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S

 找回密码
 进入圣域
查看: 2374|回复: 8

[圣文原创] 流金岁月残本·虞美人[全]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0-4-10 13: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楔子>

黄金历256年,亚特兰帝斯帝国许杜拉龍历28年,司各辟欧月初日,大行祖帝病危,望星空而慨问:“朕一生南征北伐,开此浩大基业,世人将如何评价?”

史官艾萨克叩首而答:“陛下所建之大国历代无人可比,陛下扩展之疆土历代莫可以望项背,陛下所到之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陛下之英名,当为千秋万代颂传。”

皇帝默然,似极目远眺,须臾,自怀中取竹笛一管,高奏数声,问:“朕此音律如何?”

“……”艾萨克见帝目光恍惚,似已不久于人世,答:“陛下此曲当为天籁绝响……”

“卿……”帝似笑非笑,似嘲非嘲,缓声道:“不通五音至此,奈何强赞?”收笛入怀,长叹:“卿自行刺朕,已十三载有余……”

“微臣惶恐。”

“卿当众置朕于不堪之地,然卿所言之事乃实情,是以朕无意追究,然时至今日……”帝嗟哦唏嘘:“朕虽拓疆万里,亦曾因此令千里白骨积尸如山,平生虽叱咤疆场,亦曾有王都之困,裘德加之败,甚于性命不保,何言战无不胜?”

“陛下——”艾萨克闻言涕下,再叩首答:“人无完人,陛下亦如此,然人贵自知,古今之帝者,却莫可与陛下相提并论。”

“真言,朕所望者,真言而非褒辞。”帝颔首不语,良久,复言:“朕一生所为,功过参半,艾萨克,命卿为朕评传,务还真相于天下。”

“微臣——”叩首涕零,已然泣不成声:“领命……”

“朕自知大限已至……”帝复命皇后:“后嗣无德,乃朕平生大误,朕殡天之际,即萧墙祸起之时,朕——已心有余而力不逮……卿略有治世之才,亦领兵已久,朕将社稷江山暂托于卿,竖子可辅则辅之,不可扶,卿可取而代之……另择贤者而立……”

“臣妾……领命……”后伏地,亦泣不成声。

“朕起于塞壬之邦,自当回归塞壬之土,”帝执笛叹息:“无他,但令此物与朕同穴。”言讫,昏厥,徐徐又醒,仰天长叹:“孤家寡人,孤家寡人……”数声而瞑目。

史官艾萨克奉遗诏作祖帝生平本纪,并收录黄金末代英雄列传,几经战乱,仅余数卷残本传世,管中窥豹,略见一斑,还黄金代莺歌燕舞之神话于本来面目。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13:15 | 显示全部楼层
<春花秋月何时了>

阿波罗的太阳车走到西天尽头的时候,海面变得阴沉可怕,浊浪益发的汹涌起来,咆哮着倾吐并不雪白的泡沫。海岩忠实的呈现着变化的暮色,从浅薄的血红到阴沉的黯蓝,当冷漠的阴暗笼罩了它时,它在海浪的咆哮声中像极了青面獠牙的怪兽。天的另一边,呼啸的风正声嘶力竭的驱赶着一块拇指大的铅灰色浓云,疾驰着扩展,从云偶尔的间隙中能间歇的望见月亮苍白的脸。

“大风暴要来了,收船——”海的子民们吆喝着,忙碌的收拾着,素日宁谧的港口一派不安的繁忙,海滩上只有几个闲人冷漠的站着,宛如黑色礁石的雕塑 ——为首的男人蓬乱的长发中缠着几缕干草,嘴唇的线条似乎显示着坚定的意志的淡然的微笑着,他的眼神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色彩,然而仔细的观摩,那目空一切的光芒中时时有愤世嫉俗的光彩转瞬即逝,仇恨光彩的间隙间,往往是或者迷惘或者悒郁的神采,而男人很巧妙的以奇特的笑意掩饰住了,让那如同鬣狗一般锐利的眼神看来温和可亲甚至简单的与普通的年轻热血的战士别无二致。男人凝视着陡峭的山崖上赤足行走的奴隶们——脚镣疲惫的响声与皮鞭的吆喝不协调的合奏着,于是,男人冷冷的握紧了手中一柄黑的毫无光泽的巨剑——锈得仿佛快要腐烂一般,只是冷漠的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狭隘的羊肠道上,海滩上的几个男人堵住了奴隶队伍的去路,执着皮鞭的监工气势汹汹的赶到前面:“你们这些胆大包天的贱民想要干什么?!”

为首的男人如电的目光逼得监工倒退了一步,他只是冷冰冰的回答:“杀你。”

监工的全身抖开了,忙不迭的招呼护卫的兵士,十数个牛高马大的兵士一拥而上,仿佛并未费太大的力气便制服了那群男人。监工这才舒了一口气,狠狠踢了被缚在地的领头男人一脚,一连甩了好几鞭子,最后又很不解气的吐上好几口唾沫:“跟老子斗,呸——”回头吩咐道:“把这群逆贼跟奴隶们一起押解到城中,” 猪肝色的脸上浮出一个阴险的笑容:“你们也真有福分,可以成为城主大人的万世石像的奠基石——押着他们,快走!”皮鞭声残酷的响起——得意的监工并未注意到几个被缚男人眼中轻蔑的冷笑的神色。

妖魔一样的祭火在光灿灿的三脚鼎中跳跃着,瘦削的塞壬城主衣着饰金的锦袍出现在火焰旁,接受祭司的祝祷,他的身后,硕大的百人坑触目惊心——希冀一个所谓永恒的象征,向上天献祭百十名奴隶作为奠基石,愚昧的相信在此基础上建立的宏伟石像会万世不灭。

献祭之前是例行的祭祀赛会,难解难分的角斗竞技中,两名身体壮硕的奴隶执着牛皮盾牌与长矛,难解难分的斗着,绑着红色腰带的奴隶掷出长枪,刺破蓝腰带的对手的胫甲,鲜血喷射出来。蓝腰带的对手须发皆张,同样拼力的掷出长枪,他掷得很准,长枪捅破了对手的盾牌,捅进对手的腰腹。随着鲜血的喷涌,红腰带奴隶的大腿迅速的酥软,他跪倒在地面,勉力的支撑着,而他的眼睛锐利的光彩却并未因此而变得黯淡——仇恨的眼光逼视的方向却笔直的指向祭火后模糊的城主,他拔出腰间的剑,毫不畏惧的朝绿腰带的对手挥舞了一下,剑却出其不意的朝看得满面困倦的城主狠命掷去。咚的一声响,城主面无人色的扶着宝座扶手,剑插在了城主所坐的宝座背上。

守卫的兵士迅速的包围了两个奴隶,绿腰带的奴隶急速的拔出剑,猛狮一般毫无惧色的望着包围他的兵士。剑器的撞击声中,两三个兵士被砍倒,而绿腰带的奴隶仍旧为兵士的长枪刺穿腹部,表面没有伤到要害,却再也没有了反抗的余力,只是和红腰带的奴隶一起怒目圆睁的看着恢复了得意神色的城主一步步的来到他们面前,两人同时朝着城主吐了一口唾沫:“拿人当基石,禽兽!”

“我是城主,这个塞壬城都是我的,”城主举手向天,像祭司一样媚惑的声音回响在整个广场:“我的意志就代表这里的一切,你们都是我的所属物,要服从我的意志,反对我的东西,是没有留下的价值的——你们,连成为我神圣基石的价值都……”

话音未落,一道黑色的闪电落到他面前,没有一个兵士反应过来,一柄锈迹斑斑的短剑已经横到了城主的脖子上,执剑的人,正是那个海滩上领头的男人。几个兵士像狂风刮过的稻草人,保持着执握长枪的警惕资态,直挺挺的栽倒。男人冷冰冰的蹙着眉,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不许动,放下兵器!”

广场内外的兵士们呆呆的愣着,几道闪电般的人影从押解奴隶们的兵士们身边一斥而过,噼里啪啦的兵器落地声敲击着广场外围观人的心。

“你……你想干什么?”城主的声音开始发颤:“塞壬城都是我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第一,我看不惯你,要你的命。”男人冷漠的回答:“第二,你马上就会变成死人,什么也给不了了。”一道冷酷的黑色弧线——那柄仿佛连乳酪都劈不开的短剑沾满鲜血,男人冷冷的提着城主惊恐的张大眼睛的头颅,黑红的血一滴滴的流淌在地面上:“要为了死人拼命的尽管上来。”

鸦雀无声中,有几件兵刃从几个呆立的兵士手中滑落。

“看样子是没有人了——”男人冷笑着,扔下手中血淋淋的头颅,头颅在地上翻滚了好几转,扫下并不美丽的花纹:“一无是处的懦夫,奥林匹斯下的蝗虫都比这号子人少多了——不得掩埋,让这家伙曝尸此处,风化也好,野狗吃掉也好,悉听天便!”

“可是,加隆大人……”随身的武士们也猛抽了一口凉气,最为年长的武士叹了一口气:“这违背了众神的训诫……”

“众神的训诫?!”加隆狼一样锐利的眼中滑过一丝愤恨的冷电:“奥林匹斯的神看不惯的话,就自己来掩埋他好了。如果要降罪,我加隆也认了,说不定还让你们大开眼界看见传说中的神罚。”

人群中缓缓走出一个素衣的青年,宝蓝色的短发打着细浪卷,血红的瞳仁像宝石一样闪亮,年轻的额头有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泰然自若的智慧之光。青年的身材并不显得健硕,甚至有些瘦削,然而却没有单薄的感觉。淡如流水一般来到加隆身边,将手中的一管碧绿的竹笛收入怀中,弯腰拾起城主的头颅,冷静的安回那仍旧在淌血的脖子上,取出一个钱币安在城主的口中,又轻轻的阖上城主那双惊恐的眼睛。伸手取下身披的斗篷,抖开,静静的覆盖了那尸体,一举一动间,处处流露出一种出身高贵的气质。谁也没有说话,刚才的几名武士甚至为这大胆的举动暗抹一把冷汗,青年直起身体,并未看用一种深不可测眼神注视他的加隆一眼,径直的走向那个仍旧燃烧祭火的祭台,取出一旁的油脂,洒在被血慢慢浸染的披风上,然后将火把扔到那上面,面无表情的看着烈火燃烧起来。

“你——”公然受到这样无声的挑衅,加隆血性的怒气如那烈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

“即使是一无是处的恶人,死了也算清了,”青年却仿佛在自言自语,白皙的脸庞看不出任何心声:“只是,若连埋葬都不被允许,那就有点太可怜了。”

噼里啪啦的火焰中发出人体被烧焦的气味,火势慢慢的减小,露出混着骸骨的灰烬,青年细致的拾起骸骨,装在一个祭祀用的瓶中,封上了瓶盖,将那瓶子安放在那硕大的百人坑中,捧起一抔黄土,慢慢的洒在瓶上,直到土层完全覆盖了那骨灰瓶——那是传说中冥府接纳亡魂的最低限度。

“真是讽刺,”青年仍旧毫无表情的低语着:“我本是赶回阻止这奠基的,回来之时却不得不为你收尸。这百人坑本是为奴隶而挖掘,现在却成为你的墓穴,果然,为一百个人预备的葬身之处,对你来说还是太大了……”

“勇气可嘉。”加隆冷冷的鼓掌道:“这样暴虐的无耻之徒,竟然有如此忠心维护他的奴才。”

“暴虐吗?”青年俊美白皙的脸庞上仿佛滑过一丝冷冷的微笑:“我看不出阁下有什么资格说他。一个暴虐的主宰被另一个残暴的主宰杀死,也未必是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奥林匹斯下的蝗虫都比这号子人少多了……”青年回头看一看那仍旧未填平的坑:“的确如此。在下也承认阁下这号人的确不如奥林匹斯下蝗虫的数量。”说着,分开人群,飘然而去。

“连好歹都分不清楚,这家伙——”一个武士忍不住,举剑要杀过去。

“慢着。”却是加隆止住了他,挂着奇特的微笑低语道:“塞壬城出了个有趣的家伙……”

黄金时代的城池戍守非常简单,简单的戍守,也相应有了简单的陷落。到了末代时期,戍守的规模才因战斗的频繁而逐渐扩充,像塞壬城这样中等的城池已经有了数百名的兵士。对于加隆这样正值才华横溢年岁的将领来说,数百名兵士的接管并不算是特别的难事,很快,他和跟随他的下属们便牢固的掌控住了整个城池。

“你是说那家伙住在东郊?”加隆冷漠的时常带着愤恨的眼中忽然滑过一丝兴奋的神色:“的确是勇气可嘉——倒想知道脖子架上一把剑时,那家伙还能否保持那张平板脸……”

太阳差不多升在了半空,东郊一隅错落有致的栽种着碧绿的橄榄树,简单的石屋掩映在充满自然风味的草丛中,加隆慢慢的踱着步,几只绿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蜥蜴飞速的从他脚边惊跑。名家的庭院,加隆也见过不少,比如阿布罗迪的玫瑰园,将富丽堂皇的艺术美发挥到了极致;又如沙迦的沙罗双树园,庄重,雅致,谐和,完好的将主人的圣洁与哲思缩影其间……而这里,应该不算一个庭院,却又不得不称之为庭院,仔细的品味,每一棵树都看似无意的植根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加隆试着凭借自己的想象挪动那树木的位置,却发现这庭院独特的风骨竟是如此的融洽完整,宛如一段优美异常的风笛曲,低低的述说着一种甜蜜的惆怅和纯美的死亡 ——这里的主人,会是怎样的人?

几块残垣构筑成具有颓废美的石桌石凳,一个小童坐在上面买力的吹奏着短笛,很优美,却蕴着凄然的肃穆的吊唁气息。

触景伤情,无意间竟想起早逝的兄长,不由得百感交集,加隆扯下一片碧叶,摹仿兄长幼时的姿态试着吹奏,碧叶并不畏惧加隆所谓的气拔山力盖世,只是发出难听的噗噗声,加隆叹息一口气,落寞的将碧叶弃下——猛然发觉不知何时,一个素白的身影已经站到了自己和护卫的身后——这样毫无知觉的让人来到身后,加隆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音律才能为零,”素白的身影从加隆身边冷冷的飘过:“劝你省一省。”

加隆冷冷道:“说风凉话谁不会?只不过,说某些话之前也该考虑考虑后果。”

素衣青年淡淡的转身,依旧执握那管碧色的竹笛,雪色的衣衫在清凉的风中翩然起舞,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坚定中暗含着淡淡的辗转于命运束缚的安然与黯然。

“你也不是普通人吧,”加隆天空一般湛蓝的眼中兴奋的火焰再度燃起:“有趣,那么,较量一下试试……”

青年没有回话,看不出喜怒哀乐的平静——加隆将那看作默认:“那么——由我进攻!”一声短喝,加隆的腰间短小的锈蚀的匕首已然出鞘,身影微闪,看不清他的影,仿佛他一开始便站在他移足的终点一样。素衣青年的身形却不知何时落在了五六米外的橄榄树后——很快——只有加隆看清楚,在他锈剑的锋刃划去的同时,素衣的青年淡然朝后一飘,半空中微微一旋,绕出了攻击的圈子,姿态曼妙却异常的迅捷——这样的速度,即使在闻名遐尔的十二剑客中也并不多见——失落已久的沸腾感觉涌起在心头。加隆所学源于兄长,以气势宏伟而闻名于世,大开大阖,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所到之处恍若电闪雷鸣石破天惊;素衣青年的招数是自成一家,与名满天下的各家都不尽相同,舒缓飘逸,宛如一段娓娓倾情的乐曲,曲调清冷哀婉,冷若御风间处处蕴藏黯然销魂的伤神。

锈剑与竹笛终于正面碰撞,发出金石相撞的浑厚声音,两人不由得各自倒退好几步。任何一段废铁到了加隆手中也远甚于普通武士手中削铁如泥的利器,对方竟能以一管竹笛硬生生的抵挡——加隆眼中的火焰愈燃愈烈,棋逢对手的舒畅感让他全身的毛孔似乎都舒展开来,说不出的兴奋。仿佛不经意的淡淡叹息一口气,素衣青年收起竹笛:“不必再比,我输了。”加隆肩头衣料裂开一条口,与此同时,青年腰腹的衣衫也横开一条裂痕,高下立判。

“真是怪人……”加隆有些忿忿的收回剑——以他的脾性,是死也不肯认输的,但对方既然已经认输,他虽然满腔热血想要斗下去却也不得不自我压抑:“那么,你该向我道歉。”

“道歉?”还是一张看不出惊诧表情的面孔。

“刚才那个什么为零的……”

“音律才能为零,”青年冷冷打断加隆的话:“说你是零就是零,我看不出说真话有什么好道歉的。”

为零没有关系,可这家伙这种说话的态度叫人生气——加隆火冒三丈:“等着吧,总有一天要叫你好好的说对不……”

“对不起。”面无表情的打断加隆的话。

“不是这种!!!”

“阁下是来捣乱的吗?”

“是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在下惹不起躲还是躲得起的。”青年一转身,径自进了石屋。

“很年轻,也很有天赋,”加隆喃喃自语着:“如果多历练一些日子,就能成为我加隆的对手了……”

“加隆大人……”跟来的武士不解的看着首领。

“你们不会明白,他们走了之后……”加隆似乎在叹息:“像我这样的人,活在世界上,是多么的寂寞……”

“阁下实在有够厚颜无耻的。”青年还是淡淡的看着被加隆砸坏的房门。

“彼此彼此,有客远来,拒人门外,也不算多么薄颜。”

“那么,坐,喝水,然后走。”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服从强者。”

“非常普遍的迷信。”

“是吗?”

“是的。”素衣青年一脸平静的坐下,优雅的捧起一个精致的石杯:“马上可以得天下,安能马上治天下?如果是想抢了东西就走的话,强大的确是最有效的,只是,走马强盗不是阁下所希望的荣誉吧?”

“你……跟我熟悉的一个人有些像……”淡淡的悒郁滑过了坚定的额头,海潮一般的回忆压在心头,许久,加隆抬起头来,柔和的有些反常:“你的名字?”

“索兰特。”

“没有姓氏吗?”

“剥夺继承权的人,而且……”血红的眼睛闪电般的黯了些许,不经意的溢出一丝淡淡的哀伤:“家族已经不存在了。”

“跟我一起战斗吧。”加隆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回复了镇定坚毅,只是一团火样的情感燃烧在冷酷的眼中。

“为什么?”

“像你这样的男人不应该埋没在平庸的地方,是男人就该有征服天下的雄心。”

“阁下的男人理论对在下并不适用……”

“罗嗦,战败者就该有战败者的姿态,你输了,就该听我的。”

“你——还真是个暴君。”

“我不是绝对的,但要反对我就首先打倒我,只要你拥有了那个实力和自信,随时欢迎你的挑战。”加隆站起来,伸出手:“况且,这不是一个有才能的人可以安睡的时代,生在这样的时代,拥有才能而隐匿,那是一种卑劣的行为。”

索兰特静静的凝视着手中的石杯,清澈的水面飘着一片碧叶,清香四溢,淡淡的涟漪在并不平静的水面微微晃开,沉静许久,轻轻的吐出悒郁的话语:“…… 是吗……”

“给我记住!”“你别忘了才是。”加隆将索兰特连威胁带恐吓的拖在身边,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成为家常便饭,加隆雷鸣一般的咆哮常常震得中军大帐灰尘簌簌的掉落,然后便是索兰特翻着眼睛的回答,之后,便会看到加隆怒气冲冲的夺门而出,而索兰特坐在案台后安闲的捧着他古朴的石杯,不久,人们会在不远处的山林发现几根仿佛被局域性飓风袭击过的可怜的树。加隆这个人嘛——索兰特悠闲着这么说——愤怒的离开,找个地方发泄了,他就酣畅淋漓了——有时候人就是这么郁闷。于是,一个胆大的武士勇敢的前往验证这一理论的正误,结果,刚开口就给暴跳如雷的加隆一顿胖揍,从此该武士对索兰特敬畏有加——把加隆气成那样还能不挨揍,实在了不得到想也不敢想象的功夫。

“海因斯坦城?”青灯的火焰微微的跳跃了一下,索兰特停住挑灯芯的动作:“你在开玩笑吗?”

“怎么样?”遭遇大敌前的加隆总是那样兴奋的搓一搓手,而他的血管中血液在沸腾着。

“嗯,我是不会去摧魂谷替你收尸的。”

黄金末代,小国如星,大国唯吕狄亚、亚特兰帝斯与裘德加三足鼎立,而著名的海因斯坦要塞,是裘德加一道严谨的门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素有“英雄墓”之称,对此,城后山谷中黑色的肥沃土地中累累的尸骨便是明证——人们称那为“摧魂谷”。

“我知道很多吕狄亚的英雄葬身在海因斯坦城……”加隆说这句话的时候,海蓝色的眼中滑过一丝沉痛的阴霾,是的,很多的,太多的,其中也有加隆的朋友,比如几乎不会笑的迪斯马斯克·堪瑟,幸存下来的兵士告诉加隆,迪斯马斯克被敌方将领刺穿喉咙的时候笑了——他这辈子唯一的一次不令人恐怖的微笑,而加隆却没有看到。攥紧了拳,加隆沉默许久:“守城的那个将领,叫什么拉达曼迪斯的,是不是很强?”

“听说是的。”

“比我还强吗?”

“难说。”索兰特淡淡的回答:“不过在海因斯坦要塞,你赢不了他。”

“那种事情,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事隔数年,迪斯马斯克他们的怨魂,还束缚在摧魂谷的天空下吗?既不能吊慰亡灵,亦不能报仇雪恨,什么也不能做,对于加隆是一件无法忍受的事情。

“那是非常明显的事情,”索兰特冷冷道:“如果自负到认为你现在的力量比两年前穆、艾欧利亚和米罗三方联军还要强大,我也懒得拦你。”

“你是说穆?!……”加隆跳起来,紧紧抓住索兰特的肩头,苍凉的火焰仿佛要突破那瞳仁的壁垒:“穆·阿瑞斯?!”

“你认识?”

“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家伙,很麻烦,跟我感情很烂……”只是这么一句,加隆已经感到自己的舌头再也难以转动:“连他也……”许久,加隆放开手,有些颓然的坐在青灯的黯影里,许久,他抬起头,他空洞的喉咙中发出嘶哑的声音:“告诉我他们是怎么……”

外面的夜空,雷电交加,大雨倾盆,似乎要将所有的一切震塌,暴风刮开门户,卷着沙砾流弹一般袭击着人的肢体。加隆觉得那外面的世界正是他真实内心的写照,天遂着他的意志将他所没有的力量满布在天地间。灯熄灭了,加隆坐在黑暗中,静静的听那场尘封的战役——不可轻易进入海因斯坦要塞,一位老人这样告诫三位吕狄亚英雄。于是,双方进行了长达三个月之久的消耗战,大雪封山在即,孤军深入的吕狄亚军队面临弹尽粮绝的困窘,而敌方将领拉达曼迪斯却坚守不出。三位将领被迫向海因斯坦城发动总攻,绝对优势的兵力曾经一度进入海因斯坦城,但他们没有想到城堡迷宫式的设计,激烈的巷战中,吕狄亚军队在设计周详的机关中战斗力丧失殆尽,最终全军覆没。战斗结束那一天,裘德加人将吕狄亚人的尸体推进摧魂谷,人重人阻塞了谷地的江流。第二年,谷底蓝紫色的八仙花绽放出了艳红的花朵,仿佛被人类的鲜血染红了一般。

“从那一场战役透露出来的线索,”索兰特坐在无灯的黑暗中,声音沉缓:“大致只能推断出要塞道路复杂,只有裘德加兵士知道走动的特殊暗号,城内分为东南西北中五大区划,由不同的将领守护,每个将领也只握有自己掌控一部分区域的地图,合在一起,才能真正了解海因斯坦城的军事布局。经过训练,裘德加兵士可以凭借暗道来回穿梭,灵活作战。敌军一旦进入,还有诸如滚石、排箭等复杂的机关,那些机关十分阴毒,不熟悉道路只能死路一条……”索兰特低声说:“据我所知,三位吕狄亚将领,两位不慎踏入了封闭的石室,一位中毒身亡,一位活活淹死,后来人们在石室的厚壁上发现了撞击深刻的痕迹,很遗憾,只差薄薄的一层就突破了;而最后一位触动了暗箭的机关,满身羽箭的战斗到了鲜血流尽……”

关于海因斯坦前役,黄金代的吕狄亚人对于裘德加狠毒的机关设计表现出强烈的不满,然而后世者对此众说纷纭——无疑,在个人英雄主义盛行的黄金时代,海因斯坦的裘德加守军属于胜之不武,然而,后世逐步扩大化的战争文化中,对于天时地利的逐步重视,使得谋略者们对于海因斯坦前役又有了不同的认识。他们提出,战争并非个人游戏,娴熟的了解并利用地利,是克敌制胜的必然途径,而所谓的武与不武,不过是对战争存在人道主义幻想的天真理论家意淫的产物罢了。从这个角度他们指出,黄金末代吕狄亚英雄辈出,亚特兰帝斯与裘德加则相对力量强大的猛士缺失,却仍能于战争罅缝中生存并强大,从而造就三国鼎立局面,原因之一的生存之术至关重要,正是这些各式各样非英雄主义的生存术,在人类的智慧中揉捏成为独特的战争术。即使最终的王者出生于吕狄亚,然而让他真正得以伸展和成熟的国土却是军备最为微弱的亚特兰帝斯。从某种程度来说,英雄本身成为了阻碍战略战术发展的最大障碍,不能不说是命运对于正面战斗力最强却最早灭亡的吕狄亚的一大讽刺。然而善也罢,恶也罢,功也罢,过也罢,亦不过作千秋一叹,唯一肯定的是,历史终究在海因斯坦城的界碑上苍劲有力的刻下了“英雄墓”的大字。

“……”黑暗中清晰可见湛蓝色的眼中闪亮的光泽,加隆决绝的说:“我要去海因斯坦。”

“你是去送死。”

“不能让这样卑劣的家伙继续逍遥!不能让这些只懂得龟缩在城内的懦夫们小看了吕狄亚的英雄!”

“随你的便,但你的规矩在这里没有用。有一件事情你必须清楚——海因斯坦城的战斗,兵力悬殊如此之大,如果裘德加逞个体之能而置大局于不顾跳出去决斗,那才是真正愚不可及的莽夫,所谓的光明正大,也不过成为贻笑大方的谈资罢了。”

“哼,正因为如此,你们亚特兰帝斯和裘德加百十年也出不了一个英雄。”

“那么你们英雄辈出的吕狄亚呢?亚特兰帝斯和裘德加确实很难见到吕狄亚那样头顶天脚踏地的英雄,可是至今亚特兰帝斯、裘德加不仍旧与吕狄亚三分天下吗?正面军事实力相差如此之大,还能让这种被你们不屑的弱者的国度在眼皮底下强大起来,这还不够你们这些吕狄亚人反思的吗?!”

“那是我们光明正大!”

“加隆,”索兰特冷冰冰的打断加隆激昂愤慨的话语:“你要送死是你自己的事情,要当英雄也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再光明正大的英雄称号我也不认为有让成百上千的人抛妻别子白白战死疆场的价值。”

加隆痛苦的抓住满头的蓝发,一声也不吭。风停了,雨住了,加隆还悲凉的坐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索兰特……没有墓地的人类,灵魂真的无法进入冥府吗?”

“……”客死异乡的人,如果连黄泉之国都将他们拒之门外,那也太可怜了……——索兰特仿佛听见加隆在这样叹息,于是这样回答:“那是迷信吧。”

“我……也这么想。”加隆嘴角浮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没人知道为了这个笑容,他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

“或许……”默默的注视了加隆许久,终于,黑暗中送出索兰特幽幽的话语:“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吕狄亚的最高统领,你们称为国王,”索兰特缓缓点起青灯:“而在裘德加,最高统领,他们称为皇帝。在吕狄亚,各大城邦虽然名义上属于国王,但每一位领主的属地就是一个国中国,可以自作主张不服王敕,王基本无可奈何;但裘德加,任何一位统领,皇帝都有生杀予夺的大权,这就是国王和皇帝的区别。吕狄亚一个城池就是一个城池,除非势力实在太大,进攻一个城池一般不会有与整个王国作对的后顾;而裘德加不同,中央集权造就了军事上坚强的后盾,但是,这是一柄双刃剑——一旦出现昏君,就可能出现不可收拾的后果。”

“裘德加三大将领,拉达曼迪斯守西疆,艾亚哥斯守北疆,米诺斯守南疆,东疆为大漠,只需要少量的驻兵。亚特兰帝斯东南疆、吕狄亚东北疆,以及一些小国,均与裘德加西疆接壤。拉达曼迪斯治军严谨,但过于严谨令到全军上下只知将军不知君父,裘德加新君还不过三五岁,皇太后掌握实权,对于功高震主的拉达曼迪斯猜忌已久,这是我们最为有利的条件。”

“不能将战场划定在海因斯坦要塞,但是,如果转而进攻裘德加附属国米诺达乌诺斯王国,从皇室测探臣子忠诚的角度,皇太后十有八九会下令拉达曼迪斯救援。”

“在我看来,”加隆以右胳臂支撑着沉思的头颅:“拉达曼迪斯没有任何理由要接受这道命令。”

“典型的吕狄亚人思维。”索兰特淡淡的回答:“但拉达曼迪斯不会违令——他这个人太过忠君。况且,如果不肯,正好给太后留下削减兵权的口实——而对于战线并不短的西疆来说,无疑是致命打击。那个时候,西疆战线上极有可能缺口洞开,而战争一旦进入裘德加国境,海因斯坦要塞的价值就大大下降了。”

“你们亚特兰帝斯人有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削减兵权只怕没有这么容易。”

“不错,但拒付兵权已经构成谋反事宜,即使是艾亚哥斯和米诺斯也不能坐视不理——自己人才是最可怕的敌人,裘德加必然内乱。那时,就不是区区一个海因斯坦要塞的问题了。”

“好大的口气……”加隆倒吸一口凉气,微微锁起秀丽的眉头:“只是,皇太后一定会这么做吗?”

“稳妥起见,我们需要借助一些小人的力量推波助澜。”

“谁?”

“哲洛斯。”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13:15 | 显示全部楼层
<往事知多少>

祸不单行,千古真理,对于裘德加三巨头之一的拉达曼迪斯来说,烦恼的事情接踵而至——皇太后强制性的手谕命他调兵米诺达乌诺斯王国,正面战场遭遇战极为不顺利,背后海因斯坦要塞的防备空虚也令他寝食难安的挂怀。黄金末代史中,艾萨克忠实的记载了加隆与毕生最大宿敌拉达曼迪斯的第一次见面:

加隆正在随意的擦拭沾满鲜血的长剑,隆隆的马蹄声在烟尘中响起时,他只是略微的抬了一下头,海蓝的发在混杂着血腥气息的空气中随意跳动了一下。刚刚得胜的武士们带着胜利的余兴跳起来,而加隆只是淡漠的继续低头擦拭他的剑——前哨战的敌人,实在是太弱了,弱得加隆想瞌睡,这就是打败了吕狄亚三大英雄的军队吗?穆他们还真是死不瞑目——加隆恨恨的想——依赖陷阱诡计的臭虫们,正面决战就是这等货色。然而,对付这样的军队,居然不得不使用贿赂小人等等阴暗的手段,加隆怎么想也不是滋味——违背你们那种英雄主义也好,阴谋诡计也好,这就是为了更好的生存而寻求的生存术,我们称为战争术——战争术?哼哼——加隆狠狠将剑还入剑鞘,赌气式的掂起一条长枪,朝着迎面烟尘中若隐若现的黑色头盔狠狠的掷出。被硝烟染成半透明的空气在长枪黑色的闪电中发出被撕裂的呻吟,拉达曼迪斯只来得及微微低头,长枪呼啸着刺破了他的帽盔,而他身后的卫兵则发出凄厉的惨叫——刺穿了帽盔的长枪的余势从他的太阳穴贯穿了他的大脑。拉达曼迪斯神色冷峻的掂起他沉重的长枪,微微瞄了一瞄,拼力回敬加隆——枪夹着风声呼啸而来,加隆并没有闪躲,枪径直从他面前飞过,同样一声凄厉的叫喊,与之相伴的是加隆身旁武士肩胛骨破碎的声音。

很强——拉达曼迪斯这样想着。

有点意思——加隆这样想着。

正面的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直到夜神展开他的黑翼,给双方带来停战的喻示,这场势均力敌的战斗才勉强宣告一个段落。黑色的战马嘶鸣了一声,拉达曼迪斯冷漠的声音穿透了满布的烟尘:“你的名字。”

“加隆·杰弥奈。”加隆以同样冷漠的声音回答道。

“加隆·杰弥奈吗?”拉达曼迪斯冷冷的说:“我会记住的。今日暂时休战,改日再决胜负。”

“拉达曼迪斯大人。”这样的战斗持续了数日,在战斗的第八天,华灯初上,兵士小跑进入大帐,丹朱的托盘中黑翼的玉鹰振翅欲飞——已经是第十一道急诏。先皇在世,曾立下将令符——冥犬、冥龙、冥鹰,其中冥鹰令为十万火急,非万不得已不能发出,但一旦领受冥鹰令,须即刻执行,否则便即刻剥除军衔押监,由副将暂领职务。然而,先帝一生,无论怎样危急的情况也未曾使用过冥鹰令。除了冥土,没有朕征服不了的土地——先帝所言非虚,的确,他是那种几个世纪也难以出现的天才,即使裘德加三巨头合兵一处,拥有百倍于先帝的兵力,也未必就敢轻易言胜。从某种程度来说,拉达曼迪斯、米诺斯与艾亚哥斯对于先帝不仅有报知遇之情,全君臣之礼,更从心底不得不服,不得不敬,以致先帝弱冠之年便英年早逝,皇太子抱着奶瓶哇哇大哭着登基,三巨头竟心悦诚服的屈膝叩拜。话虽如此,天才的儿子不一定就是天才,即使是天才,也断没有四岁的天才国王,当然,天才的老婆更难说是天才了。先帝唯一的缺点就是看女人的眼光太差——拉达曼迪斯恨恨的想,他才不相信王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西疆就在眼底,东疆发生事故可能性基本为零,南疆北疆米诺斯和艾亚哥斯又不是白拿俸禄的碌碌之辈,王都有巴连达因、哥顿等将领守护,决无平地海啸之理。然而,一日之内,十一道冥鹰令接踵而至,闻所未闻,简直哭笑不得。

“好久不见,拉达曼迪斯大人。”

“巴连达因?!”拉达曼迪斯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王都……”

“什么事情也没有,”巴连达因苦笑一声,恭敬的奉上第十二道冥鹰令:“属下只是前来传达第十二道急诏而已,米诺斯和艾亚哥斯将军已经回到王都了。”

“哼!居然连你这个近卫军统领都派出来了,不回去就是谋反了。”拉达曼迪斯冷哼一声,一拳将案台擂得粉碎。

“报告!海因斯坦要塞改旗易帜,贼军已经——”

“浑蛋!”拉达曼迪斯杏黄色的刀眉倒竖起来,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佩刀光华微闪,搁置兵器的石架哗的裂为两段,拉达曼迪斯收刀入鞘,冷冷的说:“回京!”

“大人放心回京,属下们拼死也会夺回……”

“算了吧,论武力,你们加起来只怕都不是外面那个吕狄亚人的对手,拼死一战只是自讨苦吃。”拉达曼迪斯冷漠的回转头,传令道:“全军撤退!”

“报告,欧耳拉瓦几位将军带人向贼军发动了攻击。”

“蠢材!想找死吗?!”拉达曼迪斯烦躁的叫起来:“巴连达因,你们先行一步,对外放出风声就说我跟你们同行,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随后就到。”

“遵命。”

拉达曼迪斯赶到沙场的时候,战场上已是一片狼藉,成柱的浓烟稀稀落落的升起,燃烧战车的火焰仍旧没有平歇,裘德加兵士的尸体在烟幕中胡臭的火堆间散乱着,偶尔有几个一息尚存的人还在痛苦的扭曲着,仿佛黑色的蝾螈——很明显,这是一场损失惨重的肉搏战。拉达曼迪斯狠狠啐了一口:“把欧耳拉瓦他们几个违抗军令的肇事者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久,几个黑甲的兵士从战车下拖出一个面部血肉模糊的人,身上拥有许多道致命伤,汩汩的流淌着红黑的血,他面对着拉达曼迪斯惶恐的伸出手,满是污血的嘴不住的张翕着。

“欧耳拉瓦,你违抗军令,造成了如此失败,该当何罪?”

欧耳拉瓦只是努力的张着嘴,发出痛苦的“啊”“啊”的声音。

“不会让你的鲜血白流……”拉达曼迪斯低低的叹息了一声,冷漠的一挥手,箭如雨下,很快,垂死的人全身插满了羽箭,连痛苦的扭曲都没有的躺在地上,仿佛一只血红的刺猬。

提到海因斯坦后役,艾萨克这样指出——管窥一斑,加隆非常肯定的认为拉达曼迪斯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在观望了敌军有条不紊的撤退后,加隆独特的叛逆性质思维让他甚至有些欣赏这个临阵撤退却丝毫不乱的对手,他与索兰特提及此事时,索兰特也非常苛刻的指出——敢于背负懦夫的指责,最大限度的保护自己人,这是整个吕狄亚历史中大部分英雄学也学不来的勇气——对此,加隆不置可否。纵观加隆·杰弥奈一生,直到最后,加隆仍旧非常推崇个人英雄主义,但海因斯坦后役,在他思想中打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楔子,更确切的说,是解放了另一个自我——一个拥有战争天赋却因不务正业被自我鄙弃和刻意流放的自我,最终成就了加隆个人英雄与战争群体艺术并存的独特魅力。

“他们撤退了……”走上海因斯坦要塞的城楼时,加隆觉得有些疲惫,但并不是因为战斗累了:“是你干的?”

“不是,我低估了你的行军速度,因此,我派出去的使节应该还没有到达裘德加王都。”

“那么说,你是打算这么做?”

“是的,看来运气很好……”

“你认为我会输?”

“是的。”索兰特若无其事的弹一弹肩头的尘土:“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我不认为你有绝对的胜算,避重就轻才是首选——否则我方将付出巨大的牺牲。歼敌一千自损八百,虽胜犹败,何况一千在裘德加算不得什么,八百却无异于在我们要害捅了一刀——这样的胜利,跟失败没有任何区别。”

索兰特等着加隆火冒三丈,而加隆只是闷声的站在城楼上,看鲜艳的霞光一点点的染红天地,一队灰色的雁从氤氲呆滞的云雾间人字形的穿梭而过。一阵风从山谷的罅缝中刮出,穿过满山的荒草,使细碎的叶片波浪式的卷动,并发出潮响的哗啦啦声:“刚才,我去了摧魂谷——不是特意去的,只是……偶然的路过而已。”紧紧的抓住城墙的边缘,褐色的泥灰在他的手间簌簌的掉落:“……哪怕遗骸也好,衣冠也好,一丁点碎片也可以……我是这么想的……”加隆仰着头,海蓝色的长发带着悲惋——那家伙,小的时候是被宠惯了的,我记得他小时候经常找不到路的……很麻烦……他——并不是喜欢战斗的人,想回去吗,魂牵梦绕的嘉米尔城?游荡的幽魂,可曾记得,归家的方向?

“……”索兰特微微叹息了一口气:“果然感情坏到了极点……”

凝望着渐渐明亮的天狼星,加隆沉默了许久:“我……看过了这里的一些设施,很阴毒……但是是很了不起的设计——你说的对,如果贸然进攻,今天我将作为尸体躺在摧魂谷里——这就是裘德加吗?”默默的看自己的手,慢慢将它攥成拳:“索兰特……亚特兰帝斯的战争术,到底发展到了哪里……”

“……”漫山的草叶送出它们独特的香气,索兰特素白的衣衫在就在那香中雅致的起舞,他淡淡的转过头,艳红的眼睛在西天日的余辉和初月的清辉下闪闪发光,仿佛水银间闪光的玛瑙:“孺子可教。”

“别说的那么得意!!!”加隆扭过头,低低的咕哝:“偶尔得意一下……也可以……”

“哪里吗?谁也不能清楚的知晓无边的边界……”索兰特望着灿烂的霞彩,悠悠的回答:“但是,如果起飞,加隆的眼睛,应该可以望见更远的地方。”

清凉的夜风习习吹来,携带着从缀满花朵的槐树上顽皮偷去的淡黄色花瓣,飘逸的抛洒在恢复宁静的战地,露水在那上面凝结珍珠的闪亮。守夜的火焰的微光在黑玉一样的暗夜中一波波的荡开,它遥远的余波宛若游荡的幽灵。月亮静悄悄的升上天空,熠熠生辉,仿佛擦亮了的银盘,清皎的月光下,卸去了血腥铠甲的年轻战士促膝以对。

“不必靠这么近你也该听得到吧。”索兰特以竹笛淡淡的敲一敲加隆的额头——加隆这才发觉,他在兴奋之余挪动膝盖,已经大大入侵了索兰特膝下的席垫。他窘迫的笑了一下,正襟而坐,长叹一口气——在吕狄亚弃之若蔽的理念,在亚特兰帝斯与裘德加已经发展成为谁也无法去鄙弃它们的智慧硕果,能忽视吗——废弃上建立起来的闪光?

You think the only people who are people——are the people who look and think like you; but if you walk the footsteps of a stranger, you learn things you never knew.

“索兰特,”从东方升起新的霞光时,加隆站了起来,相当宁静的望着远天,然后他转过身,俊秀的脸庞上斜斜的泻着阳光真挚的色彩:“遇见你很好。”

索兰特呆滞了一下——他看到加隆的身后,霞光构成了缓缓伸展的羽翼,一种奇特的预感涌上了他心头——终有一天,他会后悔亲手将鹰隼送向了蓝天……

******************************************************************************

“巴连达因,这次紧急召回究竟是为了什么?”拉达曼迪斯坐在战车上,仿佛一尊冷峻的雕塑,他准备好了听无聊的理由,然而皇太后理由的无聊程度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忍受能力——先帝忌辰的祭奠。出于对故主的尊敬,拉达曼迪斯并没有抱怨,然而他也坚定不移的认为,先帝若在天有灵,看到这样的祭奠,不气到吐血才怪。拉达曼迪斯沉吟须臾:“就算祭奠在即也不至于十二道冥鹰令急诏,我、米诺斯和艾亚哥斯毕竟是这个国家的重臣,这次急诏,只怕是主上起了猜忌之心。”

“主上现在懂得什么?”巴连达因心直口快,淡笑道:“听风就是风,听雨就是雨,拿令箭当卵石,还不是小人得志。”

“哲洛斯吗?”巴连达因不置可否,于是,拉达曼迪斯浮出一个轻蔑的微笑:“早就知道有这么个愚蠢的家伙,想不到竟然愚蠢到这种程度……”

纯黑的吊唁充溢着整个皇家,衣着肃穆的群臣陆续的走进墓园,年轻的太后领着懵懂的幼帝轻盈的走上铺上黑色地毯的道路,幽怨的服饰忧郁的神情给太后黑天鹅绒一般华贵的青春美貌笼上一层阴影,那悲哀的阴影仿佛含苞待放的花蕾的一对外皮,罩裹了太后充溢着青春的美,二十四个小童托着她黑色的裙裾,肃穆的贵妇人跟在她身后,缓缓走过,群臣向他们行礼。皇太后把紫色的花束送到皇帝的陵墓前,奴隶们抬上熏制的乳牛羔羊。礼官祝祷之后,恭敬的叩首退下,哀婉又庄重的曲调奏响,正式宣告拉达曼迪斯瞌睡时间的到来。

裘德加是一个崇尚穆斯的国度,庶民往来击节而歌是常事,先帝祭奠上哀婉肃穆的哀乐更是花溅泪鸟惊心的极品。其实,公正的说,拉达曼迪斯并不讨厌音乐,只是裘德加的繁文缛节让他难以接受,而在这其间表现出来的极度不耐烦,被反感他的人们大肆的夸大,于是,拉达曼迪斯音痴乐盲的名声越传越响,几乎成为裘德加人尽皆知的“秘密”——而对于拉达曼迪斯本人来说,他并不屑于去澄清这些,相反的,一个谣言能让他免掉很多的礼仪,对他来说反而是件可喜可贺的美事。

衣着薄如蝉翼黑纱的窈窕舞女们在乐音中展现凄婉与哀悼的舞姿,为首的舞女轻歌曼舞,环佩叮当,仿佛月夜一缕清魂,且舞且歌,眼波流转间,尽是无尽哀思。忧思的乐舞中,太后触景伤情,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她以丝绢手巾缓缓拭泪,为首的舞女却带着曼妙的舞姿欺近了她,猛然间,一道寒光划出,一柄匕首直逼幼帝。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几点碧血滴淌在地上,拉达曼迪斯硬生生的以手掌拦住了舞女行刺的匕首,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的举拳照着舞女天姿国色的鼻梁揍去,舞女撞在地面,登时香消玉损,而在场的文官与贵妇方才发出惊呼。剩余的几名舞女却身轻如燕的掠过,径直的朝太后幼帝进攻,一条长鞭风卷而过,舞女们手中的匕首纷纷落地叮当,米诺斯闲雅的坐在案台后,长鞭已然整齐的收在纤丽的手中。几名舞女见行刺失败,默契的后撤,而此时,她们发现后路已经为不知何时绕到身后的艾亚哥斯截断:“拿下,拷问主使者。”

“这次多承爱卿护驾……”返还皇城,惊魂未定的太后带着些许歉然:“伤势不要紧吧?”

“这点小伤何足挂齿,”拉达曼迪斯将新近包扎的手有意无意的放在胸前,鞠了一躬,恭敬的回答:“多劳太后挂怀。”

“刺客究竟是何来历?”

“回禀太后,刺客拒捕失败,畏罪自杀——不,应该说,是为了隐瞒真凶。”

“真凶?爱卿是说……”太后端庄的坐在华丽的宝座上,抱着幼帝,烟幕一般的珠帘遮住她微微有些失色的秀丽面庞。

“据臣所见,此人应当是谋反者所刻意栽培的死士。现在失去了真凶的线索,微臣担心,他们会有下一步行动。”拉达曼迪斯再度鞠了一躬:“所以臣想,这段时间,由微臣亲自负责王都防卫比较妥当。”

“只是,西疆战事……”

“微臣刚刚得报,敌军占据了海因斯坦要塞后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据往来的暗探显示,他们的军备并不够充分,采取进一步行动的可能性不大。但海因斯坦城易守难攻,我军新败,反击也不是上策。这种情况下,稳定对双方都有好处,不如暂时签订和平协定,容后再图。”

“和平协定?”

“是的,请太后派遣一位有声望的大臣前去,只需达成口头协定便可以了——只是,不可以让庶民知晓,以免引起动荡。”

“这……”

“微臣以为,内阁大臣哲洛斯能言善辩,堪当此任。”

“如此,依卿所奏。”

大步走出皇宫,拉达曼迪斯意味深长的嘱咐:“巴连达因,由你护送哲洛斯大人上路。”

“遵命!”

“这样,你就放心了。”望着巴连达因大步离去的背影,米诺斯慵懒的玩弄着几缕蚕丝般的银丝:“你还真是有点不择手段。”

“那样的臭虫,也值得可惜吗?”

“不,海因斯坦要塞失去了固然可惜,不过,因此除掉了主君身边的祸害,倒是福分。”米诺斯悠闲的把银丝吹入风中:“反正要塞就在那里,什么时候都可以要回来,而蠢到哲洛斯这种地步的家伙,运气好到坐到他那个位置也不算太容易。”

“痛快,”拉达曼迪斯爽快的笑道:“就冲你这话,咱们干上几坛酒如何?”

“也好,叫上艾亚哥斯,咱们三兄弟不醉不归。”米诺斯忽然冷漠的笑了一下:“以后一段时间由你来镇守王都,我会注意你的。”

拉达曼迪斯僵了一下,连一句礼节性的“你说笑了”都显得僵硬——不将兵权完整的交给任何一位将领,在这里,我们对裘德加前代君主的良苦用心惊鸿一瞥:幼帝登基,拉达曼迪斯、米诺斯与艾亚哥斯“三巨头”平起平坐,任何一个巨头想要威胁皇室,其他两个巨头都会联手对付他。当然,另一方面,仙逝的皇帝本人也是个相当铁腕的人物,他手下将领对于他的死忠可以与死士相提并论,从某种程度来说,斯人已去,却余威尚存。各方面的种种原因,造就了一生几起几落的拉达曼迪斯对于裘德加皇室的不二忠心,只是,街头巷尾的人们茶余饭后闲来无事唠家常叨国事时,闲人丰富的想象能力从拉达曼迪斯一直鳏夫的事迹上发掘出了闪光的灵感,于是,吟游诗人们为拉达曼迪斯先生谱写出了与皇太后陛下凄美的爱情故事,足可惊天地泣鬼神,且做后世笑谈了。

之后,拉达曼迪斯在激战之际为王家十二道冥鹰令召回的事情被大肆渲染,爱国青年们对于哲洛斯的卖国行径义愤填膺,小道消息又传出哲洛斯自请作为钦差大臣前往海因斯坦要塞签署卖国协议,街头巷尾沸腾了,大的小的民间团体彻夜的聚会书愤,谴责卖国贼——于是,哲洛斯在途中为无名氏所杀的消息一传开,举国欢庆。巴连达因带着护卫队象征性质的搜了几天,衣着丧服载歌载舞的回王都复命,“和平协议”事件就算作罢。当然,后来也有传言说,其实刺杀幼帝的刺客就是拉达曼迪斯门下的死士,只是为了借题发挥施行的苦肉计,但谁也没有兴趣为哲洛斯讨个水落石出了。

******************************************************************************

“真是搞不懂你那颗椰子一样的脑袋里面在想什么。”恨恨地拨弄着火焰,加隆忿忿道:“像那样除了血缘一无是处的家伙,你难道承认他们是天生的支配者?”

“王侯将相自然不是天生注定,不过,跟你一起进攻亚特兰帝斯——我做不到。”

“为什么?”

“加隆是吕狄亚人,”索兰特使劲的握了一下从不离身的长笛:“而我——是亚特兰帝斯的子民。”

“让软弱和愚蠢的人占有这个国家,这样病态的国家值得去维护吗?”加隆傲然的立起来,冷峻的容颜宛若天神般俊美洒脱:“比起那些依靠血统却位居高位的蠢驴木马,我比他们更有资格站到世界的顶端——难道你不是那么认为吗?”

“即使拥有更加愚蠢的皇帝,一个国家的子民也不能为了赶走一群蠢材协助外土之士——那样的话,跟为了赶走酗酒的父亲把母亲卖给富商有什么区别?!”

“如果这个富商硬要解救你的母亲呢?帮助你酗酒的父亲虐待你的母亲,还是为你的母亲寻求更合适的丈夫?”铛的一声,一柄华丽的匕首扔到索兰特面前, “我的主意已定,如果想要阻止我——”加隆冷冷的指指自己袒露的胸膛:“这是唯一的办法。”

“不行,我办不到。”索兰特微微叹息一口气,眼波微转,有种吐不出的愠怒与哀怨:“跟随你,是不忠;刺杀你,是不义……一个又一个的,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喜欢这样逼我?”

“我不强迫你,”加隆冷冷道:“我和你那愚蠢的君主之间,随便你选择。”

“我会……站在城墙上。”

“逃避吗?你——只能选择逃避吗?!”加隆宽阔的眉宇间浮起一丝揶揄的阴霾:“那么,看着你的祖国病患下去,就是忠?看着你的朋友冲锋陷阵,就是义?”

“……”索兰特低下头,默默的拨弄着金红色的火焰:“不知道……”

第二天的午时,加隆率军队开上了新的战场,这是裘德加与亚特兰帝斯接壤的一个小小的城堡,边门外部有着并不算太高和太大的碉楼,碉楼与主城墙之间以壕沟隔开,以便万一被攻占可以即刻拽起吊桥,切断它与主建筑的通道——加隆敏锐的发现了这个角落的兵力分散。相对的,一向沉稳的索兰特显得急躁又烦乱,加隆看着他纵马鲁莽的往前冲,踢着马刺迅速击打着马腹,攻击像旋风一样猛烈——两年多来,加隆从未见识过这样的索兰特,凭着战士敏锐的直觉,加隆嗅到了危险信号接近的气息。他果断的命令队伍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以弓箭作为掩护展开面攻击,另一小队从侧面暗地进攻边门的碉楼。到了傍晚的时候,碉楼已经被攻陷,而如加隆所料,城内的守军破坏了吊桥,第一天的战斗取得了应有的进展。他命令吹响号角暂时停止进攻时,眼角的余光看到一支黑色的箭刺入了索兰特的肩头,加隆喊了一声,纵马斜斜的冲了过去。一个武士从索兰特背后举起了剑,加隆的剑以雷霆的速度朝那人头顶砍去,剑擦过那人亮晶晶的帽盔,余劲劈破了他战马的护面甲 ——那人直挺挺的栽倒在了地上,人和马同时失去了知觉。加隆伸手把脸色有些苍白的索兰特掠到自己马上,挥剑迎击对方将领战斧的攻击。剑与斧头抗衡并不是非常有利,加隆的剑经过长久的战斗出现了裂痕,于是他皱了一下眉,微微一闪,对手顺势前倾,加隆随手夺过他的战斧,极为随意的朝那人的头盔挥了一下,对手狼狈的栽倒在地——索兰特的伤口流淌出黑色的血液,这令到加隆也没有兴趣去管那不省人事的将领的死活了。

军医拔出箭的时候皱了一下眉,悄悄的告诉加隆:“箭上有剧毒。”

“从来没有看过你鲁莽成那样,”转入门来,加隆叹了一口气:“是我的原因吗?”

“这不像你……”索兰特默默的望着房顶漏下的青光:“我中的毒是不是很严重?”

“罗嗦——病人就该有个病人的样子,十七岁就要像十七岁,这种时候,你就安心的表现柔弱,没人会笑你,蠢一点也可以,像白痴或者像女人一样撒娇—— 也无所谓……”

“加隆大人。”军医走了进来,加隆跟着他出去,军医回禀道:“知道是什么毒了,只是药……”军医顿了一下:“可能需要潜入敌方的城中才能买到……”

“不必了……”索兰特的咳嗽声从门的那一面传来:“反正……我死了倒好了……”

“什么死了倒好的,不准你说这种话!”加隆踢门进去,粗暴的抓住他的肩膀:“现在,看着我,说——加隆大哥,救救我。”

索兰特定定的看了加隆半晌,然后扭过头去,坚定的回答:“不要!”

“笨蛋,一句‘救救我吧’那么难出口?真是面子比命重要的白痴。”加隆戴上斗篷,吩咐道:“我去取药,你们看好他,这家伙不听话就捆起来,嘴巴讨厌就拿块破布塞起来。”

加隆回来的时候,毒性发作的索兰特已经昏迷许久,上完药,加隆一直紧张的注视着这个昏迷的孩子,直到他虚弱的发出一声嘤咛。这时,索兰特悠悠的转过头,迷蒙的看着加隆:“我这是……到了地狱吗……”

“我那么像魔鬼吗?”加隆气鼓鼓的哼一声:“受伤了就早说,带伤上战场还那么鲁莽。”

“受伤?”索兰特微微的扭动一下身体,艳红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微微透出不解。

加隆点一点索兰特褪去一条衣袖后露出来的上身密密缠绕的绷带:“不要告诉我你缠这么多绷带是为了当盔甲用。”

索兰特脸色陡然变得铁青:“不准碰,不许靠近,给我出去!”禁不住剧烈咳嗽起来,他痛苦的以右手按住心口,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左手捂住嘴,鲜血自白皙的指缝间溢了出来。

“果然是受了伤。”加隆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让我看看。”

索兰特异常敏捷的起身以竹笛抵住加隆的下颌骨:“需不需要把你打的远远的?……”

“算了,男人总有不希望别人知道的伤痕。”加隆低低叹息一声,终于让步:“不过,有什么事情不要总藏在心里,不要独自去承担所有的事情,明白了吗?”加隆低下头,似乎沉浸在回忆中——独自承担痛苦,还要假装坚强,那样的人自己才是最痛苦的,不是吗?撒加……许久,加隆伸手取过刀创药,扔给索兰特:“毒药没把你毒死,如果因为刀枪伤死掉了,我可饶不了你。”

“……”索兰特默默的凝视着手中闪亮的药瓶,终于低低的说:“没有什么大碍,这个……只是对母亲大人的悼念……”

“悼念?”

“……父亲想儿子想得发了疯,他五次杀妻,七次离弃,他的女儿们,也就是我的姐姐们一个个离奇的夭折……后来,我出生后……”索兰特咬咬嘴唇:“父亲总算安定下来……”索兰特一双艳红发亮的瞳仁仿佛就要滴出血来,仔细的端详,那眼中闪亮的是一个山崩于前仍能谈笑自若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流淌出来的泪:“……在后来,母亲离奇的遇害……她的胸前有这样一道伤痕……我……始终无法接受母亲大人的死讯,从那一天起……我放弃了……”他微微止住了话语,凝视着映着青光的灰土墙壁:“……只是为了悼念母亲,我在母亲伤痕同样的地方缠上绷带,就好像……母亲大人活在我的身体里一样……”他的舌头再也难以转动,取而代之是暴风雨一般的咳嗽,人仿佛雨打的白莲花,消瘦的脸庞苍白而脱俗。

“别多想了……”加隆强制性的把他按下,替他拉上被:“躺下,不许再说话!”

“加隆……”

“叫你不许说话!”

“……嗯……”索兰特忽然浮现一个海市蜃楼一般的浅笑,翻一个身,安详的阖上了眼睛——这样看来,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孩子呐……——加隆端详着发出均匀呼吸声的索兰特,慢慢的替他掖好被——明明有灿烂的笑容,偏要把自己包在一个老练的壳中,总是那么懂事的,坚强的,成熟的,聪慧的,八面玲珑的——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可能会有那样的孩子啊——撒加……加隆默默的站起来,拾起一面镜子,静静的端详镜中人,眼睛的湛蓝罩着灰蒙蒙的颜色,他只是一动也不动的站着,什么也没说,他的影子投在灰土墙角,不宁的晃动着。

索兰特醒过来的时候,加隆就趴在他床边,睡脸有些疲惫。感觉到身边的动静,加隆警觉的睁开眼——水蓝色的眼中布着清丽的血丝,加隆揉一揉眼,似乎舒一口气:“你醒了?”

“……”索兰特微微颔首,仿佛在沉吟着什么:“是你自己要救我的……”

“嗯?——嗯……”

“那样,我就没必要道谢了。”

“什么?!”加隆的困意顿时气到了爪哇国——生病的时候,这家伙还老老实实的听话,一好起来就那么神气,一点点虽然白痴的可爱全没了。哪个杀千刀的把他治好的?虽然是我……但这样莫大的恩情,居然不知恩图报——加隆恨得牙痒痒:“喂,你还不能随便乱动!”

“没有关系,”索兰特忽然灿烂的笑了一下,这让加隆因为不习惯这种笑容而愣了一下:“已经没事了……”他扭头望向门外,对着自己补充了一句:“大概……”

“太厉害了——”皎月初升的天空下,武士们围坐在火堆前赌酒取乐,不知谁开始向两位首领挑战,加隆不置可否,病体尚未痊愈的索兰特却接受了挑战,于是加隆阴郁的看着病弱的人一连放翻好几个牛高马大的猛汉,越看越阴郁——这热火朝天的气氛让置身事外的他感到脸面无光,于是,他也提着酒囊加入战团。

“真是趁火打劫……”

“怕了吗?”

“谁怕谁?”

“好,”加隆兴奋的说:“输了的人要说——真是服了你了,明白了吗?”

“真是服了你了——”斗了半晌,索兰特淡漠的扔下酒囊。

“认输就好。”加隆红着眼睛,快意的一笑,仰面栽倒。

“这算什么?”周遭的武士们面面相觑——到底谁输了?

“还不明白吗?”索兰特淡淡的说:“这家伙根本不会喝酒,再斗下去他必死无疑……不过,”低下头,沉声自语道:“比起认输来,他倒是更宁愿选择死亡。”

“死要面子的家伙……”加隆醒过来的时候,满天星斗已将夜空点缀的璀璨动人,加隆只是揉着自己尚未完全清醒的头,尴尬的笑了一下。索兰特只是凝神的望着他,仿佛有些呆了,忽然有些尴尬的扭过头,搪塞道:“总觉得,你在战斗的时候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是吗?”加隆得意的笑一笑:“觉不觉得本少爷成熟深邃稳重温柔忧郁……”

“装的。”索兰特异常果断的打断加隆恶心的形容词:“论演技你还早一百年。”他顿了一下,低头忧郁的看手中碧色的长笛,低低的补充了一句:“不过……忧郁却是真的……”

“从一开始,就觉得你跟她……”加隆呆了一下:“有时候有点像……”

“她?……”

“纱织小姐……”加隆低低的咕哝了一句——索兰特没有听清,因为加隆自己都难以听清:“其实……我曾希望有一天能称她纱织的……”

“前吕狄亚的公主殿下吗?”

“嗯……”加隆的眼睛变得清澈,然而又说不出的迷蒙:“想听我的故事吗。”

索兰特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把问号说成句点的加隆并不希望回答。

“我有个哥哥,”加隆的脸色变得透明了许多:“名字叫做撒加。”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13:16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楼昨夜又东风>

依山而建的城池,古老的巨石仿佛也在雄狮一样的怒吼声中震撼,飞溅的人血将西风白马染的血红,没有盔甲的男人远远冲在队伍的最前,他的队伍是黑色的飓风,而他是飓风中咆哮的狼。对方竖着长枪的铁甲战阵仿佛无根的落叶,早晨还集结在城中渴望勋爵的战士们发现梦就是这么不堪一击的东西,马匹的铁蹄声中,那来自远近的近千人纵队被冲到七零八落,飞蝗一般朝狭小的城门涌去,护城河浅薄的河湾中堵塞满了惊恐的人和战马。可怕的呐喊中,无盔甲的男人连人带马冲进那河流,仿佛一头巨大的海豚,在河流中横冲直撞的吞噬着弱小的鱼虾。

“关闭城门!!!”

“打开水闸!!!”

城内城外乱成一团,为尸体阻塞的护城河突然涌起浑浊的浪涛,河水的咆哮中残兵败将自相践踏着,昏天黑地的哭号着。大量的尸体被溶血的浪推上河岸,一条尸体藉着血色泡沫翻涌的大浪冲撞在傲然的男人盾上,男人扔下盾,像猛狮一样纵上了正藉着混乱拉起的城门,毫不迟疑的捅断那常年承重的腰粗的绳。沉重的木门因失却提升的力量迅速朝一边倾斜,嘎吱声中单手抓握那顶端的男人也不得不摇晃起来,他的手微微一滑,强健的身体迅速的坠落,他把长枪一扫,枪尖横插在巨大的橡木的缝隙间,男人藉着这一瞬间的微弱支撑攀上了束缚一根根橡木的横绳,矫健犹如猎豹。还保留抵抗意识的为数不多的敌人开始朝男人胡乱的射箭,城楼上的人仿佛也意识到什么,朝着那厚实的橡木射出拥有金属箭头的羽箭,偶尔还有一两枝漏过橡木的缝隙飕的扫杀城门下毫无意识的兵士,处于那样的险境,男人灵猿一样攀缘而过,一声毫无畏惧的呐喊中,男人雷霆一样跃上了支撑城门的另一条绳,而此时他的手中多了一柄黝黑的短剑。

城门砸落的轰隆声中,巨大的橡木在血涛中四分五裂,男人却在这众人目瞪口呆的一刹那间沿着断裂的绳敏捷的朝上攀缘。最近的一个兵士反应过来,为了活命绝望的喊着戳出他的长枪,惊骇让他插偏了方向,枪陷入了那条断绳。兵士全身都在颤栗,他试图在那个魔鬼一样的男人到来之前拔起他的枪,但那个男人比他快得多——兵士就那样握着他的枪被枪杆戳入锁骨,放射出腥热的惊栗的血。

落日的时候,男人冷漠的站在城楼上,及腰长发为汗和血湿成一绺绺——他的身边躺着表情扭曲的尸体,浓郁的血在打磨并不算精致的石砖流淌着,干涸,抑或穿过石砖的缝隙渗透入黑色的土地。看着收尸的人们陆陆续续的抬走所谓的人,男人的眼中微微蒙上一层薄雾,又迅速的退散,只剩下征服后的漠然。有人称他为天神,有人称他为魔鬼,历史写下一个人,他的真实姓名叫做撒加·杰弥奈。

一小撮残兵朝东南方向逃跑——近卫武士这么报告,没有多余的话,撒加跃上疾风的神骏,再度冲在了队伍的前面。

撒加的体内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敦促着他马不停蹄的去战斗——后来的加隆·杰弥奈这样回忆说——那个时候,战斗就是撒加的全部人生,有种呐喊在他的血液里沸腾着,只是不停的想往前,企望在战斗中寻找什么,抑或企图在战斗中忘记什么,否则,就没有办法生存下去。

“圣灵避难……”

“避难……避难……”

马匹在古老的神殿前停滞,贞女的廊柱支撑着平坦的殿顶,战争女神的留足之所,不容亵渎的圣殿。战士的守护神——雅典娜吗?撒加的嘴角浮出一个轻蔑的微笑——撒加不信神,在他看来,神殿不过就是一个逃兵和杀人犯们的避难所,而这个国家并没有能比“神圣”的祭司们更加肮脏的人类了。当着战争女神的面,砍下抱住她的神像求饶的人丑陋的头颅,用人类肮脏的血清洗被香灰薰黑的祭台,将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

狠狠加了一鞭,高傲的纵马进入神殿——撒加不得不下马——神殿并不空旷,甚至有些拥挤,逃难的人们蜷缩在角落,伤患的人们躺在较为通风的地方,呻吟的声音回响着。几个白衣的身影忙碌的穿梭在避难的人们中间,轻盈,雅致,像极了浪尖腾起的晶亮水珠,隐约的折射着些许疲惫的光彩。

自己人……敌人……自己人……敌人……撒加的眼光慢慢的从一个个人身上滑过——名副其实的人的收容所。

“听说这里的祭司是好心的女人,不论谁有了困难都会尽力去救助,”身旁的武士小声的禀报:“只是,她没有立场,也不分敌我,照顾每个要死的战士,同样给他们包扎和水喝……”

“哼,假仁假义的老太婆吧……大概……”如果天使从祭司中走出,那么天使的名字一定叫做虚伪——撒加这么坚信着,只是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突然加上一个不确定的“大概”。

“小姐……祭司小姐……可以……让我握你的手吗……”无助的人们需要什么去握住,哪怕是一根稻草;需要什么去温暖,哪怕是赤红的火焰,而这里有一双手,温暖的手。

撒加承认,一辈子没有见过那样美丽的小手,雪白,细腻,像极了鸽子花雪一样的花瓣,尤其是那样优雅的合住那沾染着泥土和淤血的男人肮脏的手,曼妙的姿态宛若一枝快要绽放的芍药:“你叫什么名字?”

“克……里忒斯……”

“是的,克里忒斯先生。”女郎,或者说是正值妙龄的少女,仿佛从银河走下的赫柏。

“我……我……”克里忒斯努力的撑着颈脖,他的前胸包扎的绷带已经被鲜血染红:“我……可能已经不行了……可是……我想回去……我还有父母……不知道他们……”

“安心养伤吧,神明是仁慈的……”

敌人的士兵?——撒加冷冰冰的走到神殿深处的圣像前,雅典娜?他的嘴角浮出一丝残酷的微笑,没有人看到剑闪,只听到香木的神像嘎嘎的作响,神像拦腰断裂,沉重的在地面砸出烟尘:“哼,什么神明——这就是你们的神?”

奄奄一息的兵士绝望的伸出手,眼光微闪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保持着那绝望的姿态断了气。悲悯的闭上了眼,似乎微微的叹息了一口气,祭司回复了平静而典雅的神情,她轻轻的扶下兵士那有些僵硬的手,缓缓的阖上他绝望的眼睛,有种液体从那难以瞑目的眼角润湿了她纤长美丽的手指。她虔诚的闭上眼,握住手,微微颔首,低低的祈祷起来。

躺倒的圣像,因颤栗而哭泣的人们——撒加突然有了一种浅浅的称为负罪的感觉,这个时候,他看见祭司结束了她的祈祷,缓缓的站起来,不卑不亢的走到光亮处——那是怎样一位美丽的女郎,在她面前,人们会发觉任何的华丽辞藻都黯然失色,而撒加所注意到的却是一位美丽高贵典雅的女性身上所焕发出来的近乎圣洁的光彩。青色的天光恰如其分的映照在她其实并不能称为清洁的白长裙上,她就像那天光一样的光明剔透,柔和的,静谧的,无可言喻的——这位女性所具有的力量不是威慑性的,然而当她站起来的时候,神殿变得出奇的安宁,只是因为一种端详的肃穆的神圣的庄严的不自觉的凌驾于一切的尊严。

“不好意思,”女祭司竟然在微笑,她平静的对神像倒地时吓得目瞪口呆的几个男子说:“我们的柴火不多了,麻烦你们把它劈成木柴好吗?”

“祭……祭司小姐……”

“没有关系,”女祭司柔和的说:“雅典娜女神是守护人类的女神,她从来都不是木偶。”平静的转过头,庄严的看着撒加——撒加感觉到那庄严,那是王家动用全国的奴隶在整座山峦上凿出的众神像也没有具备庄严,想象天空被一整片乌云厚实的掩住所有的光,天崩地裂的声音中,雷神之锤敲开云层,一排光从天的尽头急速的排开到天的那一头——她带着那样的庄严说:“收起你的剑。”

“你是在对我说话?!”冷傲的昂起头,用那双以美丽和危险著称的眼睛逼视面前的女郎——男人在那眼前颤栗,女人在那眼前倾倒——这次他遇到了对手,对方的眼中毫无畏惧抑或倾慕的色彩,庄重的,高贵的,夜色深蓝中闪烁的紫水晶。

“是的。”女祭司沉静的说:“强盗面对老幼挥剑,骑士背向妇孺战斗。收起你的剑,否则就堂堂正正的刺进我的身体。”

“双手没有沾染过鲜血的女人,”撒加低沉的笑起来:“想要在我面前重复用剑保护弱者的传说吗?真是天真。”

“传说曾经发生,那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人们否认事实的伟大,常常只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她那羚羊一样温柔的眼睛仿佛浓缩着一个满天星斗的静夜,游牧的民族在弥散着花粉香气的碧绿的草地上所唱出的歌:“所谓信仰,不正是对看不见的事物确认吗?”

“那么,你确认你的信仰?”揶揄的指着仍旧有半截立在地面的神像,镶金的表面开始剥落,露出久远的腐朽的木质——几只白蚁钻入了丑陋的空隙间。

“是的,”她的脸庞浮出无以伦比的满足与快乐:“雅典娜女神与我们同在。”

“同在?还是——她躲到哪里去了?”

“哪里也没去,什么也没有改变。”

“证据呢?”

“在这里。”女祭司平静的把雪白的手放在心口——因为信仰,所以存在。

“雅典娜在这个位置?”冷漠的把剑指向那单薄的胸口:“剖开它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会流血,像任何一个人类一样。”一个纤弱的绝美的女郎面对一柄洋溢着血腥的浓郁的剑,庄严的宣称:“在你面前,我柔弱渺小又默默无闻,是的,众神创造的女人是软弱的,需要男人从道义上去保护,而现在,如果你把那剑劈进我的心脏,我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尽管把剑刺进这软弱的血肉之躯吧,但是,普洛米休斯神和雅典娜女神赐予奥林匹斯下所有子民的礼物【注:指灵魂】,那是谁也不能刺穿的!”

讲到这里,她把她的双手伸向天空,她的眼睛像祭火一样明亮的燃烧着火热的庄严,她额头上闪现的智慧的虔诚的灵光反射着她内心的满足与安详——撒加那从未因怜悯或者灾祸而退缩的决心微微摇撼了一下,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勉强可以称为欣赏的情绪——勉强作为形容词出现,或许便是撒加之所以为撒加的原因吧。从某种角度来说,那个时候的撒加有他偏执的信念,而且坚定的神化自我的正确性,如果一个反例出现,他会毫不犹豫的从反例中挑刺,如果从自我神格化的高峰跌下来,对于撒加来说那是无法想象的事情。他换了一种说话方式,意味深长的说:“这里有我们的敌人,交出他们,放你一条生路。”

“这里没有任何人的敌人,只有上天垂怜的可怜人。”

“可怜?”撒加几乎在冷笑:“收起你那廉价的同情面孔吧,小姐。”冷漠的点过眼中露出恐惧色彩的敌方伤兵——当然,他没有注意到他加上了一种对他来说已经很了不得的称呼:“那些可怜人,哪个不是沾满了你们所谓罪恶的鲜血?即使拿到你那伟大的女神面前,也都是该死的人类罢了。”

“……”女郎微微闭了一下美丽的眼睛:“没有这回事。”她再次将手放在她的心口,仿佛要像她的女神祈祷力量和勇气,然后她睁开眼,浓密的睫毛宁谧的翘着:“再怎么罪孽深重的人,也并不能说他们就该死。而且,指责他人的你,你的双手比赎罪的羔羊更加洁白吗?”

撒加湛蓝的眼中呈现刺痛的色彩,他迅速以阴霾的神色掩盖了那些许的流露,只是他的手还是不由自主的抖动了一下,他的语气变得更加冷淡,或者说是要通过冻结自己的外表来阻止破茧而出的不堪往昔决堤而出:“我的手自然不是洁净,不过,比起某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来说,我们堂堂正正除掉一些对手又有何不可?毫无保留的爱我们的朋友,毫不留情的恨我们的仇敌,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会做到我满意为止。”

撒加的暗讽显然是没有奏效,女祭司只是静静的回答道:“在你用不洁净的言辞指责他人的时候,可否想过——爱自己的朋友,恨自己的仇人,即使是你眼中十恶不赦的人也会那样,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她近乎圣洁的眼光投向那些呻吟的伤员们,那种可与天神媲美的安详在不知不觉间洋溢在了每个人的心间: “这些人,和你们的人有什么样的区别吗?同样拥有泥土造就的必朽形体,同样拥有普洛米休斯神同雅典娜女神共同造就的不朽灵魂,你们是,他们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抛弃了血肉之躯,穿越坟墓,站在神的脚下,我们是平等的,是的,本就如此。他们在这里友善的活着,想着亲人,想着朋友,谁也不想去身陷厮杀。谁是天生的朋友?谁是天生的敌人?上天让阳光普照,让雨露润泽,从来没有区分过好人坏人信徒亵渎者,作为神的子民,人们为什么不可以像爱自己的朋友那样爱自己的仇敌?如果不是因为出生在这个时代,他们或许会成为朋友,或者,今天是仇敌他们,明天会成为生死相依的朋友。谁说没有这样的可能呢?掌控时间与未来的,终究是神明……”

“说得倒像回事,你们所信仰的奥林匹斯众神是那么宽容的去爱戴自己敌人的神吗?他们没有做到,我作为一介凡夫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怜我的敌人吗?爱那些明天好起来就可能杀死我的朋友的敌人吗?不分敌我的‘救治’人的你,只怕根本就没有想过,就在不久的将来,因你而活下来的人会相互残杀,用这接受了你治疗的身体,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揶揄的看着脸色有些发白的女郎,仿佛要把什么倾泻出来一样,撒加的激动突破了他惯常的冷静:“瞧他们多么可怜啊,不愧是祭司小姐,如果你不是天真到一无所知,那就是个比任何人都可怕的伪善者——为了明天一万人的存活,如果必要去牺牲一千,那就必然去牺牲,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这才是为人和处世的正确方法。”

“的确……”女郎微微颔首,她的手指仿佛在闪光中颤抖着:“你所说的,可能都是正确的。”她忽然使劲的用她的右手握了一下左手,然后抬起头来很宁谧的微笑了一下,但撒加觉得这微笑刺穿了他的心脏:“但是,太过正确了,以致我无法认同。天真的傻瓜也好,伪善者也好,或者别的什么也好……面对有人被杀,我无法保持沉默——所以,如果要在这里杀戮,请直接从我的尸体跨越。”

“为了污秽的他人,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再所不惜?祭火的女儿,”撒加感叹着说:“什么给予你这勇气?”

“彩虹为证,伊阿佩托斯的儿子给予了人类善感的灵魂,众神之王的女儿给予人类认知的灵气,人类在浑浊纠缠的情感中寻求到了爱。”

“爱吗?”若有所思的追问了一句,尽管敏锐的直觉告诉自己那是多余:“如果杀死你重要的人的凶手在你面前奄奄一息,你还会原谅、援助和救治他吗?”

“是的。”她抬头看着天光,而她的赤诚比那天光更灿烂——之所以拥有天的光彩,因为天空就在她的心中,她的全身沐浴在光亮中,抑或是她那充满赤诚与希望的心照亮着这黑暗。不需要矫揉造作,那种谁也摹仿不来的奇妙庄严的神态,在徘徊与绝望的人们黑色的心灵中投入希望的光线,那是任何威慑也无法在精神领域造就的宏伟场面。

“如果所有的祭司都像你一样,我也许会相信这虚无也说不定。”默默的收回剑,微微颔首,似乎在沉思,最后,他转过身,牵起他的马匹,低低的说了一声:“对不起……今天的事情。”他的道歉谁也没有听到,然而对于撒加来说,那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他的内心神鹰和巨蟒在缠斗着,最后鹰和蟒摔在千丈的石壁上,血泊中同时摔碎了头骨——他停住脚边,用他惯常的冷漠补充了一句:“不过……什么是正义之道——杀过所谓的人吗?杀过就明白了。”撒加走出圣殿,回头看了一眼那高耸的廊柱,仰视什么,或者总会不自觉的产生一种庄严的感觉——建筑师们的狡猾吧。所谓的正义,不过就是因捍卫一个正义而击碎另一个正义罢了 ——撒加这样对自己说——“正义”的捍卫者们啊,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逃离,一个战场,进入,另一个战场,不知道哪里是终点,英雄?抑或亡命天涯的逃亡者……

我想知道她的名字——撒加这样看着天空说话的时候,树杈上躺倒的加隆直挺挺的栽了下来。一些极端正常的事情,发生在某些人身上便是异常,甚至具有雷霆效果,此刻撒加轻言细语说想打听某女郎的名字——还是个女祭司,无异于想当初加隆跟迪斯马斯克打赌说谁输了就要让沙迦引亢高歌一曲最后两个人想起来牙齿发寒自行作罢。

把撒加和加隆作比较有时候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比如纵观撒加和加隆的早年,人们很容易明了门庭若市和门可罗雀的区别——明明面孔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加隆似乎还年轻一些,待遇相差也太大了些。当然加隆本人并不在意小姐们宁可倒陪嫁妆也要跟着撒加的行动,只是受不了突然有车停在远远的对面,一眼望去,孔雀羽扇掩面,分明是个美女,然后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嬷嬷跑过来前前后后的打听撒加的情况——再好的脾气再烂的自尊心也给磨出洞来了,何况加隆的脾气差到一流自尊心却强悍到可怕。撒加有“成熟深邃”的眼睛“稳重温柔”的微笑云云,女性的形容词大军真是伟大,加隆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可听到那海也似的形容词头皮就发麻,所以佩服极了撒加能保持他那“成熟深邃”的眼睛“稳重温柔”的微笑坚持到底。至于撒加是否真的多么的成熟深邃稳重温柔,加隆比谁都清楚—— 撒加不过是死撑着面皮罢了。神话传诵的战神阿瑞斯与爱神阿芙罗蒂德的恋爱,从某方面给了一些不喑世事的女孩们浪漫的幻想——比如一厢情愿的把撒加当作十三四岁那样初出茅庐的圣洁外加痴情的骑士。对于战场上整天出生入死又有悒郁难解的男人,没有女人似乎是件不可想象的事情,比如一场战斗后有些战士会因为不顾一切的扑向他们所见到的第一个女人而被军法处决——其实加隆觉得非常可以理解他们,只不过是借助他人的躯体切实的了解自己还活着罢了。对于将领,有比兵士优厚的条件,要他们为了谁而专一,除非那是重要到了一定程度的人,或者像沙迦那样从骨髓里面的清心寡欲。撒加并不属于清心寡欲的人,当然也不像后来的加隆那样有种遗憾的守旧,撒加有很多女人,每个女人都爱他到疯狂,他对每个女人都是一样轻描淡写的温柔。是的,撒加不在乎任何人,加隆有时候觉得,其实撒加也不在乎他这个弟弟,虽然小时候是个温柔体贴的哥哥,然而,那件事情之后,那个温柔体贴的哥哥已经不存在了,或者说,存在,却被关在了深黑的监牢里面,只从监牢的缝隙还能勉强窥出他还存在。加隆尊敬撒加,但又不自觉的畏惧撒加,他鬣狗一样灵敏的直觉告诉他说,如果有一天他站在撒加的道路中央,挡住了撒加前进的空间,撒加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他。

公正的来说,比撒加·杰弥奈小三岁的加隆·杰弥奈,上天赋予他的才华并不撒加少,或者综合的来说,从黑白两道都吃等角度来说,加隆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撒加与加隆两兄弟是漩涡式的人物,他们的漩涡将不同的人吸引,时代因人类的聚集而改变。一奶同胞具有惊人的相似性,然而,历史的洪流清晰的显示,两兄弟仍旧有相当大的区别——处于撒加的漩涡,人们更多的感受到一种撕裂的悲怆的命运;而加隆的漩涡中,人们感受的始终是高傲的具有残缺美的人体。加隆·杰弥奈一生的几个转折点,撒加·杰弥奈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白银时代的一些史官们曾指出如果撒加·杰弥奈在生,那么整个黄金末代的历史将彻底改写,至于将向好的方向发展还是坏的方向发展,却谁也说不清楚了,那里面联系了一些偶然的微小的却关系全局的事件,仿佛处于临界平衡的天平,任何一根稻草都能让其倾斜。史官艾萨克曾这样指出——论霸主,撒加有一个表面更加完美的霸主形象,但他有他致命的地方,博大与善感并存的心胸,蓬勃的征服欲望与虚荣感并存,有时候,比起征服什么来说,他人的好感对撒加来说更加至关重要——从某方面来说,如果没有那么意外的死亡,撒加·杰弥奈更有可能成为一代名君而不是霸主。艾萨克的分析很大一部分从宿命论的角度出发——天意是要这个奥林匹斯下四分五裂的领土重归大一统,这就需要更加铁血和自我意识强悍的霸主——不论它的正确与否,确实指出了后来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加隆在某些方面超越了他的兄长。当然,艾萨克也毫不留情的指出了加隆一直处于撒加光芒之影的无可辩驳的原因——不·务·正· 业兼好·吃·懒·做,而寻求女祭司的姓名便是艾萨克罗列的罪证之一。

神殿祭司在神前宣誓的那一刻,祭司大人或者祭司小姐就取代了他们的名字,非常简单的理由——为了表示对神之使者的尊敬,人们不能直呼其名。所谓名字,是供他人称呼所用,没有人使用的名字,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只能被时间的风沙厚厚的掩埋。祭司小姐的名字上,掩盖了多么厚的沙砾或者已经不重要了吧 ——对于上可九天揽月下可五洋捉鳖的加隆来说,从沙海里挖一个名字简直是小菜一碟——至于他用了什么样的伎俩,黄金末代史的残卷中,艾萨克提及此事毫不犹豫的使用了“伎俩”一词,大约还是给予了故主些许颜面,这伎俩成为了千古之谜——然而,他终于不负所托的打听出了女祭司的名字——纱织,星天一样美丽的名字。

第一眼看见纱织,加隆就意识到他和纱织是属于两个世界的人——同处于道德的天空,纱织仰望启明星,加隆寻求天狼星,表面都是星,实际是完全不同的光体,一个人信奉的道德天堂在另一个人看来是沦丧的地狱。纱织绝无虚伪,站在她面前会有看到水晶的感觉——纯净、透明、无瑕。纱织是加隆见过最为聪慧的女子,然而她又毋庸置疑是最为天真的,人的天真可以体现在很多方面——纱织所信奉的那些美妙道理确是人们所向往的,然而道德就是艺术品,太过精美的道德是只能陈列和观赏的,人们使用的道德只能是一些粗糙却耐用的制品。相信虚无飘渺的美好,不如把握残酷的真实,这才是生活,不得已而为之的生活——加隆是这么坚信着,而撒加也是这样教导他的,因此,当加隆发觉撒加成为神殿的常客时,费了老大的力气才保护下颌骨没有掉地。

“撒加是个怪人。”加隆专注地看着火焰,火光映着他的脸,微微的有些苍白,然而他的神色几乎洋溢着平和与幸福,他蔚蓝色的眼睛中仿佛能真切的读出一个踏着东天的星光走向圣殿的兄长,怒气冲冲赶回的兄长,第二天再执着的去的兄长……加隆微笑着说:“而我,毫不犹豫的认为撒加去见纱织小姐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讨骂……”

加隆不再说话,只是保持着一种独特的神色,整个人因为什么而光亮起来,至今,留在记忆中的影,如温润的泉水从心石的缝隙中流淌出来,甘甜,温润。苦痛的回忆,当记忆的手缓缓拾起,竟然馨香成一粒粒美丽的红豆,火焰一样的温暖。加隆就这样一个人坐在记忆的火焰中,有种感动到流泪的冲动。

“对于信奉的信念完全不同的人,根本没有沟通的必要——我曾经这样对撒加说,那时的我,并不明白,撒加究竟在追寻着什么?无论是要撒加成为虔诚的信徒,还是要纱织小姐走下神的祭台,在我看来都是完全不可思议的事情。后来,我才清楚,撒加的心是空的,比任何人都要空……”

“表面坚强,不过是人们为了掩盖内心修筑的一道拒人千里的门罢了——然而,打开这道门的是纱织小姐。”

“明明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鬼头,不要装出什么都懂得的样子。”加隆低低的咕哝着。然而,索兰特说对了——是的,撒加的表面坚强只是掩饰他始终空虚内心的一道门户,处于信仰与失落的罅缝,撒加时时刻刻有种撕裂的痛苦,就像他那与叛逆齐名的洁癖,他仍旧希冀神话中洁净的水可以清洁罪孽的传说能够化为事实。因为一种天然的戒备,小心的把那门户修建得华丽而完美,自己一个人孤独的坐在门后面的黑暗中——加隆否认这终究因为他是加隆,他无论如何不愿接受一个外人短短的了解甚至可与他对兄长二十多年的朝夕相处比肩,如果那样,他无论如何不会原谅没有能够了解和抚慰兄长的自己——自然,他全然忘记了他软硬兼施的把索兰特拖到身边的初衷,是比讨骂还要恶劣许多倍的找揍。

不知不觉间,兄长在改变,最初的撒加,没有战斗就活不下去,不停的纵横,不停的挥剑,一旦停下来,便像个孩子一样不知所措。撒加的悲哀,撒加的痛苦,撒加的挣扎,加隆比谁都知晓那起始的原因,只是知晓,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他在痛苦中不停的折磨自己,逼迫自己,要么杀死敌人,要么让敌人杀死自己 ——死或者被杀,在撒加的眼中都是很自然的事情,甚至可以称为一种解脱。改变这一切的是纱织小姐,不可否认她的出现,让一直在慢性自杀的撒加平静,渐渐有了发自内心的微笑。当然,看到撒加一个人挑灯看剑时偶尔露出的稳重温柔的微笑,加隆还是不时有看迪斯马斯克以恐怖著称的微笑会比较舒服的感觉。

“我从没见过撒加那样的笑容……”此刻微笑的是加隆,篝火温暖的光照在他那犹如大理石篆刻出来的面容上,一双英姿勃勃的眼睛映衬着跳动的光——是的,加隆有一双湛蓝的有神的眼睛,漂亮却充溢着野性的色彩,此刻的眼睛深处有什么在悄无声息的流动着,如果那不是柔情,至少让人类会联想到那种温暖的情感,他保持着那样浅浅的微笑重复着:“那样的笑容……”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13:17 | 显示全部楼层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那是个飘满花香的季节,加隆这样想着,那瑰丽的锦簇花团的色彩已经刻在他心上,再也抹不去。祭祀的神殿应当开满的鲜花——高雅的百合,华丽的郁金香……然而,那座圣殿是不同的,那里满开着田野间最为普通的豌豆花,羽状的复叶在微风中抖动着,花朵就点缀在其间,雪白的,淡紫红的,娴雅,柔嫩,食用的豆荚在素纱一样的花簇中探出头,像极了美人妩媚的眼睛。金银花深绿的藤和叶爬在后殿的墙上,白的黄的花朵在清风中摇曳,清新,芬芳,很淡很自然的香,纱织小姐说,金银花有个别致又典雅的名字,叫做忍冬。而她,就是那样很清新很自然的坐在忍冬花下,敬拜她的神。

“很早的时候,这个世界是一片混沌,没有光,也没有我们,神沉睡在漆黑的雾中,后来,父神醒来了,他睁开眼睛,光就从他的眼睛里面产生了。他伸一伸懒腰,雾气就分散了,一片汇集成了天空,一片汇集成了大地和海洋。可是,由于神还很困倦,他不小心打了一个哈欠,还在汇集的雾气就抖动起来,天空就出现了云和彩虹,而大地就出现了山和谷。虽然这样,世界因此而变得美丽起来……”

“神的朋友普洛米休斯和埃庇米修斯觉得世界很寂寞,埃庇米修斯就让树和草在大地生长起来,然后让鱼儿在流水中嬉戏,让鸟儿在天空飞翔,无数的生物在天、地和海洋间诞生出来。而普洛米休斯捧起了泥土,用流水把它们沾湿调和起来,按照天神的模样,创造了人类,然后,给予了他们生命……”

“虽然有天神的模样,可是人类并不具有神的力量,而且,既没有尖利的牙齿,也没有锋利的爪,跑动也不够敏捷,神觉得人很可怜,就为人类创造了特殊的笼子,有别样的天空,别样的大地,让他们安全的生长。但是,即使是这样,人并不觉得快乐。于是,神的女儿许诺人一个愿望,人说,想在更广阔的天空下生活。”

“神的女儿笑了,她把自由、真正的天空、大地和海洋交给了人类,然后说,我给予你们比爪牙更好的礼物——让你们主宰这世界的智慧,而作为回报,你们要把真心的笑容、温暖的心和诚挚的爱,分给你们身边的每一个人,让这个大地变得更加美好起来……”

丧失家园的孩子们围坐在身旁,嫩绿的枝条编织的花冠在淡紫的长发上翡翠一般的反射着太阳温暖的金色光芒,而纱织雪白的面庞就像那太阳一样光彩熠熠,灿烂的,祥和的,温暖的……

“你……”孩子们嬉闹着跑开的时候,撒加犹豫了一下:“讲的真的是……”

“你发觉了,”纱织恬静的微笑着,带着神一般的优雅捋一捋垂在额前的一绺溢紫的长发:“像所有奉献自我的女性一样,从向女神立下誓言开始,我也在不断的寻求接近真神。人们所信仰的神,真正的模样究竟是怎样呢?很小的时候,我做过一个梦,梦中的神,是温柔和慈爱的,就像天空的太阳一样,总是那样一视同仁的宽容和爱护人类。我的朋友做了另外的梦,引导她的神又是另一个姿态……后来,老师告诉我,神就是存在,神就是一切,因为神实在太大了,所以,人类的心装不下神的全部。每个人心中神的形象都是不完整的吧,但这样很好,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神,其实那只是神的一部分,那部分可能是方的,圆的,三角形的,梅花形的……一想到这些,心里就不由自主的觉得高兴……”纱织把手放在心口,仿佛在接触心中的神,一缕桃红忽然浮现在了她的面上——就像落花飘在水上,她掩住了口:“啊,这样说好像有些奇怪……”

“嗯?!。……也不算……”

“所以……我心中,我所侍奉的雅典娜,”车矢菊花在她身边舞蹈,纱织美丽的头颅轻轻的仰起,紫水晶一样清澈的眼中真实的映出天空微微浮动的白云: “是个很温柔的女神,相信人类,温暖人类,保护人类,无论人们犯过怎样的错误也会包容……”

“无论怎样的……”撒加重复了一句,然后在墙脚坐下来,默默的望着湛蓝的天空。他的一条腿直伸在浓密的草丛中,另一条腿微微的半曲着支起,他宽阔的背靠在忍冬藤叶的缝隙间,一只手随意的搭在那曲起的膝盖上,风拂过他天空一样的蓝色长发,忍冬青绿的叶在四周鱼鳞碎浪一般的起伏着。许久,撒加转过头,他的眼中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纱织小姐的眼中……我是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纱织微微一愣神,很快的恢复了恬静,低头去注视篱笆边上柔嫩的豌豆花:“很好的人,这里很多的孩子喜欢你,他们都说撒加是个温柔的叔叔……”

“叔——叔?!……”

“啊……”

“我……其实并不是什么好心人。”撒加抬起头,望向未可知的远方:“正是为了讨其他人的欢心,我才会对他们好,如果得不到……”猛然顿住话语,湛蓝的眼中阴霾的颜色越来越深凝,然后他微笑了一下——如果那也能称之为微笑的话:“跟想要糖果,小孩子会在大人面前表现得听话一样,只是他们不懂事,而我 ——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伪善吧……”

“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那是谁都会有的心情。”纷涌的思潮在恬静的话语中平静,正如暮色降临在寂静的山林,不由自主的凝望纱织——那是怎样充满生命魅力的微笑啊,抑或,只有大地的泪点,才能保持那青春不谢的笑容:“我听说,有个匠人对他的儿子说——当你做出第一件工艺品的时候,我会把我全部的手艺以及这家业都传给你。儿子捧来了许多的工艺品,匠人并不看一眼,直接将它们丢到火焰中,对儿子说,这不是你的作品。后来儿子失踪了,当他回来的时候,已经长大了,他再次献上了一件并不精美的工艺品。老匠人看着儿子变得强壮,高兴的笑了,然后,再次把那作品丢进了火焰中。儿子扑进炉火,把作品抢出来,很难过的哭了,然后他的父亲对他说——这的确是你的作品。正因为是真心去付出,所以才更加希望得到别人的喜欢。”

微风吹动绿叶萧萧响动,而风中的沉默者,叫做花朵。仰望云天,浮云飘逸,飞鸟轻掠,和谐而瑰丽,云想望着成为天空下歌唱的鸟儿,而鸟儿,许愿要做风中一朵雨做的云。

“其实,人出生的时候,除了饮食和哭泣那样的本能之外,并没有天生带着良心的。人们慢慢的成长,慢慢的变得懂事,那个时候开始,人们才开始去培育自己的心。温柔,善良,是人们用自己心灵的土壤慢慢塑造出来的美德,人和人是不一样,温柔和善良也会因为人们的不尽相同而改变了形貌。因为难以理解,所以才常常被误认为是伪善,怀疑之前,我们是否曾经做到过全力去信任?——我们看错了世界,反说世界欺骗了我们,那样——成吗?”

日薄西天的时候,纱织坐在浅浅的暮色里,像极了林间的水仙,仿佛望得见她沉默的慈爱的脚步,娴静的,温柔的,跟在光的后面。

“如果早些遇见你……”撒加喃喃的自语着:“不……或许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吧……”

很小的时候,撒加拥有灿烂的笑容,那是忘记我自己也不可能忘记的事实——加隆这样说的时候,沉浸在温暖的记忆中,虽然那只是一个受尽了凌辱和虐待的流浪儿的童年,有一片天空,有一片可供看雨的屋檐,更重要的是,有一个温和体贴会微笑的哥哥,加隆觉得他就拥有了原谅这苛刻又不公的世界的理由。

上天让婴孩出生,是没有刻下等级的烙印的,为人类刻上高低贵贱烙印的,是人。王公贵族,商贾富豪,平民百姓,处于最底层的是奴隶。王公贵族有灿烂的冠冕,商贾富豪有昂贵的衣装,平民百姓有破败的门庭,奴隶们有皮鞭和烙铁的痕迹——他们共同的特点,是拥有一个不必漂泊的居所,有一类人是不划定在其中的,人们称那为浮民。除了自由,浮民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自由算什么呢?比起挨冻受饿,还是自动成为地下市场买卖的奴隶比较实在,烙上一个黑色的印记就成为了身份证明——这就是生活。也有至死保持尊严的人,“受雇”于人,除了最低的生活保障之外仍旧一无所有——包括尊严,其实就是变相奴隶,只是少了一个烙印和编码而已。撒加和加隆,就属于这种没有身份类别的浮民,更可怜的是,还是没有父母的浮民。

“喏,看那两个小家伙……”还记得那个男人丑陋的脸,散发着腐臭的脂粉香气的肮脏的绸缎衣衫,肥厚的长满癣一样恶心的舌苔的舌头令人发指的舔着薰香肠一样的唇:“怎么样?货色不错吧?……”然后,墙脚的几个穿着绸缎衣服的男人支支吾吾的讨论着——听不清,也听不懂,毕竟,加隆当时才两岁出头,斗大的字不识一斗,他只是本能的有种憎恶和不安的感觉,这种强烈的意识随着最初那男人的走近而逐渐浓郁,只能下意识的扯扯正看着街头热腾腾的炊烟发楞的撒加。但那个男人迅速博得了两个饥肠辘辘的孩子的好感——两个冷硬的饼就够了,好感是多么廉价的东西啊——而加隆居然会觉得那男人癞蛤蟆一样的笑容有花的妩媚, “利欲熏心”的害处是多么的大,贴着背脊的肚皮饱了眼睛却花了的时候才深刻的体会到。

买卖童男童女是一种得以市场默认的手段,女孩嘛,讨不了门当户对老婆的家庭买去做童养媳那是最好的运气了,其次是大户人家买去做小姐太太们的丫鬟女奴,运气更差的就是到了花街柳巷的老鸨们手中慢慢调教了;男孩的买卖,若是光明正大的买卖,要么就是卖给没有男性继承人的家庭,要么烙铁一印做奴隶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苦一辈子,然而暗中的地下买卖,却什么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王公贵族商贾富豪们,闲的没事干又钱多了没处挥霍,折磨人侮辱人的法子能汇集一本砖头厚的书,海一样的法子中一种流行的纵欲对象叫做娈童。人生父母养的,有点残存良心也不会将自己的孩子送去挣这等缺德黑心钱,偷抢拐骗成为人贩子们心照不宣的伎俩。脑袋和钱哪个更重要,有时候还真是很难说的事情,比方说东窗事发了只要掏得起万贯儿钱,这人贩子的脑袋就算保住了。

“哥……痛……”加隆醒过来的时候,手脚给四蹄攒花似的捆在背后,动弹不得。人贩子们称这为“鸭儿凫水”——有的孩子实在精明,单单捆手跑某个棱角处磨开了绳子一溜烟跑出去指不定就能带人来。官兵们是遇黑吃黑,一听一个眉开眼笑,跑一趟抓几个人渣又能在“教育”之余赚上满口袋钱谁还能不干?

“不许动。”撒加说话含糊不清,因为口中衔着一块满是泥土看不清是什么却还算锋利的碎片,耐心的磨着侧躺的加隆手腕脚腕的麻绳,因为艰难,所以稚嫩的嘴唇满是腥热的血。

“-_-|||的,上次吃你小子一坛酒买的货真他-_-|||的贱,长得一副烂相,一捅就哭,让少主子骂了好一顿……”门的那一边,喝酒的人带着七分酒气,拍着桌子粗声大气说话——撒加站到仓库漆黑的门角,下意识的操起了一个并不轻的东西。

“放心放心,这次的货色,包您满意……”听得到钱币碰撞的声音——生意人管那叫做孝敬,线人等于实际主顾,顾客满意是生意人非常重要的手段——当然黑市买卖的手段之一就是孝敬回扣。

“算了,老朋友一场,我跟你透个信儿……”酒气薰天的男人猥亵的咕哝着:“听说少主子的朋友要回东方了,想找个货带回去,最好是小的,有点美人坯子的……”

“这事儿可拜托您了,兄弟这里正好有……”

“放心放心,包在老哥身上,”然后放肆的笑起来:“他们的怪癖,阉奴都有兴趣……”

然后比强盗还要猥亵的笑声刺穿了两个孩子稚嫩的心脏,撒加的嘴唇咬得发紫,全身都在哆嗦——而这个时候,门翕开一条缝,冲天的酒气杀进腐臭的屋子: “真他-_-|||的黑,来看看两个……”他还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一柄斧头喀嚓的砍进他的胸膛,豪猪一样的惨叫声中夹杂着稚嫩的撕裂的疯狂的号叫,等男人们的酒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沉入了黑暗的地府。而昏黄的灯光下,浑身浴血的撒加还在疯了一般的号叫着,举着斧不住的朝空气中砍杀着,涂满血的脸上只有两条泪痕还是透明的。

那一夜是没有月光的,脸色可怕的孩子浑身血污的紧攥着斧头,他的后面,三步一跌的跟着个几乎在哭泣的小孩。

“停下。”人迹稀少的夜间的道路上,简单却威严的声音响起——虽然那声音对着赶车的马夫,撒加却不由自主的震动了一下,他停住他的脚步,攥着斧头,呆滞的转向停在面前的马车,以及从车上走下来华服的贵族,丰绿的长发,威严肃穆的仪容,眉骨两块凹陷微微透出一种慈爱——然而这慈爱的刺激,只是让撒加更加的攥紧了手中血淋淋的斧头。

“怎么回事?”高大的人站在了撒加面前,深紫的长袍在夜下反射着星光。

没有回答,倔强的眼睛微微有了神采——人们称那叫做敏感的愤恨,而攥斧的手开始颤栗。对方的影子深长,完全的笼盖着撒加,似乎听到一声叹息,撒加手中的板斧已经不翼而飞,而一条天鹅绒的披风覆盖了他浴血的身体,他听到那人说——带他们回去。

洗澡是一件很简单又具有魔力的事情,街头满身血污的魔鬼似的孩童摇身一变就成为晨星一样漂亮的天使。撒加抿着嘴打量坐在雕木椅上的人——在他看来,那人的笑跟刚才那些人的笑没什么区别,那些人一开始也是比什么都和蔼呢。而加隆抱着那人就哇哇的痛哭——有奶便是娘实在是逊毙了,让撒加很有扯着加隆耳朵痛揍一顿然后拖走的冲动。

“现在,”那人恬淡的微笑中带着一种威严的慈蔼:“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你一定要知道吗?”虽然那人用抚摸的手取代绳索,但过一会儿,谁知道会怎样呢?

“唔……”那人大度的笑了一下:“应该说,不知道也无所谓。在这里,只要我史昂想知道,还没有瞒得住的事情。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换句话说,你们无家可归了。怎么样,在我这里住下来?”

“你很强,”撒加看着史昂:“我要变得比你更强。”

“办得到的话,就试试看。”自信,抑或企盼,史昂轻描淡写的话语浅显,却难以琢磨。

史昂没有娶妻,却养了很多小孩,撒加、加隆是孩童大军中的两分子。史昂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这样的人到了这个年纪还单身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史昂年轻的时候喜欢同族的一个女子,按亲属关系勉强能算是表亲吧,当然,那个时候的史昂一穷二白除了个阿瑞斯的高贵姓氏连打米的婉都要从人家的垃圾堆里面淘,都说穷到两袖清风,史昂是清风无袖,可怜的他就一眼看上族长的女儿了——更可怜的是,对方也看上他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美梦很简单的就被族长带着一群打手给破坏了,女孩第二天就被送到了族里最富的人家,史昂给狠揍一顿赶了出去。史昂杳无音信的离开了十来年,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将军了,十六匹马拉车雄赳赳气昂昂的开进族长家看得族长只恨自己有眼无珠的时候,史昂蹬上门一个人痛痛快快哭了这辈子少有的一顿。鸳梦难圆,故人的家庭早就破败,史昂归来,女郎的丈夫更是猜忌不断,一个家鸡飞狗跳已经家不成家,史昂也只好避而远迁。儿子早逝,媳妇吃不了苦丢下个嗷嗷待哺的孤儿走了,丈夫嗜酒,华发早生的女郎含恨东逝,史昂闻讯从几个城外冲进她家,狠揍了她丈夫一顿,把瘦的皮包骨的孙子穆·阿瑞斯抢走——这却是撒加他们到来三四年后的事情了。

第一次看到穆的时候,六个月大的穆已经给史昂宠到雪白圆胖油光粉面,撒加没见到穆刚进门的情形,但加隆六个月大除了一张皮只剩个骨架子皱巴巴活象小老头的情形撒加想忘也忘不了。加隆那个时候一天到晚只知道盯着撒加平整整的胸脯一面放肆的哭一面涎唾滴答,相较之下,穆却已经有七八个奶妈围着转,小嘴一咂吧就有奶水从奶妈比柚子还圆的胸脯源源不断的涌出来,没娘的孩子没奶喝,有娘的孩子五六个月差不多也断奶了,而穆这小孩只要一直想喝就一直有,证据是他到一岁半才勉强断奶。每每看着穆心满意足的满嘴奶沫,撒加想这不公平,他要劫富济贫——虽然现在让五六岁的加隆喝奶无异于逼他抹脖子上吊。

儿时惨痛的经历,在撒加的认识上劈开一条疑惑的沟壑,他渴望温情,却怀疑温情,强烈的渴求与同样强烈的怀疑的激烈冲突间,隐约有了灰色人格形成的端倪,最初的表现便是强烈的占有欲——他需要一个全心全意去关心他的人,他难以同他人分享,重要的人一点点态度的转变会在他心中造就的飓风式的冲击和破坏。面对史昂的慈蔼,撒加终究不能报以信任,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会让那颗敏感而戒备的心割下无法愈合的裂痕,而穆的出现,隐匿的伤口全线的崩裂,再也止不住的流血。人类的感情是一种微妙,毫无疑问,史昂是撒加心目中无可取代的存在,撒加爱戴史昂、尊重史昂,只要史昂一句话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性命以搏,正因为如此,他不能容忍史昂宠溺的穆,嫉妒的毒草迅速弥漫了整个心房,水蛭一样的吸走理智的血液——撒加觉得自己的血管是干涸的,空洞的,冰冷的。因为干了,空了,冷了,面对史昂,撒加挚爱的土地上生长出毒蛇花纹一样鲜艳的植物,名字叫做憎恨。

撒加十岁开始跟着史昂南征北伐,那段岁月是撒加最为珍重的回忆,史昂的强悍,史昂的豪放,史昂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在撒加心上烙下了永不平复的烙印,对撒加来说,史昂是比神更加高昂与重要的存在。

“吕狄亚腐朽了,”燃烧的监狱前,史昂站到了军队的对面,他的身后是近千的奴隶、浮民、无罪入狱的平民,他拔出他的剑,面对百人的武士队伍,气度可与天神媲美:“王和蛀虫们把它变成了一个称为‘国家’的监狱,你们愿意生活在这样的监狱中吗?!”史昂站在风的尽头:“站到我身边,打倒王家,用我们的手,改造这个国家!”

史昂是雄壮的狮子,是翱翔的巨龙,是毁滅山林的霹雳,即使是在浓黑的夜中,他那比火焰还要明亮的光彩照耀着人心,温暖着人心。撒加的心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蓬勃的燃烧的——人,并不一定要听从崇高的志愿才会揭竿而起,如果那样的话,有时候反会显得虚伪和愚昧——撒加的点燃,是孩子式的真实:在这里,有着作为撒加的一席之地,可以重要的、光彩照人的存在着,在史昂麾下,跟着重要的尊重的人,一起同生共死,一起——向前奋进。强健的身体,敏锐的反应,天才式的战斗资质,冷静的,沉稳的,坚强的,老练的……简单的孩子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为一个完美的战士,撒加是史昂引以为豪的孩子、学生和助手,当史昂将重担信任的一次次交托给撒加时,他忘却了真正的完美,是在这个世界消失的存在。

战场的撒加,不是我的兄长撒加——加隆平静的说。战争是对人类道德的最大考验,而对于人生观尚未稳定的人,要么在战争中崇高,要么在战争中沦丧,而二者,最大的可能都是一辈子都为之挣扎的不完全存在体。英雄和平常的杀人犯有什么区别吗?撒加这样笑着对加隆说——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英雄比杀人犯杀的人更多,却还能理所当然的承受赞扬:“那个时候,撒加笑得异样,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是红色的。”

战争的火焰是末日的火焰,烧到哪里,田野化为焦土,城郭化为废墟,男人的热血,女人的眼泪,颓废的诗人在黑土地上吟唱英雄。有战争就有被征服者,远古奴隶的重要来源。破城的烈火尚未完全熄灭,征服者们常常会忙于为被征服者烙印,漂亮的女人被挑出来留在身边,其他的由专门的商人贩卖。战胜者拥有战败者的一切,人们并没有对此表示以清楚的非人道看法,因为他们在做出此举动时同时也做好准备——有一天战败,等待自己的也是死抑或为奴。当然,同样出于自身的考虑,人们逐渐在战争中考虑出了另一些道德,比如在一定程度的对战败者表示以宽大,这就有了两军停战数日合力掩埋阵亡者的不设防甚至友好的举动,允许战败者亲属以钱财赎回……发展到黄金末代,人们基本有了对投降者的优待举措。然而,这些虚伪的战争道德对于撒加从来不适用,战场上的他,是脱了缰的野马,是挣脱牢笼的鹰,他无可匹敌的挥剑向前,冷漠的嘴形挂着让人联想到吸血贵族因鲜血而满足的笑容,不寒而栗的不仅有敌人,还有自己的同伴。他的面前没有俘虏,只有保持着惊恐表情的死尸,而他的战马的铁蹄会毫不留情的从尸骨上践踏而过。战争中的撒加,眼睛总是红色的——加隆这样说的时候,痛苦的抓住自己头发——为什么此时,身为兄弟的我,却没有发现,撒加其实一直是在哭泣?

“尊敬的撒加·杰弥奈,奥林匹斯神所眷顾的儿子啊……”高举的剑下,战败者战战兢兢爬过来抱住撒加的膝盖,恐惧令赞誉从他口中涌出:“请可怜我这好不容易获得的自由之身。我是阿格诺耳的后人,我的祖先也是神所钟爱的凡人,想必是我曾有过渎神的行为,神明对我的家族降下了诅咒,我的父兄们在战场上相继丧生。但我恳求您,不要以花岗岩一样坚硬的心对待我,不要再毁灭这个家族最后的男人,作为回报,我的家族将为我准备丰厚的赎礼,决不至于让您后悔……”

“赎礼?!……”撒加嘴角微微上翘:“用钱买回性命?钱不是用来买命的,如果可以买人,就是去那些比地府还要阴暗的地方……”他毫不迟疑的将剑捅进了那人的头骨,比任何时候都狠,长剑喀嚓的劈穿了对方的头骨,从脊背穿出,黑色的血液喷涌到撒加的脸上,表情几乎是狰狞的:“想要独享幸福,即使天允许,我也绝对不会原谅!!!”

他把对方的尸体扔下——丑陋的面孔朝天:“让钟爱你祖先的神明来拯救你吧!”

史昂不止一次的接到属下的报告,他终于提醒撒加,然而让他惊诧的是,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眼中完全没有任何怜悯的色彩,只是因阴霾而黑暗。谁都没有多说话,撒加只是微微点头应承,史昂也不便于多说。撒加鞠躬退出的时候,史昂的眼中滑过忧郁和担忧,而撒加,倔强的眼神分明的写着——是你教我杀人的。

“我已经这样竭尽全力了。”

“明白了吧,老家伙只是在利用你——不,是在利用我们。”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抚养我……”

“抚养?他抚养的人是穆。对于我们,他只不过是给一块糖,抚摸一下头颅,然后让我们为他拼死卖命。老家伙要的是名誉、地位,现在他看到我们让他所谓的名誉受损了,就惺惺作态来教训我们了。哼,仁慈?!对敌人仁慈,就是对我们狠毒!”

…………………………………………

那一夜,同儿时那一夜,一样的月黑风高,起来上茅房的加隆恐怖的看着撒加一个人站在黑暗中,用忽而温和忽而粗狂的声音自言自语,俊美的狰狞的面容,悲哀与憎恶扭和着,挣扎着,撕心裂肺的痛苦着。如果加隆当时冲上去喊一声,或许撒加的人生会彻底改变,而加隆只是从最初的惊诧中慢慢寻出一种自娱自乐的独角戏滋味来,然后,他扭转头,看见帐篷的背后,六七岁的穆抓着薄薄的帐篷,粉红的嘴唇咬得发白,雪白的小手有微微颤动的痕迹——风的杰作吧,加隆这样想,然后打了个哈欠,径直的这样走了,而那一夜也就这样刮着大风过去了,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之后,撒加自言自语的频率逐渐增大,从最初的十天半月一次,慢慢发展到后来的随日随时随地——撒加的眼神变了,交错的,谜一样的,女人们称那为迷人,而加隆才真正开始担心起来。而此时,史昂和撒加的矛盾,进一步加剧起来,加隆能看出——史昂看撒加的眼神一天比一天专注与担忧,他能看出撒加一天比一天难以自拔,有时候,人和人是必须要语言才能沟通,然而撒加的门户总是那样严谨的闭合着,华丽的,高大的,完美的,毕竟,史昂仍旧不是纱织。撒加对于史昂爱戴与憎恶纠缠的情绪史昂清晰的看到了,看到了却不懂得,因为无法沟通,父子一样的感情间出现了猜忌的罅缝。史昂选择了作为左右手的副将,人选不是撒加。

“为什么?”撒加看着史昂,十五岁了,比十年前高大了许多,美丽了许多,只有伤害的表情依旧——撒加的心已经承受到了极限。史昂伤害了他——撒加是这么认为的——那伤口比十年前还要深,因为史昂对他是那样重要,比神更重要的存在。

“的确,从各方面来说,你是最适当的人选。”史昂这样回答:“你在军队中的威信很高,这是事实,但士兵们对你畏惧多于尊重,这也是事实。要让人们心向自己,是无法依仗地位和武力的,而聚集人心的,是为将者必要的仁德。你很优秀,撒加,你一直是我所骄傲的孩子,看到你一天比一天走得更远,我比谁都要痛心。其实,我一直在等待着你……撒加,你怎么了?”

“变得完美吗……”撒加半跪在地上,痛苦的同什么挣扎着:“借口!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那样的人!一直以来,我努力的要做一个让你满意的人……可是…… 一直以来,我都是孤单的一个人!!!”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嗓音慢慢的变得嘶哑粗狂起来,他抬起他的眼睛——桀骜不逊阴霾漫布,他的嘴角僵硬的上翘: “而现在,你不会孤单了,因为我们是一体的。谁要阻止我们,就——”

“怎么回事?撒加……你生病了吗?”

“死吧,史昂!”史昂以宽阔的怀抱面对撒加,而撒加把短剑送进了史昂的胸膛。撒加的记忆是血红的,当儿时的血逐渐干涸的时候,史昂的血重新染红了它。撒加的瞳仁猛然放大,像是刚从噩梦中醒来,手足无措的,呆滞的:“史昂……”然后哈哈大笑:“你也老了,也该死了,让我来代替你吧!推翻王家,改造这个国家……这样的口号你也想得出来,好,很好,就依照你的口号,”撒加抬起满是淤血的手:“改造这个不合理的世界,由我撒加·杰弥奈之手!”他转过头来,木偶一样僵硬的笑,两道泪痕划开血痕:“加隆?”

“我明白了……”史昂和撒加哪一位更重要,对于加隆来说,毫无疑问是撒加,虽然不希望撒加与史昂敌对,但现在史昂死了——加隆走了出去,刚当上副将的可怜人因为庆贺而酩酊大醉,加隆把剑从他的腹部穿了过去。然后跑到辕门外,大惊失色的喊抓刺客。

“是他不好……”撒加坐在阴影里面,仿佛全身的力量都耗尽了。

“是的。”加隆这样回答——他收养我们,是拯救我们;我们随他叛乱赴死,是陷害我们,一次拯救,一次陷害,大家公平。若不是史昂,撒加早就独当一面叱咤天下了,强者得天下,能者居上,违背这而一味的要求,是掠夺,所以,是史昂不好。

撒加僵硬的笑了一下,以后的三天中,他以那样的姿态一动不动的坐着,不吃不喝也不睡,他的瞳仁像夜光中的猫头鹰那样一直的张大着,风把尘土吹进那干涸的眼睛,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那眼球轻微的悲哀的挣扎的颤动。主帅副帅相继遇刺,公认的继承人在悲伤中不能自拔,将士们不知所措的聚集在主帐外,然而撒加从里面走了出来,梳洗的很整洁,天光照在他呆滞的眼中,他的神色微微触动了一下。

“万岁!万岁!!万岁!!!”加隆策动着人们这样欢呼起来,他知道,他人的肯定对于此刻的撒加多么的重要。

“打倒王家,”撒加慢慢的举起剑:“用我们的手,去改造这个国家!”

史昂入土为安,穆从此杳无音讯,一切,比风还要平静。撒加成为了统领,为着史昂的理想继续的战斗着,一刻不停的自杀式的战斗着——是的,我比谁都要适合这个职责,所以,是史昂错了,一定……——撒加抬头看天空,轻轻的对加隆说:“阳光,太刺眼了……”

撒加害怕绿色,那是史昂的颜色;撒加害怕紫色,那是穆的颜色。史昂的死,穆的出走,使撒加胸膛中一块称为良心的地方不时的隐隐作痛,而撒加喜欢从纱织口中听到宽恕的话语,最初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纱织有一头瀑布一样光亮的紫色长发。然而,纱织的紫色终究和穆的淡紫有着若有若无却明显的区别,十三年后,那一抹淡紫再度出现在撒加面前——山雨欲来的暴风中,城郭败废的廊柱后缓缓转出棕色长衫的青年,风度翩翩的淡泊的气度,淡紫的长发束着吊唁的白绢,他看着撒加,静静的说:“好久不见,撒加·杰弥奈。”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13:18 | 显示全部楼层
<雕栏玉砌应犹在>

绿叶的归宿,在广阔深厚的土地;云的归宿,在波涛涌动的大海;漂泊四方的人呢?世界很大,让无数的生命在它的怀抱中诞生;世界很小,收容了无数大的小的国家却容不下一个撒加。撒加比这个奥林匹斯鸟瞰下的国家们更加罪无可赦吗?大国小国星罗棋布的格局,让无数的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统治者,仍旧有无数的人为之抛头颅洒热血马革裹尸甚至曝尸荒野也再所不惜。而撒加呢?

义和人,哪个更为重要,只不过是哲人们废话的产物罢了——加隆这样说——义是什么?谁知道?而撒加是同株相连的亲哥,这明明白白。如果抛弃了义,能够袒护撒加,那么义又算得了什么?加隆的眼光咄咄逼人:“想指责我吗?!”

“如果要指责你,我或许还没有这个资格。”索兰特纤长的手指优雅的拂过碧绿的竹笛,仿佛出神的想着什么:“虽然没有兄弟姊妹,我也有我的父亲母亲,父亲是个很愚蠢的人,爱女人爱喝酒爱挥霍也爱暴虐……终归一无是处吧,我看不惯他。后来他被人杀死了,所有的人都说他死得其所,但是,就是这样的父亲…… 看到他的尸体,我的心像撕裂了一样的痛,虽然我不想维护他,我憎恶他,但现在想来,如果当时我在他的身边,我能够说,我不会加入战斗吗?我不会挥剑去保护他吗?我不能,所以你也是一样。”索兰特低低的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唯一的弟弟也不能和他站在一起,做哥哥的,该是多么的绝望……”

“很好,你这个人很特别,不过我喜欢。”伸手把一个酒囊扔给索兰特。

“我倒无所谓,”索兰特微笑道:“你倒还真敢喝?”

“死不了。”加隆灌了一口,眼的血丝益发的增多——撒加不是一个完人,真正的完人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加隆比谁都要清楚。但创造完人却是件令人兴奋的事情,人类的崇拜下,人们的眼是瞎的耳是聋的,无视无闻的黑暗下,让人们相信一个高大的完人就在他们身边实在是太容易了,更何况,战乱的情况下,人类的懒惰心理会不自觉的闭目塞听的相信身边拥有完美的救世主。对于撒加来说,文过饰非的虚荣心下,撒加很自觉的掩盖自己日渐明显的黑色人格,为此,加隆费了老大劲儿陪撒加练习更加和善对人的表情,虽然代价是自己常常成为撒加的出气筒。所谓智者千虑,撒加也有失手表现难堪的时刻,这种时候加隆便会想方设法的跳出来擦屁股,即使是背黑锅也无所谓——反正加隆吃喝嫖赌什么坏名声都有,往自家脸上再抹点黑泥也无所谓,只要撒加还是一张雪白的羊皮纸,加隆觉着那就够了。

“可以谅解与正确之间,或许差了很大一条鸿沟吧。”

“你是说我错了?”

“嗯,现在的我来说,不会赞同那样的做法。”索兰特艳红的眼睛玛瑙一样,里面映着跳动的金黄色火焰:“一个人,无论他是谁,也成为不了救世主,而完美的人也是绝对不存在的,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跟天相比,人类实在是太脆弱了,逆天而行,不论是受到批判,还是接受赞誉,那种沉重最终将超越脆弱的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况且……”索兰特静静的微笑,仿佛嘲笑看不见的精灵:“受到纵容的人——无自知者,将对罪过完全丧失罪恶感,以致犯下更加不可挽回的错误;有自知者,自我神格化的欺骗自己,他全部理念的建立,会像多米诺骨牌,除非天神之风匿迹,否则,轻轻吹动,就会导致难以收拾的全线崩塌。”

“你……”加隆呆滞了许久:“要是早些遇见你该多好……”

“因为经历,人们才会有所改变,命运……总是那么讽刺啊……”索兰特凄苦的一笑——天生的智者,曾在这世上存在吗?然而,当人们看到你获得什么的时候,从不追问你曾失去过什么。

隆隆的雷声从天边滚过,黯灰色的雨笼罩了这个灰色的天地,风仿佛一只强悍而任性的大手,暴虐的要将破旧墙头漫爬的藤蔓植物撕开,一根缠满拥有枝形小脚的藤条的半枯老树被拦腰折断,白蚁蛀到半空的空隙间发出呜咽的响动。

“死吧!通通死吧!!!”撒加提着剑,血红着眼睛胡乱的挥舞着。

“你——对撒加做了什么?!”赶来的加隆对着穆咆哮。

“什么也没有做……”穆只是静静的站在雨中,淡淡的说:“其实你应该问,你自己对他做过什么?神与魔,比人类高大太多了,站在他们的罅缝间,随时要有被挤碎的觉悟。”

穆与撒加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从仅余的残本中已经无从考究了,史官艾萨克只是简单的指出,一直以来,自我神格化造就的理念大厦将过去的罪过轻描淡写化,甚至虚无和扭曲化,然而那只是建立在自我欺骗的基础上,仿佛一个小楔子支撑着硕大的岩石,那属于极端不稳定的结构——穆的出现,毫不费力的抽走了那块小楔子,撒加整个信念的大厦遭致崩溃性的打击,一直受到压抑和竭力隐藏的黑色人格在一瞬间占据了整个思想领域。

“撒加!”加隆敏捷的扑过去,然而撒加比他还要快,此刻的撒加,像极了受伤的野兽,流血的伤口需要有一片照不到阳光的黑暗处去舔舐。黑色人格的掌控下,撒加再也没有兄弟,再也没有朋友,面前的一切都是敌人,包括花、草、树、木、风、雷、云、影……撒加瞪着充血的眼睛看加隆,仿佛从未见过他,直挺挺的一剑横向加隆的要害,加隆大吃一惊,狼狈的摔在水中,连着朝后翻了好几下,跳出战圈,而撒加并不理会他,依旧朝着看不见的敌人混乱的挥舞着剑。撒加发起狂是除了他自己谁也无能为力的事情,加隆曾见撒加黑色人格的发作不止一次,但哪次也没有像这次这样完全丧失神智——当站在王者的高峰,突然发觉,整个世界都站在了自己的对面,再也没有朋友,再也没有宽恕,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那样的痛苦,加隆不清楚,他所唯一清楚的是,此刻的他,宛若初生的婴儿,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没有办法,只好等他恢复过来了。”穆似乎唏嘘了一声。

“少在那里假慈悲,他这个样子还不是你害的!”

穆冷冷的推开加隆的拳:“我说过,如果有人害了他,那么绝对不是我,而是他自己和你们这些过犹不及的维护者。”

言谈间,撒加砍破羊圈的墙,冲进了羊群,左砍右杀着,绵羊的鲜血在暴雨中飞溅着,沾满了撒加那张变得狰狞的脸。而牧羊人看到一个浑身浴血的狂人站在羊群中,见羊杀羊,牧羊犬被他抓在手中,硬生生的掰成了两半——牧羊人尖叫了一声,飞也似的从房子的后门逃走。撒加踢开羊圈的另一面直挺挺的走出的时候,羊圈里面摆满了惨不忍睹的绵羊尸体,而撒加邪恶的笑着,继续一路砍杀而去:“看见了吧,这些反对我的家伙,统统变成了这样!知道了吗?你们这些阻碍我的人,他们也是你们的榜样!哈哈哈——顺我者生,逆我者亡!我,撒加·杰弥奈,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雅典娜女神,救救我!”牧羊人魂飞魄散的逃进了雅典娜圣殿:“祭司小姐……那是鬼……魔鬼……”

“这么多的人,没办法了……”穆叹息了一口气,手中多了一团丝线一样的东西,其实更确切的说,是一条软剑——穆是黄金末代最伟大的铸剑师,黄金代的名兵器十件有八件出自穆的手下,而他本人时常使用的是一柄软剑,谁也不知道那剑有多长,有人传说那可长可短可刚可柔,舞动时仿佛满天星屑坠落凡尘,而剑士恍然中天之月,是以谓之“飞星逐月”。

“少来这一套,”加隆眼疾手快的抓住穆的手腕:“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伤害撒加我决不允许!”

“哼……”穆冷冷的哼了一声:“当年的你就是怀着这种心态杀人的吧?”

“撒加是我哥!”

“为了撒加,”穆冷漠的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的问:“你杀了多少人的哥哥?”

“我杀的人我会负责,但撒加他——并不是真心……”

“这个样子,真的还有所谓的真心吗?”

“鬼?……”一个雪白的身影走到光亮处,纱织惊诧的睁大了眼:“撒加……”

“纱织小姐,危险!!!”加隆惊惧的喊了一声,也不明白自己哪里来的力量,扑过去死死拖住撒加的胳臂,然而还是晚了一步——撒加的剑在纱织雪白的肩膀上划开了稚嫩的皮肉,血奔涌着冒出,鲜红的血肉中竟然露出了被染红的骨的色彩,纱织像暴雨中的落叶一样倒在地上,她的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加隆不顾一切的从背后抱住撒加,撒加疯了,而加隆觉得自己也快疯掉了,他疯狂的喊着:“住手,撒加!住手,那是纱织小姐,你忘了吗?!”

“纱织……”撒加的眼神微微动弹了一下,然后又疯狂的笑起来,笑得声嘶力竭,他充血的眼睛淌下两行眼泪,狂笑的间隙中,他艰难的吐字:“逃……逃啊……”

“发生了什么事情……”纱织缓缓抬起头,肩头的血汩汩的流淌着,花蕾一样美丽的嘴唇变得煞白——加隆担心着那血色可能会永远不再,纱织的嘴唇微微的颤抖着:“不能告诉我吗……”

“走……”撒加粗暴的挣扎着,一面挣扎一面狂笑,一面狂笑一面流泪:“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们的真面目!走……别留在这里……你看,她看到了,表情很好——她害怕你,哈哈哈!走开……我不需要你同情……你真是凄惨,又有人同情你了,强迫自己接受这样的你,不,是我们——小姐,你的表情真是像史昂啊,明明——住口!住口!!住口!!!走开!从我眼前消失!”

“逃避吗……”纱织缓缓的伸出手,放在撒加满是泥泞的脚背上:“我走了……撒加……会恢复原来的样子吗?”

“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滚!你很碍眼!听见了没有……对了,就是这样,她很碍眼,把她砍成肉酱——”

“不是的,真正的撒加,我所认识的撒加——不是这个样子!总是那么温柔的,热情的,善良的,对周围每一个人都很好……”

“吵死了!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那样的人!”撒加抱住头,痛苦的同什么挣扎着:“是的,就是这样,看看这些人吧,他们都是一样的虚伪,只顾自己,他们根本不值你去为他们付出。”

“……对不起……我想我是不了解撒加……”纱织的声音微微的颤抖着:“我真的很没有用……很害怕……这样的撒加,连声音也跟平常不一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撒加……真的……很害怕……这样的我……真的很没用,也无法说能改变什么……但是……即使是这样——即使是这样,我不想让撒加一个人再痛苦下去……”

“对我来说,撒加是一个谜一样的人,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你想到哪里去,从来不知道你的所想,你的所望,撒加来的时候,总是那样的温和的善良的,而我,也就把那当作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不知道做什么好,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要是能重新来过就好了……一切,真的就无法挽回了吗?大家,相遇,相识,甚至相知……那并不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什么样的事情是不可原谅的?什么样的事情就非要拥有彼此伤害的结局?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有很多美丽的回忆,有很多共同珍惜的东西……”她抬起头,泪从她的眼眶滑出——可曾见过,在寂寥的暗夜透过茉莉丛窥探的星光?“不要忘了那些美丽的事情,不要……忘记那些大家共同珍惜过的事情,朋友,还有——时间……”

“撒加曾经说过,要建立一个新的国家……我并不了解一个美好的国度是怎样的国度,但是我希望生活在那样一个国家中……在那里,大人,孩子,大家,无论是谁都会变得幸福……我也知道,这是幻想,现实的世界中,人们总会因为什么而悲伤,因为什么而痛苦……只是……请不要独自去承担所有的事情,因为……独自承担痛苦,还要假装坚强,那样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难过的话就尽情的哭,高兴的话就尽情的笑,任性、恐惧、讨厌、憎恶……也无所谓,那是谁都无法避免的感情。很害怕……但是我想,即使是这样的撒加,我也能接受,也想为他分忧,为他痛苦,为他担忧。无论是痛苦、悲伤、恐惧、失意……大家一起分担好吗?一起痛苦,一起快乐,一起烦恼,一起希望,一起……好好的活下去!这样……可以吗……”

一道闪电劈开深厚的云层,狂笑的表情慢慢的凝结住了,眼泪还随着雨水流淌着:“即使讨厌这样的我……也没有关系……”——真是愚蠢,怎么就没有想到,畏惧这样的我,其实是因为在担心我……我……还真是个蠢材……——手松了,剑从手中掉落下来,膝盖很软,不由自主就跪倒在地——我是一个懦夫,一直在逃避,从战斗中逃避,从憎恨中逃避,从史昂的关爱和悲伤中逃避……不知道要逃避到什么时候,现在,我又想逃避了,但……:“谢谢你,纱织小姐……”他看着女郎紫色的眼眸闪过一丝欣慰的神采,尚未干涸的泪还在她雪白的近乎圣洁的脸庞上流淌,然后她在他身边失去了知觉,他撕下他的衣襟,娴熟而庄重的为女郎包扎。他抬起头,无限感激的望向天空,又垂头望向面色惨白的女郎——为什么,为什么像你这样好的女子,会出现在我身边,留在我身边,说出那些我希望听到的话,为我流泪,为我受伤……谢谢。横抱起女郎,注视片刻,他低低的说:“无论是谁都会变得幸福的国家吗?虽然是个小笑话,不过,我撒加也想相信了……”

“照顾好她……”撒加把昏迷过去的女郎交给加隆的时候,神采说不出的释然。那一刻,加隆流泪了,他懂得那种来之不易的释然是包涵了多么大的不舍和诀别——死,生不如死,究竟那样更幸运?加隆再也无法替兄长做出决断。而此时,撒加从怀中抽出一柄镶金的短剑,轻轻的交到穆的手中:“我是用这把剑,杀了史昂。”他撕开衣襟,默默的在自己胸口看了一眼——自己的事情,自己会解决——于是,面对着穆,垂下双手,仰起颈脖,闭上了眼睛。

“那样的话,”剑的锐气擦破风的间隙,发出龙吟虎啸之声——锐利的剑风擦过撒加的面颊,几缕蓝发落在地面:“我倒好像成为这里最恶毒的冷血汉了呢……”一抹淡紫在雨中飘远,束发的白绢带着昨日的吊唁散在了泥水中——我所认识的撒加,已经死了。

暴风雨之后的夜空异常的明亮,清澈的月光仿佛被雨水洗净一般,被雨露压得贴地的茸草顽强的抬起了头,润湿的草地上,火堆的燃烧却并不那么顺利,沙迦坐在火堆前,耐心的用火筒吹着火,跳跃的火焰与镏金的长发究竟谁更加光彩照人,是繁星也在揣测的谜题。踩着水渍的脚步声在身边响起,沙迦没有回头,只是慢慢的收拾起火具,淡淡的问:“你来了?终究,你不是适合复仇的人。”

穆看着沙迦,意味深长道:“我以为你会事先阻止我。”

“不必,上天的安排有它独特的用意,”沙迦淡淡的回答:“况且,对于撒加,并没有比你更好的试金石了。”

“原来如此,”穆也是一脸淡然的坐到火焰的对面:“将我看作是对撒加的考验——你还真是不顾后果。”

“如果经历不了仇恨和过错的考验,是无法成就天下之主的。”一卷羊皮书卷缓缓的展开在沙迦的膝头:“没有不沾血的王座,没有不犯错的君主,虽然这并不代表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但海纳百川的气度不仅要求包容他人的错误,也要包容和正视自己的错误。”

“好像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追随未来的天下之主似的。”

“我应该说过,如果他成不了天下之主的话,一切也毫无意义了。”沙迦冷漠的回答道——换句话说,成不了天下之主的,是没有必要去追随的。

“真是冷血。”

“在这个时代,只有最终的主宰,将天下归还一统的霸主,才能给这百年的战乱划上休止符。为着这一目的,我才来到这里,如果没有这样的霸主,我在这里所做的一切也与那些为正义和邪恶挑起战争的人没有两样了。”

“如果确认撒加是天派遣的霸主,你会站在他身边吧?”

“是的,我正是为此而来。”

“那个时候,如果我站在撒加的对面……”

“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看来是难以调和了。”穆淡淡的拨弄了一下火堆:“那么,结果呢?”

“稍微有点遗憾,看来我是误会了王气。”沙迦很平静:“准确的说,仁道、王道、霸道,只有仁道是几乎截然区别于其他二者的理想,王道和霸道水乳交融,难以分辨。撒加是王者,但若使他成为霸主,他还不够厚颜无耻。”

“实在是刻薄的评价。”

“我对于战争所谓的正义,从来都不会认可,或许最初的引发有所谓的正确与错误,那就是所谓的压迫与反抗、侵略与保卫……华丽的理由,发展到了后来,延续的却只有错误,最初指责对方的理由常常被双方同步的扩大化——战争本身就是有毒的土壤,渴望从中生长什么样的桂枝鲜果呢?为哪方正义哪方邪恶争执不休实在是愚蠢,结束战争才是最简单最直接的道路。”沙迦的笑容,说不清是讥讽还是感慨:“最终的霸者,必须拥有足够的野心和足够的厚颜,当他的无耻程度支撑不了他的野心时,他的疆土将在那时划界。”

“因此你很遗憾的看到撒加在仁道与霸道的摇摆间终于寻求了王道,他的疆土也仅限于这个吕狄亚左右了——这对于动荡的大局,并没有任何好处。”

“是的。”

“想必你是很反感纱织小姐——真是一位会说笑话的小姐,应该说是她决定了摇摆者的方向。”穆半是戏謔半是思索的笑着。

“如果那样的话,你就错看我了。”沙迦静静的阖上眼睛,神色安详又肃穆:“纱织小姐是这个时代近乎绝迹的完全仁道者,对于这样坚定和宅心仁厚的理想主义者,有勇气在这个祸乱横行的年代竖立光辉旗帜的人,除了敬佩并不应当有其他的感情。如果纱织小姐有什么悲剧的发生,那完全是时代的错误。”

“是的,双手没有沾染过一滴鲜血的小笑话,偏偏让满手血腥的人执着的相信,这却是让人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的笑话了。”

“纱织小姐拥有能让人们相信笑话的力量。世事无常,所谓的笑话,信的人多了,笑话就成了不灭的神话——只可惜,纱织小姐或许早出生了几千年。”沙迦抬起头,举手望向天空,仿佛在询问天空——你是怎样打算呢?

“不管怎样,你也要离开吗?”穆淡淡的问。

“差不多吧,只是还有些事情吸引我,虽然现在我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

“揣测天意,实非我辈所能。”

“并非无根据揣测,天给予人们揣测旨意的线索,这个时代的线索……可能是天平……”

“你总是冒出一些难以捉摸的形容词。”穆仰首望夜空,一朵乌亮的云遮住了月,而月的清辉透过了云的遮掩:“很遗憾只看到了升起在半空的秤盘是吗?”

“天把天平的另一个秤盘沉在污秽的水中,里面装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如果大一统真的是天意,天会很快安排一个华丽的谢幕,而在谢幕的血雨中悄然登场的人,只怕才是天所导演剧本的真正主角。”

“很遗憾,对于这位主角,我没有看他出场的兴趣——从某种程度来说,我反对你的霸主论。”穆静静的站起来,衣袂映着飘飞的火星在舞蹈:“没有谁可以逆转命运,没有谁可以逆转时代,无论多么伟大,也只能是时间长河的匆匆过客——人们为着世界而生,而世界却从未为任何个人而生。人类祈求着救世主,追求着完美的救世主,然而,没有任何人可以成为救世主。真正的救世主,或许,应该是一个完整的整体——一个称之为人类的整体。”

“是的,关于这一点,我与你并没有本质的分歧。”沙迦再度淡漠的一笑:“只是这个时代的人太懒惰,需要有人扮演这个虚假的角色,救世主的诞生确是命运所必不可缺的中介点。一个领导者的诞生,只需要数十年或者百年,而整个人类的觉醒,即使上千年也是短暂,况且人类是很喜欢走回头路的。在这个时代要求人类觉醒,无异于要求月的光辉超越太阳。”

“看来,并没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只是……”穆迟疑了一下,终于恬淡的一笑:“请转告撒加,我现在……已经不再恨任何人了……”

“你自己告诉他不是更好吗?”沙迦浮出一个难以觉察的温和的表情。

“的确有更好的方式,但我的能力也仅限于此了。”穆微微一笑,他的眼睛异常的清澈:“珍重,师兄。”飘然离去,风过不留痕。

“不好意思,让纱织小姐看到我那样的失态,而且……”撒加把眼光投到纱织肩头雪白的绷带上,凝视了很久,大约自己也觉得再度失态了,他窘迫的扭过了头。

“没有关系,已经不疼了。”纱织微笑着,烛光映着她仍旧血色欠缺的脸庞,光彩照人的清丽。烛台就在身边,点燃着,在照得光亮的墙壁上,投射下了它青黑的影:“……其实我很普通的,你不必那么尊敬的总是加上敬称,叫我纱织就可以了。”

不知为何,白皙高贵的脸仿佛映出了蔷薇的粉红,他巧妙的藏在灯光的黯影中,低低的称呼:“纱织……”为了掩饰什么,他咳嗽了一声,然后又定定的陷入了沉思,仿佛在寂静中倾听自己的心,许久,撒加轻轻的说:“有时候我想——如果真的拥有雅典娜那样的女神,她应该是纱织小姐这样吧……”未曾想望有这样的时间,他用剑同高大的偶像战斗,当他的剑胜利的时候他却失败了,然而,经不起失败的,是错误——他因此而喜悦。

“我?!”纱织惊诧的笑了起来:“怎么可能?我只是个柔弱的……”

“相信宙斯,相信雅典娜,相信命运,相信强大……人没有了信仰就活不下去那是事实,无论他是谁。”大理石篆刻出的可与天神媲美的俊秀面庞挂起了恬静的微笑,仿佛为了那样一个微笑,他已经在黑暗中等待了太久:“但是,比起那些虚无的偶像,我更宁愿相信眼前活生生的人——所以,我心中,纱织小姐就是女神。”他顿了一下,仿佛踮起脚伸向天空的群树,枝枝叶叶跳跃着大地沉默的愿望:“不强大……也无所谓。”

然后,轻轻的,撒加执握住了纱织的手,他的眼睛很清澈——水一样的柔和,钻石一样的坚毅,云彩一样的安详,没有说话,只是那样恭敬的充满激情的握着,最后在那雪白的手臂上恭敬的印上了火热的吻印。

当时的撒加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听到他说话,但我想我是听到他说话了——加隆这样说的时候,索兰特并没有回答,有时候唯有否定才会需要在声音中证明自己,而肯定可以在沉默中舒展它的生命。

一个声音在空旷的土地上经久不息的回响——Wait for us, we’ll make things new.

宁静的水面是一幅和谐的图画,只要一粒不规则的小石子就能破坏这和谐,摇摇欲坠的王家,就是这样的小石子——加隆这样叹息:“一切起源于那个不速之客……”

“很久不见,我亲爱的妹妹。”那是一个很美丽的下午,碧蓝的天空,雪白的云,在碧草地上漫布的纱织小姐,则是林中走出的水仙,披着斗篷的黑色魔怪降临在她的身边——能相信吗?魔鬼与天使,原是一奶同胞?

“你来做什么?!”

“传达你的任务。”

“任务?!我跟你们那些事情没有任何瓜葛。”

“你认为陛下为什么让你随心所欲的留在这里?”缓缓取下斗篷,露出深紫的长发,紫水晶似的眼,纯美,锐气的目光纽缠着阴霾:“所谓的战场,并不都是看得见的。”伸出纤长美丽的手指,他拾起纱织垂在胸前的一绺长发,吻了一下:“也难怪,你大约也没有意识到吧?你的魅力远远大于成百的王国最强健的武士,即使对那家伙也一样,我亲爱的妹妹。”

“你们……”纱织退了一步,端丽的唇变得煞白,不住的颤抖着。

“是的,一切都是我们安排的。”雅致的闭上眼,唇角浮出一个莫测的微笑:“勇敢,坚定,没有战争的犹豫和罪恶感……完美的战士和统领,这样的对手真是有点棘手。所以,我们采取了另一种方式,牺牲几个不忠诚的城池,一步步的把他们引到这里。你认为那个伤兵是偶然来到这里的吗?一切都是为了把他引到这里施用的苦肉计。但这出戏的主角终究是你,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作为吕狄亚的女儿,纱织,你没有让吕狄亚失望……”

“卑鄙!”

“卑鄙吗?”仍旧优雅的笑着:“什么是战争呢——你懂得吗,纱织?如果你那些浅薄的伦理道德能够派上用途,这个世界就是极乐的净土,但可惜,连接世界的是地狱。这个世界充满战争,战争造就英雄,越是宏大的战争造就越伟大的英雄——英雄真的伟大吗,纱织?有战争就有杀戮,能踩上千万人尸骨的人,就成为英雄。正面的杀人,背后的杀人,为了王家而杀人,为了别的什么而杀人,都是杀人,有什么区别呢?一切都是华丽的借口,强者靠力量,弱者靠阴谋和幸运,没有力量没有阴谋又倒霉的人,只能被杀或者生不如死,不择一切手段的存在下去——这才是战争中人类的本来面目。”伸手摸出一柄雪亮的匕首,优雅的在半空划下一条弧线:“真的讨厌战争和杀戮的话,就以你的手去结束战争吧——王家的军队已经集结在这附近,只是等候叛军主帅死亡的混乱时机了——别忘了,战争是要双方才能打起来的,任何一方消失,战争就消失了……”

“你要我杀了撒加?!”纱织下意识的咬一咬嘴唇,庄重的抬起头来:“办不到!”

“是吗?”掏出一块精细的手巾,仿佛在擦拭嘴角的浅笑:“如果为了拯救明天的一万必须牺牲今天的一千,你会怎样选择呢?”饶有兴致的观摩着纱织美丽却惨白的脸,深吸一口气:“真的想知道你把匕首捅进他的心脏的时候,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是副什么样的表情……算了,戴胜抑或雨燕,死去了一样是死鸟。”淡淡的转身,背影飘下兴致勃勃的话语:“以太阳落山为记,如果他活着,我们一天杀一百个人。”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13:19 | 显示全部楼层
<只是朱颜改>

“你来做什么?”蒙蒙的夜下,纱织慢慢的搅动浓香扑鼻的汤,夜风卷着火苗乱窜,晶亮的火星子围绕着白纱裙,裙子鼓着风衬出窈窕的身姿,依旧是那样的曼丽,只是,此刻的她失却了惯常的温柔,证据便是那比秋霜还要冷淡的语调。

“你在干什么?!”撒加驻足凝视那热气腾腾的雪白如牛乳的浓汤,里面浮满了色彩鲜艳的菌类——有毒的菌类:“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如果不慎误食 ——”

“知道……毒性越是浓烈的菌类,它们的色彩越是艳丽,那样的话,才能吸引虫儿鸟儿什么的。”若有所思的停住长勺,淡淡的转过头,纱织苍白的脸仿佛在熠熠的闪光:“觉不觉得它们很像我?”

“怎么可能?”撒加笑不出来:“如果你也是毒菌,世界上真的没有无毒的菌类了。”

“有的毒菌比其他毒菌更善于伪装,你看,”长勺中赫然呈现一个煮得乳白的蘑菇:“它的模样跟普通的食用菌很像,只是比它们都雪白,好像很纯洁的样子……”

“啪”的一声,撒加一掌拍开那长勺,牛乳一般的汤汁四溢在草丛中,烫的多汁的草叶吱吱的响:“你——不像是平时的你……”

“平时的我……是怎样的我呢?”纱织惨然一笑:“非要我在你心口插一刀,你才会明白哪个是真实的我吗?”

“……”

“知道药和毒药的区别吗?”纱织低头朦胧的笑:“没有一定的剂量,毒药是杀不死人的,轻剂量的毒药,人们常常管它叫做药。”镇定的抬头,微微一笑: “我就是这样一服慢性毒药,你没有看出来吗?”

“你——究竟想说什么?”撒加冷冷的站着,手藏在身后,慢慢的攥紧。

“王家的军队已经集结在这附近,然后我接到了杀死你的任务,仅此而已。”

“那么,你的真实想法呢?”玻璃一样透明的瞳仁有玻璃破碎的色彩:“回答我!!!”

没有回答,纱织单薄的身体缓缓的朝跳动的火堆倾斜,撒加大惊失色的扶起她,这才发觉,那时常如含雪蓓蕾一般微笑的唇已经白到发紫:“明天的一万,今天的一千……你会怎样选择?”

“我早就说过,没有办法的事情,两害取其轻——他们拿什么威胁你?!”

“原来如此……我真是不懂你们男人的想法……”纱织笑容越来越苍白:“只是,如果能斩断那一万人和一千人的纽带,或许是件值得去拼命的事情……”

“别说了……”

“你……不必为我难过,一直没有告诉你……”

撒加几乎开始咆哮:“别说了!!!”

“我是……吕狄亚的……公主……”

“她还活着。”许久,阿布罗迪从罗帐后转出来,慢吞吞的吐字:“居然……”

“活着——”撒加吐了口气,抓住满把的头发:“多么惊心动魄的字眼啊。”

“我可没说她得救了,”阿布罗迪优雅的拈起一朵火红的玫瑰:“事实上很危险,大概是存心求死,吃了不少种毒菌,连解毒的草药都不好配。”

“再多废话就宰了你!”加隆一把抓住阿布罗迪的衣领。

“我说——”阿布罗迪抬头悠悠的望着头顶天窗漏下来的光:“杀了我她就死定了哟。而且——真的要救她吗?”

“什么意思?!”

阿布罗迪把一条黄金的项链扔给加隆:“自己看吧——她好像把我们都骗了。”

翻开那黄金吊坠,加隆仿佛被雷电击中一般:“纱织小姐……是……公主……”

“闭嘴!”撒加简短的说。

“可是……”

“战场是男人们赴死的场所,跟女人无关。”撒加紧紧的抓着格子窗,没有人知道他是花费了多么大的力量才说出这话语,然后他湛蓝的瞳仁蒙上一层雾色,仿佛被内心的闪光照花了眼,语调竟然变得柔和:“我不管吕狄亚的公主是谁,纱织小姐就是纱织小姐。人和人总有互相隐瞒的事情,但至少,打动这里的温暖……”伸手放到胸口:“必定是真实的。”

“那么,”阿布罗迪缓缓踱出门去:“她会活着的。”

“关心则乱。”沙迦斜坐莲池,微微看了一眼撒加,又平静的续数青莲池日渐零乱的残叶,花季将逝,花自飘零水自流,仅留残荷听雨,沙迦喜欢赏这残荷的写意。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卑鄙和谋略只有一线之隔,世界的真理真是变幻莫测——终究,战争还是如何利用人类的游戏罢了。”沙迦伸手探入莲池清冷的水,怜悯的弹指而去,静静的望涟漪串串,淡漠的一笑:“公主殿下的牺牲,对于时代,意义也仅此而已。”

“你是想……”

“结束的时间已经到来。”沙迦淡淡道:“而且,这场战斗之后,我在这里的使命就完结了。”

“王家落败之日,便是你归隐之时,你真是淡泊如雪啊。”撒加微叹道:“或许,这也是我佩服你的地方。”

轻轻伸手接起一瓣落莲,碧蓝的眸静静的注视着那凋零的花瓣:“花开常败,盛者必衰,凡尘一遭,不过如此……”

“是吗?那么你又是为了什么而战斗到现在?”

“我不为任何人战斗,也无意充当救主,”淡漠的抛下莲瓣,莲瓣在清幽的池水中悒郁而悠然的打着转,微小的涟漪化为细碎的鱼鳞,流金长发随风起舞,沙迦眉宇间浮着释然的神情:“只是,遵从时代的呼唤。”

艾萨克所著黄金末代史残本所余有关沙迦·维恩佝的资料并不多,但从残卷中依稀可见沙迦的一隐一出确实对于后来加隆·杰弥奈的统一天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裘德加一役,轻敌冒进的加隆·杰弥奈陷入裘德加将领拉达曼迪斯、米诺斯和艾亚哥斯的联合包围中,漂泊无闻已久的沙迦重新出现,奠定了一统天下的最后一役的胜利,然而沙迦也以生命为代价实践了他所坚持一生的统一论。概天下分分合合,霸主所建立的统一局面也不过数十年的光景,及至亚特兰帝斯皇室遗族朱立安·索罗,裘德加遗族双生子修普诺斯与达拿都斯出现,天下双分,南北并立,彻底结束黄金时代——黄金时代的末裔们称那为“掘墓战争”,这些纷繁复杂局面的造就却也是沙迦所始料未及了。

纵观沙迦·维恩佝一生,他本人对于此生轰轰烈烈的战争功绩不屑一顾,潜心于某些哲学的研究,而无常论是他一生哲学的核心,虽然这一理论在白银时代因被过度夸大成就为非正义战争频繁爆发的理论支撑而受到新生一代哲学者们的愤慨抨击,各式各样的思潮流派也因此成就了白银时代百花齐放的伦理造诣,而对于斯人早去的理论者本人来说,却大约要笑叹——他所提出理论的遭遇本身却恰恰证实了它的正确性了吧。

沙迦的弟子施布与亚哥拉详尽的记载了老师的一言一谈——出于对老师观点的尊重,他们也自动忽略了沙迦生平的战绩,终令沙迦·维恩佝成为黄金末代谜一样的人物,信奉他的人将他当作神一样的供奉,反对他的人将他当作冷血无情的冷汉子批判,然而艾萨克所提出的评价“最接近神的人”却似乎成为了后世者公认的沙迦代称了。

“报告!”兵士小跑进大营:“叛军的营寨到处挂上了吊唁的旗帜。”

“再去打探,”领头的将领舒了一口气:“一有确信马上回报!”

深沉的夜忽然被火把照得通明,战鼓的轰鸣中,潜伏的武士从四面八方潮水一般的涌出,呐喊着冲进因哀悼而静寂的营帐。战马在嘶鸣着,肆无忌惮的践踏着所到的土地,然而,当他们跨进应当是熟睡的营房时,却发现了望的塔楼上,落着漆黑乌鸦的稻草人仿佛在咧嘴嘲笑他们。火光从四面八方涌出,呐喊与哭喊混涌着,浓烟卷起在半空,仿佛吞没了火焰,令他们畏惧的矫健身影在烟与火中纵横,仿佛天空的旋风,山也无法阻止他的脚步。

天亮的时候,王军已经彻底败溃,吕狄亚王国的大旗在火焰中摇曳着,撒加冷漠的扯下那旗,撕成两半,把火把扔在了那上面。

战场,是一片狼藉,另一片狼藉的,是昔时平静的神殿,撒加在没有神像的圣殿听到祭司被王家的残余劫走的时候,他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内疚与自责几乎要把他压垮了。王都的陷落,本就是一两天的事情,而劫走纱织,无疑是王家自己砍断了悬于头顶铡刀的绳。

王都的城墙,寥寥无几的兵士虚张声势的摇撼着火把。大军举起巨大的圆木,呐喊着撞向城门,巨石藉着投石器巨大的勺呼啸在半空,在城墙的壁垒砸下丑陋的坑洞,而王家的忠实死士们稀疏的黑影像跛脚的魔鬼在火焰中跳跃,他们抱起粗重的屋梁巨大的岩石一切可以阻碍攻城队伍的东西,狠命的朝下轰砸,许多的兵士就这样在胜利女生展开双翼的时候被砸烂,而屋梁和岩石在并不算太坚硬的地面沉闷的滚跳着,轰响着。嘈杂的攻城队伍愤怒的吼着,投石器陆续的扬起,把沾满鲜血的岩石控诉一般返向王城。无数的人拖着沉重的巨木狠狠的朝城门撞去,在被火光映红的天空下,仿佛千足的怪兽向喷火的巨龙低头攻击,而硕大的城门所有的孔洞都在发出野兽的回响声——而此时王城的守卫者们端起熔化的铅水穷凶极恶的浇在稠密的人群中,人群发出凄厉的惨叫,汹涌的人海潮水般后撤,而灼热的地面烧黑的土地上有垂死的人痛苦的蠕动着。

王家穷途末路的时候,能走的已经差不多走了,留下来的人,一个个像极了殉道者,根本没有生与死的概念。高大壮硕的将军站在城楼上,他的脸已经为烟灰薰得漆黑,他为汗水湿透的头发张扬跋扈的乱翘着,像极了魔鬼的角。他来不及理会人们的咒骂,在抖动的火光中山羊一样的跳跃着,奔来奔去,指挥着最后的死士们做殊死的抵抗。忽然,他感觉有一双虎豹一般犀利的眼睛盯住了他,如此的犀利,抑或是潜在的危机感导致他迟疑了一瞬间,正是这一瞬间,一条黑色的长枪呼啸着穿透了他的脖子,把他死死的钉在了身后的墙上——他不敢置信的望向长枪飞来的方向,使用最后的力气想要伸出手臂,然后就这样伸着手断了气,他惊惧的眼睛中永远记住了仿佛远在天边的火焰中一抹跳跃的蓝,他张大的嘴最后吐出的字,是一个充满疑问和恐惧的——“神”。

主帅阵亡,抵抗力量迅速的薄弱下来,残破的城门在天地崩裂一般的巨响中裂开,人们过大的冲击让它碎成了好几块,哗啦啦的砸落下来,而这城门下的鲜血则是胜利女神最后的血祭。烟尘中,撒加一夹马肚,头也不回的冲进了滚着浓烟的城门中。前方,是王城的宫殿,要寻找的人,要保护的人,在那里——他张了张口,终于没有喊出任何声音,只是焦灼的眼睛仿佛跳跃着苍凉的火焰,此刻,若有任何人阻拦他的步伐,会像木偶一样被劈成两半。

走也要走得像个国王——王是这样身着王服坐在他的宝座上,他的身边躺着披着尸衣的丽质天成的女性,一个个面目扭曲,显然是在剧毒发作的极度挣扎中死去,惊怒抓摄了撒加的心脏,终于他发现那里并没有纱织的身影,他终于忍不住揪住王的衣襟,咆哮起来:“她在哪里?!”

王并不回答,只是用一种携带报复色彩的愉悦的眼光望着撒加,这种目光让战场上谈笑生死的战士不寒而栗起来,于是,他用剑抵住王的颈脖,比崩塌的轰鸣咆哮的更加响亮:“她在哪里?!回答我!!!”王忽然哈哈大笑,报复似的把眼光投向撒加的身后——有种不祥的预感,撒加转头的时候,竟然有一丝的畏惧,而他眼睁睁的看着一个男人在纱织雪白的脖子上轻轻的割开鲜红的血迹……

回头的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王被掼在地上,他的头撞在花岗岩的地板上,摔碎了头骨,撒加左手的匕首飞出刺穿了纱织身后的男人举剑的手臂——他踉踉跄跄的退了一步,面无人色的跌倒在地,纱织像暴风雨中断线的风筝,飘在地上。一切,仿佛归于寂静,染满纱织血的剑旁边,撒加抓起那人,什么也听不到,听不到被自己徒手抓起在半空的人悲凄的哀嚎,连自己的呼吸,也听不到。

然而,有只纤细的颤抖的手触碰了撒加的脚脖,是纱织。撒加低头看纱织——脖子上的血痕流淌着鲜血,或许已经再也说不出话,憔悴如斯,她的眼睛却依然是那样圣洁的美丽,她看着他,雪白的唇微微翕动着——别杀他,求你……“这样的人……”你还护着他吗……别杀他,别杀我哥哥,求你……无声的叹息,闭上眼,将那面无人色的人扔到身后,咬牙切齿:“滚吧……别再让我看到你的脸!”

苍白如雪的娇美面庞露出一个欣然的微笑,一缕流星样的光彩从淡紫色的瞳仁中滑过——从未有过的灿烂,从未有过的黯淡——谢谢你……

“纱织小姐!纱织……”撒加的瞳孔可怕的放大,全身燃烧的力量在一瞬间熄灭,他就在她面前,他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在他面前阖上,而他却什么也不能做,他单膝跪下,茫然的企图止住那仍旧奔涌的鲜血——为什么止不住?别流了,是我,我撒加要你别再流血!为什么总是违抗我?你竟然违抗我?——他的剑,他的力量,他英雄的荣耀,最终,生死面前,他明白了自己的虚浮自己的渺茫,撕心裂肺的,他发出豺狼一样的嗥叫:“纱织——”一柄剑从他的后背贯穿了扩张着悲愤的前胸,而他右手的剑反射一样的朝后刺去——抑或是贯注了对什么无法倾泻的悲恸和愤慨,然后听到一声撕裂的惨叫,凄厉有如石缝间的寒号鸟。

“真是讽刺啊……”站起,缓缓的转身,撒加有些木然,他的背部,动脉的血正喷泉一样生气勃勃的泉涌出来,止不住,也没有那个心情去止血,沉重的全身益发的沉重,然后便轻浮起来,只是有些疲软,再难抬起手臂,他看着倒在地面的人——剑从他的下颌掼入,然后劈穿了头盖从天灵盖掼出,肮脏的血顺着黑色的剑不紧不慢的滴淌在地面——撒加苍白的笑了——战场上一无是处的懦夫,竟然成为杀死最伟大战士的人。一生叱咤风云的征战,与一瞬间幸运的偷袭,究竟哪样更加重要?终究,历史记载你,不是作为卑劣的懦夫,而是作为杀死了我撒加的人……

慢慢的,撒加回转身来,缓缓的跪倒,轻轻的抱起单薄的少女——冰冷,记忆中温暖的躯体——他怀着无比的敬意看那布上了尘却依旧美丽的惊人的脸庞,汗和血都有些干了,染着殷红的紫发凝成一绺绺的垂在长裙上,伤口的血已经不再喷涌,那尚未干涸的血仍旧在白色的衣料上慢慢的扩展,像半朵妖娆的大丽菊,浓郁,残酷。眼有些模糊了,撒加只是执拗的一绺绺的理着纱织额前凌乱的发,不让它们遮挡那已经永远不会再睁开的眼,很静,尽管崩塌的城石纷乱的砸在地上。猛然的,撒加把那个更加冰凉的躯体揽入怀中,这个剧烈的动作让他的伤口进一步崩裂,决堤的血再度喷涌起来,一滴泪从他的左眼慢慢的爬出:“为什么?!”他的声音沙哑,仿佛一个任性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撒加……不能成为守护纱织的枭……”

“撒加!!!”加隆冲进那摇撼的神殿时,撒加只是淡漠的望了他一眼——仿佛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加隆天崩地裂也不会恐惧的嘴唇再一次因为恐惧而不住的颤抖:“撒加……纱织——小姐……”

“人掌控着开端……”撒加深蓝的眼睛如薄雾笼盖的深湖,清冽,迷蒙,他端丽的脸庞因为失血而变得如同象牙一样白,只是缺乏了象牙的釉光,嘴唇最初的红润被无形的泵迅速的抽走,震慑山河的话语曾从那其中吐出,此刻却仿佛一只小蝴蝶都能让它颤动。嘴形构建的图案,抑或是笑,只是不欢喜,亦不苦涩,不愤怒,亦不恐慌,只是普通的颤抖:“终究……天掌控……这结局……”

“别走……”泉一样的泪决堤而出——别走,求你们——想喊,喊不出来,什么是无能为力,什么是一无所有,伸出手,加隆清楚的意识到他什么也抓握不住,什么也遮挽不了,他一拳擂在地上,石板碎了,碎石下还是岩石,究竟离地有多么的深,传说中的冥府?

******************************************************************************

“后来……”加隆举起马革的酒囊,狠狠的灌了一口,浓烈的酒顺着他因扭曲而有些变形的嘴角流淌下来,他的眼睛望向虚无的远方,愤恨的,忏悔的,强烈的,刚毅的,软弱的,疲惫的……汇集在了一起,良久,他沉声说:“我杀了很多人——城破的时候,每个人都在杀人,只是我比他们杀的都多。军队里有很多的 ‘正人君子’,烧杀抢掠的时候都不希罕那张皮了,我这个没什么好名声的人当然更方便,连那层皮都不用脱。我所亲所爱的人都死了,为什么其他人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公平,我那么想,我要打破这不公平,只有我才有这个能力……”加隆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充血的眼睛像极了陷阱中的猛兽。

“然后……”索兰特轻轻的说:“加隆后悔了,一个人离开吕狄亚的西庇洛斯,想要赎回自己的罪……”

“你——别摆出一副了解我的样子……”

“仇恨让人空虚,”索兰特静静的回答:“加隆终究也是人,而且……去掉了强大外壳的加隆,其实是个简单的有点天真的人……”

她趴在一个婴儿身上,自己的剑贯穿了那母子——加隆默默的注视跳动的火焰,无力的苦笑——不怕杀人,而且眼睛也杀红了,但那一次,面对那母亲直勾勾的眼睛,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害怕了。环顾四周,无数人的尸体横着,手无寸铁,都是自己杀的——加隆狠狠的攥着酒囊:“最后,我狂暴的奔出了西庇洛斯,开始四处的战斗,铲除我认为邪恶的东西,不停歇的战斗——”

“害怕一旦停下来,生命的火焰就会熄灭,或者说,再也找不到存在的理由……”索兰特静静的拨着跳跃的火焰,火光掩饰着他苍白的脸:“加隆把他们都当成自己,不停的自责,狠命的战斗,渴望有一天能铲除所有的邪恶,然后把一个有罪的自己交给天去责罚……”

“闭嘴!”

“加隆……其实并没有自己认为的那样无可救药……加隆犯过错,然而加隆也得到了惩罚……在这之后,加隆也救过很多人……”

“闭嘴!!”

“而且……从刚才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加隆的故事中只有撒加没有自己?”加隆的眼神变得极端可怕,拳骨在颤抖中攥紧,而索兰特仍旧专注的注视着火焰:“幻想一无是处的加隆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撒加,骗得自己都相信自己就是撒加,继续的征服世界,继续的铲除奸恶……加隆——别再逼自己摹仿撒加了……”

“叫你闭嘴!!!”

“自我是绝对不可能抛弃的存在,况且人死不能复生,怎么努力也不可能代替……”

“咚——”一声响,加隆狠狠一拳擂在索兰特的颧骨:“你——什么也不懂!不懂就不要装懂!!!”

“……是吗……”索兰特慢慢回转头,一双血红却清澈的眼睛直视着他,嘴角有血丝缓缓的溢出。静静闭上眼,轻轻的将手中的竹笛放到唇边——月明,星疏,山宏伟的轮廓在夜幕中若隐若现,江清,船横,一声笛起山前。水波在微微的颤动着,涟漪一环环的荡开,仿佛绝美的塞壬的精灵缓缓走过,点起晶亮的浪,浪尖也在熠熠的闪着近乎圣洁的光。不自觉的松开了愤怒的手,加隆觉得自己灼烧得苦痛的骨血慢慢的酥软下来,他无力的倒在湿漉漉的地面,软草的露洒了他一身 ——仿佛有什么走进了他封闭的心,银白的闪亮,是月光?抑或,是流水?凄美的乐音在跳动的心房表面流淌一条条的长河。灵魂累了,需要洗个澡,清清爽爽的,洗得满是血腥的心银白起来,疲惫的灵魂已然如同水中之月,渐渐的焕发出清辉。流逝了,嫉恨、伤害、痛楚……所有的凡尘泥垢,世界变得无虫鸣,无风吹,无形,亦无声,茫茫然四顾,缺乏绿色缺乏最亲切手臂的世界中,方寸的晴朗照出一个叫做“渴望”的东西化为的两行脚印,仍旧湿润着——坚韧,独自活下去的信念……

Life is a field with newly fallen snow, which ever you choose to walk, every print will show.

“我收回道歉的要求。”加隆枕着双臂,闭着眼,映着火光的脸庞宛若婴孩,一条水似的痕迹微微的闪着光:“跟你比起来,我的音律才华……的确是绝对的零……”

“是我言重,”封闭自己的心,无论多么强的人都容易走成一个怪圈,无始也无终,只能一个人默默的痛苦的挣扎,然后在挣扎中痛苦的死亡,这就是人为什么需要其他的人,需要一起战斗的伙伴,一起生活的伙伴——索兰特默默的注视着跳动的火焰,仿佛在逃避什么,眼神很恍惚:“对不起……”

“算了。”

“撒加的故事已经完结了,加隆应该有属于加隆自己的故事……”

“罗嗦——”加隆翻了个身,朦胧的应了一声:“知道了……”

沉默,火焰在沉默中若有所思的跳动。

“索兰特——”

“嗯?”

“我记得你曾说你有血仇在身——你的父母也是被杀的吧?”

“杀死母亲的仇,加隆已经帮我报了……”背影不会发觉,索兰特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你父亲呢?”

“我本来就没想过要恨那个人……”淡淡的回答:“而且,那个人……是个很好的人……”

“噢……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很强的男人……”

“比我还强吗?”

“只是……和你差不多……”仿佛在自言自语的喃喃着:“在他身边,总会不自觉的被他吸引,很霸道,有时候却很天真,对他再坏他也会包容……”

“有本少爷这样英俊潇洒吗?”

“差不多吧……差不多的四肢发达,差不多的未老先衰,差不多的头脑少根弦,差不多的缺乏女性喜欢……什么都差不多吧——大概……”

“胡说,怎么会什么都和我差不多……世界上哪还会有本少爷这样完美的人……你干脆说就是我好了……”

“就是你。”

“你……开玩笑的时候,也是那样的表情,说的跟真的一样……”加隆慵懒的揉一揉眼,酒的作用慢慢的涌上了头:“如果有一天他对不起你了,或者你觉得困难……”加隆的声音渐渐小下来:“我……会帮你的……”

睡着了……此刻的加隆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孩童,那样安详的熟睡着,究竟是真的不明白还是继续在伪装自我呢?——索兰特默默的端详他的睡脸,幽幽的笑: “傻瓜……”

“索兰特。”

静静的抬头,宝石般艳红的眼中还是掩饰不住一丝惊诧的色彩:“克修拉?”索兰特仿佛不经意的站在克修拉面前,却正好挡住了克修拉向熟睡的加隆进攻的空间。

谁也不知道克修拉和索兰特究竟谈了些什么,一个早起的武士描述说,玫瑰色的晨曦下,索兰特披着露水默默的挑着火焰,好像在希冀什么,又好像在畏惧什么,仿佛孤独的坐了一夜的样子。一个黝黑的男人像风一样落在他身边,满头的雪发梳成怪异的鸡冠状,显得雄健而充满威慑力,男人阴沉着脸:“跟随他就是与亚特兰帝斯为敌,没有考虑的余地。”

“如果我留在这里,克修拉会杀了我吗?”

“那就是你的答案吗?!你真的想要背叛你的祖国,背叛你的姓氏——索兰特,别逼我向你动手。”

“……”索兰特微微颔首,清丽的脸庞仿佛一朵忧郁的带露的百合,须臾,他抬起头,淡淡的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了……”

“那么,我解决了这家伙——”克修拉举起手中一柄银晃晃的长枪,沉闷的撞击声,索兰特以长笛架住了克修拉的枪,克修拉几乎在气急败坏的吼叫——然而加隆只是醉意犹在的揉一揉鼻子,翻了一个身:“这样的人,你竟然护着他?!你忘了——”

“我什么也没忘。克修拉,刚才你让我别逼你动手,现在——”细短的绿影在雾蒙蒙的清晨划出碧色光彩,仿佛天空不经意的眼泪:“你也不要逼我!”

“不想亲眼看到他的死像吗?你还真是天真。”苍狼一般敏捷的朝后翻了一下,克修拉跳出战圈,默默凝望了索兰特比任何时候都艳红的眼许久,收起长枪: “胜之不武,算了……”他转过身,驻足了一下,微微回头:“你的决定不用说我也明白,想要隐遁两不相帮,但索兰特,你不是可以埋没独享平静的人。自古忠义难两全,这两条路之间你没有间道可寻——总有一天,你还是会站在他的对面。尽管回塞壬城吧,但是,我会在王都等你。”

默默的凝视熟睡中的加隆,索兰特的眼神变得忧郁而凝重,他缓缓解下一条系着血玉吊坠的项链,轻轻放到加隆的手心,低低的说:“现在……你的猜疑总归得以证实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13:19 | 显示全部楼层
<问君能有几多愁>

光风霁月,暑尽寒至,浮云苍狗,白驹过隙,几曾见识沧海桑田?天空的浮云,依旧那样高远,大地的苍草,依旧绵延至天的尽头,几曾何时,天地间的人,改变了形容?

黄金历627年中秋,加隆率军攻陷亚特兰帝斯都城,令他诧异的是这座百年皇城设防的简单,虽然对于亚特兰帝斯军队连败的颓丧有所了解,加隆还是认为京都的攻陷过于简单化。战场上的加隆是一团无可匹敌的火焰,这给他人造就了他只是一员勇将的错觉,事实上,在亚特兰帝斯广大国土上周旋数年的加隆·杰弥奈已经今非昔比,天生的才智与不羁,经年的成败功过,加隆对于战局考虑的周详与独到足以让他的所有敌人俯首。虽然不能做到完全心细如发,但战局上的风吹草动并不能轻易瞒过他的眼睛。或者应该说这是多年来的经验助长了某些错觉的产生——数年来,亚特兰帝斯一直在败退,那是缺乏有力指挥的表现——随着战争经验的积累,加隆逐渐不太喜欢将自己的胜利归结于己方的强大,虽然这并不代表加隆吕狄亚式的骄傲就化为了谦逊,但正如艾萨克指出,这终究是一种清醒头脑的表现。大获全胜的喜悦并未能完全取代他身为将帅的直觉,最近一些极为自然的偶然在头脑间不停的组合,只是缺乏一条组合它们的丝线,或者说,他难以寻求出对方在他眼底突然有所改变的原因。从稳妥起见,他召见了都城俘获的降卒。

“半月之前,克修拉将军引荐了一个人……”降卒战战兢兢这样回答。

“想要拯救这破旧的皇城?”加隆只是冷漠的笑了一下——亚特兰帝斯的绝对指挥权归于皇帝一人,经年的战斗中,对于那位老皇帝的昏庸,加隆已然了若指掌——皇帝在临危之际相信的往往不是将士,而是那些高大的木偶像。从这种角度来想象,加隆认定那打动了皇帝的人是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妖言惑众的祭司,这种想法让他有种胜券在握的肯定,他居高临下的揶揄:“那么,那位救世者拥有熠熠闪光的前额?仁慈敦厚的胸襟?抑或是看得见未来的眼睛?”

“不知道……”听到这答案加隆眼光微微一闪,降卒被这炯炯的目光吓了一跳,慌忙辩解:“他披着黑色的斗篷,蒙着脸面,小人只是听说他的眼睛是血红色的。”

“什么?”加隆难以觉察的皱一皱眉,冷漠的坐正:“他的名字?”

“克修拉将军称他为令苍鹰展翼的人,而他自称剥夺继承权的人。”

“是他……”加隆下意识的咬一咬端丽的嘴唇,略微有些烦躁的挥一挥手,独自沉吟许久,然后举起灯盏,将不同颜色的树枝插在标记地点的沙盘上,默默的端详着,然后他低低的叫了一声:“不太好。”疾步而出:“马上追查敌军逃离的路线,不得有误!”

亚特兰帝斯的王都地势雄峻不失险要,初代皇帝波士顿·索罗选都于此时,从军事方面来说也是看明了易守难攻的复杂地形,经过数代皇帝的建设,称一句固若金汤毫不过分。对此,加隆采取的策略是蚕食对策,仿佛蚕食桑叶一般,从四周慢慢形成了包围网,黄金历627年初,亚特兰帝斯王都极其附属城邦已经处于一个大而严密的包围网中。所谓优势兵力包围,对应的反包围常用则是集中击破——加隆这样认为,集中击破需要的是机动的调度与坚定的军心,现在亚特兰帝斯帝军屡战屡败已然如同惊弓之鸟,除却克修拉所率领的部分御林军外,基本已经丧失战斗力,即使集中,也是一群乌合之众。出于巩固尚且不算太稳定的后方起见,一些要塞确实需要军队驻守,加隆最终采取了外包围内集中攻破的策略,用驻守要塞的军队构筑了广大的外包围网。在率精锐推进的时日,对于一路战斗阻力的逐步减小,加隆非常自然的将它看作是了亚特兰帝斯落日的征兆,而总体大局似乎也并没有改变——只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敌军一定会守京都的假设上。然而,发现对手可能是谁,凭借近三年朝夕相处的了解,加隆迅速打破了这一假设,散落的疑惑之珠迅速串在了一起,他敏锐的发现了对方可能采取或者说正在采取的策略。

时间倒回半月之前,无星之夜,克修拉疲惫的回到寓所,卸去了沉重的铠甲,露出煅炼得一条条的碳黑的肌肉,全身上下无数道战斗留下的疤痕,而胸口一条竖直的新开的伤痕还在往外涌血,战场上举枪招架的时候,对方一剑劈断了他的长枪,余势一直穿破锃亮的盔甲劈入了胸脯。他只是本能的将断枪笔直的戳向对方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幸亏手中断枪还保持着长兵器的优势,对方不得不侧身防御,剑势微微松懈了下来,克修拉才存下一命。他是那种宁死也不肯示弱人前的硬汉子,虽然败退,仍旧坚持殿后,他的身形在战场上仍旧是挺拔的,而此刻他发现他骄傲的盔甲内已经凝聚了乌黑的血迹,而牛皮的软甲早就为鲜血浸透。

“那是他的杰作吧……”

克修拉这才发现,窗边单薄的立着一个瘦削如竹的青年,全身纯黑,面部挂着黑色的面巾——人们称那为遮羞布。克修拉对于周围的感觉异常灵敏,而他一向对此非常自信,然而,这次他竟一丝一毫的气息也感觉不到——青年就站在那里,却仿佛风那样自然。对此,克修拉并没有表现警惕,只是沉重的坐下来,长吁一口气:“你终于来了——不是太晚了吗?”

“……”低低颔首,幽幽的叹息:“嗯……对不起……”

“道歉也没用,亚特兰帝斯大半壁疆土已经沦陷。”克修拉激动的扼腕道:“你不在乎我没有关系,我克修拉横竖就是一条命,可亚特兰帝斯是生养了你的故国,你为它培养了多么可怕的入侵者。”

“你死了我也无动于衷,你心目中的我就是这么寡义吗?”抬起头,凝视着夜空,没有人看到他的眼睛,薄薄的黑纱覆在面上,悲凉的颤动着。

“那么,杀了那家伙,整个亚特兰帝斯只有你才能办得到。”克修拉猛然站起来,胸口的剧痛令他狠狠呲牙咧嘴了一下。

“……”黯然低头,沉默许久:“你太抬举我了……”

“还不懂吗?!”克修拉几乎咆哮起来,这一举动的代价是他痛苦的捂住了胸口的伤痕,然而眼中愤怒的火焰仍旧似乎要喷射出来:“亚特兰帝斯和他之间,没有间道可寻!”

“是的……”幽幽的回答中蕴藏的挥之不去的叹息,正如那天空一片薄纱般的浮云:“这一点,我清楚明了的看到了。”

克修拉叹了一口气,调整一下心绪:“你打算怎么做?”

“克修拉,把京都的军队召集起来,”许久,窗台边雕塑一般的黑色人影微微移动了一下,语气渐渐变得平缓:“清点普查,颁下命令,父子共同服役者,父亲可以回去;兄弟共同在役者,兄长可以回去;家为独子者,愿去愿留也悉听尊便。”

“你疯了?!”克修拉跳起来:“现在我们的军队十个人无法当一个人使,还……”

“那么,去除一些没有战意的人又有何不可?”淡淡的回答道:“为了花木生长的更好,修枝减叶必不可少。没有受伤的和受伤的,年少的和年长的,经验丰富的和毫无经验的,忠诚的与随时准备脱逃的……谁拥有战斗力,谁对未来更加有利,谁更可能在战斗中生存下去——比起并不足够庞大的乌合之众,亚特兰帝斯更需要一支拥有向心力的精锐。对方的锁链已经足够沉重,别再让自己人束缚了手脚。”

“但这样……兵力悬殊不是更大了吗?”

“人多未必会取胜,”纤细的手指轻轻的敲着窗台:“你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克修拉。”

“重要的事情……”

“包围者与被包围者一样需要水、草、粮。”默默的停顿了一下,解释道:“军队数目庞大是一柄双刃剑,战斗力的强大是明显的优势,然而每日军需开支绝非简单负担,他们要的是稳定的后援——但现在的他们在亚特兰帝斯民间尚未建立稳定的威信和支持,而若贸然向民间征粮则必将令此不稳定局势更加复杂错综,后援不稳,必然要求速战速决。我们不同,初秋之际,京都已经按照惯例预备好了过冬的开支。正面对决我们的军队占据绝对劣势,但拼粮草,我们拖的起他们拖不起。京都外各要塞构筑的包围网是很严密,表面上我们插翅难飞,然而他们忽略了一个致命的弱点——包围网过于广大不利于细致搜索。只要避免了在王都的正面决战,对于人少,行动轻便且熟悉天时地利的我们,就拥有了喘息的机会。趁着对方慢慢缩小包围的时间,我们隐匿行踪,跟他们形成对耗之势。”

“你的意思是……”

“弃王都,走为上。”

“可是,陛下会同意吗……”

“先斩后奏吧,”长叹一口气:“我已经要为他的强大负罪了,再多一条欺君之罪也无所谓了……”

“不必了。”胸口的伤再度剧痛了一下,克修拉痛苦的扭曲了面部:“我强加与你的负担已经足够沉重,如果连这也要你来代我承担,那么我就真的无地自容了。”

“那样的伤,不是一个人忍受就能好的,叫军医来看看吧……”伫立良久,话音的冰凉中透出些许温和,停顿了一下,换了一种克修拉能够接受的说法:“别成为应该裁剪的枝条。”

的确,如加隆所料,经过休整后的亚特兰帝斯军队决绝的放弃了京都,仿佛蒸发在了加隆的包围网中一样,隐匿了行踪。其实倒并不是一开始就无法追查,加隆派出搜索的兵士也曾有一支隐约注意到了些许线索,只是在一条岔道口上,一块木牌龙飞凤舞的大书“我等由此而去”让几位可怜的武士大大头疼了一阵,等他们头疼完毕,最后的线索也随同敌军的消失而烟消云散,对此,加隆不怒反笑,仿佛胜券在握的样子——虽然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一拳把那块木牌打碎然后还多踏上了好几脚。以后的几个月,亚特兰帝斯的气温逐渐变得严寒,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山川,搜索变得益发艰难,冰雪覆盖的山路崎岖难行,后援粮草更是难以接济。跟天斗,跟后方斗,跟遍寻不见的敌人斗,加隆很有些心烦意乱的咬着食指的骨节——天和后援几乎是人力无法挽回的事情,唯一能改变的,是敌人的行踪,然而这样漫漫的搜索下去并不是办法,他藏匿的地方应该不是普通的搜索就能寻找的。只是,对于这里的地理不够了解,不能站在类似的高度,又安能望向同样遥远的地平线?

如果有此地详尽的地纹……——加隆烦乱的翻动着亚特兰帝斯皇帝帕普斯·索罗仓皇出逃时留下来的满桌的案卷:东臣的院墙侵犯了西臣的田地,南臣的长子跟北臣的幼子争风吃醋……皇帝就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吗?——毫无疑问,若是谁敢向加隆奏报这种无聊的事情,非被加隆下令乱棍打出不可,然而,亚特兰帝斯的皇帝却极有耐性甚至极有兴致的花功夫在这些小事上。加隆一挥手把这排案卷推到地上,伸手抓起另一卷满布灰尘的案卷——他已经非常肯定的认定帕普斯·索罗写过字的案卷肯定是该进火炉的废物,而加隆需要了解的是这位昏君一辈子也难以提供的。烦乱的展开那卷张,看了两眼——哪里的商贾走私散金云云,加隆再次烦躁的把这堆案卷拨弄到地上。习惯性的咬了咬食指,忽然站起来,开始从满地的卷张中寻找刚才那卷走私的奏报——亚特兰帝斯京都附近山势险峻,对于兵家是复杂的用兵场所,对于商家,却是拥有沙金等贵重金属的宝贵产地,更是免去关卡重税的重要通道,而走私者们为了钱财而“抛头颅洒热血”的精神只怕连死士也甘拜下风。京都附近的复杂地形向来是皇家军队掌握的秘密,但是,对于这些走私的商贾们,真的存在所谓的秘密吗?

加隆的直觉完全正确,的确,他只花了一点点钱就从走私商贩手中买到了完整的地势图,哪里适合转移,哪里适合驻扎……一目了然,这笔买卖做得合算极了。一盏青灯下,加隆不断的在那地图上圈圈画画——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加隆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这样一个火花,手指重重的点在距离现在驻扎地不远处的河谷。

“什么?!”赶到那里的时候,敌军已然离去,伸手一探,行军的炉灶似乎还微温。加隆下意识的皱一皱眉,然而地面薄薄的雪层迅速安慰了他——只有自然是谁也无法抗拒的存在,插翅也难飞了,那雪地上并不算纷乱的脚印。

面前是一条细窄的浮桥,并没有破坏的痕迹,悠闲的在刺骨的河水上晃荡,仿佛为拦河的渔网阻截的浮萍。河水并不深,水势十分平缓,这是冬水惯有的迹象,而敌军的足迹就消失在河床。先发追击的军队毅然决然的冲入河流,刺骨的严寒,然而对于战不能战悒郁许久的将士们来说,胜利在望的喜悦足以补偿着严寒带来的冻伤,人们甚至在刺骨的河水中勇猛的呐喊起来,震撼云霄的呐喊让他们忽略了上游愈响愈烈的隆隆声——滔天的水势夹杂着雪亮的冰块自上游呼啸而下,仿佛无数的鬼怪与巨龙,面目狰狞的咆哮着。人嘶马喊间,军队自相践踏,死伤无数,冰水的巨流携带着的巨大冰块染满了人类的血液冲向下游的平原,那里,亚特兰帝斯的居民们在玫瑰色的早晨发现了冻僵的浮尸们,煞白的脸上蒙上了薄霜,仿佛来自地府的僵尸。闻讯赶来的加隆狠命的咬着自己的嘴唇,转马下令朝相反的方向进发——正是这河流证实了加隆一开始就拥有的不对劲的直觉,因为,河流对面的雪地上,脚印迅速的断掉了。

“从这里追击。”回到那散乱着炉灶的敌军驻地,加隆指着一片平整的雪地,扬起马鞭。

“可是……”

“这是命令。”加隆纵马踏雪冲了出去——没有脚印吗?是的,这里平平整整,然而,正是因为太平整了才显得不自然——至少应该拥有普通雪地起伏的丘壑。沿着这平整的雪地追踪半日,雪地的尽头出现了整齐进发的脚印,果然……——加隆再次习惯性的咬住嘴唇——派人用雪人为的填盖了撤退的脚印,却利用脚印引敌人进入阻塞上游的河流——不会有错,一定是那家伙——加隆探手入怀,狠狠握一握怀中那块溢满了体温的血玉,上面篆刻着镏金的字——索兰特·塞壬。

追击的步伐停留在了策克拉城,加隆毫无惊异的听败退的部属说一队败军打着自家的旗号叫开了城门云云,但也到此为止了。对方逃避的正面对决,现今已经无法避免,战局已定——加隆与索兰特都心知肚明,只是,落幕之前,谁也不愿意说出结局的台词罢了。经久失修的破旧城门,在风中低低的发出吱吱的悲鸣,令到瑰丽的晚霞也仿佛血染的凄凉,这时,加隆看到了黑衣的青年,静默的站在城楼上,黑纱掩面,拒绝让任何人见到他的面目,掩饰不住的只有益发单薄的瘦削身材,风吹得他黑色的衣襟在血红的霞光中空洞的舞着。一个城下,一个城上,就这样面对面的站着,静默,肃穆,无法连接,无法挽回。

“加隆。”迪蒂斯走进加隆的主帐时,加隆还在默默的看着手中那块血红的玉石——明日,命运或许就会谢幕,谢幕之前,没有可遮挽的余地吗?

“你来了?”许久,加隆抬起头来,用一种并不蕴含太多生气的声音问这些年跟随在他身边的女助手。迪蒂斯有没有回答,对加隆来说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主帐内的空气冰凉而干燥。迪蒂斯并不知道这种时刻该说些什么抑或作些什么,只能默默的拾掇着加隆身边的案台,躺倒的杯盏中,有酒的气息。收拾的动作缓慢,然而终究拥有完结的时候,迪蒂斯感觉到了伫立在这种缺乏水分的空气中的无力与尴尬,于是,她鞠了一躬,准备退出。这个时候,加隆修长华丽的手指动了一下,刚摆好的杯爵噗的栽倒:“迪蒂斯。”

“是的。”这位年轻的亚特兰帝斯女郎原本作为一位杀手出现在加隆面前,然而数年的追随,仇恨却化作了崇敬与爱戴,正恰恰实践了加隆将她留在身边时说的话——让你清清楚楚的明白我加隆究竟是怎样的人。

“你能进入策克拉城吗?”

“我尽力而为吧。”

“那么,把这个给他,”加隆把那块血玉放在案台上:“叫他来见我。”

策克拉城郊,突兀的山岩上稀稀落落的立着几根张牙舞爪的光秃秃的树,树上的积雪在日间并不温暖的阳光下微微有了溶化的迹象,而狂躁的北风藉着夜的阴寒阴碜碜的将雪水化作了更加坚固的冰,半透明的结晶中夹着黑色的尘,挂在树枝上,然后被风阴笑着折断,噗噗的落在能被人的靴子踩得嘎嘎作响的雪地上。

“真的那么恨我?”

“如果恨你,我怎可能会来?”

苍白的月亮从黑色的天空发出了白垩岩一般的光,月晕的阴冷也在孤星寂寥的夜空照出一片病态的白亮,空旷的崖顶站着披着斗篷的两个人影,帽兜早已为凛冽的寒风掀去,蓝色的发在风中起伏着,一片伸展着放浪的不羁,一片蜷曲着无奈的忧郁。

“如果不是因为恨,为什么背叛我?”

“你应该清楚这原因。”

“那种人,适合坐在那个位置吗?”

“不适合,的确,他是位很愚蠢的皇帝。”

“宁可让那样愚蠢的皇帝在玉座上胡作非为也要反对我吗?”

“外敌已经太过强大,不能再起内乱,即使是愚蠢,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存在。”

“我——是外敌吗?”

“……”索兰特低垂着头,黑色的面纱遮住了他的全部表情,加隆只是注意到他纤长的手指狠狠的握了握手中的长笛,而加隆却因此显出刺伤的色彩,他一把扯去了那张碍事的黑纱,抓住索兰特消瘦的肩膀,摇晃了一下:“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许久,索兰特毫无生气的回答道:“谁知道呢……”

如果挤碎面前这头颅能将那肿瘤一般阻塞思维的观念挤出,加隆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将索兰特的头颅挤碎,而面前的青年,也仿佛并没有反抗的意识,就这样呆呆的任由一双华丽的大手紧紧的挤压着他苍白的太阳穴,苍白的脸庞上仿佛写尽面对死亡的甜蜜——那种苍凉的悲哀的无奈的有如撒加的神色让加隆的手微微的颤抖了一下,最后,他放开那颗头颅,目光如炬,望着空旷的雪地:“那么想死的话,我会成全你们的——出来吧!”

百十个农夫打扮的人举着锄具从白皑皑的雪地中冒出来,花黑的脸上一双双眼中透露出杀戮的色彩。加隆微微冷哼了一声,缓缓抽出了剑,以锋刃面对那些人 ——这个坦荡荡的举动让包围他的农夫们微微颤栗了一下,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仿佛在交流什么暗号,然后吆喝着一齐扑了过来。月光下,加隆敏捷犹如年轻的独角兽,然而他充满霸气的举动却有山崩地裂的效果,黑色的剑划开风的寒冷,冰冷的弧线切开了人的肢体,喷涌飞溅的血吐着肮脏的泡沫洒在雪地上——残酷的图画。

另一边,几个人朝着仍旧有些呆滞的立着的索兰特扑去,那个许久没有动弹的人影如展翼的丹顶鹤一般轻盈的挪动一下脚步,极为自然的让过第一个人的攻击,右手的竹笛闪电般的翻转,径直的插向身后偷袭的杀手突起的喉结。

“哼,不自量力。”加隆微微撇了那倒在索兰特身边的人一眼,冷哼了一声。

“这些人,”索兰特缓缓走过来:“不是普通的庄稼汉。”

“你也觉察出来了。”

“嗯,大概是来要你命的。”

“如此,不是正称你的心么?”

“大概是这样,”索兰特站到加隆背后,两人背靠背的面对着为数众多的杀手:“不过,使用这种手段,稍微有点让我反胃。”

“习武之人,把背后暴露给敌人可是大忌。”

“这句话原封奉还。”

“等解决了这些家伙,再来跟你算帐。”加隆目光微闪:“别被我以外的人杀死。”

金属的撞击声宣告了肉搏战的开始,数目的悬殊显而易见——二对成百,要在加隆·杰弥奈的身体上造就一道伤痕,要赔上至少二十来个训练有素的顶尖杀手的性命——这是那些明里暗里的死士培养者们不成文的默契,而现在这位杀手雇主显然是采取着人海战术,当然索兰特·塞壬协助加隆却是一个计划外事件。无论多么强,人类的体力总有耗尽的时候,而这一天加隆的体力却耗尽的特别快——很明显是遭到了暗算,他发觉他的身体内有一头叫做麻痹的野兽在身体里弹跳着,又如蟒蛇一般盘旋着,他的动作缓慢了下来,就在那迟疑的一刹那间,杀手的锄头砍进了他的肩胛——加隆莽喝一声,将剑反手刺出,然后冷漠的听那人凄厉的惨叫声。不愧是兄弟啊——加隆看着十来个杀手逼上来的时候,魔王一样的笑了一笑——连死法都差不多,只是,为什么老哥可以那么好运的有位天使一样的圣女陪葬,而自己就得跟一堆臭男人死在一起呢?老天爷还真是不公平。不过,加隆想了一下,如果两兄弟必须在两种死法中各选其一,加隆还是宁愿自己比较难看一点。

“加隆。”一条素白的人影飞掠而过,落到了加隆面前。

“-_-|||的,不要多管闲事。”加隆忿忿的举着剑,殷红的血顺着脊背汩汩的流淌,麻痹的药性潮水一样涌上来,体力正被无形的泵抽走,然而表面上仍旧没有丝毫无力的迹象。

“不好意思,我不是你的属下,没有听从你命令的义务。”索兰特冷冷回答道:“今天这桩闲事,我管定了。”他异常决绝的将竹笛反插腰间,不知何时,双手已经多了两条闪亮的银刺,银光如麦芒般千点万点,每一点寒芒直刺对方双目,不多时,剩下的数十名刺客各自捂着自己的眼睛不停的惨叫,更有甚者不住的在雪地中打滚,鲜血在雪地上洒出一片后现代派的图景来。“是谁指使你们?说出来就饶你们不死。”

一排弩箭飞蝗一般的射过来,索兰特闪电般的一点身,抓着加隆,低喝了一声:“走。”于是,两人顺着突兀的崖翻了下去。不一会儿,一颗头颅在崖顶探了一阵,下面是雾茫茫的一片,几条断裂的枯藤空荡荡的在半空中晃悠,于是那人得意的笑了一下——自然他没有注意到石崖斜下面天然的黑暗洞穴中,加隆愤怒的眼光。

随着血液的流淌,麻痹的作用渐渐消失,只是身体仿佛灌了铅,愈发的沉重起来。索兰特撕下一条衣襟,准备给加隆包扎,加隆哼了一声,别扭的推开他: “我不是外敌吗?”

“外敌也好,什么也好,反正我欠你一条命。”索兰特几乎把加隆的手臂拧过来,麻利的止血包扎:“算你运气,我以前来过这里——现在算是两清,明白?”

“就这点理由?”

“……”索兰特下意识的咬一咬唇:“就这点理由。”

“我和亚特兰帝斯,真的那么不可调和吗?由我来拯救亚特兰帝斯,这样不好吗?”

“出生于亚特兰帝斯的暴君,来自吕狄亚的明主,究竟应当选择谁?看着民众痛苦,协助外来军队占领祖国,究竟谁更正确?或者说,究竟谁更错误?我不知道……”索兰特微微叹息了一口气,月光透过枯藤的天然帘幕,照着他苍白的面色:“但我是亚特兰帝斯的子民,那是上天赐予我的抹不去的胎记,跟着加隆推翻我祖国的君主和政权,这块胎记——会痛得不能自拔……”

“虽然现在这个样子没什么说服力……”加隆挺了挺胸脯,严肃的说:“我是不会后退的,你能阻止我吗?”

“不……我很清楚,加隆的翅膀已经可以撑起天空,现在逆天而行的人,是我。”索兰特仰首望向天空一轮皎洁的月亮,神色泻满了月的戚冷:“自己的选择,自己为它负责,什么样的代价也好,从踏入亚特兰帝斯都城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即使是……”加隆内心咯噔一下。

“嗯……”索兰特月光一样朦胧的对着加隆微笑:“没有办法……不管怎样的君父,总得有人为他去殉旧,否则,也太可怜了……”

“可怜?……”

“就像加隆难以理解我们的忠,我也无法接受加隆对于国家的大度。我说过——我是亚特兰帝斯的子民,那是上天赐予我的抹不去的胎记,这胎记不仅是一个国籍,更融合了这片土地的文化与信仰,这就是我的信仰,为之而生为之而亡也已经不可能变更了……”

“人的信仰是可以改变的。”

“有的人是,有的人不是,”索兰特静静的望着手中的竹笛:“有的时候,不能易地以处,就别说的那么肯定……”

“那么在乎亚特兰帝斯,杀了我不就可以了吗?”加隆淡淡道:“现在应该很容易做到。”

“……”索兰特只是默默的望着外面渐渐升起的雾气,一声不吭的坐着。

“下不了手吗?忠义难全,那是谁都明白的事情。”加隆坐了起来:“况且,什么是忠,什么是不忠,什么是义,什么是不义,有时候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事情。人生在世,但求问心无愧,何必在乎那些假仁假义的教条?”

“再假仁假义的教条也是可以杀人的……”

“那么亚特兰帝斯赢了,”虽然那是不可能的——看到索兰特沉重的表情,加隆没忍心再加上这一句:“我是不可能在失败后存在的,你会高兴我的失败和死亡吗?”

“我早就想过,如果加隆死了,那我就从亚特兰帝斯最高的山峰跳下去。”

“为什么?”加隆微微一震:“你不是将我视为外敌吗?”

“对于亚特兰帝斯的子民,加隆是外敌。”索兰特的眼变得异常的艳红:“对于索兰特,加隆是……比性命更重要的存在……”他痛苦的抱住了自己的头颅,声音嘶哑而撕裂:“为什么?为什么……加隆要是吕狄亚人,而我要是亚特兰帝斯人……”

“那样的事情,还是比我更重要吗?”

“嗯,比加隆……更重要。”

“算了……”加隆叹了口气,知道永远不可能沟通了:“对了,我一直在想,那天你怎么知道我追来了?”

“你不做地痞已经很久,突然召集了那么些不三不四的商贾,傻子也能猜想出来了。”

“果然,我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加隆微微有些疲软的靠在洞穴的石壁上,喃喃的自语:“如果不是出生在这个时代,我们,应该会成为朋友吧?”

“谁叫……我们出生在了这样敌对的国土呢……”

“别说了!”

旭日初升的时候,游荡的诗人曾听到断崖悲凉的奏鸣着无比凄美的笛音,当他走到那积雪的断崖时,一切归于无声万籁。那是神才能奏响的仙乐——诗人这样说,他写下了大量华丽的诗篇,然而最后,他将那凝聚毕生心血的作品付之一炬,认为这些作品玷污了那美妙的乐曲,人生终结的时候,诗人痴痴的坐在断崖上,然而,他终究没能等来那已成绝响的天籁之音。

“出来了。”一声叹息。

“要是永远也出不来……就好了……”另一声叹息。

“……”海蓝色的长发在雪风中起舞,他不羁的双目蒙上迷蒙的色彩:“嗯……”

断崖之下,没有国家,没有敌人,只有生死相依的朋友,而断崖之上,沐浴了太阳的光辉,各人有各人的信仰,各人有各人的追求,拥有了不同的国度,拥有了不愿敌对的战斗。擦肩而过的时候,人和人之间只有一条狭窄的细缝,擦肩之后,背相抵,心相远,近咫尺,远天涯,人类的辞典中有了一个简单的词,叫做鸿沟 ——朋友,就这样擦肩而过,成为敌人。

“恩雅……”回到策克拉城的夜晚,索兰特披着星光坐在城楼上,露水犹如珍珠在他宝蓝色的卷发上闪闪发亮,他看着皎洁的月亮,问他的侍童:“我……是不是错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13:20 | 显示全部楼层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行辕中,主帅失踪近一日,一个麻脸的将领站出来:“我听说加隆大人在城东的断崖那里遭到伏击,不幸坠崖……”回头招呼护卫:“把你所看到的都说出来……”

“是,昨日夜晚,大帅他一个人外出,好像在等谁的样子,然后,小人就看见一个白衣蒙面人过来,喊了一声大帅的名字,就捅了大帅一刀,大帅非常震怒。就在这个时候,很多暴民跳出来,向大帅进攻……”那护卫转一转眼珠道:“小人实在害怕,就赶回来告知大人,结果,我们到达的时候,大帅因为寡不敌众给逼到了悬崖上,没踩稳就摔了下去,我们悲恸之余,就乱箭射死了那群暴民……”说着,掩面而泣,涕泪皆下,甚是悲恸。

众将领面面相觑,亚特兰帝斯败亡在即,竟然出现这样的事情,丧失了主心骨的主帐顿时纷乱而不知所措。麻脸的将领叹息道:“现在哀恸也不是个办法,战事紧急,若就这样放弃的话,太对不起大人的英魂了,现下之计,我们先选出一位替代的领导,击败贼军,以告大人在天之灵……”

话音未落,百十名全副武装的武士执戈冲入中军大帐,值日的将军迈步进入,指着麻脸的将领:“拿下!”

“你们凭什么……”

“谋害主帅!”

“空口无凭,你们有什么证据……”

“在这里!”龙行虎步声中,加隆大步踏入中军行辕大帐,目光如炬:“把他率领的军队集结起来。”集结的阵前,加隆冷冷的把一柄剑扔给那人:“我说过,我不是绝对的,但要取代我首先打倒我。现在给你最后的机会,要么打倒我,要么像个勇士选择死亡!”

“加隆大人,您……”一个侍卫担心的问,加隆伸手止住了他。

麻脸的将领拾起剑,全身都在颤抖——虽然手无寸铁,还有伤在身,加隆那种霸主一般的气势风暴一样的席卷了整个场地,连自己手下的将士们注视这位主帅的眼光也是希冀胜利的目光,那一刻,这位叛徒明了了自己无比的愚蠢——这个人在这个军队,是无可取代的存在。当然,麻脸的将领并不因为这震慑的气势而甘愿就死,狗急了还跳墙呢,他调整一下自己紊乱的情绪,绝望的喊了一声,举剑砍了过去,加隆冷漠的一侧身,强健的手如同铁箍抓住了那人握剑的手腕,那人惨痛的呼叫了一声,剑落在了地上。

“你们选择吧,”加隆单手拎起那人:“跟随这样的人,还是跟随我?”

“加隆大人!”欢呼声响彻了整个营帐。

加隆把那人扔下,负责军法的统领们会负责善后处置,刚才那名说谎的护卫连滚带爬的过来跪倒,高呼饶命。加隆笑道:“算了,刚才我也看到了,说到我死了,你哭得还算痛切,冲你那两滴假眼泪,饶你一条狗命。”

******************************************************************************

“克修拉,”城楼上,索兰特默默的伫立许久,直到夕阳最后一缕光华没入天边的地平线:“亚特兰帝斯的覆灭就在这一两天了,你真的要留在这里吗?”

“什么话?!”克修拉暴跳起来:“我克修拉生是亚特兰帝斯的人,死是……”

“不是这个意思……”索兰特斜倚在城楼上,霞光落满了他素白的衣衫:“我是在想,如果克修拉在这里死去了,亚特兰帝斯就真的彻底亡国了。趁现在还有机会,带着皇太子和一部分精髓的力量离开,为亚特兰帝斯留下未来……”

“那主上怎么办?”

“没有办法,主上在逃的话,对方是不可能认为自己全线胜利而停止战争的……”

“要以主上为盾牌保存力量吗?”克修拉激昂的叫起来:“不行,我办不到!”他激动的扼腕:“我已经向主上发誓过忠诚,要背弃誓言背弃尊严……”

“死了的话……”索兰特悠悠的看着天上的浮云,无限感慨:“就什么也不存在了……”

“那么,你带着他们走——”克修拉忽然激烈的说,眼中满是希冀的火焰:“我和你之间,谁更可能生存下去,谁对未来更加有利,那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是的……如果我希望生存下去的话……”索兰特低低的说:“够了,我的肩膀实在太窄,已经……再也没有承受什么的富余了……”

“对不起……”

“克修拉没有必要道歉,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这是最危险的游戏,既然选择投身其中,就只能为自己负责……”索兰特静默许久:“你……真的不愿离开吗……”看到克修拉默默的将长枪举在胸前,于是索兰特望向天空,浮出一个朦胧的微笑:“天意吧……谋事自在人,终究,成事自在天……”

黄金历627年冬,亚特兰帝斯统领克修拉在与加隆的遭遇战中败北,当他坠下马的时候,他并没有等到加隆将剑刺入他的躯体,他用腰间的匕首自己刺死了自己,而他的遗言是——克修拉一生最后结束的人是他自己。小部分的败兵逃回策克拉城,继续组织着顽抗,但这并不能持续许久,新亚特兰帝斯帝国的朝日将旧国的落日挤下了天空。古往今来的人们都十分明了,天空虽大,却无法同时容下两轮火红的太阳。

纵马来到门下,望着那城门上皇帝的标志,加隆百感交集——为了这个叫做国家的名词,太多的人死了,优秀的,平庸的,乐观的,阴沉的……他取过弓箭,拉满弓,箭携风雷,闪电一样的劈入了那硕大的标志,深深的嵌入那标志后的岩石——而这一支箭,宣告了旧亚特兰帝斯帝国的覆灭。

******************************************************************************

“他们来了?”苍老的皇帝坐在宝座上,红酒的气息弥漫在硝烟中,手中七宝装饰的华丽金爵在不住的颤抖着。

“是的,陛下。”索兰特异常的平静,仿佛冷月下秋日平静的河水,流动着白色大理石般的孤独凄凉的死亡气息:“外城已经陷落,太阳归山的时候,他们大概就会来到这里。”

“怎么会变成这样……”皇帝颤抖着看着自己的手:“我只是想过平静的生活,这是妖魔在诅咒我吗……”

“平静生活的,只有陛下一个人而已。”索兰特淡淡的回答道:“身为一国之主,玉座赋予他权力同时也给予了他责任——的确,陛下既没有残暴不堪,也没有挥霍过度,但陛下将拥有权力看作理所当然的同时,从未意识到自己肩负的职责。如果说今天的结局来源于未可知的力量,那么只能称为上天的责罚。”

“上天?……”老皇帝昏花的眼睛看着拱顶,喃喃道:“不会的,一定不可能是上天,哪一次的献祭我也没有半点疏漏,每一位神的祭坛前我都奉献了丰盛的祭礼……”

无可救药了……——索兰特微微的闭上了眼,任随着老皇帝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的自语——这就是亚特兰帝斯的皇帝,这就是无数亚特兰帝斯的子民付出生命去守护的人,值得?如果值得,国家的土地因何在荒废中哭泣?不值得?如果不值得,那成千上万的热血儿女的生命,又化作了什么?战争是徒劳,人类生命的牺牲,真的是捕风吗?这片为人类的鲜血染红的江山,冬尽春来的时候,终究,还是会一样草长莺飞吧……

“一定是什么地方错了。”老皇帝重复着:“是的,一定是的。还有讲和的余地吗?”

“讲和?”

“我可以给他优厚的条件——比如把亚特兰帝斯的一半疆土送给他……”

“陛下,”将亚特兰帝斯的一半疆土“送”出?!索兰特的声音变得犀利起来:“除了脚下的立足之地,你已经没有任何疆土了。”

“但那是武力所得吧?”皇帝舔舔嘴唇,干裂的嘴唇有白色的皮翘起:“众神不可能承认这种抢劫一样的行为,我把亚特兰帝斯帝位传给他,那样他就名正言顺了……”

“陛下,”索兰特冷冷的打断老皇帝迷梦一样的话语:“加隆相信很多事情,惟独不相信陛下的神;加隆想要称帝那是事实,比起陛下送给他的皇冠,他宁可自己造一顶。”

“你说得那么肯定……”老皇帝忽然退了一步,思考了一下,聪明的笑起来了:“对了,差点忘了,他们告诉我——你是他的下属,哈哈,外面的军队是你引来的吧?你们里应外合……我怎么一开始没有想到这一点呢?”老皇帝开心的拍一拍手:“这下好了,总算明白了……来人哪……”一瞬间喜极的兴奋让他年迈的脸庞露出红光,然而身体的衰弱迅速支撑不住这种狂喜的兴奋,他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弯着腰,一面咳嗽一面指着索兰特,吩咐赶来的侍卫:“除掉……除掉这个……内奸……”

侍卫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动手,老皇帝颤巍巍的说:“你们……连你们也背叛我……”他剧烈的咳嗽着,然后抓起他镶满华丽宝石的剑,使足了力气才拔出来:“那么……朕自己来……朕……年轻的时候……”他浑浊的眼睛直直的盯着索兰特,举剑的手在困难的抖动,终于,他努力的把剑举过头顶,颤巍巍的砍了下来 ——索兰特闭着眼承受这一剑,他雪白的额头流淌下殷红的血液,顺着鼻梁分作两股流淌下来。又没死?睁开眼,苦涩的一笑,此刻的死亡,竟是那样珍贵的事情 ——而老皇帝用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住的喘息着:“好……好……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朕要亲自指挥……朕……”他忽然得意的笑起来:“对了,把那些奴隶和贱民集中起来……集中起来……做成人墙……”

“……够了……”看似轻飘的手掌击在得意的笑着的老皇帝头顶,索兰特失神的重复着:“已经够了……”

“陛下——”侍卫们看着直挺挺朝后倒下的皇帝傻了眼,齐刷刷望向那他们信赖的统领。

“传御旨——”索兰特有些呆滞的立着:“朕登极数十载,无建树于天下,致外敌入边,尽失疆土,此朕之失,非百姓之过……今破城在即,众将士切护我亚特兰帝斯无辜子民,勿以朕躬为念……”

“大人……”侍卫们听得两眼发直。

“大概就是这样吧……”索兰特凄然一笑:“你们就把陛下这份诏书传下去吧……”沉寂些许,决然道:“各自珍重。”

颓然的坐下,定定的望着老皇帝睁着眼的尸体,仿佛痴了一般。紫红色头发的少年走到他身后,怯怯的叫了一声老师,索兰特微微回过神:“恩雅……”他下意识的攥了一下从不离身的素笛,终于说:“你到城楼上去告诉他们,说索兰特弑君,献了城……随便编个什么卑鄙一点的理由吧……”

“老师——”

“照我说的去做吧……”他坐在阴影中,脸色益发的苍白:“然后,保护太子殿下离开。”

“老师……”

“去吧。”

紫红色头发的少年咬一咬唇,转身而去,大滴大滴的眼泪在漫布的硝烟中闪亮。

亚特兰帝斯不能亡国,只要人民不灭,亚特兰帝斯就会永存。皇家不是亚特兰帝斯,从来都不是,只是……为何在走到无法挽回之前没有看到这一点呢?或许,正是因为大家都默认着皇家与亚特兰帝斯之间其实根本不等的等号,才会有了今天不可收拾的局面。也正因为如此,不能让皇家在丑陋中结束,那样会让人们觉得亡国反而应该,不能让一个人的愚蠢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即使欺民也好,即使是背负千秋骂名也好,至少……至少要为这个亡故的国家留下未来的火种——就让所有的罪孽都归我,为这肮脏的帝室掩上圣洁的谢幕。

“索兰特!”加隆冲进来的时候,索兰特还呆滞的坐在黑暗中,加隆缓缓的走了过去,目光落在了索兰特身边的尸体上。

“嗯……”索兰特微微一笑,凄凉,华美,苍白:“我弑了君父,在这种紧要关头……”

“他该死!”加隆抓住他的肩膀,狠狠摇晃了一下:“你不明白吗?他该死的。”

“嗯,就是明白,所以才这样做了。但……”再度苍白的一笑,低低的说:“亚特兰帝斯人会怎样看待我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乱臣贼子呢?”

“我看你……是完全不明白。”

“算了,人生一世,生前事已经足够沉重,又何必计较身后评价呢?”天空中一朵乌亮的云遮掩了太阳,夕阳的余辉努力的在云间挣扎着,或许那挣扎的光正是索兰特内心的真实写照,他看着那朵被夕阳镶上金红的边的乌云在天空久久的徘徊,仿佛一只黑手遮掩了脸庞。许久,他带着低沉而嘶哑的声音轻轻的说:“可以……让我握一下你的手吗?这个时候的我,好像……没有办法独自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握住这个侵占了自己国土的人的手?或许,已经不再重要了,这双手很温暖,那就够了——仿佛站在冷风中,旷野没有一个人,就要化为冰柱,求救吗?不是不愿意向谁求救,但……很害怕,当呼唤救命的时候,发现自己仍旧是孤独一个人……加隆大哥,救救我……可以拯救我吗?苍白的嘴唇微微的翕动着,许久,终于,他冰凉的手松开了那温暖的手,努力的吐出可供听闻的字眼:“谢谢你……”

“留在我身边吧,以你的才智,可以——”

“没有办法……”凄苦的一笑:“对于加隆这样天生的帝才,我没有可供弯曲的膝盖……”

“那样的事情根本不重要!!!”不是这样,我不要你作为一个臣子,不要你向我跪拜……不能回去了吗?最初的一起战斗一起生活一起交心的朋友?

“加隆……作为一个帝国的皇帝,在拥有天下的同时,他已经放弃了拥有朋友的资格……”索兰特将眼望向远方的浮云:“皇帝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有的只是臣民,还有敌人——这是盘旋在帝王之家的诅咒,即使是你,也扭转不了的存在,我们称那为——天。”

加隆倒吸一口凉气,撒加临终前无奈而不甘的话语再次在耳边盘旋索绕,他咆哮起来:“什么天不天的?!根本没有那样的东西!即使有——”他把手放在索兰特单薄的肩膀上,感觉那猛然的震了一下:“也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

“果然……”站起来,自嘲的一笑:“吕狄亚人的自由,我永远都学不会的洒脱啊……”

“你要去哪里?”

浅淡的笑容——加隆从未见过索兰特的脸如此的透明——他望着城外慢慢坠落的夕阳,艳红的眸子里没有泪的痕迹,甚至没有悲哀,有的,只能是超越了悲哀的安详。许久,他低下头,缓缓的抱起面前冰凉的尸体,轻的像水面晶莹的水泡:“该走了,陛下……”加隆听不到他的脚步——索兰特真的离去了吗?加隆不愿去相信这个事实,他怅惘的望向那素衣青年刚才站立的土地——殿堂庸俗的五彩颜料哗啦啦的剥落,簌簌的落在地面,碎成粉尘,穿堂的风卷着这肮脏的尘土旋舞着,一管碧色的竹笛静静的躺在地面,任随风砂刮动着。

慢慢的拾起落在地面的长笛,余温已去——何苦?亚特兰帝斯的子民会感激你吗?亚特兰帝斯的皇室会谅解你吗?除了千秋骂名之外,你还能得到什么?谁会明了你的苦楚?谁会赞许你的忠诚?——不管怎样的君父,总得有人为他去殉旧,否则,也太可怜了……那么,谁来可怜索兰特?或者,你觉得你足够坚强到可以承受一切?够了,八面玲珑的人我看够了,不要把什么都藏在心里,不要独自去承担所有的事情,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独自承担痛苦,还要假装坚强,那样的人自己不才是最痛苦的吗?

“可恶!”加隆一拳擂在身后的石柱上,胜利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心情,不清楚,唯一清楚明了的是——不会再现了,往昔的旋律。

******************************************************************************

“陛下,”更衣的侍官伏跪奏请:“请沐浴净身,前往希西阿神殿朝觐主神,以请天命。”

“不去。”默默的坐在象牙座椅上,加隆只是出神的望着窗外天空盘旋的鹰。

“可是陛下,”侍官目瞪口呆:“大祭司在那里等候陛下加冕……”

“不就是一顶帽子吗?叫他送过来。”

“陛下……”侍官战战兢兢,仍旧想要辩驳:“如果得不到神明的庇佑……”

“帕普斯·索罗得到神明的庇佑了吗?”加隆冷冷的打断侍官的话:“如果神明反对,他们自己站出来说好了,免得成天在奥林匹斯无所事事。”侍官打了个寒战,再也不敢多言,畏惧的眼中分明的写着“必遭天谴”的字样——天谴?加隆的嘴角溢出一个深邃的笑——会是怎样的天谴呢?加隆已经再没有可以失去的了。

灰蓝色的天空散乱的飘着盐粒大小的雪粒,朱红的地毯在深厚的反射天光的积雪中分外醒目,臣属们恭敬的排列在两侧等候新君的紫袍。龙行虎步声中,一个衣着简陋的男人大踏步从地毯上傲然走过,臣属们正为这胆大包天的行径准备一拥而上乱剑诛杀,抬头望去,那却正是皇帝陛下本人。群臣面面相觑,只有最有资历的人认出,那身衣装正是皇帝踏入这个亚特兰帝斯国土的穿着。皇帝坦然的坐到镶金嵌玉的宝座上,深蓝的长发垂在宽阔的肩膀上,那身破旧衣装满是补丁,肩头一条漏风的裂缝分外醒目,这本犹如乞丐一般狼狈不堪的衣装,着在冷漠刚毅的皇帝身上却平添一股傲视山河的霸主气质。

“陛下。”急匆匆赶来的大祭司带着内心的颤栗与诅咒站到皇帝面前,等着皇帝跪下低头接受天敕,然而皇帝冷漠的眼像雷电一样逼视着他。祭司从头皮到脚心每一条神经都在酥麻的颤栗,压抑着恐惧带着神之使者的威严勉强抬起头,而此时皇帝已经站到了他面前,祭司整个人处于了皇帝阴暗深邃的影子中,仰视那张曾走过地狱的冷峻仪容,祭司双膝发软,不由自主的跪下,双手捧起了黄金的桂冠。皇帝的喉咙仿佛干燥到了极点,只是发出谁也听不懂的咕哝声响,冷冰冰的抓起那桂冠,毫不造作的戴到自己头顶。

“皇帝万岁!”

雀起的欢呼声中,皇帝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快乐得意慰藉的神色,他湛蓝如天空的眼迅速的扫过恭敬的人群,想见的人影,没有——逝者长已,生者呢?终究没有来,那个拥有一头宝蓝色的卷曲的短发的年轻人。

茫茫苍穹下的人类,在哪里出生,称什么人为父母什么土地为故乡什么国家为祖国,是绝对不可能由自己决定的。一件完全不能由自己的手把握的事情,有那样重要吗?黄金的桂冠,很沉重的感觉——不期然的,加隆想起兄长临终无奈又不甘的话语——人掌控着开端,终究,天掌控这结局。加隆看自己布满茧印的手—— 征服者的手,可曾真正抓握什么?冥冥之中,是否真的有根叫做命运的看不见的傀儡线操纵着人类?患得患失,得何在?失去,却清楚明了。加冕仪式之后,加隆默默的站在雪地里仰首望天,看盐粒一样的小雪慢慢成为鹅毛般的大雪,一句话都不说,及至听到索兰特殉国的消息,他也只是深蓝色的瞳仁放大了一些,也就仅此而已了,而雪地中孤独的两行脚印,莹亮的雪纷纷扬扬的覆盖了它们。

黄金历627年,吕狄亚人加隆·杰弥奈率军彻底击溃亚特兰帝斯皇家军队,经过一年的巩固,亚特兰帝斯全境战事基本平定,新帝国建立的条件基本成熟。黄金历628年,亚特兰帝斯帝国许杜拉龍历元年,赛吉特瑞斯月初日,加隆·杰弥奈登基称帝。同日,前亚特兰帝斯旧臣索兰特·塞壬投克吕墨涅河以殉故国,前太子撒利亚·索罗不知所终。及至五十年后,黄金代掘墓之人朱立安·索罗翻开历史的崭新一页,那时的世界已经是别一片天地了。

******************************************************************************

别了,远去的日子。

出征之前,加隆回到了这里,故地重游,几多感伤,昔时风雅的庭院已经不复存在,孤零零的一块无字碑斜斜的掩埋在泥土间,满布着破坏的痕迹。亚特兰帝斯的故民们不原谅那背叛了祖国的人——当愤怒与憎恶的手无法企及新君时,转流奔向那协助了他的卖国贼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他们从未记及曾经在旧王的枷锁下承受的痛苦。人们有时候是很容易满足的,当浅薄的好处表明新的皇帝坐在那玉座上自己全家可能更加吃得饱饭穿得暖衣时——那是相当简单的比较,最起码的本能就能正确的判定出来这是好的那是不好的——那么对于外来者的憎恶便了却了一大半,然而原本加于皇帝身上的憎恶感却不可思议的交由卖国的臣子双倍承担。将叛徒的身份作为皇帝外来身份的一道盾牌——臣下们理所当然的这样建议——转移视线,这是统治的艺术性。加隆暴跳如雷的否决,然而总有他的权和力所不能改变的东西——命运和某些规律终究是不因任何人改变的。

这块没有题字的墓碑前,加隆执握着一管擦得莹亮的竹笛发愣。讽刺吗?为你修墓的人是为你所背叛所反对的我,而你想要守护的故国子民们,他们恨不能掘开你的墓穴。该憎恶你吗?你这背叛了我的人。

——如果有一天他对不起你了,或者你觉得困难……我……会帮你的……

——我本来就没想过要恨那个人……而且,那个人……是个很好的人……

“嘿……”加隆干裂的笑了一声:“真的一点也不恨?”相对的,觉得我虚伪吗?明明亲手杀死了你的亲人,仍旧许诺报仇雪恨的援助——情愿你恨我入骨,那样会好受很多。

“陛下不必想得太多,应该只是远房亲戚——当年那个塞壬城主,听说膝下无子,到了晚年也只有一个女儿,只是失望之余,当男孩子养大的……”侍卫忽然住了口——皇帝陛下那仿佛站在末日审判火焰中的魔鬼一般的可怕表情令他咬着了自己的舌头。

“不是吧……”另一个没有注意到的侍卫仍旧兀自的说着:“我听说的是有个男孩,只是因为晚年得子,怕难以养活,所以当女孩养大……”

“滚!”加隆咆哮起来:“通通给我滚!!!”

“不可能的……”皇帝扶着矮小的墓碑,他天空一样深蓝的瞳孔显露出陡然变得一片黑暗的世界,时间仿佛瞬间停滞。最后,一只花翎的雀鸟从墓碑上跳过,加隆目睹那毫不畏惧的雀鸟冲着他抖一抖尾羽后自在的展翼蓝天,自嘲的笑:“跟本少爷这样有魅力的男人朝夕相处了三年,还能为别的男人死……这个世界上,绝对不可能有这种女人的——绝对……”

他悲凉的看那墓碑后古旧的石屋,带着漏雨的顶——亚特兰帝斯旧民们的杰作吧,孤零零的站在天空底下,仿佛一只苍凉的眼睛,却没有半丝泪痕。

缓缓走到那凌乱的残垣前——那曾经是一副颓废美的画卷,人已非,物零落,终究,真实的颓废,并不是美丽的。只有几株仍旧活下来的橄榄,在风中伸展着还算青绿的枝条。

加隆摸出温热的竹笛,自负的微笑,吱吱呜呜的吹响,又自嘲的笑——音律才能为零,劝你省一省。

“好难听……”海蓝色头发的男孩从破旧的窗户探出头,嬉笑着刮着脸皮。

“撒利亚少爷——”紫红色头发的青年朝着男孩喊:“怎么可以……”雷霆击中了他,晶珠的泪从他的眼睛中滚落下来:“皇帝——陛下……”

“恩雅?”加隆微微的点一点头——只有少数的地方,他没有征服的欲念,而这里,是其中之一,重要的,想要保护的,残破的,存在。一壶浊酒,一曲清笛,文弱书生笑谈归隐,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索兰特自居于市,是以自谓中隐。而今,闹市仍在,风景已非,人去矣。加隆淡淡的指一指面前一块横着的残垣:“坐。”

昔日的垂髫小童,已然长成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执一管碧玉长笛,悠然之声直达天宇。

“毕竟,”加隆点着满布战争的茧印却依旧修长华美的手指:“人是无法摹仿人的……”索兰特那种到达极致的淡泊的高傲的凄美的坚韧的天才般的乐音,或许已经永远成就绝响。

“老师说,这首曲,名为死亡。”

死亡?加隆平静的笑:“是他的风格。”沉默许久,加隆指着那个海蓝色头发的男孩:“他就是撒利亚·索罗?”

“是的,陛下。”

“是的,陛下——是那家伙教你这么说的吗?”仍旧捉摸不透的平淡的笑,加隆的眼睛仿佛看着未可知的地方,未可知的人。

“老师说,陛下不是那样斩草除根的人,如果撒利亚殿下要反对陛下,陛下一定会给他机会,打败或者被打败,陛下绝对不会逃避战斗。”

“一个乳臭未干的……”皇帝的眼睛微微有些润泽——而远远的守卫在外,他亲信的武士吓了一大跳,那么豪气干云的皇帝,背影怎么会那样的失落?在这个时候,加隆只是淡淡的说:“总算……被他打败了……”

“这是老师嘱托恩雅交给陛下的……”青年单膝跪地,将一个小小的物事高举过头顶。

那是一只草编的蝗虫——那曾经碧绿的草叶已经干得有些枯黄的颜色,加隆微微笑了——死了还不给人留情面。翻来覆去的看,忽然感觉“虫”肚子里仿佛有什么一般,小心的拆开草叶,一张薄得近乎透明的白绢飘飘悠悠的落下,不知为何,有种神圣庄严的感觉——第一次,皇帝弯下腰,恭敬的低头拾起地面的物事,展开那薄绢,殷红的血划着——善待你的国家,善待你的子民——无法在外邦之主面前屈膝礼拜的索兰特,是最终承认加隆了吗?

“没有……别的话了吗……”

仿佛看见一身素衣的青年站在橄榄树下,仰首望天,然后转头,淡如流水的笑——索兰特一生,自恃清高,不佩服任何人,但直到最后,我才明白——我只佩服你,加隆。

有种叫做泪的液体不经意的溢出了一个皇帝的眼——傻瓜,你这个天下第一号的傻瓜。

风吹着橄榄叶忧郁的奏鸣,细碎的阳光羽毛一般洒在地上,清丽,凄美。

“索兰特他——她——”加隆顿住了话语,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来称呼,一时百感交集,以致忘记了要询问的本体。

“老师说,以陛下的头脑,一定会问一些非常无聊甚至愚蠢的问题,一概不予理会。”

“是……”加隆淡淡的笑:“果然既无聊又愚蠢。”

不管是怎样,加隆和索兰特,是知己,是超越生死的至交,曾有过这比什么都更值得珍惜的生死情谊,便已经是奢侈,奢侈到天都嫉妒。深吸一口气,天地间,又只剩下孤独的一个人,强大,寂寞。命运,或许是残酷的,不过,即使这样的结局,仿佛也不错。

一壶浊酒,烧得祭奠的火焰蓝莹莹的飘忽——该写什么样的墓志铭呢?想破了头也不得其解的问题,最终,这位天下的征服者也只能向小小的墓志铭投降,于是,他歪歪斜斜的在光秃秃的墓碑上写下这个人的名字——索兰特·塞壬。别安歇——冰冷的冥府,并不是灼热灵魂的理想栖息地,站到我身边,一起,去征服更广阔的土地。


============= 完 ============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进入圣域

本版积分规则

广告合作|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A4S ( 苏ICP备12080535 )

GMT+8, 2024-11-23 23:39 , Processed in 0.194820 second(s), 8 queries , File On.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1,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