金陵人士,但又转念想,他姓甚名甚哪里人士,与我又何干?想着,便从纱织手中抽回手来,讷讷道:“你……随他去罢,我该回了……”

一句话倒把纱织说得愣了,她见邪武面色难过,不知发生了甚么,又担心他一个人再遇到泼皮,便上前再握了他手道:“这么晚了,你又一个人……”

“没有你我就没事!”邪武忽然甩开纱织手,狠狠道。赌气发泄一句,见纱织连日来悲痛交加哭了好几回,眼本来就是微肿,这当儿又湿了,自知话说得莽撞,却无心再做解释,只心灰意懒道:“我回了……”

“邪武……”纱织只担心他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也不管他是不是嫌自己,上前又去拖他手。

“请留步。”撒加缓缓开口道,声音不大,却天然一股威严,倒把邪武镇住了。

邪武停了步,直直的看着撒加,见他目光如炬,缓步过来,站定,慢条斯理伸出手。

撒加出手是极缓的,走势却诡异,邪武本能的一寒,只觉那手便如同自坟墓中伸出一般,冰冷骇人。正当要躲闪,纱织在一旁发出惊呼,邪武心中一凛,索性闭了眼睛,心道这番就算是死也不能在她面前露出半丝懦弱,这样的话,至少她还能记得……这是个好男儿……

一面想着,便雷打也不肯动了。正当闭眼时,撒加已自他肩头收回了手。

“干什么?!”邪武怒道。

他哪知道,撒加那一手看似缓慢,这一去一收,实实已换了十二式,其间尚藏了极厉害的后招,是邪武不会武功,瞧不出个间奥妙,才有这般镇静自若,换了普通的武林中人,极难在这一手下面不改色,哪还能如邪武这般不惊反怒。

撒加并不答话,只伸了手掌,凝神看着什么。

奇怪,纱织却想,这一招我倒像是在哪里见过。转念又道,自己与撒加也不是初识,指不定他什么时候使过,便且放下了不提。

“你……”撒加忽然问:“令堂尚在家中吧?”

“啊?……嗯。”

“不太好。”撒加低声说。

说着,将手掌翻过来。不知何时,他手上已是多出一副冰蚕丝手套,晶莹透明,但寒气十足,于夜色中,自是像极了鬼手。邪武往他掌心看去,方才发觉那儿落着一只红蛛儿,尚活着,止在寒气中挣扎,不一会儿,便不动了,渐渐笼上一层雪白的霜气。

“这……这是……”邪武看了半晌,并不明白。

“方才自你肩头上摘下来的东西。”一面讲,一面自思量道,什么时候附上他的?

“这儿离驿站反而近,”撒加伸指将那蛛儿弹开了去,道:“我们先去驿站,租两匹马赶回去。”

言讫,他便握了纱织手,双眉微蹙,神色凛然。



“这……”邪武滚鞍下马,骇得面无人色。

才一日而已,好好的茅屋,已烧成一片焦土。

“这……”邪武抓着撒加的胳膊,摇晃道:“这是怎么回事?!”

撒加挪开邪武的手,一声不吭,慢慢踱入瓦砾间,一手却按在腰间长剑上。

“好像并没有人。”撒加道。

“对……对!你说得对!”邪武猛地松了一口气,不知何故便拍起掌来,拉住纱织又哭又笑:“是了,我娘到婶娘家去了……太好了……”一面说,一面把手放在胸口,对天长吁:“老天有眼……实在太好了……”

纱织却不说话,瞪大了眼,注视着那瓦砾。

那是……

——那废墟上赫然落着一朵紫蓝的奇花,形状如犬。

我家的厅堂里也是有这花的……

纱织只觉天旋地转,跌跌撞撞向前一步,茫茫然伸手便要去取那花儿。撒加疾忙拍开她手,低声道:“不干你事,莫要多想。”

纱织只是心乱如麻,也不知撒加说了些什么,只懵懵懂懂点头应承,手却还伸着,撒加叹息一声,便牵了她走出来。

“抱歉,可否引路去令亲家?”

“嗯?……哦。”邪武心下也担心老母亲,疾忙上了马道:“这就去。”

撒加将纱织抱上马,自家也攀鞍上马,握住缰绳,踢马刺,随邪武一路疾驰而去。

“娘!婶娘!”远远的,邪武便叫开了去,焦心之极,极至到得跟前,邪武却坐不稳马鞍,骨碌碌滚将下来:“娘……”

一摔,却清醒过来,跌跌撞撞朝他婶娘屋子奔去:“娘!娘!……您答我话啊?!!!”

屋子已是砸得千疮百孔了,月光穿堂入室,将屋子照得水般洗亮,锅碗瓢盆散了一地,桌椅七倒八歪,折了不少。邪武也顾不得摔得龇牙咧嘴,一瘸一拐四下寻觅。

纱织惨白了脸,几乎走不动路,撒加只是蹙了眉,四下勘察,一面又暗暗握紧纱织腕,手心渐渐渗出冷汗来。走过两步,撒加陡然停住,拿手去挡纱织眼睛。纱织心中一寒,木然伸手要掰开撒加手掌,又全身虚弱得厉害,竟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撒加低声道:“不要看。”纱织心下明白,张口要说什么,喉头彷佛被塞住,只情张翕着,却什么声儿也发不出来。邪武疯了一般奔过来,看了一眼,呆了,嘶声喊道:“娘!是武儿哪——娘!您睁睁眼——”

“谁?!”话未出口,撒加手中的弹珠儿已经拨去了门外的草垄子中,却听得一声女人呻吟。邪武早奔了出去:“婶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干的?!婶娘,您说话啊——”

草丛中坐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确是邪武他婶娘,痴痴呆呆,抱了个孩儿,浑身水淋淋的。再望过去,她背后是个大池塘,尚在夜风中无声的荡着漪纹。原来她孩儿贪图耍子,她见天色已晚,便从外捉了他回家,正见十来个操朴刀的壮汉赶来家中,揪着邪武他娘问她要什么姑娘什么随身物事。她正奇怪邪武家中哪来的姑娘,猛见自己男人早挨过一刀,捅得透亮,已是死了。孩儿吓得叫,那些壮汉闻得声响,便朝外来搜索。邪武婶娘慌忙捂了孩儿嘴挪到池塘中,吸口气沉下去。她年轻时水性原是极好的,伏上一阵倒也不成问题,却忘了她孩儿原是不会水的。她从水底眯了眼望得岸上有人拿刀搅着池塘水,又有人放了暗器,唬得魂儿也没了,只管死命押住她孩儿,又怕他再发声,捂了他口鼻,哪里肯放宽松些。她孩儿挣了一回,力气渐渐小下来,终是安静了。她觉着不对劲,拿手去摇她孩儿,她孩儿还是不动,她害怕了,放开捂孩儿口鼻的手,谁知孩儿只是张了口,也不喝水了。一口水灌入她口中,她倒是醒过来,却仍旧不敢动,只情着在水底流泪,那泪却都串着顺水往天顶的月亮涌去了。

邪武听到一半,大叫一声,往后便倒,口里喷出血来。

他婶娘却不理他,只管絮絮叨叨续着,讲到后来,话渐渐不流利了,面上只管流泪,嘴角却开始笑起来。一面呵呵笑,一面推了她孩儿:“起来,快起来,山贼走了!呵呵,他们走了,该起了……”

撒加伸手扶了邪武,道:“像是中了恶,你去将些水来。”回头见纱织痴痴呆呆的,魂儿也没了,只得叹口气,自去池塘将些水,泼在邪武脸上。邪武微微动转,像是醒了,只是面皮蜡黄,眼也无光,竟是痴了。撒加道:“也罢,你先歇息一回再作理会。”

邪武看了撒加一回,忽然抓住他袖道:“我……不怪纱织……”

纱织呆呆的看着他,眼圈又红了。邪武却扭过头去,再不能面对她。

呆了半晌,邪武挣扎着爬起来,晃到他娘那里,哭了一回。又背了他娘出来,寻块僻静地方,拿手去刨地。纱织寻了一柄铁锹递与他,他默默接了,挖了两锹,抬眼见是纱织,便把铁锹扔了,续又拿手刨。纱织便也跪倒,与他对着用手挖土。邪武推开她手,转了个方向,又重新抠起泥土。

“我……我不怪纱织……”他又重复道,只觉得无力。

夜黑风高,那弯月牙儿摇入了云中。

一只雪团般的鸟儿低吟着,落在撒加手背上。撒加自它脚上所系管中取出一张纸条,借着星光看了一回,折起,放入袖中,又取了另一张白纸,咬破指尖,写上数语,依旧卷了,套入管中,与那鸟儿系了,便将它放飞了去。

他转头望去,邪武仍在那儿挖土,一面挖,一面抽泣,他婶娘则抱了孩儿的尸体,只情作笑。纱织只是杵在那里,两手都是泥,垂在裙子上。

撒加见她双眼肿得像个桃儿一般,却不见眼泪,便对她说道:“你痛哭一场罢。”

纱织闻言,便扭了头看他,只是胸中酸楚,却落不下泪来。撒加见她呼吸越来越急促,却渐渐只见出气不见进气,知她是伤至极点,转眼间连双唇也泛紫了。

这并不怪你……

江湖之大,血雨腥风,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如此之事,于我而言,已是司空见惯,于她……

撒加摇摇头,上前一步,点了纱织的昏睡穴。

纱织摇摇坠坠倒入撒加怀中,这才缓缓淌下泪来。

撒加与她拭去眼角泪痕,再望向邪武一家——事到如此,怎生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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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02: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客栈



这里是……

纱织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罗帐之间,身上盖了条半新不旧的薄被。慢慢坐起,又想起邪武来,心口只觉着疼,且捧了心微微蹙眉。

环顾而去,这乃是一家客栈,装潢不算得富丽,止摆了几样仿元代青花瓷器,面上望去,白釉底色仿得过于僵白,而青釉也发色过浓,比不得真古董,但看过去倒也清雅。线香是焚尽了,因闭了门户,散不尽了去,却存着些许幽雅。榆木老窗挂了帘儿,洗得泛白,一条细线从中横了去,中间挂过两只银铃。窗棂边地上铺了一条毯子,撒加正倚了长剑打盹儿,闻得声响,未曾睁眼,拇指倒先将剑顶出了鞘。纱织见得寒光,倒吸一口凉气,撒加这才睁眼,见是纱织,便缓和了颜色道: “你醒了。”

正说着,便收了剑站起来,取下铃儿,随手抛在桌头,看着纱织道:“邪武一家,我已请阿布厢主差人前来处理了,他们应当挑不了他那儿。”

纱织听了,倒也安下心来。才要下地,心口还是疼,只得执了被角捧心不语。过了片刻,心痛得缓了,方才问道“他们?……”

撒加略略沉吟,方才斟字酌句道:“洛阳的老厢主没了,我本是去那儿主持后事的,但他那里早有阿布收拾,我倒落得清闲。归途中听得风声,说是有帮派倾力去寻长安一家商户的麻烦,我觉着事有蹊跷,便想去查个究竟,未想倒见你从商贾家出来。”

“瑞婆婆说……”纱织低声道,又觉着心中一阵绞痛:“那是我爹爹家。”

撒加微微点头,又道:“我见有人尚藏在暗处,也不好明里现身,便一路跟你过来。其他的,你不必知得太多。”

“但……”纱织又寒心道:“不会连累阿布厢主吗?”

撒加摇头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再说,你是不知他厉害。他是爱花之人,江湖虽大,便是敢折他花的也没几个。他们也止敢欺你一个孤女,如何真肯跟枯枝苑主人翻脸了去?”

原来撒加所说阿布乃是花中痴人,身怀绝技,却懒于江湖事务,平日里常居于洛阳城外的枯枝苑中,与花草为伍。他素喜牡丹华贵,又道百花之间,独这枯枝牡丹不遵武后懿旨,被贬洛阳,故而牡丹之间,又以枯枝牡丹最是孤傲,合了他性子,索性拿来作了自家名号,他真名反倒没几人记着了。如此等等,纱织确是不知的,且略过不表。

说话一阵,听得有人敲门,却是跑堂,端过一碗燕窝炖蜜枣来。

撒加道:“放这里罢。”又道:“你去打些水来。”

跑堂应过一声,堆了笑且去了。

纱织看过一眼,见是燕窝,便摇头道:“我不吃燕窝了。”撒加倒是一愣,纱织却有自己的一番痴处——她在光政家听说燕窝原是分个三六九等的。燕儿初筑的巢,唤做毛燕;人取走了它窝,它便会筑第二个巢,这时便是白燕了;若此时再被人取走,燕儿又急着产卵,筑巢时便会呕出血来,那却是血燕了。知了这事,纱织便想自己原来是常吃白燕的,岂不是逼了许多燕儿呕血?因而再也不肯吃白燕了。她娓娓道:“燕儿呕血,也是命不久远,我原也是个没娘的女儿,如何忍心叫天下再多了没娘的儿女?”

撒加见她如此说,忍不住笑,心道,三年前我见你,便是个孩儿;现在看你,却还是个孩儿。他倒是喜她天真烂漫,又见她连日忧惊交集,一发作竟然昏迷了一日有余,如何能不进补,因而哄道:“我知了,但这燕窝已是摘了,也不能还,扔了更是糟蹋燕儿筑巢的心。你先吃了,以后不吃便是。”见纱织依旧犹豫,又哄道:“改日寻个好去处,给它在各路神仙处捐个功德,也算尽了一片歉意。”

纱织闻言,倒也信了,终于捧过碗来。吃了两口,忽然放下碗,扯住撒加道:“那么,你呢?他们对你……”心下也凄惶,道是若无了撒加,自己更无处容身了,但总不能为了容身,再累得撒加也……思来想去,又垂泪道:“你能来,我是很高兴的,但如果……如果——”

撒加见她又滴下泪来,知她担心自己,心下也微微一热,又不好说什么,止淡淡道:“再说罢。”说着,跑堂端了热水进来,铜盆搭着块毛巾,放下便退去了。撒加取了那毛巾,挂到一旁,自去包袱中取了块甘棠叶纹罗巾,放入水盆,试过水温,道:“你先把头脸梳洗了。”

纱织依言,挣扎着起来,撒加见她歪歪倒倒,只得叹息道:“你且在那里歇着罢。”自己拧了那块罗巾,与纱织净了脸。又取出把蓝田玉梳子,与她拢了头发,再扶她躺下,道:“多余的事情,不必多想。”

纱织心中感念,微微点头,又觉着虚弱,不觉又睡去了。再醒过来,已是两个时辰后,身子倒还有几分虚弱,精神却好过来许多。转头看窗外,日头快升至天顶,金灿灿的一片,撒加却坐在窗口,拿一本书,漫不经心读着。见她醒来,撒加收起书,微笑道:“倒能睡。”

纱织自己也觉着赧颜,慢慢坐起来,也能下地了。跑堂又打了水来,纱织便又洗了面,取了梳子梳头。撒加见她手脚笨拙,又忍不住笑,这番却不再替她拢头发。

纱织梳洗一番,撒加便扶她下楼,道是走动些对身子比较好,但也不过只是用午饭而已。

这客栈依水而建,但也不是什么好水,止一汪碧潭,上面浮了些残荷。撒加仍旧寻了一块靠水的地方,坐下。他也知纱织情绪低落,止叫了些清淡小菜,反正只要肯吃些东西,多少总是有好处的。

“先歇息一日罢。”撒加道:“明儿再赶路。”

纱织只是低头不语,撒加便取了箸,放到她面前。

且等上菜的时间,客栈里又三三两两来了不少人,中间也有仗剑的,十之八九乃是粗豪汉子,猜拳赌酒,变得十分喧闹。酒过半巡,话倒多了,一面说话,一面倒比划起来。纱织循声望去,初时还有些眼花缭乱,渐渐却明白过来,这些人声响喊得极大,使出来却是花拳绣腿,招式无甚出奇,使力也是软绵绵的。但那群人并不自觉,一面称兄道弟,一面互相恭维,其间以一瘦长条老者武功最是“高”,众人便推了做武林盟主,那老者倒也不谦逊,只是捻须微笑。捻过一阵,却拔下根胡须来,自觉失态,便道:“并非如此,当今武林,武功最高的,乃是冥教两大主持长老。”

撒加微笑不语,这两大长老他是知的,原是一对双生子,西域人士,以兄长修普诺斯最是高明,为人懒散,平日里是个不理事的主儿,常铺了块凉席在树荫下瞌睡,人称“睡罗汉”;其弟达拿都斯,武功是略逊于兄长的,却是个武痴,凶狠好斗,生平只愿被高人所杀,但他兄长又懒于理他,便常四处对高手寻衅,逼人与他战斗,然又没有对手,满手都是高手的命案,所以比其兄更叫人闻风丧胆,人颂绰号“活阎罗”。若说此二人武功最高,按江湖所知,倒也不枉。

正当想处,那老者又道:“次了下来,便是圣教教主史昂,还有他隐居的师弟童虎。”

众人又哄道:“那下来便是您老了。”

“哪里,哪里,”那老者摇头晃脑道:“江湖之大,高手如云。我且告诉你们吧,冥教两大长老之下,有什么冥教三侠,又有人叫冥教三魔的,也很厉害;那圣教更了得,早年论剑,排了座次,武功最高的,便封做黄金剑客。谁也不知道黄金剑客究竟有多少,有说十来个的,又有说也就四五个的,个个身怀绝技。”众人点头,那老者又道:“除此之外,我又听说,东海一隅,是有个岛,上面还有六七位闲散人,也不是什么派别,但武功也是可圈可点。”

众人听了,又哄道:“他们自是名满天下,但真动起手来,也未见得是您老的对手。”

那老者又捻须笑道:“蒙诸位抬爱,但毕竟人上有人,这江湖之大,排起座次来,仍旧是修普诺斯,达拿都斯,第三是史昂并童虎,次下来是冥教三侠、黄金剑客并东海散人,再下来,”那老者面上泛光道:“才是我。”

撒加暗自摇头,却不动声色,将杯中酒尽了。

却说那边众人并不识泰山,只管吹捧了那老者。

“这可未必。”循声望去,却是一个短髯汉子,生得粗鄙。

那老者正得意,听得声音,便拉下脸来:“阁下可有高见。”

“你也知道江湖之大,”那短髯汉子先前输了这老者,心中自是不平,冷笑道:“这江湖中,难道止有那有名有姓的人是高手。”

那老者笑道:“这是自然,唐有国手,在山中受教于一老妪,方才无敌于天下,围棋如此,武林也是一般。只是贩夫走卒,天下不知有多少,谁知那是个中高手?”

那短髯汉子道:“我却是知道一个的。”众人听他话中有话,便都竖了耳朵听。那短髯汉子便故作神秘道:“你们可知长安光政?”

众人哄道:“那谁不知?娶了九十九个姨太太的。”

纱织一口茶喷出来,心道,我爹爹止娶了九房姨太,哪来的九十九房?撒加按了她手道:“江湖上的事情,俱是真真假假,不可全信,不必在意。”纱织点头,却又想起她爹爹和府上亲朋,不由得心下黯然。吃酒那些人倒不管她心下如何,只管闲言碎语了去。有说那九十九房姨太太个个俱是赛过神仙的,又有说光政自家长得龌龊的。道是天下男人原也是会嫉妒的,这名利女人原是人之所好,光政却是独善其身——钱,他有了,富甲天下;女人,他也有了,倾国倾城;要名有名,要利有利,那日子过得,说是呼风唤雨也不差了吧?要是再不准人背地里说他是个绝世丑男,这可天理何在?这群人便只管心安理得扯谈了去,又说光政是“峰准”、“挚鸟膺”,所谓“峰准”便是马鞍鼻,“挚鸟膺”自是鸡胸,说着,一群人大笑了一回。

这时,又听那短髯汉子道:“他可不止九十九个姨太太了。”众人安静下来,又竖了耳朵听,他又道:“你们可知,他半年前……不到半年,又娶了一房,这却是个整数了。”

中有一人道:“我怎么听说是他女儿?”

“这话你也信?”短髯汉子冷笑道:“他九十九个姨太太这些年何曾下过个蛋?怎么这时偏生冒出个女儿来?”

众人皆点头,道是有道理,又埋怨一通老牛吃嫩草不提。

纱织又羞又急,也不知如何辩解,怔怔红了脸,眼圈又红了去。

撒加也听不下去了,挥手叫跑堂过来,拿出一锭黄金道:“请他们都出去。”

跑堂为难道:“这位客官,他们是……”言下之意,显然是惹他们不起。撒加也不多言,拇指按了竹筷,须臾,那竹筷硬生生插入桌面。跑堂见了大惊,也不敢收那锭金子,一溜烟去见掌柜的。那掌柜的过来瞅了一眼,满面堆笑,一面打哈哈儿,一面吩咐那跑堂去赶人。跑堂便附了他耳道:“可他们是……”掌柜的也附他耳道:“我琢磨着这边两位我们更惹不起……”跑堂道:“他们报复怎么办?……”掌柜的道:“莫说了,店大了欺客,客大了欺店,说不准的事儿,认栽吧……”说着,大着胆子袖了那锭金子。

这当口儿,那短髯汉子续道:“你们可知光政被灭了门?”众人有说知的,也有说不知的,纱织浑身一震,也打起精神要听下去。那短髯汉子便笑道:“问题就在这一百姨太身——”

话音未落,跑堂的却堆了笑过去:“各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

纱织只盼那短髯汉子说下去,却见他们拍案而起,怒目相视。

“不必理他们。”撒加道,一面取过酒壶,斟上酒。



第八回 桫椤寺



“老朽岳明,人颂绰号‘明月郎君’。”那老者走在最前,抱拳道。道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哪有甚么人颂他绰号“郎君”?自是他自吹自擂。撒加暗自冷笑,并不理会他,只顾自己斟酒,斟满,便将酒壶搁在一边。那老者登时气得面皮通红,又想圣人发怒不上脸,且按压住火气,依例问道:“敢问少侠——”

撒加却不屑答他问,止冷笑道:“原来是‘五犬帮帮主’,实乃幸会。”

五犬帮?纱织心中一震,却记起那朵紫蓝奇花来,形状如犬的,待要问时,又见双方剑拔弩张,只得按下不题。她猜得倒也不差,宋人有诗“明月当空叫,五犬卧花心”,那花确是海南五犬花,因形状诡奇,被五虎帮奉为圣花。本来是叫五犬帮的,他们道“犬”字不雅,故改为“虎”。只是名字虽改得壮了,他帮中多用毒之士,手段也难登大雅之堂,这却是题外话了。原来撒加见那老者姓岳名明,自号明月,知他忌讳“天狗食月”,加上连日来想的俱是五虎帮的事情,便顺口唤他做五犬帮帮主。

果然,那岳明老儿生平最恨“狗”啊“犬”的,此时只恼得浑身发抖,但见撒加生得年轻,怕日后他人说他以大欺小,忖着表面功夫还是要作足的,便托了几粒钢珠道:“少侠可看清楚了,老朽这几粒‘明月珠’——”见撒加若无其事喝酒,心道这可不怪老夫没提醒你了,他也不解释了,运足了气,伸指将“明月珠”悉数弹了出去。

撒加也不正眼瞅他,止将就了杯中半盏残酒,灌注内力随意泼去,那酒水便如长虹贯日,承了岳明那几粒钢珠,几粒钢珠在半空陡然停住,接着便落了地,连落地的声儿也变得轻且柔。

那岳明素以“明月珠”自诩,便不是打遍本镇无敌,也极难遇着能挡住的,对方仅以半盏残酒拦住,这功力已是天渊之别。登时吓得面如淡金,慌忙抱拳,一个“佩服”也说不清,忙忙的退出了客栈。那群汉子愣了一回,方才明白过来,哄的一声做了鸟兽散。倒是那店中,桌椅倒了,盘盏也摔破好些,一时乒乒砰砰的声响不绝。

撒加放下杯,看了纱织道:“无事了,莫怕。”

“撒加,你告诉我……”纱织忽然扯了撒加袖子,颤巍巍的问道:“那五犬帮……可是……”

撒加道:“你便知了,又能如何?”

一句话,倒把纱织问得怔了。

撒加低声道:“行走江湖的,有时候,不知反而是福。”又道:“你先上楼歇息罢。”

纱织应了一声,心头百感交集,却自己也不知在想什么了,听得人教她上楼歇息,便走路。

“纱织。”撒加唤住她道:“江湖上的事情,血雨腥风的,手头没有两条带累人的命案,恐怕任谁也办不到。但我们武林中人,讲的是冤有头,债有主。你的家人,还有邪武一家,这血仇,便由我来雪除。”

纱织怔怔的看他,又摇头喃喃道:“我并没有恨谁,也没有想过要报仇……”说着,只觉得心乱如麻,又拿了袖儿拭眼泪,一面缓缓上楼去了。

傻丫头……撒加叹息一口气,又回头唤掌柜的。

那掌柜的正携了跑堂的手躲在柜台里发抖,听得撒加唤他,只得硬了头皮探头去望,却见店中一切安然,止倒了几条桌椅,碎了些碗盏,客人走个干净,掌柜的松了口气,心下已是念了几百回佛了。他且打起笑脸,战战兢兢挨过去:“客官有何吩咐?”

撒加笑道:“刚才赶走你客人,多有得罪,他们的帐且算与我了。”

掌柜的笑得合不拢嘴:“不妨事,不妨事,您且——”

撒加自怀中摸出壹佰两银票——他素来不管柴米油盐价的,只忖着出门在外还是散碎银子实用,银票只是揣着方便,付帐什么的都麻烦,便将那银票递与掌柜的,道:“不必找了。”

“这可怎么好意思?”那掌柜的一面笑着,一面接了那银票。

此地不宜久留,撒加想道,事到如今,便去他那里罢。

撒加想了一回,便问掌柜的买马匹,又吩咐掌柜的与纱织寻几身干净衣裳,道是姑娘家正在守孝,料子要素,也不要太新,半旧则可。那掌柜的倒有个女儿,年纪身材也跟纱织相仿,初听得纱织在守孝,心道还是不要把女儿衣裳给她,不吉利。撒加随手又摸出张伍佰两的银票来,掌柜的又忙忙的接了,合掌念佛道是助人为孝胜造七级浮屠,一面要跑堂的去为撒加备马,他自去后院亲手挑选女儿衣裳不题。

这边纱织他们安顿一夜,清晨便启程,拣了人烟繁密的大路赶路。

一路无话。

行了两日,路上人渐渐的稀疏起来。行至山间,撒加弃了马匹,引纱织分入小道间。

初时听得些许水声,渐渐明晰起来,却见一条飞瀑,自山顶奔泻而来。仰首望去,这山峰穿云插天,光秃秃的,止东一片西一片的生着些青苔。

纱织环顾了一回,并未发现小路,又见这山山石滑溜,心道这却要怎生上去?正犹疑处,撒加却伸手搂了她,凌波踏入飞瀑中,早有黑岩扑面而来,撒加对那岩石轻轻拍过一掌,打个旋儿,方才落稳了脚步。原来飞瀑后藏着个洞穴,刚能入人,撒加止拣了块黑石立足,距那洞口一步之遥。

“你先进去罢。”撒加推一把纱织。纱织点点头,大着胆子踏了过去。见她入去,撒加也点足,飘然进去。

日光照不进来,洞穴倒不黑暗,岩石的棱角上不时泛些荧光,倒是别有一番意境。不多时,面前豁然开朗,洞天处,层林尽染,再往里了去,却渐渐见着未融的微雪,日色朗然,呈出一片晶莹。

“我有位朋友,隐居了在这里。”撒加道:“他为人是极刻薄的,一会儿去到他那里,千万莫要乱碰他东西。”又笑道:“但你也不必担心,他心地却还是好的。”

纱织点头不语,若是平日里,见了这番景致,早欢欣雀跃了,此时,她只心中悲伤,眼前的景致,竟是未入得眼中。

撒加并不多言,显然是轻车熟路,自在一旁引路。不多时,眼前现出一座寺院来,掩在松涛间,门楣上的字经年久月,也磨的模糊,勉强还能认出“桫椤寺” 几个字来。而撒加所言朋友,乃是黄金剑客之一,沙迦,武功深不可测。

原来撒加忖着那五虎帮倾了本门之力,必不肯善罢甘休。即便到了金陵,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也未见得肯死心,必是等到自己疏忽之时,那样反而危险。敌暗我明,终不是长久之计,还不如等他们出来,一次了断。沙迦虽然名满天下,但不似阿布他们,他住址却是个迷,又鲜于涉足江湖,那些人便是到了这桫椤寺也不见得认得沙迦;而自己这一路来,并未使出暴露身份的功夫,他们不到金陵,恐怕也不会知撒加的名号,自然胆大。加上这里人迹罕至,是他们动手的最好地方,不妨多住几日,等他们自投罗网反是上策。

何况……

撒加脑海里涌出别个念头,又摇头道不可能,且按下去了不题。

方入得寺门,却见一个孩儿握了笤帚,紧一把慢一把的扫霜雪。那孩儿约莫七八岁,碧发碧眸,长得雪灵干净,着了一件洗得发白的大人袄子,极长大,袖子卷了好几卷儿,方才露出小手,然衣摆还是长了,直坠到膝盖,倒像是初入门小沙弥所着的一口钟直裰。

撒加倒吃了一惊,他知道沙迦素来是极嫌外人的,怎么倒多了个孩儿?

那孩儿见着他们,抿嘴一笑,也不理会,仍旧扫雪。那霜雪本来也少,不多时便扫得干净,那孩儿便将它们归在一处,塑了个雪兔儿。这桫椤寺墙边生着些傲雪的花木,他便去那里拾了几粒红果子,嵌在这雪兔儿头上,那兔儿倒像是活了一般,笑巍巍立在那里。

“请问——”撒加观摩一阵,忖这孩儿不像是会武功的,心下仍旧犹疑,但也只得开口问话。

“沙迦师父……”那孩儿笑答道:“跟一辉哥哥在后面打架。”

“打架?!……”纱织确是一惊,她原是心中有事的,只当是背地里那群恶徒又抢先袭击了这桫椤寺。

撒加见那孩儿神态怡然,又听他称呼双方一个作“师父”一个作“哥哥”,显然关系非常,便知并非血光之事,只当那是童言无忌,安慰纱织道:“是切磋的意思。”

纱织点头,方才安下心。

“是了。”那孩儿却又笑道:“我也听说读书人偷东西是叫做窃取的。”

撒加见他笑得无邪,也不好跟他计较,况他那话本也难对,言下之意,众生平等,终不然有头脸的人打架便叫做切磋了?

“他们也该打得差不多了罢。”那孩儿道,且收了笤帚,摇摇摆摆在前引路。

撒加心下犹疑,又瞅不出破绽,便按剑跟着前去。

行至正殿台阶下,那孩儿便停了脚步,不再动弹。撒加越过他继续前行,一股锐气扑面而来,撒加侧身挡住纱织。沙迦的内力,平缓和谐,波澜不兴,这撒加是极熟悉的;但他的对手于撒加却极陌生,便像是一团火,灼热且明丽,撒加寻遍自己生平所见,所闻,确想不出此人是谁,偏生那人也极利害,便是对了沙迦这样的顶尖高手,竟也几乎不落下风。

纱织并不知此厉害,只见殿中二人,一个生得庄重,眉心一点福红,着了一身僧侣的雪白偏衫,彷佛这山中丽日,极祥和;另一个人却恰恰相反,生得火烈,衣着也古怪,上身是深蓝的袄子,下面却配了一条大红的马裤,像极了天火暴雪,令人心生敬畏。

“那便是沙迦。”另一个,想来便是什么一辉了吧。撒加低声道:“你且退下,我与他们解招。”

纱织点头,回头拉了那孩儿退后,那孩儿倒不担心,止嘻笑了看撒加运功指尖,将一粒玻璃珠弹入两人之间。二人正在比拼内力,撒加那粒珠儿不偏不倚正切入他们内力交接处——只见那珠儿停在半空中,向着一辉这面只是咝咝作响,接着慢慢便化作粘稠液体滴下来,而向着沙迦那半面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止静悄悄浮在半空中。二人缓缓收功,那半粒珠儿却像是给手托着一般,直直飞向沙迦,沙迦伸出掌,那珠儿便落在他掌心。

“沙迦师父,”那孩儿方才禀报道:“有您的访客。”

这话说得,倒不像是他师父——撒加暗自忖道,倒像是普通人见了沙弥叫小师父之类的称呼,这一来,关系却生疏了许多。又转念想道,沙迦肯让他打理自家寺院,这普天下也找不出几人罢?一时也想不透几人的关系,便抱拳笑道:“不请自来,讨搅了。”

不等沙迦答话,一辉却冷笑开来:“原来你也知是讨搅。”

“哥哥这话说的,”那孩儿笑道:“好道是南来北往都是客。”

听那孩儿说话,一辉冷冰冰的脸倒露出些许暖意,但转回到撒加纱织面上,又立刻如挂了霜,止在鼻孔冷哼一声。

“瞬儿,”沙迦唤道:“你先领这位女施主去后面,替他们准备一间禅房。”

那孩儿笑着应过一声,便去取纱织撒加的包袱,纱织见他年幼,哪肯要他拎了,只说包袱很轻,那孩儿也不强求,自在前引路。

一旁一辉听得沙迦说给“他们”准备“一间”禅房,又冷哼一声,诨了一句假道学。沙迦倒不答他,一辉见瞬与纱织走到拐角,方才大大咧咧伸个懒腰,不紧不慢跟他们去了。

沙迦这才拉了脸,极不客气道:“你自回金陵便了,到我这里讨扰甚么?‘他们’难道还敢去你家翻天不成?”

“是不敢,不过,更麻烦。”撒加笑道,言下之意——我不怕贼偷,还不兴怕贼惦记着?“你这块宝地,先借我守株待兔罢。”沙迦缄默不语,撒加知他心中不快,却是默许了,因笑道:“多日不曾拜访,不想你寺中倒是来了稀客。”

“他是常客,”沙迦冷冷道:“你才是稀客。”

“朋友?”

沙迦面上倒浮出些微笑意,道:“是冤家。”

不是冤家不聚头。

沙迦摇摇头,站起身来,闭了殿门,问道:“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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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02: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浮生偷得半日闲



纱织随瞬出了回廊,迎面横卧了一带白石,宛如屏障拦去道路。那石嶂上面苔藓成斑,姿态奇异,如飞瀑,如碧潭,如蓬帆,如蒹葭,如鸥鹭,如猛兽……天然一卷山川丽图,细细望去,那石嶂绝顶处却似站着个哲人,峨冠博带,傲然孑立。

瞬笑道:“这是沙迦师父从外面拾来的,费了老大力气,听哥哥说他还对着石头哭了一回。”言讫,望了石嶂一回,又娓娓道:“这块石,沙迦师父叫它‘问天’。”

纱织闻言,点头称是。未及多想,瞬却引了她绕过那石,这才见曲曲折折一条羊肠道,道边是败了的花木,东一丛西一簇,稀稀疏疏,也不见修剪的痕迹,长得极随意。惜是在这寒季来访,若是早些时间,便可见“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胜景了。禅房是不远的,透着经年累月的木香,两旁是几竿挂了雪的老竹子婆娑弄影。

瞬择了一间向阳的,推开房门,里面雪洞似的空空如也。纱织惯见了阔朗排场,及至这里,倒觉着别有韵味,只是环视一回,见无甚床铺掌幔,因想这却如何入眠?瞬道了声请便便出去了,不多时又拖过两卷龙须草席。那草席卷起来比他人还长,他也不横捧,止嘻笑了顺木地板一路拖将过来。一辉跟在他后面,抱了些被褥枕头,一脸的怒气。进得房门,一辉将怀中那些物事扔到地面,一言不发就摔门出去,把纱织骇了一大跳。那瞬倒是见惯不惊,笑道:“哥哥就是这种怕生的性子,他方才还嘱咐我不要多与生人说话。”纱织心中一震,明白了八九分,而瞬却浑然不觉,依旧笑道:“姑娘不要见怪,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常也说着一番,做着又是一番的……”一面说,一面便滚开一床龙须草席,如玩耍一般。又拿过一个枕头来,道:“没想到有客远来,也不能现做,这两个是佩兰枕心,沙迦师父嫌着脂粉气太重,便一直压在箱子里,姑娘现将就着枕罢。”说着,又去拖被褥,要铺在席上。纱织劈手夺过,急急道:“你先去吧,我自己来就可。”

原来她见一辉方才言谈之间极是不快,方才想起自己身后原是有血光之气的,又想得邪武一家,哪肯再要面前这孩儿蹈了邪武的覆辙,情急之下,便放狠话,只盼他离自己远些。

瞬见她神情间颇有不快之色,倒是愣了一回,也收敛了笑容,讷讷道:“那么,便不打搅了。”

纱织见他面容难过,心中也不好受,只得闭了房门,望着从被衾间滚出来那两颗银薰球发楞。

瞬出得禅房,一眼见一辉正躺了廊正中瞌睡,便伸手推他道:“一辉哥哥,怎么在这里睡觉?”

原来一辉与沙迦本是个中高手,寺里来了不速之客,止一瞬间便觉察了去,也各不动声色,天衣无缝掩了过去。那一辉本来冷面冷心,况纱织怎生,本也与他无关。但这叫瞬的孩儿,却是他的宝贝疙瘩。他寻思那群人内力杂驳难辨,并不像是正派人士,也怕瞬因此受了牵连,于是拣了块宽敞处装作瞌睡便了。见瞬责备他,他便笑道:“不睡了,哥哥陪你去做菜罢。”

瞬摇头道:“你止会帮倒忙。”

一句话说得一辉并无话可答,他也不好多说,便扯了瞬手道:“随便对付一顿就好,沙和尚的客人,理他们作甚?”

“我知了。”瞬勉强笑一声,便低头去了。

一辉见他往伙房去,细细听过一回,叹口气,没好气刮了纱织房门一眼,方才伸个懒腰,摇摇摆摆往自己禅房去了。

瞬仍旧依路绕回,途经正殿——这正殿原来是有块大雄宝殿的匾额的,但这殿本就谈不上雄伟,自佛像给沙迦冷了劈了做柴烧,再按了一辉的说法,沙迦横看竖看也不像是六根清净的和尚,更连三宝也不算有了,索性连牌子也做柴火烧了,只剩得一间古旧房子,还时不时会漏雨。这会子山中倒是残雪初晴,薄云散去,漏入殿中的日光倒将这间破屋子映出几分肃穆来。沙迦与撒加各坐了一个干莲花瓣儿絮棉的蒲团,正对着说话。

瞬本不想听,路过便罢了,恰逢得起风,他便伸手去挡飘过的残雪,不意倒听到些片言碎语。他们议的都是些作古之人,先是议奈姬,瞬随着一辉行走也有些时日,也听得些故事,知是百多年前的人了:一个奈姓的奇女子,她座下弟子恭称她为奈姬,迷样的人物,名字是迷,生世是迷,连样貌也是个迷,有拿她比浣纱西子的,也有拿她比作齐女无艳的,人们止知她武功奇绝,今圣教各异人的功夫多源于她。止是她生来性情古怪,专一的爱以貌取人,她座下的弟子必要是美少年,生得越美,她便传他武功越多,更奇的是她一生收弟子也算多了,其间却没有一招一式是重复的。及至晚年,圣教中高手如云,却反而无法推出众人心服的继任掌教了。那奈姬便摇头道,男儿们生得再美也都是些血气的浊物(丑的更可憎),她也不愿传衣钵给这等浊物,非要找个美如天仙又聪敏灵秀的女弟子传她衣钵。道是世间女子美如天仙已经少之又少,再要聪敏灵秀更如凤毛麟角,便是有了,这女人天性也不是喜爱舞刀弄枪的,何况还要有成就绝世高手的根骨——因此至死也无人见她有什么女弟子。她又没有成家,也没有亲属,撒手人寰去了,圣教中乱成一团。还好她弟子多有些德行,终是仿了尧舜之制,推来让去,那十分厉害的几人各掌一分派,每隔个几年轮换着做掌教教主,道是“江山轮流坐”——这残局直到两代后才因各派弟子参差不齐结束。这倒罢了,止是今天武林中人还常提起那套奇绝的功法,绝了后实是可惜。

瞬想了一回,觉得无趣,正待走开,又听得他们已经换过话题,道奈姬一生无敌,也不知遇上那冥教创教之主普路同会如何,又说普路同自言他还有个兄弟也是姓普武功与他也差不多却甚少出入江湖云云,又叹这普氏兄弟跟奈姬心性各个不同,于传人倒是等同,最后也不见有人传下他们全套武功,这肯将毕生心血付诸流水的魄力,果非常人所能及……

瞬本来对武功路子深恶痛绝,听得普路同这个名号,心头却是一震,心道,好奇怪啊,每次听得这个名字就觉得极熟悉,最初……究竟是在哪儿听说的呢?细细想去,头却痛起来。

“是瞬儿吗?”沙迦惊觉外面有人,扭头问道。

瞬过去两步道:“是我。”

沙迦道:“有事吗?”

瞬摇头道:“止是路过。”

沙迦便颔首道:“你去罢。”

瞬点点头,无精打采的去了。

撒加见他走了,方才问沙迦道:“这个孩儿可会武功?”

沙迦道:“他是极厌恶习武的,但应是知道些轻功。”

撒加道:“方才我就觉着奇怪,也不见他踮足,走路却没有声儿,而且……他站在殿外也该有一段时间了罢?”言下之意,这等轻功、调息修为怕不是他这等年纪能习得的吧?

沙迦道:“他年纪虽小,心性儿却是极灵的,但凡见过一眼听过一回的东西,便化成灰也不会忘,平常人学个数年也不得法的事,他常也只需数日就钻得玲珑剔透,放他修习个一年半载,若他肯用心,修成这等轻功也并非不可能。但他究竟为何行踪如此难于觉察,竟连我也想不透。”顿了片刻,又道:“我把过他脉息,确实没有内功……”

撒加道:“这却奇了。”寻思一回,不得解,便又问道:“如此说来,他也算是块奇才了,却为何厌恶习武?”

“天性如此罢。”沙迦思忖片刻,这般答道:“他平日里是常笑的,但一逢到真刀真枪,除我跟一辉切磋他司空见惯知我们不会有事外,其他场合,十有八九哭得跟个女孩儿一般。”沙迦摇头叹道:“人各有志,勉强不来,止是可惜了……”

撒加见沙迦似有隐瞒,也不便多问,且按下不题。

一晌无话。

及至傍晚,听得暮钟沉沉,沙迦便邀了撒加去海会斋,一边一辉也引了纱织出来,眼神凶神恶煞的,倒像是押了她出来一般。

撒加含笑引过纱织手,低声道:“一会子尝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千万莫表露出来。”

他深知自己这位朋友是个讲究的主儿,但讲究也罢了,常常整出些怪来,正所谓“费力不讨好”。尤其是民以食为天这个“食”字,加上他那些怪七八糟的讲究,实实除了难吃无匹再找不出别的形容字眼。这次不是沙迦亲自下厨,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又想他怎肯让人动他东西,必是厨艺跟他有一拼的,何况还是个孩儿,更不敢心存侥幸。所以先告诉纱织,反正吃不死人,一会儿只管动口塞东西便是,见怪不怪才是正经。

入得海会斋,正见瞬立在香几前,正捻了一粒香丸往个檀木香炉中添香,香氲袭袭。

斋房内摆着一只油竹几,几把翠皮竹椅,几人便分主客入了座。

竹几上早摆了个小盆,正中安放铜佛,盆中浸着些香煎糖水,唤做浴佛汤。小盆四围是四个白瓷小碟,分别盛了佛豆、不落夹、指天、阿弥糕,唤做四大皆空。

未及动箸,沙迦先合掌念经,纱织是没见过僧侣,也不知他在嘀咕甚么,倒是愣了。

一边瞬仍在香几边试香,见纱织犹疑,便解释道:“沙迦师父日日都要念一卷往生经的。”

一碗水里怕也有成千的小虫……瞬想一想,觉得不必解释太明白,否则大家也不必吃饭了。

“莫理他,”一辉冷笑道:“和尚命,一顿不念嘴恐怕会抽筋。”

食色,性也,破坏人食欲最是不可赦。

那边瞬试过香,过来,偷偷拧过一辉一把,一辉便微笑,笑过,又板了脸不语。瞬且伸个篆了梵文的铜斗,浴了佛,为三人各盛一碗浴佛汤,又自盛一碗,坐下来,默默饮汤不题。

撒加苦着脸看沙迦,心道他若没这些穷讲究的毛病就是完人了——明明浴佛节才饮的、食的,他这里只要是客都要饮,都要食,还顿顿如此,这还不说,偏偏他自己对此是不饮不食的,根本不知道自家做的东西有多惊世骇俗……算了,以朋友们的经验,他就算知道也不肯认的——比如他烧的斋饭。撒加看了一阵,忖着这香煎糖水应该整不出什么精怪罢,顶多是甜到发苦,再看一眼瞬,倒是把浴佛汤一饮而尽了,一辉也饮了,纱织也捧起碗,他只得暗运功屏息开饮。饮过一口,方才觉得不对,竟是香醇无比,彷佛食了人参果,浑身上下无处不通泰妥帖。撒加心中暗自称奇,不觉已经一饮而尽了。

再食过四大皆空,撒加知这并非浴佛节,这些东西也止是沙迦持斋前讲究的礼节,并非正斋,便嘱咐纱织浅尝辄止,那四碟东西竟叫人舍不得放箸,正食斋参佛,沙迦一卷经文念完。瞬便起身撤了前斋,方才上正斋。

食家所知,素斋食材是极有限的,无非是五谷杂粮、豆类、菌类、藻类、蔬菜,再就是些水果干果了,在此之上却是最显大家手法。

往竹几上看去,迎客盘先上来便是一只肥鸡,卧在几片竹叶间,叶间散些枸杞,药香扑鼻。纱织是不知这里要吃素的,撒加倒是吃了一惊,再看去,原来是面筋、腐竹、豆腐皮等细心塑成,切开来去,鸡丝宛然。沙迦看过他一眼,止是微微一笑,仿佛道这算是为了你们才制成这形态,我是不沾的。接着是两盘雕花冷盘,一盘是荷塘听雨,取萝卜汁为池,胭脂萝卜刻为莲花,胡萝卜为藕,白玉萝卜刻为龙头小舟,盛了些菠菜,一条条做成红嘴绿鹦哥,船尾尚有一童儿酣卧,也是白玉萝卜刻成,神色怡然,又取秋海棠叶做了莲叶,其中一片似伞盖撑在那童儿顶上;一盘是山中即景,取材俱是黄瓜,手法却极尽其能,取法拌、卤、炒、蜜汁、挂浆、挂霜、脯、盐酱等,令瓜色黄赤相间,乃塑山石、青松、河流……斗成景观,蔚为精致。四道热菜造型并不讲究,清雅可人,有一道佛手苦笋;一盘黄豆芽,唤做金丝吊葫芦;一盘豆腐,唤做银镶白玉饭;还有一道菜连撒加也未曾见过,止认得是炒了青红椒,另外一样却怎么也认不得了,唤做仙人指路。主食是白面馒头,点心是豌豆黄、梅花饺子和南瓜水晶饼。

单看外形,已是惊艳不已,细细品过,果能令人拍案称绝,撒加心道,难怪沙迦将厨房交于他。八大菜系,名家名厨撒加遇过不少,真能于这孩童相提并论的,止有在谷中照顾纱织那古怪婆子。但相较之下,这桌斋宴更叫人称叹——因实难相信它是出自个孩童之手,方知沙迦先前所言非虚,果是万中无一的奇才。

这海会斋的规矩是七分饱,因而斋饭花样虽多,量却是不足的,不多时,便没了。瞬便起身,沏了一壶清茶,又取出几个官窑青瓷盖碗来,摆好。他也不要人帮手,欢欢喜喜自去收拾碗盏。沙迦也见惯不惊的任他去了,方才尽地主之宜,伸手为各人倒茶,依着“酒满近人,茶满欺人”的礼训,不多不少正倒了九分。

撒加见是兰龙玉茗茶,便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品这种金玉俗茶了?”

沙迦冷了脸道:“你家茶师便是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未见得能沏出这一壶俗茶来。”

撒加知他讲究,想来定是在水上茶叶上下足了功夫。他倒不太在意餐饮,只端起杯来,噙了一口,果是清灵无比,想是甚么旧年的雨水芝草的朝露的,反正沙迦都讲究得出来。既然他得意这茶,赞两句总不会错,便点头道:“果是好茶。”

沙迦脸色缓和,也自品茶,一辉却不乐意了,冷笑道:“又不费你们的力气,当然是好茶。”

品茶间,天色渐渐暗下来,纱织止觉得些许微寒,便捧了茶碗,暖住手心。殿外像是起风了,风间夹了几声清脆猿啼,更叫她有些发寒,不由得偷眼望向那三人。而那三人,竟是一般姿态,捧了盖碗,悠哉游哉品茶。

斋房,一盏青灯,如豆。



第十回 夜战



不觉间,天边最后一胧温红也沉了下去,也不见人点灯,山寺便就着一点薄雪的微光,朦朦胧胧的,倒别有一番意境。

薰炉残香将尽,海会斋内,四人俱袖了一袭冷香,默然品茶。

纱织闻得出家人饮茶是要心境空明柳绿花红的,也不可多饮,因而她杯中茶早尽了,也不好自去倒茶。她见瞬去了多时,连个信儿也未有,不由得心下焦虑;又偷眼瞧那三人,俱闭目养神,倒像是快睡着了一般,她知他们俱是耳听八方的高人,也知自己除了担忧也只会添乱,只得捧着空茶盏陪他三人坐着,一面如坐针毡,一面安慰自己道他们这般悠哉游哉便是无事。

四围静极了,偶尔听得猿啼鹤唳,竟是教人悲切甚伤情。

斋门外传来趿拉板儿拖过碎石地的声响,步子声响细碎急促。

纱织正待心惊,猛见得一辉的座位空了,还剩得半盏茶落在桌上,茶平如镜。

甚么时候出去的?正思量处,却听得一辉不冷不热道:“找谁的?”

声音不大,却浑厚,倒不似从门口传来,止倏地穿过一堵墙,拳头般撞入耳鼓。

相较之下,他对手回答声响便显得散乱,纱织暗自点头道,原来江湖人士,便是在言谈间也能高下立判。又想,那不像一人,也不知来了多少人,好道是蚁多也能嬲死象,何况一辉出去,必是为了那叫瞬的孩儿,也不知伤着没有,又不由得替他兄弟捏把冷汗。

正担忧处,却听得一辉冷笑道:“我素来不喜欠人情,也不稀罕被人欠。你们找我,我便杀你们;若不是找我,就莫来招我的人。”顿一顿,又道:“那儿还有三人,那小姑娘跟假官人是一伙,那金发的和尚自家是一方,互不相帮,你们自便罢。”

纱织听得哭笑不得,却觉得面颊风响,眼见着一辉竟又出现在先前的座位上,正襟危坐,止旁边多了个孩儿。只见瞬煞白着脸蛋,汪了两眼的泪,止扯着一辉袖儿不放。一辉拿眼瞅撒加道:“找你的。”一面拈起朵紫蓝色的花,抛将过去,花打着旋儿,在半空中燃了起来,焰瓣儿飘飘悠悠坠入撒加茶盏,如灯。

灯花儿倏地熄灭,撒加已是身形不见。

沙迦放下茶盏道:“可是海南五犬花?”

一辉冷笑道:“是便是,却有趣。”

沙迦默然不语,自臂膀上褪下串檀木佛珠,且闭目数着。

纱织也顾不得他三人,忙起身要去看个究竟。

却听得沙迦在身后念声佛,那门扇悄无声息的,竟自个儿悠悠合了起来。

纱织摇不开那门扇,慌得去寻窗户,沙迦缓缓合掌,连那两扇窗户也如通了人性儿,自合了起来,闭得铁铸一般,推挫不得。纱织转头去望,见沙迦面容平和,合了手掌,左手虎口挂串佛珠,纹丝不动,气定山河。纱织也曾听说有人能凌空走物,是极深的内家功夫,原也半信半疑,而今亲见,竟比传闻更甚一筹。但她此刻只愁望不见窗外,又听不见声响,不知撒加在外面究竟如何了,止剩得心急如焚,哪还顾上佩服谁?

一辉只顾搂了瞬,好言相劝,冷不防瞬啊呀一声,把头埋在一辉怀中,哭将出来。

这才听得院中微响,像是有人倒了,纱织心头便如给利刃割了一道——莫不是撒加出事了?

她也全然忘了自己根本撼不动那窗户,使尽了力气去攀那窗棂,心头万念俱灰,只想若他死了,自己也不活了。

沙迦叹口气,伸指凌空弹去,那窗户上悄无声息多了个指头大的眼孔。

纱织便攀了那眼孔向外望去,一面握了项上匕首,心道只见他最后一眼,便可引颈成一快了。

他……

就着院中雪光,那傲然而立者,不是撒加是谁。

他……还好好的……

一眼望去,方才宽了心。这才屏气细细观去,又不由得心紧,这院落中前前后后七八十人,俱是一式皂衣,将撒加团团围在中心,个个如狼似虎,目光凶悍。

他……像是并不着急……纱织定定瞅着撒加想道,如此,便是无妨罢?才欲宽心,又想起光政家武师曾道,若是先已怕了,便输了,所以这剑客纵是血溅三尺,也必是含笑以待,而他……如此思来想去,一颗心便如同潮水,起了又落,落了又起,七上八下的涌个不住。

她在斋房内担忧不止,外面的人也没闲着,却不曾进攻,各捏着剑诀,围了撒加不住缓缓移步。纱织看了一回,渐渐觉着这步子看似散乱,细细品来,却颇有味道,大有沧海断地之势。再看撒加,右手执剑,左手捏诀,气定神闲,他本也身形高大,以此式立着更显魁伟,有如山岳。纱织便不由自主想,这五虎帮人数虽众,气势也算得宏大,却好像没了灵性儿。她所感是极准的,那五虎帮所设,原是一剑阵,唤做琼管鱼龙阵,设阵之人原来心是极大的,要囊括那千里长沙,万里石塘,将鱼龙隐现其间。然这等大阵确不是偏僻小帮能舞开,他们便削五五之数为一,布得似是而非,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原是糟蹋了这阵。撒加见了此阵,倒是心有所感,便以守为攻,取守式“倚天把剑观沧海”。这剑式原是他与其弟加隆练剑时,加隆偶感而发,撒加帮着取了个华丽的名儿,原也只是斗着顽的剑式,本不曾放在心上,今日猛见了这剑阵,倒像是专为这剑式所设一般,便不觉使将出来。也是数年前的事了,止见过一两次,生疏得紧,然对手多是泛泛之辈,撒加便凭着记忆,随阵势自如挥洒,或添或减,或繁或简,使到后来,已全然脱了加隆当初那剑的浑厚骨子,端的是超凡脱俗,清灵流动。剑锋青光流动,宛如山河绵延不绝,他倒不像是与人斗剑,止径自舞着,对手便自撞过青锋,血溅五步。

他也算一个人才了,撒加使了一回,自念道,若肯勤加练习,便我也未必是他对手。

这般想着,不免觉着惋惜,感叹处,又有数人横尸于地。

却说纱织在斋房内观战,倒是另外一番思量。

她原是看不清撒加动作的,但撒加因灵性偶发,断不肯错过,是一面交战一面演创了一套剑法,不得已放慢了使剑速度的,这倒让纱织渐渐跟上他动作。她见撒加不落下风,渐渐安下心来,专心观战。因忧心着撒加,便不由自主将自个儿代入他对手,揣着他们会怎样出手。起初只见刀光剑影,眼花缭乱的,渐渐便分出主次来。她原是不懂招式的人,见招也不知是招,初时止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跟不上那五虎帮的招式。看了几个回合,纱织点头,心道,这比武原也如下棋,须得算计对方的剑锋走向,未免作些声东击西南辕北辙的事情。这么一想,看剑时又觉不同,渐渐觉出撒加使剑精妙,明为守势,其间却蕴藏极为凌厉的攻势,剑光流畅炫目,飞云变换,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无论从何方招架闪避,均在他算计之中。看了一回,纱织只觉脑筋突然清明异常,若有所动,却想起易理来,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想了一番,顺此而观去,便见撒加每一剑刺出,甫到中途,已化为好几个方位,果是生生化化,迭出不穷。纱织瞅出些门道,不由得又顺了易理推演开去,饶是撒加出剑快,也不及纱织在斋中推演得快,两柱香过去,撒加一套剑法已使得差不多了,纱织倒是一愣,心道,他怎生不使下去了?若是对方……心下一寒,再看去,撒加倒似温习般,又从起式缓缓使来,这番却比前番快了许多,也闲散许多,哪知纱织这厢捏了一把冷汗。

纱织第二番看这剑,先前欣喜钦佩俱抛了九霄云外,她方才觉察这剑虽是清灵,噱头却多,终不够简练,便如建了空中楼阁,美甚辉煌,却浮,乏了根基。因想道,不若取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自在心中画过一番,止骇得花容失色,不敢再想下去。

又自家恚道,他在外为我拼命,我怎么总是想他的不是?

一颗心定不下,又转睛去看那五犬帮的皂衣人,方才点头道,是了,撒加破绽虽多,这皂衣人群破绽更多,这比武并非要你绝无破绽,止是抢在对方之前,攻他破绽,我心中所想,是不干痛痒,只管海阔天空了去,也不必考虑那些奇招怪式使得出使不出,自然便宜;但他在外,却是刀刃上定生死的事儿,若比对方快,便是有破绽,也不成其为破绽了。

这般想着,不由红了脸,自恚道,果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真要自己拿剑,还不定怎么苦恼呢。

她见外面大局似定,方才实实安下心来,浑身没了力气,长吁出一口气。

这当儿,眼角余光落在院落中,心头大震,竟怔住了。

——那院落中,横七竖八躺满了皂衣人的尸首,月光下,一片血泽。

纱织移动目光,却见地面一人正脸对了她,左眼给剑刮了去,黑洞洞的眼眶汩汩流着血,右眼还睁着,白惨惨的,狰狞可怖。

纱织禁不住叫出声来,心知坏事,慌忙掩了口。撒加听得声响,也自分心,往斋房这方看,冷不防对方一支毒签划过来,撒加躲避不及,那签便擦破他右臂落下来。撒加鬓角也渗出一丝冷汗,忙点了臂上穴道,封住血脉,倒纵出圈外。

“沙迦师父。”纱织道:“请把门打开。”

沙迦缓缓睁开眼,仔细打量她。

纱织道:“他们要杀我……就教他们来杀好了。”

这样也好,于我,死去,万事皆空,也用不着躲躲藏藏,更用不着连累他人,便是作了鬼,也算堂堂正正;于他们,杀人者,也俱可放下屠刀,倒可算得善事一桩,岂不快哉?

于他……我至始至终也不过是颗扫帚星罢……

纱织望了窗外一眼,默默将项上匕首解下,看过一眼,便抬头望向沙迦。

沙迦默然不语。

纱织微笑道:“请把门打开罢。”

沙迦长叹道:“遣泰山轻如芥子,携凡夫难脱红尘,罢了。”

话音未落,飘然落入院中。

门,不知何时已是开了,雪风穿堂入室,通体透寒。

沙迦道:“你们,要命便走罢。”

院内还剩七八条汉子,互看一眼,齐齐站定。

一场恶战,他们俱已明了,这小小山寺,藏龙卧虎,莫说要办的事,若不脱逃,便是活着走出,也是万难成了。他们是狠毒之人,不仅仅对敌,对自个儿也是狠的,断不肯就此逃命,失了气骨,只求死而同穴。道是人之将死,总要作些善事的,他们却不这般想,只想横竖是死,好歹也得捋根虎须下来。因而倒不理会沙迦,直勾勾拿眼瞪了撒加。此时纱织已奔出斋门,那群人便瞅准时机,发声喊,齐齐儿朝纱织发毒签。他们见先前撒加为纱织分心,便知这姑娘是撒加软肋,又见撒加中了毒签,未及运功逼毒,虽不致命,一时总会行动不便的,便不约而同盘算着进攻纱织引他去救,一面再发毒签,撒加若要救人,便难躲过第二波毒签;若不救人,这丫头便死定,横竖能拖个人垫背。

他们算得倒也不差,沙迦却不理会射向纱织的毒签,径直落在撒加面前,凌空推掌,那毒签便顿在半空。沙迦道:“回去罢。”那毒签便折了方向,以双倍的力量逼了回去,倒插入后墙那几根歪脖子松上,入木三分。

一群人骇得面无人色,再看纱织,瞬双臂箕张挡在她面前,一辉在一旁冷着脸,而那些毒签俱成了灰,给雪风吹散了。

沙迦挥手道:“你们走罢。”

这一回,众人都失了充好汉的胆气,又各个有伤,只得泄气,相互搀扶着践踏雪泥而去。

撒加望着一串血色脚印,笑道:“他们这一去,你这山寺,怕是住不得了。”

一辉瞪了他一眼,便把瞬拉入怀中,默然不语。

“罢了。”沙迦道:“我们且去收拾行装,趁着月色闭山门去了,也算是好过了场罢。”又指着满地尸首道:“汝等既已弃了这臭皮囊,不妨教它以天为庐,卧地而席,托与这山阿同驻。”

说着,将手中那串佛珠,抛在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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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02: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 绝顶



出得水帘,太阳还未出来,但天已蒙蒙亮了。

沙迦仰头凝望晨雾缭绕的绝壁,沉吟不语。

一辉凝气丹田,自喉间冲出一声长啸,远远传开了去。不多时,便见两道黯影劈破峰顶云雾,却是两只巨鹫御风而至。初见不觉,及至近了,方才觉着失惊,那鹫比寻常鹰鹫大出数倍,双翅伸开,竟有两三丈长,遮天蔽日般在头顶盘旋。一辉又呼啸一声,那双鹫方才徐徐落向众人,一辉便伸手先后抚过它们坚硬如铁的羽毛,权替了寒暄。

“可是北国的鹫?”撒加暗自称奇,禁不住问道。

一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原来也是个没见识的。这是永乐年间,郑三保下西洋带回来的异种,我闯了大内多次,方才问皇帝老儿‘借’来一对雏儿,也不知废了多少心才养成这般,你去北国寻寻,可能访得这神鹫?”

瞬上前扯他袖子,一辉便不再多话,伸手将他抱上一只巨鹫,又不甚放心,自包袱中取了一条衣带将他缚在巨鹫背上。做完这些,方才拿眼瞟纱织,也不问她可否要乘,止鼻孔发出一声冷哼。

撒加知他性情古怪,况是求人之时,也不好与他计较。他忖着纱织体态轻盈,况女儿家身子骨本来就较男儿更轻巧,应该不比瞬重多少,而一辉看来是极宝贝瞬的,断不至于拿他性命开玩笑,思量片刻,便对纱织低语道:“害怕的话——”

纱织摇摇头,道:“我是无碍,倒是你的伤势……”

撒加笑而不答,便想扶她上另一只巨鹫,那巨鹫见不是主人,晃眼间便振翅凌空,厉鸣数声,傲然不肯俯就。一辉扬手道:“下来罢。”那巨鹫见主人发话,方才怏怏落下,尤自长唳不止,甚是不快。一辉淡淡一笑,伸手抚它羽翼,柔声道:“听话。”巨鹫这才安心让撒加扶纱织伏到自己身上,撒加也取衣带将纱织缚在那巨鹫身上。

一辉道:“坐稳了。”言讫,口中又是一声呼啸,双鹫纵吭疾唳,振翼凌空,望峰顶扶摇直上。

纱织陡然凌空,心头倒是一紧,且闭了双目,听耳畔呼呼风响,颇有几分惊栗。但片刻之后,鹫身却平稳下来,并无坠落之象,纱织不由得好奇心起,且大着胆睁开一只眼,只见身已处于云雾之间,飞瀑正如一条玉带挂在面前,水气梅雨般扑面而来,清爽可人,彷佛将心也洗得明净欢欣起来。不觉间,双目已是睁大了,忽闪忽闪的,水灵动人。

这时,瞬轻拍鹫颈,那巨鹫便欢唳一声,纱织的座鹫也应和一声,双鹫便张了翅膀,在云间盘旋数转,缓缓降落在峰顶。

瞬解了缚身的衣带,顺鹫身滑下来,摇摇摆摆来到纱织身边道:“纱织姑娘也请下来罢。”

待纱织下得鹫身,瞬便依次搂了双鹫颈脖,将脸蛋贴在它们项上那圈绒毛上。那双鹫显得得意,欢唳几声,回翼还空,比翼离去。

纱织坐了一阵,不曾闻得一辉再度召唤双鹫,面有诧异之色,瞬便道:“他们怕还有小半日才上来呢。”

纱织奇道:“这却是为何?”

瞬答道:“我估摸他们是不肯乘鹫,要生生攀上来罢。”

纱织骇然道:“这峭壁也不见得有路,怎么攀上来?”

瞬摇头道:“若是你我,自是要路的;换作他们,却是不须的。”

听得这番,纱织不由得往下望去,下面迷迷蒙蒙的,但见一片晕染,彷佛泼墨,带些微蓝,至于人影儿,却半个也无。

他是中了毒的,也不知……纱织心下焦虑,也不好问个孩儿,只得缄口默愁。

坐了一回,纱织见瞬蹙眉不乐,便好言相慰:“他们都是个中高手,当是无妨。”一面说,一面也自忐忑不安。

瞬低头道:“我知他们无碍,但……不喜欢他们这般恃强。”

纱织笑道:“我听说你是厌恶习武的。”

瞬摇头:“也不是厌恶,只是觉得习武便不做好事。”

纱织微微一笑:“我也听说,习武之人也有正派邪派,正派人士行侠仗义,如何不做好事了?”

瞬蹙眉道:“他们江湖之人,管打架便叫切磋,管杀人便叫替天行道,提及便摩拳擦掌雀跃不已,这可能有什么好?若是偶然拾得一个钱袋,交还了施主,也不求回报,那自是做了好事,但姑娘可见有人天天守着大路专等人掉钱袋的?不说是不做好事,好道也是游手好闲,愧对先人了。”

纱织笑道:“怕不是这个理儿罢?你沙迦师父、一辉哥哥,不都是习武之人么?而我,若不是……”顿一顿,面上飞起两靥桃红:“习武之人……怕已无性命在此。”

“一辉哥哥,是有仇家的,成天便想着手刃仇人,找不见仇家,便常进豪门大户偷东西,叫甚么劫富济贫;沙迦师父是厌倦了江湖纷争,退隐了,可想也做了不少亏心事。”瞬答道:“若论撒加叔叔,救了姑娘自然是好,但他也杀了百十号人,可曾有得半丝悲悯?”

纱织倒怔住了,虽是童言无忌,却也有几分在理,不由得想起桫椤寺那遍地横尸,那直勾勾盯了自己的眼睛,那些人……俱是该死么?而他们家中,是否也有红妆娇娘,望眼欲穿;襁褓婴孩,嗷嗷待哺?想来觉着不忍,不由闭了眼。

“对不住……”纱织郑重道。

“呃?!”

纱织道:“若不是因为我,他不会大开杀戒,你们也不致弃家出走,而让你看到那些……”

瞬勉强一笑:“姑娘不该道歉的,若论无辜,姑娘是最无辜了,况这事本也是那些人不好,只是……”

他住了言,面容悯然,两人对坐无话,雾色乃渐渐退却。

瞬忽然起身道:“他们上来了。”

纱织依言往悬崖下望去。壁立千尺,人站在峰顶只觉半身凭虚,摇摇欲坠,顿生一袭冷汗。定一定心,再细细望下,却哪有人影?见瞬在一旁神色怡然,不像是说谎,便又等了片刻,方才听得放歌,随性而发,此消彼长,交互应和,因并非是以内力吐音,故而远远传来,颇有些缥缈浅淡。

果然是上来了,纱织望了一眼瞬,心中暗奇他怎生知晓,转念又想,他跟着绝世高手,成天地耳濡目染,难免也会了些法门,宛如读诗,好道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便不会作诗也会吟了。

正思量处,那放歌声便更近一番,渐渐辨认开来,撒加的声音是稳重且冷峻的,若长风振林,却不免肃煞萧条,如千军隐伏,长草间,白骨散乱;沙迦的声音则相对柔婉,如细雨微风,却又纶音天韵般庄重,便如莅居泰山之顶,笑看闲庭落花;而一辉,初听时是颇带几分凄厉,宛如巫山猿啼,细细听去,则倍感孤傲,恍见万里黄沙,铮铮白骨,一人仗剑缓步独行。

听了一回,方才见得三人远影,在更加淡去的晨雾间若隐若现,不免感叹,七尺男儿,在这千仞绝壁之上,也止如浩淼烟波间雪浪一点,无非如此。

此时,旭日吐焰,长空一碧,将山崖映得通壁辉煌。那三点人影如飞猿般攀援而上,迅捷异常,不觉已看得真切了。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纱织暗自称叹,想这峭壁于我,寸步难行;于他们,却如履平地……

正赞叹不绝,却听瞬在耳边低声道:“不太好。”

只听喀喇一响,猛见一块岩石在崖上摔碎,砂石坠入深谷。撒加脚下一空,身不由主便向深谷跌落,纱织未及惊呼,只见沙迦右手探出,已是抓住撒加后心。但沙迦自也身处绝壁,无可依凭,撒加这一坠之势也是不轻,一带之下,虽是缓了坠落之势,沙迦自也站不住,两人竟齐齐跌下去。他二人也反应奇快,当即将身一扭,竟在半空中将身翻转,贴向山崖。纱织见他二人仍在下滑,却滑势减缓,不多会儿便停住,双臂倒像是陷入石壁中一般,仔细望去,才见数道滑迹如刀工斧凿,深入山石,掌痕宛然。一辉顿了一回,听得声响平歇,却并不回头,仍不紧不慢向上攀援,他二人停歇须臾,又复向上,彷佛追赶一辉般,较之先前,竟更为迅捷。

瞬长吁一口气,又复摇头。

纱织见崖顶多树,又多藤蔓,便欲结绳助他们上来,瞬却拦住她,摇头道:“若要简便,他们早唤了鹫飞将上来了。”

“只是……”

瞬叹息道:“姑娘有所不知,若此时出手,他们非但不觉感激,反倒以为被姑娘轻看了。”

纱织怔道:“怎会……”

瞬沉默一阵,娓娓道:“他们习武之人,终是免不得些任性,便如寺中,大家俱闭门不出,方才是朋友,方才是信任。他们坠下去,哥哥不理会,也是如此。”

纱织愣了一回,心中怏怏,也不好多说,只得放下藤蔓,叹息道:“入乡随俗罢。”

说话间,听得岩石喀喇喇作响,脚步也近了,一辉如灵鹫般落在面前。不多时,沙迦与撒加也纵身跃上,面色如常,止鬓角渗着些微细汗。瞬便取了水并馒头,分与众人。

纱织见撒加掌中渗血,便要与他包扎,撒加自觉脸上挂不住,抽手笑道:“无妨。”

纱织夺过他手,冷笑道:“我知你无妨,但你们练武之人,不免也太恃才傲物了些。舍舟楫而涉大川,世人皆笑,偏你们引以为荣。”

撒加一怔,不及辩驳,沙迦却拊掌大笑:“痛快,骂得好。”

纱织又取了一条衣带,望沙迦笑道:“师父可也以为荣?”

沙迦摊手微笑:“知耻谓之勇,多谢女施主。”

无形间,也替撒加寻得一条台阶下,撒加便望了纱织笑而不语。

纱织又系好包袱,却见瞬捧了两个布包儿自往后山去了,便起身追去。

这峰生得也奇,方才上来那一面嶙峋陡峭,光秃秃的不见草木,这一面却山势平缓,花木繁盛,虽已至秋,仍欣欣然一团向荣之气。

瞬转过一块山石,来到一条溪边。那溪畔的草被拢了一层薄霜,还未化去,晶光灿烂。瞬便在这薄霜衰草间坐下,慢慢打开那布包,一个装着些油纸香烛,另一个,却是些白色的菊花瓣儿,已有些干了,馨香尤在。

纱织不由好奇,便问道:“你要做什么?”

瞬见是她,便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取一张油纸折成船形,将短蜡放在船中,又捧起那白菊瓣儿,缓缓洒在船头。瞬点燃蜡烛,捧着一尺来长的船儿站起来,郑重的将它放入溪流中,闭目合掌,默默祈祷。

末了,方才说道:“我听说,客死异乡,魂儿是回不了家的,须得有条船载了他们,所以……”

纱织闻言点头,也自上前,向那船中烛火合掌默祷,祈那亡灵一路顺风。

瞬看着她道:“他们要杀姑娘。”

纱织道:“我知道。”

瞬微笑道:“姑娘心眼儿真好。”

纱织摇头道:“我对撒加说过我没有恨过谁,但那是假话。他们杀了我全家,又杀了邪武的亲人,我没有办法不恨他们,至今也没有办法……但事情变成这样……”纱织闭上眼,将手放在心口:“逝者长已,无论是什么冤仇,总是了了,上柱香,也是该的。只是,我也不知该喜该悲,若说是大仇得报,我心头像压了块石头,堵得慌;若是同情他们,我也不知我家百十名亲戚朋友,还有邪武他娘……那些屈死的人,在天之灵,会怎生看我……”

瞬低声道:“抱歉……”

纱织摇摇头,勉力微笑道:“已经没事了……”见瞬眼露悲悯之意,纱织便转了一圈,表示自己心情愉快:“真的。”她抬眼望向天边,幽幽道:“我只是有些贪心不足,还是希望有个亲人相伴,就像瞬一样,有个疼爱自己的……”

“一辉哥哥,”瞬平静的说:“并不是我亲生哥哥。”

“那你的亲人……”话未说完,纱织便恨不能将自己舌头咬掉。

瞬摇摇头:“不记得了。”

“不记……”

“一辉哥哥拣到我的时候,我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我只记得,我做了一个很糟糕的梦,一个老爷爷对我说,我是魔君,苏醒过来,会杀死很多人,连自己最亲的人都不会放过……”纱织心头一凛,瞬又娓娓道:“我怕得哭了,一直流泪,直到感觉有人拍打我的脸,很粗鲁的,但也很温暖,有种可以安心依靠的感觉……我睁开眼,就看到一辉哥哥很不耐烦的模样,好像要揍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么凶的脸,我觉得很满足,真的……很满足……”

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纱织忽然感觉悲哀,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瞬张开双臂,一步步跳着溪畔水灵灵的鹅卵石,轻盈得像只鸟儿。

“后来,跟在一辉哥哥身边,我也有了我的回忆,有快乐的,也有难过的,我才发现,很多时候,很多事情,越是难过,就记得越深。一辉哥哥他们,个个都有许多很难过的回忆,就像很多柄刀子,不时割得心疼,想忘也忘不了。我想,遇到一辉哥哥之前,我一定是太过幸福,幸福得忘了去记住什么——”

纱织搂过他的头,低声道:“傻孩子……”

瞬飞红了脸道:“姑娘……”

纱织笑道:“你该叫我姐姐才是。”

瞬低头想了一阵:“姑娘生辰贵庚?”

“我是庚卯年七夕生的。”

瞬便含笑道:“如此,姑娘倒真是比我年长。”

纱织奇了道:“看便知道啊。”瞬只是抿嘴浅笑,并不答话。纱织携了他手道:“不瞒你说,我一见你便觉得喜欢,又怕家仇连累了你,故而刻意远着你。”

瞬雪白的面色又泛出些许浅红,道:“我还以为姑娘讨厌我。”

“怎么会!”纱织笑道:“不如我们在此撮土为香,拜个姐弟,如何?”

瞬犹疑道:“还是不必罢,我毕竟是——”

纱织微笑:“一个噩梦,怎能作真?”

“凡有果,自是有因的,那梦,或许暗示了什么也不一定。”瞬轻锁秀眉,此刻神色,竟已不是孩童之态,喃喃道:“一辉哥哥是盖世高手,若不是高手,我是不会跟着他的……纱织姑娘,我不是厌恶习武,而是畏惧,看到刀光血影,听到龙泉铮鸣,就感觉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那种时候,我只能不停的哭,只有感觉到眼泪,我才能认清,所谓的魔君,”说着,以手指心道:“还在我这里沉睡着。”

“你……”纱织道:“不会武功是吧。”

瞬看着她,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沙迦师父说我没有,但——”

“撒加说过你不会武功。”纱织道:“而我,也是不会的。所以,我应承你,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阻止你。”

瞬怔怔的瞅着她,见她衣如冰绡,肤如瑞雪,仪态端庄,便如画儿上那救苦救难的白衣菩萨般,沐着淡淡的日光,不由得出了一回神。待回过神,却止是一笑,淡淡道:“多谢。”

言讫,他直直望着顺水一线儿而去的船灯,摇摇曳曳,似魂儿般,渐渐的淡了,远了,灭了……



第十二回 归程



回转山头,那三人也歇定了,见他俩回来,便都起身。

一辉携了瞬,向沙迦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又看着撒加,冷笑道:“你我还是后会无期的好。”转眼望向纱织,欲言又止,皱了一回眉,终于道:“姑娘好自为之罢。”

说罢,便拖着瞬,头也不回的去了。

沙迦摇摇头,也合掌道:“送君千里,终需一别,你我就此别过罢。”

撒加微笑不语,沙迦便飘然去了。

纱织道:“一辉像是对你有成见。”

撒加笑道:“他们避世之人,总是厌恶被人搅了清净的。”

纱织叹道:“都是我不好。”

撒加道:“不干你事,那伙人是我引去寺中的。”言讫,便关切道:“你刚病过一场,多歇息一阵罢。”

纱织道:“已经不碍事了。”

撒加便不再多话,携着纱织沿山路缓步而下。

一路无话。

行过数日,纱织听得水响,扭头望去,见一条玉带自天而来,也不知去到何方,撒加笑道:“那便是扬子江了。”

纱织听说是江河,喜不自禁,原来她自幼身处山谷,溪流是见过不少,但大江大河却端的只有耳闻,便拗着撒加要去看。撒加见她面带喜色,又忖现也无险了,不如走水路,顺江而返,便携了她往码头去。

近得扬子江,纱织不由得满心雀跃。她本就喜水,但与这扬子江相较,以前所见那些涓涓细流,当真若垂髫小童,拿了杨柳枝,嘻笑欢歌;而这扬子江,则须得七尺大汉,取了檀板铁铮,高唱大江东去。

撒加笑道:“见着水,便有这么高兴么?”

纱织指着江面几艘大船,船身富丽堂皇,那上面有轿子,也有马匹,纱织兴奋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原来船上也可以走车马呢。”

“你是不曾见得大江大河,这却是寻常事情。”撒加道,又瞅着纱织,柔声道:“这么些时日,你整日的苦大仇深相,我终于见得你笑了。”

纱织赧颜道:“我可不整日儿都在笑么?哪有苦——”撒加微微一笑,纱织红着脸道:“有便有了,就那么一点……不许你笑!”

撒加道:“你足不出户的,又经历这么大的事,我还担心你——”

“是挺难过的……”纱织望着江水,娓娓道:“想起来,现在也觉着心痛呢,我又不是神仙……”说着,背了手,轻盈盈转过身子,歪头笑道:“不过我想,总难过也不能有所弥补,不如连着他们的份儿好好活着,娘亲、瑞婆婆、爹爹,还有……”

撒加听得心头一震,待要说些什么,却见她拎着裙子往码头往去,深吸一口气,鼓着脸大呼:“婆婆,我可见着扬子江了!”一码头的人都扭头去望她,她却浑然不觉,只顾在沙滩上旋舞。若换了别人,怕是要惹得满滩大笑了,偏她生得冰肌玉骨,又自骨子里一股天真烂漫,竟教人为她由衷而喜,撒加只得摇头笑道: “真是个孩子。”

说着,也跟了过去。

撒加见码头上热闹非凡,便叫住一人,问是何事。那人道:“客人打外地来罢?可真是碰着了,我这儿江心有块虎爪石,六十年浮出江面一次,这不,大家都赶着去江心祈福呢。”

撒加闻言,往江心眺望,果见江心一方小洲,上露一石,只是看不清,也不知是否真如虎爪。纱织听得欢喜,也欲前往一观,撒加便携了她寻船,却见人来如流,哪里有闲船?

正没奈何处,乃见一处僻滩,泊了一叶扁舟,艄公躺在船舱内,拿斗笠盖了脸,翘腿歇息。

撒加也奇他怎生没人招呼,却听那艄公唱道:

“狗爪踏江洲,

长江昼夜流。

人无三代富,

清官难出头。”

撒加倒噗哧笑出来,过去踢他一脚:“人家是去祈福,你在这儿煞风景,连生意也不会做。”

那艄公也不动弹,懒懒道:“坐船么?伍佰两。”

撒加笑道:“你要饭还是打劫呢,莫说伍佰两,就是叁佰两也没有。”

艄公挪开斗笠,坐起来笑道:“那便是有贰佰两罗。”

撒加笑道:“要钱没有,要命可也不给。”

那艄公道:“数月不见,连你也小气了。我跟你说,我这次可真缺着银子花。”

撒加道:“感情以前都是假的。”

那艄公苦了脸道:“以前那都是些不打紧的小事,这次可真有事。你瞧,不怕生错命,就怕生错病,隔壁翠儿她爹病得可不轻,她家哪有银子看病,我这不出来帮着她筹银子么?正没奈何,可叫我遇着你这大金主了。”

撒加暗自冷笑,扯谎也不扯个圆的,若真是为病人求银子,你能这般逍遥?再说了,你那整帮的一囊穷,满堂的王老五,你便是个光棍头子,哪来什么隔壁翠儿?

纱织却信以为真,忙问道:“生病了?可好些了吗?”

那艄公又哭丧了脸道:“这没钱看病的,哪儿能自好了去?这不,昨天还吊着一口气,今天早上,益发只有的气出,没的气入了,我这再筹不到银两,可怜了那女孩儿家,一个人可怎么活哟……”

纱织听得凄楚,想起自家也孤苦伶仃,益发替那叫翠儿的姑娘难过。又寻思自己首饰也给了邪武,哪儿还有甚么可换钱的东西?却瞅见手上的翠玉扳指,乃是她娘亲留下来的,犹豫一阵,想这扳指于自家不过寄以哀思,但哀思亦可寄于心,也不在一扳指。于是取下扳指,托在掌心道:“我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事,先生且拿去当了抓药罢。”

那艄公见了那扳指,倒是一呆:“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当真不要了?”

纱织道:“人命关天,相较之下,又有何贵重可言?”

那艄公便伸手来取,一面眉开眼笑道:“姑娘是善心客,如此,我就替翠儿——”

“没处吃酒,却来讹人姑娘家的东西,你羞也不羞?”撒加拍开他手,笑了骂道:“成了天的骂贪官,我倒说呢,亏你骂得出口,你是没能做官,否则,你倒是天下第一贪。”

那艄公笑道:“我这不未雨绸缪,自甘在家种红薯么?”

撒加自怀中摸了一回,摸出张银票,看一眼道:“路上遇见点事儿,多的也没了,这五十两你且拿去罢。”

“真没了?”

“真没了,还有我回程的路费,也不多,再给了你,教我带她讨饭去?不信你搜。”

那艄公抢过银票,翻怪眼道:“就你使钱那败家德行,想路上没事都难。”

“嫌少?”撒加乜着眼道:“要不,去我家吃酒?”

“得了,就冲姑娘刚才那翠玉扳指,我米罗今天也不能太不识趣。”便跳下船来,把棹塞到撒加手中:“这船送你,不用谢我。”说着,招呼一声:“要饭的,打劫的,都收工了!”

那码头上做小本买卖的,有挑担的,有耍蛇的,有使棒卖药的,哄的一声,竟散去了一小半。

撒加握了棹,哭笑不得,他见米罗去得远了,便对纱织道:“你也忒没心机,他说的话,可能信得?那是你娘的遗物,岂能随意送人?”

“但他言之灼灼……”

“他言之灼灼的话多了去了。”撒加笑道:“但他也不过是开个玩笑,他这样的朋友,是值得交的。”

听得撒加连笑带谑的一席介绍,纱织方知那是天蝎堂堂主,精通“药”理,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打穴高手。但隔行如隔山,纱织也不懂这些,果听得似是而非,也未放在心上。

正听着,撒加已上了船,朝纱织伸手道:“时候还早,我们先去江心一观,下午再启程。”

观过虎爪石,用过午饭,撒加嘱咐店家准备些干粮酒水,便雇条小船,携纱织顺水而下,往金陵而去。

一路,纱织坐在船头,默默不语,撒加便问道:“还在看水呢?”

纱织点头,轻声道:“这扬子江,烟波浩淼的,滚滚似从天际而来,初见时只觉气势磅礴,压得人气也喘不过来;现在看来,它的水浪也是一般儿的细腻温和。”

撒加默然不语。

纱织沉默一阵,又道:“三年前,我初见你时,便打从心底怕你——你浑身上下散了一种教人畏惧的味道,每每跟你说话,总觉着你看我的眼神,便像是从天上瞧着我一般。渐渐的,便觉着其实是我小心眼儿,你其实是个挺随和的人。”

“纱织……”

“瑞婆婆讨厌你,把你赶出去,你走之后,我总觉着缺了什么,老想着你。婆婆说,她不会看错人,那时候,我什么话也没说,可我越想越觉着,是婆婆错怪了你。你是个——”

撒加忽然道:“你婆婆没说错,你胸无城府,才会觉得我好。”

纱织摇头道:“可你没生婆婆的气,也没生我的气,还救了……”

“听我说,”撒加捧了她脸,哑着声音道:“别把我想得太好,纱织。你见过的人太少,经历的世面也太少,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这世上比我好的人实在太多了……”

“我知道我不懂的事儿很多,”纱织道:“可我知道,你救了我,有恩报恩总是天理。”

撒加看着她,勉强一笑道:“那么,你打算怎么个报答我?”

“这……”纱织眨眨眼睛:“我还没想好……”歪头想一想,又问道:“你希望我怎么报答?”

撒加道:“我希望你别报答我。”

纱织摇头道:“这可不行,换一样。”

撒加叹口气道:“一时可想不起来了。”

纱织拍手笑道:“那好,你留着慢慢想,我们一块儿想。”撒加无话可说的看着她,纱织又扭了他手道:“一定要想。”

撒加苦笑一声,只得哄道:“好,一起想。”

纱织见他应承,喜乐不胜,便又痴痴的去数波浪,数着数着,困上心头,便偎了撒加肩头睡去。撒加见船头风大,便将她抱进舱内,取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上。刚欲起身,纱织却牵了他衣襟,喃喃道:“一定要想……”

撒加见她睡得面如桃花,不由得一怔,叹道:“你啊,天下个个都是好人。”

纱织一觉醒来,船将将要靠岸,忙拢了头发,出得船舱。遥遥望去,码头上熙熙攘攘,人来客往,竟比长安更为热闹。码头后高立着一块牌坊,上书“应天” 二字。

撒加见她醒来,便道:“可巧,我们到了。”

纱织啊呀一声:“原来是应天,我若寻金陵,也不知寻到什么时候。”

撒加道:“金陵是故称,这儿也叫应天府,永乐迁都之后,这儿便成了留都,又叫南京,跟北京一样,还设着六部——但多是些不干事的闲角儿罢了。”

说着,船儿打横,向码头缓缓靠将过去。

撒加引纱织下了船,纱织少见得闹市,不由得孩儿气的东张西望,撒加便道:“我们先回去,改日我带你出来逛。”

纱织睁大眼道:“君子一言——”

撒加笑道:“快马一鞭。”又怜道:“你也先别惦记逛了,瞧你这脸花的。”

纱织扭脸道:“不理你。”

却说撒加府上,正忙里忙外,张罗着主人回府,为首是两个加笄的丫鬟,乃是两姐妹,姐姐唤做瑶星,妹妹唤做芙蕖,生得不算美丽,却也清秀。

芙蕖托了茶盏过来,与瑶星取笑道:“每每听说公子要回来,姐姐真恨不能蹦到天上去。”

“这话说的,”瑶星笑道:“若是隆哥儿说要回来,我看谁蹦达得最欢。”

“谁蹦达了?”芙蕖道:“他还敢回来,我——”

瑶星慌忙夺过茶盏道:“这可是宋代的天目盏,摔不得。”

“瞧姐姐慌的,”芙蕖冷笑道:“家中的古董,他兄弟自小也不知摔了多少,这又算得什么?难怪城北的阿婆说,他兄弟生来便是向这府上主人讨债的。”

“讨什么债?”

芙蕖笑道:“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姐姐倒来问我。他们祖上也不过是靖难时捐银子下准了注,永乐年间作了几年芝麻绿豆大小的官,这才成了士绅。可究其本行,却是趁兵荒马盗墓发的家,阿婆说,指不定哪座大墓里就躺着对双生子呢。”

“可别说了,”瑶星恚道:“行走江湖的,交游甚广,当使钱处自是要使钱的,便豪爽一些怎么了?憋不死你,也噎不死她。”

“他自是豪气干云,”芙蕖赔笑道:“我是笑某人生生一败家子,偏生起名叫甚么‘家隆’。”

瑶星方才笑道:“你也不必单单责怪他,唯有这败家,他二人可真真是兄弟,也不知是像谁。”

芙蕖嗔道:“是,是,除了长相,就只有缺点,你才肯说他二人相似。”

瑶星便拿手推她道:“隆哥儿那些个缺点,也不知是谁数落最欢,这会子倒护起食来。”

芙蕖顿足道:“我说得,你说便是居心不纯。”

姐妹正淘气处,却听得门口仆役通报,芙蕖咬了手帕子笑道:“还不快去接风。”

瑶星飞红了脸,也顾不得还嘴,拎了裙角便往外走。芙蕖偷笑了一回,也跟将出去,却见瑶星杵在院内,因推道:“一月不见,姐姐便欢喜呆了。”说着,觉着气氛不对——瑶星脸上怎么煞白如纸,方向门口望去,正见着撒加携了个女子入门来,再细观去,那女子正值舞象之年,长得神仙般动人,心头登时明白八九分。

这样的女孩儿,我见尤怜,公子怎能不喜欢?心里明白,却忍不住为姐姐恼恨,她便代瑶星迎过去,脸上挂了霜般:“公子回来了呢,我就不问顺也不顺了。”言下之意,若是不顺,哪儿能抱回个美娇娘来?

“你来得正好。”撒加携过纱织手道:“纱织姑娘打从今日便住在这儿了,你去替她安排一间厢房。”又告诉纱织道:“她是芙蕖,那是她姐姐瑶星,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告诉她们便可。”

纱织伸手道:“芙蕖姑娘好,我是纱织。”

芙蕖冷笑道:“我是丫鬟,姑娘也不怕脏了自己的手。”说着,转身冷笑道:“你们可都听到了?公子吩咐的,还不照办?!”

纱织一愣,竟怔住了。

瑶星恍恍惚惚过来,定定儿看着纱织,又看看撒加,满眼哀怨,却说不出话。

撒加叹道:“瑶星……”

瑶星取过他包袱,低着头:“纱织姑娘,请随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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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02: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回 旧人怨,新人笑



安顿了纱织,又吩咐过下人烧水,瑶星见府上一时也寻不出小姐的服饰,便转入房中,开了箱子,替纱织寻些衣衫,正碰着芙蕖进来,瑶星便道:“妹妹来得正好,我忖着那纱织姑娘身量儿跟妹妹相仿,妹妹那儿可有新衣裳,寻一两件与她换上。”

芙蕖见姐姐如此说,只是摇头叹她痴傻,却仍引瑶星去自己房中,开了箱子,拣出几件簇新衣裳,道:“姐姐选一件罢。”

瑶星便道:“衣裳是极好的,但公子是喜欢素净的人,妹妹这些衣裳,怕是不中公子的意。”

芙蕖冷笑道:“又不是给他穿,他不中什么?”

瑶星犹疑道:“只是……”

芙蕖道:“好姐姐,若这是与你,我便掘地三尺也得给姐姐寻件素色衣衫来,可姐姐,你这是帮着别人在公子面前示好,你可落得什么?”

瑶星强笑道:“纱织姑娘……也只是在府上暂住……”

“姐姐也忒老实,他二人眉来眼去,手也牵了,任谁也心底雪亮。”芙蕖叹道:“姐姐可知,方才我替公子收拾,你给公子准备的一千两银子,可都花没了。”

“都——没了……”瑶星骇然,又讷讷道:“人生在世,钱不由己,这次……老厢主没了,又须得贺新厢主,这一白一红……可不都得花银子。”

“傻姐姐,”芙蕖叹道:“就是千秋万岁的太祖爷,那也在长城上哭过穷,这年头,便再豪爽,花个百十两银子,也都是些了不得的人。姐姐你也不用自欺了,这一千两银子,没个伍佰两花在那姑娘身上,断乎也差不离儿。”

“你又不是不知道,公子他掏银票时只管往外递,从来不看——”

“天下乌鸦一般黑,哪儿能到咱们公子这儿便成了白鸽子?”

瑶星黯然不语。

“别人不知,难道我也不知?打从记事起,姐姐便一个心眼子里只有他,十多年了,可他知道吗?这么些年,谁心疼过你?谁在乎过你?就是阿猫阿狗,你照顾它,它便知感激,你对它好,它便与你亲昵——”

“好妹妹,别说了,”瑶星道:“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寻常得很。你看那后宫三千佳丽,服侍一个天子,可不都相敬相爱?这方才是妇道。”

芙蕖瞠目道:“这哪个缺德汉子说的?”

“可不能胡说,那可是上古的大圣贤,周公。”

“怪道是周公呢,若换了周婆,天下人怕都得看什么是夫道!”芙蕖冷冷道:“我也就这些衣裳,节前做了自己也没舍得穿,不求什么富家公子看着顺眼!”

瑶星忙掩她口道:“小声些些儿,让公子听见了多不好。”

芙蕖叹道:“也不是我说姐姐,一个心围着他转,明明还是姑娘家,穿着老气横秋,老了十岁似的,好好的把青春韶华也负了。”她却不提加隆是爱热闹的人,她做衣裳便无一件素色。

瑶星原是心中有事的,听她如此说,倒呆了一回。寻思一阵,觉得辛酸,仍低头挑了件葱黄底落花流水纹襦套秋香色玉簪花绣八幅裙,一根大红的梅花绦子,道:“如此可好?”

芙蕖轻叹一声:“姐姐觉着好便好罢。”

瑶星便取了襦裙,取烧酒喷了熨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问道:“老夫人留下的钗环首饰,妹妹可记得放哪里了?”

芙蕖歪头想了一回,忽然拍手笑道:“何必去寻老夫人的物事?某个败家主儿却有不少好东西。”乃牵着瑶星去到加隆房中,翻出个黄杨木匣子,打开来: “姐姐看,这可不都是好东西?”

瑶星一呆:“这……不好吧……”

芙蕖道:“反正那败家主儿拿着也不干正经事。”说到这儿,心下也黯然,合了匣子道:“都是些你我当牛做马几辈子都挣不回的好东西,也辱没不了谁…… 我只不希望连姐姐也似我——”自掩了口,微叹一口气——似我一般,守着窗儿,等一个人,三年五载,音讯杳无,明知鸳盟无望,却整日里满眼都是他,待到夜里阖了眼,梦里头还是他,这般苦楚,更与何人说?原想自己如此便也罢了,哪知不过是前车之覆,眼见着姐姐便要跟着……“该怎么做,我也没个主意,姐姐掂量着办罢……”

瑶星见妹子含泪,心下更是酸楚,思忖半晌,终于一咬牙,取了那匣首饰,又叠了芙蕖的襦裙,往纱织房中走去。

纱织方沐浴出来,仍穿着先前那件雪白衫儿,头发尚未干,松松挽个“懒梳头”,站在穿衣镜前。她在光政家曾听人提起,有种西洋镜,比黄铜镜照人更鲜明,在这儿见着,果是镜中还有一个自己,活灵活现的,不由满心欢喜,且叉了腰左顾右盼,又甩开袖儿,张了双臂,踮着脚转圈儿,末了,仍兴奋不已,便翘着小脸,冲镜子里的自己吐舌头扮鬼脸。猛见镜子里面多了个人,纱织一惊,不由得飞红了脸,转身道:“原来是瑶星姑娘。”

瑶星见她一脸天真烂漫,不由心生爱怜,心中竟没了主意,只得顺着来意说话:“我替姑娘送衣裳首饰来。”纱织笑道:“多谢。”瑶星便服侍她换了襦裙,又取丝巾与她擦干头发,梳顺,待到梳头,又不由得心中不忍,拿不定主意,捧了匣子犹疑不决。纱织于镜影里见她捧个镂金镶玉的匣子,心中好奇,便问道:“瑶星姑娘拿着什么呢?”瑶星只得打开了匣子道:“给姑娘的钗环首饰。”纱织满眼惊喜:“都是给我的?”见瑶星点头,纱织喜滋滋儿拿起一支嵌宝珠翠四蝶银步摇,看过半晌,放下,又取一支镀金嵌宝福禄簪,再看那鎏金点翠花篮耳坠、银鎏金丝花朱雀玉搔头、镂空穿枝菊花纹钗、镶琥珀双蝶花钿簪……爱不释手,不由自主喃喃:“真好看……”

瑶星因道:“姑娘看着哪样喜欢,我便与姑娘簪上。”

纱织闻言,恋恋不舍将手中掐金丝折枝花嵌玳瑁金蝶古钱柄簪放下,摇头道:“无功不受禄,瑶星姑娘,多谢了。”

瑶星一怔,她自是不知——纱织心知自己在撒加府上讨扰,已是受人大恩,怎能再不知深浅进退?只道是纱织看出自己居心不纯,心下也惴惴,又有几分歉然,也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收了匣子,替纱织梳了个仿唐的仕女百合髻,这才引纱织去见撒加。

撒加正坐着喝茶,见了纱织,便上前引她手,看过一回,又责瑶星道:“怎么不寻些首饰给她戴上?”

瑶星闻言,又是一呆。

纱织忙道:“不干瑶星姑娘的事,是我不喜欢戴什么钗环首饰。”

撒加微笑道:“也是,那些庸金俗玉的,只能唐突了你。”

纱织早把脸羞红了,娇嗔道:“又胡说,我哪有那么……”

撒加又自语道:“还是太素了些。”看看纱织,忖她正守孝,也不好太过打扮,便去园中撷了一朵早开的白茶,与她簪在发髻,退一步,看了一回,方才点头道:“如此甚好。”

纱织抿嘴一笑,撒加见她微笑,由不得也一笑,说道:“天色还早,不如在附近走一走。”

这边瑶星看着二人在花间谈笑,如轰雷掣电,早怔住了。她素知老爷夫人在生时是将自己和妹子分与了他哥儿两个的,但时过境迁,人已不在,那说过的话,除了自己姐妹,谁还当个真?便是当了真,自己也横竖不过是个妾,哪有资格对夫君说三道四?妇道妇道,说起来容易,因何做起来,心里头却疼得跟针扎似的?又想起妹子方才说过的话,更觉五内摧伤,两眼不觉滚下泪来。

芙蕖远远见姐姐哭了,心下也黯然,待要上前安慰,也不知从何说起。赤心待人,人也不过当你是个忠心的丫鬟,倒头来,打发些簪环银子便是遇着好人了,更复何求?

思来想去,益发觉着没趣,且倚了廊柱,迎风吁叹不题。

却说撒加携了纱织出得门来,缓步行入金陵闹市,看不尽一路繁华。纱织原是久居山谷的,到得光政家,也是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哪见得这般热闹,更欢喜非常,东张西望不止。

撒加笑道:“慢些走,以后有你看的。”

纱织也不听他的,如出了笼的鸟儿,一路飞了去。撒加摇头,止远远的跟着,看她拎着裙角四处乱走,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只管欣喜不已。

“还是个孩子……”撒加不由得又叹一声,又想起些事情,停了脚步,一时也心乱起来。

纱织正兴奋着,猛听得砰的一声响,竟比过节放的炮仗还欢畅,又循声过去,乃见大大小小一群孩童,有捧小米的,有捧玉米的,嬉闹着围了个中年汉子。那中年汉子面前摆了个煤球炉子,上面用两根架子架着个黑糊糊奇形怪状的釜,便似个葫芦,旁边还有个木制的风箱。那中年汉子开了釜上端的口子,将一碗小米倒将进去,又倾些粉末,方翻过扣盖,压紧旋实,复横架在炉子上。只见他一手上下左右的摇柄,一手一前一后的拉风箱,不紧不慢的,一面哼了歌儿,怡然自得。

摇了一回,旁边最近那孩儿却忍不住了,张了好几回口,才要问,面上又有几分惴惴,末了,实在抵压不住诱惑,吞着口水问道:“还……没有要炸么?”

那中年汉子憨然笑道:“快了,快了。”纱织听他们说要炸,倒是失惊,又压不住好奇,仍立住脚步,歪了头看。又摇了一阵,那中年汉子笑道:“要——炸了噢。”一面笑,一面将釜取下来,冲孩童们做鬼脸,一群孩童方才还伸着脖子,这回子轰的一声,有跑几十步的,有跑百步的,藏在墙脚,塞了耳朵,睁着眼看。纱织见他们个个面露惧色,也不知要发生什么事儿,握着帕子的手也不由渗出些冷汗来。

那汉子却微微一笑,取出个铁管,套在釜上的小摁把上,拖长了声音道:“爆——米花儿喽——”一面对着个皮袋儿,将那摁把用力一摁,只听砰的一声,倒似平地炸了个霹雳。

纱织毫无准备,吓得啊呀一声,捂了脸,偷偷儿从指缝里去看。

撒加微笑道:“莫怕,吃不了你。”

正言语处,那群孩童已是欢叫着蹦了过去,方见白烟散去,露出些白米花儿来。

纱织见撒加笑,红了脸推他道:“不许笑。”

一面专注看那些白米花儿,好似报春点点,喷香扑鼻,不由得口中生津,满眼俱是艳羡之色。

撒加因道:“你喜欢,我叫人炒给你吃,这街头巷尾的东西,却易弄出病来。”

纱织知他说得有理,却忍不住心头一凉。

撒加便看了她道:“这便生气了?”

纱织道:“没有。”

撒加叹道:“便这一回,下不为例。”说着,便引她去那摊头道:“师傅,来一袋。”

那汉子笑道:“好。”便拖过个米袋,拿起打米碗,问道:“客人要多少?”

纱织正咬了手帕子想,撒加却掏出块碎银道:“师傅看着给罢。”

银子不大,于撒加更已是很小了。

那汉子见他拿出块银子,淡淡道:“客人的银子,我找不起。”

撒加道:“不必找,剩下的师傅拿去喝酒便是。”

那汉子大怒,摔了打米碗,道:“我这小摊子,招呼不了大财主,二位请便。”

一面说,一面收拾起摊子。

纱织见他动怒,忙道:“师傅息怒,他没有恶意。”

那汉子道:“他没有恶意,我有恶意,见不得人显摆。”

撒加微微一笑,收了银子,拱手道:“贫者不食嗟来之食,倒是在下冒犯了。”

说毕,长作一揖。

那汉子见他作揖,倒不好意思起来,摇手道:“客人客气了。”便坐下来,舀出整碗米道:“这便是我请二位的。”纱织道:“这可怎么好意思?”那汉子道:“赔罪赔罪。”纱织还欲说话,撒加拿手扯她袖子,便不复多言。撒加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那汉子笑而不答。

待到取了爆米花,离开那摊子,撒加方才轻声告颂纱织:“再多说,便是小觑他了。”纱织点点头,心道原来如此,撒加却扭头望了那汉子,点头道:“不想这不起眼的街头,也有这等人士。”言语之间,大有嗟叹之意。

纱织并不明撒加叹些甚么,止听得身后那汉子悠然吆喝道:“爆——米花儿喽——”

出得闹市,撒加却引纱织一路往正南门去。

出得门来,纱织见有人在城下抛铜板儿祈福,便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撒加便牵了纱织手道:“这可是聚宝之门,下面埋了个聚宝盆,抛个铜板儿去,说不定能涌出棵摇钱树来。”

纱织咯咯笑道:“哪有这等好事?”

撒加微笑道:“不信你也抛样东西。”

纱织见他话里有话,又想自己身上哪儿有什么物事,便解了那把匕首,歪头笑道:“真抛?”

撒加笑道:“无妨。”

纱织依言,将匕首抛将出去,看了一回,失望道:“什么也没有。”

撒加道:“你且闭上眼等一会儿。”纱织便闭了眼,仰头等着,过一会儿,听得撒加道:“好了,你睁眼罢。”纱织睁眼,见撒加手上托了那把匕首,再一看,正套着原先那七宝鞘儿,不由又惊又喜,将那匕首窝在手心,爱抚不已:“原来是你拾了去。”撒加笑道:“可不是我,不是说这下面有个宝贝么?”

纱织心中雪亮,因笑道:“既然如此,再抛一次。”

撒加一愣,旋即笑道:“贪心不足,你也不怕遭天谴。”

说着,便拿手指去戳她颅额,纱织笑着去躲,四目相对,二人俱是一震,撒加收了手,脸上笑容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

“不早了,我们回去罢。”他说道,一面顺来路大步而去。

纱织也觉心头突突直撞小鹿,也不谙自己这是怎么了,面上也没了笑容。及至家中,天色不早,用晚饭时,纱织也只吃了一点,便推说身子累了,淡淡的就回房去了。

瑶星见二人出门时还面带喜色,归来却各有心事,自家也心乱如麻,怔怔瞅了撒加发楞。

撒加见瑶星看他,心中也没趣,只盼有个清净,便吩咐道:“今儿出门,纱织的鞋破了,你们替她寻一双罢。”见瑶星不动弹,心中更是烦乱,因责道:“你们方才也该与她换双鞋的。”

瑶星见撒加责怪,满心的话俱噎住了,眼圈儿早红了去。

芙蕖见姐姐难过,心中大怒,又知瑶星护短,不好发作,便冷冷道:“她又没缠过足,那么大一双脚,上哪儿现找合脚的鞋去?”

瑶星听得妹子一说,方想起这事来,心下倒涌起一丝希望——原来这女子俱以小足为美,见纱织没有缠足,瑶星也不知是酸是喜,勉力打起精神来看撒加,盼着他注意。

“那便现寻人与她现纳上一双。”撒加道:“你们也是,好好的一双脚,缠它作甚?”

芙蕖摔帘子出去,心道果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再说下去,怕是连大脚也是自然之美了。

及至房中,忽然又想起加隆。

当日自己缠足时,老嬷嬷将一头小羊羔宰了,剖开肚腹,将自己双足塞入其中,硬生生泡了两个多时辰,只说那样拿出来双足会泡的温软如绵即时缠好便不觉疼痛,哪知还是痛得几乎昏死过去。加隆倒是破天荒来看自己,拿了脚问疼不疼,自己说不疼,加隆便拿指头戳那对缠足:“还说不疼,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你这不是有病么?拆了去。”言讫,他便拿剪子将裹足布尽数绞了,吩咐说不准再缠。老嬷嬷又絮叨说,天下哪个男人不爱美人赏玩小足乃是天下男人一大乐事没了小脚的女人哪还有半分女人味道云云,又说,加隆那是关心你,男人嘛,面皮最是重要,他哪肯说那是关爱,他越是爱你越要说你长得像妖怪。絮叨了半日,自己也信了,终于又把双足缠了,而加隆也未再提及,此事便了了。

现在想来……芙蕖忽然想,莫不是加隆他是真不喜欢小足,那自己岂不是……

思来想去,不由得又痴了。

“芙蕖妹妹。”

芙蕖抬起头来,见是瑶星,这才发觉自己流泪了,慌忙抹去泪痕:“风大,眼睛也吹得疼了。”

问这房中,却哪里来的风,瑶星知她想起加隆,心下也酸楚,只得绕开话题:“我想晚上与纱织姑娘纳一双鞋,恐怕一晚上是做不完,你也帮一把手——”

“你还真替她纳鞋?”芙蕖劈手夺过针线,摔在地面。

“有什么法子?我本也没有名分,这事更谈不上先来后到。”瑶星讷讷的低头去拾针线:“况且……公子对我本来就没……”说着,眼圈儿不由得又红了。

“怎么能算没有……”芙蕖道,忽然住了口,自家也噎住了。

本来就没有的人,又何止姐姐一人?老爷夫人前脚去了,加隆后脚就出了门,撇下自己一个人生生在家望他。自己也不是什么才女佳人,更不是那禹王之妻,便成了望夫崖,也没个人凭吊。又痴痴的想,我也没有嫁他,便成了石头,也不知望着什么。

痴了半晌,芙蕖终是伸手从瑶星怀中取了针线,引线穿针,慢慢纳起鞋底。纳了一回,针尖扎破手指,瑶星见芙蕖指尖涌出血珠儿,人却呆呆的,浑然不觉,便放下针线,拿过她手,要替她吮血,芙蕖却怔怔滴下泪来,痴道:“瑶星姐姐。”

“嗯?”

“你说……咱们这算是造的什么孽啊……”



第十四回 因果



“哥哥来得好早。”

撒加回头望去,却是教主史昂的养女,乳名儿唤做如烟的,因笑道:“今儿这是怎么了?”

如烟红了脸道:“什么怎么了?”

撒加笑道:“你是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倒真没见过你搽胭脂。”

“不好看?”

撒加道:“你不搽胭脂也好看。”

如烟微笑道:“你也别笑我,我是第一次试妆,弄成这样子也是尽力而为了,就算不及——”说着,掩口笑道:“不说了,好像小家子气似的。”

撒加沉下脸道:“不及什么?”

“也没什么。”如烟道:“我也不是有意,只是昨日在城外遛马,偶然遇见……”

撒加摇头,只是冷笑。

如烟道:“这便生气了?大男人的,短了什么也不能短了心胸。”

“我有什么可气的?”见她倒打一耙,撒加冷冷道:“只是好笑,我明明还是独身,在你这未婚妻眼中可早就妻妾成群了。”

如烟道:“还说不气?妇道的事儿我晓得,我也不挡你,便问问也不能了?”

撒加闻得此言,将手一摔,咬牙道:“你放心,我答应过的事,便不会翻悔,而她……”只见他眉毛弯下,怅然不语——我这一生,怕是注定要负她的。

正说话处,迎面一灰衣教徒走来,冲撒加抱拳道:“帮主有请。”

——原来这朱家皇帝黄袍加身便多少是沾了白莲教的光,如何不知道这民间秘宗教派的厉害?洪武年间取缔民间各大秘宗教派,连那风光一时的白莲教也一蹶不振,这圣教冥教的,自是更算“左道邪术”,依大明律是要禁了去了的,因此,他们对外也止称作帮派武馆,那教徒也常称教主做“帮主”,久而久之,教规也淡了,省得麻烦。

撒加闻言,点头道:“我这便去。”那史如烟还想说话,撒加已拂袖而去了。

入得堂来,史昂正端了个茶碗凝神沉思,见撒加进来,便笑道:“回来了。”撒加笑而不答,史昂又笑道:“前几日烟儿还吵着嚷着要见你,今天可图个耳根子清净了。”撒加微笑道:“多日不见,如烟姑娘出落得越发俊俏了。”史昂笑道:“你也莫夸她,烟儿给我惯坏了,性子比个男儿还野,以后有你受的。”撒加又是一笑,若有所失。史昂倒不怎么在意,问道:“洛阳的事情怎样了?”撒加一惊,回过神来,方才答道:“那边倒还顺利,阿布已经接了教务。”史昂点头道: “阿布是个厉害人,年轻点,行事倒是不失机警,历练两年,便可撑得一方天地了。”想一想,又问道:“最近洛阳那方向出了些事情,你一路可曾听闻得些什么?”撒加点头道:“我正要跟教主说这事儿呢,南方的五虎帮几乎倾帮出动,去寻长安一家商户的晦气。”史昂面露惊色,点头道:“这倒是奇了……”撒加道: “我也觉得蹊跷,就——”史昂却似心不在焉,止口中念道“长安?……”思忖片刻,又问道:“你可知那商户姓甚名甚?”撒加道:“是长安有名的大商贾,家主唤做光政的——”

“咣珰”一声,史昂的茶碗摔在地面,茶水洒了一地。

撒加一惊,忙问道:“教主认得那光政?”

史昂叹了口气道:“也算不得认得,止有耳闻罢了。”一面说,一面低头去拾地面的碎磁片,放了茶盘里,方才问道:“……那光政后来如何了?”

撒加摇头道:“我去得晚了,光政家已给灭了门。”

“是这样……”史昂喃喃道,却定下神来。

撒加道:“我去的时候,光政家已经烧成一片灰土,诺大的一家人,如今止剩下一个女人……”

史昂又是一惊,忙问道:“一个女人?她……芳龄几许?”

“碧玉年纪吧。”撒加道:“仿佛是光政收养的女儿,不会武功,遇到这样的事情,哭的跟个泪人儿似的,看着都可怜……”

史昂闭上眼,许久,方才长吁一口气道:“不是她……果然不是……”

撒加听得糊涂,又不好多问,便道:“我也将她带回应天了,教主可要亲自询问?”

史昂摇头道:“不见了……我是不会见光政家的女人的……你安置好她便是。该问的,想来你也都问了。”

撒加道:“据她所述,当时光政家尸横遍地,不仅是光政家的人,连那五虎帮也死伤大半。”

史昂微叹,见惯不惊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恐怕是。”撒加道:“光政家虽有武师,也不是什么高明之士,况据那女子所述,当日她见一名蒙面剑士,披散黑发,红瞳……我想了这么些日,也没想出中原哪位剑客,能合此特征。”

“朱睛剑客……”史昂忖道:“早年东海蟾音岛是有位姓苏的剑客的,但他不问世事已经数十年,突然说他重现江湖,怕是难叫人信服——”

撒加道:“我携那女子回应天,一路也遭那五虎帮残党追杀,打听得片言只语,像是说光政家有一本秘笈,得之可——”

史昂叹道:“无知鼠辈!”思量片刻,又道:“这件事情,我倒不信是那位苏老剑客做的……确曾听闻他有个儿子,也是红瞳,但从未出过蟾音岛,若是他尽得那老剑客的真传,倒有这本事……只是,单凭一个“红瞳”,也不好乱怀疑别人,留个心便是了。”

撒加点头道:“教主说得极是。而且,我也疑心,若他们真的是要寻什么秘笈,又如何烧了那光政家宅子?总是要搜一搜才是。原想在桫椤寺抓一两个管事的活口,是我无能……”

“可是受了伤?”

“伤倒没什么,只是给他们的签子擦伤罢了。”

“签子上有毒?”

撒加笑道:“已经逼出来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毒。”

“话可以乱说,这毒岂是可以乱中的?”史昂恚道,拿过撒加右手,把一把脉,方才点头道:“还好。”又从腰间解下块玉玦来,递给撒加道:“这块避毒玉玦你且带着罢。”

撒加点头谢过。

史昂又道:“你说到桫椤寺,昨日天蝎堂堂主米罗着飞鸽捎信来,也提及此事——说他属下曾在桫椤峰外见到五虎帮众人的尸体。”

撒加失惊道:“我当时受了伤,沙迦心慈,也未曾为难了他们……按理,不该有人死在那里才是。”

史昂伸手取过个木匣子,打开来道:“你且看看这个。”

撒加往匣子中望去,却是一朵花,紫蓝色,形状如犬。

“这是五犬帮的圣花。”

“不错,”史昂点头道:“可这花中注了奇毒,无色无嗅,三五日也极难令人觉察。”

“教主是说……这桫椤峰下的五虎帮徒众,是中毒而死?”

史昂黯然点头:“是一种极为阴狠的毒,竟连米罗也未曾见识。喜得是你与沙迦,倒还无碍,若是旁人不慎沾得此毒,怕十有八九是性命堪忧了……而以五虎帮徒众的微薄实力,即便觉察,想要运功逼毒也是不可能的。”

撒加道:“教主慈心,但想那五虎帮作恶多端,此番也是罪有应得。只是此事不简单——”

他停住话头,此时,方才那名灰衣教徒又进来,禀报道:“帮主,圣左使艾俄罗斯求见。”

“快请他进来。”史昂微笑道:“这一来,可都来了。”

灰衣教徒应声而出,一名青衣丫鬟趁此时进来换了那盛着碎磁片的茶盘,又换上三盏热茶。

须臾,听得踏踏的脚步,艾俄罗斯迈进堂中,一身布衣,却掩不住英姿勃发。见到史昂,艾俄罗斯抱拳施礼道:“艾俄罗斯见过教主。”

史昂忙起身迎道:“这孩子,还这么傻讲究。”

撒加见史昂起身相迎,便笑道:“人都说教主偏心左使,今天一看,果然不假。”

史昂笑道:“你都快做我女婿了,一家人还讲什么缛节?都坐罢。”

三人落了座,艾俄罗斯道:“奉教主令去杀生谷查询冥教之事,实在惭愧,难说有什么结果。”

史昂道:“不着急,这事本也难办,你且把你所知谈一谈便是。”

一面说,一面收了那木匣子。

艾俄罗斯道:“我去到杀生谷时,冥教两大掌教长老都到了。”

撒加一震,道:“什么事连他二人都惊动了?”

艾俄罗斯道:“杀生谷边缘有块空地,累了许多孩童尸骨,最大怕也不及弱冠,像是给人弃尸荒野,且个个死状惨不忍睹。入得谷中,还零散着十一具尸骨,其中两具仍旧不及弱冠之年,一具死相凄惨,与谷边空地中孩童尸骨极为相似;另外一具……像是在推宫过血,但也说不准。其他的九具尸骨都是老者,各个手握兵刃,以兵刃来看,他们的身份,是冥教十大长老。”

一语既出,竟连史昂也变了脸色:“你是说,冥教前十大长老有九位葬身于此?!”

艾俄罗斯道:“他们也不知死去多久了,尸身已经风化得只剩下骸骨,只能说……从兵刃和身量来看,很可能。”

撒加思量片刻,问道:“教主见多识广,可知那十大长老武功如何?”

史昂唏嘘半晌,道:“你们想来也知,冥教为教主之位争斗几十年之久,十大长老便是那时冥教的掌教长老,若论单打独斗,他们谁也不是现在达拿都斯和修普诺斯的对手,但若与我对手,胜负尚在未可知间。”

艾俄罗斯骇然问道:“这世上能诛杀十大长老的,除了现今冥教长老,教主心中可有主意?”

史昂摇头道:“十大长老因为功力都差不多,互不相服,这才输给了修普诺斯兄弟,但若是合力,修普诺斯兄弟是胜不过他们的。真要能叫十大长老九死一生,穷我所知,只有一位。”见撒加、艾俄罗斯均聚精会神瞅着自己,史昂苦笑道:“你们也不用问了,那个人……是绝不会做这等事的。”

撒加缄口不语。

艾俄罗斯又道:“是了,其中一位长老在地上留了字。”

史昂黯然道:“可是用指力在石上篆下的?”

艾俄罗斯点头道:“是。”

“乾坤指……”史昂叹道,可怜一代武学大师,竟无处埋骨,任风化其骨。

艾俄罗斯悯然道:“他看来已是力竭了,第二个字只刻了一多半,大致能分辨出来他所写的……是‘宵练’二字。”

“‘宵练’?……”史昂沉吟不语。

艾俄罗斯道:“春秋卫人孔周曾藏三剑,一曰‘含光’,一曰‘承影’,一曰‘宵练’——可是说此人手中握有上古传说的神兵宝器‘宵练’?”

撒加笑道:“怕不是这个意思罢?魏人来丹欲报父仇,曾取‘宵练’前往,却发现那剑只见影而无光,斩过人体也能即时复合,是一柄不杀之剑。”

艾俄罗斯亦笑道:“也是,佩戴在孩儿身上,便能使三军退却——若真如上古传说,此剑出世,江湖若非大一统,便只能血雨腥风了。”

“……艾俄罗斯,”史昂古怪的看着艾俄罗斯,说道:“你说得对。”想一想,又道:“一时确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且放着罢,你们连日奔忙,也辛苦了,我今日设宴为你们接风。”

说罢,作一个请的手势。

雅儿啊,史昂心中叹道,当日你负气出走,嫁与光政,这些年……也不知你怎样了……我知你绝不至将我圣教至宝逸散于世,但那杀生谷中累累尸骨……

二十年前的因,孰能料想酿成今日的果?

武如刀剑,本无善恶。

之于江湖

它却是万恶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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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02: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回 暗流



村道。

玄衣人八分醉,踉踉跄跄的行着,一面行路,一面饮酒。

忽然踩着一面旗,月白色,上面画了个“酒”字。

他晃晃葫芦,似是无酒了,便叫道:“店家,拿酒来。”

半晌,听不得回话,玄衣人大怒,运了内力,吼道:“店家,拿酒来!!!”

这一吼不打紧,那酒肆本就刚挨了劫,勉力的支撑着,一声过去,便见茅草簌簌的落了两枝,轰的一声,茅店便倒了。

玄衣人醉道:“什么破店……”便见废墟间露出人脸来,藏在桌下,瑟瑟发抖,玄衣人便笑道:“你是店家?……拿酒来。”

桌下爬出个男人来,抖着道:“这位爷,不是小的不想给,实在是没了——”

“没酒?!没酒开什么店?!”话音未落,玄衣人闪到他面前,怒道:“看扁我?!”

店家跪下哀求道:“真是没了。这位爷,您看看,咱们村……这可是刚挨了劫啊……”

挨劫?……

玄衣人闻言,醉眼惺忪四顾,这才见几处废墟,空中尚飞了黑色的灰烬。

不见人影,但闻哭啼。

店家抹泪道:“小店的东西,能抢的,他们都抢走了,带不走的……他们都砸了……”

“别嚎了!”玄衣人道:“大爷们的,他们抢你们,你们不会捅他们七八十个血窟窿?”

店家含泪道:“这位爷,咱可得凭良心说话啊,您是不曾见,那群人……厉害得很……”

孰料那玄衣人大喜,扭住店家道:“这么说,他们是高手?”

店家骇然,张大口,半句话也答不出来。

玄衣人摇晃了店家,急问道:“你说,他们中,可有高手?”

那店家骇得紧,只得点点头,道:“是……是高手。”

玄衣人闻言,喜上眉梢,放了店家,竟像是换了个人般,一面拿手替店家拍灰尘,像是赔罪,又解了钱袋,摇晃,钱币叮当作响:“你别怕,这些……都给你……你告颂我,那些高手,长什么样?往什么地方去了?”

店家骇了半晌,方才战战兢兢一一道来。

那玄衣人却等不及了,听了一半,身子一扭,人已不见。

“……见鬼了……”

店家揉揉眼,却见掌中赫然捧了个钱袋,骇得坐在地面。

他自是不知,他遇着的,乃是冥教掌教二长老,“活阎罗”达拿都斯。

却说达拿都斯听得前有高手,喜不自禁,哪管那是大侠还是盗匪,一心要好打一场,便乘着酒兴,施展了轻功,按店家所说,一路追去。

不多时,便见前方一伙人,一色儿的“三寸丁谷树皮”,头发扎个短髻。

“去他爷爷的,”达拿都斯勃然大怒:“什么高手?!一群倭寇。”

那边店家想了一回,只道是遇着了菩萨,且捧了钱袋,正念佛不止。忽而听得耳边风响,又见着达拿都斯,满面怒色。那店家倒不曾注意他怒气冲冲,忙笑了过去,只想着该道声谢的。

孰料达拿都斯扭住他衣襟,将他拎起,怒道:“敢骗本座——”

店家慌道:“小人如何敢骗大侠?……”

“大侠算个鸟?!”达拿都斯冷笑道:“你说那群人利害得很,还说他们是高手,本座一掌拍死一个,算是哪门子的高手?!”

闻得此言,店家七魂唬去了六魂半,战战兢兢告饶道:“小人不知大——”忙给自家一耳光道:“不知尊驾本事,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狗眼看人低……”

“你也知你狗眼?”达拿都斯道:“要真是人倒也罢了,倭寇也算人?!还本座银子来,外加八分利息!”

店家大骇,忙捧了达拿都斯那钱袋,浑身发抖,哀告道:“尊驾的银子,小人一铢也未敢动……可……这八分利息……尊驾就是杀了小人……小人……也拿不出……”

达拿都斯怒道:“你敢跟本座讨价还价?!”

正扭缠处,却见一条壮汉飞步而来,也是一身玄衣,只多挂了半个墨色的鬼脸。

见了达拿都斯,那壮汉便抱拳道:“掌教大长老有请。”

达拿都斯闻言,甚是不悦,将店家掼在地面,嘀咕道:“早没事晚没事……”

话音中,人已奔出数十丈,没于天际。

稍顷,达拿都斯到得一处宅院,乃是他冥教的一处分舵,水磨石墙围了数十间房屋,正中有座楼房,大门是闭了的,上面悬了一块无漆的牌匾,题曰“若愚”。

达拿都斯也懒得叫门,足尖点地,便自墙顶飞将过去。他内力充沛至极,便如此一气奔过十数里,却如闲庭信步一般,丝毫未见面红气喘。

到得后庭,达拿都斯放缓步子,踱将过去。迎面过来唇红齿白数个丫鬟,见了达拿都斯,便道万福道:“大爷在听松榭。”达拿都斯见了丫鬟们,却不急着去见修普诺斯了,且挨个儿调笑一番,他素来酒色不忌,身边的丫鬟没一个把他当爷看的,也与他淘闹了去。若不是脑后挨了一团扇,达拿都斯几乎已将修普诺斯的事儿忘个干净。

达拿都斯闻得脑后风响,便猜得是他兄长的伴读侍女,名儿唤做芷芸的,是修普诺斯捡来养大,身份与旁的丫鬟不同,便也不躲,收敛住笑,转过身来。

芷芸淡淡道:“又发狠到什么地方战斗去了?”

达拿都斯道:“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哪有甚么人值得战斗?不过看几个倭寇顺眼,顺手拍死了事。”

那芷芸本是一孤女,家人俱是给倭寇害了性命的,闻得此言,倒是一笑道:“看得顺眼便拍死,以后我们还是远着二爷的是。”嘴上如是说,眉眼间,并没了平日那般责备之气,一团和气,甚是平静安详。

达拿都斯笑道:“那些三寸丁谷树皮怎可跟美人儿相比?芷芸这样的美人儿,便叫我磕几个头,也是心甘情愿的。”

说着,便要动手动脚,芷芸以团扇拍开他手道:“没个正经的,嘴里淌得出蜜来,却总离不了脐下三寸。”顿一顿,又道:“大爷在听松榭等着呢,快去罢。”

达拿都斯满心不快,“哼”了一声,拂袖往听松榭去了。

他自幼天资聪颖,颇得赞誉,自行走江湖来,何曾受过甚么挫折?武林间,闻得他达拿都斯之名,便不闻风丧胆,也须得肃然,便是对立的圣教上下,也寻不出一人不觉得他是了不得的人物。唯有这芷芸,虽然平素里也不乏殷勤有礼照顾周到,却免不得是尽主仆本分,越是有礼,越是显出冷落轻视,而对他兄长修普诺斯则不然,便有一星半点,她也如天塌地陷一般,浑然是为了他兄长而生。若芷芸长相平平倒也罢了,偏又生得冰肌玉骨;又或修普诺斯武功平平仍旧罢了,偏他文武双全,事事都在达拿都斯之上。达拿都斯也算极尊重兄长的,倒并不妒忌修普诺斯,只是修普诺斯比达拿都斯厉害得并不多,就那么一点,好像一努力就能追上,努力之后,却发现还剩那么诱人的一点距离,久而久之,达拿都斯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对兄长是什么感觉了,只是心中说不出的郁闷。

此刻达拿都斯酒意尚未散尽,却又逢得美人小觑,郁闷之余,心中难免又生出些不忿来,且一路大步踏去,止可怜了苑中那碎石花道,一路排开了一般深浅的脚印儿。

转过一道翠嶂,便见岁寒三友掩了一处极简朴的楼榭,那便是听松榭了。

达拿都斯知他兄长定不在这房内,乃停住脚步,凝神静听,辨得方位,方又起步。不多时,果见修普诺斯翘腿仰卧于松下,面上扑了一本古册子,甚是悠闲。

达拿都斯正心中不忿,见他兄长卧榻,心道,与其浪费光阴,莫如你我兄弟大战三百回合。当下凤目圆睁,叫道:“兄长好睡。”便伸手轻轻去抓那本古册子,若在旁人看来,他这一手轻巧至极,看不出分毫霸气来,倒有几分忸怩,实无闪躲必要。再望修普诺斯,也不见他运招,身子却似个陀螺,以腰为心,绕了半圈,翘起的脚趾正托住达拿都斯手腕,也是轻巧至极一拨,将达拿都斯掌势拨向身后青松。一抓一架一拨,二人俱收住架势,平静异常。

修普诺斯伸手将册子挪开,懒懒笑道:“什么时候张飞学会绣花了?”

达拿都斯道:“刚才不算,来,你我好好比划一场!”

话音未落,掌风已至,修普诺斯却自地斜斜滑起,倒似闲云野鹤,飘然退后丈余。

水磨地面一道浅痕,如刀工斧凿,直直切了过去,修普诺斯袖手而立,那浅痕如溪入大漠,悄无声息逝于他足前。

这时,方听得喀喇一声响,先前那棵青松拦腰劈断,轰然倒落。

修普诺斯摇头道:“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达拿都斯道:“明日刨个坑,差人买一根插上便是。”

修普诺斯见他说得粗俗,心知道不同,多说亦无益,止笑而不答。

虽是孪生,兄弟二人喜好却实实炯异,譬如卧榻,修普诺斯以为餐风饮露,席卷天下,更胜似锦衣玉食富甲天下;达拿都斯则不以为然,但凡席卷天下仍能以为乐者,十有八九因为还不够穷,否则,天下富人一定率先铺了席子压马路,穷人上街莫说铺席,怕是一寸地皮都找不着了。

修普诺斯爱的是复古,而达拿都斯眼中古人如何,实是不干今人多少事的。那以天为衣席地而床的,也只能是醉后刘伶,今人裸奔,一定会送进衙门挨板子,谓之有伤风化;那“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的,也只能是夫子屈原,今人跳河,从东岸跳是仕途无望,从西岸跳却是为情所伤,跳错了据说还得闹笑话。昔人照猫能画虎,不照猫亦能画虎,今人对着虎却画出只猫来,仿之仿之,不如不仿,省得糟蹋了祖宗。

此时,达拿都斯自是不管他兄长心里是不是要哭两句松柏若君子松柏断则大道废之类的酸文,只管摩拳擦掌,要与修普诺斯大打出手。修普诺斯飞身掠来,携了他手,笑道:“莫发疯了,正事要紧。”

达拿都斯闻言,倒也罢了,问道:“可是那老儿与宵练剑有了消息?”

“那倒没有。”修普诺斯将手中册子抛给达拿都斯,道:“你且瞧瞧这个。”

达拿都斯接了册子,一望书名,骇然道:“原来是教尊的遗书。”

修普诺斯点点头,示意他读下去,达拿都斯收敛了争斗之气,恭恭敬敬捧书细读。

达拿都斯口中教尊,自是他冥教创教至尊普路同,人皆道普路同后继无门,此话虽不算错,亦算不得对。冥教之中,也仅有掌教数人知晓,普路同曾将毕生心血著于书中,完书之后,又数次欲焚毁,终是于心不忍,留了下来,却立下严令,冥教中人不得擅自习练,这个中根由,却谁也不知晓了。自老教主没了,达拿都斯兄弟二人便与十大长老相争,那长老虽人多势众,却各怀鬼胎钩心斗角,终于让他兄弟赢了掌教之职。但十大长老虽然落败,却卷了教尊的秘笈及教主手持信物琥珀逃离,落得人常耻笑今日的冥教长老是白板的长老。

教主手持琥珀倒也罢了,那十大长老卷了秘笈自然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卷土重来,这么些年来,达拿都斯兄弟二人片刻也不敢安生,却未料得他们丧生杀生谷,其形状之凄惨,纵昔日敌手,亦免不得扼腕叹息。他兄弟在谷中发现“宵练”二字,亦是不知所指,若谈手持上古神兵,未免荒谬。十大长老尚有一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及至寻得教尊秘笈,教主琥珀却不知所终,如此舍玉求瓦,更令得此事费解。

这边达拿都斯捧了册子,细细翻看,所记招式有自己练的,有旁人练的,大部分是自己识得的,翻过五之有三,招式便陌生起来,愈往后了去,愈是奇绝可怕。达拿都斯生来爱武成痴,得此宝册,哪管教尊圣谕,只管心中默记了去。他本悟心极高,看到痴处,意与神会,不觉已将一路奇功缓缓练开。修普诺斯见他手舞足蹈,倒不阻止,止心中婉叹,此痴儿尚未省悟。达拿都斯如痴如醉一回,忽然“啊呀”一声,猛转数转,扑的倒地,以手挠心不止。修普诺斯倒似意料之中,伸指压住达拿都斯脉门,并不用力,仅以少许内力缓缓注入。达拿都斯挣了一回,终于安静下来,仍觉得头痛欲裂,心神恍惚,腹中更翻江倒海,说不出的难受,乃盘膝打坐,捏一个诀,强打精神运气,半个时辰,方才歇息过来。

“兄长,这……”

修普诺斯摇头道:“蠢材蠢材,你岂是不知,强招必自损。”

自知理亏,挨了兄长训斥,达拿都斯倒不敢反驳,止得低了头,不发一言。

修普诺斯伸手去拾册子,达拿都斯心念一动:“兄长,您说,那老儿是否练了教尊的武功?”

修普诺斯冷笑道:“你都练不成,那老儿又算得甚么?”

“若是他走火入魔,杀了另外九大长老,也未尝不可能?”

“若是如此,那九个老儿也不会留下‘宵练’二字了。”修普诺斯摇头道:“而且,九大长老死后,谁又拦得住他,一个魔头闯入江湖,绝不致数年毫无音信;若是他未曾走火入魔,练功得成,又取走教主琥珀,你我兄弟又如何能安坐至今?”

达拿都斯哑然道:“那依兄长所见……”

修普诺斯道:“此事竟我也想不透,按理,十大长老恐怕没有练教尊的遗书,又或练了,但绝不可能成了。杀他们的,应该是另有其人。”

达拿都斯道:“若江湖有人有此功力,怎会无半点声名?”

修普诺斯凝眉道:“有此功力之人,我却是见过的……”

达拿都斯一震,骇然道:“是谁?!”

修普诺斯却不说话了,低头沉思不语。却有玄衣教徒启禀道,裁决长老米诺斯求见。修普诺斯挥手道:“请他进来。”

话音未落,已见米诺斯大踏步而来,抱拳道:“见过二位掌教。”

修普诺斯点头不答,主宾并无缛节,米诺斯开门见山道:“那光政家的女儿纱织,跟画像上的女子确实神似。属下差人暗中放信与五虎帮,只说长安光政家有圣教秘笈——”

“本座听说,”修普诺斯漫不经心道:“不但光政一家,连那五虎帮竟也是给灭了门。”

达拿都斯兴奋道:“莫非光政家那女孩儿,竟是个绝世高手。”

修普诺斯撇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淡淡道:“怕是有什么人跳出来搅局罢?”

“掌教明鉴。”米诺斯道:“那女孩儿是半丝武功也不会,竟吓晕了去。那五虎帮对付光政家本来绰绰有余,孰料中途却来了一位蒙面人,属下观之,他不像是要救光政的,却也没动那女孩儿。”

修普诺斯微笑道:“这便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米诺斯道:“但他烧了光政家,却走了,属下怕那女孩儿有失,也未曾追去,那人便一去不复返了。”

修普诺斯问道:“那蒙面人什么模样?”

米诺斯道:“黑发红瞳,武功杂得很,五虎帮武功太低,恐怕根本试不出他门派来。”

“红瞳……”修普诺斯沉吟道:“这却怪了……”

米诺斯道:“圣教也插手此事了,圣教右使撒加接了那女孩儿去。”

修普诺斯冷笑道:“圣教也忒没事做,为个不起眼的帮派,竟出动右使,何况来得如此神速。”

米诺斯道:“回掌教,洛阳的厢主没了,右使恰在洛阳办事,当是碰上了罢。”

修普诺斯冷冷道:“这老匹夫,死得也未免太及时了吧?”

米诺斯道:“但……这同门相残,却不像是圣教中人所为……”

“狗屁。”达拿都斯道:“你岂不知,这世上最能吃人的,就是‘仁义道德’。”

修普诺斯道:“本座听说,那五虎帮死在桫椤峰外?”

米诺斯道:“撒加将五虎帮诱入桫椤寺,未曾杀尽,放了些人出来,那些人却死于他们帮中圣花之毒,依属下看,他帮中圣花彷佛是入长安前就给掉了包。”

“干得好。”修普诺斯低声道。

米诺斯道:“撒加将那女孩儿接入自己府上,圣教教主史昂却未曾接见。属下以为,那圣教右使也不是等闲角色,贸然监视他,容易打草惊蛇,所以,属下先行归来,向掌教请示则个。”

修普诺斯沉吟片刻,又问道:“那女孩儿……果真丝毫不会武功?”

米诺斯道:“丝毫不会。”

修普诺斯道:“那么,你先去洛阳验那老匹夫的尸——你亲自去。着人去东海蟾音岛,打听红瞳者的去向……还有,你派去五虎帮放信的人,恐怕不可靠,监视他。还有……”思量许久,修普诺斯挥手道:“无事了,你且去吧。”

米诺斯将手放在心口,鞠过一躬,缓步退下。

“不可靠……”

米诺斯喃喃一声,嘴角却浮出诡谲的笑容,他伸出雪白的手掌,纤长华丽的手指上赫然托着个红蛛儿。米诺斯平静的将手指一弹,说道:“去罢。”



第十六回 红瞳



日头渐渐西斜了去。

纱织倚了栏杆,心头渐渐生出些焦灼来。

瑶星默了半晌,终于拾起一条四方四合云纹云肩,与纱织披上,道:“要下凉了,姑娘还是回屋歇着罢。”

纱织称了谢,却不肯挪步。

瑶星情知她担心,勉强笑道:“教务缠身,这是常事。姑娘也不必忧心,公子的功夫好得很,没什么人能奈何得他的。”

遥遥的,芙蕖见了,微叹一声,姐姐自是老好人,但归根结底,此事竟也只能怨大公子。教主那边,早有媒人说了教主的女儿,虽是未有下聘,教主也说了不必讲究这些,竟是只差过门了;老爷夫人又把姐姐许了他,他也允了。一妻一妾,齐人之福,却仍不知足。而今带回来的,看样子喜欢得紧,只是聘则为妻奔是妾,也不知能得个什么名分了……

想了一回,又摇头自思量道,这世上男子三妻四妾确也寻常得很,公子即便这般,也不算违了道德。按阴阳先生的说法,女儿家是属阴类,自古了便当是从着男子的,或杀或吃,亦无不可,此是老天爷定下来的规矩。思来想去,竟是没人有错了,只觉着心头郁郁不平。

她抬头,却见瑶星扶了纱织穿游廊过来,忽而又想,姐姐都认命了,还能说什么呢?

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不平事的。路见不平,或当拔刀相助,老天爷都偏心眼儿,便拔出了刀,也不知向谁挥了。到头来,路见不平竟是一句空话,也只能照姐姐说的那样,妇者,服也罢。

正思量处,猛听院外喧哗,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眼见着白衣青衣两位老者相互搀扶着入来,身后零零落落跟了些汉子,清一色儿圣教末座弟子打扮,各个衣衫不整,满脸鲜血。跟在最后的汉子,左手还提着刀,右臂却无力的吊着,伤口只管汩汩冒血,不及进院,便即跌倒。

那白衣老者却认得瑶星芙蕖,高呼道:“二位姑娘,右使何在?!”

不及答话,又听扑的一声,一伙蒙面人打破门扇闯将进来。门口跌倒那汉子爬将不起,为首的蒙面老者飞起一脚,另一个蒙面人赶将过去,一刀捅死,又扑的割下头来。

纱织脸色陡变,双腿早软了,瑶星伸手将她一捞,右手却多出一支点金钎来。

芙蕖柳眉倒竖,呼叱一声:“姐姐,保护姑娘。”伸手往游廊扶手一攀,就势腾起,一面掀起背子,两手往里一抄,落入院中,她手中已是多了一对子母鸳鸯钺,唤做洛神。

纱织又惊又骇,不由自主唤道:“有话好说……”

她自身无有半丝内力,说话自无分量,哪有人理会?

话未说完,为首的蒙面老者已自挺剑刺出,耀眼生花,这边白衣青衣两位老者强撑了挥剑相迎,一攻左肩,一削右腿,本是合璧打发,但先时受伤不轻,出手先已软了三分,那蒙面老者额上青光大盛,显是内力充沛,铮的一声,便将两位老者逼退数步。再看院落中剑光闪烁,人影乱晃,兵器撞碰之声铮铮不绝,方才进来的汉子与蒙面敌人各个缠斗,那群汉子人数虽显优势,修为却浅,才不数合,早已落了下风。芙蕖使一双洛神钺,与两名蒙面人苦斗,敌人又都是男子,臂力雄沉,时候一长,必落下风。

瑶星瞅得心惊,又不能放着纱织,只得举点金钎护住纱织,低声道:“我送姑娘出去。”

纱织情知自己累赘,不敢相违。

那边早有蒙面人瞅得她二人,举枪逼将过来。

瑶星娇叱一声,举钎相格。那蒙面人手持一根短枪,但毕竟枪长钎短,兵器上已是占了先机,加上枪法甚是矫夭灵活,瑶星连使三招方才能架住他一招,勉强挡得他攻势已属不易。女子本就生来娇怯,瑶星双足裹得小可可一双金莲,更耐不得久战,不多时,早已香汗淋淋。

纱织杵在一旁,手足无措,又眼见着心惊。心道,瑶星姑娘下盘本已不稳,倘那蒙面人攻她下盘,她势必闪躲,腰背岂非门户洞开?倘若……

正担忧处,猛见那蒙面人手中短枪一振,枪头红樱抖开,向瑶星下三路疾攻数招。

纱织一颗心都要蹦出来,只觉脑海中翁的一声,一个踉跄便要栽下去。

正当此时,面前那蒙面人忽然张大了眼,露出极其惊惧的神色,手中短枪早已落在地面,口鼻慢慢渗出血来。瑶星掌中点金钎也落了地,按着胸口,神色痛楚。再看院落之中,几十人恰似中恶一般,兵刃落了一地,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声号叫,更有的摸着胸口上下掏挠不止。芙蕖退后一步,将洛神钺插在假山的罅缝中,满面冷汗,勉强撑着立住,大口喘着粗气。

为首的三位老者几已分出胜负,那蒙面老者挑飞白衣老者手中长剑,长驱直入,剑锋指向白衣老者胸口檀中穴,青衣老者救护不及,只道白衣老者必死无疑,眼已闭了不忍看。孰知蒙面老者剑至半途,劲力全无,只得凝招不发,强运功持住兵刃,终是勉强,捧心皱眉不语。

纱织心道,好生奇怪,我却因何无事?

方才觉察一股柔和至极的音儿飘渺而至,听不清,觉不明,飘飘然恍如过了凌云仙渡,四围云蒸雾霭,阳光便自云缝间落下来,一丝,一缕,朦朦胧胧的,笼了千里峡江,万里叠嶂,不觉间,朱顶的白鹤轻振羽翅,消逝在接天霓虹。

抬头望去,却见墙头坐着个吹笛少年,玉色衫儿与梅树虬枝相映成趣,头顶的纯阳巾有些散了,在风中飘着,却真还有几分纯阳道人过海的飘渺。

见她仰头望过来,那少年似是一笑,住了笛。

院中众人方才缓过气息,相顾不解,俱是猜不透这少年来头,各个惊惧不止。

蒙面老者默了片刻,忽然嘿嘿冷笑,抱拳道:“少侠内力好生精湛,老夫佩服,佩服——”

话音未落,十数枚暗器自袖中发出,疾如风,快如电,尽奔那少年各处大穴。

众人不及倒抽一口凉气,一声笛起,恍若东洋烟火,轰的一声,凭空裂开火树银花。

院落中,但听得嗤嗤嗤响声不绝,十数枚铁弹子簌簌落地,尽在一瞬间。

又听得扑通一声,蒙面老者单膝跪地——原来一枚铁弹子反弹回去,正中他膝眼穴位,那老者哪还站得住,只得跪倒,又恃强不肯认输,拿剑撑了地,怒目望向那少年。

六律无形剑?!

纱织恍然想起,瑞婆婆曾言,那是一门极深的内家功夫,浑然以乐音与对手内力相感应,一旦相协,便在无形间掌控对手出招。

原来如此,纱织点头道,方才我所以无伤,因我全然无有内力,自不能与那无形剑气感应。

又望望那蒙面老者,心道,但依婆婆所述,那六律无形剑并不以音杀人的,他竟能将内力贯注音律,以之逼回暗器,又似比婆婆所述,更为精妙。

一面想,又摇头道,婆婆素来不喜我习武,自然不会说得细致,不过是我孤陋寡闻罢了。

一旁,那白衣老者惊喜交集,忙吩咐弟子道:“封了他们穴道,捉起来细细拷问。”

那院落中尚有伤势较轻的汉子,闻言称是,便举兵刃围上去,又惮于先前恶斗死伤惨重的威势,一时竟谁也不敢贸然进攻,齐刷刷举目向墙头少年望去。

那少年端坐在墙头,仍横着笛,不置可否。

院落中,静的听得清刀剑在风中的铮鸣。

那蒙面老者怒目圆睁,当即集运真气,贯注丹田,怒道:“谁敢杀我!”

一股内家劲力,对准了众汉子喷去,众人只觉头脑一晕,倒是震住了。

那蒙面老者扶了剑立起,挺挺胸脯,冷笑道:“谁敢杀我?!”

纱织虽离得远,方才那声吼,也当即眼前一黑,险些摔倒,瑶星忙扶住她。纱织面色苍白,满额冷汗,却勉然一笑,以示自己无事。她见那蒙面人身落下风,仍目无惧色,倒暗自生出些敬意来。这念头一生,忙伸手掐过自己一把,暗暗自责道,方才他们杀人时,何曾有过半丝悲悯?自古杀人便是要偿命的,我这般心情,既于逝者不敬,竟是敌我不分了。

方自责着,忽而想起桫椤峰顶的瞬来,依稀见他捧了洒着白菊的船灯,幽幽问道,他们杀人不眨眼,故而我们便要杀他们不眨眼么?

纱织望望自己手背的青印儿,思来想去,竟是呆住了。

墙头,梅枝簌簌的飘下几片叶儿。

院落中,那蒙面老者哈哈一笑,又道:“谁敢杀我?!”

众汉子面生畏惧,竟退了一步。

白衣老者大怒道:“没用的东西!他如今是瓮中之鳖,你们——”

话未尽,喉头一热,一口热血喷将出来。

众汉子闻言,相互望望,一时胆也壮将起来,发一声喊,眼中竟横生出些凛然正气来。

那蒙面老者大笑起来,众汉子一怔,又顿住了。笑了一回,那蒙面老者忽而长叹一声,向墙头少年道:“这位少侠……武功卓绝,老夫……确服了,今栽便栽了,却也不枉。”

然而——

他回头望望四围的汉子,冷笑一声,道:“老夫技不如人,死则死矣,欲想凌辱老夫,却是万万不能的!”

说罢,回转剑锋,往脖子上横去。

便在此时,一声笛鸣,便如一根钢丝,骤然腾起,倏的抛入天际。

这声响是极微细的,纱织听得平和,却猛见院中众人面色惨变,全身只是发战,手中兵刃纷纷落地。蒙面老者满额冷汗,手中长剑裂为三截,他抬眼望向那少年,颤声道:“你……你……”

那少年漫不经心放下笛,理理袖子,淡淡道:“对不住了,我生来一厌恶人剖腹,二见不得人抹脖子,若是寻死,法子却多。这金陵城,东有紫金山,北有玄武湖,城墙又结实,歪脖子老松更到处都是……前辈死志既定,还请自便。”

蒙面老者一呆。

那少年道:“去罢。”

蒙面老者咬咬牙,竟硬充不下去好汉,须臾,向那少年一抱拳。

一伙蒙面人俱已受伤不轻,有拾掇兵器的,也有连兵器也握不住的,相互扶持着,跟了那老者,七高八低,跌跌撞撞狼狈离去。

而白衣老者众弟子却全身脱力一般,只是软瘫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连半丝力量都使不出来。

白衣老者大恨道:“少侠此行大谬,这些人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将来为祸天下——”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又不是我爹。”

歪头想一想,又道:“他夸我武功好,定然不是歹人。你却说他们是歹人,存心定然不甚好。”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还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哪。

白衣老者苦笑一声,道:“我圣教自创派以来,以侠义为本,断不敢有些些儿懈怠,此江湖上下,妇孺皆知。况少侠既是见疑,何须相助?”

“江湖的事情,我是不怎么知的。”那少年仍是一团和气道:“只是方才助你,我就不曾理会得你是好人歹人,现在放他们走,自然也不必管他们是歹人好人,如此,方可谓公平。”

白衣老者暗自皱眉,思忖道,这少年真气来得古怪,浑然不像是出自江湖正派,莫不是在这儿唱双簧?

一面不喜,又见那少年上穿着一件玉色雁衔芦花对襟曳撤,大袖有摆,素缎质地,足登的是一双薄底六缝靴,确不是庶民商贾的衣着,竟似出于官宦之家。

白衣老者琢磨一回,仍猜不透此少年来头,倒是青衣老者憨直,扯扯白衣老者道:“少说两句罢……”一面强撑了道:“言语冲撞,少侠勿放在心上,方才多得相助——”

那少年又是一笑:“如若相谢,便不必了——我姐夫说,江湖上的感恩戴德,空口白话,一粒米也不顶的。”

青衣老者一呆,心道怎生这般说话,却见他身量尚小,约摸十五六岁,想是童性未泯,方才跟白衣老者别扭,便道:“少侠此言,我等竟无地自容了。也罢,大恩不言谢,敢问这位少侠上姓?仙乡何处?少侠此番行装,竟不似路见不平,想是有甚贵干罢。”

“前辈此问,却是为难了我也。”那少年笑道:“姐夫教过我,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便难了……”他也不管众人神色,只顾嘻笑了自语道:“我那姓,若要三分真,该说我姓‘草盖儿’,还是姓‘办’呢?罢了,祖宗给的姓氏,再怎生也是假不了的——我姓苏,打西边来罢。有甚贵干?更伤脑筋了,要说路过,这儿倒也不是路;要说特地造访,我又是翻墙进来的……”

自嘀咕一回,又瞅过两位老者一眼,微微笑道:“几位既是圣教中人,不知可认得阿鲁迪巴?”

青衣老者见他报上阿鲁迪巴的名号,只道是同道兄弟,自思他圣教中人,怪人本也不少,至于结交的怪人,更数不胜数,倒也平添几分敬佩,便道:“惭愧,止是一面之交。”

正待客套,那少年已拍手笑起来:“不惭愧,既见过面,那便算作朋友。”

青衣老者点头道:“江湖儿女,小兄弟此话甚是磊落。”

孰料那少年却笑道:“我在他蒸笼里偷过三个素包,今天帮了他朋友的忙,正巧作偿还。”

“啊?!——”

“呀,不对。”那少年忽然道,数数院落里站着的人,点点头,又笑道:“他还欠我一打素包。”

青衣老者苦笑道:“小兄弟这话甚是刻薄,倒象是一人值一个素包。”

那少年笑道:“他比我年长,怎好意思讨价还价?再说了,他那又不是肉包。”

青衣老者几乎昏过去。

一旁,白衣老者猛省道:“是了,你是东海蟾音岛人士,苏兰特。”

那少年奇道:“您怎么知道?”

“老朽一路曾闻,前番有位大闹从魁阁的东海小魔君,想必便是尊驾了。”

“前辈客气了,‘尊驾’却是不敢当的。”

白衣老者冷笑道:“怎生不敢?金牛阁主对尊驾倒是‘赞誉’颇多呢。”

“他也忒小气了些,”苏兰特微笑道:“不就三个素包么?脾性却发得不小。”白衣老者暗暗摇头——你那是三个素包的事儿么?苏兰特笑嘻嘻道:“几位若再见他,便替我传个话儿,这两屉小笼包,都要韭黄馅儿的,我改日路过会去取。”

众人听得只情苦笑,虽说方才确是他拔刀相助,却真叫人不乐意向他致谢,又不好明言,只得僵持着,各各暗忖,却不知他上这儿作甚。

正思量处,苏兰特竟自枝头飘将下来。

芙蕖啊呀一声,纱织一惊,苏兰特已落在纱织面前。

众人不知苏兰特里就,倒惊出一身冷汗来。

苏兰特也不说话,只管瞅着纱织,喜孜孜上下打量不已。

纱织被他瞧得不好意思起来,方想起未有致谢,忙款款行礼,樱唇未启,抬眼却见苏兰特一双绯红色的眸子,珊瑚一般,明艳照人,却似……要滴出血来。

这眸子……

那个蒙面人,也是红瞳……纱织一呆,身子不由自主微颤起来。

见她心惊,苏兰特嘴角又是一翘,似笑非笑。

他……是来杀我的么?……

“是了。”苏兰特微笑道:“姑娘想必就是芙蕖罢?”

纱织一怔,苏兰特又道:“果真是天生丽质,竟将姐姐也比了下去,难怪,难怪……”

想一想,又摇头自语道:“不然,人不可貌像,你虽貌美,我姐姐也未见得不如你……”

纱织听得纳罕,却见苏兰特神色烂漫,眉目清秀如画,竟不似个歹人。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纱织忽然想,岂知红瞳者世上无双?我这番疑心于他,自是不该。况方才他确是救过我的,我这竟算是恩将仇报了……

想着,竟觉着十分赧颜。

方欲欠身致歉,却被拉住,扭头望去,竟是芙蕖。芙蕖望过她一眼,微微摇头。

“让少侠失望了。”芙蕖冷冷道:“小女子才是芙蕖,既非貌美,更算不得好女子。”

苏兰特闻言,又抬眼打量芙蕖片刻,微笑道:“你说谎。”

芙蕖冷笑道:“真奇怪,我冒充芙蕖能讨得什么好?”

“好——自然是讨不了的,”苏兰特慢腾腾道:“若我说,我是专程来杀她的,姑娘是不是有几分悔了?”

纱织大惊,正待上前。

芙蕖握着纱织的手却紧了一番,像是对苏兰特,又像是对纱织,默默摇摇头。

纱织猛省道,是了,自己半丝武功也不会,又护得住谁?心下顿时灰了一半,抬眼望向苏兰特——依旧微笑着,笑靥间,却说不出的邪魅。

苏兰特眨眨眼,显出好奇的神色:“我本已认定她是芙蕖,你既否认,我便只好杀你,你竟不悔?”

芙蕖冷冷一笑,并不作答。

“颇有趣。”苏兰特微笑道:“难得世上竟有不怕死的女子。”

“我自然是怕死的。”芙蕖道:“但若要人替我去死,却是万万不能的。”

“哦?——”苏兰特眯缝起眼,拿竹笛缓缓敲击着左手掌心。

众人经历方才一战,哪里还有还手的余地?况且,纵是未曾受伤,全力以赴,怕也全然不是他的对手。

“既然如此……”苏兰特依旧在笑,神色却陡然挂了霜般,冷幽幽道:“杀了你,我姐姐……大约会很高兴罢……”

芙蕖心道,你姐姐高兴不高兴于我何干?一面想,手心的冷汗已顺洛神钺滴淌下来。

苏兰特缓缓将笛横向嘴边。

芙蕖只觉一股真气劈面而来,方要举钺抵挡,那真气已径自撞在钺上,竟如金石撞击,铮鸣不绝,未及反应,洛神钺已脱手而去。

苏兰特眼中冷光一闪,伸笛便向芙蕖心口指去。

纱织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伸手将芙蕖推开,眼见着那笛便奔自己心口而去。

众人一声惊呼,苏兰特却咯咯笑起来,恰似顽童恶作剧得逞一般。

“想起来了,”苏兰特看着纱织笑道:“我爹书房有一张画像,很像你,你虽不是她,却……”

苏兰特止住话,一面笑,一面自纱织身前半寸处收回笛。

纱织听得糊涂,却待相问,也情知他不会答。

苏兰特又扭头望向芙蕖,微微笑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虽不美,却也算是个好女子。”

芙蕖咬咬牙,兀自望向插在身旁地面的洛神钺。

苏兰特摇头道:“舞刀弄枪不好,尤其是女儿家,沾了血腥气,便易生皱纹了。”

芙蕖一呆,心道,那不是给你逼的么?

再看苏兰特,竟不似心存杀机了。

“我是为姑娘好。”苏兰特竟认真道:“须知习武原也是为了强身健体,武林中人习以相争,本已违了武之真髓。又恃强争胜,精益求精,全然不顾根骨,倘或逾了界限,竟是有害的。”

众人哭笑不得——教训他人习武上进,竟全然忘了,在这儿就数他自己武功最高。

纱织心中一动,又记起瑞婆婆竟也说过同样的话。

——天生人这副皮囊,就好像根弦。太松了,弹不出音;太紧了,就容易断。练武便是绷着自个儿这根弦,世上真有几人知道自个儿能拉多长?可人总不也服气,跟天斗,跟地斗,跟人斗,没了对手,还免不得跟自个儿斗。斗来斗去,最后也落不得好。那练金钟罩铁布衫的,老来常筋骨疼痛;那练铁头功的,晚年脑壳就易出毛病……

婆婆素来疼我,是不许我习武的。

纱织垂下头,竟有些伤感。

苏兰特看着芙蕖道:“姑娘原本不是习武的筋骨,强练已是伤身,长此以往,终是危险……”

芙蕖咬牙道:“我自己的事,用不得旁人说三道四。”

苏兰特微叹一声,淡笑道:“你放心,杀了你,我姐姐也不会高兴的。”

“……”

苏兰特微笑道:“所以,我并不会杀你。”

歪头想一想,又道:“你虽好,我姐姐定然比你更好。”

说完,竟像是放下很大一团心事一般,微笑着舒出一口气。

众人正一头雾水,转瞬间,苏兰特身形已是不见。

墙头,梅树的虬枝在风中微微晃动。

青衣老者这才喷出一口热血,几乎站不住,芙蕖忙扶住他,青衣老者道:“烦请姑娘……”

“诸位在此稍歇,”芙蕖道:“我这便去请教主他们过来。”

“拜托了……”

纱织走上前去,芙蕖默默看了她一眼,眼中像有万千念头闪过,却什么也没说,同纱织将青衣老者扶至厅中坐下。

“你……”

芙蕖喃喃一声,却住了口,握一握洛神钺,奔将出去,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你们,”瑶星吩咐道:“先去取些金疮药并纱布来。”

又望望纱织道:“我在四围巡一巡,烦劳姑娘照顾他们片刻。”

纱织点点头,瑶星深吸一口气,提了点金钎,戒备万分的去了。

纱织自仆从手中去了药品,默默为众人上药包扎。

方才的惊已是平缓下来,苏兰特那双红瞳竟又浮在眼前,挥之不去。

我……并未想过报仇……纱织想,想着,心里头酸酸楚楚,却不是滋味。

撒加说过,那人可能是易过容的……纱织又想道,无论如何易容,眼仁……能易色么……

我……并未想过要恨谁……

纱织鼻头又是一酸,几乎落下泪来,不想,但……

——我爹书房有一张画像,很像你,你虽不是她,却……

苏兰特……

他究竟是何人?他与我家……

正出神处,却听一弟子道:“师父,方才那人究竟是——”

白衣老者摇头道:“邪魔外道,想他作甚?”

一面吩咐弟子道:“他今于我等有恩,故而放他去了,但自古忠奸不两立,他日若再相见,汝等切不可因私废公。”

弟子们掩着血旺旺的伤口,点头称是不已,神情肃然。

纱织听得一震,竟是心乱如麻,只得低头服侍众人清洗伤口,一面心中感叹不题。

而瑶星在房中巡过一圈,却见玛瑙缸子里淹着的蜜枣已是给吃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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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02: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回 铁骨兰心



“姑娘……”

纱织正痴望着池心的一轮秋月,闻得呼唤,扭头淡淡一笑:“原来是芙蕖姑娘。”

芙蕖盈盈的过来,形容惨淡,只是呆呆望向纱织,张一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秋也快尽了,这天……它下凉得早……”默了一阵,芙蕖愣愣道:“姑娘……还是……”

纱织微微一笑,道:“多谢……”

方移莲步,纱织又望芙蕖道:“姑娘也是,操持一天了,早些歇息——”

芙蕖扭过脸,似在犹豫什么,绞着一方绣帕。

纱织知她心中有事,也不好开言,便欲离去。

芙蕖咬咬牙,忽然问道:“为什么救我?”

纱织一怔,随即婉尔一笑道:“我也没有救你,那位姓苏的公子……并没有真要杀你……”

“如若……他是真要杀我,你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纱织微微一叹,忽然喃喃道:“那样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雁过留声,人过呢?

生平无所长,寄人篱下,无所事事,碌碌而已,如此,纱织本也算是可有可无之人吧。

化为烟,逐风去,也不失了一世清白。

想来,不由得有些痴了。

“不好。”芙蕖道:“我觉得,这样不好。”

纱织又是一怔。

芙蕖忽然道:“你可知,我原本是讨厌你的?”

纱织默然。

“我对你,”芙蕖又道:“原也不好。”

“我说过,我并没有救你。”纱织闭上眼,喃喃道:“我……谁也救不了。”

“……”芙蕖默了片刻,又道:“也许是这样吧……以后,别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纱织扭过头,伸手抓住凉亭的阑干。

“那样……”芙蕖道:“很不值。”

“没有什么值不值的!”纱织忽然道:“我再也不想看到人死,够了!”

她抬起头,眼中浥湿了如烟的朦胧。

“已经够了!”她说道:“我不希望任何人死!亲人,朋友,甚至敌人,爱我的人,恨我的人,任何人!只要有一线生机,一点办法,我都会去做!竭尽全力去——”

芙蕖望着她,风卷起枯叶,拂过她的丝发。

“如果……”芙蕖说道:“竭尽全力……也没有用呢?……”

纱织落下泪来。

“姑娘,你不明白……今天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芙蕖扭过脸去,望着水中清亮的月华:“我们江湖中人,无论是在谁的门下,或许都难得好死的。我是一个武功低微的女子,所以心里很明白——从一开始,就很明白。只是自己脑袋掉了,那是命,若把别人拖累上,那就是……造孽了。”

“……”

“姑娘不希望任何人死,可这办不到。”芙蕖道:“而我……如果说,我有什么希望的话,我的希望就是,不要让任何人替我去死。”

纱织默然。

“方才我就说了,我不是什么好人,原本也是讨厌你的。”芙蕖忽然笑了一下,像是在自嘲,道:“先前,你却险些替我死了,这教我益发讨厌你了。”

“我——”

“只是,”芙蕖又道:“我也明白,你是个好姑娘,非常非常好……”

“因此,我虽讨厌你,亦慢慢开始喜欢你。”芙蕖弯下眉,柔声道:“越来越讨厌你的时候,亦越发的喜欢你……”

“芙蕖姑娘……”

“方才的事,多谢……”

“这……”

“姑娘救我,是无私,我谢姑娘,毕竟有私的。所以……我想,我是没什么脸面来谢姑娘的。”芙蕖握住纱织的手:“只是,答应我……不要让这么好的姑娘,枉送了性命。”

芙蕖将纱织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纱织闭上眼,感觉到她不平的心跳。

芙蕖放开手,向纱织深深施过一礼。

“夜深了,”芙蕖说道:“姑娘还请早些歇息吧。”

说完,她扭过头去,快步离去。

——如果……竭尽全力……

纱织默然立在亭中,忽然觉得无力。

——也没有用呢?……

她忽然站立不稳,身子一晃,便似柳叶儿朝后飘去。

一双手扶住了她,纱织手中绣帕飘在风中。

撒加扭过她身子,默默凝视着她。

“你……”他说。

“我……”她说。

忽然噎住,无言相视,仿佛失却了言语。

撒加伸出手,小心翼翼拂去她面庞上的泪水,宛如,呵护睡梦中的婴孩。

“日间的事儿,我都知了。”默了片刻,撒加道:“你……受惊了。”

纱织望着他,眼中映着他湖蓝色的眸子。

“抱歉。”撒加道:“我很抱歉,纱织。”

纱织垂下头,绞着纤长的手指。她转过身,伸手抚着凉亭浸着薄薄水汽的亭柱。

“我……”纱织犹豫许久,声音低得,自己都怀疑自己能否听到:“我想……多多少少……习一些……一些武功……也好……”

撒加一怔。

纱织吐出一口气,仿佛放下很大一块石头,轻轻问道:“你觉得,可以吗?”

撒加默而不语。

纱织转回身来,犹豫片刻,终于仰起头,望着撒加。

撒加忽然笑了一下:“说什么孩子话呢?”

他扭过头去,仿佛要避开她的目光。

“我……”纱织低下头:“一直这样,对你,对大家,都是个累赘。”

“你……这么想?……”

“……”纱织默默点点头。

“你对我好,我知道。”撒加方欲开言,纱织又道:“可我自己,不能就这么心安理得的叫你护着我。你不是神仙,也没有三头六臂,你有你的事要做,不能……叫我分了你的心。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总得作些事儿,哪怕……”

哪怕……只是简简单单的守护我自己……

撒加望着纱织,半晌无言。

“所以,我……”纱织道:“我……”

“你——能杀人么?”

纱织睁大眼。

撒加拾起纱织挂在项上的匕首,缓缓抽出。月光清寒,水银般泻在匕首上,柔柔的一点光晕,然而纱织竟觉着刺目起来。

撒加平静的将匕首递给纱织:“拿着它。”

纱织浑身一战,竟抬不起手,抬眼去望撒加,撒加一双眼深邃得全然看不透。纱织咬咬牙,伸手将匕首接过来,匕首柄上赤红的光玉髓冷光一闪,便似冷却的一滴血,在风中摇摇欲坠,似要顺着雪白的手臂滴淌下来。

撒加拾起纱织的左手,将它按在握匕首的右手上,平缓道:“握住它。”

纱织握紧了匕首,扭过头,浑身颤抖。

撒加道:“看着我,纱织。”

纱织深吸一口气,缓缓正过眼来,望向撒加。

撒加扭过纱织手,将匕首指向自己胸口。

纱织一呆。

撒加放开手,轻轻道:“刺进去。”

匕首落在地面。

纱织怔怔落下泪来。

办不到,不是么?

江湖上下,血雨腥风,不过是一出相互杀戮的大戏罢了。

无论正生,无论丑角,你只是忠实的扮演着。

你所接触的,你所谋划的,你所喜的,所悲的,所忧的,所虑的……无一不与杀戮相关。

甚于,在血肉横飞的刹那,你的血会因杀人而沸腾,而浑身上下的骨骼,会兴奋的格格作响。

杀人的人,是你的师长、兄弟、朋友;而你,亦是杀人的人的晚辈、弟兄、朋友。

你杀死他人,抑或被他人所杀,你都是杀人的人与杀人的人的同伙。

武林内外,津津乐道的侠客典故,亦无非是装点了几千年的杀人典故罢了,那才是事实。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是任何江湖人都逃不脱的,任何人都不可能。

像你这样双手未曾沾染过鲜血的女子,像你这样单纯的希冀着不伤害什么而帮助谁……

“抱歉,纱织。”撒加说道:“抱歉。”

——纱织,这个江湖,并未有你的容身之所。

他伸手捋起纱织肩上一绺丝发,慢慢任它滑落。

“我是不能将蟒蛇……交给巢中的小画眉的……”

你有你的生活,我所希冀的,乃是你……能照你原本的样子去活。

撒加将手握着纱织的肩,凝视着她。

于我,你并不是什么累赘。

纱织浓密的睫毛还浥着泪,仿佛晶莹着晨露的水杏。

你是我……

浥湿的寒气中,他感受到她呼出的气息,温暖如兰。

我……

撒加慢慢放开了纱织。

风鼓起松涛,将一粒松果抛向池心荡漾的月影。

它沉下的地方,浪花就发出轻响,仿佛一声沉重的叹息没入了水中。

“夜深了……”他说道。

纱织笑了一下,忽然觉得这是一句不可思议的话,她低下头:“是该……早些歇息了……”

她伸出袖,拭去眼角的泪痕。

撒加伸手拉住她。

纱织一震,撒加却望向池那边,目光,似又变得深沉。

纱织顺他目光望去,院落小门边赫然站了一条人影,正很尴尬的拿袖子掩脸。

纱织猛然觉着脸颊发烫起来。

“艾俄罗斯,”撒加却极平和,微微一笑:“原来是你。”

走之不成,艾俄罗斯很尴尬的想。

非礼勿视,艾俄罗斯很无奈的看着天空,该说什么打破僵局呢?——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星星也很明亮?……——他眼睁睁看着天空飘来一大块乌云,将月亮与星宿俱掩了去。

正没奈何处,却见纱织低头过来,步态轻盈,行至艾俄罗斯身边,纱织行个礼。

艾俄罗斯方才一直侧着脸,注意到她行礼,行止又不卑不亢,艾俄罗斯大是赧颜,忙回头正襟抱拳还礼。正行礼处,忽然一呆。

行过礼,纱织便翩翩的去了。

撒加问道:“有事么?”

艾俄罗斯答道:“教主有事,着我二人往西厅……”

撒加点头道:“我知了,多谢。”

月亮从乌云中挤出来,小径青草上还落着几滴泪珠,晶莹生光,撒加迈步走过,那泪珠便如朝露般,无声的逝去了。

方才那位姑娘……艾俄罗斯忽然想。

池心凉亭上,匕首映着月光,清亮,恰似一泓秋水。

艾俄罗斯默了片刻,沿着小径走进凉亭,弯腰将落在地面的匕首拾起来。

我应该在哪里见过……

静默中,他握紧了匕首。

不太可能吧……

今日事出尴尬,改日再物归原主罢,他这样想着,便将匕首收起来,径直向西厅奔去。



夜澜,如水。

撒加静静站在月影之下,清风掠起他光洁的长发。默了许久,他自怀中摸出一支碧玉萧,犹豫片刻,终于送到唇边,悠悠吹响。

箫声舒缓而绵长,微微夹着些凄清之意,随充沛的内力千里送出。

“乐音,即心音,”不知何时,身后已多出一条身影:“师兄,您……心乱了。”

撒加并未回首,只是默默住了萧,良久,方才舒出一口气。

“阿布。”他说道,并且转过身。

阿布披着一身湿漉漉的蓑衣,懒懒的倚在松下,像是天塌下来也不会动一动。与撒加相反,他衣着极其简陋,甚至可以说是寒酸的,他满头水蓝色的长发本是随意的绾了个缵儿,风的缘由,都散了下来,迎风蓬蓬的舞着。这么一个懒散的、简陋的、又似未经梳洗的青年,浑身上下却散发着说不出的奇异魅力,仿佛与明月星辰融为一体,铅华尽洗,浑而天成。

美少年,人们看到他,只能不约而同的发出这样的感叹,绝顶的美少年。

这样一个美少年似睡非睡的半阖着眼,两片花瓣般的嘴唇轻咬着一支半红半白的玫瑰。

“海南五犬花……”撒加淡淡问道:“是你掉的包罢。”

阿布浅浅一笑,仿佛道,这还用问么?

“可还留有活口?”

“本来有的,”阿布漫不经心取下唇间的玫瑰:“我的花儿缺了灌溉,只好放了他们的血。”

那朵玫瑰在月光下益发妖媚,撒加知它原本是绚白的,只因吮吸了鲜血而怒放,染成了红白相间的姿态。

撒加不经意的皱皱眉,倒不是感觉意外,只是不太心喜这种恶趣味。

阿布却不在意,所谓人死,魂归于天,魄归于地,剩下个没用的臭皮囊,就这么埋了,白白浪费三寸土地。况这些人,一身无有是处,手底下也不知赚了多少性命,都是下十八层地狱的主儿,一刀结果了他们,岂非便宜?且不如肥了青泥,生得花木,赏民心,悦人目,反是功德一桩,说不准阎王爷还能因此看他们可怜,大笔一挥,把他们从十八层地狱提携到十七层了呢。

“他们……”撒加转而问道:“说了些什么?”

“确是有人报信儿,”阿布道,一面伸指弹去蓑衣上的露水:“说起来,倒是个平常人儿,黑白两道都跑着,赚点线人的银两,我去寻时,没来由的就给灭了口。只是此事多多少少跟冥教脱不开干系,他们的人也去了长安。”

撒加执着碧玉萧,默然沉吟。

“说起来,”阿布笑道:“倒是师兄您,可有什么好消息?”撒加微微变色,却并不开言。阿布道:“恕我直言,师兄您——倒像是快忘了我们来圣教的初衷。”

“阿布,”撒加道:“你是知的,我撒加并不轻许诺言,既已承诺了师父,就必然会办到。”

阿布微微一笑:“是做师弟的失言。”

天下第一啊……

撒加仰头,皓月当空,无尘无垢。

“她……”撒加摇摇头:“恐怕什么也不知道。”

“恐怕?……”阿布一怔,却漫不经心又是一笑。

撒加默然。

“师祖败于圣教之手,死不瞑目,维愿得习圣教武功精髓于泉下。”阿布道:“师父穷尽一生精力,也未寻得半丝线索。为此,你我隐匿所学,带艺投师,然而……圣教中人,即便教主史昂,武功虽高,却绝非高不可攀。多年之前,圣教内讧,有一女弟子绝尘于世,若当真有人习得师祖所言精髓,那只可能——”

他很识趣的止住了话头——你知道,这不是传闻,你见过那消逝女子的画像,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普天之下,谁似画中人。

撒加长叹一声:“我知道。”

“那谷中的婆子,武功惊世骇俗,”阿布道:“师兄,那不是你亲眼所见么?”

撒加攥着手中的玉箫,良久,微微一点头。

“那婆婆死后,”撒加道:“我去过山谷,当年的石窟已被一把火烧得干净,什么也没留下。”

“正因为如此,”阿布道:“我们才需要那个女子。”

“你不明白,阿布。”撒加道:“那婆婆是丝毫武功也不让她沾染,她什么也不可能知。”

阿布默然。

“我不相信。”他忽然说道。

拿得起,放得下,天下之大,能做到前者,不计其数,能做到后者,凤毛麟角。

“我也不信,”撒加几乎是在叹息了:“但那或许是事实。”

阿布水蓝的眼中映出撒加的身影,颇有几分落寞。

“你打算怎么办?”

撒加扭头看过他一眼。

阿布冷笑一声:“我是指那女子。”

“……”撒加道:“无非替她寻个好婆家罢。”阿布冷笑不止,撒加没精打采道:“我告诉过你,阿布,她于我有恩。”

阿布扭身而去。

“你去哪里?”

“回洛阳。”阿布冷笑道:“圣教一干穷事撂那儿了倒没什么,我园子里的花儿可经不得怠慢。”

“过些日子,我也要去江浙。”默了片刻,撒加道:“阿布,放过她罢,真的跟她没关系。”

“师父过身了,”阿布冷冷道:“你是大师兄,理所当然是掌门。掌门有令,莫敢不从。”

“我——不想命令你,阿布。”撒加道。

阿布沉默。

他并未答话,只是默默立了许久,然后举步腾身,消失在簌簌摩嗦的花木中。

撒加闭上眼,手中仍攥着那管碧玉萧。良久,他将玉箫收入怀中,翩翩而去。

“……”不远处的树杈上,苏兰特懒懒躺着,见他们离去,方才舒了一口气:“可惜了。”

他大大的摇头,因为他听到玉箫在撒加指间压出裂痕的微响。

好好的一支萧,就这么夭折了。

他原本随意找根树杈休憩,被脚步声惊醒。而撒加心神不宁,并未觉察树上一开始就有人。

大好的休憩被讨搅,苏兰特觉着恼火,正要鼓着脸抱怨。

这个相貌……

苏兰特一下觉得不恼火了,他屏住呼吸,笑嘻嘻的趴树荫里,像一只秋尽的松鼠。他的摒息功底很扎实,甚至阿布他们这样的高手都没有觉察到——其实,应该说,苏兰特但凡保命相关的功底都学得很扎实:因为,惹不起就躲、打不过就跑才是江湖亘古不变的伟大神功。

撒加一开口,苏兰特明白自己认错了人,而且,他们的谈话,苏兰特实在觉得索然无味——

——他开始想溜。

然而,别人放弃无比宝贵的睡眠半夜三更辛辛苦苦跑出来夜谈,他又觉得不好意思打搅——就像惊醒别人梦游不是件有礼貌的事情一样。

于是,他不得不非常有礼貌的从头听到尾。

“好长的话,”苏兰特伸个懒腰——可憋死我了:“听起来好像蛮重要的。”

算了,苏兰特吐吐舌头,怎么听都觉得跟我没关系嘛,姐夫说得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只是——

“白开心一场,”苏兰特搔搔头,伤脑筋的说道:“我还以为姐夫良心发现了呢……”

姐夫的良心,到底是不能信任的。

而姐夫的脚程,还令人着恼的快。

这回真糟糕,彻底跟丢了。



第十八回 断桥



船家还没有到,艾俄罗斯看看日头,便在码头边上寻了一家小店。

他握着他的“神剑”——其实那是一把刀,而且是一把东洋武士刀。这把刀杀过艾俄罗斯的父亲和母亲,年幼的他把这把刀从凶手的胸膛上拔出来。艾俄罗斯并不记得那时自己的脸上有没有眼泪的痕迹,但那上面无疑是有血痕的。

从那以后,艾俄罗斯就一直带着这把武士刀。

为什么带着这刀?其实艾俄罗斯也说不准那算不算是为了报仇——因为这把刀的倭寇主人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很难看。但艾俄罗斯觉得,虽然动手的是死掉的倭寇,但这刀毕竟是沾染了无辜者的血的,它应该跟着一个好一点的主人去做一点好事——死,抑或废弃,在年幼的艾俄罗斯心中,是受罪者的泄愤,却并不算是有罪者的赎罪。

这把刀杀了太多的无辜者,因此,它也需要有人带它去赎罪,于是,艾俄罗斯带走了它。

这把武士刀就成了艾俄罗斯的兵刃。

艾俄罗斯很少拔出它,再危险的情况也坚定的不拔——除非,对手是真的该死。

因此,艾俄罗斯拔刀而对的人都死了。

因此,人们传言艾俄罗斯身配一把神剑。

对此,艾俄罗斯往往只是宽厚的一笑,他也觉得并没有解释的必要。

从左耳朵进去的一只猫,当它从右耳朵出来时,它常常变成一只老虎——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艾俄罗斯是这么想的。

但别人却不这么想,曾经有这么一位小兄弟带着单纯而膜拜的眼神跑到艾俄罗斯面前,恳切的请求一睹这传说中的“神剑”。

艾俄罗斯便把刀交给他,说道:“你自己拔出来罢。”

这位小兄弟满怀颤抖与敬畏之情,拔出了这把“神剑”,他大失所望——

——因为这东西不但不够神,还生了锈,切块豆腐都觉得对不住豆腐。

东洋武士刀是个娇贵的东西,据说每日都要用特殊的好油擦拭,艾俄罗斯没有那种闲钱也不会这么做。用血清洗罪孽,用水清洗热血,这是艾俄罗斯的做法。

这把刀跟着他,风吹日晒,早就锈成了铁条。

剑本凡铁,艾俄罗斯这样告诉这个满怀失望的小兄弟,因人而生,因人而死。纵使神兵利器,困于竖子匹夫,也不过凡兵俗器,沉埋于世,锋刃尽为狂沙磨蚀而去。倘或存剑于心,不滞於物,便是顽铁枯枝,亦可削铁如泥,剑气冲宵。

所以,这世上,神之所在,在剑客,而不在剑。

此刻,艾俄罗斯就握着这把用布条裹着刀鞘的并不神的生锈的武士刀,毫不起眼的走进这家跟他自己一样不起眼的小店,平和的把刀与他那简单的行囊放在一张桌上,要了两样素菜,连同一壶温酒。

一个很起眼的小乞儿走了过来——说她起眼,那仅在艾俄罗斯眼中罢了。

小乞儿衣着在乞儿中其实是很平常的,艾俄罗斯注意到她是因为看到一双极美的眼睛,就像沉入碧波的紫水晶,美的那么纯粹,令到阳光水色忽而失了光彩一般。

这样一双美目,神色却有点呆呆的,但人们并不会因此而觉着任何缺憾,那微微噙着的泪光,已经恰如其分的弥补了这一切。

小乞儿就这样呆呆的走进来,仿佛不知道那里有道门,并且径直的往里走去——艾俄罗斯几乎疑心这样下去她会一直撞到对面的窗棂上。艾俄罗斯站起来,准备上前去拉住这个冒失的少女,但小店的跑堂已经先于他生了气——像普通跑堂的第一反应那样,跑堂人想把这个小乞儿赶出去。

“对不住,”艾俄罗斯叫住跑堂:“是我请他的。”

生气的跑堂白了他一眼,也不好发作,只得向那乞儿做了个请的姿态。

小乞儿呆呆的望了艾俄罗斯一眼,便直挺挺的走过来。

艾俄罗斯指指条凳,她便不吭声的坐下,给她一个碗,她便捧着。

艾俄罗斯并不是不会说话,他只是不算健谈,有时候不知道怎么打开话题——这仅限于生人,这乞儿便恰是生人。艾俄罗斯默了片刻,把一个馒头放到乞儿碗中,又切了些牛肉与她,小乞儿怔怔望了他,艾俄罗斯柔声道:“吃些东西,兴许就不那么难受了。”

小乞儿愣了片刻,道:“我……不难受。”

难受的人常说自己不难受,艾俄罗斯摇摇头,觉得最好让她静一静。他不再开言,拿过酒壶,开始自斟自酌。

小乞儿呆滞又美丽的眼睛忽然转了一转:“你在喝什么?”

“……是酒。”

“……”小乞儿道:“我也想喝……”

艾俄罗斯倒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对方很明显是个女人,而且是伤心的女人,艾俄罗斯觉得鼓励她借酒浇愁不是件好事,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小乞儿又道:“就一口。”

她提出的要求仿佛很合理,因为她看起来是渴了,而艾俄罗斯只觉她说话间显然已伤心至极,若再度拒绝实实是一种残忍——他把杯子推到她面前,拿起酒壶与她斟酒。

小乞儿怔怔看了酒,艾俄罗斯说道:“你喝吧。”

小乞儿忽的抢过艾俄罗斯手里的酒壶,仰起脖子就一口灌了下去。

酒液从她唇角漏下来,顺着煤黑的脖子淌下去,洗出两道白玉般的酒痕,看得艾俄罗斯只情摇头。他站起身来,按住她手,想将酒壶拿回——艾俄罗斯只觉她手温软嫩滑,柔若无骨,倒是一怔,讷讷的松了手。忽而反应过来,是了,怪不着觉着她有些地方打眼,她满手抹得煤黑,风撩起她袖口,手臂却是皓臂如玉,肌光胜雪,这哪儿像个乞儿?也不知是哪家小姑娘给宠坏了跑出来闹别扭呢。

小乞儿却不管他,兀自喝着,顷刻便喝了个干净。

艾俄罗斯也不好再握她手臂,只得讷讷道:“姑娘,我还是送你——”

小乞儿倒是一怔:“你怎么知我是姑娘?”

“这……”艾俄罗斯苦笑道:“男人和女人的分别还是挺多的罢……”

小乞儿睁大眼道:“我哪里不像男人?”

这却问得蛮横,艾俄罗斯支支吾吾道:“光听声儿就不像……”

小乞儿啊呀一声:“我的声儿不够粗么?”

越来越刁钻了,素来不善应酬异性的艾俄罗斯冷汗也下来了,想了想,面对女人——而且还很不幸的是心情有点不好并且喝了点酒的女人,他觉得还是拣点顺耳话比较保险——也就是,他一向最不擅长也最看不惯的——拍马屁。

人在江湖走,如何不低头?

“怎么会?”赶鸭子上架罢——艾俄罗斯将心一横:“你的声音比黄莺儿还好听。”

“说得好听,”小乞儿哼了一声,醉意朦胧道:“但你说这话眼珠转了三转,定然口不对心。”

我若说你声音比男人还男人,艾俄罗斯摸摸额角的冷汗,那不是找死么?

何况……他却忍不住又想,倒确是颇婉转的。

不善饮酒的人,酒劲上来是件很麻烦的事——等艾俄罗斯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晚了,小乞儿把壶伸给艾俄罗斯道:“我还要。”

艾俄罗斯正色道:“别喝了。”

小乞儿微斜了一双美目看艾俄罗斯道:“我见过你……他们都说你仁智勇兼备……”

“呃?”

“你智勇倒不知真假,”小乞儿道:“仁确是装的。”

“是,连口酒都不肯多给。”不说你装仁说谁?——见她酒劲越来越大,艾俄罗斯益发头疼。

“……知道就好,孺子可教。”

小乞儿说着,忽然指着艾俄罗斯的行囊:“这是什么?”

原来那夜凉亭,艾俄罗斯拾着了纱织落下来的匕首,他见那匕首装饰华贵,是个罕物,便想还给物主。月黑风高的,当时又事出尴尬,他也没有在意到底是谁掉的,但想来匕首是个凶器,断不该是女子的饰物,便认定是撒加的。他们都要去江浙办事,撒加先行去了,艾俄罗斯便收了那匕首在行囊里,改日遇见了,也算完璧归赵了。

那匕首在行囊打结处露出个柄尖儿,小乞儿却勃然大怒,不待艾俄罗斯作答,伸手便将它抽出来,狠狠抛到窗外。

艾俄罗斯失了一惊,伸掌向窗外凌虚一抓,使了一招探囊取物,生生将它抓回来。

小乞儿怒道:“别人的东西,你凭什么捡?”

艾俄罗斯心念一动:“你怎么知道?”

小乞儿一愣,忽而又气鼓鼓道:“我见过别人带着,不行么?”

阿弥陀佛,艾俄罗斯道:“当然行,你怎么说都行。”顿一顿,正色道:“不过,既然是别人的东西,就更不能让你丢了。”

“不丢了,”小乞儿冷冷道:“反正我丢了跟你捡了一样。”

艾俄罗斯终于确认自己面前坐了一尊菩萨,请得来,送不走,还得好好供着。

他还试图做最后一次送菩萨的挣扎:“姑娘,你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去罢。”

“家……”小乞儿一下子怔了,许久,眼圈儿一红,摇头道:“我没有家……”

她怔了许久,酒入愁肠,益发不能自已,忽然伏在桌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艾俄罗斯见她哭得伤神,亦由不得忆起当年父母家人,也禁不住有几分触景神伤。他也不知如何宽慰,犹豫片刻,便伸手去抚她蓬乱的头发,就像他心目中最为慈爱的长者那般。

“我也不知我这是怎么了……”小乞儿哽咽道:“大家都对我很好,我实实不该觉着苦楚的。他对我极好……可我心里……就像针扎了一样……成了心的只想找人发脾性,你对我好,我竟也不知感恩……”

艾俄罗斯默了片刻,道:“我……这没什么。”

“我一定是个顶顶坏的人,”她却哭道:“婆婆在天上看了,一定会生气的。”

她哭着,声儿渐渐的小了去,之后,便只是默默的流泪,大滴的眼泪落在艾俄罗斯臂上。

艾俄罗斯也不知她究竟所说何事,某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这个小乞儿有股深刻吸引了自己的魔力——他只是看着她宛如明珠般盈着泪的眼,只是瞧着她那泪水在煤黑的脸庞上洗出的那两道白腻如脂的泪痕,只是见着她薄薄的嘴唇这么一撅——仿佛一朵雨打的残荷,她说的是什么,她做过什么——对也好,错也好,便全然不重要了。

船家来了又去,艾俄罗斯觉得自己脑海中一团乱麻,无论如何,他无法就这样放下一个伤心且无助的女子,无论如何,他需要安置她去到一个令人安心的地方。

他就坐在小店中,默默的聆听她低低抽泣,直到她哭得累了,沉沉的昏睡在淡淡的酒香中。



艾俄罗斯家的粉墙青瓦掩在山麓之下,天色渐渐晚了,霞光透过天窗,落在小乞儿眼睑上。

小乞儿感觉到凉意,缩缩脖子,又无意识的蜷成一团。

山风起了,艾俄罗斯伸手去关窗。

小乞儿听到木窗棂的吱呀,动弹了一下,咕哝两声,如婴孩般懒懒的拿手去揉自己的眼睛。

大约是被手背上抹的煤灰弄痛了,她睁开了眼,好像想起了什么——坐了起来。

“这里是——”她睁眼四顾,看到窗边的艾俄罗斯:“你是——”

“你醒了?”艾俄罗斯微微一笑。

小乞儿不说话了,拿嘴唇咬着被角,睁大漂亮的紫眸定定瞅着他。

“洗把脸罢,盆里有热水。”艾俄罗斯说道。

“哦。”小乞儿愣愣应了一声,她的头还有点重,她伸手捧住自己的头,用拇指压着太阳穴。

“不介意的话,”艾俄罗斯把手放在门上,准备把房间留给她:“我的旧衣服,姑娘可以换一换。”

小乞儿忽然大大的失惊,紧张兮兮问道:“你知道我是……”

又要解释一次么?……这位小姐对自己拙劣的化妆技巧实在自信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艾俄罗斯想一想,觉得还是不必再次戳穿了,因此,他用沉默委婉的表示默认。

小乞儿更紧张的问道:“酒……也是你给我喝的?”

就算是我给的,但不给你也抢啊,小姐——艾俄罗斯这么想着,还是很无奈的点头。

小乞儿睁大眼睛看着艾俄罗斯,很无邪的说:“婆婆说,男人想干坏事,就会给女人酒喝。”

但是……是什么坏事呢?她想了想,婆婆好像没说,索性不想了。

一世清白!!!……艾俄罗斯觉得还是冲出去长歌当哭一通然后买块豆腐把自己撞死算了。

她还是醉酒的时候比较讲道理——艾俄罗斯苦闷的想。

“说起来——”小乞儿眨眨眼睛:“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艾俄罗斯很没脾气的接过话茬:“是,是,他们都说我仁智勇兼备——”

哪有人这么说自己!——艾俄罗斯觉得自己又多了一条撞豆腐的理由。

小乞儿却不觉得,她歪头想一想,拍手道:“是了,他们是这么说的。”

“啊?……”

“既然他们都这么说,”小乞儿微微一笑:“那你一定是好人,你给我酒喝,也一定是我不好。”

艾俄罗斯全部的恼火都给这一笑丢到爪哇国去了。

“你……也不算有怎么不好……”他颇有些窘迫的宽慰道。

小乞儿哦了一声,没精打采的抱着膝盖,低低道:“那就好……”

纸糊的窗户并不很严实,偶然漏入料峭的江林寒气,吹拂过她的脸颊,寂寞一泻无遗。

艾俄罗斯叹一口气:“心里头——感觉好些了么?”

小乞儿呆了一回,道:“我心里头很好。”

这显然不是心里头好的模样,艾俄罗斯道:“那么,我送你回去。”

小乞儿低下头:“我并没有家……”

“总有可去的地方罢。”艾俄罗斯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弄到这身行头,恕我直言,你并不像是行乞之人,”他指指她的手臂:“这告诉我,你跑出来的时日恐怕还不到一昼夜。”

“我不能回去……”

她说着,本能的团紧身子,小嘴似乎微撅起来,她索性把脸蛋伏在膝头。

艾俄罗斯望着她,忽然道:“我确实见过你。”

小乞儿吃了一惊,她咬咬薄唇,慌忙把脸别过去。

艾俄罗斯走上前去,拧了毛巾,递与她,不容置疑道:“把脸擦了。”

她倔强的试图拿手挡着脸,艾俄罗斯却比她快得多,他很干脆的点了她的穴,不算特别温柔的用毛巾抹了她脏兮兮的小脸:“果然是你。”

“你——”纱织道:“你欺负人。”

她很伤心的掉下眼泪来。

“你啊——”艾俄罗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摆出教训晚辈的架势,拿手指往纱织额头轻轻一戳。“撒加不在,”他叹了一口气,问道:“他家出了什么事?”

艾俄罗斯觉得自己这一问问得极其三姑六婆,无论如何,插足别人家事也是很无聊的。

纱织红了眼圈道:“什么事儿也没,我就是觉着不能呆在他那儿了。”

“这却是为何?”

“一家人……”纱织幽幽道:“总有一家人的事儿,外人,永远都是外人。”

寄人篱下,总不能不识人苦处。

而我……她看着煤黑的手,我什么都不会,除此而外,还能做什么呢?

人,她酸楚的想,眼圈忍不住微热,总得有自知之明吧……

艾俄罗斯不再多言,心里倒是雪亮了,那夜所见,他也揣度出撒加与纱织关系非同一般,但撒加与教主养女的姻亲却是早已定下了的,看今日这情势,多半是元来不知的人突然知了情——还是通过他人之口,实实是糟得不能更糟的情况了。

儿女情长的尴尬事儿,行侠仗义那一套是没有法子的,就是进了三关六扇门,也断不出青红皂白,因情之一关是无理可言的。

艾俄罗斯极端懊悔把自己绕入了这么一个大麻烦。

对此,他确实无计可施。

若是男子,拳头加绳子完全可以解决问题,但是,她偏偏是女子。

对付女子,拳头会让人鄙视,绳子搞不好会把官府的捕快招来。

男人之于女人,艾俄罗斯认为,先天就是吃亏的,女人,最应该由女人来对付的。

艾俄罗斯家没有女人,撒加府上却是有的。

经过思量,艾俄罗斯终于领悟到了斗转星移,以其人之道还治彼身的精髓——

不管怎样,他需要先把她送回去,让女人去对付女人。

“既然如此,”艾俄罗斯也不好点破,只得绕弯子道:“你出来的时候,可有跟什么人说一声?”

“没有,”纱织摇摇头,又道:“但我留了字。”

“可有言明你去往何处?”

“没有……”纱织声音低下来,申辩道:“我告诉他们都不必找我的。”

“君子待人以礼,主人有主人的礼,为客也有为客的礼。你觉得你这样不告而别,算是尽了为客之道么?”艾俄罗斯觉得自己简直变成了自己最痛恨的道学家:“何况,你只是留下一张字条,又没有言明去向,你认为瑶星姑娘他们会怎么想?不担心么?你又是撒加的客人,就这么走了,又岂不是将照料你的丫鬟们都置于尴尬地位?你觉得这样,又对得住他们么?”

纱织低下头,扭着自己纤细的手。

艾俄罗斯松了口气,他把这看作默认。

“我是女子,”过了很久,纱织小小声咕哝道:“才不需要作君子……”

她的抗议,艾俄罗斯并没有听到,即使听到,也只好装作没听到。

“梳洗一下,”艾俄罗斯看着渐渐西沉的日头:“我送你回去。”

这句话他说了好几次,这算头一次真正理直气壮。



西天的那轮太阳红彤彤的落在江面,一点点沉下去,那最后的余晖,幻化出一盏刚被点亮的灯笼,挂在了江的那一头。

他们走上渐渐黑黯的街道,近处的大户门口站着个仆役,慢腾腾的擦燃火绒,点亮一盏灯笼,套上红纱罩,接着,不远处,又几处灯笼点亮了。不多时,无边的黑蕴染了整个天空,一街的灯笼也次第亮了起来,烛光透过各色纱罩将街面映得瑰丽繁华,如若不是倭寇为患,官府告示宵禁,金陵的夜市当在这万家灯火间铺展开来,天上人间。

然而,这仍旧是宵禁的夜晚,人群早散了去,天黑下来,街上便没有了人影。

艾俄罗斯不想跟宵禁令太过不去,他领着纱织避开巡夜,走了一条小巷。

远远的几点灯火将洞黑小巷的巷路模模糊糊映了出来,四围寂静得很,偶尔传来一声悠长的梆子。

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一声惨呼。

纱织微微一惊,不由自主瞧着艾俄罗斯,艾俄罗斯身形却已掠了出去。

他转过巷角,便见一个番僧仰面躺在街心——双睛怒凸,一道血痕自眉心划至胸膛。

艾俄罗斯目光还留在番僧身上,口中却已轻叱道:“朋友,请留步。”

话语甫出,身已先行,有如飞鸟般斜斜掠入另一条暗巷。

那暗巷中果然有条人影,正转身向前飞逃,方才逃出数步,艾俄罗斯手掌已抓着他衣领,正要说话,耳边已闻得风响。

暗器?!

艾俄罗斯身法比念头转得更快,他的手掌顺势在那人肩头轻轻一拍,借力向后掠起。

那暗器追着他,直逼心口,然而暗器虽快,艾俄罗斯掠起亦快,那如流星般闪出的暗器就像静止在艾俄罗斯胸前数寸一般。

艾俄罗斯心平气和的朗声道:“这位朋友,可否现身一见?!”

他平和的说话,右手握着他的刀,谁也没有望清什么,就像谁也没有听到兵刃相交的声响,那几枚暗器忽儿改变了方位,笔直的沿原路反弹而去。

艾俄罗斯听到几声轻响,一切便复归宁静。

他追将前去,那几枚梅花形的暗器错落插在树干上,暗器尖上泛着青色的光泽。

这时,艾俄罗斯听到第二声惨叫——说那是惨叫,其实那只是一声呜咽,方才暗巷中人临死前的呜咽。

纱织!艾俄罗斯忽然想起自己不是孤身而来,顿时骇出一身冷汗。

他掠回巷口,纱织正定定的站在月光下,她还活着——艾俄罗斯松了一口气。

是的,她还活着,一片朦胧的星光,正照着她如梦般的星眸。

她回过头,动也不动的望着艾俄罗斯,望了半晌——她显然是受到了惊吓,然而,她大大的眼中,除了惊恐之外,还多了一些别的东西,也许,那是经历这一系列变故之前的她不曾拥有的。

江湖险恶,勇者为胜,江湖人所学的第一课,就是勇气——刀刃加于身也绝不皱眉的勇气。

勇者为胜,这话是不错的。

但身为一个勇者,也许,先要懂得畏惧。

一个懂得畏惧而不退缩的人,才是真正战胜了畏惧的人,这样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勇者。

纱织的确感到畏惧,但她终于冷静下来。

她对艾俄罗斯说道:“我认得这个人。”

艾俄罗斯微微一怔。

“数年之前,”她定一定神,又说道:“他曾到我与婆婆所住谷中来寻我已过身的娘亲,他说他是奉了师命前来寻助的,我记得,听了他的话,婆婆第一次出了谷。”

“奉师命……”

“是的,”纱织道:“我记得他说,他的师尊,名号唤做……‘不老山人’。”

艾俄罗斯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呼——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号,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号的人是教主史昂,史昂告诉他,冥教十大长老之九,名号就唤做“不老山人”。

也许,这便是杀生谷唯一幸存的一位长老。

然而……

艾俄罗斯开始重新打量纱织——冥教长老,寻找她的母亲有何用意呢?

难道,她的母亲,竟然也是冥教中人?

纱织……她的确很像一个人的……

艾俄罗斯忽然想起家破人亡的那个夜晚,倭寇肆虐的烈火中,那位从倭寇手中救出了自己的紫衣姬。

紫衣姬!——不错,她跟紫衣姬形同一人。

可是,身为冥教长老的不老山人,怎肯相求于紫衣姬?而紫衣姬的徒众,又怎肯相助于冥教之人?

紫衣姬,她虽隐匿江湖,却还是我圣教至高无上的……

——圣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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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02: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回 野道



一声鸡鸣,撕破近乎沉闷的黎明。

纱织停下脚步,赶了一夜的路,这让她觉得有点累。她蹲下身,伸手去提罗袜——艾俄罗斯借予她的罗袜委实太大,早在同样大上一号的鞋子里缩成了一团儿,行路得急,更是分外的不舒服。

艾俄罗斯也停顿下来,颇有些歉意的望着纱织。

他凝神细听,洒着晨辉的黎明宁静得很,冰凉的斜风吹过,一粒露水落在冬日的枯草丛中。

于是,他在路边寻了一块较为干净的白石。

“抱歉,”艾俄罗斯道:“方才走得过急,姑娘若是累了,我们就在此歇息片刻罢。”

纱织立刻鼓起脸——方才?都急行军了一夜了。

她的脚给艾俄罗斯的大号鞋磨起了水泡,确实需要休息一下。

她在路旁坐下,艾俄罗斯取过水囊,拧开盖儿递与她,纱织并不多言,仰头就灌了一大口。

“多谢。”她将水壶还给艾俄罗斯。

艾俄罗斯伸手抹一抹壶嘴,也径自喝起来,一面往额角抹去些许热汗,

纱织忽然道:“你这人好生奇怪,说好要送我回去的,走到半路,忽然就改主意了——”

艾俄罗斯怔了一回,叹口气答道:“实在抱歉,姑娘既说到冥教相关,在下也少不得要查证一番,事关重大,也只好烦劳姑娘陪同一行了。”

“你骗人,”纱织转一转眼珠,道:“都好几年前的事儿了,若是真要追查,我告诉你地方,你自己去岂非更方便?”

“江湖上规矩繁杂,有时候,就是在下想打听,别人也未必肯说。”艾俄罗斯一团和气道:“有位与当年婆婆相关的姑娘同行,应该会事半功倍。”

纱织哼了一声,道:“原来是利用我来的。”

艾俄罗斯一口水几乎喷出来——自己打从小最是耻于利用他人,如今竟被人这么说了,而且说话的还是一位美人,实在说不出的郁闷。

报应,原来说谎话果然是有报应的。

纱织却眨眨眼,道:“为什么不说话?”

艾俄罗斯道:“姑娘您说得这么言简意赅,在下实在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纱织微微一笑:“其实我并没有怪你。”

她这样说着,面上露出恬美温柔的神色,连天边微露的朝辉似都失却了颜色。

艾俄罗斯瞧着她,心中浮着一股平生从未体验过的暖意,连他自己也不知这暖意究竟为何物,只觉微微一甜,淡淡的,仿佛立刻就散了去,却比世上任何滋味都要美妙,都更弥足珍重。

“昨夜你止让我跟着你,我也不知里就的。”纱织垂下头,微微有些伤神道:“本就出了那样的事,我见你一路神色凝重,还以为……”

“此事在下确欠考量,”艾俄罗斯忙宽慰道:“令姑娘忧心,实在抱歉。”

“也不算忧心,”纱织幽幽一叹:“你只是不知道,我是个不祥的人……”

这一声叹息,宛若九月之风,是那么飘渺,亦如那般寂寂,淡淡的感伤着。

听到这样一声幽叹,没有人能不动容,艾俄罗斯也不例外。

她猜得不错,昨夜,就在她说出不老山人那一瞬间,艾俄罗斯确实感觉到杀气。

那决非平凡的杀气。

星光虫声,似都被这杀气中所凝结了。

连艾俄罗斯自己,在那一瞬间,也因这带着血腥味的杀气逼得透不过气。

这样凝重的杀气,绝非等闲之人所能发出。

艾俄罗斯并不知道这隐匿于暗夜中的人究竟为何人,因何事而在,也许是为杀人灭口,也许不是。但那时此人眼中必只有自己二人,倘此人找自己寻仇,若将纱织送回,她必被人挟为人质;若本就是寻纱织,自己便更离不得左右。

此人武功绝非瑶星芙蕖所能敌,自己一走,撒加又在外,一府之人恐怕都要遭到牵连。

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

艾俄罗斯只能护着纱织上路,也许,这是不得已,也许,这也可以引蛇出洞。

但这一切,艾俄罗斯并不愿意纱织知道过多——即使这迟早是隐瞒不住的。

为此,他很一本正经的撒了一个谎,凝重的神色却出卖了他。

他忍不住望向纱织,她手托着脸,莹玉般的肌肤中微微透出些许粉红,一双眼秋波似水,充满天真烂漫,就忽然想,怎能忍心让这样的女子再受到惊骇?

艾俄罗斯开始觉得其实说两句谎也不错。

他本不善搭讪搪塞,搜肠刮肚,想要找些词句瞒过去。忽然之间,一只老鸦扑腾着黑翅膀飞了去,风声起来,夹着刀剑的铮鸣,却仿佛野兽在咆哮。

大地极静,艾俄罗斯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艾俄罗斯站起来,他又感觉到那股杀气的逼近。

纱织也不由得起身,虽然她什么也没有觉察,也不由得为这异样的沉默而心惊。

发生了什么事?她想这么问,却伸手掩住自己的唇,她知道艾俄罗斯此刻极其专注,决不能因自己而分心。

艾俄罗斯却缓了一口气,缓声道:“无妨,是我听错了。”

他这么说着,右手却握紧了他的剑,拇指顶在剑柄上,手心满是涔涔的汗。

“我想,”默了片刻,艾俄罗斯神色凝重道:“姑娘倒是提醒了在下,这条路人迹罕至,又正值清晨,我们还是多一份小心的好。”

纱织情知他是在宽自己的心,却也只能做出不知情的形容,微微点一点头。

艾俄罗斯把剑举到胸前,平和做出一个请的姿态。

纱织不敢违拗,颇有些偏偏倒倒的走在道上。

天尚未大亮,远山呈着淡淡的黛色,道旁的衰草也是苍凉的黛黑着,唯有这道上的砂石却是白的,辰光落在那上面,甚至有些刺目。

道路很窄,扭扭曲曲的,宛如羊肠,蜿蜒至一条浮着草皮的小河。

纱织见着河上的小桥上行着个汉子,肩上挑着担柴火,一面行,一面哼着山歌。纱织眼见他是个平常人,但毕竟心中有事,也不敢贸然上桥,便停下脚步。

艾俄罗斯跟将上来,瞧过一眼,道:“没什么,是早起的樵夫。”

却见那樵夫已是过了桥,找块干爽处搁了担子,径至河边,抄起一把水,往面上抹了两把,算是洗面,又双手掬了一捧并不算特别清澈的水,伸嘴喝了起来,显是渴了。

纱织方待松口气,艾俄罗斯却忍不住低声道:“不好,这条河……有古怪。”

纱织一怔,河水只是静静的流淌着,浮着草皮——纱织猛然反应过来,那草皮浮在水上,却岿然不动!

正想处,那草皮却动了,逆流而上,直直向那樵夫漂近。

艾俄罗斯大步朝对岸行去,一面喊道:“这位朋友——”

话音未落,那樵夫却从河边扯到一绾如蓬草般黑色的东西,似乎觉着诡异,便伸手拖将起来。他惨叫一声——一具腐黑的尸首从河边泡得发霉的枯草中露出头来,而樵夫发现自己正扯着它的头发。他像被火烫了一般跳起来,拔腿要朝自己的挑担奔去。

河水哗啦裂开了,纱织听到山蛙般的声响——那却无疑是人的声音,而且是在笑,毛骨悚然的大笑。笑声中,一条黑影从河水的裂口中飞将出来,黑糊糊的手搭着樵夫的肩,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只这么一搭,一扭,一引,那樵夫便直直栽入河中。

艾俄罗斯眼疾手快,将手在几近腐朽的桥栏上轻轻一拍,鹰一般掠向那樵夫。

樵夫已是半身入水,艾俄罗斯抄手拎到樵夫的背心。身后,那股如影随形的杀气一瞬间大盛,就在河那一边——艾俄罗斯根本不及思量,他的本能比思量更快,右手的剑已经顺着直觉的危险闪动般朝后飞出。几乎同时,艾俄罗斯听到剑柄在对岸某处撞击在人体上的声响,杀气立时散了。艾俄罗斯并没有时间回头,因为他感到一股大力来自水下,似乎不仅仅要将樵夫拉将下去。他喝喊一声,将那樵夫引出水面,生生自半空转身,平平向岸上抛去——这时,纱织的惊骇方才自喉中吐出。

一缕血痕在浑浊的水中,混混沌沌散去了。

河水发出咕咚的深响,仿佛巨石落入不见底的深潭。

艾俄罗斯意识到河中的杀手潜伏了下去,他不敢恋战,飞步踏水向纱织奔去。

尚未及岸,纱织发出第二声惊呼——那樵夫落在岸头,翻将过来,伸手卡着自己脖子,抽搐起来。他脖子上有尖刻的齿印,仿佛被鳄鱼噬咬过,生生少了一块肉。然而他的伤口却并不是在汩汩的冒血,而是泛着灰白的泡沫,宛如沸腾的石灰,这泡沫很快变黑,死一般的黑暗。

纱织上前一步,樵夫望见人影,嘴唇翕动着,并且朝她伸出手,仿佛要抓握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抓住,他的手僵直了,五指如钩。他的眼珠几乎要从眶中凸出,瞳孔却渐渐扩散了。

纱织脑海嗡的一声,不由自主朝那已死的可怜人伸出手,艾俄罗斯飞步过来,很干脆的打开了她的手。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他说道。

“可是……”

有人死在这里,这么凄惨,可以……任随他弃尸荒野吗?

“小姐,请你住嘴。”

纱织从未想到艾俄罗斯会如此声色俱厉,他的背脊挺得笔直,面色铁打一般,仿佛无论什么都不能让他动容分毫。纱织忽然意识到艾俄罗斯才是此刻最为难受的人——她看到他的眼睛,竟似乎有火焰燃烧起来,那种任何眼泪都无法熄灭的火焰。

然而艾俄罗斯扭过了脸,他向他的剑走去。

他拾起落在荒草中的剑,剑还好好的在剑鞘中,鞘尖咝咝的冒着白气,一旁的那丛衰草仿佛被灼烧过,已经发黑了。

同样的毒……

艾俄罗斯一声不吭将剑拔出,手掌微微一折,剑鞘从中折断。他仿佛只是简单的让鞘尖落下,那半截鞘深深插入了泥土中。

我……连一个普通的路人都保护不好……

他踩在深入泥土的半截鞘上,将泥土踩实。

纱织摸出艾俄罗斯的罗巾,将它覆在那樵夫不能瞑目的脸庞上。

“我们走。”艾俄罗斯再次说道。

对手隐于暗处,手段又是这般残忍,甚至不分青红皂白,这令到艾俄罗斯不敢选走官道,担心连累更多的无辜者。

他们一路急行,四围却平和至极,平和得几乎让人怀疑那担心是多余的。但艾俄罗斯知道,正如野兽扑食之前,总会安安静静的看着它的猎物,等待猎物躲无可躲的那一瞬。正因为如此,艾俄罗斯绷紧了心头那根弦,丝毫不能放松。任何人如这般全神贯注,都免不得疲惫,正如任何弦如这般绷紧,久而久之,若不是失去弹性,就会啪的断裂,艾俄罗斯却全然不知疲惫——至少他的眼睛一直是那般炯炯有神,宛如褐色的火焰在燃烧着。

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艾俄罗斯不觉得自己算什么成事者,更不敢妄称超世之才,却确有一股志气支撑着他决不能疲惫、松懈,更不能倒下。

那可怜樵夫的脸庞不时浮现在他眼前,令他愤怒。

他握着他手中去了半截鞘的剑,对自己发誓说绝不能让悲剧再次重演——这也许就是他的志,简单,却拔山不移。

不觉间,日已西斜,明星比月亮升得更高,一切都太宁静了,宁静得仿佛大自然一片空旷。

正因为空旷,所以死寂,正因为死寂,所以令人畏惧。

远方,已经看得见万家灯火渐次点燃,那里很温暖,会有尘世的喧嚣,也许加一把脚力,三更之前,说不准能找到一个店家落脚——然而,他们却不能去,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苦痛呢?

仿佛上天给予了慰籍,他们看到一座破落的关帝庙。

庙门口的石狮子已经给磨蚀得见不清原来的模样的,一只还缺了一条腿,庙门上落满了尘土,蛛网四处结着,枯了的长藤爬满了灰黑的墙头——一座庙成了这副模样,显是荒废已久。

纵然荒废破败,也总好过露宿荒野吧。

艾俄罗斯走过去,拿剑拨开蛛网,推开了门。

他取出个火折子,打燃,往门内一照,摇摇头:“事非得以,只好将就一下了……”

纱织点一点头,微微拎一拎过长的衫摆,跨将进去。

昏暗的光中,纱织拨开了垂吊下来的蛛网以及落着灰尘的帐幔,神龛里供着尊关帝像。纱织不认得关圣帝君,只知那塑像一手按着膝盖,一手捋在长长的胡子上,漆已是落了,只留下斑驳的灰暗,即使如此,纱织也肯定那以前定是金壁辉煌的妆扮着的——因为塑像的神看起来很威武却不凶狠,也许,可以叫做威严。假如一个并不凶狠的人让你感觉威严,那么你或多或少是有些尊重他的,假如这个神并不凶狠,他的威严却溢于相貌,那么,他一定是一个广受尊重的神了——广受尊重的神的庙堂,无论在怎样的穷山僻壤,最初也一定是辉煌的。

艾俄罗斯随后进来,仔细合拢了门扇,随意拢了庭中一堆干木枯草,燃了堆火。他看一眼纱织,把袄子脱下来,递给她,不容置疑道:“穿上。”

艾俄罗斯又摸一摸包袱——幸好他原本打算送纱织直接出城去江浙的,于是顺手把干粮也包在包袱中带走了,否则真不知该怎么办——他摸出一块饼,递给纱织。

纱织看着他,艾俄罗斯偎着剑,淡淡道:“我还不怎么饿。”

他的确不觉得饿,因为没有心情。

纱织心情也郁郁的,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止是捧了饼,吃不下去。

他们就这样坐在火堆旁,谁也没说话,直到如山蛙般诡异又令人恶心恐怖的笑声再次响起。

夜是静的,天地也极静,那声响就回响这闭合了门扇的庙堂中,仿佛从四面八方一齐袭来,振聋发聩。

艾俄罗斯站起来,把手按在剑柄上。

窗户吱呀一声,洞开了。

艾俄罗斯岿然不动,他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因为那股杀气并没有燃起,对方没有燃起杀气并不是因为他们慈悲,而是因为他们正在享受——享受猎物惊惶失措的快感。

然而,他还是错估了对方,因为对方不仅残忍,而且阴毒,他们杀人,并不须要正面交手。

一只黑糊糊的东西从窗户跳进来——那绝不是一个人,人无论用什么手法也不可能伪装成那样;那也不是暗器,因为它是活物。

它只是一只山蛙,也许是一只蛤蟆,黑得发亮,一双金黄的小眼睛瞪着庙内的人——比豺狼更凶狠恶毒的。

艾俄罗斯本能的感觉不好。

那蛙闪电般跳将起来,艾俄罗斯挥剑相迎,立时将那蛙劈成了两半。

他看着自己的剑鞘,碰着那蛙的地方,咝咝冒着白气。

艾俄罗斯是真的明白不妙了,他抽出了他的剑,将那沾染着巨毒的鞘扔到墙脚。

第二只黑蛙跳将进来,接着是第三只……

这些黑亮的丑陋至极的毒蛙排成长队从窗口跳进来,仿佛训练有素的军队,整整齐齐用金黄的凶狠恶毒的小眼睛瞪着庙中的人,那绝不仅仅是让人畏惧,更让人恶心得几乎想要呕吐。

艾俄罗斯冷汗也下来了,他从未将蛙纳入对手的范畴。

你的对手不是人,死了一只还会源源不断,而你绝不能有丝毫失手,它们只要碰你一下也许你就完了——这样的战斗,有胜算么?

艾俄罗斯从未想过要学暗器,因为他始终有点执着甚至怪癖的认为那不够光明正大,此刻,若是静下心来,他也许会后悔,至少满把暗器对付这样的毒蛙军团才是再合适不过的。

他并没有时间后悔,也许,真的有时间,他也并不会后悔。

他缓缓吹出一口气,就在一口气的时间,他已经刺出了二十剑,剑无虚发。

死蛙围着两人散了一圈,满布灰尘的地表开始缓缓的渗着黑色的毒血,一只只毒蛙仍踏着同类的尸体前仆后继的扑上来。

艾俄罗斯剑尖一滑,一只毒蛙避过了他的剑。

糟了——

他不及回头,但已听到纱织微微一哼——她用手掩着自己的嘴,拼命不想发出声响来,最初本能的那一声呻吟却已发出。

艾俄罗斯大惊失色,他反手将纱织一拉,一引,揽入怀中,纵身上了神龛。他将纱织依在关圣像上,手如翻花般点出,封住纱织各处大穴,以阻止毒性扩散。

纱织却已是昏了过去,气息也微了。

幸喜得中毒的是手背,也幸喜没有触动到手臂大的血脉,若是要紧处,她又不会自己运功,以这种猛毒发作的速度,便如那樵夫般,登时就得毕命,神仙也难救了。

得罪了,艾俄罗斯默念一声,拾起纱织软绵绵的手臂,大口向外吮吸毒血,眼睛却还须得注视着,时不时挥剑戳掉跳将上来的毒蛙。若在平日,艾俄罗斯自己也怀疑自己能一心二用至此,但此刻他心中一片空明,只想着要救人,出剑比往日更稳、更狠、更准。

他看到纱织伤口黑血渐渐淡了,接着淌出鲜红的血来,终于松口气。

她体内剩下的毒,并不是能吮吸出来的了,需要有人运功帮她逼毒。

但是……

艾俄罗斯无奈望向殿中的毒蛙,忽然灵光一闪,他左手环着纱织,腾身跃起,右手伸剑挑起火堆。他平刺出七剑,快如疾风,却极稳,火堆分为了七堆,平平落在关帝下,火苗只是微微一颤,接着,便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继续悠游自在燃着。

艾俄罗斯将剑尖在地面一点,半空旋身,又纵身上了神龛。

毒蛙聚在神龛之下,却止步了——这些豢养的毒蛙也许并不怕死,但无论如何驯养,它们的本能却令它们不可能不怕火。

艾俄罗斯并没忘记,蛙的后面还有蛙的主人。

他只能一手执剑,一手按在纱织背上,运气丹田,将内力缓缓注于她体内。

风呼啸着穿堂而过,冷得透骨,艾俄罗斯头顶却冒出丝丝热气。

四周,蛙声一片,于死一般的黑暗中。

猛地,蛙声停了,又是那股杀气。

艾俄罗斯挥出了剑——他别无选择,艾俄罗斯挥剑以对的人都死了,这人也不例外。

但艾俄罗斯并没有下意识要杀了他,因为斩杀了太多的毒蛙,艾俄罗斯的剑已经淬上了剧毒,这柄剑只在那人肩膀划过一条口子。

这毒委实太过厉害,见血封喉,那人张大口,凸着眼,死得说不出的狰狞。

窗外,另一股杀气登时散了。

怀中,纱织身子猛地一震,接着,有黑色的血丝自唇角溢出。

艾俄罗斯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无比疲惫。

再怎么运功逼毒也是有限制的,她体内应该还有些余毒罢。想着,艾俄罗斯自怀中摸出一粒朱红的药丸,那是友人米罗送与他的——大凡使毒高手都备有些应急的丸药,内力强的人服下,避毒效用极好,纱织虽然半丝内力也无,服下也多少能抑制体内残毒的发作。

这样,应该可以撑过数日了……

解铃终须系铃人,他想着,扭头望一望地面的死尸,看来……解药应该在外面使蛙人的身上。

这时,艾俄罗斯注意到毒蛙们停止了蛙鸣,仿佛不知所措。

是了,艾俄罗斯想,它们是需要主人发令才能行动的。

远远传来一声呼啸,毒蛙们整整齐齐鸣了一声,排队往外飞蹦。

纱织嘤咛了一声,悠悠醒转过来。

“你醒了……”艾俄罗斯扶着她。

纱织无力的翕动着嘴唇。

“我出去一下。”艾俄罗斯说道——杀一个人,现在,他只有一个人了。

他将纱织靠着关圣像坐下,纵身下来,循着蛙影追行而去。

有的人,视人命如草芥,逃走的时候,却必要像守财奴带走珠宝一般带走他们的宠物。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特别爱惜宠物的性命,而是因为他们恶贯满盈,树敌太多,关键时刻,需要靠这些宠物来救命。

艾俄罗斯在一丛梅树旁落下,梅花开了数点,在冰冷的血腥中分外芬芳。

“为什么滥杀无辜?!”他平静的问道。

仍旧是山蛙般可怕的笑声,听得出嗜血者的疯狂。

这就是答案了,艾俄罗斯将剑藏于肋下。

他很明确的面对着对方隐匿的方向,告诉对方说道——你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他沉默着,双目如明月般有神。

风声乍起。

艾俄罗斯已经移动了方位,他的剑平平指向前方。

一条人影扑的落在衰草丛中,他的手臂落在他身旁。

艾俄罗斯知道自己剑上也有毒,他相信这个人自己中毒总会拿出解药——时间并不多。

他向那人蹲下身,最后一次道:“把解药交出来罢,那样,可以放过你一命。”

那人的眼已经凸出来了,他却仍旧在笑,笑得,艾俄罗斯也禁不住发寒。

“你以为……所有使毒人……都有自己的解药么……”

“什么?!”

那人在抽搐中狂笑着,恶狠狠瞪着艾俄罗斯的面,猛地喷出一口血。

艾俄罗斯本能的拿手臂去挡。

黑色的毒血喷在他臂上,衣物与手臂同时冒出咝咝毒气,整条臂立时麻木了。

“我们兄弟要杀的人……杀得了,人死,杀不了,我死,没有第三条——”

那人笑声嘎然而止——

——他死了。



第二十回 还神诀



月亮沉入云中,天空漫漫的飘起雨来,江南之地,雨亦如烟花丝竹,变得绵绵软软,却说不出的愁肠百结。

艾俄罗斯并不甚喜江南,正如他素来不喜杏花的烟愁。

雨水打湿了他的衫,艾俄罗斯自己也不知是走回来还是跌回来的。他依稀记得自己摸出藏在怀中的匕首,剜去了臂上那块黑色的肉。剜肉刮骨,想来应当是很痛的,艾俄罗斯发现,自己整条臂几乎都麻木了,什么感觉都没有。

当年关圣帝君刮骨疗毒,一面刮骨一面下棋,而今想来,约摸中的也是这种毒。

想到这里,艾俄罗斯不由得笑了起来。

冷风冷雨灌到脖子里,浑身一激灵,脑袋倒是清醒得有点不太正常。人头脑清醒得不太正常的时候,大约总是性命开始有点不妙的时候了罢。

虽已点了止血的穴位,还象模象样的拿布包扎了一下,艾俄罗斯瞧着自己的血,还是浸饱了那块包扎布,滴滴答答的流淌下来。

他手里还攥着个旧磁瓶儿,避毒的丸药还剩得一粒,要救的命却有两条。艾俄罗斯总算知道客气未必是件好事了——不仅仅是客气,当时……多少是有些自负的,总觉得若真要到了让自己用两粒丸药来救命的时候,恐怕也不是单单丸药能救命的事情了,所以硬是拒绝了米罗的好意。

早知如此,当时该把那懒人好容易炼的一小鼎丸药全抢来才是。

艾俄罗斯又是自嘲一笑,世上若有那么多早知如此,人活起来恐怕会顺当得全然失去了滋味。

他捏了一下小瓷瓶,勉力挺直腰板,大步走进来。

纱织倚在关帝像边,闻得声响,也挣不动,只能低声关切道:“你……”她目光落在艾俄罗斯臂上:“你受伤了……”

艾俄罗斯道:“小伤,不碍事。”

纱织似乎松了口气,但她看起来实在糟透了。

“我这里有粒药,你把它吃了罢,”艾俄罗斯道:“暂时可以抑制毒性,否则,你这个样子,就算到了明后日,恐怕也是起不了身的。”

纱织点一点头,忽然觉着不对。

艾俄罗斯面色煞白,隐隐透出青紫气,嘴唇已是乌了——这是……中毒的迹象。

纱织浑身无力,连抬手都似是一种奢侈,只能尽力将头扭向一侧。

艾俄罗斯微微一怔。

纱织道:“艾大哥,我知道您是好人……但这粒药,还是留给您自己——”

“你……”看出来了……

“况且……”纱织又道:“我是不会运功的人,即使吃了也撑不了多久……你吃了的话,再凭你的内力,就可以——……”

艾俄罗斯上前一步,伸手卡住纱织下颌,硬是把丸药塞了进去。

他松了口气,这才觉得快要撑不住,伸手扶住神龛台,忍不住头晕目眩。

“为什么?……”纱织落下泪来:“为什么你要这么霸道?……”

你可知我宁可死一千次,也不愿再让人因我而死了。

“不用担心……”艾俄罗斯道:“先前,我们也见着灯火的,城镇应该也不算太远……”

说不得两句,他已觉着浑身无力,膝头更是不住的打颤,眼见着就要跌跪下去的。

他心中自有一股傲气,无论如何也是要站着的,哪怕是死去。

他指一指一旁的包袱,道:“那里面,有些碎银子……等你可以走的时候,取了它们……央人雇条船,去天蝎堂找米罗……”

他是使毒的君子,一定有解毒的法子。

那样,艾俄罗斯想着,微微有点酸涩,我死也瞑目了。

他无论如何不愿纱织死的,然而,毕竟自己就要死了,想要高兴,甚至做出高兴的模样,也实在是难得狠。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看淡生死,艾俄罗斯想道,我毕竟还是不行的。

但他觉得自己尽力了。

“这一两个时辰,我会守着你……”我能做到的事情,也只有这些了,抱歉让你遭遇这些……——他勉力道:“这里人迹罕至,应该不至于会突然冒出什么歹人,到时候,姑娘你——”

纱织定定看着他,忽然道:“到时候,我可以杀了我自己。”

艾俄罗斯一怔。

他端详着她的眼睛,她决不是在说谎,说谎的人,绝不会有这样清澈明亮的眼睛。

她似乎有点生气,但绝对不是生艾俄罗斯的气,也许,她是有些恨自己的。

艾俄罗斯道:“你……”

“我发过誓,不要再让任何人为我而死……”纱织娓娓道:“我也许做不到让你活,但至少,让我自己陪你死,却还是做得到的……”

艾俄罗斯微微一叹,道:“你心肠很好,誓却未免发得太大了。”

“但我已经发过誓了,”纱织道:“人出口有愿,就必要做到……”她看着艾俄罗斯,极平静道:“所以,若你死了,我也会陪你去死的。”

“你……”艾俄罗斯觉得自己简直无话可说:“这是何苦……”

本来,一个女子愿为一个男子放弃性命,无论她出于何种理由,对这个男子来说,并不是件令人讨厌的事。

但艾俄罗斯当真觉得有点难受,他希望纱织活着。

只是,无论多么了不起的人,都只能阻拦人生,而无法阻拦人死。

一个人若是要死,那是谁也拦不住的。

“是啊,死是很苦的。”纱织道:“我也并不想死……所以,”她用眸子望向艾俄罗斯:“你也要活着,我们一起活下去,活一百年,婆婆说……人活一百年就很幸福了……”

艾俄罗斯实在非常希望答应她,但他也只能回答:“抱歉……”

“你刚才说……”纱织却仿佛没有听到他抱歉,平静道:“在这一两个时辰,你会守着我……你这么说,因为你虽未必能赶路,但运气入定,撑一两个时辰却并不算做不到,是么?”

艾俄罗斯不由自主道:“是的。”

“那么……”纱织道:“你先坐下,调理呼吸,意守丹田。”

她一气说了这许多,竟有些目眩,几乎倚不住关圣像,且住了口,微微歇息。

艾俄罗斯竟依言做了。

也许,这一两个时辰内,会出现奇迹也不一定——他这样想。

艾俄罗斯素来不信奇迹的,但此刻竟也企盼奇迹。

纱织歇了片刻,勉力一笑道:“接下来,你要照我说的去做。”

艾俄罗斯又是一怔。

“你一定觉得奇怪,”纱织不等他讯问,已自言道:“你是习武的,我是不会武的,无论如何,我也不该插手你运功之事。”

“确有些奇怪,”艾俄罗斯道:“但姑娘必是想救在下,其他的事,若不愿说,也就不必了。”

“你的确是个君子……”纱织一笑道:“如此,我也不必多做解释了……”

艾俄罗斯默了片刻,道:“但我可以听姑娘说的话,也可以不听,姑娘也无法逼迫我,是么?”

纱织瞧着他,笑了一下:“看在你学得倒快(被我带坏)的份上,就算是吧。”

“这一两个时辰,我可以照姑娘说的做,”艾俄罗斯正色道:“但你也要答应,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不可以自寻短见。”

纱织默了片刻,淡淡道:“我已经发过誓了,如果我可以自毁誓言,那么,答应你的话,不是也一样可以不算数么?……”

她静静聆听着门外的雨声。

门外,雨水占领了荒废的郊野,松针间的蛛网被打碎,挣扎的冬虫因此而得救。

“婆婆说过,阴间的路,又黑又冷……这样的路,我不想走,你也一定不想走。我们至少还有一两个时辰可以好好的活,为什么要急着谈死呢?”

她看起来还是那么软弱无力,连拿起一张纸的力量都没有,但她明亮如星的眸子充满温柔,却令她仿佛具备了不可抗拒的力量。

温柔,有时候也是不可抗拒的。

“人有血脉而相通,流行不止,还周不休。”纱织顿一顿,道:“心主身之血脉,动出者谓以为阴脉,静入者谓以为阳脉。阴在内,阳之守;阳在外,阴之使。体若燔炭,阳胜;汗出而散,阴复其胜,是以阴阳相贯,如环无端……”

若是平日里,艾俄罗斯见她这般煞有介事,也会忍不住婉尔而笑。但此刻臂上毒气隐隐发作,如千万只跳蚤在同时咬啮一般,隐忍于心已是不易,哪有心情作笑?

他本是抱了必死之心的,即便听说一条生路,少不得也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

倘使不成,身后有人话得短长,也须得死去元知万事空,管不得了。

当下便依纱织言,将臂上那股阴寒之气顺着她所言经脉引导,自臂而胸腹,又自胸腹而头顶。但那毒气发作本已如毒虫噬咬,他这一引导,却仿佛将这万千毒虫引入心肺骨髓,蠕蠕而动。若说先前毒性发作还不过是一刀之痛,如今这一引导,却无异引刀自戕,或者说,还不如引颈一刀来得舒坦。

艾俄罗斯本是不怎么怕死的,但若要这般苦不堪言还死了,艾俄罗斯自己都觉得委屈。

艾俄罗斯是鄂人,鄂人的脾气是绝不认输的,就好像天上的九头鸟,砍掉一个头,还有八个头可以斗,就算九个头都掉了,也还得喷出一腔子血。

艾俄罗斯不想对这股痛楚认输了,他决定跟这股阴寒之气周旋到底。

痛苦到了极点,辗转数次,那股阴寒之气锋锐却渐渐折了去,隐隐间,有一股暖流间入其中,只是杂驳不纯,痛楚轻了,却似有些奇痒难耐。

痒不见得比痛更轻松,但呼吸毕竟是顺畅多了。

是了,否极泰来,艾俄罗斯忽然想,想来已是过了第一关。

这般一想,心下不由得宽慰许多,更将一切杂念悉数抛却,潜心依法引导起来。

初时还奇痒不止,心下一旦空明,痒便轻了许多,只觉体内那股杂驳不纯的暖流渐渐壮阔起来,如江河奔流,将阴寒毒气如浮萍悉数化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这股盘旋的暖流也渐渐的淡了,如河,如流,如溪,如泉,渗于体肤之间,觉察不到了。

纱织瞬也不瞬的瞅着艾俄罗斯,见他面上由煞白渐渐渗出毒气的黯黑,接着由黑转紫,由紫转青,青气渐渐淡了,汗便出来,初时也是紫黑的,渐渐的也淡了去。

艾俄罗斯的神色慢慢变得祥和,竟露出淡淡的微笑。

纱织松了口气,方才发觉先前太过紧张,此刻精神已是支撑不住,眼前又是一黑。

不行,他才有进展,我……不能在此刻搅扰。

她抠着关圣像,却连一丁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腹中翻江倒海的,她终于忍不住,面朝龛里,喉头一酸,呕吐起来。

艾俄罗斯睁开眼。

他确是想起身,但虽然感觉舒坦多了,却还是无力,一时竟也站不起来,只得这般注视着她。

纱织面色微红,道:“抱歉,我……”

艾俄罗斯摇摇头:“是我要谢你的。”

“你……不该道谢的,”纱织道:“我先前就说过,你死了,我也只好去死,而我不想死,所以不得不想法不让你死。”

艾俄罗斯笑了一下:“你总是感激别人,却不肯让别人感激你。”

纱织微微一叹:“因为……世上最最难过的事,就是感激别人了。”

是么?艾俄罗斯却没有问。

他几乎可以想象一个本应受到众星捧月般呵护的柔弱女子,淡淡的叹出这么一句,究竟是经历了些什么。

他见她怅然垂着并没有沾上泪的睫毛,却觉着那上面挂满了晶莹剔透的的泪珠。

他无话可说,亦不能张开臂膀,借她依靠而哭泣。

他环顾四周,想要找个话题来岔开这淡淡的忧郁的氛围。这里荒得紧,看样子也不像常有人来,艾俄罗斯暗忖道,我现在单是起身恐怕就还得一日,要带着她走,更不知要几日。想着,心中不由得暗暗忧闷,却不表露出来。

艾俄罗斯看看窗户的破洞,雨已是停了,不觉之间,已过了近一日。

不管怎样,总得吃些东西。

人确可以多日不吃东西,但在此时此地,多日不食是无异于自杀的。

他站不起来,伸手拿些东西,却还可以办到的。

包袱就在不远处,艾俄罗斯够着了它——这个姿态他自认为实在太过滑稽,但也不得不如此。

他从包袱中取出饼,看着纱织,没奈何道:“能接住么?”

纱织淡淡道:“可以试一试。”

艾俄罗斯把饼扔给纱织,纱织手上更是无力,没接得牢,幸喜是落在衫上,纱织便捡起来。艾俄罗斯自己也摸出一块饼,朝纱织举一举,二人相视一笑。

吃过饼,纱织面色稍稍转好,仍觉着疲惫,且倚了神像歇息。

纱织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先前忘了对你说,你近日之内,除了我教你的法门,一定不能练别的功夫。”

艾俄罗斯微微一笑:“姑娘看在下像是近日内能练功的模样么?”

纱织亦是一笑,道:“我看不出来,但你看我像是在上的么?”

艾俄罗斯一怔,旋即又笑起来:“姑娘端坐在关圣帝君一侧,怎么不是在上的?”

纱织面色又是一红,道:“你可以叫我纱织……”

“姑娘……纱织……”艾俄罗斯还是觉得怎么叫都怪怪的,讷讷半晌。

纱织却扶了神像道:“原来他就是关圣。”

“你……不认得关圣帝君?”

纱织摇摇头:“我自幼在山间长大,书里倒是读过,却从未见过。”

言语间,掩不住一丝幽幽落寞。

“我却是自幼就认得关圣的,”艾俄罗斯并未注意,道:“习文之人,入学便是要拜文圣孔子,而我们习武之人,拜的便是这位武圣关帝了。”他仰首望着关帝像:“习武,先要修身,关圣一生磊落豪侠,大丈夫一生,概当如此。”

“所以,”纱织道:“你总是为别人着想,为别人而活,别人有事,你便不能,也是会拼命的……”

艾俄罗斯倒禁不住有些脸红:“姑娘太抬举在下了。”

纱织笑起来:“都说了不要再在下了,在上的我……”

说着,拿手掩了口,笑而不语。

艾俄罗斯正等着下文,却见她苍白的面庞上笼着一抹挥散不去的红晕,娇美不可方物。

如花似玉,艾俄罗斯忽然想,若不懂得这个词,见着她便必定能明白了。

这般想着,心中又荡出一股奇异的感觉,竟连伤口的疼痛,似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纱织却望了他,微笑道:“怎么不说话了?”

艾俄罗斯猛然觉着面上一烫,忙岔开话题:“我是在想,你先前教我的法诀,虽不知名,却实在奇妙得紧。”

纱织一笑,娓娓答道:“这叫做还神诀。”

还神诀……艾俄罗斯倒是一惊,我却像是在哪儿听说过……

他一时想不起来,却听纱织又道:“武学的事儿我是一窍也不通,但它能救人,便必是好的。”

她不无遗憾的想,这诀原来自己也偷偷练过,却笨得紧,怎么也不得法,终究还是他们习武之人厉害,一通便能百通。

她垂下头,又自责道,我若聪明一些,也不至于练不得法,更不至于拖累他人。

艾俄罗斯却微笑道:“你若不明白,怎知道它能救人?”

纱织忽然默了片刻,仿佛沉浸在回忆中。

“其实也没什么,”纱织道,面上满是温柔之色,却又隐隐含着些许嗔怪,这种温柔的嗔怪化为了淡淡的言辞:“没吃过猪肉,总还能见过猪跑的……”

艾俄罗斯微微一笑:“我都练过了,你这不是在骂我吗?”

纱织面上一红,道:“不是在说你……”

她垂下头,淡淡感伤着,正如艾俄罗斯第一次见她——婷婷立于月下,一天如洗,星月生辉。

她这般的感伤,却与寻常大有不同,漫溢着水样的温柔。

撒加!

艾俄罗斯忽然反应过来,她说的人是撒加。

她心里想的,念的,爱的,怨的,嗔的,怪的……这个人的影子无处不在。

艾俄罗斯心头竟然微微一酸,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心中郁闷,更说不出话,索性闭了眼,盘膝而坐,左手抚胸,右手按腹,仍依还神诀的心法练起来。但也不知为何,此番脑海里总是一片月光,一介小亭,松涛微响,如此宁静的图景在眼前挥之不去,心里,竟像是等着盼着有什么来打破它一般。

终于,艾俄罗斯见着金色的闪光,一柄匕首划破夜色松涛。

艾俄罗斯大叫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纱织大惊:“你——怎么了?”

艾俄罗斯惨笑道:“没事,是我不好,心存杂念……”

纱织又是着急又是担忧道:“那可不好,你须得目观鼻,鼻观心,摒弃他想,心如空谷,虚而不屈……”

艾俄罗斯只情苦笑,她一番心意,我却……

心中猛然一震,艾俄罗斯啊,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却说艾俄罗斯尽力宁静心绪,又调理一日,毒性内伤皆好不少,身上虽仍力乏,不能远行,却也可以在附近寻些山泉野果。纱织却见不得转好——小庙地潮,又下过雨,艾俄罗斯杀的那些毒蛙的剧毒融进湿气里,在这里待上数日,整日里吸气吐息的,好人也得倒了,何况她本是中过毒的。就近又寻不得别处居所,废庙之僻,人烟确少,根本寻不得帮手,只得这么耗着。艾俄罗斯勉力要与她疗伤,她却每每推开他手道你这数日是绝不能运功。艾俄罗斯情知她所言不虚,自己按原来功法运气时,也隐隐觉着丹田之气一时上不来,也没奈何,只得作罢。想来再过一两日,自己纵不能运功替她逼毒,且凭借天生的力气负了她去寻医,总还是可以的。却又想起米罗来,他寻常日里,也总在扬子江上闲晃,居无定所,要命的时刻往往寻不得人的;阿布也是使毒的高手,却住得远,脾性又怪,纱织恐怕更撑不到那时,想到这里,艾俄罗斯也不由得心下打鼓。相较之下,纱织倒心性平和得多,身骨虽弱,却似浑然不为己忧,见艾俄罗斯不时忧闷,纱织倒常与他说笑。

好容易又挨过一日有余,艾俄罗斯觉着真比挨了一年还难受。他去涧溪里取些水,却看着路旁的土地公像,有婴儿大,约摸一个人重,便上前试一试自己气力恢复多点,却全然撼不动。

我扶着她走,艾俄罗斯想起纱织,也不知能走多远……

但她的病势已经拖不得了。

他在溪水里取完水,心中说道,无论如何,今日也须得起程了。

他回到关帝庙,诚心诚意向关帝作了个揖,便收拾包袱,扶着纱织下地。

纱织的面色比昨日更白,嘴唇却是紫的,她瞧着艾俄罗斯道:“你……这样能行么?……”

她竭力要提高声调,好让人听得宽心些。

艾俄罗斯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也许,半路会遇到人,雇辆车也说不定。”

纱织微微一叹,倒不知怎么答话了:“我还以为,你一定会逞强说没事……”

艾俄罗斯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通了——不是所有的事,尽全力做就可以了,天底下,有太多的事,我即使竭尽全力也没办法做到……”

纱织默然。

“如果尽了全力也做不到,其实没有什么丢人的。”艾俄罗斯道:“但如果有一分希望却不去做,那样,是连自己都没法原谅自己的。”

纱织点一点头:“不错。”

“我想,在交付还神诀给我的时候,”艾俄罗斯道:“你的把握不会比现在我送你去就医更大。”

纱织微微一笑。

艾俄罗斯又道:“既然当时,我听了你的话,现在,你也应该跟我走。”

纱织微笑道:“你这个圈子绕得真大。”

她仰起头,朝门外碧蓝的天空望去。

“我跟你走。”她说道。

艾俄罗斯松了一口气。

“但是,”她又说道:“我有言在先,这一路上,无论我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你都不可催动内力,替我疗伤。”

艾俄罗斯哑然,这个承诺,他的确不能给。

“你放心,”纱织道:“我要你这么做,不是因为我不想活,而是因为你这样做,既救不了我……还会赔上你自己……”

艾俄罗斯感伤道:“我……不准你这么说……”

“可我说的,是实话,不是么?”

艾俄罗斯默然。

“我说过,”纱织勉力道:“我不想死,现在也一样……于我,你既已活下来,我也不会就这么放弃……于你也一样,我既然可以努力去活,你也不能做蹈死无益之行……”

艾俄罗斯只觉心中一酸,他不是爱落泪的人,此刻却真有落泪的冲动。但他毕竟没有落泪,他点了点头——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说,点头一诺,比泰山更加沉重。

纱织笑了:“我们都要活着,一起活,活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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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02: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廿一回 幕

路旁搭着个偏偏倒倒的瓜棚,瓜棚边上,也一般斜着个瓜婆。

瓜婆满脸皱皱,面目说不出的怪异丑陋,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手握着根玳瑁的水烟竿儿,瘪瘪的口中悠闲的吐出串烟圈儿来。再望向瓜棚中,寒冬时节,竟可见翠绿的一片,透出与外界时节炯异的温暖来,数十颗皱皮的赭黄色的小甜瓜露出来,清香扑鼻。

闻得脚步声,瓜婆翻翻眼,似有似无的瞟过一眼,拿水烟竿儿敲敲身侧的牌儿,又若无其事的抽起烟来。

——卖瓜,不甜不要钱。

米罗也那么轻描淡写的往牌子上一刮,凑过脸去,微笑道:“真的不甜不要钱?”

瓜婆白了他一眼,哼一声。

米罗笑道:“甚好,来十个不甜的。”

瓜婆满面的枯皱微微一动,竟然是在笑,她两眼浑浊,似甚为迷惘:“老身年迈,这位客官……方才说的什么来着?”

一面说,那玳瑁的水烟竿儿已是伸到米罗脖子下了,只听“呼”的一声,烟竿蹿出一点红光,极亮,远远望去,便似一盏红灯,但这世上,或许找不出这样亮的灯笼。

米罗举起手,微笑道:“我是说,来一个最甜的……”

“哎,这就对了……”瓜婆慢腾腾起身,道:“就来,就来……”挪腾两步,又扭头道:“老身当真是老眼昏花了,那边的客官,也是要瓜么?”

撒加施礼道:“前辈,晚辈这厢——”

瓜婆又似一脸茫然,道:“老身此是卖瓜的棚子,客官若不买瓜,还请自便。”

米罗朝撒加使个眼色,撒加微微一叹,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晚辈也要一个瓜。”

瓜婆点点头:“是,老身知了。”

瓜婆慢慢朝前挪动,行至瓜秧中,佝下身子抱起一颗瓜。瓜婆伸手来来回回抚摩着这颗瓜,眼中甚是慈蔼,每抚一遍,米罗就打一回寒噤。瓜婆叹了口气,将瓜抛起,瓜棚之中,但见红光划过一道弧线,水烟竿儿底只轻轻在那瓜上一顶,瓜婆也不知从哪儿弄出个青花瓷盘来,轻轻这么一接,一引,那盘儿托着瓜便向米罗飞去。米罗搔搔头,伸出一根指头,微微一旋,将那青花盘儿顶住,手指微微一倾,那盘儿便顺指落在他右掌上。

稍顷,才听得哗的一声微响,那瓜裂为十八瓣儿,散在盘中,宛如一朵盛放的莲花。

撒加暗自点头,却见面前青光微闪,他也来不及多想,轻轻伸手,使一招还复千金,一股内力将那瓷盘儿团团围住,那盘儿倒像是生了翅膀般,划个弧线,径自落在撒加掌中。

撒加低头瞧着盘中香瓜,盈盈的裂开,一数,仍旧是十八瓣儿。

米罗却是司空见惯,大大咧咧寻了条凳子坐下,津津有味啃起瓜来。

撒加仍旧施礼道:“多谢前辈。”

瓜婆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不谢……不谢,十五文。”转向米罗:“十两银子。”

米罗吃不下去了:“十两?!”

瓜婆冷哼道:“不孝的子孙,这瓜就得卖十两。”

米罗笑容立时僵起来:“婆婆,您这话说的,孙儿怎么不孝了?”

婆婆……撒加也吃不下去了,他瞅着面前自称祖孙的两人,却怎么也联想不起来。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撒加摇摇头,他们的家事,终是装作眼不见为妙。

却听瓜婆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圣人都说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圣人真害人——米罗僵硬的笑着,伸手扶了瓜婆,涎着脸正要说话,那瓜婆又气哼哼道:“一年的时限可到了,老身的乖孙媳妇儿呢?”

米罗垂头丧气的瞅着瓜婆,像是霜打了的茄子。

“你啊……”瓜婆举着烟竿儿,良久,却没敲下来。

“乖孙,”那瓜婆忽然道:“婆婆倒听说,菜市口前些日里斩了个叫赵齐福的,听说是老婆多得连官府都看不过去了——”

米罗忙悄声道:“婆婆,那是采花大盗。”

“哦,采花……”那瓜婆抓了米罗手道:“乖孙,犯法的事儿,咱们可不能干。”米罗狠命点头,那瓜婆却拎了他耳朵,悄声道:“实在不行,偷偷学着干一票吧。”

米罗青着脸道:“婆婆,孙儿今日来,却是有正事的。”

瓜婆气呼呼拿手拍他头:“甚么正事?!什么正事也比不得老身抱曾孙重要。”

一面生气,一面咳嗽起来,米罗慌忙旋到她身后,倒真似个孝子贤孙般的,与那瓜婆捶背。

“捶背有什么用?你趁早气死老身是正经……”

那瓜婆嘟囔着,颜色却缓和下来,喘息片刻,方才问道:“甚么正事?……”

提到正事,那瓜婆的神色就淡漠下来,眼神儿也变得如前一般浑浊老迈,仿佛驽钝不堪。

米罗瞧了撒加一眼,撒加也放下瓜,走到这瓜婆身旁,行了一个拜礼,三人席地而坐。

米罗道:“婆婆隐遁已久,但近年来倭寇为患之事,婆婆想必也有所耳闻。”

“倭寇嘛……”瓜婆一脸茫然道:“老身耳闻虽多,见得倒也不多。前些日子,老身这儿来了些头发扎得怪里怪气的蛮子,有七八个……操着的刀看样子倒不赖,就是血糊糊的,他们啊……像是拎着刀到河边儿洗来着,见着老身,像是改了主意,也不洗刀了,直愣愣就过来,说的都是鸟语……老身本来想,南来北往都是客,就算说鸟语的倭寇,那也是客人不是?……可这群瓜娃子,把老身这儿吃瓜的客人都吓跑了不说,还想拆老身的棚子,老身这瓜棚子,是张罗着给乖孙娶媳妇儿用的……”

米罗双手合十,念声佛,婆婆那切瓜的本事用到人身上,想必可怕得紧。

撒加道:“前辈既与倭寇交手,觉得他们武功如何?”

瓜婆懒懒想过片刻,道:“也有高有低,差的,也不过就一个有点蛮力的汉子,高些的,跟乖孙十来岁的时候差不多吧——也不见得高到哪儿去……”

撒加微微点头道:“前辈说得极是,这些倭寇相对于武林人士,也不过是中等水准,真正高手并不算多,但于普通人来说,他们的武功却是为患甚深。加上东洋刀锻炼之法,比之普通兵刃,似有优势——”

“那却不见得。”瓜婆冷哼道:“他们的刀再好,可也没把老婆子这根烟竿儿怎么的……”

撒加笑道:“前辈自是高人,寻常人比不得的。”

瓜婆淡淡道:“单论兵刃好赖,却倒难说……老身觉着,他们东洋的刀虽利,却没有中原的刀经得起使唤,真要硬碰硬,未必就讨得了便宜……倘使铁棍、关公刀什么的,却是可以克住它们的……”

撒加道:“前辈果然好眼力,刀剑若长于锐利,势必失于韧,东洋刀正是以韧换利,是以兵刃相搏也是他们东洋刀法的大忌。”

米罗微笑道:“便是高手相搏,真要做到只斩人,不斩刀,却也难得很。”

那瓜婆似并不甚关心,只是淡淡的听着,眼中却隐隐亮着些火焰样的灵光。

撒加顿一顿,又道:“但无论如何,倭寇对于常人而言,武力却是厉害的。所以各地武林人士纷纷拔刀,相助朝廷抗倭,以苏杭两地的武僧为首,这些年斩获颇丰。”

那瓜婆微微一笑:“那些和尚……老身也倒是听往来的客人们说过,最热闹的一回……好像是在松江边儿上的那个……”

米罗神色振奋接口道:“翁家港?!”

瓜婆淡淡道:“好像是这名儿……那帮孩子倒是实心眼儿,追了六日六夜,一个没放过……”

米罗冷笑道:“杀人者,人恒杀之。想倭寇在我中土无恶不作,妇孺老幼皆不放过,怎还敢指望被人放过?”

那瓜婆瞧了他一眼,并不开言。

国仇民愤,知愤是好,但愤怒之余,总也须得冷静些的,这孩子火一般的性儿,连老身自己也说不清他这些年到底磨炼锤打到什么境地。

想着,神色倒仍旧是慵懒平淡的,仿佛于己无关。

撒加道:“话虽如此,但近日来,武林中多有豪杰死于非命,凶手不明。晚辈与米罗在江浙一带走访这些时日,这些豪杰多是参与过我大明抗倭事宜,也未知是否倭寇报复?”

瓜婆微微挪一挪身子,吸了一口烟。

米罗接口道:“此事在江湖上传去,沸沸扬扬的,多有志士奔走提防,却也不见倭寇踪迹。反倒是近日,贼人血洗觉远寺,主持寂木大师被杀,右使与孙儿却发现了冥教的行踪。”

瓜婆微微一怔:“寂木大师……死了?……”

米罗点头表示应承。

瓜婆默然,吸了两口烟,稍顷,慢慢吐出水烟云雾。

“他……是怎么死的?”

米罗与撒加对望一眼,撒加点一点头,米罗道:“这正是此事诡奇之处,觉远寺的武僧,从伤口来看,死于倭刀法,刀法整齐,却终有搏斗痕迹,而寂木大师却死于当胸一刀。”

瓜婆手指微微一颤——一刀?连还手之力也无?

撒加道:“晚辈与米罗四处打听,江湖皆言,寂木大师沉于佛法,并不过问武事,但寂木大师身中这致命一刀——”

“却绝非寻常。”瓜婆直起身,烟竿儿磕在地面的青石上。

米罗自包袱中取出寂木大师的木鱼——已为刀刃剖为两段,木鱼锤也一并为这当胸一刀纵向剖开,米罗将这木鱼恭恭敬敬呈给瓜婆:“婆婆,您请看。”

瓜婆接过木鱼,浑浊的眼慢慢泛起光来。她一声不响的凝视着这断口,仿佛忘却了一切,米罗与撒加亦是一般专注的望着她,他们也知道这木鱼带给人的震撼绝非等闲。

一盏茶功夫过去,瓜婆的手开始颤抖,开始只是微微的,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几乎握不住她那几十年不离手的烟竿。

木鱼落在地面,她猛然抓住米罗的手:“乖孙,莫要与此人为敌。”

米罗心中一震,他原也知道此人绝非等闲,却绝没想到婆婆竟作此反应。他望着瓜婆,花白的发散乱着,苍老的面容因担忧而苍白,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这些年来,自己放浪形骸,美其名曰行侠仗义,家中祖母却已白发苍苍,不肖子孙,舍我其谁?

“婆婆,我……”

那瓜婆闻得他开言,抓着他的手不由得又加了力道。默了许久,那瓜婆放开他手,长叹一声:“罢了,好男儿志在千里,就算犟着你如老身一般,隐姓埋名,得过且过,你也不会快活……”

米罗闻言,心中大恸,竟忍不住滚下泪来。

那瓜婆见米罗落泪,也忍不住一酸,便拿袖子替他揩去泪,道:“好端端的,哭什么?婆婆也不过是提醒得你们,别太硬气,没法子的时候,吃点亏也不丢人……”

米罗点头道:“孙儿记住了。”

瓜婆凝视着他,半晌,长叹一口气。

米罗默了许久,问道:“婆婆,此人武功了得,孙儿也略知一二,但此人来龙去脉,孙儿与友人琢磨许久,却猜不透来历。”

瓜婆默然。

米罗又道:“孙儿与撒加这些时日,四处走访,觉远寺的事,看起来象倭寇的手法,却又与冥教千丝万缕,脱不开干系。刺杀寂木大师之人,功夫远在孙儿之上,要说当今,冥教二位掌教长老在武林恐怕算得数一数二的角色。孙儿记得,婆婆当年曾经与那冥教长老达拿都斯一战——”

他顿了一顿,搜肠刮肚想找出较为平和的词句,瓜婆笑起来:“却一败涂地。”

米罗垂头道:“又叫婆婆伤心了。”

“这么些年了,真要还伤心,婆婆这心肠,就是铁石恐怕也得伤碎了。”那瓜婆叹息一口气,道:“要说不恨,那是假话,但我与你爷爷以二敌一,仅剩得老身如今这半条命,更名改姓,苟延残喘,如何不是一败涂地?说便说吧,实话实说,不丢人。”

米罗默然。

那瓜婆猛吸了一口烟,道:“老身知道你们怎么想的,你们是想,倘若是倭寇,他们未免对中原武林也太过熟悉了些——老身觉着,你们猜得恐怕不错。”

“那么,果然是——”

瓜婆摇摇头道:“不是他们。”

“不是?……”

“不是。”瓜婆道:“看到这木鱼,若要想到冥教,十有八九,都会觉着是那达拿都斯,可老身知道,此事绝不可能是他做的。那达拿都斯生性残忍不假,但却绝不肯居于人下,即便是他兄长,这样的人,远不如他的倭寇能指使得了他?要说他通倭,连老身也不信,这算其一。”

撒加点一点头。

“江湖传闻,一向真真假假,本就未见得对。”那瓜婆又道:“寂木大师潜心佛法不假,但在他归依佛门之前,他有个名号,想必你们也曾听过——‘不老山人’。”

撒加与米罗俱是一震。

“他当年与其他九位长老反出冥教,传言中,还带走了冥教的秘笈与教主信物。九位长老殒命杀生谷,他一人得出,从此舍却尘缘,归依佛门。倘使袭击觉远寺中人有达拿都斯,又或他兄长修普诺斯,恐怕也不会就这么一刀杀死罢,此是其二。”

“其一其二你们都知了,”那瓜婆道:“这其三,你们恐怕也已知了——此人武功远在冥教二位掌教之上,也许,数倍于他们。”

米罗悚然而立——数倍于冥教二位掌教!

撒加猛然握紧剑,掌心,不由得渗出涔涔的冷汗。

*******************************************************************************

出得郊地,入得城来,便见一座繁盛酒楼,匾挂“五闲”,仿宋而建。

撒加见此楼倒也精致,便引米罗入内,拣一块清净处坐下,点了一盏香煎末子茶,与米罗要了几样肥的流油的荤菜,一坛子羊羔酒,他自己倒也简单,止要了一碟关家酥,一碗状元粥。

米罗见得好酒好肉,笑逐颜开:“这怎么好意思?”

口中客气,一面却伸手捞起面前的肥鸡,风卷残云啃得干干净净。

撒加见他吃得爽利,微微一笑,且端起茶盏,慢慢品茗。

米罗啃了鸡,将鸡骨架撇下,心满意足的摸摸肚皮,双眼却仍瞪了桌上牛肉泛光。面相上馋涎欲滴,手上倒老实起来,也不知哪里摸出块方方正正的布帕子,揩了手嘴,如他客一般举箸,细嚼慢咽起来。

酒桌之上,攀谈正事总是不恭的,撒加如是想,便自默然。但米罗却素来不甚拘于礼俗,倒没这些顾虑的,吃了一回,正色道:“觉远寺的事,你怎么看?”

撒加淡淡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中原武林出了内奸罢。”

米罗道:“你倒是看得开。”

撒加道:“这原本也无甚出奇,古往今来,每逢国之大难,汉奸的‘贡献’总是举足轻重的。”

“那么,”米罗道:“若论冥教通倭,你以为如何?”

撒加沉吟片刻,道:“说实在的,若真论冥教通倭,方才老前辈说得有理,我也不认为冥教二位掌教会如此。通倭事体,于我中华,本就龌龊无耻,遗臭万年,为此之人,必不图名,倘或为利,倭寇为患东南,冥教的根基却都在西北,素日里也鲜有南下做事,若突然谈通倭,他们又有什么好处?既不图名,倭寇于冥教更无利害冲突,此时证据全都指向冥教通倭,此事便来得蹊跷,恐怕背后也不那么简单。”

他们坐在二楼,小声议论,坐在小楼那边一位独酌的客人却扭过头来。

那客人冠带不整,发梳得散乱,倒有好长一绺自额前垂落下来,将一双精光闪亮的眸子遮了一目半。那人只是轻轻朝这边一瞥,又若无其事转过头去,慢条斯理拿箸将面前的一小碟小葱拌豆腐中的葱花一朵朵挑拣开来去。

楼那一边,撒加与米罗断断续续的议论一番,也全然摸不着幕后眉目。又过了一盏茶功夫,楼上上来个跛足的卖药人,拖着看家的棍棒,虽是先天残疾,却走得轻快。那汉子走上楼来,四下打望,见着米罗,便径自过来,恭恭敬敬行个礼,米罗点点头,倒不答礼,只是伸手拍拍一旁横着的条凳。那汉子憨直一笑,却并不坐下,从怀中摸出根薰黄的竹管儿来,交与米罗。米罗伸指弹去封蜡,将管中纸条取出,看过一回,道:“我已知了,多谢。”

那汉子收起竹管儿,拱手一拜,有旁若无人的去了。

撒加以询问的眼光望了米罗,米罗搔搔头,伤脑筋道:“也没什么,天蝎堂那边的兄弟飞鸽传书来报,说半活不死的艾俄罗斯背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女子踢馆来了。”

撒加淡淡道:“既如此,你先去罢。”

“那江浙这边……”

“一时半刻恐怕也查不出甚么所以然来,”撒加道:“还是救人要紧。再说艾俄罗斯也原本是要来查这事的,说不准他一路倒遇着有什么消息。我再到别地探查,看有无他信。”

“说得也是啊,”米罗笑道:“我天蝎堂来来往往都是男人,天可怜见送个女子来,人一梦醒来,见小伙这么棒的,一见倾心,再见钟情,以身相许,也未可知。”

撒加笑而不语。

“白日梦也做完了,”米罗拿起行囊,随意一挥手道:“我先去了。”

撒加目送米罗出去,却不经意瞧见对面坐客——他那冠算是彻底散了,披发覆面的,虽如此,面庞倒是掩不住的俊俏,见撒加瞅过来,他便伸手拢住发,扶正了冠,朝撒加微微一笑——他笑得诡奇,似是一脸的肌肉都不会动弹一般,表情却的确是由不笑化为了笑,从形容来看确热烈得很,却处处透着凉意。

撒加平和的斟了酒,朗声道:“那边的朋友,在下这厢有礼,敬阁下一杯。”

说着,将酒杯平平送出,两人相距一丈有余,那酒杯满斟着,却轻如蝉翼般,似为风送了去。

米诺斯带着他那诡奇的笑容,平平将手中箸伸出,那酒杯便无声的停于他箸尖。米诺斯取下杯盏,双手捧起,彬彬有礼向撒加做个平辈拜礼,仰首将酒一饮而尽,却道:“好酒。”

撒加淡淡道:“酒逢知己,不知阁下可否赏光,移步一叙。”

米诺斯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说着,慢腾腾起身,拿起一把装斯文用的纸扇,慢条斯理折起,右手两个指头轻轻拈起,故作姿态拿左掌一托,翩翩的走了过来,正一正衣冠,对撒加唱个喏,挂着奇诡的笑容却似又一本正经的坐下。

“自金秋一别,”米诺斯道:“今日重逢,兄台别来无恙?”

撒加冷冷道:“在下倒不记着,何时与阁下见过面了。”

米诺斯笑道:“长安孤宅,五犬花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撒加淡淡道:“原来你也在。”

“小可只是碰巧路过,碰巧知道了些事而已。”

“哦?阁下都知了些什么?”

“该知道的,我知道;不该知道的,恐怕也教我知道了。”

“如此说法,”撒加淡淡道:“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事。”

米诺斯笑道:“好事歹事,也难说得很。”

撒加冷然道:“无论好事歹事,在下以为,聪明人即便知了,也总会做出不知的模样。”

米诺斯微笑道:“所谓聪明人,也不过审时度势。小可再三慎思,仿佛亦无甚性命之虞。”

撒加点一点头:“这倒不错。”

一面说,一面淡然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但阁下此番,怕也不是为了炫耀所知罢?”

“那可未必,”米诺斯笑道:“人生一世,倘每说一句,都得为何鹄的,那恐怕也累得狠。”

撒加淡淡一笑:“你我道不同,却总算还有句话是投机的。”

“哦?”米诺斯笑道:“小可却以为,兄台定会与小可一见如故呢,唉,如是说,倒真叫小可难过。”

撒加淡淡道:“久闻冥教米诺斯面皮厚非等闲,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米诺斯轻声一叹,道:“这位兄台,您可以讥讽小可的为人,但小可的面皮,却实实在在是无辜的。”

撒加冷而不答。

“说起来,”米诺斯笑道:“兄台不去好么?——天蝎堂。”

撒加轩眉一皱。

米诺斯又笑道:“据小可所知,圣左使携往天蝎堂的女子,兄台却是熟悉的,便是光政家的大小姐。”

撒加一惊,随即又平静下来:“她?”

怎么会跟艾俄罗斯扯在一起……

“百里之外,小可亦是道听途说,”米诺斯站起身,彬彬有礼做个揖:“信与不信,悉听尊便。”

他恢复了漠然的神色,收起纸扇,旋回自己桌前,仿佛什么事也未有发生。

撒加默然半晌,探手入怀,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纱织……

“小二,连那边那位客官的帐,一并付了。”

他放开银两,拿起剑,转身向外走去。

倒还真的去了,米诺斯淡淡望向窗外撒加的背影,原以为这番一说,少不得要动粗一番,这种情况下,普通人都会杀人灭口优先吧——难不成那日长安他并非为了圣教秘笈?看那意思,他倒不甚介意自己被人窥破,反倒对那女子的事多有挂怀。

利用?真意?他与那女子之事,倒真是越捋越乱,难说得紧了。

不过,米诺斯瞅瞅对面桌上的银两,混到一顿白食总不是坏事。

他拿纸扇顶着太阳穴,微微一笑:“果然是财大气粗……”

跑堂方要过去收银,那锭银子却似长了翅膀一般,横空而起,米诺斯展开纸扇,那银两落在扇面上,米诺斯笑容一寒:“没听方才那位兄台说么?小可的帐,那位兄台一并付了。”

跑堂心中打鼓,知遇到不善的主儿,没奈何,也只得赔笑。

米诺斯冷冷道:“小可听说,你们这儿,好像是有客房吧?”

跑堂忙道:“是,小的……这就给客官打理一间——”

“一间?”米诺斯掂一掂银两道:“这东西恐怕不止这个价吧?所有的客房,小可都包下了。”可是……跑堂刚想说,后面已有客人了,米诺斯将银两望空一抛,纸扇一立,那银两被纸扇剖为两半,滚下楼板去:“酉时之前,教他们都走干净了,告诉店家,你们,也得走。否则的话——”他扭头望着跑堂,又露出那种森然的笑:“出了什么岔子,小可也不好担保了。”

*******************************************************************************

入夜,米诺斯站在天井中,仰望夜空,明星粲然。

他闲得无聊,将折扇一展,数十根傀儡线如电般射出,仿佛长了眼一般,每根银线攀住一扇窗,米诺斯将折扇一展一合,那一扇扇窗便随之开合,发出整齐却不规则的吱呀声。

“哎,”米诺斯轻轻一叹:“可实在难听极了。”

说着,将折扇一挥,那数十根亮晶晶的傀儡线又如几十道银光,倏的没入纸扇中。

月光斜照,静夜风寒,吹得米诺斯衣带下悬挂的佩玉发出柔和的撞击声。

玉声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是轻且柔的,但月光很快映出这脚步声的主人,他的尊容可不那么轻柔了——椭圆形的脸(当然,这个椭圆是横放的),两只眼睛一大一小,针尖小的鼻头,嘴巴是马蹄形的,几乎占据了那张椭圆形的扁平脸蛋的一半,两颗巨大的门牙从嘴唇边凸出来,并且在月光下反射着狡黠的光泽。

“参见裁决长老。”

“来了?”米诺斯灿然一笑:“这些日子,你倒是辛苦。”

“长老过奖了,”来人轻叹道:“只可惜四处走访,也寻不得宵练所指,难不成真是古之神剑。”

米诺斯淡淡道:“是啊,你是真着急了,要连宵练也寻不得,你这一番苦心实实是白费了。”

“长老……”来人打一个寒噤:“何出此言?”

话音未落,头顶的盔已不翼而飞,撞在米诺斯身后的粉墙上,墙灰簌簌的落下。

“哎,小可说得还不够清楚么?”米诺斯伸指往扇骨上一弹:“这些时日,阁下实在辛苦。”

说着,折扇一摆,来人面上顿时去了一层皮——准确的说,是一张人皮面具。

米诺斯左手拈起那张人皮面具,面具上还粘着些软泥。

“也实在难为阁下,”米诺斯伸手将皮面具抛在风中:“伪装成谁不好,非要装成哲洛斯这样的人物,连小可都瞒过了,也真亏你装得出来。”他一步步向前,似是觉着颇为有趣:“小可来看看,这两颗大门牙却是怎生装出来的?”

手一扬,随着一声惨呼,对方嘴唇立刻就瘪了,那人捂着嘴,血顺手掌涌下来。

“哦呀?”米诺斯瞧瞧折扇上两枚巨大的门牙:“原来是真货,难得啊,世上竟有这般神似的门牙,如若不用,连小可也觉着白费——也怪不得尊驾要装成他了。”

那人深知米诺斯为人残忍至极,凡落入他手,必饱受折磨,死得惨不堪言,将心一横,终归是死,长痛不如短痛。当即自袖中翻出一把匕首,双目圆睁,大喝一声,便朝自己脖子刎去。

米诺斯冷哼一声,将折扇一挥。

匕首落在地面,人却飞了起来,呈大字形挂在半空,傀儡线割裂肢体皮肤,血随之流淌下来,月光如洗,空旷的庭院,仿佛挂起一张血红的蛛网。

米诺斯伸手拈起一根线,伸指轻轻一弹,腥红的血珠四处飞溅,傀儡线的囚徒发出呻吟。

“杀了我罢。”

“你算什么东西?”米诺斯轻轻一笑:“你再练十年武功,也不配我断你一根手指;就算再练一百年,也不配我断你那颗狗头。放心吧,我不会杀你——我会让你挂在这里,你呢,手脚会慢慢儿的变冷,慢慢儿的流血,慢慢儿的坏死掉。于你来说,掉两块肉也没什么罢,没准儿明日店家回来的时候,你还有口气儿,脑袋还能动弹,还能说两句话儿……”

米诺斯伸出惨白的手掌,那上面托着只红蛛儿,米诺斯微笑着,轻轻将蛛儿放在傀儡线上。

囚徒的呻吟变成了歇斯底里的恐惧,他眼睁睁望着那红蛛儿不紧不慢向自己爬过来——他知道那蛛儿一旦钻入他体内,吸食骨血,痛楚自不待言,万一进入脑髓……

米诺斯又伸出手指,往线上一压,那蛛儿又听话的爬到他掌上。

“怎么样?”米诺斯专注的望着他的宠物:“有没有什么有趣的话要说?”

“你……”囚徒连声音都在打颤:“你想我说什么?”

米诺斯漫不经心道:“就说说看你为着什么潜入冥教?”

“这……师尊命我窃取中原武林各家密典……”

“师尊?你师尊是谁?”

“我……我也不知道……真……真不知道……”

“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从东边来,武功出神入化……”

“出神入化?怕不见得罢。”米诺斯冷笑道:“出神入化还稀罕什么武学典籍?还能教出你这样的弟子——”

那囚徒先前确有几分怕死,但见他辱及师门,倒来了勇气,将脖子一昂,道:“我学艺不精,怨不得师尊,就凭你,连给师尊提鞋也不配。”

米诺斯冷笑道:“我自然不配,你这样的才配去捧人臭脚。”他皱一皱眉:“中原?东边?……”他扬起头:“你师尊是倭人?!”

倭寇……想染指中原武学?……

米诺斯忽然大笑起来:“傻孩子,你啊,实在是太贪心了——你不但想要圣教的秘笈,还想要冥教的秘笈。我们那儿有句俗话,夜路走多了,总会撞着鬼。你总觉得你七窍玲珑,只有你利用别人,别人却看不破你,是么?”

“你也不知道从哪儿得知光政女儿身怀圣教秘笈的信儿,但那女子竟是丝毫武功也不会,身怀秘笈自己却不练,这无论谁人听起来也觉着运气实在太好。你与某些人一样,也只是猜测,却不能确信,也不敢确信,是么?”不等他回答,米诺斯又道:“你怕那女子深藏不露,须得假他人之手一试,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法子杀了哲洛斯,伪装成他的模样将此信告诉我……”米诺斯略一沉吟,摇头道:“不,那时哲洛斯应当还没有死,你与他出谋划策,又建议我假传信息给五虎帮,运气再不好,也无非那女子当真身怀绝技,死的也反正不是你我;即使她没有秘笈,光政一家被五虎帮灭门又于你我何干?倘五虎帮当真夺得秘笈,便由我米诺斯将他们灭口,算来算去,总不是我们吃亏。当然,你也恰如其分的保留了一点小九九——在此之后,你杀死哲洛斯,伪装成他的模样混入冥教,功成之后,我米诺斯再精明也未必想到提防自己人,一包毒药就可以解决我,是么?”

“可惜,”那囚徒恨恨道:“可恨天不助我,圣教横生枝节——”

“这你可错了,”米诺斯微笑道:“横生枝节的可不是圣教的人,人家是专一来挖圣教墙脚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家都是玩阴谋的,公平得很。只是你没料到,挖圣教墙脚的无意间竟救了我一命,教你也有得今日。还是老人们说得好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至理,”他微笑着拍一拍掌道:“果然是至理。”

“……”

“一计不成,你本该顶风而退,避过风头。”米诺斯道:“但你自负易容之术,又苦心积虑想要探听我冥教秘笈的消息,却全然没有料到多年之前,十大长老反出冥教时将它带走,更加没有料到这么些年,这本秘笈竟消遥自在的躺在杀生谷,任何人,只要有半分力气,一弯腰就可以捡起来。”米诺斯笑微微的摇头:“人算不如天算,惜夫哉?惜。”

“…………”

“哎,本来我冥教得回秘笈,你已无计可施,你却还不肯走,”米诺斯叹道:“又将眼光投到宵练上,贪心如此,不能自拔,有得今日,却也不枉。”

“想笑……你就笑吧……我也不求你饶我,你这种人,根本不会饶恕任何人。”那囚徒忽然睁大眼,嘿嘿冷笑起来:“但我也绝不会白死,师尊已到中原来了,你们就洗净脖子等死吧。”

“他一人,想挑遍中原武林?”米诺斯笑一笑,觉得这种妄想连反驳的价值都没有。

“师尊一人自是不行的,”那囚徒道:“所以,我是来助他一臂之力的。”

米诺斯一言不发。

“前些时日,你们中原武林死了不少人。”那囚徒忽然狂笑起来:“确实是我们的人干的,但我给留了不少线索——”

米诺斯不笑了:“你想让江湖人都怀疑冥教通倭,残害武林。”

“你很聪明,”那囚徒冷笑道:“不过,这一次,你再怎么聪明也无计可施了,谁也不会信冥教人的辩解。看着罢,不久,中原江湖正派人士,就会群情激愤 ——嘿嘿,你今日得意洋洋,可你又能得意几日呢?”

米诺斯默然不语,冷淡的眼中射出剑一般的光来。

“这还不够热闹,”那囚徒笑道:“你看着罢,我还给那些既不正派也不够邪派的家伙们加了一点佐料……到时候,有那么多的人陪葬,我这条命,值了!”

“说得也是啊,”米诺斯轻轻一叹,道:“到时候,江湖可就热闹了……”

那囚徒一怔,一刻之前,他已然决定不畏死,此刻,见米诺斯微微叹息,却还是禁不住浑身发寒。

“哎,小可本来最是喜欢看热闹的,”米诺斯又是一叹,道:“但鹬蚌相争,倭寇从中获利,这热闹想来却不算太好看。”他看着月下自己的影儿,默了片刻,仰起头,看着傀儡线上的囚徒:“最后问一个问题,你的汉话说得这般流利,难不成也是我们中原的人?”

那囚徒浑身一震,米诺斯闭上眼,看来不用回答了。

米诺斯柔声道:“方才,小可说,阁下是不配小可杀掉的。抱歉,小可的确小觑阁下了——阁下武功虽然惨不忍睹,但为效忠倭寇,用心之深,之毒,实乃一等一的恶人。小可自负冥教三魔君之一,却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他一点一点折起纸扇,滴血的傀儡线无声收紧。

“既是如此,为表敬意,小可——也只好请阁下——”

苍白的月光下,米诺斯同样苍白的面上再度浮出冷淡的笑容——死人一般,面上没有一块肌肉动弹,却确确转为了笑,这笑容越来越热烈,亦越来越犀利,仿佛刀剑,划破静夜的寒。

啪的一声,折扇闭合了。

血,如雨般泼下,米诺斯踏着血雨走了出去。

——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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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02: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廿二回 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这是……

朦朦胧胧间,似又听见鸟语,闻着花香,被雾气润湿的软草把大地铺得厚实,常卧的高床,哪有这样柔软,又怎有这样厚实,依稀还带着泥土的芬芳呢。睡得好舒服啊,纱织懒懒的伸臂膀往额上一搭,撇一撇露水沾湿的唇,却又翻过身去。有谁却凑过脸来,呼吸温润,怪痒痒的,接着便在她脸蛋上爱抚的一吻。

嘻——纱织素不禁痒,嘻笑了躲去,那唇却追将过来,又是温柔灼热的一吻。纱织却睁了眼,将鹿儿凑过来的头捧着,嘟了嘴道:“好鹿儿,再歇息片刻……”那鹿儿见她醒来,甚是欣喜,又柔柔舔过她脸蛋,催动她起身。纱织丧气的一叹,情知午睡是无了,仍嘟了嘴道:“好,好,都依你。”却一骨碌从草毯子上滚将起来,那鹿儿精神振奋,连连踢腾着泥土。

一旁的矮树上,纱织做了个鸟巢安在那儿,她便向巢中望过一眼,鸟儿起得早,却不知上哪儿觅食去了,到此时尚未归来。那鹿儿却等不及了,伸嘴衔了她衣袂就要外出溜达,纱织微微一笑,鹿儿呦呦鸣唱,欢叫着蹦出去许远,又歇了步子,扭过头来看她。纱织拎起裙角,踩着一路晶莹水露追了过去,娇笑如铃。

跑过一回,身上渗了一袭香汗,有一点累了……纱织站在一片烂漫山花里,把自己摔在花丛中,痛痛快快的滚了一身花粉,又坐起身来。那鹿儿见主人歇下,便又奔过来,驯服的卧在一旁,舔着自己背上的梅花斑点。纱织伸直了双腿,正欲伸了手去抚鹿儿,却猛瞥见自己裙子上有红红的一点水迹——好像……是血?我受伤了?她奇怪的想,没有罢,便站起身来,翻了花丛,细细观去,泥地里一带血迹,斑斑点点,洒在繁花上,一直延伸了去。

纱织心有疑惑,莫不是外面的人跌下来受伤了?……

外面?……一个声音忽然自心底响起,是哪里?……我……这又是在哪里?……

声音悠悠的响着,她却心底一片空明,便沿了血迹一路寻去。

前面的话,就出谷了,谷的这一边,是千顷的大湖,波光粼粼,原本她是不许出来这儿的,但她生性烂漫,时不时犯些淘气,便偷偷来往。这大湖中生着几头白鳍,又名江马的,好大好大,在湖面上时不时沉浮,出时水声极美,恍若歌唱,有时还喷出水来,远远望了去,便似晶莹灿烂的一朵花儿。纱织爱极了这拜风的白鳍,便常偷跑来瞅它们,初来它们不爱生人,游开极远,后来见得熟了,却不甚介意。某日大风,一头幼白鳍不慎给打伤,又困在湖边一个倒深不浅的水荡里了,纱织喂了它数日,好容易把水路挖开,送那幼豚回去,从此这数头白鳍便认得她来,只当作朋友。

却说纱织一路寻去,远远见着近湖边黑岩下坐了个青年男子,一身血迹,偎了根血淋淋的长剑,低垂了头,似已了无生气。湖边风大,他冠带早散了,风鼓得他一头碧蓝的长发如狮鬃般,凛然叫人畏惧。

“他受伤了……”纱织心中一惊,好重的伤,几乎都以为他已经……她赶紧捂了嘴,摇摇头,自省道,心中也不可以乱想别人不好,否则,雷公公会生气的。一面跟鹿儿点头,向那人跑去。听到脚步声,那男子握剑的手微微一紧,身却疲惫之至,一动也不动,湖风更大了,乱发狂舞,半掩面目,如若鬼魅一般。纱织鼓足勇气,近得身去,也不知如何是好,正欲欠身相问,那男子松弛的身子忽然一紧,剑身一翻,便径直抵向纱织咽喉。

“您没事……”

“你……”那男子目光急厉如电,却见是个手无寸铁的姑娘,目光顿时淡下来,不再动弹,甚至懒于把剑尖从纱织咽喉边挪开,也不再说话,像是全然不愿浪费仅存的一丝力气——除却那只握剑的手,像是宁可丢掉性命,也不肯放开那剑分毫。又或许,放开剑,于他而言,便等同于丢弃生命。

纱织蹲下身来:“您受伤了……”

“……”

那男子一动不动,宛如一尊淌血的铜像,他满面血迹,乱发披肩,然而一身上下,却充满了说不出的吸引力,即使方才最为凶神恶煞的那一瞬,也非但未使他有分毫可怖……纱织瞧了他一眼,竟有些呆住,她从未见过这样俊朗的男子,她还以为,世上的男子都是有大把的胡须,老态龙钟的。转念一想,是了,年幼与年长模样必不相同,那些人年轻的时日,必然也是无有胡须,形容俊朗的好男子呢。

一面想,却觉有些异样,突突的,好像身边的鹿儿跑到心里头,活蹦乱撞。

是他!先前那个声音却又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响起来,一个名字,就好像一把尖刀投入水中,浪花溅起的地方,殷红的一片,仿佛许多的血滴溅出了水面。是他……我该怎样,才能面对这个男人,我该如何……

撒加……

把名字写在纸上,撕成千片万片,伸开手,风便卷了去,吹得散了,还能合作原来的字儿么?

不能吧?……

纸片飘在水上,墨迹便淡了,渐渐消失不见……

这个人……是谁?……

是呢,我们素未谋面,他受伤了,我应当帮助他,纱织忽然觉得有些无措,我该做些什么?

正当此时,湖风却隐隐传来人声。对了,有人来了,纱织想道,应该找人帮忙的。一面扭身,正要呼喊。背后撒加将身一弹,剑比方才更快,横到她脖子上,左手从后面伸过来,死死捂住她嘴,用力之狠,纱织几乎背过气去。他的伤口还在淌血,顺着手臂流下,把纱织的衣裙染得血红。“发声就杀了你。”撒加冷冰冰的威胁道。

可是……你的身体……纱织想说话,她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山谷那边的人声渐近,听来却无善意——就好像发了怒的熊罴,老远就能感觉到粗重的磨牙声。咦?纱织忽然明白过来,这人身上有伤的,谷口那边的人又好像不怀友善,说不定,他们有什么误解……她确听说,外面有的人有了误解,便可能老死不相往来,有的却动刀动枪的,什么人也劝不过来,非得见命不可,想来心中感伤,自叹道,什么误解非要打打杀杀不可呢?……他不能再受伤了,纱织想道,只得依着他,能躲得一刻也好……

她却记起她方才寻着血迹过来,想来这人并未留意——他受伤这么深,恐怕也考虑不过来了,便好心想提醒他。撒加捂了她嘴的手此刻倒是松了些,她便低声说了一句,却听不见回音,只觉耳边气若游丝。纱织有些忧心,小心推一推架在脖子上的剑,撒加的手臂立刻就软下来,从她身子一侧滑下去,毫无生气的垂着—— 原来他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失去了意识,只倚着礁岩,立而不倒,一身却全然松弛下来,只有右手还紧紧握着他的剑,分毫也没有松懈。

纱织却真的失惊了,怎么办?她从未遇到这样的事情,一下子懵了去——该把他藏起来吧?但是……怎么藏?……

湖边礁岩凌乱,却大都低矮,藏不多时,谷口那边自是不能去的,只好从湖这边逃走,但……这个人,他经得起水里颠簸么?也没法子了……

纱织偷跑出来顽的回数却多,水性也是极好,便从怀中摸出根空心竹管儿,插到撒加口中,然而他失去意识,唇齿无力,全然咬不住竹管儿。谷口那边儿声音更近,像是快要出谷了,纱织心中一紧,撒加身体也重,她扛不动,急得团团转。那鹿儿却乖巧,见主人着急,便伸过背来,驮了撒加下水。虎蹲草山,鹿伴溪泉,天生鹿便是好水性的,但那鹿儿年齿尚幼,骤然驮了个成年男子也吃力,一沉一浮的,划水极慢。不多时,却见岸上数个胖大男子杀将过来,甚是凶煞,纱织凫着水,扭头去看,隔了一段距离,看不真切,然而他们声音入耳却可怕极了,就好像有无数的小毛虫在空中乱爬,简直听到一个字都叫人怕得要命。

那数人沿着血迹搜过来,猛见一带水迹,往湖面看来,正瞅见鹿儿驮着的撒加,便叫骂着向水这边冲来。

好鹿儿,咱们快……纱织心中害怕,那鹿儿也通人性,奋力划水,然而毕竟不是马匹,驮不惯人,又年幼,很快也没什么力了,划水便更慢了。那鹿儿见主人面有畏惧,也知来者不善,便一心要维护主人,撒加与它却无甚瓜葛的,听得那些人近前,那鹿儿把撒加往水中一抖,扭过身来,精神抖擞就朝来犯者踢。要说高手入了水中,十有八九都使不出招式来,那鹿儿却本无什么招式,划过去四个蹄子照准人就乱蹬,倒把一两人踢得眼冒金星,措手不及。

纱织见撒加咕咚咚沉下去,连水泡也不冒,大惊失色,深吸口气,一个猛子就扎下去了。水中救人,不会动的比会动的轻,纱织力气虽小,在水中倒也勉强托得住撒加,她见撒加口鼻灌水,心知大事不好,却想起某本书里说过的歪方,也顾不得许多,便将口覆在他口上,一口气呼入他胸腔去。又凫了片刻,方才冒出水面,觉得整个人都乏了,心口难过得像要炸裂,止大口大口的喘气。

却见那鹿儿中了数刀,血涌到湖里,把湖水染得血红,那鹿儿见主人出水,更不肯退却,只管流了血拼死抵挡。纱织看得直流眼泪,心知鹿儿的伤全是为了自己,然而她还托着撒加凫水,连靠过去都没办法,只得含泪不住的口哨——好鹿儿,你别管我们,快逃!

那边数人却已回过神来,到底还是练家子的,便是在水中,对付一头鹿确绰绰有余,便有人举了刀朝这边划过来。纱织正在失色中,却听得水响,不由眼中一亮,忙口中发声,清脆悦耳——果然,一个白影以惊人的速度从水底冲将上来,眼见时只有小白鼠一般大,转眼间已是庞然大物。一个汉子正朝纱织他们举刀过来,一头白鳍轰然冲出水面,那人惨叫一声,被这身长近一丈的巨物撞上了半空。岂止是他,那白鳍冲将出来,卷起雪浪三尺,波涛甚急,纱织又托了个男子,也被浪埋了去,几乎咕嘟嘟就沉下去,也不剩甚么气力,挣了几下,脚下却踩得实了,原来是另一头白鳍浮将上来,以长吻轻轻将她身子顶起,载着她二人浮了上来。身旁数人大大失惊,以为神降,眼瞪得圆如鸡卵,只管张大了嘴看着,显是目瞪口呆。为首那人却是胆大,冲过去拿刀便搠,先前那白鳍却是这一带水中的霸王,可是他搠得的?立刻气势汹汹的回转过来,长吻如枪,横冲直撞,摧枯拉朽一般,把那数人扫得东倒西歪。

纱织他拿刀搠那白鳍,又是心痛,不愿连白鳍也因而受伤,便是那伙人,她也不愿多做伤害,又不敢回原来这边岸上,她知那白鳍听音儿是极敏捷的,便发声请它们带自己与撒加离开;一面又惦记她鹿儿,那鹿儿先听得纱织要它去了,本是老大不愿的,见援手到来,主人有了依靠,却知主人心事,当即划了开去,上了岸,伤痕累累的跑回深山去了。纱织见鹿儿跑远,心中微微一宽,又暗自心痛道,不知有谁能为它疗伤?那一双白鳍却循着声儿,一头驮了纱织并撒加,另一头在后跟着,悠哉游哉的游开了。

纱织探探撒加鼻息,有的无的的,回头望去,那数人爬上岸去,象给乱马踏过一般,直挺挺的躺在沙滩上,但他们也还活着,动弹不得了,嘴却未有闲着,直着嗓子骂娘,声音也还很可怕,撞在耳心,仍旧像极了一群乱爬的毛毛虫。

纱织心有余悸的搂着自己的胳膊——我……该怎么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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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多半日,撒加悠悠醒转,身旁是明亮的火,身上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草皮树叶,倒也和暖,手指微微一颤,剑……还在……便不是在阴间,正舒一口气,却感觉异样——他正歪在个女孩子怀中,这女子靠了山石坐着,一双雪白的皓臂搂了他,朦胧合眼,昏昏欲睡。撒加惊出一身冷汗,挣扎了要起身,却半丝力气也无。倒把纱织惊醒了,见他醒来,却是欢喜,欲要问候,心头又是一阵鹿儿乱撞,倒不知该说什么了。撒加一张脸却青得可以——他却认出这女子,方才在湖滩上,楚楚可人样貌,却定然跟那伙人扯不清关系的,他心中这般认定,却懒惰说破,当即按了剑不语,止心中冷笑,看她想作甚。

他受伤颇重,神志不能凝聚,看物事都是一千个影儿,索性闭目养神——方才我昏迷时,他们不曾杀我,现在便自不会杀我……是了,他们要寻的也不是了不得的东西,他们那派中内斗,杀了老掌门的,便要夺信物并记载门中武功的册子,有此二样,便坐得稳了,我遇着那掌门的孤儿,本意护他一程,倒是疏忽了,不意着了他们的暗算。倒没药死我,但也一时内力紊乱,硬拼不得,可巧在路旁遇着个淹死的尸首,与那孤儿一般身量,眉眼不清了,我便教那孤儿换了衣着,袖了那两样东西去我教中寻援,我自家却装作暗害了那孤儿的形状,教他们以为那两样东西都在我身上……方才,定是他们在我身上搜不得东西,却来软的,我虽没瞧清楚那女子形容,却也觉着出是个有些姿色的,哼,我是甚么人,便是真有秘密,能在温柔乡一昏头就抖出来么……算了,我现在倒也使不得力,装不知道罢。他转念一想,益发觉着这个主意妙极,他们要来软的,总要给些甜头,我却把一分伤装得十分重,待到养好,再与他们计较不迟。一面想,更得自在,身上还有些透骨的凉, “那女子”仍抱了他,一面拿浸了水的帕儿与他拭额角的冷汗,心中不由得大笑。

又歇了半日,头疼欲裂的,却算是清醒了,撒加睁了眼,却不见纱织,心中正奇,听闻的脚步声,心中点头道,我就说,没达到目的,她也不肯走。纱织见他神色清醒些,便近得前来,向他一笑,撒加这才瞧清楚她样貌,半晌没说出话来——他只道那伙人教女子来套他的话,定然是个美貌的,却万没想到竟然是个绝色的。他盯着纱织足足小半刻钟,方才内心叹道,怪道得他们这般计画,这女子我见犹怜,换得心性不定的,一句话怕就魂飞西天了。心中又惋叹道,可惜了,你生得这般美貌,要嫁户好人家却有何难?奈何偏要自轻,与他人做枪使?罢了,或许她也有难言苦衷,或有亲戚情人遭人要挟?……想了一回,心中又大骂自己道,糊涂!倘是真如是,哪家姑娘肯抱着你一日有余?她分明不是第一回做这等事,拿捏到恰到好处,却教你信她。倘她不是个美貌姑娘,而是七旬老太,你还能这般怜惜?又道,算了,先前我身上乏力,她以为我全无意识,便教了头蠢驴一蹄子把我踢下水去,此事我便不计较了,待我恢复气力,也不与她算帐,益发做件好事,助她从良,也算以德抱怨。

他方自醒来,想了一回,头益发的痛了,却见纱织兜了一裙子果子来与他。看来是野生,谁知其中做了些甚么手脚?撒加心中犯疑,便哂笑道:“我浑身无力,恐也嚼不动这些,硬咽怕也不好,还是算了……”纱织一怔,含泪道:“对不住,我寻了这许久,也找不着别的果子,野菜我又识得不多……”心下着急,几乎要落下泪来。撒加冷笑道:“那不妨姑娘先吃一半,这果子看来不硬,只剩一半的话,个儿不大,也许还咽得下去。”言语间,倒说不出的轻薄,纱织却浑然不觉,真依他言,把那些红红绿绿的果儿一个接一个的各咬去一半。撒加倒呆了——真的假的,女人妍态倒见得不少,哪有一面抱着男人一面妆得跟不懂事的小姑娘一样的?还妆得连我都要信了……他正思量着,却见纱织真个儿就把咬了一半的果子送到他嘴边来了,撒加又是一呆,吃是不吃?纱织见他不动,便问道:“还是咽不下么?……”又拿了果儿要啃,撒加忙截口道:“够了,我方觉得身上好些,可以自己吃了……”算了,再这么下去,教我之乎者也的夫子要到孔圣人的庙里以头抢地去了……应该没做手脚吧……

他虽多有不羁,却向来自视甚高,哪里能动别人吃剩下了的?到了此刻,竟也不得不将那些被纱织啃去一半的果儿都吃了。

又过了三两日,撒加未有服药,又尽食些野果,竟是益发沉重了去。他心中焦躁不已,便试图运功疗伤,甫一运气,当即一口鲜血便呕了出来,心中咯噔一声,忽然想道,他们既肯安心如此,怎能让我真有恢复?纱织既是他们所派,我若真有康复,她岂能不做手段?这般一想,连日来的伤楚,竟都疑心了去,益发绝望 ——他们是存心要害我的,自己看来确是要死在此地了。他心念及死,不觉把平日的争强好斗心礼义廉耻意尽都灰了去。都到此时了,还做甚么君子侠客?谁理会得你?他心中怨愤一刻勃发,他们不仁,我何必守义?说什么也须得报复了去。正值着纱织过来,撒加正寻不得出气处,一腔的怒气都撒在她身上了——狗屁礼节,既是投怀送抱,我将死之人,管她心存良不良,何必要拒之千里?她又分明是美人的。

纱织浑然不知,伸了纤葱似的玉手却来探他额上温度。

撒加伸手将她胳膊一拿,纱织微微一怔,撒加心中冷笑——你做甚么态?你这些日子,处心积虑,不正希望我如此么?是了,你惯了几句话就让男子对你着迷,却不肯付出代价,依你的容颜,确能如此。然而天底之下,一辈子都能不付出任何代价的人,是无有的。到底是练家子的,身上倒不见得有多气力,随手一引,纱织便站立不稳,穴道正撞在他指头上,借着她扑下来的力便点住了,倒也不深,一会儿自行能解,却一下子动弹不得,扑在他怀中,一脸惊惶,不知所措。撒加见她惊惶,双眸如星,盈盈有泪光,心下却软了,死便死了,何必拿女人出气?她年岁分明还小的,纵是心存不良,也是被旁人教坏了的。自家却无力解她的穴道,更无力推她开去,只好摊开手,任由她歪在胸膛上,过一阵子她自然能起身。纱织怕得紧,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直直睁了眼望着撒加——你啊,到底还是个美人儿,看了这样的模样,天下有多少人能把持得稳?

撒加闭了眼,扭过头去,道:“你去吧,我也不怪你,以后,别做这等事了。”

纱织哇的大哭起来。

撒加也听不清她在哭些甚么,他一时头脑发热,把一身的力气都使尽了,甫一松弛,神志又混沌起来,脑海里一片空明,甚么也听不了,甚么也想不了了,依稀感觉纱织起了身,跑开了去——走吧,走了好,清净。心中却是一酸,不知是甚么滋味,似乎死在她身边竟更好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竟又依稀感觉身边有人,睁了眼,却还是纱织。

唉,你还回来做甚么?非要等着我对你——

他心中叹息,是了,你还没得完成任务,自然不能离去……然而,可惜了的,你这任务却是注定完成不了了……

一面想,心中又微微一甜,又微有暖意……倘她不是敌人,我……也许会爱上她也不一定……

我简直现在就有些喜欢她了……

好吧,小姑娘,算你赢了……

接着的一段时日里,撒加一会儿昏迷,一会儿清醒,纱织却还守在一旁,撒加也不忌她了,更不疏远于她,甚至也不去想那伙人这伙人,心境却平和许多—— 非亲非故,有甚么人肯无缘无故对你好?纵是有缘有故,她对我,毕竟还是好的。这般一想,却宽容许多,他自小便是养尊处优,自傲惯了的,自家也知道自家脾性甚坏,此时倒收敛许多,有时也免不得对纱织冷言酸语,出口便即刻后悔,也不知为何要拗了自个儿的脾性与她赔话。

又过得数日,他忽然感觉精神大好,却即刻省悟过来,回光返照了,便挣扎了起身,到外面去看水。见纱织正在外面,便道:“我也止在这两日了,之后,你便可解脱了。”纱织听惯他疯言疯语,他也从不解释,纱织便由得他乱说,又见他身体日下,却忍不住落下泪。撒加微微叹道:“唉,你哭甚么呢?我知你原本不愿,但毕竟心存良知,后来对我还是实心的,我谢你,感激你,也不是假。我便去了,于你,这是好事……”纱织只情流泪不止,撒加心中一动,又乱想道,难道她竟对我有意?便又劝道:“纱织,我知你心地还不坏,寻个好人家嫁了吧。”却想道,之前那孤儿去了我教中,算来也差不多了,我教必与他主持公道,之后,这女子便可得自由,心中又是一想,她跟那些人一路,未尝不受牵连,便从腰间解了根匕首,镀了金的,嵌有七宝,那日也不曾被水冲走,递与她道:“若有人寻你的麻烦,口中提到我的事情,你就说是我给你护身的,他们自然会护着你……”纱织一怔,正要说话,撒加喃喃道:“你跟我……假的……”他望着天空悠悠的白云,摇摇头——不错,假的!

他们不再说话,纱织止扶了他,沿着湖边慢慢的走,这是个半月形的湾,三围都是峭壁,一面是大湖,天生的监牢,便是撒加好时,被弃在这等地方也要倒抽口凉气,此刻他心知必死,倒不介意了——那群人把我困在这里,定然是认准了除船只走水路外绝无出路的。他环顾四周,觉得好山好水天生就是埋骨用的,在这里去了也还不错。正想着,纱织跌了一下,差点把撒加摔在山壁上,撒加忙伸手扶了山壁,纱织大是歉意,撒加倒不介意,淡淡道:“你啊……”正说处,眼光却落在前面不远处——好像有人工斧凿的痕迹。撒加心中不由生出些希望来,便指了那处突起,对纱织道:“我们过去看看……”

纱织依言扶了撒加过去,果然是个人工的机关,撒加平日里所学甚杂,也粗通机关术,此刻见了,倒精神振奋,心道在此处安个机关,也许是个出去的秘道也不一定——只要到了外面,我这伤,也许还有救。心下一喜,便抖擞精神,不一刻,解了机关,果然是条羊肠小径,人工凿成,他瞧了一眼纱织神色,心道,看来连她也不知这里的……这么一想,更平添几分希冀,心道,暂且不用告颂她这也许是条出路,本来也未必,而且毕竟她是那边的人,会如何反应难说得很,我只说下去探探,女人天生是好奇的,但她这些日子总算对我也还不错,若真天无绝人之路,我便带她出去。一面想,却教纱织点了火把一路进去。

非比寻常封闭场所,那些地方常一派腐臭气息,这洞中却凉风习习,必是有甚作用,走了近半个时辰,撒加心中更添希望,若不是条秘道,甚么洞穴需要挖这么深?走了许久,迎面一块巨石挡路,撒加心中又是一喜,看来这里多半便是出口了,他便教纱织举了火,自家在壁上寻觅,不肯放过每一处角落,一定有甚么机关可以开启这巨石的,一定……

那四围尽是些图画似的符号,长菱状,古意盎然,却似毫无涵义。纱织一见,便怔了去,叫她也似未有听见一般。

撒加心中疑虑又起,便自拿了火把强撑了身子四下寻觅。没有?甚么也没有,这怎么可能?他不死心,在巨石的缝隙里四下摸索,忽然脸变得跟纸一样白—— 有的,在这里,但是有人毁掉了机关,出于甚么目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机关被毁掉之后,这块巨石代替了门户,显是不愿让任何人进入这里,那一面是无人湾,自然不用堵。他颓丧的看着那巨石,十个好汉子也未见得能抬动这巨石,更不必说现在的他!他自是不意他与纱织之前相遇处地理,只道是个狭长山谷,两面是山,一面临湖,他第一次去到那里,本就不知那山是直直伸入湖中,却生在个半岛上的,那日那一双白鳍带了他们绕了大半周,把他们带到这湾里来,其实也止是在山背面。他们所立之处距离山谷止这唯一的一块巨石。此刻的他只是颓然立在那里,顿时万念俱灰,火把也不觉落在地面,跳了两下,熄灭了。

撒加啊撒加,他对自己说道,阎王要人三更死,谁能留命到五更?你命数已至,便认了吧。

他已然站立不稳,闭上眼,长叹一声,不愿再耗费丝毫气力,索性坐倒在地面。

却听有人捡了石块,一点点擦着火星,是纱织吧?……

人之将死,其心也善,他此时倒不想纱织是谁派来的了,只想道,她对我毕竟是好的,我心里头倒不知骂了她多少回,大是不该……

心下有了歉意,不觉柔和许多。

正想处,却听嚓的一声,火星溅起,映出纱织雪团似的脸蛋微红,火星跳了一下,却又熄了,这转瞬即逝的姿容,却比平日里见得多出几分妩媚,撒加心中微微一荡,却闭了眼,心道,她便点了火我也不见她了。一面却有些心猿意马,直恨不得多看两眼,片刻,又猛然省悟,自责不已。

难不成,我还是……免不得对她……

一面想,又摇头,矢口否认,想是她对我好,我口中不认,想着不认,但心中毕竟还是认的。

却不敢再瞧她姿容,微微一叹,道:“别管那火了,你且过来,陪我坐一会儿。”

黑暗中,却听纱织答道:“这是我娘的字……”

你娘的字?……撒加一怔,那些画符一样的东西,是字?我方才也注意看过,一个字也不识得……不,形迹娟秀,可以说是画儿,但绝不是汉字……

他自是不知,那是纱织娘亲家乡风俗,有的女子不可习字,便自创了些男子绝不认识亦绝不可学的字体,姊妹妯娌写信用,母传女,老传少,一代代传下来,又称“女书”。纱织娘亲少时虽习得汉字,在她家乡又称男书的,也跟着习过女书,她性儿偏颇,偏不喜男书,自隐居以来,更绝了写男书的念头,所有留字均是女书。撒加虽平日所学甚多,这女书却无从习得,自然不知,只道是纱织她娘亲自创的字来。

此刻他倒想不得其他,也无心关怀纱织她娘亲写些甚么,只想安安静静的去了。纱织却自点了火把,对着那石壁喃喃颂读,撒加也无心去听,忽然纱织叫他名字,竟像是欢喜得快哭了:“我娘这法子,也许能救你……”

撒加一怔,你娘的法子……等等,她娘的字,怎么会在这里?……

他心中一震,却隐约想起相遇那日,纱织满眼焦灼道:“你受伤了……”当时……一头动物驮了我……无数个朦胧的片段忽然翻上脑海——她……并不是那伙人派来的!当时,她为了救我,险些被杀,还有那头动物……他想起这些,胸口象被鼓槌狠狠一撞,猛然吐出一口鲜血来——我冤枉她了!他这样想着,不觉呆了,一拳就打在自己心口,不痛,你这浑人,连痛也不知!咚,又是一拳打在心口上……

纱织大吃一惊,直见着撒加一拳接着一拳的往自家胸口殴打,早把火把落在地面,扑将过来,双手握了他挥向自己的右拳道:“不要打了,别打了,你……你这是怎么了?……”她显是受了惊吓,又是难过,眼泪直落。撒加怔怔瞅着她,声音嘶哑,道:“你不必管我,我不值。”一面说着,左手又握起拳来,纱织扑在她胸膛上,含泪道:“求求你,别再伤害自己了,如果我做错了甚么,你……”撒加手举在半空,打不下来,微微一叹,将手落下,轻抚着她如丝的秀发:“傻丫头,你怎么还不明白?……”你知道你在挂怀一个甚么样的人吗?他不是一个好人,不,他简直就不是人!……他仰天长叹一声,轻轻道:“是我对不住你,你给我一刀,那样,我会好受些——”“……”是了,你这样的女孩子,怎么能脏了手呢?撒加闭了眼,道:“我的性命就在这一两日了,纱织,我想为你做一件事……”他忽然觉得自己虚伪透顶,现在能做甚么呢?是我拖累了你,我连把你带离这里的本事都没有……心中自责,话却已然出口:“你有什么心愿的话,我会尽力去做—— ”“……”纱织默然半晌,忽然问道:“什么心愿都可以吗?”撒加一叹,道:“只要我能办到。”纱织道:“那好,我要你活下去。”撒加一怔,忽然又笑道:“……我说过,是我能办到的事。”

“你一定可以的,”纱织忽然把手放在他心口:“那是我娘说的。”她一脸虔诚,痴了半日,忽然回过神来,急急说道:“这是我的心愿,你——你刚才答应的,不许赖皮。”

我——撒加默然半晌:“你会后悔的……”

是的,我这种人,活下来,你一定会后悔的……

朦胧间,却见纱织重新点了火把,痴望着壁上女书,轻轻说道:“我娘说,这叫做‘还神诀’。”

*******************************************************************************

我……我该怎么办?……

那白鳍忽然在湖中消失,撒加便向水底沉去,纱织一惊,便伸手去拉他,碧蓝碧蓝的湖水淹没了他们,她拼命的游着,追着,把力气都耗尽了。撒加慢慢的沉入湖底的黑暗里,她无力的向他伸出手,什么也抓握不到,只能眼睁睁的望着他,湖水涌进她的眼里,模糊了所有的视线,撒加就在她的视野里慢慢的变淡,变淡,消失不见了。

他消失了……一个声音说道,她觉得自己也要消失了……

他死了……这个声音又说道,她觉得自己也快死了……

她疲惫至极,于是闭上了眼,跟着撒加向湖底沉下去。

纱织!一双手拉住了她,把她拉向光明,拉向湖面。

不——她挣扎着,向湖底伸出手去,让我——

“你怎么了,纱织?”她忽然看见了艾俄罗斯,他微微蹙眉,轻声责备道:“不是说好了——我们都要活着,一起活,活一百年……”

——阳光落在纱织的眼睛上,她缓缓睁开了眼,是梦,是南柯一梦。

听得一声微微的嘤咛,艾俄罗斯浑身一震,慌忙起身来看,见纱织睁开眼来,心中说不出的欢喜,见她面色苍白,又自责万分——我未曾保护好她,见她转过眼来瞧自己,更是感念万千,他素来口拙,此刻更不知说什么好:“你……”他长舒口气:“你醒了……”

纱织见他欣喜异常,却掩不住一丝疲惫——她记得艾俄罗斯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甚至身处险境,总是充满自信,炯炯有神,在最绝望的时刻,看到这样一双眼睛,就感受到了温暖和勇气——而此刻,这双眼睛依然是那么有神,却满布血丝。纱织心中感动——他中了毒,受了那么重的伤,未有痊愈,却背着我一路走过来,我都不记得,这一路上,他跌了多少个跟头,可他却没有让我摔在地上,一次也没有,后来,我昏迷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可我知道,他一直在照顾我,看到这双眼睛我就明白。

“……”纱织伸手轻轻抚过艾俄罗斯脸颊:“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我无德无能,才累你受了重伤,险些丧命,你却对我这样好,我该怎么报答你,连我都不知道了……

“……是太久了,”艾俄罗斯握着她的手,似乎这样便能握着她的魂儿,永远不会从手心再消逝:“十四日,整整十四日——”

“……”纱织心中感动,竟不知是什么滋味:“对不起……”见他神色激动之至,堂堂七尺男儿,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都不见他眉头一皱,如今竟似个孩儿一般,像要哭出来的神色,纱织更觉粉骨难报,勉力一笑,做出一副顽皮神色:“是不是……把你吓到了……”

艾俄罗斯见她神色烂漫,也不禁一笑,却仍欣喜近于泣:“……是……不,醒过来就好……”

“不是说好了吗?”纱织微微一笑:“我们都要活着,一起活,活一百年……”

她的笑容僵住了——门的那一边,站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白衣男子,挑着月白帘子,一动不动立在那里,仿佛木雕泥塑。

*******************************************************************************

你会后悔的……

是的,我这种人,活下来,你一定会后悔的……

他一直念着这句话,却猛然听到雷鸣。

丫头,这人城府太深,他不会对你好!——朦胧之间,他见着满头银丝的老妪,恍如王母天降,一身光芒刺得他睁不开眼。

不对……他忽然想说,我……他忽然觉得无可辩驳,那老妪说得太对,他城府太深,心思太多……可是——

他实在觉得无话可说,我不会对她好,是的,我不会,我不会对她好并不是我想!

纱织,你如果要我的头颅的话,我立刻就割给你,然而你要的不是这个,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一辈子的幸福,在我身边,你只会一辈子都不快乐,不幸福。

有的人,你可以为她去死,却不会为她放弃一切。

你还有话要说吗?他听到那老妪冷笑着问。

没有,他闭上眼。

那老妪拿起拐,向他头顶劈下。

有一句话,我永远都不会说出口,我爱你,纱织——你想听,可我不会说,因为我爱你。

他这样想着,那拐杖将他劈作两半。

撒加微微一惊,醒将过来,原来是南柯一梦。十数日前,他从江浙马不停蹄赶来,见纱织中毒至深,连米罗也摇头摊手。他当时头脑一嗡,几乎拔剑就要斩人,然而他只是一言不发,拿手绞了条毛巾,转手搭在纱织滚烫的额头上,神色平静至极,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艾俄罗斯愧疚至极,道:“都是我无用。”

撒加冷冷瞅着他,好像从未认识这个人,轻描淡写道:“你好像受伤不轻,先去歇着吧。”

艾俄罗斯正要说话,米罗将手按在他肩头,摇一摇头,便拉着他离去了。

撒加十多日都没说话,一直坐在那里,也不吃,也不喝水,每隔两个时辰,换一次毛巾,到了用药的时刻,就取出丸来,其余时刻,便木雕泥塑一般,坐在阴影里,仿佛在沉思。艾俄罗斯也数日未曾合眼,却无法过来探视,止在外面担心不止。米罗见他二人如此,简直一尊菩萨一位游神,知要出事,到了第十日,拿了碗安眠的汤药把艾俄罗斯灌倒,迫他歇息一日,撒加水米不进,米罗又不能对着病人房间放迷香,到了这日一早,只好一弹子放倒之,也抬出去了,哪知他方睡过去,纱织便醒来了。

我怎么在这里?!撒加心中一惊,却想起纱织来,他只昏迷了半个时辰,却道自己睡过去许久,猛然便跳将起来,听得隔壁有响动,便赶过来,方挑起帘儿,只听纱织道:“不是说好了吗?我们都要活着,一起活,活一百年……”他望见艾俄罗斯在一侧,默然。

纱织见着他,也是怔住,四目相对,千言万语,竟说不出来。

艾俄罗斯扭头见着撒加,甚是尴尬,不由自主道:“你醒了……”猛然觉着此话不妥,忙补道:“这些时日,一直是撒加守着姑娘你……”说着,更觉尴尬,里外都不是,况纱织醒来,他心头一块石头落地,终于感觉疲惫。是该好生歇息了,艾俄罗斯想道,不然,杵在这里做门神么?他心中凛然一酸——他们总算相聚,我……也该得退场了……

他从撒加身边走过,撒加挑着帘子,一动不动。

“多谢你。”撒加冷冷道,言语如冰。

艾俄罗斯一怔,一回头,帘子却放下来,空空的在那里晃荡。

帘子那一边,二人四目相对,俱不开言。纱织却想起那日她走过中庭,微风送来细语,却听得瑶星与个绿袄子的姑娘聊天,瑶星称那姑娘做如烟小姐,那如烟不经意提及纱织,便道是撒加他妹子,问及她婚事可有许得人家。纱织听得呆了,心道,原来他要把我嫁与他人,不觉酸楚,是了,我是个多余的,他可怜我这孤女,不好对我明说。一面瞧了如烟,也不知是何滋味,原来他是要娶她的,我自然多余了。想来不觉痴了,竟又想道,倘是她不存在多好,一想及此,心中大憾,我……我竟然如是思想他人,我竟心肠如是歹毒,有什么资格再留在这里?……一想及此,纱织竟心乱如麻,我是怎么了,我……

撒加一言不发,向她走来,纱织把身子团作一团,过了这么些日子,我……我该以什么面目来见他……她忽然觉得自己就这样死去最好,不,死去还有形骸,最好烧成灰,被北风吹散了,融在泥土里,沉在江水下,哪里都找不见……

撒加瞧了她一阵,便在床沿坐下,伸手探她额头,纱织象受惊一般,扭过脸去。

撒加手悬在半空,停了半刻,默然收回:“你……”

纱织拿手捂着脸——我……

撒加忽然把她揽入怀中,狠命抱紧:“我以为你……”

他不再说话,他简直已经说不出话来,他从未感觉如此畏惧说出一个结果,他只是搂着纱织,仰头望向天窗,长舒一口气——你还活着。

他一动不动的抱着她,他的头垂在她肩上。

撒加……纱织浑身乏力,也无力挣扎,她试着呼唤这个人放开她,耳边却传来轻微的鼾声。

十四日了,整整十四日了,他终于睡着了。

纱织浑身颤抖,伸手想要搂着他的背脊,手却无力的垂下。

撒加的手渐渐松开来,纱织侧过身去,他便倒在床头一侧,她叹息一声,挣扎着将覆在身上的被褥挪过来,盖在他身上。

她望着他的睡脸,正如初见之时,那时,他比现在落魄得多,却好像是这世界上最神气的人,而此刻的他,没有了落魄,也没有了神气,这么看来,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子,累了,就恬然入梦,连雷都打不醒。你会做个什么样的梦呢?梦里头,有没有一个毫无用处只会惹麻烦的傻丫头呢?刚才,我做梦了,又梦见那时,有许多歹人追赶着你。

撒加沉眠着,他的回答纱织是听不见的——刚才,我也做梦了,又梦见你,而我,就是那个歹人。

纱织默了片刻,听见脚步声,便挣扎着喊道:“有人吗?”

却见米罗挑了帘儿进来,纱织微微一笑——我见过您呢,在扬子江头,艾俄罗斯大哥也说过,您能治好我——纱织欠身行礼道:“多谢您。”

“些许微劳,不足挂齿。”米罗笑了一下,却瞧见撒加,眉开眼笑道:“我替姑娘将这不规矩的蠢物扔出去了罢。”

纱织会意,又是一笑,她也疲惫之至,此刻有许多话要说,该道谢的,该关心的,该问候的……太多太多,脑海却空空如也,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止眼睁睁看了米罗将撒加往肩上一扔,大步走出去了。

呆了半晌,她终是落下泪来,该怎么办……我究竟……

“对不起,”她低声说道:“都是我不好……”

米罗把撒加扔在床头,那边是艾俄罗斯,两人此刻竟鼾声此起彼伏,比试一般,渐渐如雷贯耳。米罗摇摇头,叹道:“疯了,都疯了。”

却从袖中取出飞鸽传来的文书:下月十五,千佛岩,讨逆大会。

看这二位这两副尊容,米罗摇头耸肩道,教主让他们去,还真是不教人放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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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02: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廿三回 六人行

刚下过雨雪,野道颇有些湿漉漉的,一辉携着瞬不紧不慢走着。

道边蹲着个黄袍僧人,篝了堆火,这僧人手中拎着个竹篾的茶笼子,笼子里盛着四五两小串茶饼,略略受了些潮,僧人显然心痛得紧,正专心致志将茶笼用炭火烘烤。

瞬不禁停住了脚步,瞧着那僧人。

一辉扭头,倒也禁不住多瞧了那僧人一眼——饶是一辉素来冷淡,但那僧人衣着一身明晃晃的黄,确也实在教人想不在意也不成。

李唐之初,皇室常服着朱黄色,臣民可为明黄衣衫,但官府担心两色混淆,是故自唐末始,黄色儿系的衣衫在民间全都禁止绝迹了。

这僧人正套着这么一件禁衣,近处瞧去,却是反穿着的,盘领窄袖,那黄袍前后及两肩处,分明露出盘龙纹的痕迹,显是从皇陵里扒拉出来的寿衣——活皇帝却是不穿明黄袍子的。(【注1】)

一辉冷冷瞧过,又冷冷扭回头来。

那黄袍僧闻得脚步声响,回头见瞬睁眼瞧着他,便笑道:“不巧得紧,遇着雨雪,只好寻件袍子将就了,施主切莫见笑。”

瞬微微红了脸,道:“不是这个……”

一辉却淡淡道:“原来是将就的。”

他生就一幅冷冰冰的神色,却像是在嗤笑一般,那黄袍僧也不甚在意,微微一点头,又专心去烘他的茶笼子。

一辉伸手去拉瞬,瞬却浑然不在意,倒像给那僧人吸引住了一般,定定瞅着那茶笼。

一辉见他瞧得专注,微微一叹,且在路旁寻了块空地坐下。

瞬瞧了许久,脚步不由自主朝前挪动,渐渐靠在炭火前,小心翼翼蹲下,将小手笼着膝,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

黄袍僧见他瞧得专注,却也怡然。此时茶饼也烘得差不多,黄袍僧便打开一旁半人高的竹箱子,取出镀银茶糟子、碾子并茶罗来,心平气和的碾了茶,又过罗筛茶,极其精细。

瞬见那茶罗上框下屉,同置于方盒内,上框罩着层薄如蝉翼的纱罗,网眼极密,碾磨之后的细茶末经纱罗筛过,纷纷的落在罗屉中,衬了微雪、树挂,图景煞是清雅。

那竹箱子还开着,箱中最上屉列着一色儿古香茶盏,其色如漆,银斑如星,分明是宋代建窑的兔毫盏。黄袍僧取盏一只,投茶一撮其中待用。

瞬暗自点头,本朝散茶独盛,习茶以壶泡撮泡为主,追根溯源,是唐代庵茶。唐时茶道本分数道,煎茶亡于南宋,点茶听说在前几十年还兴盛着,便是现在,倒不难见着点茶,只是总与古载不同,怠慢得多了,多不及这僧人细密。想来团茶过于奢侈,故而太祖下诏废团茶改贡叶茶,虽确是体察民情,但唐宋点茶亦虽团茶之去而日渐衰微。倒听说东瀛将煎茶点茶的衣钵俱移了去,只是南桔北味,总免不得变了神韵,不免可惜。

黄袍僧所携茶饼显是老茶,侯汤至蟹眼,他忙取了茶瓶注汤盏中,调膏均匀如胶状,再向盏中注汤点水,一面用老竹茶筅击拂,为七汤点(【注2】),击声如磬,汤花如星,虽不及宋时茶百戏水中丹青灵动诡奇,倒也层生乳雾,呈咬盏之态。

黄袍僧点茶毕,甚是欣慰,却瞧了瞬道:“小施主,你瞧过这半晌,且品评老衲这盏茶如何?”

瞬点一点头,露出欣喜的神色,道:“甚好。”想了一回,又道:“只是可惜了。”

黄袍僧一怔:“怎么说?”

瞬答道:“师父所取是地水,茶味须是逊于天水。”

“有点意思,”黄袍僧笑道:“地水之中,山泉为上,这也是老衲于路里所取山泉,小施主且猜一猜,这是取自山下泉,还是山上泉。”

瞬微笑道:“我听说,山顶泉清而轻,山下泉清而重。方才侯汤时,我却见着水沸生垢,沉于瓶底,茶色也出来得稍嫌晚,想来当是山下泉。”

黄袍僧拍一拍手,笑道:“不错。”又取出个小瓮,去了封,拿白定碗斟了些许,道:“小施主,你且辨辨此水。”

瞬依言接过碗,细细一品,笑道:“这水轻白,味甘,想是梅子时节的雨水。”

黄袍僧奇道:“正是。”

默了片刻,黄袍僧又自箱中捧出个小瓮来,显是极其珍视,取出个翠玉小斗舀出半斗,笑道:“试试这水。”

瞬品一品,道:“这水清且活,有一股灵气,确是上好佳水。”

黄袍僧笑道:“你若能猜出这水,老衲便服了。”

瞬低头沉吟,道:“却象是露水……”沉吟片刻,忽然拍手道:“是了,宋时苏才翁斗茶时曾用的天台竹沥水。”

黄袍僧拊掌大笑道:“是极,是极,了不得,后生可畏。”

瞬微红了脸道:“我本也猜不出的……只因之前积过,难得得很,有了印象……而山泉水与梅子雨寻常也时不时都用着……”

黄袍僧微笑道:“那也不错了。”

瞬瞧着黄袍僧面前茶盏,问道:“我听说,宋时分茶,下汤运匙,别施妙诀,可使汤纹水脉或呈山水云雾之形,或状花鸟鱼虫之态,故而谓之‘水丹青’,一向心向往之。师父茶道中人,想必见多识广,不知可曾见今人为之?”

“水中丹青之技,老衲偶尔亦能为之一二,却是技艺不精,浑然乏了意境。”黄袍僧素颇好茶,至此也禁不住一叹,道:“但宋僧福全同点四瓯,一瓯一绝句,幻茶为诗,此等通神之技,恐已后无来者。崖山之后,已无中国——此言非虚,非虚。”

瞬听得心中一震,眼眶竟不由得湿润了。

黄袍僧打量瞬一回,忽然微笑道:“小施主聪明伶俐,老衲很是喜欢。”说着,放了手中茶器,却抓着瞬小手,仍是一脸平和,左手却缓缓挥出,向瞬臂上拍去。一辉面色大变,又见瞬在他手里,也不敢明里出掌,却将双手拢在袖中,暗暗贯注纯阳掌力,向那僧人击去。孰料掌力甫出,却似泥牛入海,竟是散得无影无踪 ——一辉心下骇然,他行走江湖这些年,武功虽未臻于至化,但跻身一流高手境地却也无愧,方才心下焦虑,一掌也至少尽了九成力,虽说隔空打物,威力免不得减了去,然而对方也竟是隔空受掌,轻轻巧巧便化了去,这等功力,一辉骇然想,竟然更在沙迦之上。一时间,一辉掌心已尽是冷汗。

瞬抬眼瞧着黄袍僧,双眸粲然生光,浑然不觉。黄袍僧也不动声色,笑笑拍在瞬肩膀上,道:“小施主,你我今日一见如故,法缘非浅,可否跟老衲至寒寺一叙?”

瞬扭头瞧瞧一辉,一辉浓眉微蹙,黄袍僧看着一辉,笑道:“这位施主如若愿意,也可同行。”

一辉冷哼一声,心中却顿时翻出千百个念头,却觑不破这僧人用意,一时也打不定主意。

瞬见一辉虽不置可否,颇有些神色不定,便道:“多得师父盛情,只是今日恐怕不太方便……”

那黄袍僧却笑道:“若老衲非要施主赏光不可呢?”

瞬闻言一怔,想一想,道:“哥哥一路南来,原是有事的,若是师父佛居不远,想来也无不可,若是太远,却恕难从命了。”

“不远,不远。”黄袍僧呵呵一笑,遥指东方,道:“渡过东海,日出扶桑之岛便是。”

瞬睁大眼道:“师父是倭人?”

黄袍僧摇摇头:“倒不算是,中土之人便居不得扶桑?”

瞬垂下头,颇有些蹙眉不乐:“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也无妨。”黄袍僧笑道:“中土人居于扶桑本也不是少数,老衲不过万中之一。古有徐福寻仙蓬莱,到的便是这东瀛扶桑之国,可见其自有海上仙岛风姿,小施主,你当真该往一游,看遍樱花,与那蓬莱仙人日夜畅谈,聆听仙音,此生便可无憾……”

原来他见瞬伶俐聪慧,方才摸骨一探,果是骨骼清奇,实在是根练武的好苗子,倘无人教习武功,又或无有良师,岂不可惜?心中一惜,便想道,我便是良师,不如我收他为徒?便想起自家早年收的徒弟,多不成器,终不及眼前这孩儿天生慧质,如此一想,心中一喜,更禁不住想收瞬为徒。他见两兄弟感情深笃,也不想行强,心道,兀那少年虽已师从他人,但这般年纪有这等修为也实算是个难得的奇才,若他肯转师于我,想来也必可更上层楼,只是习武之人,各将师门看得要紧,恐也不易服我。盘算一回,他便想,我先拿好言语诳这孩儿一番,教他心中向往随我,那少年愿同往,我便连他一同收为弟子,实在不愿,我也不必伤他,只需趁其不意虏了这孩儿去,七八岁的孩童,再聪明也不见得懂多大事,只要我不伤他兄长,再好言相劝,言传身教,何愁他不拜我为师?

想了一回,觉着万事定成,自己喜得佳徒,禁不住满面春风的瞧着瞬,一面只管拿好话与瞬听,将那东瀛岛国吹得人间仙境一般,天花乱坠。

瞬听了一回,却低头不语。

黄袍僧巧舌如簧一阵,见他不动容,心下不由得有些撑不下去——他在东瀛,多少也是个受得尊崇的人物,何时这般低声下气过?竟还是行坑蒙拐骗之事,自觉面上多少挂不住,便握了瞬手,声调却稍稍凉了些许:“扶桑落樱之国,美得很,小施主莫要推辞,老衲今日不仅要携了你去,还要留你住个十年八载,教你看看所谓仙人居所,礼仪教化,子民相敬,不贪不杀——”

瞬却甩开手道:“你骗人。”

黄袍僧倒也不生气,笑道:“怎么?”

瞬将唇咬得泛白,道:“哥哥和我一路过来,倭寇杀了好多人……”他低下头,想起沿途所见,心中不由得悲悯,不觉落下泪来。

黄袍僧眼珠一转,却叹道:“小施主,你却不知,倭寇虽确有倭人,但也是真假参半的,老衲前些年头来中土,倒见倭寇中假倭倒占了十有六七。”瞬微微一怔,黄袍僧又道:“至于这假倭嘛,有佛朗机人,有黑番鬼,甚至中土渔民……”(【注3】)那黄袍僧顿一顿,又道:“老衲也知倭寇为患甚深,小施主心有芥蒂也是人之常情,但倭寇,未见得都是真倭。毕竟普天之下,善恶无分地域,正如中土之上,也是有恶人的,倭人之中,出几个恶人也不足为奇。”

一辉嘿然冷笑,心道,后面这几句话说得倒是不假,只是出在此人之口,什么话也都得变味。

他素来不喜多言,心下虽是不喜,倒也懒得争辩,但知那僧人不怀好意,又不得不忌惮他武功了得,不好妄动,一时也捏了一把汗。心下焦灼,眼神却丝毫不敢离了瞬须臾。

黄袍僧见他紧张,便朝他一笑,又看着瞬笑道:“小施主,你说老衲说得是也不是?”

瞬听他如是说,颜色稍稍缓和,不由得点点头,想一番,却又问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若倭寇真倭不过十中有三,为什么所有人都称他们是倭寇?因为大家都不知道么?”

黄袍僧一怔,方欲答话,却听有人冷笑道:“小娃娃,大和尚可不已说了么——那是前些年头的事。”

三人不约向说话处望去,却见一条汉子沿路掩来,宽肩窄腰,身上衣服东一块西一块的喝着风,也不知几十日没有浆洗了,脏兮兮的,料子却华贵得紧。再往面上望去,瞬不由得啊的发出微叹——那不是撒加么?然而,细细瞧去,又并不是,原来他却是撒加的同胞兄弟加隆——眉眼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双眼睛却绝不会说谎——贼溜溜的亮,却于黠气中透出说不清的豪爽来。

“至于前些年头,那些龟孙子假倭为什么也叫倭寇,嘿嘿,大和尚恐怕也不见得想说,”加隆嘿然冷笑道:“其实简单得很,习惯成自然。自前朝以来,东瀛之国便时有倭寇对我中土和邻近高丽纷扰打劫,这些倭寇,都是真倭,他们实在来得太多,为患太久,太欺负人了。莫说是十中有三,便是百中有一,万中有一,也须得冤枉不了他们。”

“阿弥陀佛,”那黄袍僧道:“冤冤相报,何时方了?”

“和尚见得多了,你却装得不像。”加隆叉手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跟一个娃娃满口诳言,却摆得哪门子的佛家慈悲?我从东海过来,岂有不知扶桑事?倭国之前一群村长各领着村民跟那儿互掐,什么岛津村、织田村的,原本也成不了甚么气候,倒是咱们中土这边出来个汪直,跟佛朗机人合伙贩了不少火器给他们,现今这架才渐渐掐得大了。哼,仙人?刀剑枪炮的,哪来的什么仙人,只有一地的死人。”

一面笑骂,却大步迈出,一掌便向黄袍僧击去。那黄袍僧倒未料到此人素未谋面,竟说出手就出手,却并未躲避,仍运力将他掌力化解,止见加隆右掌既出,左手划出,拎着瞬的领子,向外一抡,轻轻巧巧便将瞬拨出三丈开去,他却将手一环,借势旋过身来,身子已抢到瞬面前,轻轻将他一扯,一扶,二人便稳稳站住,仿佛一开始便站在那儿。

一辉松了一口气,虽是不喜感激人,却也忍不住对他凭生出些好感来。

“小娃娃,你听着,中土也有恶人,这话是不错的——兀那和尚便不见得是好人。”加隆却拉了瞬手道:“而倭人之中,也自是有好人的,但好人歹人,咱们自家生就一双眼,岂能晓不得轻重黑白?!小娃娃,你说是也不是?”

瞬歪头想一想,展眉一笑,道:“是。”

那黄袍僧微微叹息一口气,道:“如此,老衲却像是多余的人了。”

一面叹息,一面慢腾腾收拾起茶具,俱装进那竹箱子中,却朝瞬说道:“也罢,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小施主,咱们有缘再会。”

说完,抬步向便行。

一辉心中稍宽,专神微泄,却听长风破空之声,脸便如被风刀刮过一般,心中不由一凛。

“小施主,随老衲走一趟罢。”

黄袍僧笑声在旷地里回响着,瞬已然是不见了。

一辉与加隆面面相觑,那黄袍僧身法委实太快,稍有疏忽,竟是措手不及。

他二人也不及多言,纵身齐追。黄袍僧便在前不远处,背着半人高的竹箱,腋下挟着瞬,大袖飘飘,似闲庭信步一般,只道数步便能赶上,然其轻功诡奇无匹,一辉二人奋力直追,足不沾地,风刀刮脸,却与那僧人越隔越远。渐渐的,那黄袍僧的背影已缩成一个黑点。

一辉心中焦躁,登时气凝丹田,左手抚胸,右手按腹,仰首纵声长啸。

不多时,天空传来两声清啸,一双巨鹫应声而至,在头顶盘旋着,似连天光也遮蔽了去。

一辉仰首长啸,那鹫亦发声应和,忽轻忽重,忽长忽短。稍顷,那鹫展翼高去,便向远方黄袍僧黑点似的背影扑去。

瞬在那黄袍僧腋下,好容易回过神,猛听背后一辉长啸,知他情急呼唤双鹫来相助。

饶是这僧人轻功极佳,长途奔袭,终是要输给天生神物的。果然,一盏茶功夫,便见双鹫穿云破雾,势如急电自空而来,清啸数声,明澈澄亮。

那鹫本是灵物,见黄袍僧挟着小主人,勃然有怒态,盘旋数周,一只巨鹫忽发长鸣,收翅俯冲,往那黄袍僧头顶便扑过来。瞬却知这是鹫们鱼死网破时的姿态,冲力极大,被扑住的小兽非死即伤,但若扑不中,鹫撞在地面,也往往落得血溅当场。他心中感念,却想,这鹫虽是灵物,终究是飞禽,如何能敌得这僧人?倘使为我受伤,甚于送命,却于心何忍?当即撮唇作哨,要巨鹫切莫莽撞,心中暗祷,愿天上神仙佛祖俱都保得双鹫太平,切莫为人伤了去。

那巨鹫见小主人发哨,也只得展翅飞去,且盘旋了在天空。

却听黄袍僧笑道:“小施主心肠却好,若那畜生当真下来,老衲也迫得出手,它们非死即残。”

瞬听那黄袍僧说畜生二字,心中不快,他与那双鹫朝夕相对,实实当作亲人一般,便微愠道:“它们都是好鸟儿,你不可伤了它们,否则……”他张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道:“否则,菩萨也不会高兴的。”

黄袍僧哈哈一笑:“小施主,你凡胎肉骨,怎知菩萨高兴不高兴?”

“飞禽走兽,都是众生。”瞬眨眨眼道:“菩萨慈悲为怀,救苦救难,见到众生有难,一定会很难过。”

“说得不错,”黄袍僧笑道:“老衲越来越喜欢你了。”

瞬见他如是说,便奇道:“那你抓我做什么?”

黄袍僧笑道:“小施主天生聪颖,骨骼清奇,是练武的好材料,如此埋没,岂不可惜?老衲欲收你为徒,将一身衣钵俱传与你。”

瞬闻言,却大大失惊,慌道:“我不要。”

“小施主嫌弃老衲?”

“大师父武功高得很,我知道。”瞬答道:“可我不想习武。”

那黄袍僧“哦”了一声:“这却是为何?”

“我不喜欢打打杀杀的,而且……伤了人,自己也会很难过。”

“武之一道,存乎一心。”黄袍僧道:“杀人,伤人,救人,因人而起,因人而异。”

瞬摇摇头:“我只会用武功伤人……”

杀人……他忽然想,觉着心惊肉跳,神思竟象飞到九霄云外,魂不守舍。

默了片刻,他轻轻道:“我不想习武,我想习花,习茶,习琴,习棋,习书,习画……”他说着,心中不由得酸楚,连自己也不知这酸楚从何而来,泪水滚珠儿般被风刀刮了去:“我不要做什么高人,我想……平平静静的过一生……”

“好孩子,”那黄袍僧柔声安慰道:“你哭什么呢?习武用处可大呢,你不是想习宋时水丹青么?倘把武艺溶入点茶一道,为山水云雾花鸟虫鱼,亦不是不可为。”

瞬含泪挣扎道:“插花品茶,俱是要心境宁和,方不辱没了花香茶味,哪见得刀光剑影?似你这般喜争好斗,便再爱茶,茶技再高,也是得其形不得其神,我不与你学。”

他挣了许久,那黄袍僧臂膀似铁箍一般,哪里撼得动分毫,他禁不住又委屈的落下泪来。

一面心下却油然生出一股极冷的寒意来,头却开始疼起来。

他伸手抱着头,全身剧烈的颤抖起来,脑海中轰的一声,仿佛响了个焦雷,又像是几百个焦雷同时围着自己追打,他仰头喊道:“不要响了!”

黄袍僧一时不知里就,见他神色有异,不由得问了一句:“什么?”

瞬伸手满把的抓着自己漂亮的碧发,十个指头变得异常苍白。

“不要响了!”他喊道,神色已恐惧至极。

黄袍僧也忽然觉察出寒意,仿佛自深不见底的地脉中无声的升起一般,他停住了脚步。

瞬无力的垂下手,血,从指甲缝中缓缓涌出,一滴滴落在湿土中。

“不要……再响了……”他说道,并且失去了知觉。

山风起来,仿佛蜻蜓,将无形的薄翼一振,一振,一振……

天空却蓝得紧,日头是死红的,有几丝浮云,钉在空中一般,一动不动。

那山风渐次大起,卷起腐叶万千,将二人裹在其间,显是受人内力催生。那黄袍僧修习多年,自负内力浑厚,周身之气或刚或柔,如刚壁,如绵帛,收放自如,已是臻于至化,见此异象,也免不得心惊,心知对方内力深厚如海,已是不可斗量。更可怕的是,如此浑厚的内力驱使,却浑然寻不得踪迹来源。黄袍僧摒息聆听,那风声悲喜莫测,如诉,如啸,如鬼泣,如狼嗥,竟像已与天地造物融为一体,或许,便是天地造物本身。

他不敢怠慢,却将瞬并背上竹箱放下,轻轻一放,一飘身——简简单单的身法,却已是高妙至极,守势严密飘逸,几可说滴水不漏,任何高手见了,怕也要暗喝一声彩的——无人喝彩,除却风声,便什么也没有了。那黄袍僧将手抱拳,看似平平,实则化繁为简,挡尽天下攻势,一面气沉丹田:“何方高人,请现身一见。”

他内力浑厚,声音自是洪亮,更难能可贵,便在这风中竟散而不微,却若一枚烟火弹子,噗的散开火树银花,每一缕焰光都华彩纷呈。

那山风依旧呼啸着,风中,没有任何回话。

黄袍僧凝神静听,只觉旷野之间,仿佛有无数匹狼,不声也不响,它们恶狠狠的盯着自己,眼中俱是闪烁着碧绿的光。

风停了,万千枯叶停在半空中,仿佛时光也停滞在这里。

一瞬之后,那万千叶片仿佛被无数只手拨转,将叶尖齐齐指向黄袍僧,便似万千柄雪亮的刀。

这时,黄袍僧听到了回答——

极低的,极冷的一声:“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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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辉二人赶到时,那黄袍僧已不知去向,枯叶散了一地。

瞬晕厥着,面色苍白如雪,一枝被雨雪洗净了的残梅落在其上,殷红如血,

一辉抱起瞬,瞬的手臂软软垂在他臂上,如雨雪般冷极了,十指间仍渗着鲜血,一滴滴落在一辉衫上。一辉伸手按住瞬脉搏,心中失惊,便将掌按在他背上大椎穴上,瞬身子微微一震,一辉便将一股纯阳真气贯入。谁知真气送入瞬体内,却浑然如入无物之境,一辉惊疑不定,全然不知这究竟是何等内伤。加隆随他而来,见一辉面上变色,咕哝一句,倒也伸手按着瞬胸脯,甫一运力,连他也变了神色,站将起来,皱起眉道:“有古怪。”

一辉却并不开言,且扶了瞬,让他盘膝坐下,自己捏一个诀,运功起来。

加隆摇摇头,道:“你且莫做无用功——”

一辉哪里肯听,他自幼性子倔强,跟天斗,跟地斗,摸爬滚打的跟人斗,数次从死人堆里爬起来,今见瞬体内怪异,料想被那僧人所伤,委实也焦虑得紧。但转念一想,黄袍僧虽武功莫测,到底也是人,他能伤得,我便治不得?世间总怕认真二字,我若全力以赴,瞬也势必有所转机——便将双掌击在瞬背上穴位,将内力源源强行注入瞬体内。

加隆见他头顶渐渐冒出白气,不多时,便汗如雨下,知他是拼命,不禁点头暗忖,这少年虽行事不见得成了章法,对他弟弟生死却关切至深,倒实令人感动,比我他M的强多了。

正想着,一辉头顶苒苒白气益发浓烈,如雾气般将他头笼着,一身衣裤却早给汗浸湿透了。

须臾,瞬睫毛微微一颤,低低呻吟了一声。

一辉一震,忙将他转将过来,搂在怀里,瞬也不瞬的瞧着他的脸,一面按着他的脉。

瞬气息渐强,胸脯开始起伏,一辉一手仍托在他背部大椎穴上,以少许内力缓缓输入。

他仍感觉内力如击入空谷,瞬苍白如纸的面色却渐渐显出些许血色。

又过了一回,瞬身子微微一震,猛然咳了一声,却缓缓睁开了眼:“一辉……哥哥……”

一辉将他平放下来,慢慢捋过他冰凉额角的发,柔声道:“别怕,没事了。”

瞬瞧着一辉,恍若隔世,他慢慢伸出小手,一辉便握着它,瞬感到一辉掌心的汗,却落下泪来,翕动着干涩的唇,微声道:“对不起……”

加隆伸手自腰间解下个马革的水囊来,摇一摇,仿佛还剩得些,便朝一辉一举:“不介意的话——”一辉抬眼瞧着他,加隆笑了一下,心知他纵是千般需要,也难开口求人,便将水囊抛给一辉。一辉伸手接过,眼中,仿佛有千百念头同时闪过,又仿佛什么也没想,澄净之至,他瞧了加隆一眼,又垂下头,咕哝了一声: “多谢。”

加隆笑道:“你口里在多谢,脸上却似是苦大仇深。”

一辉倒不作计较,他本也不喜与人口舌相争,此刻见瞬醒来,便扶他喝了两口水,见瞬神色稍稍转活,心情更是大好,哪理会得别人说什么——人间岂有恶言,句句都是佛语纶音,动听至极。

加隆还要说话,远远传得几缕笛响,飘飘渺渺,听不甚真切,有如游丝飘于谢了春红的水榭,任谁听去,也不由得心旷神怡。

加隆却神色大变,慌不择路便耸进路旁一丛荆棘中。

一辉眼中见得,也并不多言,便扶着瞬依荆棘边上青石坐下,让出道来。

瞬疲惫得紧,闻得笛音,眼中倒流转生光,静静阖了眼聆听,神色祥和。

不多时,笛音飘近,从道路尽头轻轻过来个白衣少年,年不及弱冠,扎着条纯阳巾,一双眸子绯红如血,却是苏兰特。苏兰特倒不意在此遇见他人,且自吟自乐,见着一辉,却收了笛,满面堆笑问道:“两位,敢问可有见着我姐夫?”

一辉情知他问方才那来人,却淡淡道:“不曾。”

苏兰特笑道:“你尚不知我姐夫是谁,怎知他未曾来过?”

一辉冷笑道:“我确不识得什么姐夫妹夫的,但我若说他没来过,他自然没来过;即便他来过,我说他没有,他也一样没来过。”

苏兰特却不着恼,笑吟吟道:“如此,也算有理。”

他向四下一望,又是一笑,颇有些意味深长。

不经意间,他将目光转向瞬,一双红瞳清澈明亮。瞬被他瞧得不好意思,心道,是了,方才那神似撒加的人定然是他姐夫,但那人神色慌乱,也定有苦衷的。这般一想,便想来应该帮那人隐瞒,但如此一来,岂非欺人?他见苏兰特面色和善,眉目清亮,心中又想,他吹出那么美妙的曲子,定然心地善良,又口称那人姐夫,怎么会妨害他姐夫呢?他本就虚弱至极,一经多想,头更疼痛起来。

苏兰特见瞬小脸煞白,便蹲下身来,伸手抚抚他头,柔声道:“小弟弟,不舒服的时候莫要多想,好好休息才是。”

瞬更觉惭愧,又说不出话,无力的将头歪在一边。

苏兰特站起身来,握笛做个揖道:“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儿,这位兄台,倘使看见我姐夫,麻烦带个话——”说着,却对着那丛荆棘慢条斯理弹弹衣襟,面色一冷,道:“他若上天,我就赶至斗牛宫,倘使入地,我就追至森罗殿,举头三尺有神明,不怕他落了枉死狱!”

说罢,还复一团和气,拱手一揖,朗然笑道:“二位,就此别过。”

却还将笛横起,轻轻吹起,悠悠扬扬,广袖迎风飘起,人随笛声,渐行渐远。

一辉见苏兰特远去,没好气道:“出来罢。”

加隆闷了半会子,狼狈的从荆棘丛中探出头,四下一打量,方才放心的出来,心情好极,一把抓起水囊,咕咚就灌了两口。

瞬歇过一回,神色转好,便关切道:“请问……”

一辉淡淡道:“有什么可问的?人那穿的是官靴,他自是作奸犯科了去。”

加隆闷闷的瞅着一辉。

瞬微微一怔:“是捕快?……”

加隆苦笑道:“捕快有啥屁用?告颂你,他有两个姐姐,大姐安芙嫁了个老公——姓朱。”

一辉倒“哦”了一声:“咱们大明朝也是姓朱的。”

加隆长吁短叹道:“可不是,三关六扇门都是他亲戚家开的!”

一辉却冷下脸来,道:“这么说,你便是他二姐夫?”——大小也沾了点王府的贵气,倒是失敬得很!

加隆跳起来三丈高:“谁要做他姐夫?他们——他们——”

张了半天口,实在想不出罪名来,大抵霸占良家妇女为妻为妾,按大明律是找得出条条款款的,这个强迫良家妇男为夫,那就难说得多了,何况……人家那好像还不算是强迫……

原来数年前,他在家中受了气——至于什么气,加隆现在自也想不起来了,他素来是记仇不记事的,现也只是胸中一股积郁仍愤愤难消罢了。他便找张纸爬了几行字,大抵是说自己出去混了,不出息一番绝不还来,教家人们勿牵勿挂勿找勿寻。写完,嫌签名麻烦,便啪的按个巴掌印,收拾几件日常的衣物,连同一只心爱的蛇纹玉枕,头也不回就出门去了,那架势,十个江湖人来看,十个都得说他那是游山玩水去了。偏偏他性子执拗,又极爱面子,白纸黑字一写,不成功便成仁的,自然没有建树就不肯回头的——他自是没想到,撒加拿了他那张鬼画符般的留字,一府之人上上下下横竖也只认得他那个巴掌印。撒加倒也大抵料着他出去作甚了,着人去金陵寻了一圈,果然说是加隆一大早便出得城门往东去了,撒加便道由得他去罢,吃了苦头自会回来,倒是芙蕖背着一个人抹了好几场眼泪不题。

单表加隆潇潇洒洒出得家门,行了半日,腹中饥饿,惯了便朝怀里摸银子——他是少爷的命,素来便是仆从帮衬了打理行装,自己打理得便丢三落四,偏偏忘了最重要的东西:银子。他在家中立了军令状,出师不利,自是无颜见江东父老,摸摸肚皮,想,忍忍罢。忍了三日,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也饿得慌,如是已饿了三日有余,两眼冒金星,往行囊一面一摸,见那只玉枕总是值钱的,又舍不得,左思右想,觉得打道回府也是来不及了——这么饿着肚皮往回走,怕没先见着家人,倒是先见了神仙。他拿着那只心爱的枕头翻来覆去抚摩好一阵,终于跨进当铺,天下商人十个有二十个都是奸的,那当铺掌柜的一见玉枕,两眼放光,却偏偏不肯出好价,三十两银子也跟要了他命一般。加隆饿得脸青面黑,哪有心情与他计较,便应承了去,且拿了银子,寻家酒楼狠吃一顿。酒足饭饱,加隆摸摸肚皮,自觉有力气了,却杀将回去,把那当铺掌柜一顿好揍,寻回自家那个玉枕,丢下三两银子,道,这番也算赎了。见那掌柜鸡啄米般点头,加隆开怀大笑,不但赚了二十七两银子,还自觉做了好事一件——江湖,原本这般简单。

就这么的,时光如梭过去,加隆出息没见长得多少,坑蒙拐骗却学了个十足十。这一日,他东临沧海,腹中惯例饥饿,囊中空空,正盘算要上哪里行侠仗义混吃混喝一顿,却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公子哥儿在海边披头散发,发足狂奔,身后却有七八个家丁模样的汉子披麻戴素的一路追赶,不多时便追上了,扭缠不已。加隆见那公子哥儿生得文弱,月白衣衫又是缎子质地——颇有钱财,不禁动了行侠仗义的念头。他也不多想,将衫摆往腰间一扎,颇有大侠风度,且大步上前,气沉丹田,一声断喝,唬得几个家丁一愣一愣的,海边的桐树也颤了三颤。加隆板起脸将那仗势欺人的家丁数落一通,回头一看,那公子哥儿偷偷溜出数十丈外,又复发足狂奔起来。加隆心中好笑,心道,你道说救人是白救的么?我救得你一命,你还偿我一饭,吃亏的总不是你。也罢,就你这脚程,我先教你跑上一个时辰,再慢慢追赶也不迟。

此时正值日落,海上潮随月起,将一叶扁舟吹将过来,舟上苏兰特一身麻衣,娴静吹着笛,两条首绖自脑后垂下,随风飘着,淡如月色,却掩不住一缕哀色。海边怪石嶙峋,潮水涌入罅缝之间,千回百转,轰鸣不已,那笛声儿远远传来,这海潮声竟压它不住。岸上众家丁闻得笛响,登时面生喜色。

加隆心中开始叫苦,他倒不怕此人武功,只是为一顿饭惹这么个看起来不算特别好对付的主儿,实实颇划不来的。他也不肯临阵脱逃,明知是赔了,却也只好硬着头皮侯着。

苏兰特船上并无有艄公,全凭着潮势起伏,渐渐近得岸来。他见波涛拍岸,知潮将返,便腾身而起,踏着波浪,跃到岸上,又一波浪拍岸而来,在他身后,卷起千堆雪。那家丁们见他上岸,便一齐打躬行礼,苏兰特还了一个揖礼,且问了里就,便将一双红瞳朝加隆一瞥,轻描淡写道:“理他作甚,他又不是咱们姑爷。”

加隆方才与那些家丁纠缠,也略略知晓事情端由,原来东海蟾音岛苏家有个叫狄蒂丝的女儿,是妾房出生,一出生便没了娘,她父亲感念她母亲,便教女儿随了母姓,向来宠爱。那狄蒂丝现芳龄二八,出落得水灵清秀,苏家又是与王府结了亲的,一时说媒的人连门槛儿也能踏断了去。那苏老爷子爱女心切,大女儿是嫁出去了,小女儿说什么不肯让她离家了去,立意要招赘,要说门当户对的人家,好男子愿意做赘婿的着实不多,因而搁了下来,狄蒂丝也并不甚在意。一日,狄蒂丝正在岛上游玩,海上飘来个半死不活的青年,被她救了去。那青年醒来,见狄蒂丝貌美,更是由感激间生出些绵绵情意来。那狄蒂丝自小居于岛上,素来大门不出,何曾见过生人面?一来一往,芳心暗许,苏老爷子见青年长得倒也周正,也肯入门做赘婿,遂了自家的愿,女儿也喜欢,便应允了去。一家人正喜气洋洋的办喜事,那日狄蒂丝却突发急症,一口气没上来,香魂殒去。这一带的女子,若是未婚而夭,是不得入祖上坟茔的,非得要寻个男子与她冥婚。苏老爷子一面为女儿抹一把痛泪,又担心她在地下一个人孤苦,便张罗着与她办冥婚。

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那青年见狄蒂丝已死,哪肯与个过身的媳妇成婚?又怕自己一辈子鬼缠身,越想越觉着背脊冷飕飕的,卷了细软,趁人不备,偷了船逃出岛来,被家丁追上,正遇到加隆腹中饥饿,便趁着加隆行侠仗义之时,脚板底抹油,飞喇喇的逃了去。加隆素来对男婚女嫁无甚好感,见苏兰特命人续追了去,看自己的眼神虽不愠不火,却怎么都较比不恭不敬,便想,救人救到底罢,他便道:“汝等好没道理,人既不愿,放他去便了,岂能仗势欺人?”

“谁仗势欺人了?”苏兰特冷冷道:“人情冷暖,不论死生——姐姐生也罢,死也罢,我也当她是姐姐,没有分毫消退。他当初对我姐姐山盟海誓,争险没把心掏出来,既是真心爱她,如何能撒手而去?他若不爱她,岂不欺她?逝者为尊,难不成还不该在姐姐灵前谢罪?”

一席话,倒把加隆说得哑了。

月升潮涌,加隆肚皮益发饿得慌,加隆心道,如此说来,今日竟不算行侠仗义了?

不算行侠仗义,便不能寻先前那人要酬谢——贫者尚不食嗟来之食,何况我堂堂大侠?但腹中饥得紧,加隆便想,无论如何,也得找件侠义之事做——混饱肚皮是要紧事。接着看一眼苏兰特,心道,咦,方才那些家丁不是说,他姐姐未有嫁人,便不得入葬么?年纪轻轻一个姑娘,夭亡已是可怜,倘还不能入土,岂非更加可怜?反正冥婚么,不当真的,不掉一块肉,我加隆行得正,不怕鬼上身,又助得这姑娘入土为安,岂非侠义之事一桩——如此,数日的饭食都有着落了。

想已至此,便咳嗽一声,道:“不必追了,他纵是在令姐灵前谢罪,也必是口蜜腹剑,唐突佳人,除非你杀了他。”

苏兰特摇摇头:“那倒不必。”想了片刻,自语道:“这却如何是好?”

加隆便大义凛然道:“令姐年少夭亡,又遇人不淑,我也于心不忍。不如这样,我与令姐完婚,便将她挂在我名下,逢年过节,有碗热浆,我也与她奠上。”

苏兰特闻言,想一想,便道:“如此虽好,只是……家父有言,便是冥婚,也要招赘的。”

加隆心道,冥婚还分什么嫁娶,实实是认死理,便道:“无妨。”

苏兰特又道:“而且,三年之内,你不可议嫁娶之事。”

加隆心道,谁愿议事嫁娶了?女人是天底下第一麻烦的事物,躲还来不及呢,娶一个专管着自己,不是没事找抽么?便道:“这也无妨。”

苏兰特倒似放下一块心事,惨淡面容上微微呈出些许谢意,便握笛长揖作谢。接下来数日,便是喜事丧事一齐办了,那苏老爷子确是脾性古怪又死板不已,事事做绝,不但婚礼丝毫不得有所纰漏,连登记造册,也都做实了去,这才张灯结彩,让个娶亲太太抱着狄蒂丝的灵牌跟加隆拜了天地。冥婚一事,一边儿是喜庆,一边儿是哀悼的,加隆不免觉着好笑。好容易走了过场,嫌得厅中太吵,加隆便找个托词,抱了灵牌去见他的妻子——死人这里最是安静。

他见狄蒂丝躺在檀木柩中,面色如生,倒也禁不住有些怜意。

虽然是假,终是夫妻一场罢……

想过片刻,见灵前有花烛水果,并一壶水酒,他便过去,斟了一杯,心中暗祝道:这位姑娘,我加隆行事颠三倒四,不过为了骗些饭食,实是无意唐突。你我虽不相识,毕竟有缘,一杯水酒相奠,若有来生,愿姑娘投得好人家,福寿双全……

一面祝祷,一面将水酒奠于灵前。

正当此时,他却见狄蒂丝手指微微一动,加隆大骇,莫不是我眼花了?

慌忙揉一揉眼睛,守了片刻,却见狄蒂丝仍旧不动,加隆放下心来。正要离去,又见狄蒂丝浓密的睫毛一颤,加隆伸手去摸她脉搏——初时极弱,断断续续,却毫无疑问是有的,渐渐却有连续起来的症状了。

她还活着?!

加隆头顶如响了一个焦雷一般,纵使有一百个大头鬼一齐找他索命,也不及狄蒂丝这一点微弱的心跳更教他心惊肉跳。

完了,诈尸了……

他脑袋里面想着这个,的确,诈尸比死人恐怖一千倍,然而更恐怖的是……

他瞧瞧自己的喜服,然后象海边遇着的公子哥儿一般,席卷了周围所能看到的一切细软,逃之夭夭。

造册的时候,加隆偏又是入赘的,狄蒂丝不同意休夫,加隆便一辈子都得是她丈夫,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么。加隆想,自家拔腿一溜,狄蒂丝自然休夫。谁知那狄蒂丝也是个认死理的,说什么冥婚也是拜了天地的,皇天为证,后土为鉴,既然嫁了加隆,便立意一辈子跟他了。——她自是追不上加隆,于是,她好好的在岛上等着,却教她兄弟出来替她捉刀。从此,苏兰特就跟个索命的白无常一般,加隆走到哪儿,他追到哪儿——你说这好心咋就没好报呢?加隆委屈极了,他却不提,他这一路的伙食住宿,全是这个白无常替他垫付的。

加隆委屈半晌,一辉冷冷瞅着他:“丑妇?”

加隆道:“美女。”

一辉道:“粗野凶悍?”

加隆道:“知书达理,温柔可人。”——据说,好像还有口皆碑,加隆想起来都觉得寒毛倒竖。

一辉毫无同情的白了他一眼。

“你欠抽。”他宣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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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被误导多年的某忍不住发泄两句,也不知是从哪部缺德电视剧开始,皇帝的龙袍就变成明黄色了。除了尚明黄色的清代,其他朝代,活着的皇帝所穿的黄袍是朱黄色,而且大多数朝代的衮服不是黄色系的,而明黄色,是死皇帝的寿衣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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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七汤点:宋徽宗赵佶《大观茶论》中所记述的点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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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3】明代嘉靖至万历年间倭寇成分很杂,包括葡萄牙人、被葡萄牙人驱使的黑奴、真倭、汉奸(包括与日本人勾结的海盗)、从倭(中国人)。确实曾有“大抵真倭十之三,从倭者十之七”的说法,但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倭寇“随处掠劫人口、男则导行,战则令先驱”“贼以掳民为先锋,使敌我兵而自脱去”(我们说,被胁迫的俘虏是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直接被倭寇杀掉,一是给倭寇充当先锋被明军杀掉,无论选择哪种,也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纵然做了从倭,也实属情有可原的,而总帐也总要算到倭寇身上的),另一部分从倭则主要出现在王直等勾结倭寇的海上走私集团被覆灭之前。在王直、徐海等海盗、汉奸集团覆灭之后,真倭在倭寇中占据的比例就大大提升了,有的倭寇集团(没有驱赶从倭来给自家做先锋的那种)基本就是以真倭为主了,嘉靖四十年左右以及之后的战报来看,真倭迅速上升为倭寇的主要成分——怎么说呢,汉奸最可怕,确实也是这样。咱们选取的时间在1540年之后,已经可以肯定是真倭为主的时段了——特此说明。

明朝称西班牙、葡萄牙为“佛朗机”(其实可能称欧洲人都叫“佛朗机”),嘉靖时期,患了胜利症停不下手的葡萄牙殖民者们驾五艘巨舰,兵员一千多人,扬帆直逼广东珠江口,新会的明朝备倭指挥柯荣等人立即组织水军,在西草湾一带拦截敌舰,俘获两只大船,其余三艘船逃掉。之后,明军官兵将缴获的数筒葡萄牙原装船用炮铳,很幽默的命名为“佛朗机”,后来成为火器的代称。明嘉靖年间的倭患,葡萄牙人是始作俑者,这些人与日本浪人及中国海盗王直、徐惟学等人大肆勾结,在闽浙一带四处骚扰出击,杀人越货。嘉靖27年双屿之捷和嘉靖28年诏安之捷后,葡萄牙人受到很大打击,到嘉靖31年(1552年)倭寇猖獗时,基本也就很少见到他们了。不过为什么他们也被叫做了倭寇,因为之前倭人一直在骚扰我国沿海,大家叫惯了,反正也没冤枉倭人——几百年来倭国亡我之心不死,一直就没消停过。

黑番鬼:其实就是被殖民者俘虏作为奴隶为他们打仗的黑人奴隶,明代人很少见到黑人,再说明人也不知道他们是被胁迫,明人只知道他们随着佛朗机人杀人抢劫,所以称为黑番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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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02: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廿四回 紫客西来

日头刚过中天,却是一日之内最和暖的时辰,早市方散,多有山里人,背着空空的篓子,揣了钱袋,在镇里头闲晃,来来往往,也采购些乡里难得的物品,一时间倒也热闹。其间便有汉子没在人群里,故作正色道,若要发财,三宝坊却是个好去处。又有数人不信,那人赌咒发誓,言是邻家阿二文武皆疏,去了一趟三宝坊,愣是挣着了间宅子。便有人跌足道,竟是那个阿二。先前那人便道,可不是,不到半年,娶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唉,真是白瞎了鲜灵灵的一朵花儿。他们又絮絮叨叨下去,看似漫不经心,却是巧舌如簧,把个三宝坊吹得地如其名,天上无有,地下也仅得这一处,唰唰往下掉金子。

本地人晓得他们的把戏,都不理睬,他们倒也行着走着,只管吹了一阵,过了一阵,终于有人问道:“敢问各位,方才所谈的‘三宝坊’……”

那数人忙抬头,却是个文质彬彬的青年,满面带笑,神色甚是和善,紫发紫眸,眉色甚浅,倒似无有眉毛般,令得眉骨上两处凹陷颇招人眼目。这青年牵着匹大马,高原红的短打,石灰白的长裤,裤腿拢在毡皮靴子里,腰带上扎了把藏银的弯刀,刀鞘磨得跟衣带钩玉一般儿簇新,分明是把装饰。他未有戴冠,长发很是随意的往身后一扎,衣着又是左衽,立领窄袖,有盘扣,浑不似汉家打扮,然而一身书卷气息,举止投足,又十足十的中原人,想是中原往西域那边去的商贾人家,往来换装却是常事。那数人见得这青年文雅可欺,便笑脸涌上,却道是这位朋友也想同往?那青年面色微窘,道:“不瞒诸位兄台,小生远出访亲,路上丢了盘资,甚是紧迫,也少不得小赌一把。”

那数人倒是一怔,见青年甚是诚恳,又见他伸手去抚那匹大马——那马浑身黑炭一般,没有半点杂色,分明值得不少银两,便笑道:“这位小兄弟却是找对人了,我等正要结伴前往,大伙儿身上本儿俱是不多,不如合作一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便是输也输不多。”便有人道:“这么多人,哪儿能个个背运,输不了。”另一人忙帮腔道:“不错,人多财运也旺。”

那青年闻言,忙作揖道:“多谢诸位解囊,倘凑得路资返乡,他日定不忘再造之德。”

旁有老者不忍,过来扯他袖道:“年轻人,听老人家一劝,三十六行,肯下功夫,哪行不能挣得路资?何苦走这歪道,须知,欲速,则不达。”身旁数人面色一黑,起哄不止。

那青年却拱手,一揖及地道:“多得老人家教诲,只是晚生此番困窘,不得已而为。知有亵祖宗,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那老者摇头一叹,更不多言——不听老人言……年轻人,不吃些亏,怕也长不大。

却眼见着那伙人簇拥着青年去了。

“原来在这里……”那青年见着蓝布帘儿,上面画着个“赌”字,他面上倒是微微一伤,却又堆出笑意来,仿佛春风拂面。他伸手挠挠头,面色又是一窘: “只是,小生生平……尚未涉足赌坊……不知……”一面发窘,一面又和善的笑,颇显出些未经世事的淳朴来。

众人便哄道:“这有何难?生手最是运好!”

“是这样?……”

众人却不待他把话说完,簇拥着他进去了。赌坊内赌客颇多,汗味杂陈,门口奉着尊关帝,香烟缭绕。青年微微一哂,倒是听说了,黑道白道可都拜着关帝,世人黑白分,关帝爷手心向外,那就是护着白道;手心向里,那就护着黑道了,香客们讲究得紧,万万不可拜错了。他抬头往上一看——这关帝爷果是手心向内。

众人拥着他在赌坊里晃了一圈,有打马吊的,有斗叶子戏的……各色博戏,一应俱全。

犯赌博者一律砍手,那是太祖时定下的戒律了,如今早已束诸高阁,上面的官员们也以着不会打纸牌为耻,何况庶民百姓?现今的人慢慢变了,早年间做官,士人尚求名节,问其所挣,必然发怒,为民不可求己所得多寡,然而世风在这十几年间慢慢变化,今日士人做官,尚未赴任,先问其地,任地富庶,设宴相庆,倘使贫瘠,举家叹息……父母官倒成了台上供着的祖宗,只要交足金银,他们管多少人不务正业,多少人倾家荡产?如此,赌坊越开越多,竟是举国皆赌,世风靡靡日下,恐怕也不是什么好兆头罢……

想及至此,便有人问所好,青年忙窘笑道:“我是生平头一遭进……”那人便道,不妨事,可以学。青年又窘笑道:“如此,我便挑个最简单的……”他环视一周,便指着骰盅道:“这个好似简单,”周遭有人笑,那青年益发窘迫,赔笑道:“不如请个天命,‘撞数’罢。”

正逢店家做庄,见来客是个懵懂的,便笑道:“好个‘撞数’。”当即取了六颗骰子,置于骰筒,摇筒猜宝。

那青年道:“你说那猜宝花色却繁,不如你摇一次,我摇一次,加起来数大的便做胜。”

众人见他面色窘迫,不由得暗自发笑。庄家笑道:“便好。”说着,提筒上下摇响,恍若巫祝跳神,摇晃一阵,揭开筒来,却是五个一一个二,十足十的小数。庄家故作失色道:“晦气。”说着,把骰子倒进筒中,递于那青年,那青年随意晃了一下,揭开筒来,四个一两个二,却是比庄家那数大上了一点,便舒一口气,含笑道:“承让。”

方前那数人立刻哄道:“朋友好手气,今日便靠你了。”

那青年笑而不语。接下来数局,也都是他胜,从旁众人呼声益发高起来。那庄家抹了一把冷汗,偷偷拉过个与那青年同来的人来:“事情好像不对……”那人一怔:“这几局不是您故意输的么?”“故意让他一开始赢面大是没错……”庄家小声道:“可他每次摇出来的点,不多不少,正比我大上一点。”“……可咱们看他不像是……”“我看此人不是善茬……”庄家说罢,那人点头道:“这里您见得最多,不如……先赢他一局,咱们在一旁哄几声,趁早打发他走吧。”庄家想一番,道:“有理,就这么办。”

庄家冷汗涔涔转将回来,拿了骰筒,猛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露出笑容来。

“倒忘了问了,”那青年笑道:“小生赢了多少了?”

早有赌客道:“起码有个十六七两了。”

“伤脑筋啊,”那青年仍然在笑,庄家却倒抽一口凉气,却听青年笑道:“家途遥远,颇费银两,不得已,只好赌得大些了。”庄家一怔,心说,你家住皇宫啊,近二十两银子,够贫寒人家吃个半载了。那青年把赢资往前一推,轻描淡写道:“刚才所赢,悉数压上。”

庄家心中火起,老子兢兢业业聚赌二十四年,什么样的人没碰到过,被你这么个毛头小子看扁了?!怒向胆边生,拾起骰筒,使出浑身解数,六枚骰子在筒中扑棱棱作响不止,庄家扑的将骰筒按在桌上,青年微微一笑,庄家不敢怠慢,却细数着骰子在筒中碰撞之音。须臾,筒中声响渐歇,庄家露出得胜的笑容,猛然揭筒:“六个——”怎么会,听错了?五个六一个一……但是,这也算个大数了吧,没那么容易输的……他开始觉得不安,一面把手中骰筒递给青年,青年微微一笑,并不抓起骰子,只把骰筒往桌上骰子一覆,伸手弹了一下,算是摇过,揭开筒来——五个六一个二。

“承让。”青年将骰筒放于桌上,平静道:“加上方才所赢,悉数压上。”

庄家听得心头发寒,又仗着自己已是老赌棍,心中骂娘道,人有漏脚,马有失蹄,阴沟里头得翻船,翻了一次,没什么了不得的,老子不信次次都翻船。一面摇筒,这次比上次细了许多,多摇半晌,细听声响,没错,错不了!猛然将骰筒揭开,桌面几乎一震,庄家底气十足道:“六个——”

五个六一个三……见鬼了?!……

青年微笑着将手一伸,示意道——骰筒。庄家满腹狐疑,只得将筒递于他,那青年又是懒得摇筒,随便拨了一下,开筒——五个六一个四。

“承让。”青年淡淡道:“加上方才所赢,悉数压上。”

半柱香之后,赌坊中鸦雀无声,只有扑棱棱的骰子响动,之后,是青年冰冷的声音:“加上方才所赢,悉数压上。”

庄家退下场来,拿袖子直擦冷汗,有人偷偷塞给他一把骰子,低声道:“用这个……”庄家会意,袖了骰子,转将回来,却笼了桌上骰子并骰筒,作奋力摇筒状,上下晃动,念念有词,却是活脱脱一个赌徒形色了。扑——庄家将骰筒扑在桌上——这副特制的骰子,无论如何摇,都只能摇出六六大顺……赢了……庄家猛地揭开筒来:“看清楚!是——”

“很不幸,”青年淡笑道:“六个一。”

庄家跳起来,勃然大怒:“你使诈!”

青年不愠不火,笑道:“何以见得?”

“我这副骰子明明——”

“哦?”青年挑起眉,笑微微道:“明明如何?”

“!”庄家咬到舌头,噎了半晌,实在憋不住一口气,目眦迸裂道:“掷骰算什么本事?!有种咱们打马吊——”

“我说过,这只是最简单的……”青年冷冰冰答道,抬起眼来,淡紫的双眸竟寒光如电:“这位兄台,您——有信心在其他博戏上——胜过我吗?”

紫发紫眸,眉骨凹陷,一身高原红……

倒像在哪儿听过这身行头,庄家却不及多想,十七两银子作本,每回翻番,本朝太祖玩沈万山都没这么狠,成心找茬的,不让咱活的,咱也不能让他竖着出去!想着,禁不住面露凶光,向四围打眼色。四围桌旁还很有些赌客在吆喝,这回都放下手中活路,捋了袖子站起来。熟门熟路的赌客知道事情不妙,忙笼了赢钱跑路,一时间蹬桌摔凳,有手脚慢的,桌子一掀,钱哗啦啦掉了一地,他便低头去捡,有人一脚踩过去,痛得大叫。人气散去,连缭绕的香烟也似淡了去,单见四围膀大腰圆的汉子围拢过来,有的还操了家伙。

那青年却似未见一般,笑微微的站在那里,神色恬淡。

那庄家是见过世面的,见对方如此,心中反倒咚咚打鼓,摸不清深浅。但那些打手吃的原本就是欺软怕硬的饭,见那青年连头也不回,后门大开,他们却无有甚么顾忌,操了家伙就往他身后搠。那青年仍不回头,也不见他有什么出手,只是淡淡的拿手捋一捋面前垂下的紫发。他身后的汉子一棍扫过来,虎虎生风,却在半空中一偏,啪的把赌桌打成两半,连棍也折了去。那汉子一怔——明明照准了劈下去的,明明这青年连动也不曾动得分毫,半空中却象给风拨开了去,收都收不住。

青天白日的,见鬼了?

他正犹疑不定,又听突叉几响,数打手相继蹿上,举家什便打——那汉子睁大眼留神瞧着,全然瞧不出分毫——棍棒错落,竟悉数落了空,扑扑尽打在先前砸成两段的赌桌上,下手都不轻,将那古木桌子打个稀烂。

木屑横飞溅起,青年伸手悠然一拨,如风拂残花,将其拂开,那数人猝不及防,木屑打在身上,腿上,却似中了不轻不重一闷棍,当即呲牙咧嘴,痛呼着摔在地上。

“怎……怎么回事……”

“见鬼……鬼才知道……”

“这小子会妖法……”

“……”青年叹了一口气,伸手弹弹衣袖,觉得解释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就当是这样吧。”一面笑微微转过身来:“我会妖法,你们怕是不怕?”那一行欺负人惯了的,又多是愚夫,信得怪力乱神的,此刻十个倒有九个没了主意,其间便有人答道:“怕。”就有人捅他,那怕字只说得一半,声音便小下去。那青年倒不见怪,又是一笑,道:“既然怕,便放你们去罢。”

先前那庄家到底是在黑道混过的,知是遇着了高手,手下也颤抖起来。

紫发紫眸,眉骨凹陷,一身高原红……

紫发紫眸,眉骨凹陷,一身……

庄家忽然张目结舌:“你是——是……”他舌头打结,死都不敢说出那个名字,扑的跪倒,轮番的给自个儿耳光,哭丧了脸道:“小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他却是真的卖力,片刻之间,嘴角都掴出血来。

那青年伸手一拂,看不清手法,却将那庄家自己掴自己耳光的手拂开去。

“……起来罢,”那青年微微一叹,道:“不必如此,唉,那是家父。”

那庄家听得,仿佛得了纶音赦命,听说起来绝不敢跪着,满面堆笑,却僵硬得很,心中却道,老子儿子,那不是一条船上的么?老子笑着杀人,儿子笑得比老子还阴险……

那青年环顾一番,却道:“老庄家,咱们十七两作本,每轮翻番,少说,我也赢了二十五六次了吧?”庄家忙道:“是,公子爷说的是。”一面心中叫苦不迭,这就是把国库翻过来,也没得这么多银两。“我知道你赔不起,”青年淡淡道:“也不想为难你……”庄家忙道:“是,您菩萨心肠,小人一家老小给您烧高香来的。”青年笑道:“那倒不必,只不过,我有个朋友,听说他父亲欠了你们的债,还不起……”庄家忙打脸道:“哪个没眼珠的做事!公子爷朋友的老子来玩玩还敢收债——”青年叹道:“倒没什么,他父亲不争气,嗜赌如命,久赌必输,那也是天经地义,只不过,那是上一辈的事儿,你们逼着人家一家老小卖给你们,可就不对了。”那庄家忙垂首道:“公子爷教训的是。”一面心中骂个祖宗十八代道,妈妈的,你祖老子杀人连眼珠子都不带闪的,真受教了。又听那青年笑道:“一死百债了,既是过身了,放了他一家老小吧。我也不亏你,以债换债,方才你欠我的,一笔勾销,如此,可谓公平?”那庄家点头如鸡啄米道:“公平,公子爷说的,哪有不公的?”那青年便笑道:“如此,便将凭据都拿来。”庄家一怔,道:“不必劳烦公子爷亲自动手罢,小人自着人办去。”那青年微微一叹,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躬亲,甚是不恭。”

那庄家不敢违逆,心知事情不妙,却也只得着人将债据都点来——毕竟命是比钱来得重的。

那青年弹指一点:“都在这儿了么?”

庄家躬身道:“回公子爷,都在这儿了。”

“便好。”那青年拿了帐目,一目十行刮了几眼,从中挑出一张债据来,揣在袖中。

庄家赔笑道:“公子爷找好了?”

“找好了。”那青年指指桌上所剩债据道:“都烧了。”

“都——”

“没法子,”那青年微笑道:“这些人都跟我有旧。”

“……?!”庄家勉力笑道:“公子爷说笑呢,哪儿能都跟您……”

“巧得很,”那青年依旧笑道:“一路看下来,五百个是我父党,五百个是我母党,五百个是我左邻,五百个是我右舍,剩下的,都与我交契,不得已,都烧了罢。”那庄家吓了一跳,心说,咱有这么多债据么?却见那青年伸手取了火,往债据上一引,半盏茶不到,俱都烧做一团灰烬。那青年往庄家拱手一揖,却仍是彬彬有礼,道:“讨搅了,晚辈告辞。”

说罢,径自走将出去,牵了爱马,翩翩而去,留了那庄家坐地捶胸顿足不题。

那青年转出城来,却见城南一株老松,便道:“出来罢,小鬼。”

老松簌簌响动,却见个八九岁的小童溜达下来,黄发垂髫,低着头,一脸自尊道:“都说了,我叫贵鬼,才不是……什么小鬼。”

“抱歉,”那青年拱手道:“是在下轻看于你了。”说着,自袖中取出债据来,递于那唤作贵鬼的小童道:“方才你所说的,可是这个?”

贵鬼向他手中看过一眼,点头道:“是。”却不伸手去取,问道:“穆先生却从什么地方得来?”

那青年笑道:“它搁在什么地界儿,便从什么地方得来了。”

原来这青年名唤做穆,父上原是中原数一数二的赌霸,母亲去得早,他便自小跟了父亲学艺,天生没什么兴致学,三天打鱼两日晒网的,偏又天资聪颖,不及外傅,父亲的手艺倒学了个十之八九。久赌必输,他父亲某日也栽了,给人断了条胳膊,命也争险没了,为躲逼债带着孩儿逃去了西域,蒙着位藏民相救,多活了些时日,仍教牛头马面勾了魂去,呜呼哀哉。这穆却是生性淡漠,丧了亲去,淡淡的也罢了,又跟着那户藏民牧马放羊,父上的手艺也顺水搁置了去。如是过个三年两载,年方过二七,跟着养父入中原做些小本买卖,倒遇着圣教的史昂。史昂见他眉清目秀,机敏慎密,身量稍嫌些小,手法却快,自忖武学一道,诸法皆可破之,唯速不破,这孩儿眼疾手快,百个孩童也不及,却是块练武的好料子,便有心收他为徒。穆倒无心武艺,但觉着却也无甚他事,不妨一学,便拜了师,入了门,仍使他那淡淡懒懒的性子,有一天没一天的学着。打了两回板子,纵如严师史昂也知天性不可逆,便随了他性子,可喜自身惯用掌法也颇轻灵自然,倒也算合得此人练,便紧一把缓一把教了他,只叹他天资聪颖,却不肯用心,纵使能成块器材,要更上层楼,却难了。史昂自叹不题,却道老师放羊,徒弟却是天生欢喜的,史昂一不管他,他便更是闲散了去。又晃了个一年有余,自家也觉着闲得无聊,又偶见村童划沙习字,心有所动,从此收敛大半心思,把往日荒废的功业都拾掇起来,他天赋又是有的,用了几年的功,却也有板有眼,在圣教便也排得上名号。史昂知他虽肯用功,但心不在此,也难得派他事务做,他又天性不爱交游,喜散不喜聚,浑然一个世外人,故而连圣教中人也鲜有闻得他名号,偶尔有人提及,便道是教主那不屑的徒弟云云,他倒也不介意。

闲话少叙,贵鬼听得,仍不取那债据,欲要相问,却觉失礼,穆便道:“与你相同,他们跟我赌了几轮,输了,便还与我了。”

“我不要。”贵鬼扭脸道:“上回去那里,我娘打了我好一顿,一面打,一面哭,说我不学好,跟着爹学赌。说是宁可一辈子做牛做马,也要堂堂正正做人,绝不肯沾着‘赌’字的光。”

这孩儿的母亲原是书香世家,家道中落了,原是许了人家,不意乡戏归来,跟家人走散了,便遇了歹人,未过门的婆家听说,解了婚约,只得臭在家中。后来无法,愣给嫁了个不识字的赌鬼。苦命怨命的多了去,这女子尚能教导子女正直为人,穆心中暗叹道,惭愧。

“你娘是对的,”穆若有所思,道:“十赌十骗,不是好事。”

“我也听说,他们合起伙骗了好多人”贵鬼颇有疑惑:“可是,穆先生竟然没有被骗——”

“那是因为,”穆摇摇头,微微苦笑:“十赌十骗,某家却是第一骗。”

贵鬼闻言,正色道:“我娘说过,不管怎么样,我们不能接受骗来的好处。”言迄,向穆作个拜礼,便要扭身而去。穆将手一展,那债据碎成千片万片,飘于风中。贵鬼见了,便道:“总有一天,我会还你的。”

“我知道,”一面说,一面蹲下身来,轻抚贵鬼那头颇有些蓬乱的短发:“抱歉,在下方才又轻看于你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在下亦是受益匪浅,礼当为谢。”穆说道,从怀中摸出个钱袋来:“这是在下沿途所得,干干净净,现今借给你,安顿你的母亲和妹妹。”

贵鬼一怔,垂头不语。

“不是嗟来之食,君子胸怀廉耻,你将来必有一番作为,等到你立业之后,再还给在下不迟。”

贵鬼迟疑半晌,伸手接过,眼中含泪,却不肯落下,道:“我会还你的,我——”

穆微微一笑:“我的养父母是藏(河蟹)人,如今养母尚在堂,从这里往西,翻过大山,楚河与雅鲁藏布江交汇的地方,有一座白塔,她老人家就住在那下面。有朝一日,你想还了,可以交给她。”贵鬼含泪道:“我记住了……”“保留你那一份尊严,”穆说道:“永远不要忘了,你娘所教授你的,做一个正直的人。”

望着贵鬼离去的背影,穆将手抚在心口,扪心自问。

今天你砸了他们的场子,教训一顿,出一口恶气,可明天呢?后天呢?你又将如何?将他们赶尽杀绝么?

也许,有人会感激我,可是我,当真不觉得自己是做对了。

天易补,水难堵,中流砥一顽石,救得了一家,救得了天下人么?

今日一把火烧了债据,又岂有不知,那嗜赌如命的,无债一身轻,更将变本加厉……

史昂师父,徒儿知道错了,您当年所说的,今天,也许徒儿多少能体会。

然而什么是侠,什么是义,什么是天下正道,徒儿尚不清楚,也不知要花费多少时日,才能真正明白。

冷风吹过,穆伸手轻轻拢起被风吹乱了的长发,默默拢起缰绳,向东行去。

行了一阵,在路旁寻了家茶肆,要了壶清茶润喉。过不多时,却见个瘦高的客人挑帘进来,一身钟黄直裰,更不招呼,对面坐下,自行囊里取了水出来,又有杯盘碗盏,倒了水并若干果品,自家却不动口,拿了念珠只管哼经。不必瞧,也知其人了,进茶肆从来不点水酒的,气到大江南北的小二干瞪眼,不是沙迦还能是谁?穆因自袖中摸出几枚通宝钱来,悄悄递于小二,低语道我这朋友行事多有怪异倘有言语不忿请多包涵云云。那小二袖了钱,笑道南来北往都是客岂有招待不周之礼,便乐呵呵去了,还道能有多怪,却见沙迦收了念珠瞅穆面前茶碗张口便道早劝得你外面的茶都浪得虚名的,连掌柜的脸都绿了——钱财事小,名声事大,这满头黄毛的上来乱弹咱家浪得虚名,咱日后还要不要在村里混了?正待赶人,却听穆笑道:“古话说得好,长江三峡水,楚地梅子茶,依我论得,此处虽小,茶却清新,更兼点入万寿菊,也算得上品了。”沙迦知他为自己解围,懒得相驳,一旁掌柜的听得舒心,面上有光,却消了火气,笑了向四围客人点头——都听见了,这才是懂行的,小二拎了茶壶四下添茶,一面心里犯嘀咕——梅子茶不假,咱们哪儿来的万寿菊?

寒暄几句,沙迦因问穆所来何事,穆淡淡道:“也没甚么,只是闲得久了,替老师打打下手。”

沙迦点点头,道:“也是,此事你去确是最合适。”

穆微微一笑:“你知道我所去何处?”

沙迦伸手取了穆的茶壶,将茶倒在桌上,伸指蘸去,画了个“长安”二字,穆因笑道:“果然,置身事外,洞若观火,甚么事却都瞒不过你。”沙迦将字抹了去,淡淡道:“却不难猜,虽逢多事之秋,轻易劳动你去查的事也不多。虽说秘籍只是谣传,教主心中却搁着块石头……”何况,这事蹊跷处却也不少……沙迦自忖片刻,却从行囊中摸出个锦盒来,推给穆道:“此物我留着无用,对你或许有助。”穆伸手接过,正欲打开,沙迦笑道:“小心,‘夹竹桃’,有毒的。”穆倒是一怔,沙迦又道:“此物甚罕,普天下也或许只一两处了。”穆闻言,掀开条缝,望了一眼,却是朵盛放的花,紫蓝色,其状如犬,枝叶如生。普天下只一两处了…… 穆心下透亮,便合了盖,收了盒子,道:“也亏得你有心。”沙迦淡淡道:“也没什么,只不过送佛须得送到西天,我却未能做到,心下自觉该做些甚么。”我放了的人,出门即死,我亦不能自安,如此而已。

穆默了片刻,笑道:“算了,不提这些,倒是你,前阵子听说去了东南那边,怎地在此?”

“没法子,”沙迦道:“那边的人跟我闹翻了,只好顾全大局,息事宁人。”

穆又是一笑:“都是你有理。”

“倭寇为虐,东南有义士,纷纷誓师征讨,”沙迦叹了口气道:“誓师那日,他们义愤填膺,纷纷数落倭寇待我同胞尚不如鸡鸭优,我说,我们本就不该奢望倭寇待我们比鸡鸭优。”

“哦?”穆挑眉笑道:“之后呢?”

沙迦将双手一摊,一本正经道:“之后,我就给当成汉奸赶出来了。”

穆含笑道:“何其无辜!”

“不过,”沙迦忽然正色道:“依我来看,咱们这边恐怕也隐忧重重……”

穆默然不语。

“再怎么说,寂木大师与我亦有佛缘,”沙迦微微一叹,道:“他在觉远寺遇害,我也无法再置身事外。此番江湖正道,相约在千佛岩集会,悼寂木大师并诸多抗倭遇害武林志士,锋头直指冥教,”有说是中原出了内奸,又有说它冥教原本不是中土人士,自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倒不是想替冥教说甚么好话,纵使冤枉,也不是白白冤枉了他们,只不过……我疑心,有人想借此得渔翁之利。”

“你的担心不无道理,”穆叹道:“这些日子,我也在想,长安的事儿,杀生谷的事儿,一会儿又疑是圣教丢了的秘籍,一会儿又出了冥教潜逃的长老……是不是有什么人在这背后——找些甚么?这些日子,又传说千佛岩埋了上古神兵,含光、承影、宵练,三剑得一,可虎视天下,江湖遂乱传藏宝之图……”

“藏宝之图,倘是一份,倒或可是真,”沙迦摇头道:“倘是百份千份,却足可证而为假。单我这一路,就截了七八份图,墨迹而言,出自不同人手,路却是同的。”

“江湖之大,总有不以为假的人吧。”穆叹道:“何况,冥教长老死于‘宵练’之事,怕已是天下尽知。即使江湖正道,亦不敢全做空穴来风,讨冥聚会于此,不能说无有此忧。”

“这么明显的伎俩都看不穿,倒不足为虑。”沙迦淡淡道:“我只是担心,有的人明明知道是假,却还要径直去闯。”

“……”

“因为他有一个弟弟,”沙迦向窗外望去,若同自语,喃喃道:“失散了十多年,乳名就唤作——‘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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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02: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廿五回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阿光!”

一辉知自己是做了一个噩梦,梦醒之后却什么也记不得了去,一身的涔涔冷汗,把衣衫浸了个透湿。夜半甚寒,山风刮过林薮,呜呜的哭。四围松柏俱是合抱的粗,枝枝相连,叶叶相缠,在风里头若隐若现晃动,却似夜游的山魈鬼魅,密密森森,就多一个人影儿也插不进去。

已是很久未有梦见过阿光了,一辉忽然想道,一年,又或两年?阿光他……一辉猛然间感觉恐慌,他伸出手,开始抽自己的耳光,以为这样会令自己清醒开来 ——阿光的影儿,薄薄的留在记忆中,仿佛隔了这世上最浓重的雾,连轮廓也看不清了。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这样,他看着自己的手掌,手掌已经把脸庞打出血来,阿光他……才是我唯一的真正的弟弟,我——

屈指算来,他也算得是狠人之后,二三十年前,江湖出得三位奇人,俱隐了真实名姓,江湖人也不知他们来头,只道他三人颂号榣山三怪,原是撮土为香异姓结拜了的。这三人形影不离,凶狠好斗,俱是些个不死不休的主儿。江湖上凶狠好斗的人多得去,原也称不得奇,然而凶狠好斗也分得三六九等,若如冥教的达拿都斯那等,高手见得他绕道走,那算是真狠人,若如路边混混,见了高手绕道走,那只算得是个面人——这两类都是识得自身深浅的,这三人奇便在此,浑然不似识得自身深浅,初时名不见经传,武艺平平,却都一根筋的寻那成了名的高手挑衅。每每必是三人齐来,一人极不客气的踢馆,另两人却抱了胳膊极其客气的观战,待对方把踢馆的放翻了,也不论是伤筋断骨,还是气息奄奄,那观战的便上来,欢欢喜喜把人抬出去,倒像是大仇得报般。如是这般,这三人转战四十九城,挑衅的对手愈来愈高明,屡战屡败,每战罢,必是面如淡金血流盈盆周遭人俱都道此人不死也得废了,但十天半月后,此人必当抱了胳膊神采奕奕看他同伴与他一般竖了进横了出,倘此时与他动手,先前战败他的人却真不死也得废了。那时江湖无人识得,只道神助,直至这三人引退,才有人识得,这是前朝密教创的一种奇功,唤作涅磐功,功法是个迷,只知练此功者凭借自身是无法登于武学至境,须得借助外人伤他害他,方能进境,伤得越惨,进境越高明,若死里逃生,则无异于脱胎换骨一般,这三人痴迷于战败,原本凭借的便是这等奇功。却道这三人败了四十九城,到得第五十城,声势鼓得却大,惊动得周遭四省的高手,这番确是怎生也输不了了,这三人方才抖搂了张单子,一一去那打残过他们的如今已是低手的高手处,睚眦必报,愣是一板一眼把当初得的伤悉数还了去,一条不多,却一条也不见少——他们当年挑衅的大都是些武品奇差的,因得此举虽是口碑不佳,也不见甚么正道人士口诛笔伐。报了四十八城的仇,剩得第四十九城,那三人也是一般发函某日月黑风高前来报仇,城头那霸主高呼着士可杀不可辱逼老婆孩子抹脖子自杀,尸首陈了一厅堂,只待得这三人来便自刎以示骨气,哪知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等了三日,连个鬼影儿也不见。后来才知,这三人起了内讧,散伙退隐江湖去了。却问为何?原来那榣山三怪,二男一女,女号为皇,那二男,长者为鸾,幼者为凤,他三人男女共处不免生些情愫来,又俱都生性古怪,不拘礼仪,初时感情也都是好的,便合着一女二夫似的过活,这事儿原本就长久不得的,日子过得长了,鸾凤之间不免有了些争风吃醋的隔阂。那日正轮着鸾与皇交好,凤外出喝了两口闷酒,发觉掉了银两,不得已跑将回去,正听见那二人议论自家,忍不得窝在墙脚下,听了一回,道是共妻这事儿的私房话哪有甚么好话?那凤在墙脚下听得火冒三丈,跳起来抽刀便杀将过去,至此闹将起来,他三人功力差不多,凤一人自是赢不得他二人。鸾和皇联手往凤身上插了数刀,把凤插翻在地,只是到底相好一阵,皇插了凤两刀后略显不忍,但她也知涅磐功的厉害,凤又是睚眦必报的个性,倘今日不斩草除根,日后自己与鸾俱是死定,便来搭他脉搏。其时,凤还剩得一口气,隐约觉察有人搭脉,赶紧两眼一翻,使出龟息法门。那皇探得他心脉俱绝,便跟鸾商议,毕竟结拜一场,留他个囫囵尸首罢,便拿条草席裹了凤外出草草埋了,之后也无心他事,两人匆匆收拾行装去了。倒是那霸主闻讯呆了一晌,举火烧了房子,自家在火里头一面痛号一面扯条白绫准备把自个儿挂了,早有手下拖住,连拉带拽把白绫拖成四五段。那霸主见白绫落在火里头烧成灰了,方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抢出来,过了三五月,续了房小妾,第二年,生个白胖儿子,这番却含在口中也怕化了般疼爱着,顺带把妾房扶了正,也便了了。至于凤所幸埋得甚浅,那日又下得雨,他攒了力气拼死拱出墓穴,拼着自家医术极佳,死命摸出些平日私藏的灵药跟炒豆般吃了,调息一阵,竟是活了下来。他这番功力大进,心中不忿,定要寻得那对狗男女算帐,那皇与鸾闻得风声,也只得躲了去,退隐江湖也算逼不得已。找了一年,倒真教凤给找着了,此时皇已生了个奶娃儿,黑黑胖胖,正抱在怀里养着。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多说不得便动手,凤原本武功今昔非比,皇又分心护着那孩儿,出不得全力,这番鸾皇联手便落了下风,凤一刀斩了鸾,又搠了皇一刀,皇见他黑着脸要杀人,丢下句话孩儿是你的你看着办吧。一句话把凤说得呆了,正待要问,却见皇自断经脉死了,他回头来瞅那孩儿,四肢茁壮,足有五六个月大的样子,掐指一算,还真有那可能,皱着眉头看了半日,有点像自个儿,又仿佛有点像鸾。恼了半日,也不知皇说的真话假话,好道虎毒不食子哩,他看看皇与鸾的尸首,又念及那日他们毕竟还埋过自个儿一场,终于心软,将孩儿抱回,取名一辉,养了起来,又续了妻房,只当做孩儿的奶娘。他虽搠死了皇,到底还是有些旧情的,新续的妻房怎么也不及死去的旧情人,冷淡得紧。过得数年,他妻子也生了个孩儿,雪团儿一般,取名含光,那凤方得心安,瞅着一辉跟含光,愈看愈不像一个爹生的,正待认定一辉是鸾的种,哪知过得数月,又撞见他妻子跟城头耍枪买药的交好。他跳将进去,一刀搠死姘夫,拎着妻子脑袋问含光到底谁的种,孰料他妻子虽是不忠于自家丈夫,却是忠于她的姘夫,姘头一死,她也无心再活,索性一头撞死在凤刀头,又断了消息。凤抱着含光,也是左看右看,又像自个儿,又仿佛像妻子那白脸姘头,寻不得定数,借酒浇愁,终于醉倒在河里淹死了,剩得一辉与含光相依为命。

一辉自小受父亲白眼,脾性素来愤世嫉俗,偏得含光天性儿极灵,嘴又极甜,极能体贴人,在这世上,一辉只拿正眼看过含光,含光也一直依赖着一辉的呵护 ——至少一辉认为如此,并且以为该是永远的,直到某一日,含光在院中玩耍,一个黑衣老者从天而降,当着一辉面劫走了含光。从那一日起,一切都变了,一辉憎恶眼睁睁看着阿光被夺走的自己,为此,他翻出了亡父凤的遗书——涅磐功。此功名自西域的一种五百年一涅磐的神鸟,状如凤凰的,每遇伤害,将再生茁壮,且益发绚烂——创此功者亦算得一彼世奇才,至于创立此功是为得独树一帜,还是专一的为着折腾人,却不能知了。涅磐功法逆于常理,须得先行自锁经脉,且自行解将不开,非得外人助他打通,故而倘循序渐进,一辈子也只得个江湖遍地都寻得见的镖师防身水准,但倘使遇见强人,只要存得一口气,伤他害他反倒是为他打通全身经脉,竟是愈伤愈强,愈败愈强。此功绝无封顶,威力自无止境,但若非极强的心志与毅力,谁肯自残练这涅磐功?况生死无定,刀枪无眼,纵使心志极强者下足决心习练,这屡败屡强的修习法门,如何能知自家不在屡战屡败中缺条胳膊断条腿,甚于一不小心一口气上不来——未有登得武学至界,反倒落了阴曹地府?是故其法极邪,极难,极险,当年的凤也算得医家圣手,有生死肉骨的能耐,得了这法门,也不敢独自修习,直至凑足三人生性俱都是古怪刚直的,结拜演练,方才至得那般境地——别人不知,一辉却从一开始便知,涅磐功是这世上最难,最险,最苦,最易登峰造极却偏偏最难成就的法门,亡父曾言,倘使恨极了一个人,才传授他涅磐功法。凤是一面说着这话,一面把记载着涅磐功的法门交给一辉的,所以一辉并不知亡父是否恨自己,至少,他并未亲自传授一辉此功,然而,他亦把此功法留给了一辉,像是天生知一辉早晚走上这条路一般——凤被人捞起来的时候是吸饱了水的尸首,面目都泡得几乎模糊了,只有笑容是极清晰的,凤一辈子只露出过两次这样的笑容,转战四十九城的第一战,他在伤了他九十九刀的那第一人身上划下九十九道血口子时便是这个神情,那时,这世上还未有一辉,直到凤死,一辉才第一次从凤面上见到这等笑容——他注视着凤开心的遗容,一面怀抱着含光,懵懵懂懂,只知雨下得很大,这世上也很冷,唯有含光小小的襁褓是极温暖的。含光被劫走后,一辉第一次翻开了涅磐功的功谱,一页页的翻读——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凤临死的开心——看这功法第一眼,你就不能不为之吸引,也不能不疯了一般练下去,永无止境,也永远达不到止境,这是一个武者一辈子最苦的事。一辉开始像疯了一般习练这功夫,一辉比他的父亲凤更适合这涅磐的邪功,也许,凤从一开始就见识到了,涅磐功是天然为了一辉而留下的,而一辉,亦是天然为了习练涅磐功而生的,刀里滚,火里走,这一切都不让一辉觉得太苦,他甚至已记不得自己有多少次是从鬼门关硬生生的闯回来,正如他所知的——伤得越深,他就会变得越强,的确如此。与此同时,一辉变得越来越暴躁,他开始像他所憎恶的父亲凤,也许,这也是凤一开始就见识到的,在一辉身上,他不会死,他会籍着一辉的血脉还魂,籍着一个最终比凤还要强大的行尸而浴火重生。时至今日,一辉已经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一开始就堕入了邪道,还是为了他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含光,他固执的认为那是后者,为了阿光,他可以不要性命,为了阿光,他自己被打入阿鼻地狱又有何妨?他一直对自己说,仿佛在念咒——夺走阿光的人很厉害,终有一日,他会变得比那人更厉害,终有一日,他会夺回那个会叫他哥哥的,这世上唯一的弟弟,他是这么想的,他必须这么想,这才理所当然——

——就这样的,很多年了,他在为寻找含光而奔走,直至,很多年后,他忽然发现,自己连阿光的模样也记不清了。

依稀还记得,阿光的面色是极白的,有如宣德年间的白釉瓷……不对,阿光的脸蛋是红润的,有如蕴满了蜜汁的桃子……白嫩的?不对,红润的?不对……阿光是会笑的,阿光有这世上最美的笑容——那笑容是怎样的呢?一辉惶恐的发现,他记不得了,阿光的脸蛋,阿光的眼睛,阿光的声音,阿光向他奔来的姿态……他全都记不得了。

不是一点,而是全部,全部……全部!

这才是最可怕的,他最畏惧面对的一种可能——他畏惧有一天含光回到他身边,满身是伤,脸上笑着,双眼却淌下眼泪,这样问他:

你……就是哥哥吗?

我是哥哥,阿光,我是你的一辉哥哥……我连你的音容笑貌都忘了!

山风吹得一辉面颊火辣辣的疼痛,因为有血从被自己巴掌打出的肿块处流淌下来。一辉怔怔着,忽而觉察有只小手扯着他的衣袖,转头望去,却是阿瞬,碧绿的眼睛里盈了一汪泪,清澈极了。一辉回过神来,柔声道:“夜深了,怎的还不睡?”

瞬默默望着他,无声息的,两行泪坠落下来。

一辉伸出手,想替他拂去眼泪,这才意识到自己流血了,他讷讷收回手,道:“哥哥吓着你了?”瞬垂目不语,一辉勉力一笑道:“哥哥发了个梦,方才不清醒来的,这会子好了。”

“……”

“没事了,瞬。”一辉忽然扭开眼:“你去睡吧。”

“……一辉哥哥,”瞬扭着手,眼泪落在白皙的手臂上,又顺着手臂滚落,渗入泛着青草腐烂气息的泥土中,哪儿也寻不见了:“我们……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

“……”瞬咬着自己薄薄的嘴唇——他有一对很漂亮的嘴唇,此刻被咬得发白,他顿了许久,像是下定了决心,扬起头来,泪珠飞滚下来:“一辉哥哥,我们 ——不要去千佛岩,不要去……好不好?!”

“瞬……”

“一辉哥哥……”瞬抓住他的手,恳求道:“我怕……”

我很恐惧,连我自己都不懂这恐惧从何而来。

我有一段记忆,被锁在塑成菩萨的石头里,现在,它好像就要破石而出了。

一辉哥哥就在我面前,我能握到你的手,可你的影子这样模糊,就好像隔绝了一千座山,一万条河,我怕我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们……”瞬垂下头——不要去了好不好……“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抱歉,”一辉再次伸出手,想要像往常那样抚摸瞬的头顶,安慰他,手伸在半空,一辉收回手:“只有这个,瞬,哥哥非去不可。”你知道的,一辉默了片刻:“哥哥一定要找回阿光……”

“可阿光根本就不在那里!”瞬忽然喊道:“哥哥明明知道的,阿光不在那里!”

山谷里回荡起一声脆响。

一辉不敢置信他打了瞬,瞬的面上有几道血痕,那是一辉自己的血,一辉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瞬……”一辉垂下眼:“你放心,不管有没有找到阿光,哥哥还会一如既往的疼爱你——”

“对不起……”瞬说道:“我太任性了……对不起,一辉哥哥。”

他说着,慢慢的走开。

加隆早闻着声响,从梦中醒来,但听他兄弟争执,也不好说话,侧过身去,只当睡着,见瞬走远,方才坐起身来。

一辉木然瞪了他一眼,一声不吭的瞧着自己的手。

“喂,”加隆说道:“你弟弟,好像在哭哪。”

“……”一辉道:“不干你事。”

我……一辉看着自己的手,我背叛了阿光。

自从捡到瞬,梦见阿光的次数就越来越少,是的,我……背叛了阿光。

第一次见到瞬,那日,是下着雨的。

一辉是常回老家旧宅的,即使并不推门入内,但……注视着空空的宅子,就好像这宅子能用空虚寂寥填满他更加空虚寂寥的心。

那一日,雨下得很大,他未有撑伞。

在雨中,旧宅的门口,似乎多了一个身影——小小的,陌生的,又好似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仿佛天然就生在这宅院也长在这宅子的。

一辉原本是握着他的剑,他的剑哐当就落在地面。

“阿光!”他伸手拍在那个身影肩膀上。

那一瞬间,四目相对——那个孩子仰起脸,一辉竟然觉察到寒意,一辉总以为自己是刀刃上滚过无数次的,也是见过地狱的,这世上的一切都不足令他悚然,然而这样一个孩子,就是那样安静的站在那里,同样安静的瞧了他一眼,竟让他感觉可怕至极的寒意——那可以说是剑,可以说是火,甚至可以说是阿鼻地狱本身,但绝不是人的眼睛——就在四目相对的霎那间,一辉感觉冷,冷透了全身,连骨髓都穿透了一般。

“阿光……”一辉喃喃的说道:“你……不是含光——”

这不是含光,含光不是这样的……

应该……不是吧?……

寒意消失了,瞬只是怔怔的瞅着一辉,这样看来,他只是一个平凡至极的孩子,如果不是那一身的血迹的话——瞬的身子是被血浸透了的,连雨水也冲刷不去,就好像从阿鼻地狱的最深处,从一辉也未能见识过的黑暗之地,踩过刀山,越过血池,一步步的走到这里,他站在那里,红的血就溶入苦涩的雨水中,流淌到地面。他的面色是极白的,有如宣德年间的白釉瓷,血痕沾染在那之上,雨水还在执着的想要将它们从这面庞上冲刷开去。无论是谁,面上有了这样的血痕,也是可怕,甚至是可怖的,瞬却不然,这血痕留在他面上,那染血的面庞是那样美,美丽得——令人窒息。

雨终于胜利了,它成功的洗去了瞬面庞上最后一滴血,连同那令人窒息的美。

瞬的面庞变得柔和,如同一个普通的大男孩,只是更漂亮的,文静的……也许有些像个女孩。

只有那双眼睛还明亮着,亮得有些锐利,如剑,但须臾之后,那眼神也变得柔和。

“抱歉,”一辉讷讷的说:“我认错人了……”

这不是含光……

阿光总是笑着的,不笑的阿光,即使是阿光,也没有这样的文静……也决没有这样的——美。

但是,他站在这里,因何,就好像哪里也找不见的阿光,就站在这里。

没有错,就在面前,一辉的面前。

雨中,瞬慢慢的伸出手,他的眼睛仍旧明亮,却慢慢蒙上一层雾,有什么从他的眼眶里流淌出来,跟雨水绞合在了一起,静静的落在淡红的土地上。

“你……就是哥哥吗?”

瞬的面上露出微笑,轻轻的说道,一辉蹲下身来,握着这只小小的被雨水洗得冰凉的手,放在自己同样被雨水洗得冰凉的脸上,他的内心甚至有些虔诚——莫名的,他点了点头。

“哥哥……”

瞬笑着说道,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一辉把瞬抱在怀里,他注视着这个素不相识的孩子——阿光的脸蛋,应该是红扑扑的吧?

瞬的面色,很白……

是的,他不是阿光……

慢慢的,他看着瞬的脸恢复了血色——红润的,有如蕴满了蜜汁的桃子……

不,他是阿光……

他下意识的搂紧了瞬,贴近自己的胸膛——他觉得他被雨水淋透的身体,只有人心所在的地方还是暖着的。

过了半日,瞬醒过来的时候,已经甚么都不记得了,就好像一张白纸,等待这一辉去画上墨痕。一辉用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字为他取了名,他决定叫这个孩子瞬,瞬就笑着点头。

那时,一辉看着瞬,眼中是有寒光的,那神色——就仿佛抢劫得逞的强盗害怕失主前来讨回。

我背叛了阿光……

是因为瞬的缘故吗?一辉想道,自从遇见瞬,我梦见阿光的次数少了,我……已经很久未有梦见阿光了。

我,一辉把自己带血的巴掌握成了拳,紧紧的攥着,我不能背叛阿光。

含光,才是这世上,唯一的会称我为哥哥的——亲人,是含光……

不是

不该是瞬……

不该吗?……

山风太寒,一辉未有像往常一样追过来,瞬也就未有抹去眼泪。

好久没有这样,没有任何人安慰的,尽兴的落泪了,落泪到最后的感觉是甚么呢?想笑啊。

夜色深沉,幽密的松柏在他面前晃动,空灵的,隐约间,仿佛觉察,有另外一双眼,从天外打量着他,瞬于是扬起脸——他的脸上沾染着一辉的血,他咧开漂亮的嘴唇,微笑开来。

风呜呜吹过,寂寥的山林里,他这样默默站着,笑着,仿佛生来就与这天地是一体。

血从他面上轻轻滑落,令他形如鬼魅,而他的笑容却是那样的美,美到——叫人窒息。

——哪,小东西,我可不想管闲事,只是,含光不过是一辉回忆的印象,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日间,加隆是这么说的,加隆的眼神,很叫人不舒服哪,瞬微笑着想——他仿佛是想告诉我,一个人过去的回忆,不管多少甘甜苦楚,时间久了,苦楚会越来越淡,而甘甜,会越来越浓。人总会给回忆里的东西多描些花来的,没有办法,那是过去的自己的生活的一部分,就好像自己生来的手与脚,有人会厌恶自己的手足么?有人会不呵护自己的手足么?哪怕它不那么完好,也会戴上戒指套上镯子,又或,哪怕是多出来的第六指,一刀斩下,也是会痛的——所以,无论多错,越错越鲜有人有这个勇气去全盘否定,但于愉悦,哪怕只是那么一丁点儿,却每个人都有勇气,且兴致昂扬的描绘之,越绘越美。加隆啊……他仿佛是想说,阿光的好,是一辉哥哥编造出来的故事呢。

瞬笑了一下,泪还在不住的流淌,加隆根本不知道,阿光是多么好的一个人。

加隆还在说,他说阿光,说不定并不那么可爱,真正的阿光,说不定很懦弱,只是单纯的爱哭,又很麻烦,像个拖油瓶子……

我……有必要回答些甚么呢,咦?我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加隆大哥……并不喜欢自己吧?”

“呃?”

“加隆大哥是觉得自己不够温柔、善良,有的时候,有的事情,却不能放手去做,加隆大哥很后悔……所以,才执意告诉别人这世上没有真正温柔、善良、单纯只是因为好心去帮助人的人吧?……”

死小孩,本大爷这可是好心安慰你哪——加隆被戳到痛处,顿时觉得很愤怒。

“阿光啊,比一辉哥哥描述得还要好呢。”

那时,瞬记得自己是笑了,奇怪,眼泪都流下来了,不想哭的……

加隆伸出手,往瞬额头上弹了一下:“你啊,把自己当成含光了吧?”

瞬记得自己当时笑得更欢畅,泪也落在地面:“我成不了阿光……”

“如果因为阿光的事,一辉欺负你的话,”加隆笑了一下:“就揍扁他——那样,会更痛快些。”

瞬笑着,落下眼泪:“一辉哥哥的话,他不会欺负我的,永远都不会……”

是呢,永远都不会……

因为我们,是一类人。

一辉哥哥和我,照顾照顾我们的,喜爱喜爱我们的,我想,我们都很渴望所谓的回报吧——不是金,也不是银,瞬把手放在心口——是这里的回报,一分一毫,也不能缺少。所以,一辉哥哥也需要我,我也需要一辉哥哥,我们才一路同行,一旦离开彼此,大概……想起来,都会很心痛吧……

阿光是不一样的,只有他,才是真正的无邪的照顾和喜爱每一个人。

对他好,他会微笑,对他不好,他还会对你微笑。

我喜欢阿光,最喜欢,比喜欢一辉哥哥——还要喜欢……

阿光啊,他才真正……善良的……

我……是成不了阿光的……

咦?我……认识阿光么?……

恍惚间,仿佛见着一处山穴,穴外是肃立的峭壁,满布着滑腻的青苔,头顶是一线天,一块巨石悬在两壁之间,摇摇欲坠,据说,那块石头上塑着尊菩萨呢。好得很,菩萨若哪日从天而坠,摔得粉身碎骨,也未见得忘了抓着一两人垫背哪——反正,这谷底,是逃不出的牢房。

一只青猿从峭壁间穿行,它以为自己非常灵便,那一刻,它抓不住峭壁的青苔,一滑,在谷底摔成一包血肉。真脏哪……满面是血的少年想道,脏死了,我喜欢雪灵干净的,一尘不染,即使捅穿了心,也连一滴血都见不着的——那样的物事,才配在这世上活着。

他的双手双足都套牢了最沉重的镣铐,锁在山壁上,链子比手臂还要粗,一挣扎,就哗啦啦的作响——他是一只野兽,一只魔怪,自幼便知,当他可以杀人了,他被锁在这里,为了某一日去到世上,翻江倒海。

一群老头子想让他杀某一些人,他就为此而生,老头子们日日在他耳边呱噪,伤他,害他,也教他武艺,要他伤人,要他害人,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去杀那某一些人——仿佛在这世上那些人除了他谁也杀不掉,但少年觉得除了老头子想杀的人之外,老头子们应该先死,老头子们还很珍爱他们的夕阳残照,也不想陪着仇家殉葬,于是把他锁在这石壁上。

此刻,这一切倒不太紧要,他伸出凝血的手去,想够着那脏兮兮的混杂着青猿的毛皮的血,看到血,他觉得有点渴。

一个雪白的孩子被扔进来,少年愣了一下——老头子们很喜欢搞一个仪式,他是知的,老头子们喜欢抓有功底的童男童女,给他们一把剑,告诉他们杀了谷底的少年就可回家,要活命就须得杀了少年。没有人杀得了少年,老头子们清楚得紧,但他们喜欢看这些可怜虫举剑刺向少年,然后被自己的剑反弹回来刺死。屠戮妇婴,大约是这世上最残忍的人事了,老头子们仿佛是这样认为的,他们要少年成为这世上最残忍的人——不,是浑然无有人味的魔怪,他们管那叫做冥君——但少年是不明白的,他觉着屠戮妇婴与屠戮那些老头子没什么两样,人都一般,见了他就尖叫,呱噪得紧,叫了一通,各个举刀向他杀过来,穷他们所能知晓的最狠毒的招式。少年一直锁在这里,他甚至觉着反击太过麻烦,那些人的招式实在太慢,他甚至懒得躲闪,他总是动用最少的力量,比如一个小指,把对方的刀剑一弹,一拨,然后心平气和的看着刀剑弹到对方的心口,血溅在自己的脸上。金童玉女们的血是很好喝的,因为少年除了天降的雨水,再也无有其他的水,老头子们会浑身防备的来给他们收尸,然后放出他们的血,让少年喝个痛快。此刻,少年数着更漏,是呢,该有个杀我不成反被我杀的家伙下来了——他看着那个雪白的孩子,他实在没想到,老头子们的品位越来越差,这次这个也太差劲了,瞧吧,他连剑都不会握。

少年此刻实在太渴了,他并不在乎对方能不能握剑。

面前这孩子颤巍巍的站起来,并不去拾起他落在地面的武器,他扭头望向少年,眼睛很明亮,少年从未见过这样明亮的眼睛,并不同于那种炯炯有神的眼睛,一丁点杀气也无有,少年从未想过,毫无杀气的眼睛也可以这样明亮,少年还以为拥有这明亮的在这世上只有月亮。

孩子望着他,好像呆住了,却绝不是害怕,那神色,就好像被他迷住了一般。

奇怪的家伙……

少年这样想着,孩子向他走来。这是甚么招式?对了,他不会武功。有人装作可怜,袖子里却揣了匕首,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孩子向他伸出手——没有杀意?……

他的手指触碰到少年的脸,暖洋洋的,有一点……舒服。

“大哥哥,”他露出奇怪的神色——少年从未见过这样的神色,少年觉得这种神色太过诡异,竟然让自己心里头有点酸涩——他说道:“你……流血了……”

我?少年笑了一下,他甚至为这一笑有几分后悔——他总记得,没有人不面对他的笑刺耳的大叫,呱噪……呱噪极了……

“那——”少年忽然迟疑了一下:“不是我的血……”

是呢,不是我的血,那是别人的血,很快,还会有你的血——但这话,此刻少年并不想说。

孩子松了一口气,他伸出袖子,轻轻擦拭少年脸颊上的血痕。

你……不怕我吗?……

“我……还以为是……”孩子说着,松了口气一般,露出笑容。

笑?有什么可笑的?还是……那就是所谓的高兴?

少年觉得疑惑——外人,是那么容易高兴的吗?

以前来的外人,不是很容易动刀动剑吗?

大概,正因为太容易高兴,所以,愤怒、浮躁、憎恶……一切的一切,也来得太过容易罢。

孩子很专注的擦拭着这一道道的血痕,忽然,他擦拭的动作停顿下来。

他注意到少年的眼睛——他想起他的家乡,有一条很清的小河,清极了,可以看到无数透明的小鱼,游来游去,他曾经以为,这世上没有比那更清的——水,抑或别的什么,可面前的少年,有比那还要澄澈的眼睛,澄澈得多。然而少年的眼又是深邃的,宛如这世上最深的湖水,碧绿碧绿的,闪着光,好像阳光都落在那其间。

他直直的注视着那双眼睛,一动也不动,他着了迷。

“你。”少年冷淡的开口。

孩子回过神来,白瓷般的脸蛋泛起红晕,少年见过青猿摘取的蜜桃,红红的,孩子的红晕就像那熟透的蜜桃,生气勃勃。他很害羞的垂下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大哥哥这样漂亮的人……”

我?漂亮吗?少年漠然的想,从来没有人说过,我连自己的模样都未有见识过。

但那孩子说得如是诚恳,甚于虔诚,很难想象那是假话。

好吧,我很漂亮,比许多人都要漂亮,比人,更漂亮。

有意思,少年没有意识到自己又笑了一下,你,很有意思,但你——毕竟活不长,我中意你,就让你……成为最后一人罢。

“你,名姓。”少年说道,像是不愿意浪费每一丝体力,每一个字眼。

“含光。”孩子高兴的回答——含光吗?明白了,因为你叫这个名字,所以老头子们要抓你凑个整数,那边的某具尸首,大概已经被蚂蚁蛀空了吧——那家伙叫承影哪,少年笑得很尖刻。含光并未注意到少年笑容内的阴霾,跟这样漂亮的人说话,他甚至由衷的感觉喜悦,他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的讲述他的故事。

含光是有一个哥哥的,他哥哥叫做一辉,含光说起他的哥哥,好像人世间都铺满了阳光,这让少年感觉不舒服。含光说,一辉哥哥不是那么漂亮的人,有粗粗的眉毛,深深的肤色,平常看起来很凶的,可是,一辉哥哥很好,很好很好的。

这时,少年打断了他,他不想听含光说自己以外的人,又或事,尤其是好话。

“我,姓哀。”

很久没有想起了,这个连自己都厌恶的名字。

“哀地司,表字宵练——”少年说道,嘴角浮出一缕冷笑,绝艳:“杀人不见血的宵练。”

PS:奥德赛的译本里面,哈迪斯被译了个“哀”姓,嘛,找个稍微顺眼的名字真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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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02: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廿六回 阴晴晦明

三岔路口。

修普诺斯掀开红毡儿的斗笠,瞧风吹得含了早春叶苞儿的枝头颤得可怜,瞧了许久,微微一叹——这番可好,先前说的倒是哪条来得?

也罢,他将笠立将起来,捻指按在笠尖儿,暗祝道,倘姓米的走了左边儿这道,这笠就翻过来,不然,就正倒着。祝毕,却将指一抡,那立起来的斗笠车轱辘般转悠起来。

修普诺斯瞬也不瞬的瞅着那骨碌碌转悠的斗笠,像是生怕走错了路。

扑,斗笠翻将下来,翻了个底朝天。

却好,修普诺斯笑笑,姓米的是走了左边道儿了。

他拎起斗笠,慢条斯理整理衣冠,却把斗笠合在头顶,捋下束带来,凝注了精神打结,像是天塌下来也不能使他把精神自这结上分开。

正翻花般的打结处,迎面来得两位樵夫,哼了山歌,各挑得空空的担子,像是赶早集回来的。

樵夫阿甲笑道:“今晨起得早,上什么地方喝口茶罢?”

阿乙便笑道:“阿杏嫂家的茶棚就在前面,这会子该开门了,不妨赶几步去罢。”

阿甲道:“随得哪家罢,这会子都是陈了的老茶,没什么茶味来的。”

“这当儿开春,新茶还等得些时日,”阿乙笑道:“秋芽冬采的冬片也有好的,贵得紧哩,阿杏家也有她自家制的冬芽,只一日沏得三壶也不到,早间一壶最是妙,就看你舍不得银两了。”

一面说笑,两人挑了担子,正朝着修普诺斯来时的路去了。

修普诺斯一声不吭打完他的结,也不走左道,也不走右道,却将身一转,也顺原路折回去了。

比得方前,村口果是渐次燃了炊烟,袅袅婷婷,似极了天际曼舞的女子,衬着淡淡的晨色,银钩残挂,明星犹在,却是别一番清雅。修普诺斯随着那樵夫一路赶来,堵了门户,瞪着眼就要那早间只一壶的冬片。那阿杏嫂是常年见惯世面的,见着要冬片的客人——虽说披了蓑笠,到底有些文人气息,兼着眉目开阔,谈吐不俗,也忖着有些来头,她思量文人都有些胃里头泛酸的,且打扫了一处见得着村头老树寒鸦的角落,请修普诺斯坐了,却吩咐跑堂殷勤伺候,自家使出浑身解数,沏了冬片,与修普诺斯送上。

一壶冬片,修普诺斯慢悠悠品了一杯,眼瞅得香炉里香也添了数次。那阿杏嫂倒也伶俐,也不多语,任得他细细吃茶,又过得四五拨吃茶的客人去了,修普诺斯见时候不早,这才起身,招手要跑堂的结算,那跑堂见他半日里才喝得一杯,心中犯了老久的嘀咕了——却好,一大清早供得好大的一尊宝器,阿杏嫂见她那小跑堂的神色不耐,倒伸手止住了他,自家盈盈的笑脸相迎。

修普诺斯见她殷勤,便笑道:“掌柜的,您这壶泡的,果是好冬片。”

阿杏嫂笑道:“不敢,客官过奖。”

“不过奖,”修普诺斯笑道:“我说是好,它便是好的。”

“客官喜欢便好。”阿杏嫂笑道,一面吩咐跑堂的收拾了茶壶杯盏,一面结算道:“一壶冬片,十三文。”

修普诺斯道:“什么?”

阿杏嫂一怔,随即笑道:“这冬片来得虽是不易,但客官初次来此,小店蓬荜生辉,理当与客官折上几折的。”

修普诺斯笑道:“掌柜的,你这冬片是好的,只收十三文,不是我客大欺店么?”

阿杏嫂又是一怔,饶是见的客多,也未听说过这等话。

“这……”阿杏嫂道:“客官定个数儿罢,我们做买卖的,讲的是有来有往,童叟无欺,总……也不能坑了客官的。”

“好个童叟无欺,掌柜的,你是安分守己的,”修普诺斯将斗笠往头顶一合,摸出一两纹银,往桌面一放:“在下——欣赏安分守己的人,以此为报。”

阿杏嫂怔怔瞅着修普诺斯披了蓑笠去了。

修普诺斯出得茶肆,仍不急于赶路,却在村集瞎晃悠,一脸的和气,见着人来人往,便笑了文质彬彬的颔首,有人与他点头,他便作揖以谢,便是十个人来得看,九个半也都得道集上来了个书呆子,然而那呆子似又有一股天生不怒自威的气势,故而虽人人都道这人有些古怪,却无人笑他。又晃悠了半个时辰,见得将至晌午,集也快得散了,他却挑了几样无用的物事,问得价位,便连连摇头,竟往高了还价,那摆摊子的汉子是个老实的,却告颂他这物事不值这个价。孰知修普诺斯闻言却喜,道是万事诚为本,物有价而君子无价,一面唠叨一面硬塞给人十倍的价钱走了。

行至村口,修普诺斯顿住脚步,伤脑筋自忖道,方才分明记得来路与去路分别甚大的,来路是有根歪脖子树的,但……他瞅瞅面前一根歪脖子树,又瞅瞅村尾,村尾那根黄桷树仿佛也不像是直的,翻了半日白眼,的确似乎忘了来时见那树到底是左歪,还是右斜了。

他也懒得多想,伸手又把斗笠从头顶摘下来了。

正将斗笠立在地上,却听有人气喘吁吁追来,高呼:“客官慢行,慢行!”

修普诺斯听得人唤他,见那人来势甚急,面目却不识得。他倒不急,忖道衣冠不整甚是不恭,且伸手正一正头顶的貂鼠暖额,正整额处,那人已眉开眼笑的奔至眼前,背后还背着些山货。

修普诺斯慢条斯理整理衣冠,也不管那人所为何事。

那人顾不得喘息,赔笑道:“这位客官……”一口气上不来,却把面也挣红了去,小半会子才呼将出来:“——客官贵姓!”

修普诺斯微笑道:“不敢,免贵姓许。”

“原来是许大官人。”那人笑道,一面把山货解下来:“小人赶集来得却晚,争险与大官人错过了。”修普诺斯将眉一扬,倒也和气:“哦,在下似倒不曾与阁下有约在先罢。”那人面上也自觉挂不住,赔笑道:“俗言说得,捡数不如撞数,有约不似有缘,好道得南来北往都是客,只是我们做小本买卖的,最大的福分,便是遇着许大官人这般识货的。”修普诺斯笑道:“你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在下却可算得识货。”你识个大脑壳哩——那人忙道:“可不,似官人这般识货的,便是往古的陶朱公,也得甘拜下风的。”一面说,一面将山货一一陈列开来,却是些皮货,沾了些露并汗水。

修普诺斯一手拿着斗笠,一手伸指往那皮货上爱惜一抚,须臾,却拿起手指来,轻轻一弹,似要将看不见的尘土弹开了去。

“这麂子皮,看来倒是真的。”修普诺斯淡淡道。

“可不是,”那人堆笑道:“这可是最好的冬皮,您瞧这色儿,这毛,多软和……”

修普诺斯笑道:“原来如此。”

那人见他只是笑,也不说买,也不说不买,心下倒是有些急了,咽了口唾沫,试探道:“许大官人,您看,这批山货……您给八十两,不嫌多罢?”

“不多,”修普诺斯淡淡道:“倘是本分买卖,童叟无欺,就值得这个价。”

“无欺,”那人一见有门,脸笑成花一般:“自是无——”

他没能把话说完,他只是瞪大了眼睛,面上的肉仍还堆着笑,他却永远都不会哭了——他的皮货沾了血,将几朵斑白的霉无声掩了去。

“何苦来,”修普诺斯平静的端着斗笠,笠上立着那颗堆着笑的人头,修普诺斯淡淡瞅着这颗人头,又似悯然,柔声道:“本本分分,不好么?不做非份之想 ——就不会死了。”

说完,又肃然,冷淡道:“别杵那儿了,说罢。”

却见一条黑衣人影自道边飞出,恭敬一揖,奉出个竹筒儿,道:“参见掌教。”

修普诺斯微微点头,那黑衣人便将便条取出,修普诺斯伸指捻起,匆匆读过,伸手一弹,那便条便化了灰,纷纷扬扬给风吹远了——这世上绳定四方的人都是该死的,折腾什么东西南北?修普诺斯抿嘴想道,北向二三里,想了半刻,仰头望望日头,糟透了,中天北辰紫微星那劳什骨子须得夜半才爬出来,这可好,哪个鬼方向才算是北来的?

那黑衣人司空见惯,抱拳道:“此去不远有条三岔道,右手道上有猛虎伤人的告示。”

修普诺斯笑道:“区区大虫,何足挂齿?”

“掌教武功高强,自是无碍的。”那黑衣人笑道:“属下多言,掌教恕罪。”

修普诺斯一点头,却注目观摩那黑衣人半晌道:“你是个走南闯北的,想来戴得好货。”黑衣人一怔,修普诺斯却不由分说伸手将他斗笠摘将下来,左右一看,似是得意之至,便往额上一合,就算自家的了。一面瞅瞅自家原来的斗笠,还盛着那颗兀自堆笑着的人头,斗笠的每一个孔隙,正往下汩汩的渗血。

真是,修普诺斯大为恼火,连个路都不能指,亏得还耗了我五十文哩——这种没用的东西,谁还要哪?修普诺斯把自家那斗笠往那黑衣人手上一抛,那人猛然一激灵,手一抖,人头盛不住,血淋淋的滚将出来。修普诺斯压一压新自抢来的斗笠,又瞄一眼那带血的斗笠,笑微微道:“这一个,就送你罢。”

有来有往,可谓有礼,如此,甚好——修普诺斯很满意的一笑,将身一纵,飞身而去。

天色渐晚,月涌江流,船坞画舫挂起红彤彤的灯笼,一艘艘的驶向江心月色,煞是美丽。其间却有那么不起色的一艘,艄公摇了桨,吱呀呀的靠过岸来。翠衫儿的丫鬟撑起帘子,一位红妆的美人儿在阑珊江色间露出半张面来,常言道,夜色美人最是宜人,夜色甫降,月淡星疏,更衬得这美人儿的一身艳妆如牡丹仙子一般,倘不是她正搀扶着个半疯半醉的书生,这实实一副画卷。

这美人是这城里头花街柳巷烟雨楼有名号的红牌,花名荫娘,书生正是米诺斯,懒散衣冠,一头的青丝都垂了下来,几乎将面也遮了去,饶是他容貌周正,乍一望去,倒似极了这临江翻上来索命的水鬼。但此刻他并未有什么索命的心绪,即便有,他那架势,更兼一身的冲天酒气,仿佛三尺孩童一掌推却,也能将他推下水去做个货真价实的水鬼——他晃晃荡荡摸着画舫雕栏,似要摸上岸来,踩一个空,扑在雕栏上,索性把一腔的酒肉都呕了出来。

那荫娘见得,将帕子一摔,只情叉腰冷笑。

米诺斯呕了半晌,醉意朦胧的颠过来,扯着荫娘手就要亲热,被荫娘伸手托着下颌,从旁一掼,掼在艄公身上,着他二人结结实实啃了一下。米诺斯啃了艄公一口,也不介意,随手将艄公拂在一旁,仍笑微微的过来搂荫娘,荫娘将眼一瞪,摔帕子就要打,早被米诺斯伸手握住,又站不住,只得扑的靠在米诺斯怀里。

“我醉了,”米诺斯笑道:“想是你有些怪我?”

“你是读过书的,斗大的字也识得一箩筐,”荫娘冷笑道:“可了不得,知道醉字怎么写,我就不知什么叫做醉了!”

“小东西,”米诺斯笑道:“你别看我这样,我心里可没醉,惦着你呢。”

“你当然惦着我呢,惦着我有八只眼睛。”

那荫娘一面冷笑,一面寻了个空档,一脚把米诺斯踹开了去,仍吩咐丫鬟扶了他,慢悠悠朝风月花街走去。

米诺斯扶了丫鬟,眼见着荫娘腰肢扭捏,摇摇摆摆的在前走着,一手扇着手帕子,连头也不回,不由微叹。他手中还晃悠悠拈着他那装斯文的折扇,晃来晃去,像是下一刻就得丢在地面,但摇了半晌,那折扇还颤巍巍拈在他手中,颤了半日,米诺斯终于轻叹一声,将折扇一拨,正正握在手中,却推了丫鬟,伸手指了明月,又憋了小半刻,方才醉醺醺朗声吟叹道:“梦里不曾忘秋波,天女有情奈若何?鸳盟未尽更漏尽,美人如玉——心如铁。”

那绿衫儿的丫鬟听他吐字不清,忍不住拿袖子掩口偷笑。

荫娘扭过头来,冷笑不止。

米诺斯乜斜了眼望着她,笑微微道:“怎么,我做得不好?”

荫娘冷笑道:“失敬得很,哪里来的杜少陵哟?!”

“杜少陵?”米诺斯大笑起来:“少拿杜少陵来压我,十倍于杜少陵的诗我也做得出来……十倍于杜少陵……廿个黄鹂鸣翠柳,拾行白鹭上青天——拾行……”

荫娘叉着手,冷笑道:“接着作,洗耳恭听着呢。”

米诺斯转了半日眼珠,却不开口了。荫娘朝绿衫儿丫鬟道:“去叫了赵叔他们,与我把这没皮没脸的醉鬼扔到江里头去。”

那绿衫儿丫鬟正吃吃的笑,见荫娘冷下脸来,也不敢笑了,她也知这二人拌嘴常有的事,一个不慎,转天好过脸来,仍还寻了自己不是的,只得低了头,装聋作哑,也不敢动弹。

荫娘见丫鬟不动弹,又待冷着脸发火,米诺斯微微一叹:“人皆言,戏子无义,婊子无情,信哉,信哉!”

荫娘倒不怒反笑道:“我倒不知什么戏子无义,只道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半是读书人!”

米诺斯拍手微笑道:“你无情,我也无义,不觉我们——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么?”荫娘将脸一沉,正待发火,米诺斯附过耳去,拂了她发道:“过些日子,我办事回来,便来与你赎身。”荫娘一怔,转瞬啐道:“等你,龙也生蛋了。”

一面说,一面摔开他去,烟雨楼的楼牌也见了,荫娘整整云鬓,换了一付妩媚神色,盼顾神飞,惹得四围男子俱各转过眼来。

那绿衫儿的丫鬟转过神来,追将上去:“小姐,米公子方才说——”

荫娘冷笑道:“打嘴。”

绿衫儿的丫鬟一怔,荫娘大怒,一巴掌甩过来,又待第二巴掌甩来,手上却软了。

“王八戏子下九流,咱们这一行可算是最最下流。”荫娘伸手折了根柳条,淡淡扇着,又随手抛去:“给你一根梧桐枝,还能真把自个儿当金凤凰儿了?”

但而今卖笑为生,虽遭人瞧不起,总算是吃穿不愁,总比不得灾年吃不得饭,便把人给卖了。

想来女子一世,生在良家,长在良家,从了良家,似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倘不能生在大富大贵家,便定要从个大富大贵的男人。

那烟雨楼的老鸨见得荫娘,便笑了过来,背后是个六十开外的圆胖男人,荫娘笑着欠身,那圆胖男人便拿手轻抚她脸颊,荫娘便娇笑了躲去。

所谓卖女为娼,总也要有个理由的,荫娘记着自家的卖身契上是大书着小女梅五儿天生淫贱自愿卖身之类的大字的,那时,她才五岁,且被老父拿了手指着红泥按了指印的。

那圆胖男人伸手来搂她腰身,荫娘将身一扭,伸手搀扶了那人,盈盈的走着。

人情一物,从来是最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唯有雪亮的银子。

天灾*的,谁能一辈子免得?再遇得吃不起饭,安知不给旁人再卖一次?只有多到可以把自己掩埋的银子,才是真正安全,谁也卖不了你。

荫娘挑不起男人,荫娘是穷不起的女人,为了钱,她可以跟任何人睡觉。

天生淫贱,荫娘浮出一个冷笑,大概是说对了吧。

“戏子无义,婊子无情,婊子无情啊……”米诺斯伸手拿折扇往颈脖上搔了许久,微微一叹:“我这种天生的负心汉,也差不多该受不了了吧……”不过,伤脑筋,偏这老鸨又是我教中线人,素来认钱不认人,黑白两道都吃的,背后来头也是有的,轻易动她不得,靠着大树就是心黑,一张口就是三千两纹银的赎身,虽是红牌,也没来由这般高价,秦淮的美女多得是,还真当止她家女孩儿是花中魁首了——翻了半日白眼,米诺斯微叹道:“这可好,我是要偷,要抢,还是杀人放火受招安呢?”

“要杀人?!”米诺斯一惊,转眼见竟是二掌教达拿都斯,正待行礼,达拿都斯大喜道:“可有成了名的高手给我杀?!”见得达拿都斯,米诺斯醉上心头,平添五分胆气,不免笑道:“属下也是方才到,听说一件趣事,直直查探至此。”达拿都斯无趣道:“无有高手,还有什么破事可查。”米诺斯笑道:“戮杀我冥教十大长老的宵练,算不算有趣?”达拿都斯果然神色大振,瞬也不瞬的盯着米诺斯:“宵练?!有佩剑的高手?”米诺斯将手一摊,道:“属下也方才听得,可能是真,也可是假。”达拿都斯只听得一个真字,早眉飞色舞了去,哪里顾得可能是什么意思?也不顾尊卑了,扯了米诺斯手,浑身打颤道:“你……你说与本座,说与我听,一定要说。”米诺斯拈了他那装斯文的折扇,故作正经朝北拜了一拜,道:“说来话长,王执玄圭,后执玉琮,此是往古之礼,传之子孙,乃可人脉昌隆—— ”达拿都斯最恨“往古”二字,他也知米诺斯与他兄长一般,一往古没半个时辰就到不得今了,忙忙打断道:“长话,短说,短说。”米诺斯点一点头,拿折扇往空中划了一划:“掌教且看,这圭可似得什么?”达拿都斯睁眼瞅了,道:“剑,短剑。”比划一番,道:“可惜,杀人不甚利索。”米诺斯笑道:“不错,但还有呢?”达拿都斯大是不耐,怪眼圆睁,怒道:“像你个鸟!”米诺斯笑而不答。达拿都斯猛醒过来,姓米的这厮是出了名的脸皮厚过城墙拐角,这么个风月场前,倒指望他说甚么正经话?!饶是达拿都斯生性粗鄙,也给米诺斯这斯文模样呕得自觉实是个正人君子,正待扭脸甩袖,但又放不下他那好容易得来的故事里不知是真是假的高手,只得黑了脸等下文,一面心里头把姓米家的认识不认识的祖宗十八代皆咒了一遍。

米诺斯见达拿面目黑一阵白一阵,知是他火气上来,正勉力压着,但又仗着酒胆,心道,上火的人去得也快,这番只须得杜撰个招子把他唬住,自家脚板底抹油一走,不出数日,他必能寻到个遭了八辈子霉的高手拍死,自然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思及至此,米诺斯咳嗽一声,且诌道,掌教你我皆是武道中人,十八般兵刃哪般不曾见识,倘得一神剑,三尺童子服之,便能却三军之众,我们大家还费这个苦心,练甚么气?琢磨甚么招式?用大脚趾头想也知这世上哪有这般好事!又说这三剑上古可却三军,来丹求于卫人孔周,却杀不死人,这却怪哉,既杀不死人,如何能却三军之众?!又如何能成古之神剑?可见这道听途说的,必是以讹传讹,所谓“一童子服之,却三军之众”,当别有他解。达拿都斯一听,却是有理,面色倒是放将下来,便问当作何解?米诺斯又道,属下查过许久,方才省得这剑圭皆一形,所谓王执圭后执琮,原本也是取阴阳调和子孙昌隆之意,圭为阳,琮为阴,无非若此。既圭剑同形,男子佩剑,又岂省得这人之大伦?又问,既是同用,又何必分个圭剑,却道是天生男女,原本是男主阳,女主阴,但也免不得有投错了胎的,比如原本是个阴胎,给鬼卒踢错了肚子,投了个阳胎,故而天生阴盛阳衰,这便没奈何,便如五行缺土名字里就得补个带土的,他也须得补阳,但这阴阳谐和,阴多不得,阳也多不得,多了伤身。故而那阴气浅的,挂个圭片儿便够了,遇着那十分倒霉的,做了十世的好女子,一朝投错胎,圭也撑将不住,这时便须得佩剑了。故而古人有云,往古之世,有魏人来丹,是出了名的气甚猛,形甚委琐,不谐阴阳,直落得计粒而食顺风而趋的惨淡地步。这来丹也自知形弱身虚,奈何花了无数钱粮请了无数神医,也治不了他那阴阳不谐的贵恙,故此窝了一肚皮的火,但也只敢与他妻子火气。他有个叫做申他的损友,懂看相的,给这来丹卜了一课,说你这不是病,不需得开方子,你啊,这是家中无剑,只需往卫国孔周处走一遭,他家有从殷商天子处传下来的神剑,杀不了人,却是壮阳的圣物,佩之,便是三尺童子,也能勇冠三军。所谓三军,米诺斯见达拿早已听晕了一半,便绉道,古人讳言闺房琐事,也无甚出奇处。却道来丹大喜,就跑到孔周家去求剑,又羞于启齿,便推说他有个切齿的仇人叫做黑卵的,杀了他爹爹,这人皮糙肉厚,练过金钟罩铁布衫的,刀枪斧钺都伤不了,只得诚心前来求剑。大约来丹倒确有个仇人叫做黑卵,单听这名头便知此人阴阳功夫了得,身形魁梧,纵于倡乐,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久前才把来丹那一般阴阳不谐的爹爹给砢碜了一通气死了,又来砢碜来丹,来丹肚里早憋了一股鸟气,故而说起来咬牙切齿声泪俱下。那孔周倒信了,便告颂来丹他家是有三口古剑,从未启封,神器是神器,却都不是用来杀人的,又道这三剑杀不得人却是为何?它们原来就不是用来杀人的——原来,殷天子也与来丹一个毛病,得了仙人指点,这殷天子断玄圭道,原来国中无剑!遂重金聘名师铸剑,得剑三口,一曰含光,一曰承影,一曰宵练。殷天子得剑,贵恙遂愈,殷商传六百年,此三剑功不可没,故而曰神。孔周说罢,原以为来丹当失望而归,哪知来丹闻言大喜,忙说杀不了人我也要,还抵押上了老早就看不惯的黄脸老婆。孔周见他心诚,也没奈何让他一试,这来丹也没敢要最上品的含光剑,止要了最下品的宵练,当即佩剑转家,与那黑卵比试,三战三胜,连黑卵的儿子也胜了,这才扬眉吐气的走掉。黑卵不知就里,只得把老婆一顿好打——这便才是,米诺斯笑道,所谓来丹取宵练报仇的真意。

达拿都斯听了半晌,也呆了半晌:“便如此,又待如何?”

米诺斯将手一摊:“不如何。”

达拿大怒道:“你敢消遣本座?!”

米诺斯酒气又盛,笑道:“不敢,只是那十大长老拓下宵练二字,怕也是真见了此剑,既杀不得人,又偏偏要佩着——”

达拿都斯一怔。

米诺斯笑道:“属下也是寻了许久,才寻至此地,想来这佩剑之人,嘿嘿——”

他却按住了话头,故意不说了,那达拿都斯原本就是听话只听一半的,哪省得甚么弦外之音?不等米诺斯下文,他已捋了袖子,伸脚把烟雨楼的门扇踢翻,一脸豪迈的要那吓紫了脸的老鸨把她楼中的客人全赶到院落里一一点卯。

米诺斯微微一叹,淡淡伸手,在方才两人所站地界儿凌空画个小小的圈儿,补了一句道:“不过是属下心血来潮,一时杜撰胡诌的——”

话是说到了,米诺斯耸耸肩,掌教未有听全,此事须怨不得属下我了。

饶是仗了酒气,也知达拿闹了一场出门必寻些过路鸡犬泄愤,好汉不吃眼前亏,米诺斯执着折扇,往烟雨楼拜了一拜,点足飞檐而上。路旁几群商贩一呆,只管张了眼往上看神仙,米诺斯大是得意,不由生得卖弄心思,遂提了一口气,发足轻燕般一路掠去。

掠了数十丈,米诺斯忽然心头一惊,他隐隐听得背后簌簌的脚步声——原本行走江湖,有人追踪也是家常便饭之事,但这脚步声却奇,米诺斯向前迈出一步,足尖一点,那声音也在背后一点,一忽不多,一忽也不少,正点在他踏了粉墙青瓦之时,不轻,也不重,似极了最高明的鼓师。背脊露在这样不知是敌是友的人前,米诺斯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酒倏然就醒了,且运足浑身内力,争快足步,一步步飞跨开去。

发足狂奔了二三里,只听得风声呼呼作响,夹在风中,背后那步声仍如影随形,不轻,不重,正踏在他足尖点地之时,一忽不多,一忽也不少,却是悠闲至极,浑不似他一般心急火燎。

米诺斯见甩之不脱,心知身后此人内力远胜于己,要比脚力,是绝然赢不了的,不由放缓脚步,将折扇执紧,一面捻出傀儡线——不管对方是敌是友,他在暗,己在明,不利至极,总须得想个法子将他逼将出来。又奔过近一里,遥遥见前方是密密森森的一片黑树林,米诺斯将傀儡线暗捻在掌心,一面掠入林中,一面回旋辗转,百十支傀儡线自他掌心穿梭射出,天罗地网一般挂在枝叶之上,米诺斯伸手在一棵参天木上一拍,一绕,转将过来,轻盈盈落在网心,似极了个守网的蛛儿。他身形蛰伏,手指却如飞梭般左拨右弹,远远望去,娴雅优美至极,又如穿花,岂知这穿花间,每一指弹去,拨开,皆是一根细到看不着形迹的傀儡线,风吹过去,如蛛丝般飘然荡去,黏在枝叶上,如若无物,但倘附着了敌手,只需一指荡去,便是铁剑也可生生荡断。不出一炷香的功夫,这一整个黑树林已密密麻麻附着了数千支傀儡线,莫说是个人,连只雀鸟也飞不出去。

米诺斯伸张着五指,静静听候着周遭每一处响动,他警觉自是奇高,若单论这一般,却是江湖数一数二的人物,但此番,他竟也听不出半丝响动。

风吹得傀儡线荡来晃去,林子却像死了一般。

明知有人便在暗处,却又生生的无有人像,米诺斯心中愈加不安。风声乍起,掌中丝线猛然一紧,米诺斯不敢怠慢,贯注了全身真气,猛然一收。手指甫动,惊觉糟糕,心中明白,手却收不及了,他那傀儡线是何等精致,动一发及全身,他这番又是贯注了全身精力,力道可想而知,这傀儡网一收,也不知何时被对方改了道路,径自绕米诺斯颈脖飞旋一圈,将他自家挂起来。

扑的一声,米诺斯坠在林地上,心有余悸的摸摸颈脖——头还在,脖子上细细的一道血痕,微痛,慢慢渗出血来。

傀儡线散在地面,断了,一片叶子斜斜切断了它。

米诺斯心中已知其人——认路天下倒数第一,认人却算得天下正数第一的主儿,想来也唯有他才能饶有兴致且分毫不差的踩着别人步点了——当下不敢怠慢,忙抱拳望空道:“不知掌教驾临,有失远迎,请掌教恕罪。”

“圣人有云,”修普诺斯歪斜在一根树杈上,面上覆着从下属那儿搜刮来的斗笠:“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倘是真的知错,便不罪。”

米诺斯不敢应承,且单膝跪地,以手抚心,心头却直个儿打鼓不止。

“本座近日读书,”修普诺斯懒懒的伸手弹一下斗笠:“有个地界儿不太明白,日里也常听说长老是个读书的,似乎还争险中了举,倒要讨教。”米诺斯心中咯噔一声,自忖烟雨楼前那一段胡诌,达拿都斯还未省得,怕却是给修普诺斯听去了——修普诺斯其人最爱追古论今,最恨僭越与杜撰,这番正叫他撞上米诺斯自家喝酒跟荫娘吃醋却杜撰了典故拿他兄弟达拿都斯当枪使顺带帮自家出气,倒好,算是两条都犯上了。

正待开言,果然,听修普诺斯慢条斯理道:“来丹复仇,那段典当作何解?”

米诺斯心中大骇,情知此番是栽了。外人皆道冥界二位掌教,活阎罗达拿都斯最是可怕,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他们那是不知就里,达拿都斯直来直去,肠子不会打结,便是火大,一顿发泄过了也就忘了,只要不在当口儿撞上,犯再大的事,也只当放屁;而这修普诺斯却是读书的,且是记性极好的读书人,一丁点破事能记个一百年,平日里懒懒散散笑面人一个,那一日心情好了,又或不好了,他是跟你一笔挨一笔笑着算倒账的。故而平日里,面上是达拿都斯是个厉害的,但真个儿撞上了,那修普诺斯说笑就笑,说杀就杀,变脸比翻书还快,比他兄弟更可怕了一百倍。思及修普诺斯素日里的行状,米诺斯心中虽着实骇然,面上倒也不敢表露,止心中暗忖,倘是要杀,当时便杀了,何必抛片叶子放自己一马,然而修普诺斯原本就是猜不透的,也保不准他要尝试个新奇法子杀人,思来想去,一时仍猜不透他将如何处置,也不敢造次,只得垂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等了一阵,修普诺斯也不开口,也不动弹,米诺斯左等右等,却听树杈上传来微微鼾响。米诺斯哭笑不得,换得达拿都斯那儿,他早脚板底抹油走了,但修普诺斯这儿,打死也不敢动,且不说他真睡假睡,便是真瞌睡虫来了,转日里他醒过来忘了怎么走路,又或走了冤枉路,他那心情便极容易不好了,而他那心情一不好,不但自家,连整个冥教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他也不敢乱动,礼行了整整一夜,手脚也麻了,直至东天日明,林外村落里的鸡公鸡母吵成一片,方听得修普诺斯伸个懒腰,算是——醒了。

修普诺斯伸手取下覆面的斗笠,见米诺斯恭恭敬敬的行礼,心情大是愉悦,便道:“圣人有云,不知礼,无以立也,你今番却算是个知礼的,可以‘立’了 ——便起来罢。”

米诺斯抱拳道:“谢掌教。”

修普诺斯小憩一番,精神大好,便笑问道:“本座听说,江湖正道正群集杀生谷?”

米诺斯躬身道:“禀掌教,杀生谷上千佛岩,江湖正道皆传我教暗算觉远寺主持寂木大师,月十五约在千佛岩做个讨逆大会。听说,”米诺斯瞟了一眼修普诺斯,顿一顿,又道:“要扶寂木那老和尚的灵柩上千佛岩,去做个追悼。”

“也难为寂木那老儿了,”修普诺斯笑道:“死都死了,还得在棺材里睡上几个月,听这些个苍蝇从江浙直着肠子哭到蜀中——是谁的馊主意来的?”

“掌教英明,”米诺斯躬身道:“属下也觉着诡奇,便是为寂木老儿报仇,也犯不着把人尸首从江浙一直拉到千佛岩——他又不是蜀中人。”修普诺斯白了他一眼,意道,这等废话,还用得你说。米诺斯点头道:“却原来是寂木生前遗愿,画了个图纸,嘱咐徒弟们,倘他有朝一日若有不测,便将他葬身于此地。”修普诺斯笑而不语,米诺斯又道:“属下夜来潜入,复了一份在此,原来这寂木老儿所指之地,竟不是千佛岩,而是千佛岩下——杀生谷。”

“他正道中人,大道理不少,”修普诺斯笑道:“然则‘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却怎生也懂不得。”一面说,一面舒展身形,从枝上飘将下来,将手一拂,也不知怎的,便挽上了米诺斯手,笑道:“走吧。”

米诺斯骇出一身冷汗:“敢问掌教,我们这是——”

“去看看那老和尚魂牵梦绕的地界儿,”修普诺斯笑微微道:“他生前死也不敢回,死了,却不敢不回,这般千肠百结的苦处,到底是‘老友’一场,怎生不挂怀则个?”

米诺斯松口气,又踌躇道:“只是,那些江湖正道——”

“大千世界,”修普诺斯笑道:“有几个蚊子嗡嗡,能奈本座何?”

“掌教英明,”米诺斯躬身道:“只是蜀中路途遥远,素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之称,属下多日打探,且寻得条短捷小路,愿为掌教——从前引路。”

“好孩子,”修普诺斯乜斜了眼望着米诺斯,微笑道:“你这能言善辩知书达理的可人儿,莫说我那脾性暴躁的同胞兄弟尚未省得,便是他省得,本座也舍不得教他一掌拍死你了。”

米诺斯浑身打了一个寒噤,哪敢多言,当即舒展身形,纵身掠出。

修普诺斯将斗笠往头顶一合,瞅着米诺斯的背影一笑,将身一闪,飘然掠出,一步,一步,每一步,仍踩在米诺斯步点上,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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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02: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廿七回 魂引

辰巳奠了水酒,微觉凉意,颤巍巍收拾了盘盏,放置个铺了白麻的藤篮儿,挽篮正待转身,猛听身后有人淡淡道:“老人家,敢问此处——可是城户老世伯安歇之处?”

辰巳抬眼望去,却见阡陌间立着一人,面如皓月,眉目清秀,唇上一撇微须,年纪不大,仿佛不及三十,彬彬有礼,观之可亲,像是书香之人,便道:“这便是了,只是老仆——”说着,不由得悲上心来,老仆回得晚了,城户家老宅早给烧成一团灰烬了,哪里还寻得老主人的尸首?没奈何,收敛了老主人平日里打赏的衣物,扎了个纸人笼上,权当是做了个衣冠之冢,想来,却名不副实了,心念及此,辰巳心中更痛,说不下去,且拿了袖襟拭泪不止。

“在下姓郑,”来人道:“是来拜祭老世伯的。”

辰巳闻言,又见他衣着素服,腰系绖带,头顶挽了一条白阑缟巾,确非虚言,忙拱手躬身见礼相谢,那自称姓郑的来人并不多言,与辰巳回礼已毕,且移步上前,默了片刻,举手加额,深深长揖。辰己见状,又挽篮上前,取出三支香来点燃,见来人一揖已罢,便伸手递过。来人道一声“多谢”,便双手将香烛献于光政坟前。

祝祭已毕,辰巳方才问道:“郑家少爷,您与老主人——”

“老世伯早年颇好古玩,论及剑器收藏,也是这方圆八百里数一数二的人物。”来人微微一叹,道:“家父好剑,尝与世伯同游,老世伯为人爽直,泛泛之交,竟于金陵玄武湖畔,以千金宝剑相赠,家父不胜感激,至今——仍感念不已啊。”

“原来是老主人故交之子,”辰巳含泪道:“老仆失敬了。”

“自金陵一别,天各一方,已是多年,”来人又道:“此番春闱将至,不才赴京会试,家父殷殷嘱咐,必来拜望老世伯,不想——”

来人顿住话头,凝目坟茔,目光含悲,悯然之情油然现于面上。

“郑家少爷,”辰巳长叹一声,道:“您远道而来,想老主人在天有知,也当含慰,老仆——”忽然垂泪拜倒道:“老仆在此,替老主人谢过了!”

来人忙扶住他道:“老人家,您这是何必——”

辰己垂泪不已,道:“郑家少爷,您这是有所不知。老主人生前,也算是敬天礼佛,诚心向善,哪曾想得如此境地?老主人他……他去得那么惨,官府也没个眉目,乡间里七传八传的,都说是老主人惹上了什么麻烦,这事儿,十个人听了,十个都得怕事远避,生怕此事未了,哪一天祸事殃及自家。人走茶凉,原也怪不得谁,只是老仆知道,老主人生前,是最爱热闹的,多少银子也不怕花,就要求个门庭若市,可小少爷,您看看,这么些日子过去了……老主人这坟头,草都深得连路都没了,直到今日,除了老仆,到此拜祭的人,郑家少爷——您这还是头一个,老仆我感激啊,老仆我——给您磕头了!”

“惭愧啊,”来人忙扶住辰巳道:“老人家,别这样,晚辈受不起啊。想一想,晚辈倘不是初来乍到,多处些时日,听了那些流言蜚语,扪心自问,晚辈我确也未见得敢来。老人家,真真可敬的,是您才是。”

“老仆……老仆这是悔啊,”辰巳忽然痛哭起来:“老仆是老主人从雪地里拣来的,这辈子当牛做马,原也是应该的。”说着,不禁痛哭起来,捶胸顿足: “可老主人一口热汤救了老仆,老仆我……我却害了他啊!”

“老人家,”来人道:“此话怎讲?”

“都怪老仆,”辰巳痛哭道:“那数日,老主人本是要出趟远门的,是老仆见老主人身子骨不适,硬是犟着代老主人走这一遭,谁料想——谁料想——早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老仆就是背,也要把老主人背出门去啊!”

“生死有命,”来人道:“老人家,这也不是您所能定,还请节哀——顺便吧。”

辰巳仍痛哭不已。

来人默了片刻,缓缓道:“老人家,方才您说——乡间传言,老世伯是与什么人结了仇,而且,这些人要斩草除根——”

“乡里面,是这么传的……”

“老人家,”来人又道:“晚辈冒昧的说一句,既如此,您——还是在外避避的好。”

“哪有什么仇家?”辰巳垂泪道:“郑家少爷,您想想,老爷他啊,只是个生意人,要说生意场上无父子,一个仇家没有,那是假话,可老爷做生意,素来是小心谨慎,那闹心的银子,他连想,也不敢去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仇家?老仆跟着老爷几十年,知根知底,老爷他——没这样的仇家,那一日,想来——怕是遭了山贼……遭了山贼吧。”一面说,一面又复挽了奠篮,颤巍巍的转身。

“说得也是。”来人见辰巳步履蹒跚,便伸手前往搀扶,辰巳慌忙让过,不敢当。

“唉,”辰巳又道:“只是,老仆想着寒心哪,这长安城的官员们,素日里跟老主人称兄道弟,明里暗里,也算是得了不少好处,出了这事儿,”辰巳苦笑一声:“一个个躲得远远的,那躲不了的就掖着捂着,这不,报了个失察走火,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郑家少爷啊,指不定他们是拿着老主人素日里孝敬他们的银子,去草草结了城户这一家子的命案。郑家少爷,”辰巳苦笑道:“您是个读书的,知书达礼,面相又有福,老仆看您定是前程无量,倘有朝一日,少爷您金榜题名,万万替我家老主人——”

说着,又是一声长叹。

“老人家,”来人道:“您这是——太高看不才了。”

“老仆这……也是随口乱说,”辰巳道:“郑家少爷,您大人大量,别放在心上……说真的,您今日能来看看老爷,老仆已经……已经……”一面说,一面有扯起袖子抹泪。

“事已至此……”来人摇摇头,道:“老人家,那日里,老世伯家里,一个都没能逃出来么?”

“……”辰巳悲痛不能言,默然摇头。

“那世伯他,”来人道:“可还有什么亲人?”

“没有。”

“一个都没有?世伯家也是个大家啊,老人家您想想,世伯他有没有什么兄弟,姻亲,或是——子嗣?”

“没有,”辰巳苦笑道:“说来,老爷他虽是富甲一方,大家之后,可算起来,已经九代单传了,城户一脉,人丁稀薄。老爷他生平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个一儿半女,哪怕是个女儿,不能传宗接代,好歹也能床前膝下,可是——天总不遂人愿哪……”

“您是说?!——”来人顿了一下:“老世伯他没有儿女……”

“……”辰巳笑了一下:“这么些年了,该走的都走了,不成体统,老仆啊,就不嚼舌头了,不嚼舌头了……”

“……”

辰巳扭转身去,朝光政那光秃秃的坟冢作揖道:“老爷,是老仆老糊涂了,您别放在心上……”

“……”来人默默思量着什么,须臾,转过神来,辰巳已走出数丈。

“老人家,”那人喊住辰巳,又是深深一揖:“要多保重啊。”

冷风轻拂,微草萌动,转眼,城郊的坟茔,空空如也。

穆施展轻功,纵身奔出十数里地,落下脚步,缓缓摘去额顶的白阑缟巾,一头紫发散落下来,他伸手轻轻笼起发,随意束住,却摘了假眉微须,揣入袖中。

一个不留,真是狠哪。

光政一家,海南五虎帮……几百条人命,连同牵线搭桥的,没有一条活口,这就叫做天衣无缝么?

他淡眉微皱,一双紫眸却益发有神。

正入神处,冷不防背后为人一掌拍来,穆猛一激灵,反手挥去,袖中一柄软剑灵蛇般向后指去。待到看清来人,穆倒失了一惊:“师妹?!”忙收了剑,笑道:“你怎么来这儿了?……”

“怎么,我不能来?”本是儿时玩乐,司空见惯,不想今次他伸手就拔剑相向,史如烟撅了嘴道:“这长安的郊野,也没写个牌儿道说是‘如烟免进’呢。”

穆忙赔笑道:“是哪尊佛说师妹不能来,师兄这就拆了他庙去。”

“没皮没脸的,”如烟笑道:“你倒成佛了,我怎么没瞧出慧根来?”

“师妹你这说的就不对了,万物众生,皆有菩提慧根,那可是佛祖说的。”

“不跟你争了,反正说不过你。”如烟刮了穆一眼:“怎么穿成这样,谁死了?”

“没人,”穆笑道:“哪有什么人死?”

“没的话,你穿这身做什么,”如烟道:“披麻戴孝似的。”她大婚将近,见着这丧服,多少有几分忌讳,一面说,一面拿眼瞟他腰绖。

“披什么麻哪,这身行头,师妹你也见过,不就是素日里常穿的么?”穆知她心事,伸手将腰绖解下,笑道:“师妹你又不是不知道,江湖虽大,你师兄可算是举目无亲,有几个故人,师妹你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不都好好的?只是今晨师兄赶路,路上一户人家大办法事,你说这有钱人就图个热闹,他家里人嫌门前人丁冷落,就放出话来,说过路人等给念声佛就一百钱,进门作个揖那是端茶送水还倒贴两百钱——”

“看样子,你就为这两百钱进门了?”

“小师妹,俗话说得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哩。”穆笑道:“师妹你看,咱们给他作个揖又不少块肉,他家里人又面上有光,皆大欢喜,这等好事,它不要不是白不要了么?这不,进人家门,总得装个门面,系了条绖带,刚作了揖,谁知那棺材里的人,他突然咳嗽一声又活过来了——这个老人家,我给他作揖了,他不给我钱,还把给钱的人都吓跑了,你说你师兄冤枉不冤枉?”

如烟噗哧一笑:“吹得跟真的似的,谁知道你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说就不说吧,我还不稀罕听呢。”

穆正色一笑道:“说真的,小师妹,你出阁将近,还这么疯跑,不太好吧?”

“谁说我疯跑了……”如烟面色一红,一提及婚事,满面尽是雀跃之色。穆见她欢喜,面上笑容微微一敛,不由默了片刻,却与她并行漫步。如烟含羞道: “我听说长安的胭脂水粉都是……养颜的……”

“谁说的?”穆淡淡道:“江南的玉簪粉,还有紫茉莉珍珠粉,比此间市面的水粉好得多。”

“……”如烟默了片刻,忽然道:“师兄,您说……我像是个……女人吗?”

穆微微一惊:“怎么这么问?”

“我自小跟着爹爹,舞刀弄剑,行走江湖,”一面说,不由得有些神色黯然:“不懂脂粉,不爱妆容……”如烟道:“师兄,你告颂我,我这样的女人……当真像个女人吗?”

“……”穆柔声道:“小师妹,出什么事儿了?”

“……什么也没有。”如烟道:“我只是忽然觉得害怕,跟她比起来,我……”

“她?”

如烟默然。

其实,我都不知道我为何来此,也许,我只是想看看,什么样的山水,能滋养出那样的……

——那样的佳丽。

“师兄,你觉得,我美吗?”

“是因为……”穆也默了片刻,刻意不让自己想起某个名字:“右使的原因?他对你——”

“没有。”如烟忙道,穆一怔,当即截住话。如烟低下头:“我只是自己在想,越想就越可怕。如果……如果他不喜欢我,如果他喜欢上别人,我——”

“……小师妹,”穆忽然道:“那个人,有那么好吗?”

比我……还好吗?

“……”良久,如烟轻声道:“他人长得英武,武功又好,从见着他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他,一直,都那么喜欢他,哪怕只是远远的望上一眼,我的心,都喜欢得要蹦出来一样。可是,这么久来,他对我,究竟是怎么样?他是不是喜欢我,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也从来……就没敢去——”

穆伸出手,轻轻拭去如烟眼角的泪。

“这份心,这份情,小师妹,谁能说你——不像个女人呢?”

“我……”

“东家之子,何须红妆?”穆凝视着如烟,忽然有些痴了:“著粉太白,施朱则太赤,那才是真正的佳丽……小师妹,师兄对你说,你是真的——很美。”

“……真的。”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

“……”穆点一点头:“真的。”

很美。

“如烟妹子,师兄眼里,你一直——一直都是最美的。”

“也只有师兄你,才会说这样宽我心的话了。”如烟心中稍宽,淡淡一笑,又摇摇头:“其实我知道,她比我美,每个人都说她好,比我还好,可我就是不服气,我就想别人说我的好,哪怕像师兄你,明明是在骗我——”

“小师妹,”穆轻声道:“师兄没有骗你。”

“没关系,”如烟道:“如烟早就知道,师兄素来爱打诳语,我爹也说过,因为师兄你少年涉险,戒备重重,从不把真心轻易展露人前。你呀,就是孩儿脸,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假话说得,比别人真话还真,可不管怎样,你心里总是好的,为爹爹好,为我好,今天,如烟真的要谢谢你——”

“小师妹!”穆忽然道:“你穆师兄,就不能对你说一句——真心话吗?”

如烟微微一怔,又笑起来:“你瞧瞧你,像什么样子?有时候,我都分不清师兄你究竟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了……”一面说,一面重拾出欢颜,道:“师兄,我知道你这为了安慰我,你别担心,我也只是随意想想,什么都没呢——真的。他也说过,他只把她当妹子,要为她寻户好人家,倒是我多心的不是。毕竟,我们就要成亲了——”

穆像被烫了一下,几乎怔住。

“是啊,你们就快成亲了……师妹啊,你看,我都险些忘了。”穆喃喃道。“小师妹啊,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就休了他,师兄可盼着这一天呢。”

如烟又是一怔。

“你要不休了他,师兄聘着的那八抬花轿,可不就得一直空着了吗?”

如烟又忍不住笑将起来,推了穆一把。

“没个正经的——”

“小师妹,”穆伸手捋起如烟一缕青丝:“是他择你做他的妻,你要信他,更要信你自己。”

“……我知道。”

“……”穆又默了片刻:“小师妹,师兄最近杂务缠身,你大喜的日子,师兄恐怕是不能登门道贺了。”

东风均匀,卷得杨花漫天乱舞。

师妹她,已是去得远了。

如烟妹子……穆黯然想道,每每这般唤她,她却从来都不叫师兄一声穆阿哥。

师兄……不好么?

阿穆不好么?

穆默了半晌,平平一剑刺出,一朵杨花轻飘飘立于剑尖。

师妹她,穆忽而想道,平日里素有些小性儿的,右使我谋面不多,风闻他多少有些心高气傲的,不知会不会对师妹百般容忍……一面想,还身一旋,剑尖却又拈起一朵杨花。师妹她虽是有些小性儿,穆又想道,心却是好的,况那右使又是她所心仪,师妹素不爱红妆,竟肯为他施以粉黛,尚且生怕自家妆容不够美……

如烟妹子,为了他,为了一个旁的人,就这样委屈自己,真的好么?

蓦然又记起如烟方才提及撒加,一脸飞霞般的红晕,竟比素日里美出许多——人说女儿家心悦至了极致,便总是极美的。

是了,穆却又忍不住想道,为她在乎的人,她总可以付出一切的。

可以付出一切——

心中一酸,几乎握不住剑,却歪歪斜斜向前一指,又挑起一朵杨花来。剑风所动,引动杨花纷纷,穆将手中长剑连连指去,半刻之间,挑起百千朵杨花,心中益发酸楚,我这身功夫,小师妹若见了,定然欢喜称叹。虽未必就能越那“武功又好”的右使许多,但总也能不落下风——师妹她素喜欢热闹,又憧憬师父那般英雄人物,倘平素里显摆一番,何又至于——

一面摇头道,我这般想,大是不该,师父为人磊落,江湖人人称道,又岂是几招显摆出来的?想我素来言行浮华,阳一套,阴一套,好事做得,恶事也不忌惮,又儿戏人生,时至今日尚默默无名,小师妹不喜欢……也是情理之中,确并非是天不作美。

自作孽,不可活啊。

穆手腕轻抖,软剑如银蛇般游动,他一剑剑刺向杨花,又似刺向漫天的心结。

自作孽……

穆身形越舞越慢,手中长剑却越抖越快。遥遥望去,舞剑者似闲庭信步,举手投足,盘旋飞舞,如风飘,如雪舞,如惊鸿掠影,如流水自然;而剑光流转,漫天飘忽,若飞云变幻,游移不定,又如水银泻地,灼灼闪烁。银光益发繁密,倾天泼下,如雨,如雾,渐渐浓重,如一道流光四溢的银壁,恰似要循着舞剑人的心思,将其人,其形,遁于苍茫天地间。

记得,这套剑法,仿佛是恩师在洛水之滨,心有所感而创吧。

小师妹素来是淘气的,那日恰逢十五,师妹便硬扯了穆去洛水赏月,恰见恩师史昂在月下舞剑,忽闻遥遥有人踏歌洛神古赋,史昂不由闻歌而动。初时尚且纵横捭阖,龙行虎步,庄严肃穆,颇有史昂平素雄浑刚健剑风。舞过一阵,月涌中天,史昂手势陡转,剑舞得渐轻渐缓,舞者闲极雅极,飘飘有御风之姿。穆原是不好习武的,那日潜在一侧,竟看得如醉如痴,猛然间,瞧得无趣的如烟伸手来扯他,穆心中突然一震,只觉如烟小手温软如玉,扭头望如烟披着一袭月光,肌肤如雪,杏眼桃腮,一颗心不由得怦怦跳动,再转头观剑,却猛感一丝酸楚忽由史昂剑尖溢出,比雾更淡,却比血更浓,一点,一滴,俱都泼溅在长流洛水中,饶是穆那时尚年少懵懂,素不识情与愁,那一夜,却不由怔怔落下泪来。

正当此时,史昂忽然发出一声长啸,如夹岸猿啼,清冷凄恻。

史昂持剑而立,望月良久,忽而扭头叹道:“两个小东西,都出来吧。”穆正怔然,闻言不由一惊,正待开言,史昂见他面有泪痕,便道:“为师方才所舞,你都见了。”穆点点头,如烟见父亲发话,只道又要学剑,早把嘴翘得老高。穆抱拳道:“恩师方才所舞,弟子有幸窥得,端的大饱眼福,不知——”史昂默了一阵,忽而将剑持起,掌中发力,铮的一声,掌中长剑碎为寸许的二三十截,凌空四射,在月下闪出点点银光,史昂长叹道:“为师这一生,怕是再也舞不出了。”

穆原是不喜争斗的,史昂这般一说,他倒也罢了,他虽见这套剑法优雅高妙,有心习练,却也无甚刻苦用功的念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久而久之,渐渐也淡忘了。倘真格儿一招一式让他原样使来,他半式也使不出,然而今见芳草凄美,杨花漫天,飘飘的遮了离人影,心中多少失落,不由剑挑杨花,一剑挑去,恰合了那日史昂所舞一式,便欲罢不能,也无甚思忆,随性而舞,竟将一套剑法缓缓使来。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蓦然间,小师妹的身形又在杨花间若隐若现,倘挑尽这漫天的杨花,是不是能看得更真切?

“襛纤得衷,修短合度。”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

看得更真切,便又能如何?

剑光闪烁,似一道水银晶壁,杨花曼舞其上,仿佛被这剑光一点点托起。

“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穆闭上眼,收剑独立。

剑光黯淡下来,漫天的杨花纷纷扬扬,风引而舞,如雪。

“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穆睁开眼,伸出手,一朵杨花落在掌心,又为风吹去。

小师妹……要出嫁了啊……

小师妹,要是将来吃了亏,哭鼻子的时候,师兄可不管你了。

……………………………………

“师妹……”穆伫立良久,忽而喃喃道:“师兄祝你们——珠联璧合,白头偕老。”

杨花因风,落了一地的白。

*******************************************************************************

艾俄罗斯在月下舞了一回剑,清风拂体,顿生寒意。

他原有旧伤,又负着纱织走了这老远的路,虽在天蝎堂经悉心调理,时日尚短,仍不免虚弱,舞不半个时辰,遍体虚汗,不由收剑。面前是一倾百里的大湖,他便立在湖泊,冷月照影,陡然间生出几分怅惘来。

艾俄罗斯自家也不知烦闷些什么,只觉心头有些空,确想找些事情来做,又无事可做,他瞧见自己在湖中的倒影,孤单单的一人,无从无去,茫然无措,一时间,竟觉天下竟无有比“无事”更令他难过的了。

千佛之会,这数日也该着启程了罢?思及至此,艾俄罗斯精神一振,转瞬又是微微一叹,我这副模样,怕是一时半会也好不了,去了反倒低了圣教的名头。这般想法,艾俄罗斯平素是绝不会有的,盖名利一物,君子当慎,何况名利名利,名在利前。教中兄弟奔走各地,身手不高的多惧自家学艺不精,出去丢了圣教的颜面,逢得此时,艾俄罗斯便道,不必太过介意,“名”永远不会重过“义”,行走江湖,只需把一个“义”字带在心上,走到哪里都做得顶天立地的人物。

他们久别重逢,他忽然想道,已无我什么事了,有我掣肘,本来大大的喜事,反为不美。

一想,又觉可笑,想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只求问心无愧则可,何必效儿女之态?自己素不在意儿女情长,此番小家子气,矫揉造作,不免面目可憎了。

“贤弟,好兴致。”

正沉吟处,猛听身后一唤,艾俄罗斯也不由一惊,转身见是撒加。撒加见他手持长剑,因笑道:“昔年祖逖闻鸡起舞,人尽称道,今贤弟趁月起舞,竟是更胜一筹。”

艾俄罗斯笑道:“兄长见笑了,愚弟只是这许多日躺得实是不耐,出来舒活舒活筋骨罢了。”

撒加笑道:“这便好,想来贤弟的伤已是不碍事了。”

艾俄罗斯道:“那点小伤,七七八八也好得差不离了,多劳兄长挂怀。倒是——”话甫出口,又觉不该,当即闭口不言。

“她不肯见我,”撒加知他所问,淡淡道:“有气力发脾气,想来应是无事罢。”

“这——”艾俄罗斯一怔,一时竟无话可说,况此事本不该外人插足,也没有外人插足的份。

“怎么不说话?”撒加忽然冷笑道:“贤弟你这副神情,不是在想骂我禽兽不如罢?”

“愚弟绝无此意!”艾俄罗斯道:“只是,愚弟不明白,兄长一向待人平善,处事公允,这在我教中有口皆碑,为什么独独对纱织姑娘——”

撒加淡淡道:“贤弟,儿女之事,听闻你素来不善言辞,今日却是这般口若悬河。”

“我——”

“姻亲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非若此,有甚么好说的?”

“兄长!”艾俄罗斯忽然觉得不吐不快,也顾不得避嫌,道:“愚弟虽素来驽钝,与纱织姑娘相处也时日不多,但愚弟也能看出,她对兄长您痴心一片,兄长,您——”

“贤弟的意思是,”撒加冷笑一声:“愚兄该修书一纸,与如烟姑娘的姻亲之约,权当作废。”

“这……”

“又或多收一个妾房,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艾俄罗斯哑然,易地以处,无端悔婚这种决定,他也决然做不出。他在圣教良久,耳闻目睹颇多,也知撒加与如烟的婚事,是真格儿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撒加从命原也无差,不遵,就是不孝了。而父母允婚儿女又悔婚,不仅不孝,更益发不义。况如烟尚待嫁闺中,未婚的夫婿突然悔婚,叫她今后如何做人?姑娘家遭遇悔婚,多半臭在家中,再嫁良婿困难重重,须得做一辈子次等人物,这番不是害了别人么?如烟也是个好姑娘,换作自己,如何能对其作出此等不孝不义、恩断义绝之事?

提及妾房,撒加显是已然怒极。想这世上求女子守贞众所周知,但其本也求男子守贞,只是世人多以无后为大为由弃之不顾,但真君子,确也仍不屑于为妾妇成群之道。况纱织昏迷那数日,艾俄罗斯也见他心焦如焚,显是对她怜极爱极,如何肯委屈她做妾房。妾婢地位低微,打也由得,骂也由得,卖也由得,试问世间有多少男人,为着一时欢愉,真肯立志要让心爱的女人委屈做个妾房?倘真真如此,却绝非是真心所爱了。这番想来,果是自家思虑不周,体味不到撒加的难处,反而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艾俄罗斯不由自责不已。又忆起下聘那日,自己还登门贺喜了一通,道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的一对,更觉于心有愧。

撒加负手而立,望着天心冷月,一动不动,若有所思。

“艾贤弟,”良久,撒加悠悠道:“方才,是愚兄失礼,贤弟勿罪。”

“……”艾俄罗斯忙抱拳道:“是愚弟僭越了。”

一面心中不忍,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其实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撒加伸手折去一枝柳条:“东坡先生望月喟叹: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诚然。”一面说,一面将柳条指向湖边小亭:“贤弟,今日月色甚好,此处是个清雅所在,你我不妨一同赏月,如何?”

艾俄罗斯收敛心思,勉然笑道:“好便好,只是月下无酒,天下第一大憾事。”

“有酒的话,”撒加淡淡道:“不怕把某些馋虫从梦中勾起来了么?”

艾俄罗斯一怔,倒醒得他说的是米罗,心中一奇,他有甚么事与我单说?难不成忧心千佛之会,那也不至背着米罗罢?一面诡奇,一面收剑随去。二人在凉亭坐下,月光斜照,将撒加掩在亭影中,艾俄罗斯虽看不真切他面容,却也知他心事沉沉,似是难于启齿,当下也缄口不言。默坐小半刻钟,撒加伸指弹着亭心的石制棋盘,淡淡道:“艾贤弟,你觉得她如何?”

艾俄罗斯道:“兄长是问纱织姑娘?”撒加不置可否,艾俄罗斯便道:“她是个好姑娘。”

他素来直言惯了,言一出口,却又悔了,此等尴尬,却是不知如何应答了。

撒加默然不语。

提及纱织,艾俄罗斯又觉不忍,思虑许久,仍不由得开言道:“兄长,愚弟还是不得不说,此事,兄长还须得三思。”

“倘是三思有用的话,”撒加淡淡道:“愚兄一百思也思过了。”

艾俄罗斯默然。

“艾贤弟,”撒加忽然道:“你说句实话,你对她,是不是心存思慕之意?”

艾俄罗斯大惊道:“兄长切勿猜疑,我与纱织姑娘,苍天可鉴。”

“艾贤弟,你大可不必如此辩白。”撒加道:“你我相交这些年,多少也知根知底,愚兄行走江湖,阅人无数,对贤弟你,自认没有看走眼——愚兄知道贤弟对她心存好感,即使如此,愚兄也从未怀疑贤弟一身清白。”

“兄长,我——”

“莫急,艾贤弟,坐。”撒加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态:“这又不是甚么见不得人的事,其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乃天性,难得贤弟你发乎情、止于礼,谦谦君子,本无瑕可剔——且愚兄此番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艾俄罗斯,应该会是个好丈夫罢。

撒加忽然沉默下来,我这是想……

有意无意的挑了个最尴尬的时机,对一个最尴尬的人,提这番事——我这是真想做大媒么?

“兄长,愚弟一人清白事小,”艾俄罗斯正色道:“此事事关纱织姑娘清誉,愚弟须得坦言:纱织姑娘对愚弟,有救命之恩,倘姑娘有需,我艾俄罗斯赴汤蹈火,再所不辞,但愚弟对姑娘她,敬若天人,绝不敢有半点非份之念。”

“……”撒加默然不语,半晌,忽而一惊,问道:“你说甚么?”

“兄长,”艾俄罗斯一叹,道:“愚弟是说,纱织姑娘对愚弟,有救命之恩,愚弟心存感激——”

“艾贤弟,”撒加声调忽而一寒,转瞬又变得平缓:“纱织她,可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啊……”

“这……”艾俄罗斯道:“兄长有所不知——”

撒加伸手止住他,低声道:“慎言。”

艾俄罗斯一惊,随即会意:“难不成,有甚么人与姑娘为难?”撒加微微点头,艾俄罗斯又想起一路尾随之人,如此,便也说得通了,只是,这么一个弱女子,为何有人追杀?难道是她所诵的那篇叫做还神诀的秘诀?倘是武功法门,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倒也罢了。但那秘诀虽果是神妙,确是疗伤救命的法门,武林中人怕也不屑去练这些逃命的功夫……一想,又了悟道,是我迂了,我那时重伤在身,她念与我的自是疗伤救命的法门,别的法子,自是不必教诵与我。又想纱织这么干净雪灵一位姑娘,无端端的遭人追杀,益发心生怜悯。

撒加默了许久,忽然道:“她不该教你的。”

艾俄罗斯一怔,转念一想,不错,江湖中人,把武功诀谱看得比命还重要,纱织不懂规矩,想来撒加不快,但撒加因何不快,他却不想了,忙道:“这……她是为了——”

因为她不教我,我就要死了?

这在江湖中好像不是理由。

“我知道,”撒加淡淡道,“她无论做什么,也总归是为了人好,绝不会存半点它念。”他低下头,喃喃道:“我走过许多路,见过许多人,如这般纯如赤子的女子,终归只见过她一人。”

言语之间,神色甚是温和,并不见有诘责之色,这倒使艾俄罗斯松口气。

撒加又自言自语道:“但,正因为她纯如赤子,事有双刃,她尚还不懂的。”

艾俄罗斯微微一怔,撒加却瞧着他道:“你先歇着罢,听我一句话,自今日始,便将还神诀忘了,越是干净越好。”

“这却是为何?”

撒加淡淡一笑:“我不希望,旁人从贤弟身上得知,这世上还有一个她——记得此诀。”

艾俄罗斯忙抱拳道:“是愚弟疏忽,兄长所虑甚是。”

撒加默然不语,幽蓝的瞳中映出月色,清冷异常。

“兄长,”艾俄罗斯道:“兄长可知,究竟是甚么人,要对姑娘下此毒手——”

“……艾贤弟,”撒加道:“忘了这件事吧。”

“只是——”

“愚兄让你忘了它,虽是没有告诉你缘由,但贤弟应该明白,愚兄必然不是出于歹意——愚兄不希望贤弟你有甚么闪失,也不希望她再经历那种折磨了——这是为兄的真心话。”艾俄罗斯默然,撒加伸手在他肩上一握,道:“夜深了,贤弟你毕竟旧伤未愈,早些歇息才是。”说着,撒加将蔫了的柳条抛在湖中,缓步而去。

撒加也是练过还神诀的……艾俄罗斯忽然想道。

难不成,艾俄罗斯一惊,他想将全部的危险,都引至他自己身上?!如此,我艾俄罗斯岂可坐视不理?但以撒加的性子,他决定要做的事,不管千难万险,也绝不容他人插手相助。艾俄罗斯凝神一想,在此做口舌之谈也无益,日后从旁多加些小心才是。

思及至此,艾俄罗斯追了一步,抱拳道:“兄长,万万小心。”

撒加顿住脚步,微微点头——艾俄罗斯不愧是艾俄罗斯。

他回身抱拳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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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02: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廿八回 寒霜若雨

“五里竿头风欲平。长风举棹觉船行。柔艣不施停却棹,是船行。

满眼风波多闪灼,看山恰似走来迎。子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

船行江上,米罗撑了一根篙子,一面长歌。一溜儿轻舟雁字排开,撒在江上,时正值顺风,各船皆扯开白帆,阳光映过去,帆上水汽白亮亮的,虽是小舟,这般顺风顺水的一片,却也颇为壮观。

纱织坐于船舱之内,头顶蓑笠,笠上又以黑布蒙盖,长及腰际。她毒伤未愈,身子弱得紧,一路米罗催动凌空走物的内力,助她行来,虽不费自家气力,已是支撑不住,加之船内颠簸,五脏六腑真真个儿翻江倒海一般,即刻翻眼昏过去反而好受些。只是她自感烦搅他人已甚,须是不愿多添麻烦,便咬了牙坐着,虽在他人看来确是无意,她自家总觉能坐起心中能好受些,但撑到此刻,眼前已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摇摇晃晃,倒下也只是须臾的事。

米罗立在舱外——他本不是撑船的好手,却偏偏喜好此道,一到江上便忘乎所以,东摇西晃,撞翻自家的船是常事,今番也不例外——他乱撑一阵,正自得其乐,忽而听得舱内咯噔一声,情知坏了,喊了一声:“风二,换把手。”一条汉子应声飞过来,落在船头,米罗把撑子扔给他,抢进舱去,纱织果是已不省人事。

米罗见她呼吸紊乱,忙探她脉息,一面擦把冷汗轻叹道:“还好,整出人命官司就大了……”

事出有因,原来寂木大师讣告传告江湖,各派约会于千佛岩,吊唁为名,结盟对付冥教为实,兹事体大,史昂命米罗陪同左右二使赴会,须是耽搁不得。谁知传信未到,艾俄罗斯倒先重伤在身,养了这一阵,说什么这数日也得启程赴会,但纱织仍卧病在床——毕竟是弱女子,能活下来已是老天庇佑,米罗忖堂中皆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打人一个顶十个,照料人却十个也当不得一个,多有不妥,加之堂中兄弟近日来报道有闲杂人在附近探头探脑,三人商议,皆觉纱织留在此间不妥。米罗搜肠刮肚,忽然想起一番所在来,却出个馊主意道是兵分两路,在他堂中选出身材纤瘦者一人,换了女装,白绸蒙面,教撒加与艾俄罗斯领着,雇辆马车趁夜抄小道走陆路;又选身材精瘦者十余人,换了江湖女侠的装扮,皆头顶蓑笠,黑布蒙顶,大张旗鼓走进他堂中,拜书道是爪哇派有请,他将纱织混于其间,再一本正经点出七八弟兄,“男男女女”十数船浩浩荡荡走了水路,美其名曰应邀出访。撒加与艾俄罗斯原本听得瞠目结舌,但毕竟吃人嘴短,若说半个不字他拍桌子赶人不说他天蝎堂赶走的人附近几十里没店家肯收,更兼倘使纱织半路病发确也只他一人有法子,也只好如此这般,表过不题。

却说米罗把过脉,伸手取出银针,与纱织针过,纱织呼吸渐稳,米罗摸出丸药,与她服了,却不敢出舱乱跳了——他是拍了胸脯保证这女人毫发无伤的,虽说掉两根头发问题不大,但真出了茬子可不好担待。看这数日的架势,脚趾头都能猜出来这是兄弟的女人,兄弟的女人重于兄弟十倍,要知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此话端的不假,这江湖上断手断脚眉也不皱的绝不在少数,但敢学刘伶裸衣狂奔的可五百年也未见能有一个。

——虽然哪个兄弟的女人目前还说不准。

想来想去,顿觉一个头变了两个大。

女人啊女人,可真真是个麻烦物事。一面想,忽而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自语道:“教你贫,难怪讨不着媳妇儿。”

纱织悠悠醒转,猛听得米罗这般自语,不觉莞尔,却又咳起来。米罗仍伸手把她脉搏,一面将真气顺指尖缓缓送出,助她理气。纱织气息渐匀,却轻声道: “米大哥是好人,好人自有好报。”

米罗笑道:“那也没法子,有句话叫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本堂主实属太穷,偏又好吃懒做,怪不得人家姑娘不肯嫁我。”

“您不是穷,”纱织道:“您是心眼好,这一路我见得明,您把得来的钱财全济了穷人……”

米罗眨眨眼,微笑道:“这话说得妙,难不成你肯嫁我?”

纱织一怔,登时噎住,她当然不能说“我肯嫁你”,但好像也不能直截了当道“我不肯嫁你”。

见她噎得脸红,米罗大笑起来:“莽汉子戏言惯了,姑娘莫当真了去。”笑毕,他却正色道:“我啊,散漫惯了,端的不是挣家的主儿。谁家姑娘嫁了我,须得吃一辈子的苦,受一辈子的累。这还罢了,我是个不安分的,脑袋拴裤腰上过活,真做了我媳妇儿,整不好今日过了门明儿就成了望门寡,这不是害了人家吗?我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女人肯偏往我这火坑里跳,如果有,我绝不能娶她。负人一生的事儿,太缺德了,多少有点儿干不出来,只是——”

他忽然缄口——只是对不住含辛茹苦拉扯我长大的婆婆。

“只是……”纱织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米罗沉默下来,除了涛声他再不想听到旁的。

舟行两日,清晨时分,船拐进一顷大湖,两面夹山,米罗换了小船,吩咐众人在外候着,仍让风二撑船沿湖往山间去,船拐个弯,迎面见得一处溶洞,洞口天然拱形,弦月般扣在水上。风二撑了船,顺水往深处去。一只水鸟给惊起,呼喇喇从船边飞过,于是,岩壁上的水滴便细雨般洒下来,给朝霞的红光映得斑斓一片。又行片刻,霞光退却了,洞中倒不觉得太黑,四壁莹莹有微光,看不真切,仿佛是些夜光石嵌在岩壁上,朦朦胧胧若漫天繁星,煞是好看。再往深处,寒意便上来,约摸见得四壁之上结起的薄冰,说来也怪,身子冻得发颤,却感觉轻便爽快,一路过来,病势倒仿佛轻了许多。

米罗抛给纱织件旧袍子,道:“此间四季如冬,冷得紧,先把这着上抵抵寒。”纱织依言,又见他与风二皆衣衫单薄却凌风自若,不禁好生佩服。又过一阵,前方已见得光明,却不似日光,米罗见那光明处,轻舒口气,道:“可算到了。”却回头对纱织道:“姑娘身中奇毒,虽是服了解药,但毒根未尽,本当再静养些日子,奈何教中有事,米某人无法照看到底,深感愧疚。”纱织正待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米罗又道:“此间唤作玄枵门,也是我教中人一处落脚处。冷便冷了些,姑娘体内的余毒在此却不易发作,算是个静养的好地方。只是……”他想了一回,又笑道:“此门中人难相处得紧,人倒是不坏,就是脾气太臭,姑娘只怕要多忍耐些了。”

纱织一怔,正待答话,已见着纯白的一带水榭,隐隐有苏杭园林风。近了,却见那水榭上廊柱上全结着一层薄霜,四面岩壁尽是些莹莹发光的大石,石中又凿些小孔,每个孔洞燃着盏长明灯,风吹不熄,雨打不灭,石光灯光交汇落在霜雪上,把个洞天水榭映得玉宇琼楼一般,美不胜收,纱织不由呆了去。

正赞叹不已,米罗又道:“此门中人以清净为道,喜怒不苟言笑,可得记清了,越是那种脸不会动连眉毛都不会跳的家伙越是厉害,见那种人绕道走便了。”

纱织微笑道:“听来倒像是米大哥积怨匪浅。”

“一语中的!”米罗微笑道:“我劝他们改名叫做面瘫门,于是把人都得罪光了。”米罗无辜至极的摊手——他们心胸狭窄得很,一直记仇到今日。

纱织噗哧一笑。

却听风二道:“堂主,到了。”

话音未落,米罗跳上岸去,伸手把纱织扶将下来。米罗朝风二点点头,风二系了船,打个哈欠,去到船尾坐下,摸出根钓竿并一罐子鱼虫,钓起鱼来。米罗翻个白眼——算了,风二没带网子已是幸甚至哉,再说,反正人家怎么都能把账算我头上。

翻了俩白眼,米罗气沉丹田,沉声道:“天蝎堂堂主米罗前来拜访。”

等了一刻钟,一位白衣青年翩翩而来,举止温文有礼——如果不是不紧不慢到了极致的话。但见青年年方弱冠,面孔清秀,着一身学士袍服,浑然不似武林中人。又行了有小半刻钟,那青年行至米罗跟前,深深一揖:“师叔远驾光临,有失远迎。”

慢条斯理说完,果然面上肌肉一动不动。

米罗咬文嚼字道:“不敢、不敢、实在不敢。”尔等真要远迎,本人一刻钟的行程能给拖成一个时辰。朝后望望,道:“你师父呢?”是正翩翩“趋”来,还是仍在着手远迎?

那青年又是一揖,道:“不瞒师叔,师父今日未时才能出关,还请师叔少坐。”

急性子遇到慢性子,实在要命。米罗叹了口气,没奈何道:“也罢,艾萨克,这位姑娘身上有伤,不能久立,我们就先-少-坐-着吧。”

艾萨克微微欠身,让道道:“师叔请。”

米罗笑到面上抽筋道:“贤-侄-请。”

米罗忖纱织躺得这许多日,稍稍走动片刻于伤有利,仍扶了纱织。纱织身子虚,行不快,心下甚是歉然,侧面一看,艾萨克一步步翩翩的走,竟也不比她快。行至演武堂,米罗见纱织已满面虚汗,便抓张椅子扶她坐下。艾萨克袖手看过,方才上前作揖道:“师叔多日不见,甚是挂念……”如此如彼,说了一番客套话。米罗笑道:“无非切磋么。闲得无事,来,咱们叔侄比划比划。”不等艾萨克道谢,米罗伸手朝他领口一抓,却见白影一闪,艾萨克已转到演武堂殿中,方才的不紧不慢一扫而空。米罗大笑道:“好,好,这才像话。”笑音未落,也是身形一晃,左手为掌,右手并指,一前一后,一虚一实朝艾萨克攻去。艾萨克识得厉害,不敢硬接,仍将身形一转,仍慢了须臾,米罗左掌拍在他肩上。孰料掌势一滑,掌风力道俱偏了去。米罗微微一笑道:“艾贤侄,才不多时,‘寒光铁衣’却是精进了。” 艾萨克冷面道:“多得师叔赞誉。”一面说,一面划开步伐,绕米罗连连出掌,米罗笑而不语,纱织倒是倒吸一口凉气,她眼中一个艾萨克便像突然化作了三人,分别从不同角度疾风般乱打。米罗却不急,只是左右臂起起落落,或格挡或招架,游刃有余,演武堂间拳脚声不断回响,犹若钟鼓。艾萨克一连攻出数百掌,掌掌落空,不由心生焦躁,出掌益发快疾。米罗格挡片刻,微微皱眉,却卖个破绽,艾萨克欺身上前,一掌正拍在米罗俞府左近,未待自得,手掌已被米罗内劲弹至一侧,米罗右手已指向了艾萨克膻中。艾萨克一惊,冷汗也下来了,米罗微微一笑,伸指在艾萨克膻中触了一触,并未施加半分内力。

“敢情你也会吓到。”米罗仿佛得意至极。

艾萨克默然,心道,若是师叔指上有七分力道,不,哪怕五分力道,我命休矣。

米罗正色道:“知道你败在何方么?”顿了片刻,又是一笑道:“你——太快了。”

艾萨克一怔,顿时明白过来,玄枵门掌法讲究流水自然,掌势起伏莫测,暗合体内练成寒气流动,或如闲云,或若野鹤,并非一味求快。方才自己那一掌被米罗内力自然弹开,并非全然是米罗内劲浑厚,自己使掌太快,内息无从跟上,便跟个无甚内力的初习者一掌拍在米罗胸前一般,自然无用——又或说,师叔是看中我这掌绝无内力才敢故意中了一掌。思及至此,艾萨克豁然开朗,口中道:“多谢师叔。”口中道谢,拳脚却毫不迟滞,伸手两掌拍出,一掌虎虎生风,另一掌却似迟滞不前,一快一慢,时快时慢,交互拍出。数个回合,艾萨克面上益发白皙,须眉慢慢腾起薄雾,不多时,眉间发梢皆凝上冰晶,掌法也益发流畅。米罗大笑道: “好!这才有趣!”一面说,也不敢怠慢,以惯常掌法一掌掌迎击,战过数十回合,渐至酣处,内力源源催出,掌间不觉生出淡淡的紫烟。艾萨克见得米罗虽未用上他最得意的点穴术,却已是掌间紫烟,情知师叔已认可自己掌法更上层楼,不由心中一喜,一双冰掌更使得行云流水般顺畅。又战过五六十回合,米罗战得快意,不由已出得八分气力,而艾萨克毕竟修为尚浅,内息又见紊乱,不多时,被米罗抓着个破绽,一掌拍在腰腹。米罗喝道:“着!”只见艾萨克腹上登时黑了去,米罗方醒悟过来——糟了,我怎么拿毒掌拍他?!慌忙左手一翻,一丸药滚至指尖,米罗伸指将丸药弹进艾萨克口中,右手变掌为指,疾速点住艾萨克几处大穴,这才松了口气,跳出圈外。

艾萨克吞了药丸,好半会儿说不出话,调息一阵,方才顺过气来。

米罗瞧他面色缓和,自己也深感歉意,正待关切两句,一条白影落在他面前——这回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面色如雪,眸子苍蓝,却冷冽如冰,又或者说,与内息无关,这少年竟像是天生冰雪做的肌骨一般。

米罗见这少年面无表情,暗自点头,卡妙这厮,什么时候又收了徒弟?看来胚子不错,连眉毛都不会动了!

艾萨克调息未毕,见这少年,微挣了一下,道:“冰河,你来得正巧——”

他正待介绍说这位是师叔,冰河似乎瞄了他一眼,便直面米罗,左手护胸,右手并指,米罗却识得,这算是他门中的入门式,星尘拂穴手。虽然卡妙嫌麻烦有时候也变掌为指用这招,但他的门徒毫无疑问未达到这种至臻境地,何况这是生面孔,上来就大喇喇摆出这副格斗架势,该说他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米罗颇有些不悦,冷冷道:“怎么?”

冰河瞧瞧他,用比他还冷的语调道:“你打我师兄。”

虽然的确如此!但米罗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反之亦然的人,他素来看玄枵中人的大饼脸十分不惯,今见冰河初来乍到就如此冷傲更一百个不顺眼,益发冷淡道:“那又如何?!”

冰河面无表情道:“你打我师兄,我就打你。”

算了,跟面瘫门比冷肯定比不过!米罗不怒反笑道:“你怎生知是我打你师兄?你瞧见了?”

冰河道:“没有,但这里没有别人。”

“笑话,”米罗冷笑一声,伸手指指纱织,道:“她难道不是人?”

冰河瞧瞧纱织,道:“她是人,但她是女人。”

米罗笑道:“难道我就不可做女人的跟班么?”一面说,一面也自感失态,怎生跟个小辈做口舌之争,虽说这小子毫无规矩,但不知者不罪,且他好歹也是为他师兄,艾萨克也确为自己误伤,怎么说来也是自己这做长辈的处事不周。这么想着,口气倒缓和下来,这番倒带些自嘲意味,一面心道,幸好但凡知些呼吸吐纳的人也能看出纱织不会武功,决然伤不了艾萨克,不然自己刚才那番话可大大不妥。

正想处,却听冰河道:“我不打女人,死也不打。”

“啊?!……”

“便真是她所为,”冰河又道:“你二人同来,也只好算在你头上。”

一句话把米罗肺也气炸了,这小子,斤两没多少,竟比他老师还面瘫!但又不好跟小辈动手,从起手式而言,这小子实属入门不久,刚才一番话,更显出他连呼吸吐纳也分辨不出,米罗实在不想跟这样的新手纠缠,就是一成气力搞不好都能毙了他,只得按下不悦,袖手冷笑。艾萨克本待解释,却见米罗动怒连带他也白了一眼,以为师叔要指点冰河,当即收声,也不解释了,冷眼旁观不题。

冰河运气指尖,似乎考虑了一下,伸指向米罗指去,米罗原本便是点穴的高手,冰河这等初入门的招式自是瞧不上眼,又自负内力浑厚,心道,便是点上又能如何?若无内力支撑,便点上一百次也无甚效用,我又不能以大欺小,先让他点上一点,实在烦了封他穴道罚他站。如此一想,干脆一动不动,看他能怎样。

冰河第一式点出,一而二二而四四而八,顷刻间化作数十指漫天花雨般点出,罩向米罗全身大穴。米罗点穴时也是以速见长,冰河的手法在他眼中并不见快,但若算上时日,他如此面生,入此门肯定超不过两年,不到两年的根基能至此尚算纯熟。米罗使个千斤坠立稳,将内力运至全身各处穴位,有心受他一招。冰河连点了十六七指,米罗一怔,怎么?一丁点内力也无?心中一叹,唉,果然,连呼吸吐纳也不知的小子,怕摸着武道还不到一年,幸甚没跟他动手。冰河见点他无用,向后一纵,站定,瞧瞧自己的指头,又面无表情的摆出星尘拂穴手第一式。米罗咧嘴苦笑,小东西,不知深浅就得吃苦头啦,师叔心肠好,就罚你站上两个时辰做见面礼。正想处,冰河又伸指朝他点来,这回却不变招了,径自罩向米罗左胸几处穴位。米罗暗自点头,这小子悟性倒也不错,虽然他玄枵门中,星尘拂穴手确是漫天花雨的速战指法,取道本是虚虚实实,倘敌手在虚招中忍不住露出破绽,实招正能点住他某个穴位,但这小子入门不久,内力显是不济,虚招唬人不但唬不住,只能自耗,反而专攻一处更有利些。此刻,冰河一指头点在他云门穴上,米罗微叹道,悟性还可以,但内力可不是片刻能悟出的东西,这些微内力是点不住我的,一面伸指向冰河拂去,淡淡道:“站着罢。”米罗随便点了冰河一穴位,也不甚在意,孰料指尖一寒,便从冰河体侧擦了过去。冰河觉出危险,又往后一纵,面不改色,仍摆出星尘拂穴手第一式。

刚才怎么一回事?这回轮到米罗看自己的手了,“寒光铁衣”么?的确,练“寒光铁衣”确能以寒冰之气护体,若轻易点去,点穴人的手整不好也得受伤,但这小子点穴的内力来看,根本不足以练成覆盖全身的寒冰真气,更毋宁说……刚才那一指的感觉,竟尚在他师兄艾萨克之上,不,怎么说呢,搞不好不在他师父卡妙之下……米罗狐疑不已,心道,先不做定论,方才或是我轻敌,遇了阻碍过于惊乍也不定,一面却正色起来,目光变得犀利。

此时,冰河摆好架势,又一指头点过来,仍攻向米罗云门、中府左近,米罗运气站定,又受了他两指。的确有点寒气,比方才强些,但确是不过一年的内家功夫,那么……米罗运三分劲指尖,又点冰河穴位——倘使真正高手,若不经意被点住,这个力道也足够让他麻上一会子了。米罗手指点及冰河穴道,一股至寒真气跟米罗手指一冲,米罗指尖又是一歪,力道也自然偏了。冰河又向后一纵,站定,还摆他的星尘拂穴手第一式。

他点我不住倒罢了,我竟然点他不住,米罗心道,这算什么怪人?一面瞧瞧自己指尖,比方才更甚,竟薄薄结上了冰雾,这股内力凝成的寒冰真气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方才,这小子分明没有特意抵抗的架势……就是说,他无意间放出的寒冰真气竟能与个中高手不相上下?正想处,冰河又一指头点来,仍是云门穴。折腾这数次,米罗本不待介意,孰知这次比前几次不同,真有一股寒气从冰河指尖透出,米罗未及防备,云门大开,这股寒气登时跟脱缰的野马般顺手太阴肺经乱走,痛的钻心,米罗大叫一声,伸手把冰河甩出丈远。冰河猫腰落地,滑至墙角方才站稳。甫一站稳,冰河又立起身来,再摆星尘拂穴手第一式,仍奔云门穴而来。这回米罗可不敢硬挨了,伸手一拂,将冰河拂去一边,冰河在半空滴溜溜一转,这回落地未稳又扑将上来。是了,他这第一式越使越熟了,米罗一面想一面将冰河拂开,冰河已接过他一拂,这番再见,凌空化点为抓,米罗见状,将手随意一缩,冰河扯着他袖儿一拉,将米罗袖子扯下来半截。

唉,米罗瞧瞧自己的袖子,陪伴本堂主三载有余的长衫啊,经历多少场厮杀,它连个洞都没破过,今儿竟毁在个乳臭未干的入门汉手里,出门横竖给弟兄们笑掉大牙。

正想处,冰河又点将过来,米罗不敢怠慢,举手与他拆解。又拆了十数回合,冰河横竖就一招,星尘拂穴手第一式,用得倒是熟了,但米罗也拆够了,伸手一拨,跳出圈外喝道:“你怎么就出这一手?!”

冰河瞧瞧他,道“哦”,于是换招——星尘拂穴手第二式。

米罗险些气背过去。

横的怕愣的!横的怕愣的!我这横人今儿总算是遇着个愣人!

发怒归发怒,他又不能跟冰河动真格,只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格挡,就当陪练,冰河使第二式无用,又换第三式,继而第四式……顺次把十二要式练了十余遍。见米罗防得滴水不漏,冰河又向后纵身,站定,瞧自己的手指头。默了片刻,他又左手护胸,右手并指,米罗一眼望去——天,星尘拂穴手第一式!

米罗苦笑道:“你这招我已破解,再怎么使也是无用。”

冰河道:“未必。”

唉,请将不如激将,试试吧。米罗冷笑道:“难不成‘大名鼎鼎’的玄枵门就只此一招?”

“不止,”冰河道:“但我就会这一招。”

一句话又把米罗气噎了。

未及反唇相讥,冰河人已至跟前,手指米罗云门穴,米罗苦笑着随手格去,冰河手一转,奔了灵墟、神封。变招?米罗一惊,那两处可挨不得,他玄枵门的寒气不比其他,万一贯入那儿,又咳又吐的滋味可不好受,当即转手去拨。冰河借他手臂一转,绕至米罗身后,又指他天宗穴。米罗嘿嘿一笑:“有趣!”当即展开步法,与冰河周旋。冰河初时也只两三式变招,出招迟滞,但愈是出招愈是精熟。好小子,进技倒快!米罗不由暗暗称叹。不多时,冰河已能在十二式间随意选取,声东击西,指南打北,虚中有实,实中含虚,变幻不定,当初使不出的漫天花雨手法如今实实在在使出来了。毕竟攻在主位,守处奴势,他进攻一招不成就出两招、三招、十招……他出个五十招,要招招只守不攻还招招不漏可不容易,米罗虽已尽力周旋,但确已渐感防备吃力,冷汗也下来了。扑——米罗一个不备,冰河一指擦过他三焦俞,寒气贯入,米罗一惊,忙运气抵御。冰河却越使越快,先前是一百招也不见能成了一招,现在他十招总能有一招擦到米罗的穴位。米罗挨了几下,益发觉着这入门汉太难对付了,甚至比他老师卡妙还难对付。原来冰河内力运转不够纯熟,虽擦着米罗,手指灌注的真气时有时无,时大时小,不厉害的时候根本就一入门汉,厉害的时候就跟他老师相差无几,但对米罗而言,糟也糟在这里,若换了卡妙使这招,无论中了几个穴位,总是一般的刺骨寒,只要一般运劲抵御便罢了,可冰河这穴点的,你根本不知道他哪招能点出真气哪招不能,就算都有,左边挨一下右边挨一下,左右它还不一样冷。冰河自是不知,若星尘拂穴手练至返璞归真的至化境地也是随心所欲以不同的寒冰真气随意打穴,对手若运功抵寒,就得左右真气不同,否则搞不好自己的真气把自己经脉给阻塞了,但冰河寒气不等虽是力有不逮之作,可把米罗整得苦不堪言,因能在对仗时把真气解穴运用到可大可小至臻至善境地的人,寻遍江湖也不出一只手的数目。对付这等乱七八糟的寒气,米罗竟左支右绌,颇为吃力。

不觉间,冰河又是一指头戳过来。这样可不行!米罗心道,不还击不成了。心念甫动,内劲已运及掌心,因来得急,竟用上了九成毒功。掌一拍出,米罗自家大惊:糟了!冰河见他一掌拍来,随即变招,一指头戳向米罗掌心劳宫穴。米罗见他硬迎过来,更悔不自已,心中大骂自己道,他不过一入门汉,再怎么打穴也就那点水准,你挨他两下怎么了?!你这一掌下去,莫说那是两根手指,他一整条手臂都要废了,这种事死都不该做!一面想,一面硬生生的收力,但已是不及,冰河一指已然点上,米罗心中咯噔一下,正不知如何是好,孰料冰河的真气竟抵住了他毒功。先前米罗急于收功,掌力后劲不足,冰河一道寒冰气如利刃切开米罗毒劲,长驱直入,顺右手厥阴脉,霎时,一条经脉上九处大穴悉数麻痹,米罗大骇,左手闪电般翻出,封住冰河太渊、神门、内关、阳谷、阳溪五处穴位,这回是丝毫余地也未有留下了。

冰河左手架开米罗左手,急速后纵,站稳,眼珠似乎转了一下,大约是瞄了右臂一眼——右臂软绵绵的垂下,像是已毫无生气。默了片刻,冰河把左手伸到面前,自己对自己开始比划。

我刚才……米罗使左手按着自己同样没法动弹的胳臂,心道,好像用上了毒功点穴,纵他玄枵中人体内皆有寒冰气,毒性不易发作,一个时辰内不解毒的话,这小子——

正想处,冰河自己对自己比划了一遍,似乎不满意,又重头比划,这回米罗注意到了——星尘拂穴手,难不成这小子还想打——用左手?!……他重新打量冰河,身量尚幼,眉宇却显沧桑气……这孩子,有股逼人的寒气,与功力无关……

此时,冰河使完十二式,已显熟悉。两次?米罗眉微微一扬,只两次?冰河举着左手,瞧瞧米罗,又似乎瞧了一眼自己的右臂,手指又开始比划,愈来愈快 ——这是第三次。

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这小子冷归冷,却傲在骨子里,怎么说哪?多少有点合我的脾性,米罗不觉又是一笑,可惜了,这么好的苗子怎么偏生给面瘫门拣去,暴殄天物哩。

“小东西,你还想真想死缠烂打?”

冰河瞧瞧他:“不是很想,我打不过你。”

“不错,”米罗沉声道:“照这么下去,三头六臂也换不回你的命。”

“可能。”冰河将左手并指,凝气指尖:“但我说过,你打我师兄,我就打你。”

冰雾?!

米罗见冰河指尖渗出寒冰之气,跟先前大是不同,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刚才那一指……真是那小子的内力么?那样的话……怎么办?米罗暗忖道,从未见得这等后辈,全力以赴,我非废了他不可,但现今这情形,一个掉以轻心,他得把我废了。

艾萨克终于瞧得不对,忙开口道:“等等,冰河——”

话音未落,几片冰花平平飘将过来,正擦过米罗冰河之间,殿门口一人沉声道:“都住手。”艾萨克扭过头去,大喜道:“师父,您出关了。”来者正是玄枵门掌门卡妙,鹤氅纶巾,面容清冷,正袖手而立,冷冷打量殿内各人。冰河放下手,瞧瞧卡妙:“师父。”

大冰块对小冰块,米罗心道,还真有这种绝配!

卡妙踱进殿来,瞧瞧冰河,道:“把右臂抬起来。”

冰河道“是”,拿左手托起右肘,卡妙拂开他袖子,眼见腕上五处穴位已是紫黑一片,卡妙伸手在冰河胳臂连点五下,解了穴,吩咐道:“不妨事,你可催动寒冰真气走手太阴、少阴、厥阴、太阳、阳明五脉。”冰河道:“是。”当即念了个决,不多时,便有紫色的冰雾自指尖流淌出来,又过两刻钟,冰河指尖冰雾已臻于透明。卡妙拿冰河小臂验看,紫黑之气已然退却,便自袖中摸出个瓶儿,抛给冰河道:“早晚服上一粒,三日后便好了。”米罗正待说话,却听卡妙冷冷道:“过来谢过你姓米的师叔,亏得你师叔心肠好,六脉才封了你五脉。”

哦,原来某人的余光居然发现有个我,连我都不知道我还在这儿呢。

“是。”冰河听闻得师叔,又见卡妙所指仿佛一定是方才跟自己大打出手的人,便把眼扭向米罗,米罗登时如芒在背——敢情你是师叔啊?冰河却无甚神色,看了两眼,既辨出人来,便打稽首道:“谢师叔好心,六脉才封了我五脉。”

“……贤侄,不-必-客-气。”亏这二人说这些还能始终如一的瘫着面,米某人甘拜下风。

“既已道谢,你们退下吧。”卡妙顿了一下,眼神瞄过来,见着纱织,便已大致猜着米罗来意,这玄枵洞天福地,天生的静养去处,本来同门弟兄,助人歇足疗伤也算分内之事,他又生性冷淡,懒于追根究底,管他米罗送谁来,便是七大姑八大姨,也照单全收,当下指指纱织道:“扶她去别院暂住,吩咐女弟子洒扫一个房间便了。”

艾萨克冰河齐声道:“是,师父。”

纱织正待道谢,却见卡妙瞥过冰一般的目光,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艾萨克与冰河走到她跟前,也冷漠至极,眼神一瞥,仿佛命令一般,并无半点商榷余地,就好像方才他们与米罗切磋一般,根本不容外人有插足之处,冷得教人发颤。冰河又瞧了她一眼,纱织不由自主站起来,冰河背过身去,把左臂伸开,一声不吭,算是借给纱织扶着,道:“跟我来。”演武堂内冷淡得紧,纱织只觉说不出话来,蓦然就跟了去,走了一阵,方想起未有道谢,甚至未与米罗话别,多是无礼。方与冰河话,冰河冷冷瞥了她一眼,纱织又无话可说了。

“那是师父吩咐,”冰河道:“我又不识得你。”

闲话少叙,却道演武堂殿中,米罗与卡妙交代叮嘱一番,卡妙道知了,冷着脸也无甚亲切,仿佛道还有事也无?若无,端茶送客——一幅话不投机半句也嫌多的模样。米罗瞅瞅殿外,却将右臂抬起来,原来他方才也被冰河寒气贯入,也委实不容易,见冰河疗伤,他自家也趁殿内清净,运纯阳真气驱寒。此时却也好的差不离,方举臂来看,才省得冰河寒气厉害,原来这寒气虽已被驱出,却仍在臂膀上散之不去,合着汗气在臂上结成一层薄冰。米罗见得自己臂上凝冰,又倒吸一口凉气,幸甚那小子内力修为尚还不高,否则挨个三五下,后果可不堪设想。一面自嘲一笑,伸指弹去臂上薄冰,笑道:“收的好徒弟!”

卡妙见他臂上凝冰,咦了一声,道:“怎么?”面色倒缓和下来,伸手至袖中取出块血色暖玉来,抛与米罗。一面自语道:“他一千次也用不出一次这等寒气,怎么偏让你撞着了?”

米罗笑道:“我知你门中人无瑕无垢,总归是我不是,早不倒霉晚不晦气偏上你门中撞鬼了。”

“依我来看,此番倒并非你的不是。”卡妙淡淡道:“他是小辈,不知轻重,自然是要罚的,打多少手心你这做师叔的看着办罢。”

米罗啐道:“见过护犊子的,没见你这么护的。”一面拿了那块暖玉运力,果然是天生奇物,臂上的冰登时去了,米罗动动胳臂,真气流畅自如。仍将玉还抛与卡妙,笑道:“罢了,你都抢先说他是小辈了,况不知者原本不罪,做长辈的总须担待些罢。”却想起卡妙方才道怎么偏让你撞着了,忽然心念一动——这么说,却不是偶然了?便道:“那叫冰河的,以武艺而言,仿佛习武不久,但单论内力,却连我也说不出他修为深也不深了。”

“他习武才不过半载有余,”卡妙道:“自然修为不深,不过就是小觑他你须得吃苦头便了。”米罗听得他话中有话,正待相问,此时卡妙微叹一声,又道: “去年我去北疆采药,从北虏境内将他拣回,说来倒是个苦孩子。”

米罗听连卡妙也道是苦,心知必是饱受流连辗转,不由神色悯然。

卡妙又道:“他祖籍原是北方雪域俄邦人氏。当年蒙古远征,所到之处皆有掳掠,那些掳来的人口便常被蒙古人驱赶去为他们做头阵挡箭,冰河他先人是其中幸存者,辗转流连到了中土,时至今日已过得数代人,冰河父亲去得早,家中只得他母子相依为命。他先祖当年死里逃生至此,但有道是狐死首丘,他先祖身在华夏毕竟心系故土,临了也念念不忘要魂归故里,终不能如愿,抱憾而去。前些年听说鞑靼人败了(俄国1240~1480由蒙古人统治),他母亲便央人携她奉先祖之灵归祖籍安葬,去时倒也顺利,归程在海上遇了灾祸,一船的人俱是遇难,他母亲也在其中。他竟从大浪里游了出来,却没在海上找着他母亲的踪影,抓着块木片在冰海里飘了近一个时辰,飘到岸上。在那等冰海中漂流,普通人便是获救也绝难活命,也是他命大,他所到之处虽渺无人烟,却是雪域白猿的居所。”

米罗一怔:“雪域白猿?”

“俗家有云,猴寿五百岁为攫,寿八百岁为猿。”卡妙道:“又云,白猿似猴而大臂,善引气,故而白猿所居必多奇花异草,又是苦寒之地,想来有驱寒之用。我北上采药时,耳闻得海中岛屿有白猿捕鱼,其鸣声哀,三鸣而人泪下。那时也是将信将疑,但记得旧书里提到过雪域白猿,于我门中人修习寒冰真气乃是圣品中的圣品,终禁不住想既然来此,不妨看个究竟,仍驾船出海,日正中天之时,未料想真见着一只白猿坐在个木筏子似的漂浮物上,悠悠的划过来,划到某地,那筏子似乎不动了,那白猿便立起身来,扑的跳进冰水里去,过一阵出水,也不见有甚收获,歇息片刻,却又跳进水里,如是再三。”言及至此,卡妙不由默然,想起当日情形,远远的看不真切,但看那入水的姿势,竟也由不得心酸,当下立誓道,此乃天生灵物,见见便了,绝不杀他。默了片刻,卡妙又开言道:“我等看得出奇,不知那水中有何奇异,正值那白猿歇过一阵又跳入水中,我们便摸索过去,等那白猿出水,不多时,听得水响,白猿也冒出头来……我们这才看清,那哪里是什么白猿,分明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人,须发皆白,非但如此,他浑身上下都被水泡得发白,就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他看到我们,没欣喜也没有恐惧,就像根本没看到,只是坐在筏子上抱着膝盖发抖,我们跟他说话,他也不听,过了一阵,他又跳入海中,两手空空的回来,累了,就歇歇,歇够了,就又跳下海去。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只是为了从海里把母亲的遗体打捞上来,这么反复着,已经有数月了。”

米罗默然。

“后来,我助他打捞并安葬了亡母,把他带回中原。”卡妙又道:“他确实是天生奇才又奇遇,他漂流的岛屿上确居住着一只白猿,为了维生他捕杀了这只白猿,并岛上奇草吃得干干净净,又日日与冰海搏击,自然生出与北疆海水相较的寒冰真气——经此一劫,他的内力已超越了你我,若要说的话,我只在教尊身上见过此等内力。可这样的奇遇,谁人真愿遭遇哪?那里的海水虽未冰冻却已于寒冰无二,跳下水去就像无数把尖刀刺你的身割你的肉,我都不知道他怎能坚持下来。遇着他的时候,他已经不会哭更不会笑了,便是重新口吐人言也止这数月的事……”说着,卡妙瞧瞧窗外的一片冷白,微叹道:“也是我一片私心,惜他人才难得,便招他入门,他也称我一声师父,究其本心,恐怕也是为着报答罢,习武怕也并非他所愿,教他习武,他便学着,不搭理他,他便自己在这门中做些杂务,老实说,我都不知如何是好。”

米罗默了一阵,忽然笑道:“说哪里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人都叫了你也不知几百几千声师父,还有得选么?唯鞠躬尽瘁而已。”

“……是啊。”卡妙沉吟片刻,淡淡道:“方才我见艾萨克也身上带伤,仿佛是他的好师叔又拿丸药救了他。”

米罗冷汗淋漓,连忙摆摆手道:“……哪里哪里,此乃分内之事,不足挂齿,就不必谢了。”

卡妙若有所思道:“你觉艾萨克如何?”

“那是个好孩子,”米罗道:“技艺也大有精进,只是根基尚浅,还须得多多磨砺。”

“艾萨克不似冰河,一颗心俱扑在习武上,练功勤勉。”卡妙道:“我也觉他根基不够,若论曙光掌,他尚欠十年修为,若传得早了,他内力不精,无异自杀。而于冰河,以冰河的内力而言,过不了多久,我就当传他曙光式——”

米罗笑道:“只碍着万事先后有序,艾萨克是师兄,学艺勤勉,论理当事事在前,若先传了冰河,艾萨克面上挂不住,若不传,冰河本就疏于习练,你怕如此奇才最终成了仲永之伤。”

卡妙避而不答,又道:“不过冰河方始习武,打牢根基也须得些时日,传艺之事,倒也搁得些时日。”一面心中反复叹道,仲永之伤!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米罗笑道:“一招拂穴手就跟我打成这地步,我看也时日不多了,反正不关我的事,看你怎么办。”卡妙沉吟不语,米罗又道:“不过我记得韩退之有云,连师父也不见得贤于弟子,况是同门师兄。我倒不是什么名师,不过给称做至圣先师的孔圣人却是,圣人也不过因材施教,三千门徒也只得七十二贤人耳。想一碗水端平可成不了事,习文习武皆是一般,师父领进门,修行全在个人,至得哪般境地,须不是你这当师父能定的。”

卡妙又默了片刻,淡淡道:“再说罢。”

米罗笑道:“你倒沉得住气。”却不再多说,想了一番,又话里有话道:“也难怪,你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界儿也待得忒长了些。”

卡妙淡淡道:“这也没什么不好,我本就不善江湖纷争。”

米罗瞅瞅演武堂那块横匾——清静无为,不觉又叹了口气,道:“说真的,逍遥避世做个太平人,我还真不觉你是这种人——不过……”

算了,我看现在的江湖也没多少人能在洞中久坐了,就让你多安闲两日吧。

“我不是避世,”卡妙道:“只是在此住惯了,不太想动弹,也没什么旁的欲求。”

真要说的话,我不过是想清静度世,悉心教几个门徒,看着他们慢慢成长,一步步超越我,独当一面,而我哪,我就变成老头子,然后死掉,怎么死随天,当然含笑而终是最好——也就是你说的,做个太平人。不过,我还真不觉得,在太平世想做个太平人有什么见不得人处。

“至于太平人,”卡妙淡淡道:“我是想做的,不过倒不劳费心,我卡妙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我知道。”米罗抓起方才送纱织来时纱织的斗笠,扯了布幔按在头顶,倒也合适。“对了,”米罗道:“方才我引来那女子,若她病好,就劳烦你送她去金陵交给撒加了。也不知她招惹了谁,她家里人都给人杀没了,现今儿还有人不死心要杀她,上回连护着她的艾俄罗斯都给暗算了,你要当心。”

“我知了。”

卡妙袖手而立,算是送客。

米罗不再多言,按按斗笠,想想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便懒得道别了,径直就飞身出殿,卡妙也不相送,便算别过。甫一出殿,远远瞧见艾萨克在廊上练武,正待招呼,又见冰河也正过来,米罗想起方才卡妙所言,心中一凛,不由停住脚步。

冰河送过纱织,回演武堂复命,见着艾萨克,便道:“师兄。”艾萨克默了片刻,忽而想起方才无意间听见师父与师叔议论,不由心中一酸,想过片刻,因笑道:“师弟,来得正好,若有闲暇的话,与师兄切磋一番如何?”冰河摇摇头道:“我不是师兄的对手。”艾萨克道:“怎生这番无志!”一面不由分说一掌拍过去,冰河似乎躲了一下,但没躲过。艾萨克未料真拍中冰河,忙收住掌势。冰河道:“是我输了。”艾萨克道:“什么输赢,方才是我心急,你连架势也未有摆好,算不得数,再来。”说着,又拍出一掌,冰河又没躲过,摔在地上,似乎还受了些内伤,嘴角溢出血丝,冰河道:“我又输了。”艾萨克忽而大怒,伸手拎住冰河衣襟道:“再来!”冰河擦擦嘴角血,又道:“我本来就不是师兄对手,再来一次也不是。”

“你!”艾萨克举掌,气得发颤,许久,一掌拍在廊栏的寒玉柱上。

“算了……不打了,你臂上有伤,先好好歇息吧。”艾萨克收起掌,面上回复冷淡,他盯了冰河一眼,扔下冰河拂袖而去,此时寒玉柱上已上上下下凝上了冰花。

冰河瞧瞧他,慢慢站起来,仍无甚神色,见艾萨克走远,他便又续朝演武堂走去。

我不是师兄对手就完了?方才跟我打架的劲头上哪儿去了……

米罗见二人走远,摇摇头——这玄枵师徒三人,今后有得看了。

不过呢……米罗忽而又是一笑,还真是后浪推前浪,只是……看着这些后起之秀,突然就有点儿失落,也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也是被浪淘去的人了。唉,我现在就开始做浪淘沙之叹,大约是有些老了。

想过一回,米罗再度将斗笠使劲一按,自语道:“要坏事,耽搁得太久,要赴千佛岩之会怕是得昼夜兼程了。”

一面展开身形,向系在水榭尽头的船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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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02: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廿九回 弦歌

加隆见一辉负了瞬去得远了,仍折过头来,朝拦路的抱琴书生道:“方才说到你哪个爸爸了?”

那书生气得脸都绿了,勉然按捺怒气道:“阁下有辱家父,在下须是不能于你干休了。”

加隆嘿嘿冷笑道:“这可怪了,杀都杀得,偏由不得旁人说短论长。”

那书生哑然,加隆确说中他心事,须是无话可驳,一时竟面如死灰。沉吟良久,他忽而将瑶琴一横,左手托琴,右手五指按于琴面。加隆见他杀意溢于言表,更添得几分鄙夷,心道说不过便陡生杀意这事儿我可见得多了,且冷笑按剑。那书生目光陡然一寒,弹指拨琴,加隆方见得琴弦微震,有流水之音,那书生已点足飞起,一面右手轮指拨琴,一面将瑶琴琴尾送出,手法看似飘逸,却似静实动,形如脱兔。好俊的身手,加隆心中也不由暗赞,方才却是冤了一辉了,以这人的身手,跟一辉战个七八百回合确也不枉,一辉那小子仗着武功古怪,最终倒是能胜这书生,但也免不得落个惨胜。一面暗赞,一面展开身形躲闪,过了七八回合,加隆有感出手滞阻,正奇怪处,却见那书生眼中又是一寒,弹指铮铮几下,作金石铿锵之音,加隆顿觉心跳加剧,不由一惊,呀,怎生忘了?!这跟苏家小子使的可不是一路功夫么?以乐音乱人心神,辅以攻招,以琴作剑,若不留神,便着了道儿了。既识得功法,便好办许多,加隆当即运转周身内力抵御,正值那书生在琴面一连狠打出六七个强音攻将过来,加隆却不惧他,仗着自己内力浑厚,挥剑迎去。这一番使上了内力,出剑大不相同,便轻轻一挥,已隐隐有风雷之声,那书生见得,也不敢硬迎,虚晃一招,飘然避过锋头,琴音一转,如和风,如细雨,却绵长起来。

又过得十余回合,加隆点头忖道,若不是跟苏家小子切磋过几回,熟门熟路,此番也须是一场恶斗了,这书生论内力虽不如苏家小子,可身手却快他些,也不简单了,且苏家小子一看就是打小儿在家里圈着的,功夫虽高,却嫩得很,若跟这书生对上,这书生就算武艺未见高他,但凭借经验见识却更胜一筹。咦?又想,这书生与人过招彰显老成,想是也经历过不少战斗,我怎么就从未听过他的名号?似这等人物,多少也该小有名气的。这般一想,倒也免不得留意了几分,渐渐看出些门道,心道,先前一辉说他什么来的,现在看来倒不像是空穴来风了,这书生确有些不对劲。

却道此事怎生闹得?

有道是世上本无事,全是八字不合的人阴差阳错不巧凑在一起而生。这书生姓米,单字一个鸣,蜀中人士,面目清秀,聪敏好学,举止合度,飘飘然有王乔之姿,故而人颂号作鹤不群,若说蜀中鹤不群,又或蜀中七弦客加隆可能听过,但论他名号,那米鸣自出道来便不曾向人报得真名实号,故而加隆听来耳生,说来他这名号也是今儿个撞了一辉这等眼毒嘴更毒的对头不知怎的自家倒出来了。人道蜀中多奇秀,皆传是登仙的好去处,故而这蜀中门派多带个求仙取道的字眼,这米鸣是其间会仙门中七子之一。此番江湖正道会聚蜀中,本无他会仙门甚么事,他掌门也不知何故便令众门人聚于山隘各处要道,非阻着人来路不可。众门人议论纷纷,都想,以会仙门一门之力阻挡江湖各派,螳臂当车不说,还生生儿得罪人哩,那掌门却固执己见,众门人无法,便都接了令各磨各的洋工去了,未有这米鸣却不置可否,仿佛掌门之令遵命便了,何必非得知晓个中因由?便欣然来了,算来合门上下仿佛也只他一人真在从命。还真教他打退了几拨儿人,但守得久了,撞着狠人也是该的,只是没料偏撞着一辉与加隆这一双儿自己都自认狼心狗肺的人物。

这日,加隆与山里人探路,山民指道说绕山要多少日来得,加隆瞅瞅山道问这路不能走?山民道,原先能,现在不知哪里来的先人板板在上面立着,前些日上去了几拨人,都鼻青脸肿的给打回来了,整得大家都只好绕路。加隆哈哈一笑,这却有趣,正要找块先人板板来打两拳哩。此时一辉同行,他倒没兴致打人,只是自那日瞬遭了黄袍僧劫持,像是着了惊吓,日夜心神不宁,到了这蜀中更是病倒了,满口的胡话,一辉见了不由心焦,也不乐意绕道,倘一连数日遇不到人家,万一在路上出点什么状况,连个郎中都不好找,倘翻山来得快,自然是翻山,管他上面有无先人板板的。由此,一辉与加隆倒头一遭不谋而合,一齐往山上来,便遇上了。原本遇上了也就打上百十个回合便了,那米鸣尚不至于一开初与他们死磕,可遇着这一双实在不是省油的灯。先是与一辉耗上,那一辉本是给世事沧桑浸透了的人,看人一眼一个准儿,更兼嘴上从不留情,按加隆的话来讲,这一辉就跟他养的一对大鹫一般,一张铁嘴,一啄一个血窟窿。果不其然,招数没过两下话却是说了不少,然后不知怎地米鸣便给一辉戳着痛处,大怒,自言数年前一桩血案便是他犯下的他连他爸爸也杀了,一辉道此事易办,私了埋了,公了——见官;米鸣道那个爸爸不是他亲爸爸,一辉又道不是亲爸爸也可以见官……如此这般,但这也只是加隆眼中看来——原本此事是一桩惨绝人寰的伤心事,米鸣说来也不由有几分伤感,一辉虽自认已算没心没肺,但仍旧是吃软不吃硬,又加他自家父亲比米鸣两个爹捆一块儿都黑心十倍,听得米鸣伤心也免不得有些悯然,开头毒舌了两回后来也便算了。但搁在加隆这等旁观客眼中却不然,本来同一个物事一千人耳中有一千种样,似加隆这般左耳一只猫进去右耳能出来一只老虎的比比皆是,又兼一辉与米鸣过招,先把瞬放在一边凉荫下,加隆也免不得要照看两眼,但他哪里是个有耐性的?初时还罢了,忍了半个时辰有余,心里焦躁——这两人他奶奶的忘八羔子那哪里是在打架?你道那加隆眼里这两人在作甚——加隆就见那米鸣打两拳道我亲爸爸又如何再打两拳道我养爸爸又如何再打两拳再道我养爸爸把亲爸爸又如何如何了,再见那一辉打两拳道你亲爸爸跟我亲爸爸很像再打两拳道你养爸爸跟我亲爸爸还是很像再打两拳再道你养爸爸把你亲爸爸如何那个跟我亲爸爸更是像得没边啊我俩果然很像,如此如彼,加隆终于忍无可忍,这俩还有完没完了?转头去看瞬,也不知是受了米鸣琴音影响还是遭了毒虫侵咬,比先前更是不妙,满头的冷汗,一会儿竟在昏迷中惊叫起来,加隆摸他脉搏,甚是心惊,忍不住叫道,一辉你弟弟要坏了。一辉一听,也顾不得他跟米鸣像不像,就扭过头问怎么。加隆刚要说话,米鸣正巧话说到一半没停继续道我养爸爸后来又把我如何了,那加隆本就已经不耐到了极点,又是自个儿放火从不自觉偏见不得人点灯的性子,一听米鸣还在说话,火冒三丈,大叫道滚你爸爸的,又指一辉道他弟弟赶着去看郎中,这路你爸爸的让是不让?!那米鸣听加隆这般一喊,由不得不大怒,凤目圆睁道你敢有辱家父?加隆跟他杠上道你知我骂你哪个爸爸?米鸣道既为人子自然哪一个都不容你这外人玷污。加隆心中冷笑我便骂了怎地?正待答话,此时一辉见瞬已是只有进的气儿更无出的气儿,心知大事不妙,便负了瞬要朝前赶。那米鸣与一辉倒也无甚深仇大恨,只是门中有令在先,又上前拦着,加隆一掌劈过去,米鸣横过琴尾相架,一辉朝加隆一抱拳,且负了瞬飞身过去。本来米鸣也觉理亏,见一辉过去也没想要追赶,孰知加隆得理不饶人,冷笑道敢情说了这半日,这路让不让它还不由你爸爸做主啊。事已至此,确也由不得米鸣不跟他死杠到底了。

又战了小半个时辰,加隆于礼乐算是五音不全,但此番是比武,琴音中所蕴含的内力缓急这等武道他却是知的,便如剑法有剑招一般,并非肆意而来,不过是高人多习有千百招式,交手时率性选取罢了,这以琴音击人内力也免不得按谱而来。加隆过了这许多招,渐渐看出门道,这米鸣虽是以琴音剑招并出,以琴作剑,却并非是琴剑合一。加隆听了这许久,算上米鸣与一辉对峙,已有一个时辰有余,饶是不通礼乐,也听出来米鸣横竖就一曲,而其所使剑法要比琴法高明得多,但因琴乐辅攻也是有法可依的,米鸣又不肯弃琴,以剑就琴,由是反是自己束缚了自己攻势的轻重缓急。

加隆看到此,顿觉兴致索然,虚晃一下跳出圈外,摇摇头,道:“不打了。”

米鸣一怔,却仍抱琴独立,沉吟不语。须臾,仍将手在弦上一拨,加隆将身一侧,米鸣又是一怔,原来他尚未出手,加隆已先行侧过了他所思量的攻势。加隆道:“你已输了。”米鸣淡淡道:“何以见得?”加隆道:“临敌过招,原本就是生死一线的粗人勾当,与玩弄风雅浑不相干。所谓寓剑于琴,我看打从一开初就是死要面子的装斯文,更何况你这般琴剑全然不能合一的半吊子,若人差你一大截还则罢了,若逢着对手跟你相若,跟生生儿把命送人我看也没什么两样。”难怪一辉一眼就瞧出此人异样,果然眼毒!

米鸣闻言默然。

加隆瞧了米鸣一眼,将剑抖一抖,还入鞘中。若论剑法,他本已略在米鸣之上,这人还处处以琴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简直就跟一块肉白白要他砍差不多,无趣得紧,加隆觉事已至此算得胜负已分,便不想再打下去,他虽瞧米鸣不过眼,倒也没必要非取他性命不可。

米鸣抱琴而立,见加隆抽身要走,忽而凤目又是一寒,铮的拨出一个强音。

加隆斜眼瞧去,米鸣一动不动,右手五指全压在琴弦上,加隆便冷冷道:“想死缠烂打么?”

米鸣并不动手,似在沉吟,又有意无意的抚琴,琴音如心音紊乱。他那是伏羲式九霄环佩琴,面桐底杉,漆色甚古,细细观之,可见得底漆取了紫粟谷色,因年代久远漆色已剥落不少,后人以朱漆细细添补,双漆交融,合着琴面细密如雨的牛毛断,益发古意盎然。琴尾穗子上垂挂了玉石环佩,风动处,玉石轻撞,与乐音合拍,发出柔和的声响。

须臾,米鸣住了琴,将琴身一翻,背在背上,右手翻去,自琴间缓缓抽出一柄剑来,左手一弹,发出龙吟之声。

加隆冷冷道:“姓米的,自己想死,就莫请人来替你磨刀。”

“阁下说对了,”米鸣道:“在下是生不如死,不过也是要把命送在当送之人手里。”

加隆嘿嘿冷笑道:“你想来个轰轰烈烈的战死?我可未见如你愿了。”

“阁下武功高明,”米鸣淡淡一笑:“不过我既要舍命陪君子,也恐怕由不得阁下手下留情。”

“非打不可?”米鸣不语,加隆哈哈一笑:“去他的手下留情,我才是舍命陪君子!”米鸣微微一怔,加隆功夫在他之上,谈何舍命?却见加隆气沉丹田,仰头喝道:“姓苏的小子,在就吱一声!”四面环山,被他这一喝,满谷都是声响。不多时,见着几片叶子从老树虬枝上飘下来,一个白衣的少年人蓦的就坐在那里了,笑吟吟道:“姐夫,你肯回家啦?”米鸣冷笑道:“原来还带帮手的。”加隆道:“什么帮手,是钱袋。”说着,朝苏兰特翻怪眼道:“回你姥姥的家——拿酒来!”苏兰特解下个酒葫芦来,扔给加隆道:“我就知道,姐夫你只这会子才想得起我来。”加隆接过,摇一摇道:“连润喉也不够,还有没?”苏兰特道:“又不早说,哪个上山带得这么多?”加隆道:“你去打上十斤来,我要请客。”米鸣正奇,却见加隆灌了一口酒,将嘴一抹,道:“痛快!”说着,加隆把酒葫芦扔给米鸣,米鸣一怔——难不成是请我?“你叫我杀你就杀你,那我岂非很没面子?”加隆大笑道:“没那么便宜!哈哈,姓米的,想死容易!跟我喝上三百碗,醉不死再来打!”

米鸣正待说话,却见苏兰特瞄过来。瞧他负琴而立,苏兰特微微一笑,问道:“方才是你在抚琴?”米鸣道:“正是不才。”苏兰特又微笑道:“你的琴鼓得真好。”米鸣见他神色温和,虽是管加隆叫姐夫,也着实生不起气来,又经他这般一夸,实在撑不住面色缓和,道:“惭愧。”苏兰特道:“琴是百乐之首,我爹说过,咱们鼓乐的,须得琴艺精熟,才算得门中人,我老学不好,挨了老多骂。你就不同,厉害得紧,我要能如你一般就好了。”米鸣面色益发缓和,道:“不敢,术有专攻,却无贵贱的。”

加隆鼻孔朝天一哼,拍马功底之高,不愧是官宦家混的。

苏兰特见他冷哼,知他不耐烦了,又笑道:“姐夫您别急,瞧这山势陡的,下去一趟不容易,总得说说是什么酒来得。”

加隆道:“女儿红就好,不带蒙汗药的。”

苏兰特笑道:“姐夫说哪里话,哪有给自家人下蒙汗药的?”加隆心道,谁跟你一家,但赖着他打酒,只得权作隐忍,却听苏兰特又道:“又是女儿红,姐夫你也换个酒罢。”

加隆冷哼道:“女儿红是名酒,你连这也不知?”

“这儿又不是绍兴,哪儿来上好的女儿红?”苏兰特道:“再说姐夫你好没道理,咱们来时山下是有镇甸,可就算是轻功来回也得个把时辰,你叫我大老远儿给你打这等俗艳的酒,我可不干了。”

都是拧着脖子往喉咙里灌的,哪来的什么高雅?!说穿了这苏家小子给家里惯坏了,讲吃成癖,一提到吃,就算是处在龙潭虎穴,他也非论出个上中下品来。加隆见他兴起,知已是按捺不下去了,心中暗骂道,人皆言贵胄之家多好吃之徒,果是不假,瞧这一身细皮嫩肉就知是锦衣玉食的主儿。他这般骂着,却不想自己打小也是好吃懒做的角儿。但加隆虽看得火起,毕竟吃人嘴短,何况人吃的还要小半会儿才送得上来,现在就骂了去只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去,只得冷笑道:“说得好听,也不知这大老远儿给牛买牡丹嚼可是雅士所为?”一句话,竟把自己也骂了,米鸣听得好笑,但那加隆素是无甚忌讳的,图个口快。

苏兰特见他混闹,也不理他,便扭头问米鸣道:“听口音,先生可是此间人士?”米鸣道:“正是。”苏兰特拍手道:“这却好了,我瞧山下那镇甸也颇大,也不知有甚么名家?”米鸣沉吟片刻,道:“酒家倒是有几处,须比不得成都、重庆,依我论得,忻乐楼的仙醪,清风楼的玉练槌,蛮王园子的大桶法清,看牛楼的错认水,皆有滋味,还有新开的酒家,以五粮酿液,还没得名儿,酿法新奇,我看日后必成大家……”

加隆听他越说越长,忙道:“便玉练槌吧,别的听来娘儿们气。”

苏兰特正听得有滋味,见加隆打断,便白了他一眼,道:“原本是饮牛来的,还是看牛楼的错认水正宗。”米鸣笑而不语,苏兰特想一想,又道:“光是饮酒也无甚意思,可有些菜肴下酒?”加隆心道,来几斤熟牛肉便了,你那些菜肴下酒嘴里能淡出个鸟。但转念一想,算了,懒得说,说了小东西看来也不会干,习文弄乐的人素来酸,两个凑做一处更酸得没底了。果然,米鸣道:“既有好酒,江团配得青玉盏,正好,再添几样素菜……唔,此是阳春时节,笋尖儿这等山货却是不错的。若论米面,新米还等得些时日,不妨试试梁宅的石板糍粑。”

加隆心道,比我还能使唤人,一面却意兴索然。苏兰特微笑道:“这确配得有趣,便依你。”又瞧瞧加隆,道:“姐夫我知你味重,但川蜀菜系素来是长于辛辣,加之江团肥美多肉,管你不虚。对了,来时我见着下面镇甸有做冷盘的灯影牛肉,像是道名菜哩。”加隆听得牛肉,便喜道:“如此甚好,快去快回。”

苏兰特微笑道:“是,我去了。”

说着,人影闪动,已是不见。

米鸣瞧了一回,道:“还真有人听你使唤。”加隆道:“不管他,喝酒!”一面心中忍不住倒打一耙道,妈妈儿的,甩都甩不掉的尾巴,叫一声他还真在!

却说米鸣见他说喝酒,倒也不推辞,灌了一口,仍抛回去道:“多谢。”加隆道:“谢什么?若真能干个十碗百碗,那道谢的该是我!”米鸣奇道:“怎说?”加隆哈哈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若真是酒中知己,那是踏破了鞋子也没处寻的好兄弟,岂不该谢?!谢天,谢地,谢个中兄弟。”米鸣道:“如此说来,却是有理。”加隆喝了一回,又把葫芦扔给米鸣,米鸣本是斯文人,却也禁不得加隆嘻怒笑骂,不由随他喝去,这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喝来,渐渐兴起,倒没先前那般非争斗不可的狠劲了。正值米鸣喝过,加隆道:“你姓米,可是真姓?”米鸣将酒葫芦扔还,一抹嘴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如何有假?”加隆接了葫芦,笑道:“不错。不过这年头,姓米的仿佛也忒多了些。”米鸣道:“怎说?”加隆道:“米姓不是大姓,不过近年江湖却颇出了几个姓米的厉害人物——圣教的米罗,冥教的米诺斯。”米鸣哈哈一笑道:“再加在下一个,便是三米了。”加隆笑道:“不错!”说着,加隆将葫芦抛过,米鸣猛地灌了一口,又是一叹,道: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在下眼中,在这江湖扬名,莫说三米,就是百米千米,也殊不及米芾米南宫一幅山水流芳千古。”说着,将葫芦抛还,加隆道:“看来米兄弟是有意诗书礼乐之道?”米鸣苦笑一声,道:“有意无意也无妨。”加隆将葫芦倒悬,最后一滴酒滴下。“确是!”加隆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与其长吁短叹伤脑筋,倒不如一醉方休,千愁万愁也解了!”米鸣瞧瞧他手中的葫芦,淡淡道:“兄台,杜康美酒也终有尽的。”

加隆摇摇葫芦,果是再也摇将不出来,他原本懒洋洋的躺着,忽而伸指一弹,那葫芦儿滴溜溜腾空飞转, 加隆也随之飞身而起,大鹏一般掠了那酒葫芦,大笑道:“酒尽了,好得很!咱们战个三百回合再叙。”也不抽剑,且执了系在葫芦腰上的细绳,如流星锤般照米鸣面上打来。那米鸣正做悲秋之叹,孰料加隆说动手就动手,也叹不出来了,疾忙仗剑来架。葫芦撞在剑上,铛的一声,米鸣微微一震,情知剑是钢铁,而葫芦不过空心物,对方以葫芦打剑,葫芦尚且完好,显然内力在自己之上,不由想起先前自己以琴相搏,面对此人,确是托大了些,倘非他手下留情,自己这条命怕是已送了。他这边自省,那边加隆喝了两口酒,一高兴,尾巴却翘上来了,自己以前教训别人些什么全当放屁。说来加隆十八般兵器都有习得,只是大都不如剑使来得心应手,故他平日里也很少用,方才喝高兴了一时兴起抛葫芦,见米鸣拿剑格挡,不觉有趣,又酒兴未尽,尾巴翘得比天高,也不管对手是谁了,就是天王老子摆在面前所谓托大托小也全都见他姥姥的鬼,且哈哈一笑,将葫芦或抛或打,宛如流星来去,自觉煞是好看。若以公论,他拿葫芦打米鸣确是不智之举,倘清醒时怕不出二十招已落了下风,但此时加隆已经微有酒意,不禁动了醉步的念头,随意挥洒,以流星锤乱打,倒比他醒时的锤法高明了数倍,又无甚章法,一时也难于招架,加之葫芦抛打是长攻,剑取近路,一时倒也跟米鸣斗了四五十回合。

及至七八十回合,米鸣渐渐适应他乱步,展开解数与加隆周旋。加隆的醉步虽无甚章法,但原本这世上所谓高手,都是些武学广博的厉害人,倘只知依葫芦画瓢,那便算不得高手了,倘不能从对方出手中窥出章法,那也算不得高手,故而高手对决,便过上千招万招也未见得有甚重复,也自然能隐匿自家的习性章法,所谓章法也多少是可有可无的东西。算来那加隆与米鸣名气虽不见大,却皆有与这江湖上数得上名号的人物一较高下的本事,在他们面前论甚有招无招,那却是无甚高下定数的,无招有无招的妙处,有招有有招的高明,不过应用存于一心,倘窥得对方破绽,妙招废招也只在一线之间。却说米鸣渐熟悉加隆步伐,应手也愈加自如,正窥得加隆哈哈一葫芦打过来,米鸣将身一侧,让过葫芦,长剑回手一勒,正绕着那葫芦绳,饶是加隆内劲厉害,绳子毕竟是柔物,米鸣运转手腕,一勾一挑,那葫芦回打过来,霎时已在剑上绕了一转,米鸣运力剑尖,喝一声:“着。”那葫芦绳便在剑锋上崩断,米鸣运力恰到好处,葫芦仍正绕剑锋打旋儿,这绳儿突然一断,葫芦便飞将起来,直直朝加隆面门飞打回去。加隆啊哟一声,反应倒快,伸手往面前一拨,反手将葫芦儿抓着,虽是没让葫芦儿打着面门,姿势却颇难看,但他素来皮厚,又不讲礼数,天大的事还是哈哈一笑,竟然大赞道:“好剑法!”

米鸣哼了一声,心道,甚么好剑法,倘是精钢打制的流星锤,我刚才那招可谓自杀——话说回来,谁让你拿葫芦打人了?一面冷哼,一面倒也佩服,毕竟别人拿个葫芦也跟他打了百十回合,要是真流星锤,还不知如何呢。但他却高估加隆了,倘真扔给加隆一流星锤,光舞动就一身汗,酒意定然给热汗淌没了,加隆那脾气舞个铁弹子舞十多回合不火冒三丈连自个儿都砸才怪。

正想处,忽而听得山间风动,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闷闷一声:“哼!”

米鸣未及扭头,心中也是吃惊,听这声音是在自己身后不远,自己却毫无觉察,倘使对方要暗算的话……却见加隆神色一变,倏地将葫芦儿一拨,手按在了剑柄之上。顺他目光望去,身后树梢之上,一个明晃晃的黄袍和尚合掌而立——踩着一根不到指头粗的枝桠。

话分两头,却说苏兰特打了酒,拎着酒坛子回转山路,正撞着只麂子从林子里出来。那麂子野生惯了,也不怕人,瞪着眼珠打量苏兰特一阵,才越过山路,跳到林子那边去。苏兰特见那麂子跑开,不禁玩心大起,心道,这酒坛子颇重,拎上去还不得七喘八喘呀,好容易天赐的劳力。却追着那麂子也一头钻进林子,追了一阵,倒叫他追着了,拿绳儿套了去,摸了两回,兴高采烈把酒坛子菜盒子让麂子驮了,自己一手扯了麂子,赶着仍转回来。

走了两步,远远瞧着几个人坐在道旁歇凉,有猎户,也有樵夫,说说笑笑,一面拿野味换柴担。苏兰特扯着麂子过去,打头的猎户瞧着他捉着好大只麂子,不禁称羡,招呼道:“小哥,好身手。”苏兰特见他搭着三五只兔子,便笑着谢过。他跟着麂子跑了一回,也觉有些累了,他倒不怕生,便凑过去,找块地方坐下,听他们说笑,山民又好客,好道是龙门阵人越多越摆得越开越痛快,不多时就混了个熟脸。

叙过一阵,苏兰特想起加隆久等不见酒来必然跳脚,便跳起来,与山民话别。山民们见他朝山上走,便问所往,苏兰特道大约是要到山那边的镇甸。他歪头想想,自觉也没错,加隆总不至打了一架又倒转回来,自己也多半要跟过去的,不算说谎。那数位山民一听,互相望了一眼,便摆手道:“去不得,小哥,这数日山道上都不太平。”苏兰特道:“怎么?”其间一刺猬胡子便道:“小哥打外地来,自然不知,这数日,山外的流寇都往川中涌,山里头的土霸王也急了,来来往往在山里头磨刀杀人,动静大着哩。”苏兰特笑道:“若真如此,老哥哥们怎地不报官?”刺猬胡子笑道:“小哥看来年岁不大,不知这世上所谓盗也分门别类,一类唤作强盗,一类自谓侠盗,还有一类,嘿嘿,那就是官盗啦,叫唤得不同,他娘的一个山丘上的貉子。”从旁一个橘子脸接茬道:“这年头,谁厉害谁就是大王,官府倒是管来的,头两天上去一拨儿,不出两个时辰,就夹着尾巴跑啦。”便有人笑道:“不错,不过那日看王胖捕头跑得那叫一个飞快,他手下的捕快这么一比,那可都叫捕慢了。”众人也想起来,一齐大笑道:“不愧是做捕头的,论逃跑可中乡魁了。”苏兰特颇有些意外,皱皱眉道:“这还了得?连官府的人都打,岂非造反?” 橘子脸笑道:“天高皇帝远,怕他怎的?”刺猬胡子冷笑道:“文死谏,武死战,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而今这世道,文死贪,武死贪,真做事的有几个?好道是无过便是功,衙门失了面子,哪敢上奏?能捂着定然捂着。”说到这里,刺猬胡子却又不由叹了口气:“官府若不管,可真是没得法子了。大伙儿都靠着山头吃饭,这些天就都只敢在山下转悠,有一顿没一顿的,这倒罢了,那边的水夫子也走不得大道,只能绕路,来得也少了,这缺水的日子可不好受。”苏兰特又是一惊,道: “不能打井么?”却心道难怪方才的江团那般贵,还以为掌柜的欺生坑人呢,又听刺猬胡子叹道:“小哥不知,这地头是盐地,地下冒出来的多是盐水,官家管着,私采整不好是要掉脑袋的。淡井倒是有几口,但终归有限,水夫子又少了,水都快赶上油价了,再多些时日怎么了得。”苏兰特闻言默然,盐铁皆是国之命脉,这巴山蜀水又自古就是产盐重地,故而至今盐还叫做盐巴,若单论盐泉盐井,官府控得紧也无可厚非,但此事已波及民间,若百姓无水可饮,非激起民变不可。正想处,便听得刺猬胡子叹道:“也不知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他一叹,一行人也不由面上灰暗下来,苏兰特听他们说话,不由若有所思。

聊了一阵,那些山民歇脚也觉够了,又各个有事做,便三三两两打招呼去了。刺猬胡子瞧瞧苏兰特,道:“小哥,我也走了。听我一言,要到那边,还是下山绕道的踏实。小哥你要不急,不妨今晚住我家,明日一早我倒可以送小哥一程。我家就在山头下,柴门边上拴条大狗的便是。”苏兰特想得出神,一时竟未注意。那刺猬胡子说完,也下山去了。

忽而山头一阵劲风刮过,苏兰特打了个寒噤,这才发觉周遭已是无人了,先前那头麂子拴在棵老树上,还驮着酒菜,不安分的在树上蹭。苏兰特瞧瞧麂子,叹一口气,正要伸手去解套麂子的绳儿,猛然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往山上望去。

此时,山腰之上,加隆米鸣与黄袍僧已斗做一处。

原来那黄袍僧那日劫了瞬去,未料得半途出了岔子,当时去了,却背后越想越忿怒,他原本就是假和尚,不在意动嗔戒什么,既然结怨,遂将手中大小务事俱都抛做一边,探得小东西一行往川中来了,便也跟来,谁想半路出了个米鸣之事。那黄袍僧早知加隆与小东西一道许久,好容易寻见,却见他跟一背琴书生在一处边打边笑闹,小东西竟不知所终,这蜀中不比其它,若有人匿在此间,便是皇帝老子也寻不得,那黄袍僧自觉追得这许多时日竟多半白费了,自然不悦。及问所在,加隆哪肯与他说?一言不合便动手,加隆已是第二次见他,岂有不知厉害?当即抽剑在手,对米鸣道不干你事,莫要插手。米鸣见他神色大变,也不禁观那和尚,他是惯使琴剑击人内力,自然善探对手功底深浅,当即定心凝神观摩那和尚呼吸吐纳,不由冷汗也下来了,对方内力之深,竟无从估量。加隆注意他冷汗淋漓,便道此是我与那和尚私事,你在此恐有不便,且下山为妙。米鸣凛然伫立,我米鸣岂是贪生怕死之徒?!却将长剑一横,左手并指,顺剑锋滑至剑尖,摆出生平最得意的剑势。

那和尚冷眼看过二人,将掌一合,却是四大皆空的起手式,他自负了得,此一起手算是让对方一招。加隆笑道:“孰知和尚竟也守俗家之礼耶?”一面半文不白的笑骂,忽的三剑点出,他知这和尚内劲远在自己之上,忖唯与他拼速之外别无他法,竟是笑里藏剑。倘使江湖名流,便死也不肯做这不屑之事,但加隆为人素来随便,自言搏命的场合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大爷们聚一起扭扭捏捏做儿女态一番结果还是要打其实也无甚意思,是故并不在意这些,守礼君子他是做得,但鸡鸣狗盗的小人他也不嫌丢人——此番都摆明了是二斗一,再摆什么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架势,非但虚伪,也根本是把命双手奉送。那黄袍僧斜斜一退,左手伸指,也不见他怎么动作,上一点,左一点,右一点,加隆三剑俱落了空。一旁米鸣瞅得厉害,也不敢怠慢,一挺长剑,加入战团。二人剑法都迅捷非常,只是取道不同,加隆剑法刚猛,有游龙之矫,那米鸣剑法却慎密精致,他二人一刚一柔,却也合拍。便见米鸣在那和尚周遭来回舞动,剑招愈使愈快,剑光满地,便如银瓶乍裂,满瓶的水银俱都泼溅出来,衬着日光,十分炫目,倘对手目不明心不定,安能明辨这其间虚中有实实里含虚的奥妙?加隆一把剑却如奔龙探穴,全无什么花样,钉是钉铆是铆,招式干练朴质异常,但每刺一剑必出势奇绝,想人所不能想。米鸣看过,心道,幸甚他并非真与我对敌,否则他这视拙实巧的剑法使出,我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他自是不知那边加隆见了他剑法,也心中暗自喝彩,原本对这和尚心中无甚底,见得米鸣这般剑法,加隆心中也是一喜,若不是临阵遇敌,他几乎要脱口道好俊的剑法。他一面暗赞米鸣剑法,一面宽慰许多,心道,这和尚武功厉害,我与米鸣确都不足为此人功力定论,但所谓临敌最忌料敌不明,固是不能轻敌,太过高估对手也是不妙的,想我也不是史昂那老头子的对手,但与兄长联手却可击败他一人,今番也是如此,这和尚虽高出我二人任意一人,但未必胜得过我二人联手。这二人绕着这黄袍僧转灯般厮杀,倘使他人,早吃不住败下阵去,但黄袍僧只捻指左拨右挡,虽是无甚进攻闲暇,却定然是守之有余。

战了上百回合,加隆不禁骇然,看这功底,也不知武林公认的头两号人物修普诺斯与达拿都斯兄弟是他对手也无?却不禁想起那日来,心中大惑,咦,那日瞬明明被这和尚劫了去,却是如何脱身的?看今日的架势,这和尚仍念念不忘,眉宇间也颇有愤怒不平之意,定然不是他自愿放了人,便是半途杀出个厉害人物。他心中疑惑,却无暇细思武林中竟有谁能打得这和尚弃人而走,但不论是谁,说不准……加隆不由在意起来,细观一阵,果见这和尚行步偶有异样处,加隆不禁又是一喜,是了,定是那日这和尚给人打伤,不得已才弃了瞬落荒逃去。这般一想,不由大大开心,和尚你也有落败的时刻?一面却更加在意这和尚每个动作,揣度伤在何处,又过数十招,加隆虽不能确认,但也度得十有八九是左胸上肋骨附近,说不准是什么伤,但伤筋动骨一百日,这和尚尚未痊愈却是真的。加隆可不是谦谦君子,他看着了对头落井多半是要抱块石头照人头猛砸的,既省得和尚有伤在身,自然不肯客气,当即将剑一划,那黄袍僧已然习惯他剑招,腾手来拨,加隆忽而将剑拦腰一横,腾蛇般斜向上直取黄袍僧左胸。黄袍僧不免一惊,也不顾米鸣攻势正急,双掌齐出便直直拍向加隆。米鸣一见,身形微闪,却比先前快了许多,姿态仍雅致,便如片轻云般赶在黄袍僧之前,举剑封住那和尚攻势,加隆趁势收剑,与米鸣让出回旋余地。那黄袍僧大袖一展,也不知他怎生出手,便见一颗珠子直奔米鸣左目而来,米鸣腾身而起,半空一绕,竟转至那和尚身后,黄袍僧闻得风声,也是滴溜溜的一转,米鸣在半空中长剑反撩,疾刺那和尚前心,这是米鸣生平最得意的三招,平步青云、倒履登仙、只手回天,经数载琢磨才将三招贯做一式,使出便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可惜偏了些许,哧的刺入黄袍僧肩胛,那和尚又惊又怒,两指一并,竟硬生生将米鸣剑夹断,左掌已然拍了过去,正中米鸣心口。米鸣一口血喷了出来,那和尚还要动手,加隆飞身上去,横手搂了米鸣,且战且退。他本逊于那和尚,现下更是孤掌难鸣,好容易跳出战团,已是受伤匪浅。

加隆跳出圈子,将米鸣放下,仍拿剑指着那和尚,此时喉中一甜,也不知什么腥热东西涌了出来,加隆也不理会,硬生生将其咽了回去。

黄袍僧见米鸣已然昏死过去,冷冷一笑,神色又复平和,略有些不屑的将掌一合。

加隆立在米鸣一侧,走了两步,微微皱眉,又换了个架式,仍不进攻,二人便这般对峙而立。

过了小半刻,忽而耳边传来几个乐音,不成章,只是柔和之极,倒不像是奏出来的,雨打在睡莲上一般。不必回头,加隆已心知是谁了,不由一叹,你早一刻来就不至于……唉,都这会子了,你还非上来做什么,不是白白送命么?便道:“这不是你顽处,趁早走了。”却听苏兰特笑道:“姐夫你为什么不走?”加隆淡淡道:“你有见大丈夫临阵脱逃?”苏兰特微微一笑:“我爹没教过我怎么脱逃,就算要逃,姐夫你也得先毁人不倦一番嘛。”

他说得歹毒,却是好意,加隆此番确不想计较,心中暗忖道,这和尚厉害得紧,方才跟米鸣联手也打不过。苏家小子比那姓米的内劲厉害些,但江湖经验却浅的可怜,这是发了狠的搏命,正该着初涉江湖的人吃亏。若我们三个联手另当别论,现米鸣又倒下了,我又受伤,苏家小子来了用显是没有,不过多个送命的。到底也相处了这些时日,跟别家路人多少有不同,加隆心中也不由有些不忍,但此刻便是要他走他也未见肯走,二来那大和尚想来也不肯轻易放人。如此一想,也不多说了,便立起身来道:“留下也没人会谢你。”

苏兰特笑道:“早知道啦,姐夫你一向没心没肺的。”

加隆淡淡道:“苏家小子,此人了得,须得小心。”苏兰特仍笑道:“都听姐夫的。”加隆见他仍笑得无畏,一叹,心道苏家小子阅历尚浅,不识得此人厉害,今日我三人怕是都要交代在此处,只可惜了,苏家小子本是块好料子,倘在江湖多历练些时日,何愁不闯出个名头?但初出茅庐便遇着此人……罢了,点背从来怨不得世道,加隆将此事付诸脑后,道:“便好,我知你那音剑厉害,你且在此不近不远的助我,专一的扰那和尚内劲便可,近身肉搏的粗活子就不必了——”习惯成自然,非补了一句道:“省得碍手碍脚。”苏兰特听了,竟含笑满口应承。此事若是平日里加隆就犯疑了,但此番对手实在不同,他又有伤在身,实在也无心力旁顾,加隆见苏兰特答应得爽快乖巧至极,却背过身去,屏气凝神,一心对付那黄袍僧。

苏兰特瞧瞧加隆,漫不经心拿笛子敲着掌心,仍笑意盎然。他见加隆缓缓举剑,轻轻一挥,就有风雷之声,心知加隆已将浑身劲力皆运于剑上,又见他摆出以守为攻后发制人的潜龙式诀法,不由又是一笑,便轻轻闭了眼,将翠笛移向唇边,那笛却是竖着的,加隆不太省得笛子横竖,只觉苏兰特吹法看来与寻常不同,但他又确见人竖着吹过,他也不省得那竖着吹的是萧——长得都差不多,苏兰特又素来爱玩的,故虽有疑虑也不甚在意。苏兰特也不理会他,思虑片刻,手指轻轻一敲,翠笛微鸣,为流水羽声。加隆见他吹出声来,也不管他横吹还是竖吹,识得这音,他虽不知所谓羽音“物藏聚萃宇复之也”之类道理,但五音与五行逆却多少知道的。盖万事万物多以五行为顺,连功夫运气也不例外,然而五音却是逆五行序而传,是金而火火而木木而水水而土土旋传返本归元于金,故音剑合一的招式俱是反着来的,这羽音是水音,源清畅达,出招便须得沉缓稳重,正合着加隆以守为本的心意,不由精神一振,迎剑便要上前。此时,身后苏兰特眼睑微睁,露出一对红得滴血的瞳子来,手指忽而一振,一支银针飞将出去,加隆未及防备,那针扑的插在他后背上。

(【注】人体五行,比较有代表性的:金——肺;木——肝;水——肾;火——心;土——脾。)

苏兰特眼中冷光一闪,手中翠笛已然横了过来,接连打出数个强音,加隆大叫一声,一口血便喷了出来。原本苏家的六律无形剑虽是厉害,若正面交锋,苏兰特断然不是加隆对手,但此番加隆已然重伤,加上苏兰特冷不丁一针拂在他后背,那针材质古怪,苏兰特方才那几个强音发出的劲力就在那针上振个不住,将加隆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加隆眼一翻,竟晕死过去。

此番变故,不但加隆始料未及,连黄袍僧也不免吃了一惊,但他和尚是假,却素来自诩看破红尘,既连红尘都看破何况世间百态?却面不改色,冷眼袖手看去。

苏兰特见加隆软下去,心中舒一口气,他知那和尚厉害,加隆与米鸣两人联手也打不过他,自己跟加隆联手显然也是一般,倒不如示弱求生,先暗算了加隆,那和尚自视甚高,多半是不肯与个已然被旁人打昏的对手补上一刀的,至于旁的……却忽而一笑,摇摇摆摆走上前来,探过加隆脉搏,低声叫道:“姐夫?”见加隆没吱声,方又笑笑,将加隆扶起来,扛在背上,拖了两步,走到米鸣身旁,把过脉息,摇摇头,叹口气,也把米鸣顺腰带拎起,这才扭过头去,冲黄袍僧点头,仿佛作别。

黄袍僧冷笑一声,道:“如何?”

“不如何啊,”苏兰特笑嘻嘻道:“当然是逃命啦。”

黄袍僧讶然:“逃?”

苏兰特笑道:“是啊,姐夫说过,江湖上的事儿,打不过就逃好了,一条命赔了也是白赔。”

黄袍僧觉着有趣,嘿嘿冷笑道:“却有趣,要逃怎地把自己人打昏。”

“没法子啊,姐夫姐夫,顾名思义——我姐的丈夫,方才说了大丈夫不能临阵脱逃,姐夫留在这里死撑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可白白死了,我姐姐岂不成了望门寡?”苏兰特笑道:“所以呢,如果是我带着姐夫逃,姐夫就算不得临阵脱逃了,我反正不是谁家的丈夫,逃了就逃了,若还能带得走两条活人,何乐而不为?”一面侧脸瞧瞧加隆:“只是我姐夫从来不识好人心,要知道我不但自己要逃还要带着他逃命——姐夫会打死我的。”

黄袍僧道:“你这算是哪门子的歪理?”

苏兰特奇道:“大和尚原来是讲理的?”

“老衲讲理如何?不讲理又如何?”

“讲理有讲理的去处嘛,”苏兰特道:“大明律在上,咱们可以对簿公堂,保管有三日也讲不完的道理。”

黄袍僧不由大笑起来:“久闻苏家少爷苏兰特不涉江湖,全无阅历,本姑妄听之,谁想却迂到如此境地。”

“江湖阅历是什么?”苏兰特微笑道:“又不能吃的。”

黄袍僧笑道:“确是不能吃,但却能知会你已断然无法逃命。”

苏兰特倒不惊不咋,仍笑道:“为什么?”

“竟然毫无自觉!”黄袍僧笑道:“你我初次见面,我就知你姓甚名谁打从哪儿来有些什么故事,你不觉得心惊吗?今你既要死了,不妨给你一课,苏家的小子,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就是所谓江湖阅历,下辈子你转世投胎,莫要忘了这个。”

苏兰特点头道:“原来这就是阅历。”

“沧海一粟罢了,江湖有更多的东西,不过你这辈子已没机会学到更多。”

“原来如此,大和尚不愧久历江湖,甚是厉害。”苏兰特仍不改色笑道:“不过呢,中原人叫法多变,有人直呼其名,有人避讳称字,有人遁世颂号,大和尚广博多识,兰特竟是我的名还是字号什么的,想必是一清二楚。”

黄袍僧笑道:“初出茅庐的小卒子,还劳不得老僧洗耳。”

“不敢劳动,”苏兰特笑道:“我姓苏不假,却不叫苏兰特,姐夫听错了就四处嚷嚷,他好面子死不肯改,我也觉得他叫的有意思就跟着叫了。我本名是谁,的确是无关痛痒,但若这也算得江湖阅历,大和尚姓甚名谁打从哪儿来要往何方去某年某月某日劫走了谁半途上出了什么事在第几招的时候给人打断了左边的第几条肋骨,我还是略略有所耳闻的。”

黄袍僧浑身一震,苏兰特虽未点破,他却听得心惊,几乎不由自主要伸手去摸左上第四根肋骨了。一惊之后,黄袍僧自觉失态,不由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大和尚大可凭借阅历猜度一二。”苏兰特只是一幅嬉笑,全身上下并无半丝杀气,游玩一般:“啊呀,单一两句话也不好猜,不如多说两句罢。我也知道,多年之前有位东渡客他姓甚名谁行前在中原留下了什么,之后隐匿已久的南正遗人又是如何出山的他们又在寻求些什么,再者呢,我还知道,进谷数番望大湖而兴叹的某个谁将一处谷地泄漏与什么人,数年之后,他指令什么人暗算了另外一个什么人,令他骨软筋麻却自以为为对头所害,他负伤逃向什么地方昏迷了多久又偶然但其实都是精心策划过的遇到了什么人,再之后呢,海南有个什么供花儿的帮派……”

黄袍僧忽然冷冷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苏兰特微笑道:“大和尚猜着我如何得知的了?”

黄袍僧道:“老衲已不必猜了。”

苏兰特笑笑道:“是啊,大和尚满面的杀意,我看了都想做噩梦——想来大和尚您实在奇怪我为何能活到今日,想来想去没有眉目,与其介怀于心不如快刀斩乱麻,一掌下去,死人就什么也不知了,岂非爽快?”

“正是。”黄袍僧正色,将脚步一并,右掌做念佛状立于胸前,左掌平平伸出,道:“不过方才,老衲说你全无阅历,确是老衲错了——你当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值得老衲为你念卷超度。”

“大和尚能这般说,确不失大师风度。”苏兰特道:“只是一来在下并不敢当,二来——大和尚未免忘了些什么。”

“哦?”

“所谓有恃才无恐,大和尚自谓阅人无数,难道就没有想过,我本没必要介入此地却因何而来?所恃为何?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这句话我是知的,不过那要看这人是谁。你不知道我的来龙去脉,又怎生明了我是敌是友?你们行事如此谨慎,却如何事事泄漏,这样的事,我一个人探得完么?如果我并非孤军一人,那我是个什么身份?你冒然杀了我,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这些,难道大和尚全都忘了?”

黄袍僧冷笑道:“老衲难不成还怕你威胁?”

苏兰特道:“你不怕可你身边有人会怕,处心积虑的人都怕,数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不是人人都拿得起放得下的。”

黄袍僧闻言,竟默了许久,一叹:“诚然!”

“你们自诩耳目遍及江湖,却未料得自己身边也有千眼千耳,未料得有人知道了你们这么多的事儿你们却对他们一无所知。说真的,大和尚您要杀我确实太容易了,您武功高强明眼人一看便知,我跟姐夫两人也打不过你,不过拍死这么一个随时都可杀的我,得到一个还不知道是谁的仇家,大和尚您觉得值吗?”

黄袍僧听罢,合掌闭目不语。

苏兰特将加隆往肩上一耸,空出右手来,自怀中摸出个七窍玲珑球,抛给黄袍僧,黄袍僧接了,却是个青花瓷物,便当即颔首不语。苏兰特道:“大和尚若想杀我杀得全无心结,不妨携此逆洛水而上,能自谓耳目遍天下,寻得一户挂此玲珑的人家想必不难。”

黄袍僧沉吟片刻:“如此说来,小施主要同老衲做朋友?”

苏兰特笑道:“不见得。”

“那便是要做买卖?”

“也不全是。”

黄袍僧笑道:“这却教老衲摸不透了。”一面却袖了那青花玲珑球。

“摸得透也好,摸不透也罢,我们却绝不可能是朋友。”

“是么?”黄袍僧哈哈一笑:“老衲看小施主却突然顺眼起来,实在想交个朋友。”

苏兰特笑道:“我可不敢,上回大和尚看人家顺眼,把人逼得七窍也流血了,想必痛得很。”

“不错,”黄袍僧道:“买卖无父子,江湖无道义,说得拢,为利卖命,说不拢,靠刀杀人,翻手为友,覆手对敌,原本如此!”说罢大笑三声,眼中滑过满目悲凉,笑罢却道:“好吧,苏家的小子,便先寄下你项上人头。”

苏兰特淡淡一笑,道:“不过要走,却没这么便宜。”

黄袍僧也自袖中摸出个瓷瓶,扯了红布塞儿,自其间倒出一粒红丹。黄袍僧手一伸,那红丹自掌心飞出,平平送到苏兰特面前,苏兰特笑笑接过,也不多看,一口咽了下去。黄袍僧道:“倒爽快。”苏兰特笑道:“不爽快它也还是毒药的。”黄袍僧道:“你不怕?”苏兰特笑道:“又不是立刻就死了。”黄袍僧冷哼一声。苏兰特道:“其实您这是多此一举,我说过的,大和尚要拍死我实在太容易,吃不吃毒药都一样,不过你想藉此要我为你卖命,怕就很难了。”黄袍僧道:“难与不难,到时候才见分晓。”

苏兰特淡淡笑道:“此言也算有理。”

黄袍僧道:“你可以走了。”

“那就不谢了。”苏兰特斜过肩膀,换个姿势,将加隆与米鸣一手拎着一个,走了两步,忽而回过头来一笑,道:“不过大和尚,姐夫其实没说错,我的确是不知道所谓江湖何物的,只是,苏家的小子连做人都不怕,还怕你们江湖上的这些规矩方圆吗?”黄袍僧一怔,杀气又盛,却摸摸袖中玲珑,又已逼人服毒,便断然不肯再与小子多做计较自贬身份,更何况此人来历匪浅,日后还有用得着处,这才勉然按捺住,心道嘴上的便宜有甚日后有你的苦处。苏兰特算得他心思,言毕,见那黄袍僧怒而不发,不由大笑着飞足下山而去。赶了小半个时辰,寻见先前系在树上的獐子,令它驮住米鸣,加隆体重,苏兰特仍背负了他往林子深处去,记得先前听见过水流声,便又走了几步,果见清粼粼的一处溪泉,在石头上滚出珠浪。苏兰特赶将过去,试试水,却是一处盐泉,咸得发苦。苏兰特叹口气,他也累了,便将二人放下,一面取下米鸣背上长琴,爱惜的抚一抚,却恭恭敬敬捧了,放在米鸣一侧,这才取了打来的酒,灌上一口,自语道:“这可伤脑筋了,方才也不知吃了些什么。”一口酒呛下去却咳将起来,不由瞧瞧手里的酒器,皱眉道:“可有够难喝,姐夫怎地就偏好这口?”一面将酒器抛做一旁,且闭目养神,又歇了片刻,猛然睁眼,将翠笛横在唇边,悠悠吹出数音。不多时,远方传过几声鸽哨,像是作答,苏兰特瞅瞅加隆与米鸣,又随意吹了一段儿,笛音悠扬,便在山林间来回传扬,与风声作和。

少顷,听得林间叶响,一蓑笠人拨叶到来,与苏兰特见礼。

苏兰特见了,便扯扯他斗笠,不由笑道:“怎么一副渔翁打扮?”蓑笠人道:“听闻那老和尚动静,行得急了,来不及换去。”“罢了,”苏兰特道:“总算是有惊无险。”蓑笠人按按斗笠道:“当真?”苏兰特笑笑不语。蓑笠人伸出手来,苏兰特随意一缩,蓑笠人见他有退让意,手一抖,一个擒拿手扣住他脉门,把了一回,道:“这可不算是没事。”苏兰特笑道:“想必知是什么事了。”蓑笠人道:“一时也说不清,但暂时应还不妨事,我回头再着人看看。”苏兰特道:“有劳挂怀。”蓑笠人咬牙道:“和尚那伙人当真猖狂了些。”苏兰特笑道:“他狂得也有理,论武功当真没几人打得过他。”“那便如何?”蓑笠人冷笑道:“若这世上全靠武功说话,岂非人人都要拿着大刀在路上互砍了。”苏兰特叹道:“果然,这便是你们说的江湖了,打不过你未必杀不了你。”蓑笠人摇摇头:“倒不是我说你,你初涉江湖,阅历太浅,不该挑这个担子,来时‘老爷子’说过——”苏兰特淡淡道:“我也说过的,江湖阅历又不能吃。”蓑笠人微叹不语,苏兰特笑道: “好啦,我知你说的江湖险恶,天不收地不管,杀人放火还能受招安,断不是个讲理的所在。不是方才才教训我嘛——讲理有讲理的区处,不讲理咱们也可以比他们更不讲理,论不讲理谁还能不讲理过咱们?也没甚么大不了的。”蓑笠人笑道:“你这张嘴也该改改了。”苏兰特笑而不语,蓑笠人想想又道:“但‘老爷子’也是好意。”苏兰特默了片刻,道:“我知道。”想一想,又道:“不说这些了,鞑靼人在川滇留下的那些劳什子收拾的如何了?”蓑笠人道:“这些劳什子,从宋末埋到元初,没挡着鞑靼人,从元末又埋到当朝,也没挡着太祖神武,倒是转了也不知多少了地方,折腾死个人。想不去理它,乡民一个不慎怕就炸了,若落在旁家手里,也是老大的头痛。”苏兰特道:“须得快些了,”话至此,便瞧瞧米鸣道:“大约江湖上也有人有所觉察。”蓑笠人也瞧了米鸣一眼,道:“此人?”苏兰特摇头道:“他什么也不知,不过奉命行事,他上头的仿佛也只是有所怀疑,却也不知端的,想来想去竟想歪了去,便派出手下人来,于尔等倒无碍,只纯扰民去了…… 只是距离他出来想是又过了些时日,现下也不知多少人知了,慎重些总无妨。”蓑笠人道:“我知了,你也是,多加小心。”

苏兰特执笛一揖,算是作别。蓑笠人叹口气,转身而去。

苏兰特见他去得远了,不由自语道:“江湖,江湖,唉……”却将笛子横在唇边,咿咿唔唔的吹了几声,忽然调音一转,不觉就奏起先前山上听米鸣所弹的弦歌来,甫奏了片刻,自家一惊,却像给烫着了手,翠笛不由就落在白色衣摆上。呆了一阵,听得身畔微响,扭过头去,见加隆动了一下,苏兰特忙赶过去,加隆又不动了,面似淡金,确是伤得不轻。苏兰特叫了一声:“姐夫,你醒了?”加隆并不答言,苏兰特便伸手去探他脉搏,加隆手一翻,闪电般掐住苏兰特颈脖,苏兰特一下透不过气,面登时紫了,人几乎背过去,好容易咳出一声,勉然道:“姐夫……”加隆一只手就跟铁钳一般,全无半丝挣挫余地,隔了片刻,加隆缓缓睁了眼,目光往苏兰特面上淡淡一扫。苏兰特几乎倒吸一口凉气,浑身跟落在冰窖里一般,好容易才持住神色,加隆却无甚表情,手一松,淡淡道:“姓米的人呢?”苏兰特一口气呛出来,心中不由打鼓,他当是未有听得关键处,只是……也不问我方才为何打昏他,若恼我暗算,他此刻便杀了我反倒更合情理些……咳了好几声方才顺过气来,苏兰特也不敢怠慢,朝那边一努嘴道:“怕是已经不行了。”加隆道哦,默了片刻道:“扶我过去。”

苏兰特应承一声,便扶了加隆过去,加隆伸手按住米鸣脉门,摇摇头,仍运转内力,将稍许真气缓缓注入。苏兰特道:“姐夫,你身上有伤,还是我来罢—— ”加隆伸手将他推开,闭目不语。少时,米鸣喉中滚过些散乱声响,加隆知他回光返照了,便将手与他脉门离了些许,歇了片刻,见米鸣仍意志模糊,便又双指点上去,再复注入些许。又过得片刻,米鸣嘤咛一声,勉然睁了眼,见了加隆,便淡淡道:“这位兄台,请不必了。”加隆神色微微一哀,却不多言,轻轻将手移开。米鸣道:“多谢……”加隆微叹一声,道:“那老和尚是与我算账,倒是我带累你,这辈子算我欠你。”米鸣勉然一笑,又黯然道:“不怨天也不尤人,也不过是我学艺不精罢了。”加隆道:“你那析木摇光剑已有七重境地,年纪轻轻便能如此,不丢人。”米鸣眼中一闪,道:“兄台识得?”加隆又默了片刻,道:“便是巴南一虎何鲁继在此,亦当欣慰了。”米鸣静静落下泪来:“何鲁继……正是义父……”

加隆默然不语,且将米鸣冰凉的手掌轻轻一握。

米鸣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胸脯剧烈起伏,加隆握着他手道:“别多想了,况天下哪有记恨自家儿女的父母?”米鸣闭上眼,低声道:“我其实一直……”却再也说不下去,歇了片刻,勉力扭过头去,默默注视着身边那把长琴,手指微微一动,只是怎生也抬不起了。加隆道:“苏家小子,会弹琴么?”苏兰特默然。加隆道:“不擅长也可,我知你过耳不忘的本事,你且把方才山上那首曲子再奏一遍罢,务要尽心。”

苏兰特瞧瞧米鸣,见他眼中又是一亮,微叹一声,缓步过来拾起长琴,置于膝头。默了片刻,苏兰特运指拨去,正是米鸣先前所奏的最后一段,那时米鸣听加隆呵斥,心有万结,曲极美极幽极尽悲惋咏叹,同是一曲,苏兰特奏来意境却大是不同,铮铮数音拨去,并无米鸣的温婉雅致,却也抑扬顿挫,便如金石铿锵,将一抹愁情轻轻扫去。几个强音渐次打出,旋律转急,如群山万壑磅礴而出,琴声却渐渐转柔,又恍然见莘莘学子跋山涉水,履险如夷。奏了一阵,米鸣先前那段已是过了,曲却未尽,此时琴韵愈柔愈轻,渐渐低下去,如人远去,及至几不可闻,却见苏兰特左手一抖,重重拨出一个沉音,其声雄宏,右指轮番急奏,声却微极细极,为出齿角音,喔喔确确然。少顷,曲调渐次纷繁,便如七八把瑶琴齐奏,时而徵声大起,如马嘶,如雷鸣,杀伐之气大盛,时而角音纷扰,如人怨,如人乱,繁复错乱间,却始终有一沉音间来,如饱经沧桑一位老者,看淡风霜,谈笑自若,令人陡生敬意。奏得一段,金戈之声愈奏愈急,角音却渐渐调和,与那中正沉和的宫音相谐,音节如珠玉落盘,如鸣泉飞溅,渐次昂扬,与金戈之声相抗相衡,渐渐的,徵音渐调,如金戈远去,角音大作,中间商音,通彻劲凝,明达开阔,调律已变,琴音愈发高昂,似往天际而去,至极高处,猛然间一个强音拨出,已全然听不出什么调式,仿佛有千音万调,细细回味,却又只是一音一调,戛然而止,若黄钟一击,诸律皆谐于一中。

七根琴弦已齐齐拨断,苏兰特仍按琴不语,十个指头俱淌出鲜血来,渗在古旧的木纹里。过得片刻,苏兰特方才抬起眼来,望向米鸣,二人面色竟是一般的惨白。

米鸣幽幽一笑:“你还说你不会瑶琴。”

苏兰特摇摇头:“我不是学琴之人。”他瞧瞧自己的手指,自嘲一笑:“说来惭愧,这是我唯一会的琴曲。”

“……”米鸣扭过头去,望向天空:“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米鸣平生好琴,求琴,集琴,奏琴,越二十载有余,自谓琴痴,过手的琴谱何止百千,时至今日……所能奏来的乐谱……也止此一曲而已……”

止此一曲!

米鸣淡淡一笑,闭上了眼,最后一滴泪落在白石上。

风卷起一片碧叶,落在米鸣额角,加隆默了许久,伸手拂去那片叶子,淡淡道:“苏家小子,你去寻些翠竹子来。”说着微叹一声:“他心罪已了,一身还复清白,所谓君子有节,便让他与竹同化了吧。”苏兰特道:“是,姐夫。”不多时,却去林中折了几支修竹返来,加隆已在泉边空地上扫出一堆枯叶,左右看过,料不致引发山火,方才将米鸣安置其上,苏兰特将折来的修竹覆于其身。加隆取了酒,奠了逝者,却不禁叹道:“他实在是个人才,若不是醉心琴道,全无杀意,当能 ——唉,人各有志,也强求不得,只是……”“……”苏兰特轻声道:“姐夫,方才那曲无名,作于陈蔡。曲者原本是一位了不得的音剑高人,比姐夫您……还要厉害。那位高人至得迟暮之年,尝发愿再谱一曲,他一心要将这闭门之作创得冠绝古今,无人可破。谱至一半时,他来到陈蔡之地,人皆言圣人曾穷于此地,七日不火食,而弦歌于室,至今那里仍有后人筑的一座圣人庙,一方弦歌台。谁也不知那人见到了什么,只知后来他化去了未完之谱,也是七日不伙食,弦歌不止,弦歌停,人已去,他所驻留处只留得这样一谱,凡习音剑者,未尝不为此曲折服,却从来也没有人能籍它杀过一人。”苏兰特忽然笑了一下,瞧瞧米鸣,道:“——好琴一生,是不可能不知的。”

加隆闭上眼,并不多言,举火投去,火焰落在酒上,呼的烧起。

闻古有姊妹不合,老父破琴为二,十三弦为筝,七弦为琴,姊妹各取其一。是故琴为不争,是乐中的君子,苏兰特忽而摇摇头,我果然还是无才学琴之辈。

烈焰燃起,加隆忽而道:“苏家小子,你说老实话,刚才你是怎么从那和尚手里出来的。”

苏兰特笑了一下,道:“是他放我走的。”

“为什么?”

“因为杀我没有意思。”

“好,”加隆道:“杀你没意思,那我又是怎么出来的?”

“我逃走的时候带着姐夫一起逃了。”

“哦,”加隆冷然道:“倒也是,我都给你暗算了,想来杀我也没有意思。”

“这可是姐夫您自己说的。”

加隆哼了一声,目光炯炯。默了片刻,苏兰特又笑道:“我知是我不好,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暗算姐夫您的,那和尚都没伤得姐夫我却累得姐夫你如此,咱们下山去寻块膏药来贴着。”

加隆淡淡道:“少拍了,不过我虽有伤在身,要杀个把不高不低的所谓好手,却也不是难事。”

苏兰特闻言,旋即笑道:“那我便放心了。”

二人不再言语,修竹在烈火中劈啪作响,一柱青烟腾起,渐渐融入残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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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02: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回 千钧局

有道是巴蜀天下之饶,田肥美,民殷富,其言非虚。这蜀中原本多雨天象,亦传往古时尝泽国一片,幸得川主李冰并其子二郎率民做都江堰,经得数代辛劳耕耘,硬将这涝洼水泽化了沃野千里,自此蜀中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真格是沧海桑田变,成就万古天府之国。时正值春耕,艾俄罗斯与天蝎堂数位弟兄这一路行来,但见一派农忙生气,锦官城周遭千里平川自不必言,便是那山陵起伏处,也有蜀人往来劳作,垒石作埂,凿丘为田,层层叠叠,其状若梯,故名梯田。远望而去,只疑是巨人登天处,一股磅礴之气摄魂夺魄,而细细观来,这其间却是栽桑植果,插秧植豆,青翠欲滴的一片,间有黄花点点,这万般意味,却非言语能表了。再往前行,渐入深林,城镇去得远了,群山万壑扑面而来,千峰叠嶂,莽莽苍苍的连绵起伏,又常年伴那朝云暮雨白衣苍狗,或静默于缭绕雾霭中,或矗立于悱恻细雨间,将雄峻秀丽浑然一体,端的是美不胜收。行于此间,艾俄罗斯心胸爽朗,不由心道,怪说巴蜀之国人皆称道,确是个好去处……咦,有朝一日若能了却得江湖生平事,退隐世外,不妨来此间居所,茅屋三两间,薄田六七亩,邀得数位至交,几壶淡酒,纵论英雄,岂非赛了神仙?便这般思虑着,一面踏了山涧水声信步上得山来,不觉,已近午牌时分。

此时有弟兄遥指前方,道:“左使,有店家。”

艾俄罗斯听得又是“左使”,便道:“早说莫要多礼了。”却望前方那处所在,一座院落立在山上,酒旗招展,笼在薄薄的淡雾里,颇有些孤伶伶的,但再行数步,闻得山风卷了水声轰隆震耳,这番再望那店家,非但无了伶仃之气,一股冷傲不群感竟油然而生。艾俄罗斯见得此处,不由暗忖,此间不俗,也不知有否高人隐遁在此。

再上前去,水声益发响亮,方见那山顶甚平甚广,其上竟有一处浩大内湖,饶是艾俄罗斯生于水乡,也见惯了洪波汹涌,见着这山下湖山上亦湖也不免称奇。这湖甚大,便极目远眺也寻不见源头何处,只知山外青山皆作了它三岸。此山不及他山高,湖水无了约束,一道清流便顺势掀波过来,至此陡然直落百丈,势如万马,声如雷鸣,乱琼碎玉的坠在山谷里,与他乡之水汇作一处,却又成就了别一顷碧粼粼的大湖。先前见着那店家正处于出湖那股湍流边上,凿石为基,青瓦盖顶,木粱木椽,竹篾夹墙,无有粉饰,皆是草木本色,便生了苔爬了山藤,也听之任之,倘不是门庭整洁,几乎要以为是荒郊野宅了。

至得门前,见了酒望,望上也无甚字迹,四下一寻,便有人向匾额一指道:“此处有字。”众人看去,原来是山藤遮了匾额,上面确题了硕大一个“黑”字,不由轰然笑道:“哪有这般起名的?难怪无有营生。”便有人笑道:“想是店主姓黑,可不是黑店来着?”艾俄罗斯皱皱眉,却不由犯疑,心道,从天蝎堂出来,按着先前计划,我与撒加各走一路,也不知他一路怎地,但我这一路可不算太平。唉,千佛岩之会声势是大,行事也未免乖张了些,那冥教岂肯容他人指手画脚?怎想也知千佛岩此次定不清闲。他们若派人出来搅局倒不意外,只是……怎么说呢,总觉路遇几番冥教的人,实不像是与我等争命的,不过阻我等一段行程便去了,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理断来,敌暗我明,徒生干戈是不智之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店家来得古怪,实是无必要猜得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但……艾俄罗斯转念又想,倘他们真是来生事的,若我等就这般去了,岂非留着后来者遭殃?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众人见他凝眉不语,也不好轻动,此时又听人道:“那边有人。”艾俄罗斯向湖那边望去,却见湖边天生一块巨石耸起,状如仙芝,石冠斜伸向湖中,其上一人端坐,鹤氅纶巾,手中羽扇轻摇,直视着面前一方棋盘。片刻,那人将羽扇置于膝上,却自身侧棋盒中取出一子,落于盘上,纵隔这般远,落子声铿锵入耳,竟将飞瀑轰鸣也盖过了。

艾俄罗斯轩眉又是一动,好内力!

艾俄罗斯于弈道所知不多,但他自幼钻于习武,经学之道所习不多,自觉也颇有些遗憾,他又本性谦淳,对贤于己者只有钦服尊敬,从无它想,由此对文人墨客素来是敬重非常的。他见那人专注于棋盘,便想,我等习武之人闭关之际,最恨的便是他人搅扰,推己及人,想来弈者也是一般,况人本无妨害我等的半丝行径,纵有天大的疑惑,于礼,也当先等他下完一局。这般一想,便立而不语。

但随行众人见他望着那弈者欲言又止,哪里耐烦得下去?等了一会,便有人按捺不住,一个纵身朝那弈者跃去,甫跃了一步,便一脚踏在青苔上,扑的摔了一跤。众人又是大笑,赶过去,连拉带扯将弟兄伙扶起来,顺带贬损两句。闹腾片刻,又有人想过去,艾俄罗斯笑着摇摇头,道:“算了,有道是——观棋不语,礼也。”

便有人不服气——下棋的都是慢性子,保不齐一局钻个三五天,终不然在此守到天黑?正犹豫处,忽见一汉子领一群人昂然就迈入那黑店中去了,众人一见那汉子,轰的一声都涌过去,一幅嘻嘻哈哈看热闹的模样。那汉子伸巴掌往桌上一拍道:“小二,来二屉人肉包子!”艾俄罗斯一怔,观去,却是米罗,心知米罗惯于使毒,艺高人胆大,素来不畏黑道下药暗算,此番举动自是有心与店家斗上一程,仍禁不住摇头,迈步入内,苦笑道:“你这可算浑赖。”米罗展眉笑道:“我看兄长在此立了半刻有余,无非便怕是这般。”便拍拍一侧条凳道:“来,坐,坐,便输人也不输阵,怕他翻了天去?!”艾俄罗斯笑道:“这话说的,哪有打招牌的黑店?”一面依言坐下,米罗又叫:“人呢?!来人!上二屉人肉包子!”只听扑的一声,却见一个人从条凳上翻下来。艾俄罗斯摇摇头,却想,先前倒未见着这店中有人,原来窝在角落里打瞌睡。正想处,那人爬起来,揉揉鼻子,挠挠后脑勺,却是一副小二哥打扮。那小二朝这边望望,便笑嘻嘻的过来,艾俄罗斯见他脚步沉稳,定是练家子,当下沉吟不语,心中暗忖道,湖畔巨岩上那位弈者观之不俗,这小二哥看来也内力颇深,怎生也知此处断然不是普通店家,只是匾额上明题黑店,反教人捉摸不透了……这般一想,又忍不住好笑,人家只在匾上写了个黑字,何曾自称黑店了?且缄口不言,看米罗与小二的磨牙不题。

那小二哥近得前来,却见他面目颇为清秀,一句话眉眼一个笑,只是被白惨惨的面色一衬,那笑靥三分狂浪七分诡谲,独无一丝热忱。那小二朝米罗并艾俄罗斯各一点头,却扯下抹布来,将二人面前的桌子抹一抹,艾俄罗斯与米罗交换一丝眼色——此人一身细皮嫩肉,断不是粗莽汉子,非但如此,细细辨来,那抹布尚带些许薰香,又不像是迷人药,竟像是脂粉香。如今当真是清明世道,小二哥薰得好香!——米罗当即就想笑骂来去,却想堂中最是嘴毒的弟兄们俱已在此,对着满屋的一囊穷,小二哥也薰香奇哉这等顽笑须是开不得。倘落了话柄,今儿个倒也罢了,改日里还不得抓个夫子寻个典再来回讽你这堂主忘本——诸如“谁想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竟是惊了砸缸大老爷也”之类,怎想也担当不起,想过,却将此按捺下去。眼见那小二的抹了桌子,展眉笑道:“诸位,小可慢出远迎失敬多多,客官请自在歇足,本家有备得好酒、好肉,若要点心,有米面糍粑,汤圆果子。”

米罗笑道:“甚好,方才已言明,来二屉人肉包子。”

小二的笑道:“这位客官说笑了。”

“你说我说笑,”米罗一本正经道:“难不成是无有?”

小二的摊手道:“这嘛,小可实在不好说。”

米罗笑道:“你开黑店,却连人肉包子也无,岂非欺客?”

“哎,冤枉也,小可岂敢!”那小二也不急,仍笑道:“此已近午牌时分,莫说小店,方圆百里也难寻出包子来,小店清晨有喷香的小笼包,只劳烦客官须得赶早。”

米罗笑道:“没有包子,便是有人肉啰。”

小二笑道:“天大地大不如客官大,客官说有,那小店便得有。不但有,还是道名菜,不过是有缘方能吃得。”

米罗道:“很好,怎生吃得?又何谓有缘?”

那小二对答如流:“闻古时战乱,东边齐国有两位勇者,一居东郭,一居西郭,一日相遇对饮,有了好酒却寻不到好肉。却问他因何寻不得好肉?哎,想是这两位勇者跟客官一样,好吃人肉,店家的未有备得,这二位勇者也不为难,大笑说:‘子,肉也;我,肉也。何求别肉为?’抽刀割肉,相赠啖之,肉尽而死。从此而后,一道名菜传遍大江南北,唤作同生共死宴。而所谓有缘便是,此宴非勇士不能享,但天下勇士万千,形形色色,又分门别类,虽是勇士,惜命者亦不能享,不好人肉者亦不能享,种种限制,便是那不惜命又好人肉的勇士,只身单影前来,自斟自饮自割怕是食之无味,又无了赠肉相啖谈笑共死的情趣——如是诸般俱要齐备,当真可遇而不可求,便是所谓的缘法了。”顿一顿,有意无意朝天蝎堂的诸位一瞄,一群人都大笑不止,却俱都变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着米罗与艾俄罗斯顶缸,那小二的看了一周,又笑道:“今二位客官腰佩利刃,气宇轩昂,想是不惜命的壮士,可巧的,二位又正结伴成双,若真有意此同生共死宴,小店自当尽心竭力,要凉拌,有佐料,要炙烤,有炭炉,配得好酒数坛,并着牛耳尖刀一对,价廉物美,管保刀到肉除,剔骨割脉,无往而不利也。”

米罗还要说话,艾俄罗斯笑道:“这位小哥伶牙俐齿,我看贤弟你是难不住他。”

米罗微笑道:“伶牙俐齿不见得,一张嘴确是铁铸的不枉。”

“承蒙赞誉。”小二笑道:“一行人吃一行饭,小可也是无有它法,好道是人死皮不能死,万一真遭劫整得皮也烂了,哎,小可这张嘴也还得万古长存的。”

“小二哥,”艾俄罗斯道:“我这位朋友好说笑,本无恶意,望你莫要见怪。”

小二的笑道:“不敢,客官大于天。”

艾俄罗斯道:“便好,这位小哥,在下有个疑问,还请赐教一二。”

小二道:“好说,客官请问。”

艾俄罗斯道:“我方才见贵店匾额——”

“掌柜的一点执拗,却让客官见笑了。”那小二向外一指,笑道:“客官想来也见着我们当家的。”艾俄罗斯点头不语,那小二又道:“掌柜的好弈,所谓棋逢对手人生一大乐事,我们掌柜的却是个难逢对手的,尝引以为憾。南来北往过路客,倘使有心弈道,掌柜的均以礼相待——客家先手执白,掌柜的后手执黑,以此而言,小店便自谓‘黑’店了。”

(【注】中国古围棋跟现代围棋ms规则相差挺大的,现代围棋是以日本围棋规则为基准发展起来的,而中国古围棋规则是座子制,即最初四子一定,黑白各二子交错放在棋盘四个星位,称为座子,然后白棋先手,无贴目。)

“原来如此。”艾俄罗斯笑道:“我明了,小二哥。我等人多,不论斤两,你只管把好酒将来,熟牛肉管饱便是。”那小二道:“是,客官少待。”一面去了。米罗瞪艾俄罗斯道:“他说的你信。”艾俄罗斯道:“你们顽笑这许久,我看也争不出结果,不如直言,真伪倒在其次。”米罗笑道:“那你也不必老实光顾这黑店。”艾俄罗斯道:“输人不输阵,这却是你说的。”米罗道:“我可没请兄长连蒙汗药也照单点来。”艾俄罗斯笑道:“我看不会,莫说此‘黑’彼‘黑’,咱们几曾见过开黑店肯自表其黑?他们既然敢自诩为‘黑’,便有十足十的傲气,想你也看得那掌柜与小二都不是等闲辈,尤其是门外那掌柜的,居高临下,怕也不肯自贬身份行这等不见光的宵小事。”米罗摇头道:“我看不见得,本事大未必德行高,不怕一万,万一总也要防得。”艾俄罗斯微笑道:“便是万一,不也有你么?”米罗道:“啊?!”艾俄罗斯道:“天蝎堂主与枯枝苑主人并称江湖两大毒魁,那些个宵小的毒物用在你身上,岂非班门弄斧?”“什么毒魁,你也换个名来。”忽然猛醒过来——敢情还有我这么块挡箭牌!米罗不由啐一口,笑骂道:“好你个输人不输阵!艾俄罗斯啊,我道你老实人一个,原来也会这一手。”艾俄罗斯笑道:“为朋友两肋插刀,我们是老朋友,好兄弟,想来必不计较这些。”米罗笑道:“反正先死死兄弟,我不计较!”艾俄罗斯笑道:“要死也是同生共死,还分什么先后?我是知贤弟本事,才敢如此。这种事愚兄是睁眼瞎,只能把性命也交由你手。真要刀刃儿上,用得着我,啖肉饮血,我也割给你,可好?”“什么可好?”米罗笑道:“你知我是玩毒的,指不定哪天就拿张方子要人割股疗亲了。”艾俄罗斯道:“我割给你。”米罗道:“饭可以乱吃,话不好乱说,倘哪天有庸医说要颗七窍玲珑心做引——”艾俄罗斯道:“我割给你。”米罗拍掌大笑,却招呼随行兄弟道:“弟兄们,都坐下了!”

一行人轰的一声,三三两两都坐了,却心照不宣,一面说笑,一面且把招子放大瞧着。

少顷,见那小二的转将出来,一手拎一个半人高的青瓷酒坛,如若无物般径自过来,且揭了密封,满堂皆香。米罗喝道好酒,探头见那酒色甚清,却伸指蘸去,点入口中,眉目皆笑道:“嗯?香得冷冽,什么酒?”那小二笑道:“所谓青旗沽酒趁梨花,客官看门外青旗,此又值三春胜景,自然沽得梨花酒。”米罗道: “看这酒色,可是新酿?”小二道:“新酿还未出得,但也不算陈酒,约摸两三年。”米罗道:“也好,取酒器来。”小二应声:“就来。”又入去了,此时风二过来,取了另一坛解封,也是一般的伸指探酒,点两滴入口,十分满意,也欢喜搬去一边。待那小二的取了碗盏派放,又将上大肉来,众人一哄而食,有人尚不放心,左右观摩许久,试得确无问题才动箸。那小二的知众人疑心,且退在一处,只管望了门外山道哂笑不题。

米罗却不介意,大喇喇将两碗斟满,取一碗举将起来,对艾俄罗斯道:“请!”

艾俄罗斯也举碗道:“请!”

两人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相视大笑,米罗道:“好酒!”

就这般,二十来人聚在一处打伙,倒也热闹非凡,吃了一阵,见酒肉饭菜俱是寻常,众人也都渐渐松懈了去。止米罗与艾俄罗斯各留得个心眼,仍拿余光瞄那小二的,那小二也不甚介意,一时也无有新客到来,他便懒洋洋的赖在一旁。

有道蜀天恰似离人眼,十日都无一日晴,这蜀中少晴多雨,终年里云蒸雾霭,今个虽逢得晴朗天气,早间仍不免雾霭沉沉,日头在云雾中时隐时现,映出云蒸霞蔚的一片,笼了此山此水,却也煞是好看。至得晌午,那小二见雾益发淡了,索性端根条凳摆到门前,倚了门户翘脚看山景,显是悠闲得紧。三春时节,千峰万壑里山花开得正烂,尤以杜鹃为盛,看那漫山的红俱掩在似有似无的山雾里,平添一丝妩媚,但细细品来,却别有一番淡淡的哀愁。想来雾花水月皆为朦胧物,虽美,却亦真亦幻,又多景成时朽,稍纵即逝,大约天生便带了些微悲意的吧。身在此间,望那笼在雾里的一片泣血红,触景,实是由不得人不多情,怪道得举世皆赞春景盛,蜀人独悲望帝啼鹃,道是泪尽而血洒山红。此时,又闻得子规阵阵,声声啼鸣,听在耳中,怎生也像是:胡归?胡归?胡不归去?果是平添一股愁绪,时人尝作竹枝歌曰:

山精曾作蜀王妃,又传望帝化催归。
明镜尚留坟上石,催归长向武担飞。

道那小二倚门观山,倒真在赏花伤春,止看在旁人眼中却各个不同了。这边米罗见他脚尖一翘一点的,只差手舞足蹈,不由低语道:“说来也怪,他像是在等人?”艾俄罗斯道:“我也同感。”一面思量,这店家看来身怀绝技,终不知他本意若何,但愿莫是害人。又想,人家却也未有害我等的意味,倘习武者便有嫌疑,我早前还想归隐之后若何哩,岂非也立志要开黑店做黑户了?正想处,却见那小二伸个懒腰,从条凳上翻下来,再望湖畔石岩上那弈者,仍执棋不语,神态自若。米罗将指在唇边一竖,示意悄声,艾俄罗斯会意,果是听见脚步声,踉踉跄跄而来,过不多时,便见一少年人背负一孩童慢慢过来。艾俄罗斯见那少年一身泥尘,草鞋也破了,脚板尽是血泡,显是赶了许久的路,面上颇显疲惫,合着焦灼之色,甚于有些未老先衰了,但即便如此,这少年人双目仍炯炯如炬,眼神极为高傲,仿佛天塌下来也能凭一双臂顶上去一般。那少年人来到店边,小二的便迎过去,笑着打躬,那少年人也不理会,也不言语,也未有看题匾,只默立了片刻,他已累得站立不稳,踉跄了一下,却又立住,再扭头瞧瞧背上孩童,似打定主意一般,并不入门,只哑着嗓子问:“店家……请问这左近有甚名医么?”

小二的似乎愣了一下,犹犹豫豫道:“这个么……”

不消多言,那少年人正是一辉,他所负孩童自是瞬,那日别了加隆,一辉便背负瞬四下求医,他知病人不堪颠簸,也未有唤他那对穿云的好脚力,全凭双脚一步步走来,已是多日不曾歇足。但瞬这病来得甚是古怪,只是昏迷不醒,气息一日比一日弱,一辉这些时日不顾性命的到处奔走,几乎将这左近的医师翻了个遍,却无一人瞧出是什么病症来,勿论对症下药。他又想起瞬先前怕来蜀中,自己却硬要来,不由悔恨异常,所谓病急乱投医,他也不知误听了谁的话,今日错上到这山上来。这些个中缘由,艾俄罗斯自是不知,但见一辉背负那孩童面似淡金,心知是急着求医,又见那小二似是不肯相告,心下不由悯然,便招呼道:“那位小兄弟你且过来。”一辉转眼瞧他,却没有动弹的意思,艾俄罗斯道:“我看去临近镇甸也须得些时辰,巧得我这位兄弟颇通药理,先让他一看如何?”一辉闻言,眼中微光一闪,米罗一口酒却几乎喷出来——我倒是真通药理,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要让我去悬壶行医,管教死的医不活,活的医死了。好容易将酒呛下去,米罗恨得直拿眼瞪艾俄罗斯,艾俄罗斯低声道:“我看这位小兄弟快累垮了,再撑下去搞不好会出人命,你能看就看,不能看做做样子也好,只不乱开方子便了。”米罗闻言,只得叹道:“唉,唉,我是没得话说,痴长这么些年,今日才知误交损友是怎么一回事。”

正说处,一辉径自入门来,取三两张条凳拼做一处,将瞬从背上小心放下,直勾勾盯着米罗看,米罗给看得发毛,正不知如何装遁世神医,却见一辉垂下头来,喉咙微响一声,低声道:“有劳先生。”米罗面上只情抽筋,连声道:“不敢当。”话虽如此,米罗见瞬这般年幼,心下也有不忍,幼儿何辜?不禁转念想,也是,能看便看,不能看能断出病根也是好的,用毒之人未见能治病救人,但精研病理却是必然,虽开不得方子,我这切脉断症的本事倒也足可自傲,唉,毕竟艾俄罗斯所言也有几分道理,我且先替这孩儿诊来。指尖乃是一条人命,米罗心中这般一想,便将先前诸多牢骚放了去,面色也正了起来,却深吸口气,卷起袖子来,伸手轻轻搭了瞬脉门。

那边小二见米罗伸手切脉,便趁势下台,更无它言,只管倚了门户笑嘻嘻瞧他如何诊断。天蝎堂几个弟兄本待看他笑靥有些不顺意,但人亦未有先害了谁,不便发作,四下一交换眼色,便着个胖子唤作富五车的往桌前一堵,偏不让他看,那小二也不介意。止风二多些心细,寻思先前一辉问及左近名医,这小二吞吞吐吐,却不像是不知的,又想这店家原本古怪,不由多看了那小二两眼。此时,就听米罗咦呀一声,风二心知有异,忙转头去看,米罗也不明言,且将瞬右腕放了,又取左腕来把。别个不知,那风二却是跟惯了米罗的,知他当年练武对脉理确下了不少功夫,非但忍着头痛狠读了些穴经脉谱,更不知走了多少里路吃了几番苦处,方子虽开不得几个,切脉断病的本事却是实打实练出来的,便跟他袖里毒针一般准,若说他都断不出来,必是古怪了。正寻思处,却见米罗一声不吭放了瞬左手,又反过来把右手,别个见米罗不动声色,风二却眼见着他冷汗也下来了。

又过得一阵,米罗立起身来,一辉便抬眼盯他看,目光甚是焦灼,但见米罗似仍在沉吟,又不便贸然。艾俄罗斯叹口气,替他问道:“怎样?”米罗皱眉道:“……古怪得紧。”却将瞬轻轻一拂,让他半坐起来,一辉也不开言,便过去扶着,瞬正昏迷不醒,这般一坐,头自然前垂。米罗拨开瞬乱发,将后颈露出来,指大椎穴对艾俄罗斯道:“兄长试着往此处稍输些内力便知端的。”艾俄罗斯也知此处主幼儿体虚,便依言伸掌按住瞬颈背大椎穴处,以稍许内力注入,孰知掌力发出竟如泥牛入海,霎时便化得干干净净,这一番,连他也面上变色,道:“这——”米罗摇头道:“我也说不准,他体内便如个空谷般,说是内伤,脉象却仍算是平稳……”心中却微微一惊,道这么个七八岁大的孩儿,怎能出这等毛病?莫不是我诊错了?又拿着瞬脉门再把了一回,不得其解,只得问一辉道:“这位兄弟,小友这病我看不像是自己生得,你且想想,之前有否遇见甚奇人怪事?”一辉闻言一震,立刻就忆起那日遭逢黄袍僧来,咦,想来瞬也是那日起夜间就一惊一乍,怎地不早日注意来得?那和尚武功莫测,也不知在瞬身上做了什么手脚……这般一想,心下益发焦虑不安。米罗见他眼中微光闪动,知是默认,便追一句道:“可记得当日情形?”一辉默了片刻,又瞧瞧瞬,道:“是记得,恐也无甚裨益处。”便将当日遇见黄袍僧一事略略说来,提及加隆,不便背后议人,只道一位过路客尝出手相助,但那僧人武功极强,又将瞬劫走,一时追他不上,也不知发生什么事,便见瞬晕倒在路旁了。“想是有高人相助。”一辉想想,又道:“当时也只觉周遭叶子散得有些古怪,大环套小环套了有七八环,”比划一番,道:“约摸阔有三五十丈……”三五十丈?!米罗与艾俄罗斯同时一惊,米罗却想起一事来,那日老祖宗说害死寂木大师的凶手武功极不寻常,却非冥教二长老,难不成……不由脱口问道:“那黄袍和尚功底如何?”一辉默了片刻,道:“……我打不过他。”这却不明…… 唉,米罗叹口气,却不好问了,想来万千疑问,怕也只有眼下昏迷这幼儿真正知情,但——若真是那等伤……却怎生是好?一时也想不出法子,止沉吟不语。

一旁风二见得米罗皱眉,便打个哈欠,扭身向门外走去,顺手一指点胖子富五车肚子上,擦肩一瞬使个眼色,胖子会意,当即往地上一摔,捧肚子颤个不住 ——原来风二那一指蘸些药物,正点穴位上,无病无痛,便能催出冷汗无数,胖子又演得卖力,睁眼指桌上大肉道:“这!这!这——”随即将眼一翻,滚一转,四肢箕张,便扑在地上抽搐抽搐着不动了。米罗却看惯了,不待艾俄罗斯失色,伸手将他袖儿一扯,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却见众人跳将起来,一个二个瞧着店小二的摩拳擦掌,整一个不作交代须不甘休的架势。那小二不曾下药,自知众人借胖子浑赖,他也不急着生气——原本这边人多势众,况胖子只说这,本不曾说这肉里下毒;米罗也只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却也无错,好道是有病仙丹可治,无病神医束手,岂非只有装病的自己好?后路留得十足十,须是奸猾得紧。那小二的猜得他众人心思,仍是一般笑笑,微叹道:“哎,蒙汗药……”却将袖一拂,人影一闪,便绕至胖子一侧,手中却多了根竹筷子,伸筷子便朝胖子后背穴位轻点,米罗见得明白,也往桌上一拂,拂起根竹筷来,将小二竹筷架住。霎时就听噼噼啪啪一串脆响,二人掌中竹筷已然交锋二三十回,米罗与那小二的同时将手一提,竹筷一般儿在掌心旋了半旋,二人又以一般姿态将竹筷握住。米罗收筷道:“天台开阳针。”小二的笑道:“好说,好说。”米罗暗忖道,小二这路天台开阳针路数丝毫无差,只是以纯阴内力催发,不免失了疗治效用,却又好笑,人那本就不必与这装病的治,只将一股子纯阴真气贯入胖子背后要穴,管教他活蹦乱跳的起来骂皇天。不由踢了胖子一脚,笑道:“起来罢,瞒不瞒会家。”那胖子立刻跳将起来,米罗道:“不是我说,你们这玩笑也开忒大了些。”一面抱拳道:“我这些兄弟顽闹惯了,小二哥勿怪。”胖子亦笑道:“想小二哥大人有大量,必不计较。”众人一般儿附和道是小二哥大人大量,那小二的也只笑而不语。米罗道:“不想小二哥竟是遁世奇人。”小二的道:“奇与不奇,会者不怪。”“好一个会者不怪。”米罗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小二哥既会得这一手,想是精通穴经脉理?”小二半笑道:“六脏六腑三百六十五周天,大者一百单八,小者二五七,哪个不晓?”米罗笑道:“惯说六脏六腑的,必是医道中人,敢问——”那小二仍似笑非笑,也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摆手道:“过誉,区区贱名,想客官听了也不见得爽快。”米罗笑道:“既诚心避世,在下也不便探人过往。只是俗世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敢问小二哥以为如何?”那小二将手一拱,笑道:“我知客官意思,只是高人相交,一式而分胜负,客官方才与小可交手不下二十余式,想是内心有数。”米罗道:“小二哥招式分毫不差,只运力有别。”小二的笑道:“是了,客官走纯阳真气,小可却是纯阴一路,但此三十六天台开阳针,乃是打穴理气之用,倘使治病救人,这真气是取哪般舍哪般,客官想是比小可更清楚。”米罗微微点头,那小二的又道:“方才客官已替这位小友诊过,小可自是瞧不出更多。客官内心自是有主意,想是求个旁证,小可怕也帮不得甚忙。硬要说,这位小友面似淡金,遍体虚汗,神志模糊,以客官方才所论,内息中空若谷,多是内伤所致,只是来得诡奇,令致脉象平稳,二十四正经皆流注如常,小可也只能据此妄断,怕是任督二脉的毛病。”一语既出,举座皆惊,艾俄罗斯拿眼看看米罗,米罗见那小二的说破,只得叹息一声,道:“……怕是。”

(【注】人体经脉总二十六条,手三阴、手三阳及足三阴、足三阳十二经左右共二十四脉(即所谓“正经”,剩下两条即所谓的任督二脉,位置大致是人体中线前后各一条,中医上好像任督二脉本来就是通的,8过武侠上老看到打通任督二脉已经约定俗成就直接用吧,ms是浑身真气正逆自如的意思,囧)对应六脏六腑,也就是通常的五脏六腑加上一个心包,六脏:心、肝、脾、肺、肾、心包;六腑:胆、小肠、胃、大肠、膀胱、三焦,但心包和三焦都不是实质上的器官。穴道,先秦三百六十五穴——所谓三百六十五周天有时候就指这个,其间大穴一零八,小·穴二五七。)

一辉闻言,一声不吭将瞬扶正,运起浑身劲力,便向瞬头顶百会穴拍去,米罗大惊道:“不可!”早有艾俄罗斯挥臂架住,伸手一拨,将瞬抢出,一辉便伸掌来夺——原来他听得任督二脉的毛病,早已心焦如焚,只想着将这浑身的内劲皆给了弟弟,他自家变得如何也无妨,已然是豁出命去,谁想艾俄罗斯竟拦着他救人,不由急怒交集,只管使出浑身解数,拼力要把瞬抢回来,一招一式,竟毫不留情,所幸他已疲惫至极,行路也踉跄,勿论招式,艾俄罗斯抱着瞬,且战且退,倒也应付了下来。格挡几回,艾俄罗斯扶着瞬转出战圈,见一辉显是已方寸大乱,知他此刻急火攻心,劝阻多半听不进去,不如棒喝,便轻声责道:“这位小兄弟,看你也是习武之人,难道不知——任督二脉不可擅动?!”一辉一惊,却猛醒过来,当即住了手,垂头半晌,方低低道:“……你阻着我,多谢。”艾俄罗斯松口气,将瞬扶至一旁安置,一辉便呆呆瞧着,又不说话了。艾俄罗斯微叹一声,与米罗低语道:“以我等功力,尚不及自行打通任督二脉的境地,但这孩童看来并不会武功,不知能否以布气之法助他?”米罗摆手道:“万万不可,运气通任督本是逆自然而行,且也不知对方究竟封住他何处,便是毫无功底的稚子,贸然行事恐怕——”艾俄罗斯微微点头道:“也是,旁的都试得,人命断断不可草率。”米罗余光瞅得那小二的仍在哂笑,心念一动,且做个悄声的姿态,却又转过脸去,问那小二道:“这位小哥,既已断症,可有方子?”小二的将手一摊,笑道:“客官,不必再逼小可班门弄斧了吧?”米罗笑道:“实不相瞒,切脉断症在下确是学过些些儿,方子可半个不会,谈不上班门,小二哥只管大刀阔斧来。”小二的笑道:“也不是小可不肯,心有余,实是力所不逮。这任督二脉的事非同小可,便能治,哎——”却又笑笑,将下半截给咽了回去。米罗笑道:“小二哥话里有话。”那小二道:“无他,不过是说了也无用。”艾俄罗斯道:“怎讲?”“客官若真想知小可便说了,只是话须得不好听。”那小二笑道:“大家都是习过些武的,当知此不比旁的,客官只想龙三太子在朱紫国死活不肯下那两滴金汁子,非是见死不救,实是不可轻抛,便一般般儿的道理了。”功不可轻传此江湖常情,况替人打通任督二脉,所耗确非同一般,若论非亲非故人不肯倒也罢了,但那小二说得古怪,言下之意,非亲非故倒也救得,只是有个座上宾堂下客之别——却是犯了天蝎堂的忌讳,众人听得恼火,皆立起眉来,艾俄罗斯将手一拦,淡淡道:“想正因如是,白龙马那西天十万八千里走得须是不枉,那救贵不救贱的,非但不是佛液,倒像悭吝人的酒了。”那小二道:“拗不过客官,唉。”却朝外瞄了一眼,微笑道:“客官自便,小可甚也没说,咦?小店素来只以酒待客,以弈会友的。”米罗点头道:“确甚也没说。”

那小二的不再答言,瞧瞧满桌的狼藉,眉眼动动,又瞅山路无人,便乐得摸鱼,仍躺先前的条凳上懒懒晒他的太阳。

当下,又一声落子远远传来。

艾俄罗斯谓一辉道:“这位小兄弟,你看?”一辉听出些希望,不由又瞧瞧瞬,道:“多得费心——”对方素不相识却这般古道热肠,确让一辉感念于心,况这数日他已奔得心力憔悴,平素千般自傲本也磨没了三分,此时路遇这急人所困雪中送炭的,人行事又这般光明磊落,一辉自感念中不觉多生出几分敬畏,故而他本是不轻言谢之人,此番倒脱口而出道:“不胜感激。”言毕,便拖着脚步想去扶瞬,走了两步,又险些跌倒。艾俄罗斯忙扶住道:“小兄弟言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方江湖本色,只是我等也未帮上甚忙,却是惭愧。”他见一辉行事,也知是颇自重甚于自傲者,便也不说相助,只建言般道:“此间既有高人,不妨请教一番,且让我将小友扶去——”一辉闻言,且挣一挣,算是立稳,艾俄罗斯见他神色,知已默许,便过来将瞬扶起,负于肩背,朝一辉微微点头,便大步出去。一辉见他背影,心中颇感异样,咦?我怎地这般听话让他负了阿瞬去……是了,昔人有云,与君子交如沐春风,想所谓正人君子,便如是罢,与其相谈,便如明鉴照影,自惭形秽,唉,想我此生是做不来君子的。一面勉强振作精神跟了过去,只是疲惫之意仍免不得溢于言表。

至得湖边棋岩,艾俄罗斯将瞬放下,后面一辉跟过来接手,却抬眼望那掌柜的,那掌柜的只管端坐棋岩,对众人视若无睹。一辉方待开言,艾俄罗斯将手一摆,轻声道:“小兄弟,且待片刻。”一辉闻言,也不知怎地就听了去,且立于一旁,与艾俄罗斯一般候着,又见水边阴寒,便褪了外衫与瞬裹上。又候了一阵,见那掌柜的动动,自脚边摸起一子,拍在棋盘上,又凝眉不语了,艾俄罗斯与一辉交换眼色,示意再候片刻,一辉微叹一声,仍不自主就从了,后面天蝎堂的弟兄们却都是粗汉子,看了来气便要骂的,等得不耐,早碎语起来。米罗本待喝止,却见那掌柜的充耳不闻,转转眼珠,心道我那姓艾的兄弟老实,只知敬人,却不知酸文人多半须得莽汉子来治的。这般一想,又想起那小二先前的话,心中遂有了主张,却将双手一袖,作了木雕泥塑态,众人初时还小声议论,见米罗不发话,益发胆大,艾俄罗斯微微皱眉,米罗也只作未见。艾俄罗斯知已压不住众人,也只得轻咳一声,朗声道:“这位前辈。”那掌柜的并不应声,一旁米罗冷声道:“闻掌柜的好弈如痴,只道以棋会友,原来也不过尔尔。”那掌柜的探手入棋盒,又摸起一子,放于棋盘,少顷,收起手来,却终于扭过头,冷冷向众人一瞥——仅此一眼,方才还嘻怒笑骂的众人皆噤了声,连米罗也收拾起冷笑,浑身跟落了冰窖般,实实打个寒战。艾俄罗斯又抱拳道:“这位前辈——”那掌柜的并不理会,只冷冷瞅着米罗,目光冷冽。方才一眼,米罗已自知真撞了硬角,本还有些懊悔,但那掌柜的并不向他发怒,却仍冷落艾俄罗斯,米罗不由怒上心头。艾俄罗斯见得他面有怒色,知是为自己这个友人给人薄了颜面,便暗中摆手,轻语道:“罢了,咱们这是有求于人,不可造次。”孰料他愈是恭谦,米罗心中不平愈甚,心说这不是人善被人欺么?再说,又不是你求人。却将袖一甩,冷笑一声,伸手指那掌柜的道:“看也无益,闻你高明,特来讨教,是高人还是浪得虚名,咱们棋盘上见真章!”那掌柜的倒不以为忤,止淡淡道:“文比?武比?”米罗冷笑道:“在下粗人一个,不惯那些拽文弄虚的,自然是武比。”顿一顿,道:“不过我等亦有要事在身,不想白费力气,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倘使你输——你治得好这位小友么?”那掌柜的向下又是轻轻一瞥,沉吟片刻,道:“龙锁三关?”米罗道:“不错!”心中却是一震,只一眼便看得这般通透,真真不知是何方高人了,又低头瞅瞅瞬,转念想道,既高明如斯,必是可治了,毕竟天无绝人之路,这位小友,也算你至福,命不该绝。却见那掌柜的将膝头羽扇拾起,轻摇片刻,道:“可以。”

(【注】三关三田:三关指背后从下到上尾闾(脊骨尽头)、夹脊(背后对内肾处,为夹脊双关)、玉枕(脑后)三关,属督脉,为阳;前面上丹田、中丹田、下丹田则是所谓三田,属任脉,为阴。据说是男练督脉,主盈气,女练任脉,主盈血。)

米罗闻言,倒舒一口气,艾俄罗斯却扯过他来,低声问道:“贤弟,这掌柜的这般放话虽是好的,只是我不懂弈道,你怎样?”米罗笑道:“略懂。”两个字,听得天蝎堂的众人连连点头——此话不假,咱们当家的可是实打实的略懂,就知道四颗一色儿的围一处可倚多为胜的灭了当心那颗另一色儿的。正暗笑处,米罗一眼瞄过来,笑道:“放心,俗语早说,三个臭皮匠,可顶个诸葛亮的。”众人齐齐摇头,风二接了话茬笑道:“当家的,这可不是兄弟们不与你顶缸,咱这堂中臭要饭的不少,臭皮匠?半个也无的。”众人一哄而笑,场面倒缓和下来,米罗笑道:“怕他怎地,横竖武比,咱们毕竟人多。”

艾俄罗斯闻言,心中仍颇不安,只是沉吟不语。

米罗上前道:“怎生比法?”

那掌柜的将目光往他身后一投,众人一惊,俱扭头去,却见先前的店小二已绕至身后,这番连米罗也惊出一身冷汗——什么时候来得?这人若要暗算,我等方才已然休矣!此时听那掌柜的冷然道:“以礼,为客官置势子。”

那小二的笑道:“是。”此回断断不是哂笑了,却把众人真笑出一身浃背冷汗。

就见那小二的飞身落到湖边,向那掌柜的抱拳,恭恭敬敬一揖,那掌柜的正坐受礼,却将羽扇往手背一合,微微欠身,算是回礼。米罗看得火起,那小二的代我作礼,这掌柜的分明自视高人么?又不好发作,毕竟人礼轻也轻的自家小二么。礼毕,那小二往棋岩一侧岩壁瞄了一眼,顺他目光望去,见得崖壁上纵横十九路凿着一张棋盘,众人皆倒抽一口凉气——以棋盘之巨,得以多大的棋子来填?此时小二的自棋岩下立起两根竹耙子来,将有弯爪的两头沉水里,众人方才见着水底沉了一黑一白两缸棋子。风二看过一眼,低声道:“当家的,你这番可撞鬼了。”米罗道:“你又知了。”风二道:“不是我知,是看这棋子如此大却这般讲究,必不是凡人。”米罗道:“怎么说?”风二道:“当年跟老当家的走路,也听过些轶事,好棋子多以黑铅、紫英石、硝石混合为料烧制,烧色十分讲究,以白如蛋清、黑如鸦青者为上,若是烧出鹅黄鸭绿、中外透明的子儿,便白送也无人要。”顿一顿,却指那棋子道:“当家的你看,那湖中棋子这般大,必是工艺繁复,子色儿却如斯纯正,那掌柜的从何处炼化得来?莫说烧制,便运上山来也非同小可,倘不是弈痴棋狂,谁人肯废这功夫?”米罗嘿嘿一笑:“未必,我看那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算我白说,”风二摇头道:“也不知谁兜里连娶媳妇的子儿都没,好容易制毒可堪一绝,他那炮药的缸子就比他本尊卖了还值钱。”米罗知他嘴上虽毒,心里却是担忧自己,便笑道:“少说两句,死不了你。”风二微叹一声,只管皱眉,米罗却盯那棋子,心中暗惊,这棋子小说有磨盘大……想一想,又推风二道:“你说棋子里能灌多少铅?”风二道:“闻得镇南的云子是铅七份、紫英三份合着硝石二份。”米罗皱眉,心说那棋子一个少说也得数百斤——这倒罢了,说是武比,必是要费些功夫来得,只是棋盘竖立,这可怎生下?却见那小二的将两根竹耙子其间之一倚住棋岩,自家拖了另一根,摇摇摆摆行至白棋缸边,将竹耙子往下一沉,勾住一粒棋子,按了个运气的诀法,手腕一抖,喝声“起”,就见一道水龙腾空而起,水浪正托着一粒白子,莹润如玉。那小二见着棋起,将竹耙子换把手,自家一个腾身,飞纵上去,右手正接着那白棋,左手将竹耙子往地面一点,借力旋身而上,半空中右臂一扬,将白子抛向棋盘。不等棋子落盘,小二的将身一沉,左手竹耙子再一点地,又腾身而起,如影随形般向那白子追去,那白子方触盘,那小二的正巧追上,分毫也不差,轻喝一声,一掌拍去,就听震山裂谷一响,那白子入壁三分,正落在上部星位。

空谷回音间,那小二的轻身落地,懒洋洋拖了竹耙子往湖边走。

艾俄罗斯微微一震,心道,这棋下得可怕,水中取子,以竹钩棋,是四两拨千斤的软功,力不够大,那数百斤的棋子怎生能起?力不够软,耙子便折了,这已是不易,还须得不歇气打棋入壁,却换做了力拔山起的硬功,非是将软硬功夫练至至化境地,怎生转换得如是自然?更无论托棋行空那等轻功,打棋至位那等准头……若一两子,我也还应付得来,十多二十子便难说了,但一盘棋下完,少说也得——

正想处,却见掌柜的将手往身侧竹耙一点,也不见他怎生动作,耙沉棋起,水龙卷竟将棋子抛上两人来高,那掌柜的将手一拨,竹耙子也自水中飞起,那掌柜的伸手在耙竿上轻轻一拍,耙子圆头正顶住那黑子,向前一送,便听啪的一声,那黑子已然嵌入棋壁,正中去部星位。

此番连米罗亦是默然,寻思道:方才果是我唐突了,想那掌柜的既敢应承替人打通任督二脉,必是高我等甚多,唉,莫说这掌柜,便那小二的也不在我和兄长之下——罢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这般想,便上前一步,艾俄罗斯忙拦着他,轻声道:“莫急,这不是你一人走得完的局。”米罗叹道:“我一念之差,倒带累大家了。”艾俄罗斯道:“唉,我知你是为我打抱不平,终是我处事不周便了——”一辉在一侧已默了许久,此时瞧瞧瞬,嘴唇动了好几番,方才艰难吐字道:“算了,二位,这掌柜的也未必真有回生妙手……”米罗摇头道:“本来我也这般想,可现在看来,若这掌柜的不能治,怕咱们也很难再寻得第二人。”一辉扭头道:“他也只是内力强些……”“不止。”米罗道:“医道常言望闻问切,原是望其气、闻其声、问其症,而后方才是切其脉。医者依此也是高下有别,‘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问而知之谓之工、切而知之谓之巧’,昔扁鹊望桓侯而知有疾,世人谓之神医,便是由此。我行走江湖也不算短,自问切脉的功夫尚算入门,仍不能做到问而知之,何况这掌柜的是望而知之。我知小兄弟不肯带累我等,但任督二脉是怎生要命你我皆知,小兄弟,不是我把话说绝,今日下山容易,只是你恐怕真要为这位小友准备后事了。”

一辉默然。

此时又听震山的两声,那小二与掌柜的在入部平部两处星位又放下势子,至此,平上去入四处势子俱已落座,那小二的将耙子一横,捧将过来,举轻若重的将耙子置下。艾俄罗斯抱拳道:“多谢。”那小二的只管向众人一揖,便退至一侧,一副请君自安天命的模样。

(【注】棋谱很多叫法,平上去入指四等分,平指左下方,然后顺时针走;东西南北则是上南下北左东右西)

又默了片刻,一辉瞧瞧一侧的胖子富五车,低声道:“……劳驾。”胖子只当他太过疲惫,忙将瞬接过手来,一辉伸手拂开瞬面庞上乱发,又不经意在他鼻上一刮,方才笑笑,对胖子道:“多谢。”胖子忙道:“举手之——”一辉却退了两步,向艾俄罗斯、米罗并众人深深一揖,低声道:“各位侠肝义胆,实是感激,阿瞬……就拜托了。”

米罗一怔,心道,怎生跟遗言一般?

却见一辉深吸口气,身形一晃,人已至得湖畔,掌中正握着那竹耙子,向棋岩上掌柜的静静一指。那掌柜的坦然而受,并无半丝怒色,只将掌中羽扇微微前伸,做个请的姿态。

一辉将竹耙一收,左手捏诀,虽是疲惫,但此刻他已下定决断,闭目凝神片刻,心地一片空明。运力片刻,一辉气注丹田,将手一抖,掌中竹耙子化了一道绿刃猛然向湖水劈去,听得哗啦厉响,湖水喷起有半丈高,平白立起两道水墙,湖畔水浅,这一劈却将棋缸露了出来,一辉向下一探,捞起一粒棋子,足尖在棋缸上一点,借力跃上岸来。湖水轰然坠下,落了他一身一脸。一辉叹口气,禁不住踉跄半步,却又立稳,仰头望那崖壁棋盘,一面稍作调息。

劈川断流?!艾俄罗斯微微点头,又见一辉手掌握着棋子一角,那棋子本水淋淋的,给一辉手掌一握,竟咝咝生起白烟。艾俄罗斯知是一辉劲力所逼,不由赞叹,这位小兄弟疲惫至极,我若如此,都不知还能动弹否,而他尚还能使出这般劲力,当真是可敬、可畏。

一辉默了片刻,他是个不懂棋的,也不知往何处放子,一作难,心中又是一酸,若是阿瞬,当是难不住他了,阿瞬不似我,是个好学的,除了武艺甚么也学,弈数亦是一般……教阿瞬弈道的仿佛是沙迦吧,想一想,却只忆起闲庭落花一地,唉,反正也无旁人,就当是沙迦吧。一辉确也无甚精力多想,不由又扭头望望瞬,仿佛又来了气力,此时灵光微闪,心道,是了,是沙迦,昔日在桫椤寺阿瞬曾还将沙迦教与他的棋谱一子子的落来我看,那棋谱诡异得紧,远看去,就像是……噫,像是太极谱。我记得,第一子是落在——

思及至此,一辉又勉然运力,飞身上前,至得崖壁,一辉点足腾升,左手往石上一抓,双足踢在崖壁上,又再上丈余,如是反复。

我记得——

一、二、三……

就是此处!一辉将棋子往壁上一拍,狠命补上一拳,轰然一震,棋子整个儿陷入壁中。

那掌柜的望过一眼,淡淡道:“颇有趣。”

艾俄罗斯见一辉近于力竭,几乎栽下石壁来,忙上前扶住。一辉早已疲惫至极,这一动真气更火上添油,不觉口中一甜,一口血就喷了出来,再立不稳,只得倚了艾俄罗斯肩膀,慢慢过来。这边米罗见堂中几个勉强算得上会下两子的兄弟都瞪着那一子,争险没把眼珠掉出来,便扯过风二道:“怎生?落在那里不行,还是怎地?”风二挠挠头,道:“该说甚呢?不是不行,只是,唉,白子初手‘天元’——这个、这个……”该说他太懂还是太不懂?风二也不好说出来,恐怕多半是后者的。

此时,那掌柜的随手勾起一子,仍是一点一送,落子上三七。

阿瞬摆来看那谱,第二子却不是落那处。一辉想想,又挣扎着要去湖边,艾俄罗斯道:“小兄弟,你且歇歇,若要落子,只需告颂我方位便可——”一辉瞧瞧他,平静道:“我不懂弈道,止一身蛮力罢了。”艾俄罗斯愕然,一辉轻轻推开他,又踉跄过去——那掌柜的不照谱来,无妨,阿瞬说的第三子是……起东十南十六,嗯,哥哥我是绝然不会放错的。

又听震天的一声,一辉从崖壁上栽下来,饶是艾俄罗斯上前扶住,两人险些一齐栽倒了去,一辉并不多言,止握握自家已然渗血的拳,念咒般道绝然不会。那掌柜的微微皱眉,又随意一子点下,一辉见过,又挣扎了去。米罗也看不下去,艾俄罗斯拦着道:“先让他去吧。”米罗拿眼看他,艾俄罗斯摇头道:“就是要拦,也阻他不住。唉,男儿有泪不轻弹,你看他的模样,既不能流泪,流血……怕也能好受些。”

又下了几手,一辉也不管那掌柜的落子何方,只按他的谱摆来。天蝎堂几个懂棋的看去,渐渐都暗道不好——那掌柜的显是已看出端倪,已将一枚黑子粘上一辉一枚白子,一辉却浑然不知,只管呕着血拍子。掌柜的另一枚子又粘将上来,风二看得不忍,就想喊小兄弟,再不自救你那几枚子要死了。方上前一步,却见米罗负手而立,只是默默摇头。众人皆尽默然,就见石壁上白子莹白如雪,其上一道道血往下滴淌,触目惊心。

啪——!

风二低语道:“听吃了……”

一辉又一子拍去,一片血染在子上。

啪——!

那掌柜的伸指一弹,也不知甚物事自袖中飞出,拨在石壁上,却见一枚白子从壁上落下来。一辉见了,便要过去拾起重新贴上壁去。风二看不下去,拦住道: “别去了,那一子……那一子,唉,是给吃了。”一辉不听他的,风二使劲拦着,又道:“小兄弟,那一子,没救了,没救了,死了,你明白吗?”一辉听得个死字,忽然大怒,充血的双眼直直瞪向风二,风二大骇,几乎一下坐在地上。一辉却转过眼去,瞪那掌柜的道:“你偷我子。”那掌柜的冷然不语。一辉又道:“还来。”四围一片哗然——原来山谷间落子声震天,渐吸引得左近人纷纷往上赶,单一的,三五一群的,不觉间已聚得些人来,俱望了壁上巨棋热闹,此时一辉嚷掌柜的偷棋,那看热闹的便忍不得饶舌——这人究竟懂棋不懂?一辉并不理会,他也听不得那许多了,只瞪那掌柜的道:“还给我。”说着,连拳也举了起来,关节处直冒黑血,又道:“还我。”一面上前一步,艾俄罗斯忙拦着他,一辉站不稳,就扑在他肩上,反复道:“他不按谱下,还偷我的子,他——”艾俄罗斯轻抚他背,低声道:“不打紧,咱们抢回来便是。”一辉挣了一步,道:“我要自己抢回来。”此时他一身的力气都耗尽了,猛然又咳出一口血来,俱喷在艾俄罗斯背上。艾俄罗斯扶着他,低声道:“别急,慢慢来。”一辉道:“可是——”艾俄罗斯道:“没什么可是,总抢得回来的。”一辉道:“……可我忘了。”艾俄罗斯道:“……什么?”一辉道:“下面的子……我都忘了,我真没用……”

艾俄罗斯将他扶住,也不知说什么好,有一句没一句的轻声安慰。

一辉却全听不见,只不住的想,我真没用,换做阿瞬的话……是了,阿瞬记性好得很,再难的棋谱一遍就记得了,那日他摆来与我看,说他特别喜欢那个谱,不多时就摆完,我一点都不懂,他却高兴得很,之后……沙迦捧两个檀木的棋盒过来,阿瞬就跑过去拉他衣摆,连声说师父我都记得了,那一手尤其妙。沙迦就笑,只一手么?阿瞬就说,不止,还有那手,还有还有……一面从沙迦手里取过一个棋盒,欢喜至极朝外跑,沙迦走得慢些,他便跑回来扯沙迦袖子。那时,他唱什么来着?

艾俄罗斯焦灼的唤道:“小兄弟?!小兄弟?!”

一辉微微一笑,心道,我想起来了,那首诗,很有名的,不由闭上眼,耳中尽是瞬那日所唱:

“黄梅时节家家雨,
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
闲敲棋子落灯花。”

闲敲棋子……闲敲棋子……落灯花……

艾俄罗斯见一辉已失去知觉,两指轻摸一辉颈脖处脉搏,叹口气道:“无碍,让他歇歇吧。”说着把一辉交与天蝎堂几位弟兄,却转过身来,向人群一抱拳,坦然道:“诸位,实不相瞒,在下不通弈道,论理,不该在此搅人清兴。但人命关天,确不能作壁上观,在下斗胆请列位会家赐教,不胜感激。”他说得坦诚,人群一时静下来,稍顷,窃窃私语声渐起,艾俄罗斯见其间数人眼光闪动,知有些门路,又诚心一揖。道这局棋下的时间并不算太长,这时段闻声赶上山来的多是武林中人,大多有些血性义气的,见艾俄罗斯这般礼遇,也颇有些人不好意思来,当下便有数人出来,并着天蝎堂风二赵四等几人,都道会下,只是不见高明。艾俄罗斯便又行礼,众人客套一番,且聚在一处,看那棋局议论不止,意见不一。那掌柜的且端坐棋岩,也不开言,便是随得众人的意思。过得好一阵,众人议得一手,便指与艾俄罗斯,艾俄罗斯便自水中取子落盘,那掌柜的冷冷看来,也不多加思索,随意应手,显是游刃有余。又下得一阵,众人议论声渐小了去。风二只管皱眉,谓米罗道:“当家的,不是我等不尽心,实在——”米罗摇摇头道:“这是武棋,不仅是盘上的功夫,还有内劲较量。文家那一套先收起,只要不认输,说不准那掌柜的先撑不下去认输。”风二叹口气,却把米罗的意思与众人说来,众人也觉有理,便硬着头皮续往下去,实有浑赖到底的味道。止艾俄罗斯与米罗心底犯难,愈下愈是心惊,已然下了这五十来手,那掌柜的下得其间半数,仿佛连一丝汗也无有累出,艾俄罗斯接手一辉,面上却已显疲态。再过得数手,艾俄罗斯打棋入壁下来,一个不稳,几乎跌在地上,米罗眼疾手快,飞身上前,明里是拍他肩膀,暗劲微微一扶,艾俄罗斯立稳。米罗悄声道:“兄长稍歇,下一手换我。”艾俄罗斯默了片刻,道:“也好,看此情形,也只好车轮战了。”却慢慢回来,那边一辉方巧醒来,又挣扎要起,艾俄罗斯伸手止住,一辉挣不起身,叹口气将脸别在一旁,嘴角又溢出血丝。艾俄罗斯又看看那掌柜的,心知一时定战那掌柜不下,且盘膝坐下,抱元守一,专心运气调息,待过一阵再替米罗。

再下一阵,艾俄罗斯精力稍稍还复,便起身来观棋。米罗落子归来,本也是暗自叹息摇头,见艾俄罗斯起身,却将叹息收起。艾俄罗斯见米罗亦有疲态,便要换下米罗,米罗勉然笑道:“兄长勿忧,我好得很,这局棋咱们还有得拼。”“这么不是个办法。”风二禁不住道:“当家的,唉,咱们认输吧——再下去,太不好看了。”米罗心道你当我真不知深浅么?只是——此事毕竟也只怪我处事有差,我责无旁贷。

正说话处,啪的一声,又一枚黑子拍在崖壁上。

众人看得面色发白,米罗拿眼瞅风二,风二垂头道:“平部一片子,已是死了。”

艾俄罗斯默了片刻,对米罗道:“你且歇下,我再与他拼一回。”米罗道:“兄长,这——”艾俄罗斯道:“这不是你我的颜面,咱们要的,是自己的一颗良心,不是么?”

一语既出,众人皆是一震。

米罗道:“是。”却昂首道:“风二,你说,下一子落在何方?”风二不语,米罗哈哈一笑,道:“怕什么?咱们弟兄一场,何曾怕过甚?!不畏死,不畏难,何况是输赢!”

风二奋然道:“是,当家的,咱们与他一拼到底,便是输——”

米罗道:“也输得顶天立地。”

艾俄罗斯微微一笑,点头道:“这便是了。”

此时听山间一人轻吟道:“不信仙家亦不闲,白云春乱碧桃间。旗亭偶向茅君弈,一局未终花已残。”诗意极闲,伴着流水淙淙,颇有不知春秋意。风二瞅瞅壁上棋局,斑斑血迹仍在,不由心中不快道,都这境地,什么人这般好兴致来得?却见一人掠入,也不理会众人,直直掠了瞬,跳出丈外。米罗与艾俄罗斯对望一眼,方明白人方才是话里有话,艾俄罗斯便想,先前急上心头,却真疏忽了,是了,山头风大,咱们这局又下得天翻地覆的,后又添这许多看客,人声鼎沸,对病人大是不妙,还真是一局未终便残了他人性命。却听米罗长舒一口气,道:“阿弥陀佛,今太阳真打西边出了,这辈子咱还头一遭看他这般顺眼。”艾俄罗斯也抬眼看去,原来是沙迦,便笑道:“说得跟老死不相往来似的,亏你们还曾做过两年的老邻居。”米罗手一摊,道:“免,我老早搬了,谁让我这人嘴挑,见着酸的就得退避三舍,况那是多年的老陈醋,要命的。”一面朝几个弟兄努努嘴,众人会意,便有几个退出人群,往那边接应,沙迦看也懒得看多看他们一眼,径自将瞬抱去店中安置。

打头的赵四见沙迦爱理不理,只管自家把瞬脉搏,知他动怒不上脸,忙将事情始末略略道来。

方说了两句,店中已是人影不见。

棋岩边,一辉见沙迦掠走瞬,挣扎着要起身去看,徒劳挣了两下,沙迦已然转将回来,一辉动动嘴唇,沙迦道:“恐是不太好。”却从袖中摸出个瓷瓶儿,抛给一辉,也不再多看谁一眼,凝眉瞅那棋局,良久,不由轻叹一声,道:“罢了,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要度众生,生老病死。”声言不大,却字字铿锵,那掌柜转过眼来,笑道:“《长阿含经》,此位莫不是佛门中人?”沙迦淡淡道:“似僧有发,似俗无尘。做梦中梦,见身外身——见礼了。”那掌柜的道:“见礼——这位朋友想是懂棋?”沙迦道:“略懂。”米罗听他例行拽文,正酸到倒牙,猛听得这两个字,险些跌倒,却见沙迦说罢,伸手向水面轻拍一掌,也不见甚波纹涟漪,一枚白子便吸附在他掌心。沙迦提子纵身,便见他袖袍一拂,那棋子已然入壁。艾俄罗斯不由点头,我等所练功法各不相同,若撇开输赢,单看诸家取子落子,也是令人大开眼界。

众人见沙迦落子无声,有人识得妙处,便拍掌叫好,有人不解,便议论这几位落子者高下。“这是软功,与硬功运力路子大不相同。”风二笑道:“若论硬功,当家的他们内力浑厚,便石头也踩得出印子来,印子越深,便是功底越厚的征兆。软功却是反的,你看咱们在这湖畔走过,各个留得脚印,那沙迦抱着个孩童走了一番却半个脚印也无,难不成说沙迦内力尚不如我等?其实别人高明之处也正在于此了。”

众人且在一处议论纷纷,有喜的,也有忧的。

不多时,沙迦与那掌柜的已各自过了七八手。米罗忍不住问风二道:“你看这局还有望么?”风二皱眉道:“难!不是我说……当家的,你们这烂摊子,神仙来了也难收拾。”米罗道:“甚么叫我们的烂摊子?算了,不问你了,只知长他人志气,那坛老陈醋我还不知?死也要面子的,他既肯接手,必然有法子。”

正说处,却听那掌柜的轻语道:“咦?这一手却妙。”

米罗闻言十分得意,又拿眼看风二,孰料沙迦叹口气道:“这位高人,胜负已定,您不觉您这话说得十分虚伪么?”那掌柜淡笑:“胜负已分,在你之前,但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山人所赞,皆出本心,并非虚言。”沙迦道:“既是诚心之言,受之有愧,却之不恭。”

掌柜笑道:“阁下妙手,山人确略窥一二,止不免好奇,阁下眼中,这局棋竟是如何?”

沙迦瞥了米罗一眼,米罗冷汗直冒,心说这局不是我一个下的,你只鄙视我,想是公报私仇——果听沙迦毫不留情批道:“惨不忍睹,回天乏术。”

那掌柜道:“既明胜败,何必落子?以阁下棋力,未免可惜。”

“久闻弈数亦是天数,纵横十九路,分阴阳,断八卦,有世间万象天道循环。”沙迦道:“论世间事,是先有天道后论成败,今天道亦定,胜负亦定,两相量衡轻重有别,在下也只是宁担败果,不敢逆天道。”

那掌柜的笑道:“何谓逆天?”

沙迦道:“见死不救,是为逆天。”

“天有好生之德,此话不假。”那掌柜道:“不过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只济苍生不济人,泽被万民而不恩遇一身,此方为天道。”

“然也,然也,”远远听得有人笑道:“是以天道非人所为,圣人非人可学,只是久闻冥教无法无天,纵论天道何益?”那掌柜笑道:“又来一个唱黑脸的,却好,白脸红脸花脸都唱尽了。”艾俄罗斯闻声却是一喜,扭头道:“撒加。”果见一人背剑踏山而来,不是撒加是谁?艾俄罗斯迎上道:“兄长一路可好?”撒加笑道:“也无甚,正说一路怎地夜叉小鬼不断,原来森罗阎君在此。”艾俄罗斯闻言一怔,却立刻恍然,心道,是了,若不是他,谁人能有这等内劲?便道:“修普诺斯?”撒加微微点头,却侧身随意一抱拳道:“天道也好,人道也罢,想堂堂冥教之主,挟幼儿性命以探他教虚实,实恐有失体统。适才闻阁下纵论天下道义,敢问己身所行者何道?”

那掌柜确是修普诺斯,闻言不由大笑道:“山人虽打理冥教务事,却非阎君,掌教一长老罢了,僭越之事,挂瓢洗耳,勿需多言。若论山人诱探尔等虚实,子虚乌有,却不知圣教右使所指为何?”

撒加道:“此棋一局千钧,非常人所能为,掌教设局如斯,岂有不知世间弈者无数,泰半文人墨客?如此弈会斯文,岂非刻意刁难?此文士下不得,自然只有武士来下,泛泛如我辈,也只得使出浑身解数,一局下来,我等功体冥掌教看在眼中,自是了然于心。”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心道此言甚是,不然修普诺斯也未免太闲,这番让冥教窥得我教根底,日后大是不利。艾俄罗斯与米罗交换一丝眼色,颇有些忧色,只有沙迦袖手而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原来如此!”却听修普诺斯笑道:“山人一点心思,圣右使何了若指掌耶?!唉,可惜,这等阳谋竟为圣右使识破,想来圣右使必是藏龙守拙,真人不露相了。”

撒加闻言,将袖一拂,湖水乍开,撒加纵身自湖底取出一子,凌空一掌,将棋子拍在石壁上,却飞身而下,冷然凝视修普诺斯。

修普诺斯拍掌道:“妙哉妙哉,此一掌石破天惊,平山定海,唉,后生可敬,后生可畏。”

撒加傲然道:“可有破招?”

“若论山人,倒是可破。”修普诺斯笑道:“换做旁人,那就保不齐了,哪怕与山人同使一式,人不同,结果多半也是不同的。”撒加闻言,微微点头:“这却有理。”修普诺斯重拾羽扇,轻摇道:“这世上并无必破之招,也无必不可破之式,列位都是习武之人,当知招数死活皆存于用者一心——圣右使言山人借棋局窥尔等功体,原已有违此道,山人若作此打算,非但无稽,亦是无用。圣右使自是聪明人,只是论及看透世间百态尚还嫌早,人各有志,非一语而能蔽之。大丈夫贫,气不改;达,志不改。山人于此所为何事,乃是山人志向所趋,亦是私人兴致,非尔等所谓的肤浅缘由。再说,此次挑事的,并非是我教中人,还望明鉴。”

撒加扬眉道:“哦?”

“山人以弈会友,原是文士见文,武者见武,便无朋自远方来,也足可自娱自乐,更不曾打搅何人。”修普诺斯道:“今日贵教聚众而来,二话不说,非要与山人杀上一局,山人尝问是要文试武比,他们气势汹汹的答要武比,唉,山人也是不得已方应之。人皆言棋逢对手人间乐事,试问下出这等惨不忍睹之局有甚愉悦可言?贵教翻脸不认也罢,尚还藉此兴师问罪,实在是令山人伤心。”

撒加淡笑道:“如此说来,却是我等造次了。”

修普诺斯笑道:“不敢,当是误会。”

米罗嘿嘿冷笑道:“好大的误会,原来你本是愿替方才那位小友疗伤啰?”

“任督二脉,事非小可,”修普诺斯道:“非亲非故,功不可轻传,此恐江湖常情。”

米罗道:“我等若是赢你一局,你便救人——想是洗刷我等。”

“非也。”修普诺斯道:“若尔等真能如此,山人必当引为棋中知己,士为知己者死,绝非虚言——只可惜一局下来,阁下仿佛不是。”

“我也庆幸不是。”米罗冷笑道:“嘿嘿,不跟你下,你就见死不救,这与要挟何异?”

“凡事总有个先后罢,后生。”修普诺斯淡淡道:“真真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唉,幸甚下赢便救人尚不是山人自家所提。”

米罗语塞,撒加伸手轻止,又道:“冥掌教,现今此处有我们圣教的人,你们冥教的人,还有他教贤士可做公证,在下请问,倘赢得棋局,掌教必援手救人 ——此话当真?”

修普诺斯微笑道:“当真。”顿一顿,又道:“不过……敢问贵教是想倚多为胜么?”

撒加抱拳道:“禁不住,掌教武功棋力都实在高强,不倚多,实在无胜。”

“也罢,”修普诺斯轻摇羽扇道:“但既是赌棋,山人若输便替那位小友打通任督二脉,尔等若输,抬脚走人,这也未免不公——总得有个对等的赌注。”

撒加道:“也是,但不知我等有甚可入掌教法眼的筹码?”

“噫……”修普诺斯微微沉吟,忽而笑道:“久闻士可杀而不可失名节,此局既因稚子而起,不妨这般——尔等若输,尔等当众认这稚子做幼主,若何?”

众皆哗然,便有人愤然道:“你也知士可杀不可辱!他们都是正道的英雄,绿林的好汉,多人一世英名换你几分内力,好公平!”“咦?”修普诺斯笑道: “这世上多有贫嫌富输骂赢,但棋局未开,怎么倒像是山人已占了便宜似的?不敢赌可以不赌。既是要赌,又何妨轰轰烈烈一局?”当即有人骂道:“好个轰轰烈烈!你怎生不把你的名声押上?!”

“押上又如何?!”修普诺斯哈哈大笑:“人生如棋,生死成败,算来三万六千局,山人今近其半,无一可贵,也是生平一大憾事。倘真能酣畅淋漓,哪怕生死一局,成败一局,荣辱一局,哪怕万事皆空,皆可不悔,无憾矣!”这一笑何等傲然,竟将群雄皆震住,修普诺斯羽扇向下一点,道:“可以,山人再退一步,要赌就赌到底,倘山人输此一局,山人亦当众认那稚子做幼主——山人敢赌,尔等敢吗?”

艾俄罗斯上前一步,撒加伸手一拦,低声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艾俄罗斯不喜此等言语,不由皱眉。撒加道:“信得过,便交与我。” 艾俄罗斯叹口气,虽是不悦,但撒加既然言及信义,毕竟是生死过硬的弟兄,便依言立下不动。

“冥掌教不必相激,”撒加又上前抱拳道:“激将之下往往言非本心。此事毕竟事关我诸位兄弟,在下希望掌教能给予我等一夜时间考虑。仓促之下,我不希望做出任何承诺,更不想替我的兄弟承诺。”艾俄罗斯闻言,微微点头,此言甚是,处变不惊的本事,毕竟我不如他,心下也惭愧自己方才一念险些把众位弟兄皆尽决断了去。

“很好。”修普诺斯道:“蜀山多雾,山人明日午后在此恭候,文比武比——亦由尔等来定吧。”

说罢,修普诺斯飞身下得棋岩,轻摇羽扇,大笑而去:

“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
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
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
南阳有隐居,高眠卧不足!——好诗!端的是好诗!”

众人看得发愣,那边小二的正倚山崖打瞌睡,一惊醒来,看看修普诺斯背影,又看看众人,叹口气:“唉,甚么南来北往都是客,又有得忙了……”方才瞌睡把头巾给弄得散了,丝发垂下来,将面遮了一半去,那小二懒懒伸手去抓,好容易将头发扶上去,又顺前额滑下来,如是两三回,那小二便不想理会了。他头发这一垂,终是有人认出他了,便叫:“米诺斯!”

“唉……”米诺斯翻眼望望渐沉的日头,挠挠头皮道:“掌柜一局未竟而中盘弃子,今夕阳西下,黄昏将过,此诚寂寂人定之初也。好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此去方圆百里,仿佛也止小店一家,诸位,敢问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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