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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文原创] 问鼎[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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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10 13: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回 托孤

“七日之前,你我在此送别撒加;”史昂斟上一爵酒,惨然笑道:“不想今日,愚兄却又在此送别贤弟。”

童虎黯然不语,接过酒爵,一饮而尽。

“贤弟放心,”史昂道:“数日之后,愚兄必当奏明陛下,若不能迎贤弟与撒加还朝,愚兄也只好乞骸骨还乡了。”

童虎摇头道:“史昂,这些日子,绮罗……不,陛下可有……”

“可有?”

“不……没什么。”童虎叹道:“我只是在想,女王陛下……这次怕是铁了心要大开杀戒。”

此去梓山不远,要喝酒,倒有的是时间——

史昂静静的望着童虎远去的车影,酒具滚在脚边。

——只不知数日之后,可有人在此送别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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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得倒巧。”女王绮罗倚着只漆象木几,歪在三重席上,挥挥手,要侍女将喝了一半的汤药收拾了去,一面笑道:“我正想着,是不是该找你来了。”

史昂止住侍女,施礼道:“望陛下珍重万金之躯。”

“万金之躯……”绮罗叹道:“寡人倒宁愿你哄一句:‘绮罗,把药喝了’,就像那时候一样……”

史昂垂首不语。

绮罗苦笑道:“这么些年了,寡人变了,你……也变了。”她伸手取过药,缓缓搅动着:“寡人记得,那时你说过,有一天寡人不在了,你也不活了——这句话,今儿可还算数?”

史昂一震,抬眼去望座上的女子,曾几何时,芳草斜阳,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数十年弹指一挥间,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青丝成雪,两鬓飞霜。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那已经是当年的誓言了。

而今,伊人不再,所谓海枯石烂,又价值几何?

史昂静静的望着绮罗——这个已经变化太多的女子,爱恨交集,头脑顿时一片空白。

“怎么不说话?”绮罗微微一笑,喝了药,侍女跪接了,倒退而去。

“倒也是,换个人也不敢答。”绮罗道:“那些个庸医,只知道教寡人喝这些药汤子,就没个人敢说,绮罗这老婆子死到临头了。”

“陛下?!”史昂大惊失色。

万未想到,早朝还气定神闲把童虎贬去守梓山王陵的绮罗,此刻竟一本正经的谈及生死。

“没什么好奇怪,人总是要死的。”绮罗淡淡道:“寡人琢磨着,过得了今晚便差不离儿了。”她含笑望向史昂,颇有些幸灾乐祸道:“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史昂一揖及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说得也是,你出口有愿,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绮罗冷森森道:“如今,寡人就要死了,你还不自尽,更待何时?!”

说着,手指拨向席前龙渊宝剑。

史昂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道:“既如此,微臣只好先行一步了。”

他整理衣冠,庄重步上御阶,举手加额,向绮罗深深一拜,弯腰拾起龙渊剑。

“只好先行一步……说得那么不情不愿的,算了吧。”

绮罗笑起来,那神情,年轻了几十岁般,仿佛女童恶作剧得逞。

“你放心,”绮罗道:“这么些年,没有你,寡人也过得,寡人……”她忽然抓住史昂的手,恨恨道:“我……我还没有爱你爱到离不得你的地步。”

史昂接触到绮罗火一般的目光,不由自主道:“绮罗……你……”

“一大把年纪了,开这种玩笑——不好笑吧?史昂啊,当年,可是你一心为公……押也把我押解上这御座的。”

你可知晓,这御座啊,是逼人成鬼的地方。

你把我逼成了厉鬼,而你自己,也给逼得不成人形了。

这样……值得吗?

“别说了……”史昂叹道:“是臣……是我对不起你……”

那时,社稷将倾,国亦不国,总是要有人站出来,挽狂澜于即倒,绮罗身为王长女,又安能置身事外?

“我不怪你。”绮罗道:“我这辈子,不想为任何事后悔,也不会因什么不如意去迁怒任何人。”

她放开史昂,一阵猛咳,史昂方才看到,金丝织就的手帕子里已满是黑血。

“别呕气了,绮罗。”史昂竟噎住了,只好劝道:“你好好歇息吧,我……臣明日再来觐见。”

“你……你别走。”绮罗道:“刚才说了,我恐怕已经过不了今晚了……你以为我跟你说笑?”

言讫,扶椅咳血不止。史昂叹口气,伸手扶过她,宛如旧日。

“我知道……你今儿不是为看我来的。”

“嗯。”

“反正不是什么好话,就趁早说了,免得憋着难受。”

“撒加犯了什么罪?”史昂道:“你要这样对他。”

“欲加之罪。”绮罗冷冷答道。

“绮罗!”

“寡人不但要贬他,”绮罗森然道:“若不是你和童虎,寡人还要杀了他——哼,叩头流血,以死相逼,这些个下三滥的手段,你们居然也使出来了!”

史昂默然。

“又不说话了。”

“陛下……叫臣说什么好?”

绮罗盯着史昂,半晌,方才咬牙道:“你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总觉着天下的理儿都站在你这一边,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陛下如此说,臣倒无地自容了。”

“有地儿……你有地自容得很!长公子谋反,满朝的文武,没人敢说半个不字。你史昂嘴上不说,背着我把王孙穆藏起来——换了他人,早把你千刀万剐了。”

“原来陛下早已知晓……”

“说得好听,你以为我不知?!”史昂垂首不语,绮罗叹口气道:“你清楚得很,我不会杀你。”

“陛下自灭三族,青史有载,后世自有分明。”

“做便做了,还图什么身后评?史书总是你们这些文臣们写的,里子也透着一股子酸气。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绮罗道:“穆的事情就算了,那撒加是什么人?你也敢留着!”

“昔人有云:治世之良臣,乱世之奸雄。”

“知道还处处护着他!”

“陛下岂不闻,不教而诛谓之虐……”

“少给我拽文,”绮罗道:“孺子可教则教,不可教则须未雨绸缪,你这是在养虎成患。等到他羽翼丰满,晚了!”

史昂叹道:“陛下既然信不过撒加,何必起用?既已用,又何必疑之?”

“用人不疑,疑人……也是要用的。”绮罗道:“只是,寡人在,他想反也反不了,寡人不在……他想不反……怕也是欲罢不能了……”

一气说过许多话,绮罗又是一阵猛咳,喘息许久,方才颓然说道:

“我知道,你心里不服。你觉得,我虽然贵为女王,也逃不过是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臣……从未……”

“你嘴上不敢,心里在笑。”绮罗冷笑道:“有时候我就在想……干脆教你来做君王,我来做臣子,看我不把你批得体无完肤。”

“陛下,别说笑了。”

“反正我死了,实际做王的,还不是你?”

史昂大惊,忙起身,再拜稽首道:“臣若有此心,万死之罪。”

“起来吧。”绮罗叹道:“寡人……我……也没有试你的意思。知子莫若母,太子他——”

史昂道:“太子仁善,国人有口皆碑。”

“仁善?!”绮罗讥讽的笑起来:“太子……是个没骨头的男人,说穿了就是窝囊,交到谁手里都是任人摆布,有你在后面扶他,是他的福气……”

“陛下托孤之重,臣万死不辞。只是,”史昂沉吟片刻,道:“若论治世之才,臣不及童虎……”

“童虎……”绮罗道:“我自有安排,你就不用操心了……”思量片刻,又道:“太子是个什么料,我心里跟明镜似的,王孙穆也还小,有没出息也说不准,你看着办吧。太子可辅则辅,不可辅,干脆废了他,到时候是改立穆,或是你取而代之,”又或者……你们都不在了……“寡人……是管不着了……”

“陛下不必多虑,”史昂道:“太子乃仁德之主,必有一番作为。只是……陛下既尚念祖母之情,何不诏赦王孙穆?”

“是我要杀他的,我恶人做到底,不会收回什么成命的。教新君赦了他罢,你史昂总有一天要自食恶果,到时候,能替你披麻戴孝淌两滴眼泪的人,或许也只有他了。”

史昂还要说话,侍女翩然而至:“陛下,太子在偏殿候旨。”

“叫他进来罢。”绮罗疲惫的招招手。

“儿臣拜见——”

“免了,免了。”绮罗挣扎着站起来,携太子手,指着史昂道:“来,过来叩个头,从今往后,史昂便是你的相父,要像对待为母一样尊重他,遇事不可独断,多跟相父商量……”

太子依言,举手加额,稽首而拜。

史昂微微一惊,忙稽首回拜,太子拜了四拜,史昂亦回了四拜。

“好了。”绮罗微笑道:“我把个老实孩子交给你了,不中用的时候给他提个醒儿,骂也使得,打也使得,如何?”

史昂扶起太子,正欲答话,绮罗又阴沉沉道:“位极人臣,做了两朝的元老,你这辈子……就是掉了脑袋……也该值了……”

史昂闻言,汗流浃背,却不知如何答话。

“你……”绮罗却温和下来:“你去吧。寡人时辰不多了,教我们母子……叙叙吧……”

“臣……”史昂不敢造次,只得行礼道:“微臣告退。”

撒加与童虎……史昂深叹道,终是未能教主君收回成命。

也罢,只能期待新君即位,大赦天下。

一面想,一面忍不住回头去望绮罗——如此遥远,叫人敬,叫人畏,叫人恨……

这么些年了,风里来,雨里去,当年那个天真的小女孩早给磨蚀的连残影儿都模糊了。

——这就是……我曾爱过的女子么?……

史昂长吁一声,缓步离去。

“史昂……”绮罗以手支着头颅,似要睡着,喃喃问道:“他走了么?……”

“回母亲,相父已经去了。”

“好,好,都走了……走了……清静。”绮罗懒声道:“孩儿啊,你过来,叫为母……好好看看你……”太子依言上前,绮罗伸手抚过他的脸颊:“好孩子,别哭了,这片天,为母的……就交给你来撑了……”

太子闻言跪倒,放声大哭:“母亲!……”

“别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起来,起来……对了,就这样……把腰板挺直些……从今往后,我儿就是君王了,可不是兴这么跪来跪去的……”

绮罗缓缓抚着太子的手臂,片刻,陡然抓住太子的手,眼中放出急厉的光芒:“派人盯着撒加,若他怨声载道,甚于消沉丧志,尚可起用;若毫无怨言,循规蹈矩,就——立刻杀了他!”

此人心机太重,城府太深,不是你能降得住的人!

太子大骇,甩开绮罗的手,倒退数步:“这……这……”

绮罗一怒:“这什么?!”

太子含泪道:“母亲不喜欢他,大可厚礼教他还乡便了,何故行此残忍之事?……”

绮罗猛的喷出一口鲜血,太子慌忙跪倒,抱绮罗双膝痛哭不已。

“别号了!”绮罗怒道:“为母的话,你究竟是听还是不听?!”

太子战战兢兢道:“母亲的话,孩儿不敢不听,只……只是……”

“你!”绮罗举手照太子脸颊便打,却猛然翻倒,咳血不止。

太子骇然,手足无措,半晌,才想起要传太医,宫中一片慌乱。

“命,这便是命……”绮罗倚在床头,黯然道:“你去吧……”

太子犹自含泪,不肯就此离去,绮罗怒道:“滚!”

“都给我滚!”

罢了……早就知道,我的话……他们是不会听的……

听着众人参差不齐的脚步,绮罗颓然倒在枕上。

最坏的打算……该做的,我都做了,也就够了。

不当位,则自速其祸——于太子,于撒加……

皆然。

她想着,身子陡然轻了,仿佛飘在半空。

恍惚间,似又见着浣溪边上,身为质子的年轻绮罗赤足水畔,尚不知权贵为何物。

那时……绮罗想,总是有两个持剑的青年贵族跟在身后的,我……大约是牵过他们的手,允诺要从他二人之间择一为夫……史昂,好像脸青得跟些个夫子似的……而童虎……童虎当时是怎么了?……

如若当初……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乃敢……与君……”绮罗忽然微笑了:“发什么春秋梦话啊……”

帝王无爱。

她闭上眼睛,仿佛熟睡了,一滴泪缓缓爬出,渗透了眼角的鱼尾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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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林匹斯历,前258年,圣国女王绮罗崩,葬于梓山王陵,享年49春秋。克定祸乱曰武,刑民克服曰武,夸志多穷曰武,故谥为武王。同年,太子惠即位,是为哀王,拜史昂为相国,以父礼尊之,大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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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山王陵。

童虎笑道:“相国大人驾到,倒是有失远迎了。”

“你这是贺我还是咒我哪?”史昂亦笑道:“新君仁孝,一时间也不好忤逆先王遗命,贤弟也只好多委屈些时日了。”

“不委屈,也莫谈国是。”童虎又笑道:“一把老骨头了,还成天杵在庙堂上,动不动就作揖施礼,倒不像是我做的事情。”说罢,携了史昂手道:“来,我备上了陈年的好酒,咱们哥儿俩好好喝两锺,就当叙叙旧。”

“贤弟,”史昂按住童虎手道:“你莫不是有些怪我?先王她……”

童虎恬然一笑:“我本也志在山林,不慎搅了这趟浑水,一搅就是二十几年。还是先王了解我,放我归山,甚合我意。”

史昂收敛笑容:“贤弟……你莫不是心灰意懒,不肯复出了?”

“本就无心,何谈灰心?”童虎依旧笑道:“史昂,你是念及故友,连君命也不放在眼里了。”

“朝堂之上,只有是非。”史昂正色道:“君是友非,则从君;反之,则从友——”

童虎止住史昂:“我知道。但于我,谁是谁非……已经不重要了……”

他向后仰去,仿佛沉浸在夕阳的回忆中。

“我累了。”童虎说:“这山,这水,这百里陵阙,倒也不失为一块清雅所在。”

史昂专注的望向故友,童虎闭上眼,像是在逃避他的审视。

“童虎……”史昂犹豫许久,终于启齿问道:“你……对先王……不,是对绮罗……”

他停住了问话,故友夜髓般的瞳仁前所未有的透明着。

童虎平静的微笑:“都过去的事情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从衮袍加身那一刻,她就已不再是浣溪水边那个聪敏俊秀的绮罗,武王……她太耀眼了,不是你我降得住的女人。

西风残照,百里陵阙,童虎独自立在秋草之间,捧着一杯未尽残酒。

史昂离去的身影渐渐望不见了,童虎缓缓将酒洒在绮罗湿润的墓土上。

他弯下腰,慢慢的抚摩着碑上的名字。

生,不能同衾;死,亦不能同穴。

天人两隔,苟此残生,一壶浊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也算是赎了桩不敢言亦不能言的心事罢。

童虎仰起头,望着天空一字鸣去的大雁,长叹一声。

远方,马蹄声疾驰而来。

“上卿大人。”艾俄罗斯滚鞍下马,抱拳作揖。

“上卿大人……”童虎淡笑道:“我已经不是什么上卿大人了。”

“您在属下眼中,永远是上卿大人。”

童虎笑而不语,伸手拍拍艾俄罗斯结实的肩膀,眉宇间隐着几分苦涩。

艾俄罗斯道:“先王遗诏,命微臣将此书信交与上卿大人。”

“先王……”

童虎大哥……

请允许绮罗最后一次这么唤你……

童虎一震,又是一丝苦笑——先王……绮罗……

“寡人去后,撒加必反。”——这才是你想要说的吧?

你去便去了,何必拿这些个给北风吹散了的旧情来糊弄我呢?

但……

无论你做什么事,童虎大哥都不会怪你,也没有办法去怪你……

罢了……这也许就是命吧。

“克定祸乱,或非所长;然抚众安邦,却非君莫属。”

“倘木至成舟,祸患终成,望君珍重,隐忍而行,将以有为。”

冷风中,童虎缓缓收起了书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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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林匹斯历,前258年,圣国哀王惠亲赴梓山,复请前上卿童虎出山,未果。次年,哀王诏命,封童虎采邑桑地,食上卿禄,仍尊武王诏长年守望梓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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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13: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回 断臂

“为君的,活得跟猪一样;为臣的,活得跟狗一样;做草民的,安敢不猪狗不如?”撒加跨进阿布罗迪的花圃,朗声道:“先生这猪狗不如,我看倒也逍遥。”

阿布回眸一笑,并不答话,又专心将刚折的黄菊插在秋色竹筒中,人面秋菊,相映成趣。

“无事不登三宝殿。”阿布淡淡道:“主公此来,却是为何?”

“我是不敢请教先生了。”撒加道:“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事,先生倒教我做遍了。”

“主公既已行之,何必还非找个教唆者做挡箭牌?”阿布无事人一般拿起花剪,在花枝间拨动着:“仁义道德,那是文人们口诛笔伐的台词儿,谁还能真当回事!”喀嚓一声,阿布冷笑着绞下一枝花来:“给一口饭吃,又或连饭也不给,拿好听的话塞了耳朵,这天下的读书人,十个倒有九个半会飞奔过来捧人臭脚。作恶的人多了去了,前朝太庙里挂的画像就有一位圣祖,杀兄杀弟,举兵逼宫,摆明了夺位,偏还咬着父王的乳头大哭——人家谥号叫什么?‘文武大圣大广孝’,说出来可能砸死个人。”

“窃钩者罪,窃国者候。”撒加长叹道:“再说了,要给砍头的,也不是你兄弟。”

“兄弟么……”阿布浮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属下的满门,头还在京城西郊的乱坟岗曝晒呢。”

“抱歉,”撒加道:“一时……”

“不妨事,这么些年了,就是个泪人儿也蒸干了。”阿布答道:“主公不过是提醒了阿布——阿布那时是很花了些金银,才买到个刖刑,换取项上这颗人头。”伸手转动四轮车,正对撒加,蔚蓝的眼中冷光四溢:“想来主公也该早作打算,是丢手好呢,还是丢脚好?”

“我倒是想,”撒加叹道:“可惜我已经过了外傅之年。”

阿布冷笑道:“原来主公明白!”

“你放心,我做的事情,绝不会翻悔。”撒加道:“只是心中稍有不安,行刑前,犯人总得吃顿饱饭吧。”

“主公早有主意,又何必来问?”

撒加冷冷道:“卿——以为不可?”

“非但不可,”阿布微笑道:“简直是非去不可。大义灭亲,是忠君;不避嫌而探监,是仁义,如此忠孝仁义之才不用,如何能不是相国之过?不论武王临终如何打算,人一走,茶就凉,主公也只能看相国大人的心思行事。”

“听口气,你倒是小觑了相国大人。”

“不,”阿布道:“相国不是等闲角色,只是,为人刚直而自傲。只需小心慎行,投其所好,主公必可转危为安。”

化戾气为祥和啊……

撒加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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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水牢。

加隆双臂枕头,半身浸在污水中,手镣搭在胸前。

听到脚步,加隆微微睁眼,又扭过头:“你来了。”

撒加道:“我来了。”

加隆苦笑道:“不愧是我哥!”

“加隆——”

“不用说了,什么罪名我都招了,我加隆别的本事没有,敢说就敢认,敢作就敢当,连刑具都不用,大家都爽快。”加隆鼻孔发出一声冷哼,坐起来,把肮脏的面孔凑向铁门:“只是……我怎么想也不明白,我那些大逆不道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而外,难道是房梁上的猫告的秘?!”

撒加退了一步,加隆的眸子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事已至此,还想那么多做什么?”撒加平静下来,蹲下身,从随身的篮子里取出几盒小菜:“都是你喜欢的菜,多吃点,吃饱了好上路。”

“够了!”加隆伸手打翻了漆盒:“你就不要得了好处还卖乖了!”

“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恨就恨吧。”撒加说道:“可我告诉你,我决不为此后悔,加隆,绝不!如果重来一次,我一样会这么做!”

加隆望着撒加,形同陌路,胸脯剧烈的起伏着,许久,方才含泪点头道:“这……就是……我哥……这……就是我的同胞兄长吗?!”

撒加闭上眼睛,缓缓点一点头。

加隆咬着嘴唇,深吸一口气,指着洞黑的出口:“你走——走……走啊!”

撒加默默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站住。”加隆说。

撒加扭头看着加隆,加隆攀着铁栏:“你听着,撒加,你把我害到这一步,我就是死也恨你。但是,我不会怪你。”他顿了一顿,又道:“若我免得一死,将来……你也休得怪我。”

撒加点点头:“不错,我记住了。”

已经……没有将来了……

加隆颓然坐在水中,放声大笑起来。

谋反……

先弑相国,复弑君王……

我加隆,是有这贼心,还没长全这贼胆。

你们这些人,究竟是眼睛瞎了,还是没长脑袋?!

真正要谋反的人——

加隆戛然而止——我还没有死,要说绝望的话也还早。

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也不能叫你们白冤枉!

他看着被污水泡胀了的饭菜,忽然扑过去,伸手捞起一把,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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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林匹斯历,前258年,圣国武王病危,知上大夫撒加为人诡黠,疑将不为其子用,一日九诏,贬撒加至龙城县丞。武王崩,哀王即位,遵武王命,阴使人哨探撒加,撒加谦和有礼,并无怨言。哀王与史昂议,曰,不罪不当戮,且再观之。

次年,加隆因谋逆罪,撒加亲囚之。

秋,哀王遣使至,谋逆为十恶之首,赐加隆饮鸩自杀;撒加首告,赦其满门之罪。

撒加亲置鸩酒于水牢。加隆泣而领旨,又叙兄弟之谊,请扫父母坟茔而后殁于故土奈,言毕,放声大哭。撒加思量再三,终代加隆复请之。哀王亦怜其孝,准其缓死。撒加系加隆于龙城,令兵马送其归乡。加隆阴使人求告于海国苏伯。苏伯少曾经商,路遇草寇,加隆活之,遂约为兄弟。苏伯归国,袭父爵,封于壬地,贤而好客,至食客三千。闻加隆有难,苏伯召门客议,众说纷纭,一筹莫展。

苏伯有子,年方六七,聪慧过人,见其父郁郁寡欢,乃求问于其母。知其间因由,苏兰特曰,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况生死肉骨?自叹不得解父忧,枉为人子,亦郁郁不得欢。有仆赤夷,原为圣国草寇,为官军剿,潜至海国,身无分文,几饿死街头。苏兰特偶遇而活之,赤夷感念一饭之恩,效命苏门。闻幼主感慨,遂自荐赴奈。苏伯亦微服,率门人二十潜入圣国。

赤夷有义兄,占弥山为王,距奈不远,声势浩大。赤夷请之,其兄乃倾弥山草寇,劫囚车于真亥。又取兵尸一具,尽毁其容,换衣置于车中,伪为加隆。须臾,追兵至,草寇作鸟兽散。

加隆久居囚牢,行动不便,赤夷自言挺身为饵,加隆可趁乱下山。加隆乃取怀中私藏玉锁相送,曰,值十金。

赤夷长叹,若图财,公项上人头亦值百金。公如此,是见疑。今官兵势众,倘公再为所获,余百口不得清白。公且去,余自与公安心。言迄,按剑自刎,仆滚而下。

加隆出,得见苏伯。

苏伯有客隆奈迪斯,善易容,声貌俱肖。乃选从人一名,易其容,令其与加隆七分相似。从人先行,加隆乔装为翁,与苏伯同行。至许关,从人果为哨所阻,喧哗扭缠不已,都伯细观,止七分相似,遂释从人。彼时,苏伯已携加隆趁乱出关。

苏兰特闻赤夷事,又见加隆虎步豺声,寡恩义,终非坦荡君子,甚是不快,曰,父亲因赎一己之义,或将废天下大义。

苏伯不听,以稚子之言笑,复令苏兰特师之。择吉日,厚礼拜加隆为上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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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过去,两目秋草黄。

血腥味尚未散了去,押送兵士及草寇尸首横七竖八。

囚车已是散了架,白衣囚徒歪在木材碎屑中,脑袋给巨石砸开了花。

过了数日,尸首早变了味,黑白脑浆间更是蝇虫纵横,惨不忍睹。

侍卫奉命围了一圈,皆忍不住掩鼻而立。

车轮声由远至近,撒加面色灰白,一身素缟,自车上缓缓走下。

“县丞请节哀,”奈地,廷尉道:“下官须得验明人犯正身,不得已……”

撒加缓缓扭过头,眼光慢慢挪到那具面目全非的尸首上,呆了半晌,忽然扑过去,抱起尸首,放声痛哭。声泪俱下,令人不忍。

“人死不能复生,县丞大人……请节哀顺便……”廷尉也忍不住红了眼圈,待撒加哭声稍缓,方才悄声问道:“您看……这真是令弟?……”

撒加睁着空洞洞的眼睛看着他,半晌,道:“回禀廷尉,下官也不甚清楚。”

廷尉一呆:“那……县丞何故而哭?”

撒加叹道:“若是加隆,见到同胞兄弟如此凄惨,安能不哭?若不是加隆……日后,他必为祸天下,为国,为家,心忧如焚,是不得不哭。”言迄,又含泪道:“无论他是不是加隆,他们都是因我胞弟而亡,我又于心何忍?”

一面垂泪不已。

廷尉闻言,与侍卫面面相觑,私语道:“人道武王多疑,令上大夫无辜左迁,竟是确有其事。”

撒加令仆从收敛众人尸首,合葬一处,奠了酒水,方才登车,含泪离去。

廷尉俱实奏本哀王,一面在奈地大索数十日,不得,遂坐实了囚车中尸首必是加隆无疑,如此等等,且略过不表。

冬,圣国揽星宫。

“臣史昂叩见陛下。”

“相父。”哀王忙离座道:“快请起,来人,赐座。”

史昂落座,见哀王面有泪痕,问道:“陛下何故忧心?”

哀王含泪道:“寡人刚才读了撒加的奏本,心中难过……”

史昂叹而不语。

“相父……”哀王道:“您对我说实话,先王……母亲她究竟是为什么要贬谪撒加?”

“先王啊……”史昂沉吟片刻,叹道:“你母亲这一辈子,吃的苦,受的罪,怕是天下任何一个女子都吃不了、受不住的……老臣看着她一路走过来,她历经了多少明争暗斗,多少阳奉阴违……陛下啊,您恐怕想也想不到……”他眯上眼睛,仿佛在看着极遥远的地方:“她信不过任何人,即使是老臣我,她也……”

“可是……”哀王含泪道:“可是相父,寡人觉着,信不过便罢了,何必非要把人往死里整?”哀王拿起撒加书信道:“相父您看,把人逼得家破人亡…… 这……这太残忍了……不,相父,这不是母亲的错,这是寡人……”说着,倒退一步,流泪道:“是寡人。寡人明明知道撒加冤枉,还一直……一直……寡人不配为君……寡人……简直枉自为人……”

史昂接过书信,粗粗读过,撒加奏明自己虽为国家计而灭亲,终是情不能堪。言辞恳切,史昂亦禁不住唏嘘惋叹。及至信末,撒加又言,加隆之死尚有疑点,虽大义灭亲乃为臣子分内之事,自己却已心力憔悴,请乞骸骨还乡,竹简之上,泪迹斑然。

“相父……以为如何……”

武王所疑,未必没有道理,但不罪而诛,终有违圣训。史昂沉吟着,且撒加与加隆乃是孪生,武王将加隆误以为撒加,怕也不是不可能……

史昂收起竹简,离座奏道:“陛下,臣以为,所谓孝道,并非是事事相顺。倘父母有误,子女当为其改,不当文过饰非,更不当将错就错。”

“相父所言极是……”哀王破涕道:“寡人……寡人也是这么想……寡人这就传旨,不,寡人还要向他道歉……”

史昂微笑道:“知错能改,社稷之福,陛下何必过于在意?”微微一顿,又奏道:“陛下,老臣今儿还为陛下带来一个人。”

“什么人?”

“陛下可还记得前太子炀?”

“怎么不记得?”哀王闻言,眼圈又红了去:“寡人那阵儿还小,也不知怎么的,母亲说兄长跟父亲图谋不轨,之后,他们就再没了音讯儿。寡人好久才知道,他们都给母亲赐死了,这么些年了,寡人想去给他们烧住香,也没个地儿……”说着,不禁扯着袖子拭起泪来:“寡人还记得,兄长有个孩儿叫穆的,比寡人稍小,我们叔侄打小一起玩儿,没想到母亲连他……”

“陛下,”史昂奏道:“老臣正要启奏,公子穆尚且在生。”

“相父,您……您说的可是真的?”

“陛下,公子穆正在殿外候旨。”

龙城,县丞府邸。

“大人呢?听说圣旨又来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是喜事儿,王上降旨召回咱们大人,听说是要复任上大夫呢。”

“可大人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

“嘘,”管事道:“伴君如伴虎,你们些个小丫头知道些什么?对了,大人说了,二少爷的东西,全烧了,一件不许留。”

撒加站在空旷的厅堂,手执鼓锤,一紧一慢的擂鼓。

“县丞撒加,循礼守法,宽柔惠民……”阿布拿着圣旨,啧啧念着,拊掌大笑:“阿布原也不知,主公竟有这般好处,国之栋梁,国之栋梁。”

撒加充耳不闻,只顾狠命擂鼓,少倾,喀嚓一声,双锤齐齐折断,迸落地面。

撒加闭目仰头,半晌,自胸中吁出一口长气。

“汝以为,”撒加沉声道:“这是在向我贺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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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林匹斯历,前257年,冬,哀王诏赦公子穆,叔侄重逢,抱头痛哭。哀王欲召公子穆还宫,穆自言身受相国史昂大恩,欲先报相国恩,坚辞而出,仍居相国府。哀王准,赐金银绸缎若干,以谢相国再生之恩。

次年春,哀王诏,召县丞撒加还京,复命为上大夫。来年夏,擢为亚卿,行上卿事,采邑奈地。至此,撒加势渐大,前254年,相国史昂身染沉疴,常不朝,撒加为上卿,代相国事,称亚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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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好兴致。”

阿布转着四轮车,慢悠悠滑进撒加府邸。

撒加并不抬头,一手执袖角,一手执笔,专注于笔墨山水。

阿布凑过去笑道:“山是好山,就是安静了些,未免些些儿死气。”

撒加停住笔,退一步,端详一眼,笑道:“倒也是。”又执笔上前:“这儿,添只鹰可好?”

阿布笑而不语。

“有什么事就说吧。”撒加道:“藏着掖着,倒不像是你了。”

“也没什么,”阿布道:“喀戎主跟北边闹起来,主公倒像不甚上心。”

“我上心有什么用?”撒加笑道:“我又没领过兵,派你去罢,怕不到半路就得散架。”

“主公,这事可放不得。”

撒加闻言,又是一笑,意味深长道:“哦——”

“主公虽贵为上卿,可这是个没根儿的称呼。”阿布道:“相国大人精明得很,明奉着要王上给主公采邑奈,暗地里使绊子,满国的卿候,谁人封地没个百千兵马,偏主公不能。到时候,要杀要剐,可还不是王上一句话?”

“话不是这么说。”撒加不经意的朝门外望了一眼,笑道:“相国大人自己可也是没兵没马的。”

“可满朝的武将,不是相国大人的门生,便是穿裤裆长大的难兄难弟。”阿布撇嘴道:“没这些关系撑着,相国说话能这么硬?阿布觉着,这次主公说什么也得插上一手。”

“咱们的大将军殁了。”撒加笑道:“相国大人正忧心着该谁来顶缺,将军卡伦,国尉艾俄罗斯……这么些个厉害角儿轮番顶着,哪轮得着你我插嘴?喀戎主的事,名为国难,实际上啊,倒是瞌睡里送个枕头来。你看着罢,谁打了胜仗,谁可就是官拜大将军了。”撒加描过几笔,又退几步瞅瞅,点点头:“所以说啊,天要人发财,那是谁也别想挡住。”

“阿布以为,主公何不荐些可塑之才,教他们建功立业?”

撒加只顾拈笔作画,却不作答。

阿布又道:“阿布有个好友,颇有将才,只是郁郁不得志……”

“哦?叫什么名字?”

“迪斯马斯克,主公怕也有所耳闻。”

“我倒不喜欢记些无聊的事儿。”顿一顿,撒加又道:“你倒别说,迪斯马斯克……我还真有些印象……他该做过些有聊的职位罢?”

阿布避而不答道:“迪斯曾作‘将策’,书成呈先王,颇得赏识。主公可欲一观?”

“那倒不必。”撒加冷淡道:“我是没打过仗的,看了也是对牛弹琴。再说了,天下读书人多如牛毛,写个一本两本册子不奇怪,别给自个儿写的东西套住才是正经。”言罢,颇有些讥讽的问道:“你那位朋友,现在是何高就?”

阿布叹道:“惭愧,他遭武王贬谪,现在落魄得紧。”

撒加冷笑不语。

阿布又道:“但他倒没打过败仗。”

撒加双眉一昂,伸笔去蘸墨。

“主公可还记得黄泉谷一战?”

撒加皱一皱眉,道:“莫不是那个把俘虏的妇孺老幼煮了一锅的都尉?”

“正是。”

“哟——”撒加停住笔,眼中厉色一闪,随即拿手理理袖子,漫不经心道:“倒是个狠角儿……”

阿布道:“西域冥国乃蛮荒之地,民未经教化,凶狠好斗,莫说都尉,就是个国尉,也未见得能奈他们何。迪斯此行,狠是狠,可比什么都管用,从此之后所向披靡,不到三个月便收复黄泉谷外全部失地。论理,是有功的。可武王跟那班夫子们——”

阿布住了口,撒加蔚蓝色的瞳仁中闪动着极为可怖的光泽,甚于阿布也不禁冷汗涔涔。

“喀戎主那边事关重大,”撒加道:“国尉艾俄罗斯终是年轻了些,我看大将军一职,还是交由卡伦将军这样的老将,相国大人也放心些。”

“主公!卡伦将军对主公,虽无恶感,可也没有好感——”

“你朋友的事,”撒加缓缓道:“我去跟卡伦将军说说,我们素来不睦,但公事还得公办不是?人好歹也是对社稷有功,做个百人将、牙门将什么的,可也不算过分……”

……这种一抓一大把的官儿,可顶个什么事?

阿布张张口,还要多说。

“来,阿布,”撒加微笑道:“你瞧瞧,这鹰的眼睛,点这儿合适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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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13: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抽薪

“咱们哥俩就不必客套了。”阿布笑道:“些许薄酒,不成敬意,给兄长饯行则个。”

迪斯苦笑一声,接过酒杯,一口闷下去。

“新任了百人将,兄长倒愁眉不展,莫不是怪阿布办事不力?”

迪斯将酒爵按在桌上,砰的一声,瞪了半晌眼,又没脾气道:“与兄弟无干,若不是兄弟,愚兄我这两日怕只得上街讨口了。”迪斯道:“我是叹自己没福,遇不得明主。”

“得寸进尺了不是?”阿布啐道:“你就记得你那都尉大的破官儿。当今哀王是个见不得血的主儿,你捅了那么大的漏子,还想一步登天不成?”

“可我心中不服!阿布,你瞅瞅,那水晶什么人?给他十倍的兵,我也能把他打个落花流水!人也刚提了都尉了——”

阿布嘿嘿冷笑:“那么说,倒是上卿大人屈才了?”

迪斯哑然,扭脸不语。

阿布道:“我问你,你比卡伦如何?”

迪斯默了半晌,黯然答道:“不若也。”

“莫说卡伦将军了,就是他兄弟,北疆守城那个叫什么卡妙的,我看也不见得比你差。”阿布冷笑道:“若要论才,你迪斯是不错,可圣国方圆多大?少了你一个,天难道还能塌了?脑袋长你自个儿肩上,成天就知道打打杀杀,就不能多转几个弯!百人将算什么东西?风吹片瓦落下来,十次倒有九次能砸着个百人将。为这么个芝麻官,还劳动得上卿亲自说情?若单看谁会打仗,上卿要你作甚?!”

一席话,骂得迪斯并无言语。

阿布见迪斯颓丧,又笑道:“沉着个脸,踩着你尾巴了?”

迪斯勉强一笑,张口欲做辩解,阿布又低声道:“此去西北,别捅漏子,人放机灵些,多做些仁义道德可歌可泣的事儿。人活一张皮,脸皮养这么厚,不磨磨可浪费了。有人没人的喊喊悔不当初,就是落些眼泪珠子也死不了你,以后有你的好处。”

正说着,听得街头喧哗,十数辆车马疾驰而过。

阿布瞅了一眼,笑道:“这人啊,不怕生错命,就怕生错病——你瞧,把个太医院忙的。”

迪斯赔笑道:“倒是听说相国这一病,太医院几十个医官轮番上阵,横竖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今后要你我遭了瘟,可不敢请这些名医。”

阿布冷笑道:“名医?几副药就治好病便敢叫做名医?我告颂你,那治不好也治不死人的,才叫真正的名医。”

说着,招手要童仆进来,吩咐道:“把那篮果子提到相国府去,就说上卿大人改日再来探病。”

上卿府。

“今儿又是会诊。”阿布道:“相国大人这病,倒也来得诡奇。”

撒加道:“我倒是听说,有个末座太医叫青囊的给诊出了病——也不知此人医术如何?”

阿布笑道:“那哪能叫诊出来了?十三个太医莫衷一是,那个叫青囊的贪功图利,跑到王上面前去胡说一通,王上一高兴便赐了三匹绸缎,再问其他太医,竟然不是那个病。主公是没见着,相国府热闹得紧,只差吵起来。就这么下去,没病也能整出病来。王上头也大了,传旨明儿午时再诊。”

“这些个太医,死的医不活,活的倒常教他们给医死了。他们的话,轻易也信不得。”撒加道:“前些日子王上赐的贡果还剩几个,叫人拣来给青囊先生送去,请他再多翻翻医书,务要小心慎行,切莫用错了药。”

想了一回,又吩咐管事道:“叫他们备车,明儿午时去相国府探病。”

次日,揽星宫。

君臣礼毕,撒加道:“微臣方才前去探望了相国大人,这么多日了,竟是毫无好转。”

“上卿说到寡人痛处了。”哀王伤感道:“太医们去了又来,就是不知道相父是个什么症状,只得开些补药养着。昨儿倒是有个太医瞧出些眉目,没想到今儿一早就收拾东西走了,留书说是自己又翻了书,竟然记错了。”

撒加道:“微臣在民间常听老人们说,饭可以乱吃,药不能乱用。那太医知错能改,倒是相国之福,王上不必多虑。”

哀王泣道:“定是寡人不道,上苍怪罪,却教相父受如此之苦。寡人欲前往鹏山,沐浴斋戒,为相父祈福,上卿以为如何?”

撒加一揖及地,道:“微臣有话,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哀王道:“但说无妨。”

“陛下恕臣万死之罪,以微臣所见,陛下若如此,相国大人非但不能好,反倒会病上加病。”

哀王大惊:“此话怎讲?”

撒加道:“臣曾听闻,相国年少时饭量颇大,能日进斗米,肉十斤,逢就寝,鼾声如雷;而今相国一日食不过升,寝不能寐。长此以往,如何能不病?这是操劳过度,积劳成疾,也怨不得太医没法子。若陛下弃国政而入鹏山,相国大人岂非更加操劳,又岂能有半点好转?”

哀王啊呀一声,垂泪道:“寡人尚不自知。上卿所言甚是,是寡人不济,凡事无论巨细皆交由相父,相父是……活活累出病来……”

撒加微微一哂,并不答话。

哀王来回踱步,局促不安:“寡人……寡人不能总教相父如此操劳,卿……卿看寡人……有无此能独当一面?”

撒加道:“陛下,为人君者,若能从谏如流,独当一面有何难哉?陛下自谦甚于卑,故而常自以为无能,实乃多虑。”

“上卿所言甚是,”哀王道:“寡人少不经事,还望上卿助我。”

撒加整衣道:“臣,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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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林匹斯历,前254年,冬,相国史昂身染沉疴,常不朝。哀王愈加勤勉,然胸无主见,常人云亦云,撒加辅政,昼夜不舍。哀王获益颇多,以为左膀右臂。次年,撒加代相国事,称亚相。

奥林匹斯历,前254年,夏,圣国大将军虢公殁。秋,圣北喀戎主发兵一万五千犯边,撒加与相国史昂议,令将军卡伦率军平乱。

百人将迪斯马斯克随军往,撒加门客阿布罗迪私谓迪斯曰,喀戎民居无定所,难得其主力,伐之若割韭,割而复生,生生不息。况卡伦率军虽众,水草未见得济,此去北疆,必无奇绩,公此行,不必贪功,只须借机赎往昔过耳。

前253年,春夏交际,卡伦军抵伯道,国尉卡妙相接,兄弟重逢,感慨颇多。乃知弟媳已丧,腹遗一子,名冰河,年方三岁。卡伦谓卡妙,待凯旋,或可令汝返京,兄弟得长相聚。卡伦有子艾萨克,年十二,随父出征,卡伦乃令艾萨克助都尉石代守伯道,自与卡妙引军北上。

续北上,击喀戎,果如阿布言,常战常胜,仍无伤戎兵主力。

夏,典水再泛滥,民大饥,撒加请哀王,开府库赈济灾民。

秋,北军粮草告急,催粮不止。

库吏曰,库中粮紧。哀王惶急,求告于上卿撒加,乃遣使北上,斥卡伦不力。卡伦怒,曰,漫夸卿相何其多,狼烟起,谁人敢往定风波?言毕,唾使者面。

使者归,哀王大悔。撒加曰,将在外,难免不忿,宜安抚之。哀王曰,善。乃颁罪己诏。

卡伦大惭,谓其弟卡妙曰,一门忠义,孰想毁于我手?愚兄无礼于君,君不加责难而复用,倘凯旋,必受赏。天下或将以为,无礼亦可受赏。

卡妙慰其兄,卡伦仍终日郁郁,不得解。

冬,戎将领兵复出,卡伦与之战,胜,戎兵护戎将溃逃。卡伦驱车前,横戈于肩,戎将肝胆俱裂,令弓手射之,中而不入。

卡伦长叹,吾无礼于君王,此身不可荣归,不得已,借戎兵手杀之。言毕,解甲胄以受箭,箭集如猬。

戎主闻卡伦殁,遂遣使以探虚实。时冬渐深,雪将封山,圣军粮草将不济,正议退兵事宜,戎使至,颇傲慢。卡妙勃然大怒,拍案曰,蛮夷之帮,安敢欺我国中无人!敢犯天威者,虽远必诛。令左右推出斩之,又曰,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遂改责杖五十,斥令戎使告其主引颈以待,不日大军将至,必报兄仇。戎使抱头狼狈而退。

都尉水晶甚忧,曰,冬渐深,粮草将断,贸然而攻,祸不远矣。迪斯大笑,径自收拾行装,曰,兵者,诡道,国尉将退也。水晶奇之,迪斯蔑而不答。少倾,卡妙果传令撤军。

行一日,戎主方知,亲引大军出。戎兵皆甲骑,顷刻即至,卡妙自引军断后,奋起神威,手斩头目五人,兵若干,戎兵皆胆寒,以为神。有戎将乙亥观之,曰,擒之易矣。时卡伦子艾萨克闻父丧,大悲,不听都尉石阻,径携冰河北上奔丧,遭遇戎军,冰河为乙亥兵获。乙亥命兵士挟冰河出,令卡妙束手就擒。卡妙曰,非败,不可缴刃,遂折剑受缚。

艾萨克得脱,返至军中,泣告众将。水晶曰,愿引一旅之师往。迪斯言,戎兵新胜,不可击其勇。又曰,戎民儿能骑羊,妇亦能引弓射狐兔,吾闻戎主有妻颇悍,常征战,必随军至。其妇好珠翠,不若遣人贿之,或有生机。众将一筹莫展,闻言,遂以为然。艾萨克曰,昔母曾遗白璧一双,因思母而常佩于身。众人视之,价值颇厚。水晶乃携白璧往。卡妙受缚,艾萨克以为己过,愿随水晶往。迪斯见艾萨克机敏,乃密授机宜。

往,见戎后,呈白璧,果大喜。水晶请之,戎后不许,曰,圣国金玉多矣,南下取之何难?艾萨克曰,圣国金玉颇丰,然佳丽亦众,闻圣有逃将,曾献美人图数幅,戎主珍视,亦不知真伪。戎后思量,似有其事,大怒,曰,汝等且去,吾必不令其得逞矣。

夜,戎后盛装置酒请戎主。酒至三巡,戎后泣,戎主抚慰,问其故。戎后泣曰,妾身随丈夫,以为顶天立地,哪知今日安乐于小人事?戎主醉,哂笑而问。戎后曰,挟人子而获其将,安是丈夫所为?不如放之,其主自罪其败。戎主默然,曰,夫人所言甚是。戎后乃出,释卡妙并冰河。

次日,乙亥入,问戎主俘将何在。戎主曰,夫人说情,已释。乙亥大怒,摔帐而出,叹曰,武夫喋血而囚将,妇人一言以放之,国有此主,安得不败?戎主闻言,大悔,召乙亥还,令领兵出,再擒卡妙,生死不论。

卡妙至怀水,水晶并艾萨克候于舟中,仓惶而渡。追兵至,隔水而射,水晶张臂为盾,身死而尸不僵仆。乙亥隔江视之,叹而拜服,曰,敌国之将,不可跪礼,乃撮土为香,三揖以敬。礼毕,复遣人寻舟。

至对岸,冰河尚幼,不能远涉,卡妙负冰河行,车马全无,颇多不便。断米两日,冰河腹中饥渴,啼哭不止。追兵将至,卡妙知绝难脱身,请艾萨克先行,欲与冰河共死。艾萨克不愿独生,亦愿同叔父共死。卡妙思量再三,艾萨克乃兄长独子,不可令其绝。含泪弃冰河于荒野。至夜,卡妙闻草丛唏嗦,视之,冰河竟赤足追至,满身疮痍。卡妙无法,咬指血书,置于冰河怀中,缚冰河于桩,欲复弃之。冰河扯卡妙袖泣曰,子或有过,皆可改,腹中饥饿,亦可不怨,问父可相留否?卡妙不能答,父子抱头痛哭。艾萨克见之,知其因由,乃留书而去。

书曰:不肖侄致叔父言:叔父弃子,是为侄故耳。侄为独子,今叔父不忍相弃,侄心甚感激。然叔父此行,实乃取义而舍天伦,非为圣人道,侄亦于心难安。侄以为,叔父弃侄,天下人或诟为不义;若弃冰河,稚子何辜?天下人又或诟叔父不仁。今日种种,圣人有道,倘叔父行,则难;侄自行,则易。侄尝闻父言,朝闻道,夕可死。今侄自去矣,是为圣人道,无所悔,祈叔父与冰河保重。

艾萨克出,遇戎兵,纵火引之,至黑水溪,中箭,投溪而去。后为人救,至海国,此为后话。

卡妙携冰河,复行二日,至伯道,匿于民居。半月,方得出。修表奏本曰,败军之将,又遭俘虏,不可言勇。乃自缚于伯道,待君发落。

哀王闻奏,慨叹不已,问于撒加。撒加曰,胜败乃兵家常事,不为耻。王可诏抚之,复其位,仍命其守伯道。哀王以为然。

前253年,冬,圣征戎军将军卡伦殁,圣军南撤,国尉卡妙断后被俘。军中无帅,迪斯自荐而出,多献良策,众将异其才,愿服。乃统军续南撤,过伯道,迪斯曰,我军粮草不足,不得不退,然戎兵将至,伯道无将守,不可弃百姓遭其屠戮。命人于城内扬声曰,戎兵将至,孤城不可久守,百姓愿随者,可同行。遂携民南行,一城之民,背井离乡,一路扶老携幼,将男带女,号哭不绝。迪斯垂泪曰,余少不经事,尝屠戮无辜,今又使百姓遭此大难,有何面目苟全于天地间?众人闻言,相顾曰,人皆言迪斯刻薄寡恩,性豺狼,甚谬矣。

戎兵至,中伏兵,再败,遂退。

归,迪斯与众将修表请罪。撒加曰,本为凯旋,何罪之有?且退而护其民,善莫大焉。哀王以为是,乃诏迪斯与诸将入揽星宫,宴谢之。阿布令迪斯称伤颇重,担架入殿,坦胸露乳,伤痕宛然。哀王感慨而泣,迪斯曰,为国为民,虽死无憾。又泣卡伦之死,复请报主帅仇,众皆垂泪,齐请之,哀王怜其忠,许之为将,曰待来年征。

前252年,夏,哀王拜迪斯马斯克为国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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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可办错事,不可站错队……”撒加不怒反笑道:“他真这么说?”

阿布难堪的点点头。

撒加将手中竹简掷于案边:“一朝得志,还反了天了。”

阿布苦笑道:“他啊,穷命,就见不得簸箕大的天。”

“算了。”撒加冷笑道:“那衣锦还乡的,总免不得骑个叫驴夸夸官。人翅膀硬了,飞上枝头叫两声,人之常情么……”

仆从进来,抱起满案的奏章竹简。

“那些先放着,我再瞅瞅,明日再送王上那儿去。”说着,撒加漫不经心捡起方才那卷奏章:“阿布啊,你去跟迪斯说说,喀戎那边的事儿,怕还得搁搁。”

阿布应了一声,正要退去,又听撒加冷冷道:

“一条典水,年年泛滥,整得今儿这个喊缺粮,明儿那个也没米了,都上朝堂来哭穷,你说这都是些什么年头?这些个武官没个懂事的,北伐喀戎可是个烧钱的事,拼的可不都是钱粮。古人怎么说来着?国虽大,好战必亡。”

次日,迪斯府邸。

“哟,”阿布笑道:“有道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怎么,倒落了一鼻子灰?”

吃了闭门羹,迪斯没趣的将头盔掷于地面。

“阿布,”迪斯道:“亚相他这可算是什么意思?”

“亚相的意思,你问我,我问谁去?”

“你不清楚谁清楚?”迪斯道:“都多少时日了,我们厉兵秣马,整装待发,亚相一个奏本上去,王上就把我们给搁着了。你给评评理,这不是戏弄数万大军么?”

“别我们你们套近乎,我好得很,”阿布冷笑道:“天底下就你委屈!”

“不委屈,不委屈,”迪斯苦笑道:“只是愚兄糊涂,办错了事总免不得兄弟提醒不是?”

“可不敢当,你翅膀硬了,作奸犯科,犯上忤逆,你都不怕了。”阿布道:“肆意妄为,口没遮拦,就没一天长醒过!扔哪儿都一火炭团子,谁敢重用你?都说响鼓不用重锤,武王那锤子还没把你敲痛?!”

“我——”

“你什么?!你不如现在就把亚相和我杀了,提我俩的头到王上那儿唱段子去!”

“阿布!”迪斯霍然立起:“我迪斯若是如此,天打雷劈!”

阿布冷笑道:“那你给雷劈死好了。”

迪斯闷声不语。

“大话说的倒顺,也不怕闪了舌头。”阿布道:“我问你,那卫田氏,是不是匿在你府上?”

“决无此事。”

阿布冷冷的瞅着迪斯。

迪斯舔舔嘴唇:“多大个事儿,把她送回死牢不就得了?”

阿布道:“杀了她。”

迪斯打个冷战,阿布盯着他,迪斯默然,良久,点一点头。

亚相府。

撒加拿筒简章,笑道:“我说阿布,你们这可算唱的哪出?”

阿布瞅瞅迪斯背影,笑道:“主公博文广识,岂有不知这负荆请罪?”

“就你鬼主意多。”撒加笑道:“不过哪,究竟是人要衣裳马要鞍,平日里跃马扬鞭威风八面的,猛地一身精瘦肉背根荆条进来,怪不习惯的。”

“主公所虑甚是,”阿布道:“好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迪斯这个人,怕有些认位不认人。此去漠北,山高朝廷远的,主公须得找人看着他。”

“喀戎之志,金帛子女耳……”撒加念道,展开竹简:“修罗?……这说的,倒还像人话……”

阿布笑道:“新提的都尉,倒是个忠君爱国的主儿。”

“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撒加道:“可是那给自个儿额头纹了个忠字的都尉?”

“正是。”

“好像倒是个人才,就派他跟迪斯北上罢。”

阿布一愣,随即笑道:“主公不派个心腹北上?”

“又胡说,”撒加笑道:“派什么心腹?修罗忠君爱国,自然会为了国家社稷,万死不辞。”

阿布笑而不语。

“险些忘了。”撒加道:“备车,我要去谒见相国大人。”

相国府。

史昂咳了半晌,展开帕子,黑血宛然。

撒加摇摇摆摆进来,史昂苦笑道:“老了,不中用了。”

撒加忙道:“相国说的哪里话?先王有言,一朝忽无良相,如失两手——”

史昂笑道:“可不还有你么?”

撒加赔笑道:“学生哪里及得相国万一?”

史昂笑道:“岂有此理?先王千秋万岁那阵儿,童虎就劝我说,卸甲归田享享清福罢。想想也是,一代新人胜旧人,不服老是不行了,我们这些老疙瘩挡在前面,你们年轻人怕也瞅着别扭。”

“相国多虑了,”撒加道:“这朝堂之上,还等着相国指点百年基业哪。”

“那不成个老妖精了?”笑着,指指一侧的胡床,吩咐从人铺上席来:“坐吧。”

撒加落了座,又道:“学生此来,一是为了探病,二来也是有事请教相国。”

“哦?”

撒加道:“相国当也有所耳闻,前番北伐,仗倒是算胜了,卡伦将军却殁了。”

史昂黯然不语。

撒加道:“喀戎休养了这段时日,又跟北边闹起来,朝堂上群情激愤,学生看耗着也不是办法。只是去年庆功宴上,王上一难过,竟许了迪斯为将,学生思来想去,这事须得请示相国大人。”

“王上金口玉言,”史昂笑道:“岂可轻易更改?既然许了,那也没法子,是骡子是马,都得牵出来遛遛。”

撒加倒是一愣:“只是……”

“你这脾性啊,疑心太重,”史昂仍旧笑道:“也怨不得先王不喜欢你,不怕犯忌讳,你们俩用起人来,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着,禁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婢女将痰盂端过来,史昂又咳出一滩黑血来。

撒加见状,起身道:“相国大人还是好生养病,学生改日——”

“该怎么办,你们看着办吧……”史昂勉力撑着道:“不过啊,我瞅着那迪斯人还不错,知错能改么。年轻人,哪儿能一点疤都没有?改了就好,改了就好……”

话音未落,又是一顿猛咳。

撒加无法,只得告辞。

史昂见撒加出门,方才冷笑道:“我说这三四月天是怎么了?冷得厉害。”

“你们也别净杵着了,”史昂遥指着撒加方才坐过的胡床:“那东西,上好的木材,劈了升个火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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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13: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回 梁崩

穆伸手拨开车帘,探询似的望向前方一哄而去的人群。

“公子,方才告示行刑,百姓观者如堵,鱼龙混杂。”侍从犹豫片刻,又道:“恕属下多言,公子确不宜在此——”

穆长叹一声,默了半晌,方才点头道:“也好,君且代孤前去,就当……”说着,又叹息一声,整理衣冠,携书童下车,伸手一指身旁茶肆,疲惫道:“你且去吧,孤在此歇息片刻。”

侍从知多说无益,遂领命而去。

书童寻了一处宽敞地,主仆落座,静心品茗,更不多言。

茶至正午,乡民观刑转来,三三两两,往来说的尽是方才斩首的事,便有笑奸夫淫妇好大的两个头,又有不平水灵灵一个姑娘三斗米卖给病鬼如何能不药死他,又有玄谈卫田氏给亲夫追命中了恶叫她抓破面颊不得好死,再有恨刑吏不解风情活活将个美人儿折磨的不成人形竟不足以飨乡民耳目……书童听得掩齿偷笑,穆叹而不语,却听中有老者冷笑道:“这女人啊,无论她做什么事,总可得宽恕;尤其伊是个美人,就益发无所不可宽恕了。”

是时,侍从匆匆转来,低声回禀道:“公子,属下看不真切,只听人言身形确是相似,容貌……”

穆伸手止住他,叹道:“来都来了,借这繁嚣地洗洗一身锦绣气,也好。”

又遥指方才说话的老翁,道:“请那位寿星过来一饮,就当是小辈借个福禄。”

是夜,阿布罗迪府邸。

迪斯飞步进来,一面抱拳笑道:“不知贤弟相召,在外竟多贪了几杯,罪过,罪过。”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阿布笑道:“兄长这么说,可不就生分了?坐,请坐,请上坐。”

言迄,二人相顾大笑。

阿布捧茶笑道:“不过,倒别说,兄长可真不知什么待客之礼,我今儿去府上翻了一圈,愣是没找着筒好茶,没奈何,只好请兄长过来叙话了。也不早说,我家里倒有上好的叶子,不嫌弃的话,一会儿叫他们送到府上。”

翻了一圈?迪斯一愣,正欲相问,阿布伸指从茶碗里挑出粒浮渣来,漫不经心弹开,抬头见迪斯欲言又止,又笑道:“提了国尉是不一样,精神多了。”

说着,放下茶碗,击掌一声,见侍从捧上个雕花锦盒来,阿布道:“放这儿吧。”

侍从领命,放下锦盒后退去。

“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儿。”阿布笑道:“兄长走马上任,做兄弟的总该道贺吧,可喀戎那边事儿多,竟搁下来了,这不,只得候到兄长凯旋了。”

迪斯笑道:“才说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贤弟怎地这么客气?”

“话不是这么说,”阿布伸手往锦盒一拨,慢腾腾道:“该尽的礼数,总还是要尽的。”

迪斯闻言,便吩咐心腹收讫。

阿布伸手止住,含笑道:“兄长不先看看,喜欢不?”

迪斯笑道:“贤弟送礼,已是给我天大的面子,哪儿有再挑肥拣瘦的理儿?”

阿布微笑道:“哪有什么面子?兄长看看何妨,看着兄长喜欢,兄弟我心里头也高兴不是?”

迪斯听得蹊跷,便依言去开锦盒,刚启盒盖,大骇,“啊呀”一声,锦盒翻倒,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将出来。迪斯定睛一看,竟是卫田氏。

阿布伸手去取茶碗,笑道:“都道兄长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人儿,怎么——”

迪斯双目圆睁,抽剑而出,横架到阿布颈脖上。

阿布、迪斯侍卫见状,亦纷纷拔剑上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哟,哟,”阿布捧着茶碗笑起来:“我说这都怎么了?多大个事儿,大惊小怪作甚?收起来,都收起来。”

说着,瞄了迪斯一眼,迪斯恨的咬牙切齿,哪肯就此罢休。

阿布却不理会他,又放下茶碗,击掌吩咐道:“外面那位也等得怪可怜的,请他进来。”

迪斯抬眼望去,竟是今晨典刑的司市官。司市官见室内的架势,再见卫田氏人头滚在地面,早唬软了,扑通跪倒,哀告道:“求国尉大发慈悲,容下官把卫田氏尸首带回吧。这事了不得,通了天了——”

“你——”迪斯气急,却放低声音道:“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下官办事糊涂,”司市官含泪道:“现在公子穆亲自查上门来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下官交不出尸首——”

阿布森然道:“交出尸首又怎么样?”

司市官一怔。

阿布冷笑道:“开刀问斩,多热闹的事,外面看着的眼睛,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满街都是人证,你还想望着换个人头脱罪不成?”

司市官骇然:“万望大人……给下官……小人一条生路……”

阿布道:“通天的大祸,还想息事宁人,你也未免太贪了吧?这边瞪眼拿刀这位还少不得赔上颗人头呢,你芝麻大小的官儿,还敢偷天换日,自己也是干这行的,什么罪还能不清楚?”

司市官潸然泪下,叩头道:“是小人糊涂,死不足惜,但小人一家老小……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啊……”

“好了,别哭了,”阿布道:“我这个人啊,心最软,就受不得别人掉眼泪。看你这几滴痛泪也知道你是个顾家的汉子,怎么就这么糊涂?算了,你起来,我给你指条明路。”

司市官应了一声,却不敢起来,只向前跪行几步。

阿布低声道:“你跟我说实话,此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司市官战战兢兢看了迪斯一眼,道:“还有国尉大人……”迪斯一瞪,司市官忙缩缩脖子,补道:“派来的人……”

阿布道:“你把卫田氏的尸首领去,该搁哪儿搁哪儿。但此事既然通到公子穆那儿,那是说什么瞒不住的,你心里也清楚,他查到底,你死,全家连坐,不如来个死无对证,这是死案,卫田氏的人头又有,让他查不下去,如此,你在朝中可留个靠山……我说的,你可明白?”

司市官一抖:“大人……可是要小人……小人……”

阿布冷冷道:“你有两个选择,就这么呆着等死,家小不保;又或自杀,只说急病去了,在这儿持刀这位为汝保存家小,供奉粮米。横竖是个死,该怎么办,你自个儿掂量。”

说着,又将茶碗端起来,漠然用盖儿敲敲碗檐。

“小人……”司市官思量半日,方才含泪叩头道:“小人……知道了……”抬头望一眼迪斯,咬牙跪行上前,拜了三拜,道:“小人的家小,就全仗……”

话未说完,司市官站起来,收敛了卫田氏头颅并尸身,含泪而去。

阿布朝侍从努努嘴,看着司市官的背影,森然道:“跟着他。”

侍从领命而去。

“还僵着呢?”阿布冷冷一笑,伸指推推脖子上的剑:“砍啊!怎么不砍?!”

迪斯兀自出神:“阿布,我……”

“来,来,客气什么?照这儿砍,手起刀落,人头乱滚,有种你就砍下来,我到黄泉买块地皮等你!”

“你!”迪斯瞪着阿布,恨了半晌,终于一剑砍在案台上。

迪斯还剑入鞘道:“我早晚杀了你。”

阿布眯起眼睛,仿佛在笑:“那敢情好。”

数日后,相国府。

史昂默了半晌,叹道:“吃一堑长一智,罢了。”

穆咬牙道:“是孤无能,查不到他们私换死囚的罪证,此事又没有首告,只能眼睁睁的——”

“傻孩子,”史昂叹道:“儿是父母的心头肉,便是换了,她父母亲戚又岂肯认?街坊邻里多也是他们打点过了吧,自然也一口咬定假身是正身。你没有人证,又无首告,仅凭市井流言,怎能推翻刑律判决?现今头也砍了,案也定了,司市官又死无对证,过得这数日,谁还认得清谁是谁的头……再说,他们怕早将尸首换回来也不一定……”

穆恨恨道:“恩相不必安慰,孤……那日轻信了,该派人跟着司市官才是——”

必要的话,用刑之类也少不得——

用刑?!孤怎么就忘了——

史昂默默看着穆,忽然满眼悲哀,半晌,挣扎起身行礼道:“公子。”

穆慌忙起身扶住道:“恩相何故如此?”

史昂道:“先王遗训,若当今不君,可废而改立公子。”

穆含泪跪下道:“恩相,孤自知做错了事,恩相打也可,骂也可,如此这番,孤实难承担。”

史昂缓缓道:“公子——当真不想登基为王?”

穆含泪道:“宁死不敢。”

“真是个傻孩子……”史昂叹息一口气,伸手扶住穆道:“起来吧,老臣……我受不了这个礼啊……”喘息半晌,又叹道:“先王……你祖母在生时跟我说,是我把她押上御座……她还说,她不怨我,也不后悔……可我这心里头,实实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如果还能……”

若可重来,我……大约还是会如当初一般……

我……有别的选择吗?

史昂惨然一笑,抚过穆的脸颊:“好孩子,别哭了,你……什么事也没做错,错的是老臣,是我……不该让你去——”

史昂看着穆,又像是看着更遥远的人——

以后,别再趟这溏子混水,不情愿的事儿,也别再勉强,把自己逼成厉鬼,那样……不值……

“恩相……”

“知道吗?”史昂凝视着穆,喃喃道:“你先前的神情,跟你祖母……像极了……”

穆,你不是你祖母,所以……别跟她走同样的路……

“恩相。”

史昂出了一会神,猛听得穆唤他,应了一声。

穆说道:“恩相,孤办事不慎,国尉迪斯愤而辞呈,朝堂上武官一片哗然——”

“倒是恶人先告状了。”史昂笑道:“由得他,看他辞不辞!”

“只是——”

“由他们闹去,闹够了,公子还少不得要去赔个不是。”

“恩相!”穆整衣而起,神情肃然。

“不是你的错,可有时候,你也不得不给人台阶下。”史昂叹息一声,握住穆冰凉的手,将它按在穆的心口:“这忍字,它是插在人心头的一把刀,慢慢的,你就会明白了……”

穆默然不语,史昂抚着他的头,爱怜道:“好孩子,折腾了这么些日子,奔波劳顿,受累又受气,难为你了,你……”

庙堂之争,如染缸五色杂陈,公子清白之躯,岂可轻入?

无论如何,撒加一党之事,不能再由公子经手了。

史昂一生,毁得一绮罗,足矣。

“好孩子,”史昂柔声道:“去歇歇吧。”

穆含泪道:“孤……不累。”又端过药来,用勺羹舀起,试一口,道:“恩相,药快凉了。”

史昂含笑接碗,穆忙道:“孤来服侍恩相喝药。”

史昂微微一笑,并不推辞。

夕阳透过竹影筛入房中,人静无声,宛然如画。

夜阑,史昂偎在床头,默然不语。

夫国者,可为一人之国,而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

百官为天子臂腿耳目,岂可轻废而归于吏胥?

今天下事皆决于陛下,轻夺百官之权,重则不罪而诛,或曰治国,实为一家之便,行亡天下之道耳。

先王……绮罗……我是对你这么说的吧……

时至今日,我也不认为我错了,也决然不会为当初对撒加以死相保而懊悔,然而……

史昂想起撒加,那个如武王般锐利的人。

寡人去后,撒加必反——武王所忧者,乃是她一家之国,又或撒加所图者,也是此一家之国。

但……

王权更替,天下可安否?废民用法,废官用吏,此……或为必经之途……

国与天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绮罗歪在云端,如常般冷笑道——夫子何其迂矣,殊途同归耳。

殊途同归吗?

史昂悲凉的笑了,是的。

就让所有的罪孽都归我,行将入木的人了,还图什么身前身后名?

侍从举灯上前,史昂挥手道:“请他们进来。”

你们,前去搜罗亚相谋逆的罪证。

撒加行事谨慎,如何能轻易授人以柄?

“欲加之罪,”忽然,史昂听到自己冷森森的声音:“何患无辞?!”

七日后,相国府。

“到底是恩相,棋高一筹。”

“你个鬼机灵,”史昂笑道:“换着方儿要老夫开心呢,老归老,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来,说说,怎么让得这般不露痕迹?”

一气说了许多,忍不住咳嗽起来。

穆忙上前扶住,慢慢替史昂捶背。

“恩相这些时日气色好多了,”穆含笑安慰道:“多休养些时日,来日方长。”

“不是这么说。”史昂摆手笑道:“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活了这么久,够了,还能不知天命?我只是放不下王上和你……”

言未尽,又是一阵咳嗽,穆强颜欢笑,将史昂扶上病榻。

“以前跟先王呕气,称病不朝,是三分真病,七分装病,现今儿不成了,”史昂叹道:“所以说哪,夜路走多了总会撞着鬼,这就叫报应。”

“恩相……”穆张张口,竟噎住了。

此时听得仆从报道:“游方医散生求见。”

史昂点头道:“快请。”

“好孩子,别苦着个脸。”史昂笑道:“才说撞鬼呢,这可不,请着钟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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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林匹斯历,前252年,夏,圣国哀王惠拜迪斯马斯克为国尉,亚相撒加荐修罗为副,领军北征喀戎。迪斯使偏师当敌,诈败,戎将见偏将得胜,举师相赶,迪斯伏兵出,戎兵急退,相互践踏,大败。至怀水,戎兵见追兵渐远,埋锅造饭,修罗伏兵起,戎兵大骇,夺船奔逃,修罗一路掩杀,斩首无数。

秋,相国史昂病更甚,哀王依亚相撒加谏,大赦天下。

次月,哀王出巡,路闻妇人哭,哀王住车辇相问,知年年兵患,国人多有怨怒。哀王自叹不知民,是以上苍怪罪。撒加谏曰,喀戎者,虎狼之邦,贪而无亲,可威服而不可亲信,况前方大胜,不宜就此退兵。王哀民生多艰,遂不纳,令军还都,并遣使与戎通好。

令至北疆,迪斯接旨,大怒,欲按兵逆旨,修罗止之,遂上表陈情。哀王不准,遂退。

北民相阻,请留师,迪斯将旨出,人都哭。

冬,北师还京。

京有美妇卫田氏,与人私通,共谋其夫,国尉迪斯尝贪其美,私匿之。冬,卫田氏依律问斩,迪斯使司市官以女囚顶替。公子穆闻市井言,微服彻查。阿布闻讯,令死士私斩卫田氏,司市官亦畏罪自杀,为悬案。阿布令迪斯辞呈,以示清白。时无故班师,将士亦多有怨怒,见迪斯相辞,皆以为谤,竟迁怒公子穆。公子穆上表自陈不查之罪,言辞恳切,众将乃悦。

相国史昂病渐危,有游方医散生,名甚贤,史昂私召之。散生曰,病入膏肓,不可愈。史昂曰,非为求愈。散生号脉毕,曰,公尚余廿日之寿。史昂曰,久闻先生圣手,可延数日之寿否?散生曰,可至百日耳。史昂悦,赐下彩缯二匹。散生手捧彩缯,洋洋出门。途经赌坊,散生好赌,径入博局决赌,连博连胜,众赌客以为出千,深恨之。散生不觉,大喜而归。归途,遇客相请,如车,出,面色惨变。归而见其妻,曰,有客欲谋相国,不从,则汝性命堪忧。妻对曰,妾闻丈夫从事,盖无愧天地耳,况相国者,君之亚,谋之无异窃国,请勿以妾身为念。散生曰,一介医师耳,安可承社稷之重?不如归去,且乐得逍遥。妻闻言,亦以为然,遂收拾行装,趁夜而出。至城门,赌客四伏而出,围而殴,竟杀之。又见其妻甚美,欲夺之,散生妻撞墙死。众赌客乃尽夺财物而去。

公子穆乃召草医闻景为史昂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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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史昂问道:“天亮了吗?”

穆看一眼窗外,含泪道:“还没。”

“我说怎么这么黑哪,”史昂喃喃道:“这夜……可真够长的。”

“恩相……不再歇歇?……”

“不歇了,”史昂道:“好孩子,你还没睡呢?”

“孤……”穆忍不住滴下泪来:“我不想睡……”

“也好,”史昂道:“我也睡不着,精神好得很。好孩子,你替我把那边柜子里的东西拿出来,这天黑乎乎的,咱们啊,烧个火。”

穆应了一声,按史昂所指,拿出张绢画来。

史昂接过,缓缓展开,却是一位美人。

“这是——”

史昂凝神看着绢画,良久,方才问道:“孩子,恨她吗?”

穆摇摇头。

“她杀了你的父母、祖父,还要杀你,你不恨她?”

穆摇摇头,长叹道:“我尝听人咒骂,都是骂人祖宗,可她却是我嫡嫡亲的祖母,为人子孙,又有什么奈何?”

“你不恨她。”史昂说道:“可我恨,就像她也恨我,恨到做梦都忘不了。”

史昂说完,将绢画递给穆:“要看看么?你祖母年轻时的模样。”

穆默默接过绢画,凝神细观。

“你祖母年轻时,比这画儿更美……两道眉毛弯弯的,就像天上的峨嵋月……”

穆无言的望着绢画上的美人,并未画眉。

人皆言,武王绮罗,乃是无眉之君。

史昂望着穆,微微一笑,并不多言,取回绢画,慢慢点上火。

火光中,穆静静的注视着史昂的眼额,无眉,两点朱砂绯红,如血。

静默中,绢画烧成了灰烬。

“先王……”史昂忽然笑了,眼中却滚下泪来:“绮罗……我好——”

他向灰烬伸出手,笔直停在半空,又慢慢垂下。

“穆,”史昂问道:“天……亮了吗?”

“恩相,天刚亮。”

“天亮了啊,”史昂微微一笑:“该歇息了。”

“恩相!”穆眼泪奔涌而出,忽然跪倒,捧起空空的药碗:“药快凉了……”

晨光落入内室,药碗翻在地面。

侍女打翻了水盆,穆回头看着她:“你且下去吧,什么也别说。”他挂着超越了年岁的安详,平静的说道:“恩相之事,秘不发丧。”

侍女退去,穆跪倒在史昂的病榻前,默默剃去双眉,点上两点朱砂,绯红,如血。

春,奈地。

撒加一身素缟,笑道:“只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咱们相国做了一世好人,临了却不够光明磊落。”

阿布笑道:“怎的不够磊落?人说主公谋逆,难道主公还真是忠臣不成?”

“什么叫忠臣?”撒加道:“都说忠臣不事二主,像相国大人一般,服侍了母亲又服侍儿子,到头来,究竟算不算得事了二主?”

“如此,”阿布拊掌笑道:“主公竟是武王陛下最大的忠臣!”

撒加忽然出了一回神,眼神变得柔和:“不错。”

阿布愕然。

“阿布,”撒加道:“没有人是生就为窃国大盗的,我也一样。”

贤臣择主而事,如若武王在生,上卿撒加……

撒加仰起头,长发飞扬在风中。

然而,武王已经不在了,连史昂也去了。

谋逆,又算得什么?

“阿布你看,”撒加冷漠的指向苑中豢养的梅花鹿道:“若我说它是匹马,当今朝中,有几人敢说——它其实是头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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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林匹斯历,前251年,初,圣国相国史昂殁,享年58春秋。公子穆依史昂遗训,秘不发丧。二月,史昂心腹归,公子穆将密信夜呈哀王,哀王视,信举亚相撒加谋逆种种,请诛之。哀王大惊,曰,股肱之臣,不可滥杀,遂召撒加,撒加称病不出。复召之,撒加递表请病还乡,哀王准奏。

乃报相国丧,哀王亲临,开梓棺视之,见虫攒尸骨,凄惨异常。哀王放声大哭,群臣皆哭,乃传召全国,为相国挂孝七日。哀王悲不自已,愿为相父守孝三月,群臣相劝,不纳。

夏,哀王依武王遗命,立公子穆为圣国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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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13: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伐异

“亲征?!”撒加一口茶喷出来:“他还要御驾亲征?!”

“可不是?”阿布笑道:“前人说得好,一朝忽无良相,如失两手。主公去了,王上万事难举,这不,武官们这个称病,那个告老的,把王上给惹急了,这可算病急乱投医。”

“这些个莽夫,还真敢!”撒加笑道:“若先王在生,可不得扒了他们的皮!”

“迪斯遣人来问,王上这事儿可怎么收场?”

“还能怎么收场?”撒加笑道:“这世道,阿猫阿狗都敢亲征了。由得他去,吃点苦头就知道回来哭了。”

“主公不担心?”

“担心什么?”

阿布道:“主公忘了,公子穆已明立为储君。王上此去北疆不打紧,倘有个三长两短——”

撒加坐起来道:“哟,你不提,我倒真忘了……”歪头思量片刻,道:“咱们王上也够能找事儿的。普天之下,为这九五之尊,父子反目,兄弟相戮,哪有巴巴儿传位侄子的道理?将来生个儿育个女,可还不得打架?”

却站起来,吩咐仆从道:“你们收拾一下,明日还京。”

阿布笑道:“主公不还在‘养病’么?好得也忒快了。”

“有什么奈何?”撒加道:“小孩没长醒,这满嘴的奶沫子,可还得家长来擦。对了,你们,你,你,把那箱东西也装上。”

阿布转动四轮车,跟前数步:“主公……真就这么回去?……”

“终不然,还等着龙车凤辇来接不成?”撒加笑道:“总得给个台阶,大家都好下,纵是要贴金,也得自个儿给自个儿贴不是?”

揽星宫。

“叔父,亲征事大,还请叔父三思——”

“不用说了,”哀王怒道:“他——他们……也太瞧不起人了!寡人一国之君,在他们眼里,就只会损兵折将,一败涂地,他们——”

“可是叔父——”穆咬咬牙,终于道:“先王……祖母乃是马上得天下,终其一生,亦未能降伏喀戎,而叔父……从未领兵征战过,且战备不足,贸然亲征 ——”

“穆!”哀王抓起简章,看了穆一眼:“连你……你也看不起叔父?”

“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既不是这个意思,”哀王道:“寡人意已决,贤侄不必再劝。”

“叔父!”

“禀陛下,”侍从奏道:“亚相殿外候旨。”

哀王拂袖道:“他来做什么?!不见!”

“只是陛下……”

“寡人说了,不见就是不——”

“臣虽身在江湖,心系陛下。”哀王浑身一震,撒加已自入殿来,一揖及地道:“先王在生尝谓臣曰,相谏不必拘礼。臣谨记先王遗训,未尝敢忘,今擅朝圣颜,不意惊龙驾,死罪!”

又是母亲?……哀王闻言,怒道:“寡人有什么可惊的?平身。”

撒加揖道:“是臣失言,请陛下治罪。”

哀王见撒加恭顺,倒没趣道:“赦卿无罪。”转头望一眼穆,又回头道:“亚相身体欠安,自当安心养病,不宜操劳过甚,更不宜深夜叩阁。家国大事,就不必烦劳了。卿若有本,教他们递上来便是。”

撒加感伤道:“并无本章,只因多日不见,挂念陛下,远道而来,不想君臣隔阂,令陛下绝情如斯。”

哀王一怔,忙辩道:“寡人——”

穆冷然道:“孤闻亚相入京,好大的排场!”

撒加笑道:“赏罚不明,丞相之过,臣亡羊补牢耳,殿下何故见责?”

穆方欲诘责,哀王道:“好了,别争了。亚相远道而来,有什么事……就说吧。”

撒加笑道:“臣听闻陛下——意欲亲征?”

哀王微怒道:“亚相亦以为不可?”

“天子威加四海,有何不可?”撒加笑道:“今陛下远征在即,臣安能不入朝相送?”

“亚相此番……是——来为寡人送行?”

“安敢有欺?”

“这——”哀王思忖片刻,道:“亚相一片赤心,寡人收下便是。”

撒加一笑,吩咐道:“抬上来。”

“撒加!”穆大惊,急以身蔽哀王道:“你竟然——”

“殿下多虑了。”撒加笑道:“王上御驾亲征,不挑件趁手的兵刃怎么行?陛下请看,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一应俱全——敢问陛下,心悦哪一般?”

哀王愕然:“寡人……不会使兵刃……”

“不妨事。”撒加笑道,取下剑来,双手呈上道:“剑乃百兵之首,陛下可佩剑而征。”

穆望了撒加一眼,满腹狐疑,却仍伸手接剑,呈与哀王。

哀王面有惭色,道:“多谢亚相。”

穆苦笑,吩咐侍从将兵刃收归府库,仍以身蔽哀王道:“敢问亚相,还有何事?”

“无他。”撒加一笑,又凝神注视哀王,缓声道:“此去北疆,路途甚远,王上须得保重龙体。”

哀王闻言,又是一怔,眼圈一红,道:“多得亚相挂怀,寡人……寡人……”

撒加又道:“不知陛下何日出征,臣愿置酒相送。”

“这……”哀王道:“寡人……还未想好……寡人,正在想,即刻就想……”

“既然陛下征日未定,臣想请问,陛下此次出征,带兵多少?车几乘?何人为将?何路而出?粮草几何?战马几何?除此而外,甲胄、弓箭、刀枪……陛下,可心中有数?”

哀王瞠目结舌,半晌,方才颓然道:“寡人不知……”

“王上……”撒加沉声道:“当真不知?!”

哀王哑然。

“御驾亲征,可胜,不可败。”撒加正色道:“王上既力不能上阵,智不能知兵,臣请问,陛下将何以定风波?天子不能定风波,臣——恐徒生祸乱耳。”

“这……”哀王哑然,垂首道:“亚相所言……甚是……寡人这就收回成命……”

“王上一言九鼎,言无信,何以立威?君无威——”撒加顿一顿,冷冷道:“敢问王上,又将何以镇天下?”

“这……这……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哀王惶然道:“寡人……寡人该怎么办?”

撒加望向穆,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穆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良久,方才吐出,上前施礼道:“孤闻亚相——乃当世奇才,国之栋梁,必有良策以解当下之困,还望……不吝赐教。”

金銮殿,哀王视朝。

君臣礼毕,哀王道:“寡人自即位以来,喀戎屡屡犯边,是可忍,孰不可忍,寡人欲御驾亲征,北平祸乱,众卿以为如何?”

太傅紫督出列奏道:“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还望陛下三思。”

国尉艾俄罗斯道:“臣附议。”

修罗道:“臣附议。”

哀王不语,国尉迪斯出列,自袖中取出一简,奏道:“臣与五十三位大臣联名启奏,攘夷,必先安内,今国中水患未平,还请陛下以国政为重。”

哀王道:“众卿所虑甚是。”转眼视穆,道:“太子,寡人欲命卿监国,卿意如何?”

穆默然,须臾,方才出列奏道:“臣侄——自知年幼,处事难得周详,还请王叔圣裁。”

哀王道:“如此,寡人依众卿所奏,暂不亲征。只是,喀戎弹丸小国,目无上邦,殊为可恨,我北民亦多受其苦,不平不足以抚众。且圣东有海国,西为冥国,此二国,皆虎狼之邦,素怀觊觎之心,若听任喀戎胡来,必长敌志,令我边境不宁,如此,又谈何国泰民安?”

群臣肃然。

“寡人观前数番征战喀戎,战线过长,又不悉地理,以致军困马乏,所以虽胜而无果。”哀王道:“寡人这里有一份奏本,是伯道守国尉卡妙请缨的简章,卡妙为忠良之弟,素有贤名,虽尝有败绩,然长守北疆,未尝失误。寡人以为,白璧有瑕,终不掩瑜。况其兄丧于喀戎之手,此番若代寡人征,是为哀兵必胜。众卿,意下如何?”

“陛下圣明。”

“传旨,”哀王道:“令伯道守卡妙领兵北伐喀戎,漠、虞、墀三邑伯调兵相助,速战速决。艾俄罗斯。修罗。”

“臣在。”

“卿各带三千兵马,分赴东西边境,传令各将,严加守卫,以防海、冥进犯。”

“臣遵旨。”

哀王摸出金丝绢,抹了一把冷汗:“退朝。”

朝堂下,群臣议论纷纷。

“王上……这几日是怎么了?”

迪斯冷笑道:“想是先王英灵附体了吧。”

穆孑然而立,太傅紫督道:“殿下,朝会已是散了。”

穆闭目长叹道:“孤……想一个人清净会儿……”

紫督点点头,叹道:“昔相国在日,老夫尚清高孤傲,以为股肱重臣,不过尔尔,有无皆可,今相国殁,老夫方知社稷梁塌,放眼朝堂之上,竟是换了一片天。”

“太傅,”穆说道:“别说了……”

言未尽,泪已成行。

*************************************************************

奥林匹斯历,前251年,初,圣国亚相撒加请病还乡,哀王准。撒加去国还乡,哀王万事难决,春夏之交,立公子穆为储君,助参国政。

夏初,典水泛滥,哀王命开仓赈灾。司粮官领命而不遵,皆曰,亚相鞠躬尽瘁而罪,今报国何用?公子穆得察,奏哀王,哀王大怒,罢司粮官十八人。

夏中,喀戎弃约再犯边。哀王与众臣议,问于迪斯,迪斯笑曰,王自有主意,何必相问?依王之言,喀戎与我邦琴瑟和谐,久矣。哀王怒,迪斯弃牙笏而去,武官哗然。哀王怒而欲亲征,众皆不能劝。

前北征胜,时相国殁,哀王守孝,未得犒赏,兵将多有不满,今闻王欲举兵,人皆叫苦,曰,王轻师好战,赏罚不明,不恤将士甚矣。迪斯乃阴使人煽动曰,王之不明,乃去亚相而重小人之故。将士皆以为然,又闻流言曰,公子穆嫉贤妒能,矫相国遗奏参亚相。时相国之死,公子秘不发丧二月有余,人皆不解,闻此,皆迁怒公子穆。曰,此等小人,安可后继为君?

撒加闻哀王亲征,归京。街巷乃流言曰,今亚相归京,或可还朝。前北征将士乃三三两两,俱往撒加府诉苦。撒加闭门不出,将士求见愈切。国尉艾俄罗斯乃率师前往,好言抚慰,众军士不听。艾俄罗斯乃见撒加曰,一国之民,岂忍相戮,请亚相出以解围。撒加曰,聚人易,散人难。今将士在此,一为国君犒赏不明,此易矣,二为年年征战,令得国中妻寡子孤,户口耗减。而喀戎之乱,不可不平,劳师之举,势在必行。国尉可有两全之策?艾俄罗斯不能答。撒加乃散家财以代君犒军,曰,必为诸位以言上。军士闻言,乃退。

公子穆奏曰,犒军之举,乃君所专,岂能相代?众将怒,大闹朝堂,复欲罢朝。

撒加乃夜谒哀王,又令迪斯私召众将抚慰。次日,哀王出榜安民,又亲往犒军,令曰,父子同在军中者,父归;兄弟同在,兄归。将士乃悦。

三日后,哀王召曰,令国尉卡妙自伯道出兵北伐,复令漠、虞、墀三邑调兵相助。秋,大捷。

夏末,撒加还朝,挟哀王以父礼尊,称“亚父”。

*************************************************************

汀水畔

昔日朝堂,老夫力保撒加,声泪俱下。

今日老夫遭贬,满朝的文武百官,噤若寒蝉,无一人敢为老夫鸣不平。

悲夫哉?悲哉!

圣国……危矣……

冷风中,紫督望梓山拜倒。

先王啊,而今老臣也要离你远去了。

老臣无能,不能辅佐好王上,事到如今,一死……亦不足以明志了……

他站起身来,望向滔滔汀水,一叶扁舟,司狱官手握圣旨相候。

朝奏九重天,夕贬路八千。

紫督默默登舟。

天作孽,犹可悯

自作孽,不可活啊

罢,罢,罢

揽星宫

“叔父……”

“谁?!”哀王一惊,抬眼见是穆,喃喃道:“是你……原来是你……”

穆无言的望着哀王——伏在御阶之上,满面泪痕。

“叔父……您哭了……”

“寡人……”哀王忙揩去泪痕,却忍不住又滚下泪来,道:“寡人心里难受……”

穆挨着哀王坐下,伸手握住哀王的手,冰凉。

“穆,你说说,”哀王含泪道:“紫督他——他们为什么要谋反?”

穆浑身一颤,无言以对。

“寡人还记得,小的时候,相父抱着咱们玩,紫督也在……对,那时候,他还抱过寡人,他满脸黑胡子,一扎一扎的……紫督他——他是看着寡人长大的,他怎么会谋反?寡人……是寡人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吗?穆,你说……寡人……寡人……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错了?”

穆望着哀王:“叔父既然这么想,何不召回太傅……亲自问个明白?”

“不!不……”哀王惊惶不安道:“不,寡人不要见他。”

“叔父!”

“紫督他……一定恨死寡人了,寡人不要见他,不……”

穆默然,良久,方才问道:“倘是有一天,亚相他们也告我谋逆?叔父,您……”

哀王猛地抽回手,惶然望向穆。

“侄儿只是……说笑而已……”

哀王长舒一口气,惊魂未定。

“叔父,”穆站起身来:“您放心……侄儿无论做任何事,绝不会背叛叔父——永远都不会。”

雍地。

“这……就是老夫所囚之所么?……”

紫督默默望着灰暗的房间,烟尘遍布,蛛网丛生。

青光从窗边透入,落在案台上,上面散着断裂的窗棂。

紫督伸手摸了一把,摊开手,看着指端一抹泥尘。

“此地……甚好……”紫督道,一面扯衣袖将案台抹净:“甚好。”

他甩开袖子,将背负青布包裹取下,取出焦尾琴,将琴谱展开,缓缓点上烛火。

“一灯一案,老夫有此足矣。”

从今而后,粗茶淡饭,琴乐相伴,了此余生,不亦乐乎?!

“圣旨到!”

紫督转过头。

“王上有旨,太傅紫督深负隆恩,图谋不轨,赐死。”

紫督一颤,望向宣旨的廷尉。

三尺白绫落在他面前。

“请回禀王上,”紫督道,“再宽限数日,不,一两日就好,紫督尚有一曲未尽……便是要杀,也不急在这两日……”

廷尉按剑而立,并不多言。

“当真是——王上……”紫督苦笑道:“要杀老夫?……”

廷尉往北抱拳,复举旨道:“王上有旨,太傅紫督深负隆恩,图谋不轨,赐死。”

紫督默然,半晌,方才点头道:“老夫——明白了……”

一面将案上琴谱裹起,付与廷尉,道:“此乃老夫心血所注,老夫将死,望廷尉将此谱携至世上,倘能觅得知音,谱完此曲,老夫……死而无憾……”

廷尉立而不语。

竹简落在地面,紫督将烛火抛在简上。

火光中,紫督笑了一声,接着便大笑起来。

他捡起三尺白绫,拖在地面,一步步向房外走去。

鸾皇孔凤日以远兮,畜凫鴐鹅。

鸡鹜满堂坛兮,鼍黾游乎华池。

要褭奔亡兮,腾驾橐驼。

铅刀进御兮,遥弃太阿。

拔搴玄芝兮,列树芋荷。

橘柚萎枯兮,苦李旖旎。

甂瓯登于明堂兮,周鼎潜乎深渊。

自古而固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

奥林匹斯历,前251年,冬,御史忽直谏罪,内史伯阳说情,同罪,徙岭西。

前250年,春,太傅紫督以谋逆罪,撒加曰,两朝老臣,不可轻戮。哀王以为然,遂罢其位,流放雍地。

紫督行,过汀水,安国公童虎置酒送别。

紫督发妻早丧,中年纳妾,老年方得子,曰紫龙,年六七。紫督见童虎,遂将紫龙托付旧友。

童虎携紫龙别。紫督登舟,紫姬谓曰,公此行,亚相必不相容,今龙儿有依,无挂碍,妾可先行一步,黄泉候君。

言迄,投水死。

紫督及雍地,撒加果遣使至,矫召命紫督自缢。

紫督死,撒加奏哀王,徙其余党。哀王准,圣国上下二十三官罪,从犯无数。

夏,公子穆往梓山谒童虎,问曰,山中或方数日,国公可知世上已千年?童虎笑而不答。公子穆揖曰,还乞国公救社稷宗庙。

童虎问曰,公子自察圣武孰与先王?对曰,孤安敢望先王乎?童虎复问,以公子观,今上与先王孰明?对曰,今上似不及矣。童虎曰,吾比相国,亦不若矣。先王与相国既定天下,法令已明,遵而守之,各安职守,不亦可乎?

公子穆曰,此一时彼一时,今亚相专权,意在窃国,倘复无为,则社稷危矣。

童虎曰,守而勿失,国脉虽伤,尚存一息,公子岂不闻星火亦可燎原耶?

对曰,国脉岂可擅伤?又曰,孤闻擒贼先擒王,今所诛大臣多撒加力,朝野惶惶,人心思变,孤欲举兵以清君侧,成,则社稷安矣,败,倘能一死以荐轩辕,亦不失青史留名。童虎曰,不可,纵观今日之朝堂,人心涣散,人人自危,公子切不可轻举妄动。穆不听,童虎遂问曰,死国与存祀,孰重?穆不能答。童虎谓曰,撒加欲夺大位,若穷极,则生变,故彼必兼受善恶。为今之计,存祀为重,公子可退居江湖之远,养精蓄锐,静观其变,将以有为。

公子穆对曰,苟能存宗庙,孤何惜自屈?然撒加之心,路人皆知。今庙堂之高,已尽植其党羽,皆权重。国公此言,似自断臂膀,倘其废君自立,恐我宗庙无遗类矣,此谬一矣。况国公似有弃天子立孤之意,孤不知则已,今知矣,倘听之任之,或令今上弑于逆臣之手,与合谋窃国何异?又何以自明于天下?

童虎复相劝,公子不纳,遂辞行。

出,谓从人曰,国公老矣。

秋,公子穆起事,曰清君侧。哀王惶急,请教于撒加。撒加笑曰,狼子野心,安敢迁罪于臣?

乃令王师往平之,公子穆不敌,为擒。

撒加曰,王子犯法,盖与庶民同罪,请诛之。

哀王泣曰,亚父所言虽是,然孤不忍刑加亲侄。遂召命天下,废公子穆为庶人,囚于杜。

撒加乃使心腹至杜,假以监守之名,实使鸩杀之。

穆有乳母曰瑞,知穆不能就此免于血光,遂同行,食则同席,必先试尝。暗使见鸩事不逮,乃雇死士往,瑞娘以身当之。穆见乳母死节,大怒,挥剑斩死士。复斩监守,反出杜地。

前249年,夏,典水泛滥,亚相撒加奉王命巡。穆怀刃刺之,不得,复为所擒。

撒加曰,国之废储,亦王族血脉,不可血刃。遂命赐三尺白绫,令其自缢。

穆叹曰,刺公之举,自知下下策,若有生念,亦不行此。今不得,吾亦无意苟且,请公解袍服,吾了此心愿,自去矣。

撒加闻言,解袍服,命赐穆。

穆接袍服,目眦皆裂,乃以其代撒加,举刃相刺,袍服裂。穆抱裂袍径投典水。

撒加乃命泛区大索,十日,不得。

穆投典水,不得死,醒,万念俱灰,又复寻死。

有蓑翁垂钓于此,乃曰,此痴儿尚未醒悟。又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穆闻言,乃拜其赐言。

问蓑翁姓名,蓑翁不答,命穆曰,明日平明,候于此。言迄,径往。

穆束发易容,入市,问己所在,乃圣之西域帕米尔,大异,不得解,以为神助。

旦日五更,穆依蓑翁言,往谒,但见一垂髫小童,自言名曰贵鬼,乃蓑翁孙辈。贵鬼见穆来迟,直叱曰,与长者约,姗姗来迟,甚为无礼。曰,明晨复候于此。

旦日四更,穆复往谒,复见贵鬼,曰,明晨复候。

旦日三更,穆再往谒,近四更,贵鬼姗姗而来,见穆候于此,乃笑,奉书简曰,此祖父所赐。

穆受简,复问蓑翁何在。

贵鬼乃引穆径入谷山,遥指巅上黄松,戏曰,此吾祖父矣。

穆闻言,望松长跪,三拜为师。

贵鬼曰,公果礼义之君矣,愿从。

穆遂携贵鬼隐于帕米尔,诵读蓑翁之书。

或曰,公子穆得松仙人天书,通天晓地,此为后世谬传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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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13: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 存嗣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撒加道:“咱们的王上也不小了,是该找个媳妇儿管管了。”

言迄,走到案前坐下,笑道:“你忙活了这些日子,怕也有合适的人选吧?”

阿布笑道:“合适的倒有一大叠儿,止不知主公要选王后呢,还是要选监守?”

撒加笑道:“这算什么话?”

阿布道:“若是选王后呢,这天底下的妙龄佳人儿倒不少,只怕挑花了眼。主公若要选个放心的人儿安在王上身边,那就不多了。”

顿一顿,又道:“阿布这两日翻遍了能为主公效命的大臣们的名册,除去那些个没用的充数的,剩了家中有女孩儿的,又跟王上年纪相合的,还真就没剩几个了。”言毕,自怀中取出个卷轴道:“主公请过目。”

撒加展开卷轴,看了一回,笑道:“这迪斯,又来凑热闹。”

阿布笑道:“也不独他妹子,还有几家女孩也还凑合。”

撒加道:“让我想想……迪斯他妹子品貌如何?”

阿布撇嘴道:“一家兄妹,能有多大区别?主公瞅迪斯啥样,他妹子就啥样。”

“话不能这么说,”撒加道:“想迪斯也人模人样的,他妹子跟他相似,想来……”想了一回,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是惨烈了点儿……再瞅瞅别家女孩罢。”

说着,又往下看去,看了一回,撒加道:“可惜你没有妹子。”

“是啊……”阿布喃喃道:“我是没有妹子。”

撒加看着他。

“我有个姐姐,很美,非常美……你相信吗,主公?上刑场那日,连刽子手都不忍杀她,司市官没法子,最后只能用麻布蒙上她的面……”

撒加默默卷起卷轴。

“不过,”阿布默了半晌,幽幽一笑:“那只是……乡邻们误传而已……”

撒加从案上拾起卷册子,缓缓展开道:“选后的事儿,你们再物色物色。不过呢,俗话也说了,人要衣妆,佛要金装,我看迪斯他妹子打扮打扮也未见得差,这女人嘛,别缺鼻子少眼就成,整那么花哨作甚?那是谁说的来着——妖妇祸国,古来有之。”

一月后,揽星宫。

撒加笑道:“臣恭贺陛下大喜。”

哀王低头道:“婚姻大事,亚父作主便是,何喜之有?”

撒加笑道:“陛下这说的哪里话?陛下姻缘,虽是社稷攸关,亦是陛下家事。臣安能擅作主张?”

哀王一呆,道:“亚父的意思是……”

撒加吩咐道:“请秀女们上来吧。”

五位秀女鱼贯而入。

又见侍从捧上个朱漆盘儿来,上面安放着后玺和一个玉如意,还有夫人、妃嫔的牌子各两个。

撒加伸手拿过如意,递与哀王,笑道:“这些秀女,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女孩,王上看喜欢哪位,就立她为后,剩下的,两位夫人,两位妃嫔,全凭陛下喜欢。”

“亚父……”哀王闻言,感动道:“寡人误会亚父,寡人……”

“拿着吧。”撒加笑道:“自己的媳妇儿自己挑,别害羞。”

哀王红了脸,接过如意,便信步向五位秀女走去,看看这个,笑一笑,又望望那个……终于停在右数第二位那儿,这女孩乌云叠鬓,杏脸桃腮,比别个女孩更多出一份娇媚来。

哀王看着这女孩,脸益发红了起来,伸手便要将如意递出。

“陛下!”哀王浑身一震,回头见撒加脸色阴沉,心中畏惧。撒加冷冷道:“选后乃是陛下家事,臣不便多问,只是王后乃是后宫之首,母仪天下,还望陛下三思。”

哀王惶急,却见撒加身后侍从频频向右努嘴。

哀王向右望去,却是最为平凡的一个秀女。哀王心中不快,再细细端详,方才发觉这五位秀女,竟两对是孪生。

什么全凭我喜欢?哀王伤心忖道,五个秀女,两对孪生,一个王后,两个夫人,两个妃嫔,这不是你们早定好的吗?何必扯着寡人做这小丑?

一面伤心,一面上前,将如意赌气递与最右一位秀女——迪氏桐蓓。

“陛下,”桐蓓微微一笑,伸手接过如意,道:“不必如此。”

哀王诧异的抬头。

桐蓓双手托起如意,将其递与身旁的秀女:“好妹妹,我心里清楚,陛下最喜欢的是你,快谢恩吧。”

秀女望望桐蓓,又望望哀王,不敢开言。

“不,姑娘,”哀王惭愧道:“亚父方才说的是,王后乃是后宫之首,母仪天下,确当重德为先。寡人以貌取人,有违圣人之训,实在惭愧。”

说罢,取过如意,双手奉与桐蓓道:“姑娘之德,惠感佩至深,若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愿姑娘受此薄礼,从此风雨同舟,白头偕老。”

“陛下既已选定王后,”撒加冷然立起:“请立妃嫔。”

哀王道:“圣人有训,万恶淫为首,寡人今得贤后,更无所求,当厚礼送四位姑娘还乡。”

撒加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出得殿堂,迪斯笑靥相迎。

“我说迪斯,”撒加冷笑道:“你挺懂事个人,你家怎么就教出这么个女夫子来?”

*************************************************************

前248年,春,哀王册立迪氏桐蓓为后,大赦天下。

时有御史屈洪无罪远斥,身在江湖,仍心系社稷,知亚相撒加篡位在即,遂使旧部明查暗访。前太医青囊行医在彼,屈洪召而相问,青囊不敢答,星夜复走。路遇山贼,性命不保,屈洪闻讯,使人载而归。青囊将死,遂将撒加谋相国事和盘托出。屈洪大惊,乃密信哀王。哀王见信大怒,召屈洪归,屈洪以青囊遗书示,更列举撒加罪状种种。哀王骇然,乃命屈洪拟诏废黜撒加,屈洪谏曰,此贼不能除,天下危矣。哀王曰,然,乃诏曰,徙岭西。

撒加闻有旧臣蒙召,深夜闯宫,哀王大惊,藏旨身后。撒加夺诏,读毕,大笑,撕裂诏书,横眉相问。哀王大骇,曰,寡人误信谗言,亚父勿怪。乃问进谗者何人,哀王不敢答,以目视屈洪。屈洪见此,万念俱灰,乃直言曰,今臣所言皆实,唯天地可鉴。言毕,触阶而死。撒加大怒,命抄斩其满门。

哀王大悲,告于王后,王后亦悲。时王后母亲在宫,闻此,谓王后曰,汝兄官拜国尉,手握重兵,何不与之议。王后以为然,乃伪称有疾。迪斯入宫探病,王后乃求告于迪斯。迪斯曰,亚相专权,吾不满亦久矣。又曰,亚相权倾朝野,急切不可得,不如暗刺之。王后闻言,问计何出。迪斯曰,亚相好游猎,待其出游,吾于荒郊置酒鸩杀,事可成矣。王后以为然。

迪斯出,径入相府,告撒加曰,吾妹欲吾鸩杀亚相,如之奈何?撒加闻言,笑曰,国尉果忠义之士矣。迪斯对曰,公言差矣,吾但闻识时务者为俊杰。今天下事,尽在公手,吾妹欲逆天而行,是愚不可及矣。撒加闻言,乃问曰,若天意非吾,公将何为?迪斯曰,当诛公以顺天。撒加笑曰,直言不讳,真小人矣。

撒加乃命哀王废王后,哀王泣曰,王后身怀六甲,岂忍相弃?

时王后临盆将至,撒加阴使其婢女杀之,其腹中子亦不可留。王后仁善,婢女不忍为,饮鸩而亡,留书告知。哀王见书大惊,又寻思无法,悲泣曰,妻儿不能保,何以为人?

前247年,秋,王后生女,撒加使人问讯,哀王命诈称王后仅诞死婴。撒加心中疑窦,乃命同乳兄弟孙暻领兵守戍宫城。是夜,哀王密召国尉艾俄罗斯觐见,将王后并新生女托付。

艾俄罗斯受托,曰,此事甚大,吾闻卫尉孙暻,虽亚相同乳兄弟,仍不失忠义之士,王可召而相问。王不敢相召,艾俄罗斯乃私见孙暻,告曰,今宗室社稷尽在卫尉一念之间。

孙暻曰,吾知矣,国尉但行。

艾俄罗斯乃置车请王后并王女,出宫,孙暻自刎死。

*************************************************************

“走了?”撒加冷笑道:“走得好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看这宫城内的甲士们歇得都不会动弹了!”

“禀亚相,”仆射难堪道:“是卫尉孙暻私放王后走脱,下官……如何能挡?”

“孙暻?”撒加一怔,怒道:“他人呢?”

“已经畏罪自杀了。”

撒加一惊,随即冷笑道:“王后走了,孙暻死了,你来作甚?”

“下官……”仆射谄笑道:“是来向亚相尽忠的……”

“怕不是吧,”撒加冷笑道:“抓着条藤想往上爬才是正经吧。”

“下官……”

“好了,你忠心可鉴,我也不为难你。孙暻殁了,这个缺儿,你就暂顶着吧。”

仆射喜上眉梢:“谢亚相。”

“没什么好谢的,顶孙暻的缺儿也未见得是好事,宫里走了王后,我看你怎么交待!”

仆射失惊道:“下官这就……这就——”想了一回,苦道:“亚相,王后……可是国母啊……没个罪名,下官怎么敢拿?”

“相国大人不是教了咱们一招么?”撒加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高明,高明得很!”

仆射恍然,道:“亚相所言甚是,下官明白了。”

仆射施礼离去。

此等小人,知道的事情也未免太多了!

撒加朝侍卫努努嘴,伸出手指,在脖子上滑过一道弧线。

侍卫领命而去。

“王后不贞,与艾俄罗斯共谋叛乱,传令迪斯、修罗,领兵擒叛。”

艾俄罗斯所部……尽在丹熙……

撒加在江山略图上重重画下一个圈,掷笔道:

“令封锁所有去丹熙的路口,不可让一人走脱!”

凤仪坡。

“艾俄罗斯,”修罗大怒,举剑便砍道:“你天良丧尽,竟然杀了王后。”

“王后——”艾俄罗斯含泪道:“乃是自尽。”

“信口雌黄!”

掩心镜下,婴儿放声痛哭。
“这是……”修罗举剑指向艾俄罗斯。

“这是王上的骨肉,修罗,听我说,此是陛下口诏——”

“够了!”修罗勃然大怒道:“今天下安泰,王上怎么会任亲生骨肉流落宫外?汝私通王后,觊觎王位,罪在不赦,见事不逮,杀王后灭口,还想狡辩不成?!”

“修罗!”艾俄罗斯苦笑道:“你怎么怀疑我都没关系,但这孩子却万万不能有损!事出无奈,得罪了!”

言毕,举剑相搏,数十回合,艾俄罗斯不敢恋战,瞅得修罗稍有力怯,拨马便走。前方有数将杀出合围,艾俄罗斯更不多言,挥剑乱砍,一路衣甲平过,血如涌泉。修罗随后赶来,艾俄罗斯自马上夺过一槊,夹在腋下,朝修罗座下马槊去,修罗马失前蹄,摔落地面。众将见艾俄罗斯神勇,皆有畏惧之意,又见修罗落马,更迟疑不前,艾俄罗斯快马加鞭,一路斩杀而去。

时迪斯收敛了王后尸身,正赶至凤仪坡,遥见艾俄罗斯加鞭而行,旋即传令放箭。

箭如雨下,艾俄罗斯背部中箭,血涌如注。众将见艾俄罗斯受伤,又复追击,艾俄罗斯回马复砍,杀将七人,甲士无数,迪斯复令放箭,艾俄罗斯不敢恋战,捞起一条尸体,垫在背后,纵马离去。

“追!”迪斯纵马上前:“前面是泱涧,有数丈宽,水流湍急,谅他插翅也难飞!”

艾俄罗斯一路疾驰,见一条大水拦住去路,知不可渡,忙勒马回转,此时身后尘土飞扬而起,喊声大作,艾俄罗斯知追兵已至,无法,只得纵马入水,行不数步,水已及马腹。

艾俄罗斯望空祝祷:“若天不亡我王宗室社稷,此番可跃马而过,不然,艾俄罗斯与王太女尽死于此。”

祝毕,扯起缰绳,猛踢马刺。

那马长嘶一声,涌身而起,一跃而出。

艾俄罗斯闭上眼,如坠云雾,怀中婴儿一声啼哭,艾俄罗斯已连人带马飞上彼岸。

艾俄罗斯心上石头落地,回视对岸,迪斯修罗已追至,艾俄罗斯调转马头,向对岸扬一扬手中长剑,又回头拨马而去。

“放箭!”迪斯讶然:“他是怎么过去的……”

注视水面,一缕血痕正缓缓散去。

夜,京郊,光政宅。

艾俄罗斯撞将进来:“光政!”

揽星宫

哀王惶急不安,独自在大殿内踱步。

“亚相求见!”

哀王浑身一震,正不知所措,抬眼望去,撒加已不宣自入。

“亚……亚父……此来,所谓……所谓何事?”

撒加直视哀王,两眼微眯,哀王骇得后退一步。

“陛下,”撒加道:“有一个人,很是想念陛下,所以深夜叩阁,望陛下召见。”

“什……什么人……”

“这个人……陛下熟得很,一看便知。”撒加回头冷冷道:“带上来。”

众甲士抬上一口棺材来,掀开棺盖。

哀王战战兢兢往前相看,却见王后躺在其中,一身泥泞,惨不忍睹。

哀王膝下一软,直挺挺跪倒棺前,竟是呆住了。

“都说亚父是个狠心人……”哀王潸然泪下:“寡人不信……一直不信……”

撒加冷冷瞅着哀王。

“母亲也说,亚父城府太深……嘱咐寡人,若亚父毫无怨言,循规蹈矩……就杀了亚父……寡人……寡人还是不信……”

撒加浑身一震,旋即低声道:“英明!”

“王后……”哀王忽然扑过去,伏尸痛哭:“是寡人糊涂,害了你……寡人……对不住你……”

撒加漠然而立。

“王后已薨,陛下,请节哀。”

哀王猛然抬头:“王后被你们逼死了,你还要寡人节哀,你——你……”

“王后不贞,”撒加漠然道:“与国尉艾俄罗斯私通,诞下孽种,意在窃国——”

“你……你说什么?”哀王瞠目结舌:“孩子?孩子……”

“不错。”撒加道:“臣以为,此孽种绝不可留,请陛下降旨诛杀。”

“不,不,王后是贞洁的……”哀王悲泣道:“那孩子……亚父,您误会了……那孩子是寡人的亲生骨肉……千真万确……”

“陛下此言差矣,”撒加冷笑道:“这个孩子,该死就该死在——他不是艾俄罗斯的骨肉!”

哀王瘫坐在地面。

“臣这里有一份草诏,陛下,盖上玉玺吧。”

“草诏……”

哀王茫然望向撒加手中的诏书,像被火烫了一般缩成一团:“不,寡人不能盖这个玺!”

撒加冷冷道:“只怕陛下今日,盖也得盖,不盖也得盖。”

说着,径自走向御案。

哀王猛醒过来,扑将过去,将玉玺抢入怀中。

撒加瞅着哀王,漠然伸出手:“陛下,把玉玺交出来。”

哀王死死抱住玉玺,惊恐万状。

撒加上前逼近:“交出来。”

“亚父……”哀王扑通跪倒,泣不成声:“寡人……我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儿……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臣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臣要的——是陛下手中的玉玺。”

“不……”

“要臣放过他们?”撒加冷笑道:“陛下让艾俄罗斯带走王后,不就是为了让各地起兵勤王么?到时候,又有谁来放过臣?”

“不……不,寡人没有这个心思,我……只要王后和孩子活下来……做个庶民……就好……”

“树大招风。”撒加道:“天子血脉,挟以相令诸侯,进可翻天覆地,退可分庭抗礼。此子不除,国难不能已,要怪——就怪他有了你这样的父王吧。”

言迄,举步上前。

“不……你……你别过来。”

撒加伸手握住玉玺,哀王死命相争,竟被撒加凭空甩开。

“不……”哀王不顾疼痛,爬将上去,抱住撒加双腿:“我求求你……求——”

撒加拿起玉玺,端端正正盖上诏书。

哀王抱撒加膝啼哭不已。

撒加踢开哀王,径自出宫:

“陛下有旨,王后不贞,诞下孽种。有人首告狐儿真信,赏千金——”

哀王放声大哭道:“孩儿啊,父王对不住你……连个名儿……都没给你起……”

撒加续宣道:“知情不言,以藏匿反贼罪,全家处斩。”

“父王无能,救不了你……”哀王哭道:“你若泉下转生,生生世世……都莫再投于帝王之家!”

撒加闻言,默然,扭头回望哀王一眼,又回头冷漠宣道:“传旨,京城内外百里戒严,只许进,不许出,挨户盘查婴儿。若十日无信,”撒加眼中寒光如剑: “京邑上下,凡半岁以下婴儿,不论男女——杀无赦!”

次日,夜,光政府邸。

“光政兄,”艾俄罗斯勉力撑起,问道:“外面……怎么样?”

光政望一眼窗外,栓上窗。

“大事不好。”光政低声道:“方圆百里皆尽封锁,只许进不许出,撒加下令全城盘查——”

艾俄罗斯忧心道:“那兄长你……”

“这倒不打紧。”光政道:“止如若十日搜不到婴儿,怕是百里之内半岁以下的婴儿都要就戮。”

艾俄罗斯猛地喷出一口血:“撒加,他——他竟然——”

光政叹道:“事到如今,再多怨怒……也都于事无补。”默了片刻,又道:“我思量了一日,恐怕也只有一个法子了。”

“什么法子?”

光政道:“为今之计,只能以他人婴儿以假乱真,若苍天不绝我王宗室,或可存一线生机。”

艾俄罗斯黯然:“都是人生父母养,我们这么做……伤天害理啊……”

光政叹道:“杀一人,以存万人,恐更无他法。”

艾俄罗斯默然,潸然泪下,道:“为官一世,功名荣禄……非我所愿,粉身碎骨……亦不畏惧,但求……一生洁白……断不曾想望今日……”罢了,罢了…… 乃问道:“不知伪婴……从何——而来?”

光政目光一黯,道:“撒加多疑,城中遍布耳目,若外出寻婴,恐怕……”顿一顿,咬牙道:“我新生一女,诞期与王女相仿,恐怕……这也是天意……”

艾俄罗斯失惊道:“光政兄,你——”

光政默然,点点头。

艾俄罗斯挣扎欲起,光政扶住,艾俄罗斯含泪道:“兄长大德,艾俄罗斯……代王上谢过。”

“此大事……亦是……美事……”光政含泪道:“何……何谢之有?”

言迄,垂泪不止。

光政收泪道:“只是——”

艾俄罗斯默默望向光政。

光政道:“此计既出,贤弟断无生理。”

艾俄罗斯望向王女,半晌,长叹一声,道:“兄弟此番冒昧前来,令得兄长捐爱女相抵。兄长之女,虽非我亲手相刃,却形同我杀……艾俄罗斯唯有一死以谢,更复何求!”

光政闻言泣下,方欲相答,却听得门响。

“谁?!”光政骇然。

回头,却见商姬扶着门,神情呆滞。

“夫人……”光政道:“你怎么——不好好歇着?……”

商姬黯然不语。

“你……”光政道:“都听见了?……”

“我到底嫁了……什么人……”商姬望着光政,喃喃道:“咱们的孩儿……到这世上……还不足七日啊……”

艾俄罗斯默然,挣扎起来,伏地叩首不语。

“夫人,”光政道:“这也是为了天下——”言未尽,泪流不止:“天下百姓……”

商姬止呆呆望向光政,恍若隔世:“咱们的孩儿……就不是……这天下的……百姓了么……”

光政语塞。

商姬目光落在艾俄罗斯身边的女婴身上:“这就是咱们的……王太女么……”

光政双膝跪地道:“请夫人可怜我圣国社稷……”

商姬默然。

“是了……”商姬痴痴念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女……生来就得去打洞……天道如此,这可能有什么法子呢……”

“夫人,”艾俄罗斯含泪道:“是我等对不住……此恩此德,艾俄罗斯今生无以为报,来世犬马劳顿,更无怨言。”

商姬呆了半晌,方才滚下泪来,仰天号哭道:“天哪——……”

三日后,亚相府。

“闪开!”修罗按剑怒道:“我要见亚相!”

“好了,”撒加笑道:“请他进来吧。”

修罗闯将进来。

“怎么?”撒加瞅瞅修罗手中长剑,笑道:“谁给咱们的勇先锋气受了?”

“亚相!”修罗收剑,抱拳施礼道:“修罗一介武夫,只知快言快语,鲁莽之处,还请见谅!”

撒加轩眉一昂,伸手道:“无妨,请坐。”

“不必了。”修罗道:“修罗此来,只为艾俄罗斯谋逆一事。”

“哦?”

“背主之贼,千刀万剐,死不足惜。”修罗道:“只是陛下召令杀方圆百里婴儿,实实有悖天理人伦。”

“有理,有理。”撒加慢条斯理道:“只是,汝何不面谏王上?这事儿是圣旨,跟我说……也没用不是?”

“我——”修罗没趣道:“实不瞒亚相,下官去了,可王上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撒加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修罗道:“下官知亚相乃股肱重臣,”言毕,下跪求告道:“修罗一生只知忠君报国,此膝跪天、跪地、跪人君、跪父母祖宗,更不跪他人,今为一城婴儿,修罗跪请亚相举手回天。”

“礼大了……”撒加忙扶住:“礼大了……”

修罗道:“亚相若不应承,修罗就此长跪不起。”

“你这可算是胁迫。”修罗一怔,撒加却笑道:“王后不贞,陛下给气糊涂了,现今正气头上,莫说汝此刻去说情,谁去也只能碰一鼻子灰。”

“那——”

“此事之大,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撒加道:“你且起身,我与你慢慢说。”

说着,伸手将修罗扶起,修罗忙问道:“亚相此话怎讲?”

“公快言快语,爽直之人,我也不拐弯抹角,”撒加道:“这种时候要王上收回成命,这不给逆贼以喘息之机么?”修罗又是一怔,撒加道:“艾俄罗斯不比紫督等文官,这可是水里去火里来刀刃上滚过来的武将。紫督谋逆,祸只及宫闱之大,艾俄罗斯若谋逆,可是水火刀兵,到时候,百姓荼毒,又岂在一城之婴?!前番儿公子穆谋逆,咱们的典水,这会子怕是还泛着红呢。”

修罗默然,良久方才叹道:“话虽如此——”

“这事儿不还剩着几日么?”撒加道:“咱们先候着,一来等陛下消消气儿,到时候再审时度势;二来呢,重刑之下,京城内外人人自危,有谁敢藏匿反贼?又有谁冒天下之大不韪救助他?既无人相匿,重赏之下,必有人出首。其三,若艾俄罗斯尚有良知,自当怀婴自首,不然,他已是天良丧尽,为己一婴累得百姓万千,如此之下,纵是举兵,亦是民心所背,失道寡助,掀不起什么大浪了。王上此旨虽是气话,但为江山社稷,我们也只能将计就计。”

“亚向所言甚是,是修罗思虑不周,惭愧,惭愧。”默了一回,修罗长叹道:“只可怜此一城无辜……亚相为此,事出无奈,虽有功于社稷,终不免为后人所诟病。”

撒加道:“苟利社稷,虽千万人——吾往矣。”

修罗抱拳道:“若非亲见,断不信亚相德被天地,此等胸襟,修罗佩服。”

正当此刻,听侍从报道:“京商贾光政求见。”

撒加微微一笑,谓修罗道:“正说着呢,怕是有人上门送信儿来了。”挥手道:“叫他进来。”

光政揣着袖子,笑揖道:“草民光政见过亚相。”

“免礼。”撒加笑道:“久闻光政乃是京城大贾,忙里忙外的,怎么,今儿有空四处转悠?”

“叫亚相取笑了,”光政笑道:“政乃商贾,见钱眼开,今儿有千金的买卖,岂能视而不见?”

撒加笑道:“这么说,你是知道逆贼所匿之所了。”

光政道:“止不知千金之诺,是虚?是实?”

修罗皱起眉头,怒道:“是虚如何?是实如何?”

“若无赏金,光政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若当真有千金悬赏,这京邑百里,就是掘地三尺,草民也得把逆贼挖出来不是?”

“千金倒是真的,”撒加冷冷道:“就怕你这掘地三尺有假。这京邑上下,遍布甲士,莫说三尺,就是九尺也掘了。”

光政笑道:“天网恢恢,撒得大了,这网眼儿就免不得太疏,那些个小鱼小虾米的不就跑了?草民的网虽然是小,可密得紧。”

撒加笑而不答。

光政道:“千金既实,草民也不必瞒亚相,艾俄罗斯如今正在草民府上,只是那厮做事实在谨慎,草民用好酒好饭好药草稳住他,今日方才瞅得空闲,为国尽忠来了。”

撒加笑道:“说得倒冠冕堂皇,你有多点斤两?他没事上你家作甚?”

光政一笑,道:“亚相英明,草民与艾俄罗斯确有八拜之交,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撒加收敛笑容道:“如此说来,你可算是卖友求荣。”

“亚相这说的哪里话?”光政含笑道:“一友易得,千金难求,况且艾俄罗斯背主隆恩,天地不容,人人得而诛之,出此逆贼,又可得千金,何乐而不为?”

修罗撇过光政一眼,冷笑而已。

“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撒加冷冷道:“艾俄罗斯是什么人,怎么就肯把身家性命交给——你这样的朋友?”

光政一呆。

撒加又道:“再说,你光政富甲三地,你会为了所谓千金,背上这卖友求荣的千古骂名?”

“亚相……”光政忽然扑通跪倒,含泪道:“实不相瞒,老朽家……也有个孩儿,尚不足月……”言未尽,泪满襟袖:“老朽漂泊半生,中年方得此女……实实不忍……”

修罗哑然。

“舐犊之情,人皆有之。”撒加道:“其由可哀,其情——可悯,起来吧。”

傍晚,京郊,光政宅。

“禀亚相,艾俄罗斯怀抱婴儿跳窗去了,修罗已领兵追捕。”

撒加挥挥手,大步进入厅堂。

堂中被褥尚温,血迹宛然。

“光政,”撒加忽然道:“你说你——也有个女儿?”

光政面色惨变。

撒加冷笑一声,吩咐道:“把她也带来。”

后堂。

“艾俄罗斯,”修罗道:“你若还有点良知,就束手就戮,尚能保全这方圆数百里婴儿的性命。”

艾俄罗斯苦笑一声,并不多言,左手怀婴,右手举剑相向。

修罗举剑相接,两剑相击,艾俄罗斯背部伤口复裂,血流如注,只得狠命咬牙坚持。

修罗举剑紧逼,艾俄罗斯吃力不住,退至墙脚。

修罗疾步进击,将艾俄罗斯手中剑挑飞,复以剑指向艾俄罗斯。

艾俄罗斯死死抱住婴儿,修罗上前狠命一拳,将婴儿夺过,高高举起,便要摔在地面。

“修罗!”艾俄罗斯惊呼道:“这孩子——这孩子……”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修罗道:“你想说这是王上的孩子?你我共事多年,我怎么就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官拜国尉,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你——”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艾俄罗斯黯然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至今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了……但有件事你我都清楚,我艾俄罗斯一生绝不求人,可我求你,放过这孩子……”

修罗默然。

“纵有千错万错,”艾俄罗斯苦笑道:“我艾俄罗斯一力承担。”

修罗望着艾俄罗斯,又望望手中孩子,默默收回手。

“把他——拿下!”

艾俄罗斯道:“多谢……”

我所能做的……也只能如此了……

城户宅,正厅。

“放手!放手……”商姬云鬓散乱,扑将出来:“你们这些——强盗!强盗——”

修罗步入正厅:“亚相,逆贼已束手就擒。”

撒加望望商姬,又望望修罗怀中的婴儿,不紧不慢道:“小小婴儿,模样都差不多,到底哪一个才是贼子呢?夫人,这事可怨不得我狠心。”

光政膝下一软,伏地叩头不止。

“亚相大人……”商姬爬将过去,抱住撒加双腿,放声大哭:“请……放过……我的……我的孩儿吧……”

“亚相……”修罗上前一步,低声道:“贼子已擒——”

“人非草木,我撒加亦不是无情之人。”撒加缓缓道:“夫人所哭,情真意切,请抱回自己的孩儿吧。”

商姬抬眼望向撒加,呆呆淌泪。

“夫人,”光政含泪道:“把咱们的……孩儿……孩儿……”

商姬闻言起身,看着两个女婴,愣了片刻,忽然抢过撒加怀中王女,揽入怀中。

商姬扭转身去,浑身战栗不止,王女在商姬怀中缓缓止住了哭泣。

光政上前,扶住商姬,忍悲含痛,缓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撒加冷冷注视着光政夫妇,忽然接过修罗怀中婴孩,高举起来,猛然掼在地面。

婴孩不及呜咽,血肉飞溅。

“撒加!”艾俄罗斯目眦尽裂,大吼一声,将身上绳索尽数挣断,浑身淌血,便向撒加扑来。

撒加漠然而立。

众甲士一拥而上,数支长矛捅入艾俄罗斯身体。

艾俄罗斯伸手拢住矛身,怒吼着,竟将身前数个甲士逼退。

撒加禁不住倒退一步。

数支长矛从背后捅入艾俄罗斯。

“撒加!你这——”

“一朝为将,征南战北,”撒加忽然冷笑道:“马前挂男头,车后载妇女,这屠戮妇婴之事,难道做得少了?偏见不得落在自家身上。”

矛尖之上,艾俄罗斯满面血痕,兀自伸手抓向撒加。

“撒加,”艾俄罗斯道:“你不得——”

众甲士举矛,艾俄罗斯挂在枪林,指弓如钩。

残阳,如血。

“造孽……”

商姬怀抱婴儿,目光散乱:“造孽啊……”

言未尽,已然昏厥。

光政不敢显悲,只得抱住妻子,一言不发。

冷风飞扬而起,一滴血落在王女额上,流淌下来。静默中,一声婴啼,似欲惊破天地。

撒加上前一步:“这个孩子——”

光政一惊,死死搂住王女,绝望的望向撒加。

“亚相。”修罗伸手拦住:“够了……够了!”

撒加下意识挪开脚步——他正踏在死婴破碎的血肉上。

“这个孩子……”撒加默然,似在犹豫什么。

片刻,撒加沉声道:“我很喜欢,欲收为义女,不知先生——”

光政抬眼望向撒加,目光茫然。

撒加眼中闪过一道寒光,道:“——意下如何?”

光政搂紧婴儿,黯然点点头。

撒加注视着光政——其情似哀非哀,却……并无异样——半晌,方才意味深长道:“那就好。”

言毕,拂袖而去。

夜阑人静,撒加站在旷野中。

“兄长一向可好?”

撒加回头,却见加隆一身血衣,径上前来,扯住撒加袖道:“还我命来!”

撒加大惊,甩袖而走,加隆握着撒加一截断袖,嘻笑不语。

惊魂未定,又见艾俄罗斯披发仗剑而来,不发一言,劈面便砍。

撒加骇然,拔剑相向,艾俄罗斯倏然不见。

撒加握剑而立,手心渗出冷汗。

“谁?!谁在吵闹?!”

遥遥传来婴孩的哭泣——那无疑是个女婴……

“谁?!”撒加握剑道:“谁在哭?!——陛下……你来做什么……”

哀王怀抱一个婴孩,飘然站到撒加面前,幽幽笑着。

“孩儿饿了,”哀王道:“哭着闹着要见亚父……”

撒加怒道:“她饿了与我何干?!”

哀王惨然一笑,将怀中婴孩劈面掷来。

撒加伸手去挡,却见婴儿化成一滩血肉,无数双血淋淋的手伸将出来。

撒加大叫一声,坐起身来。

南柯一梦?……撒加自嘲一笑,伸手去拭一头冷汗。

“外面……怎么那么吵?……”

正当此时,侍从夺门而入,报道:“禀亚相,陛下方才投缳自尽了。”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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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247年,秋,王后桐蓓生产一女,哀王托孤国尉艾俄罗斯。

艾俄罗斯引王后并王女出,欲奔丹熙旧部,起兵勤王,不得。

王后见追兵甚急,曰,马快车迟,必两误。国尉可解马而去,倘或护得小公主周全,哀家死而无憾。艾俄罗斯不肯。王后言之再三,撞车而出,自触山石而亡。艾俄罗斯解袍服覆王后尸,方纵马怀婴而去。

艾俄罗斯有义兄光政,为京地大贾,私匿艾俄罗斯并王女于府上。

撒加矫召曰,十日索婴不得,尽杀京邑半岁内婴儿。

光政与艾俄罗斯议,以己婴代王女,光政出告于撒加,撒加领兵至,果获艾俄罗斯并女婴,并杀之。光政见己婴死,不敢显悲,撒加以为事成,遂欲纳光政为门下客,收王女为义女。光政自言卖友求女,此身不可复荣,遂辞撒加,归,终日以白布覆面,曰遮羞。

同日,哀王惠悬梁自缢,享年24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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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13: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加身

“好死不死,没事做上什么吊?”撒加一身素缟,往棺椁中探了一眼,道:“挺标致个人,舌头伸外面老长,怪碜人的。”

迪斯闯将进来,风风火火道:“亚相,大事不好!有人聚众掘梓山武王陵——”

撒加怒道:“那你杵这儿作甚?!”

迪斯低声道:“亚相,这个人……怕只好亚相亲自去……”

说着,附上去耳语一番。

撒加甩袖道:“他——怎么这么糊涂?!”

“陛下崩殂,举国挂丧,传令修罗领兵三千守护宫城,不得有误!”又扭头吩咐道:“你们——找个好手艺的人,说什么把这舌头给整进去。”

梓山王陵。

阿布坐在四轮车上,右手执鞭,左手举火前视,大笑三声:“是她!是她!是她!”

又仰天大哭三声,命道:“拖出来!”

众甲士听命,一拥而上,将武王尸拖拽而出,尸身因水银殓过,容貌如生。

阿布扔掉火把,转车轮上前,挥鞭鞭尸,一面大笑道:“痛快!痛快!”

“大人,这……这……”

“滚!都给我滚——”阿布冷笑,指满墓陪葬道:“这满穴的金帛,还不够你们忙活么?!”

一面吼,一面狠命挥鞭。

众甲士愣了片刻,忽然一拥而上,哄抢墓葬。

“痛快!空前绝后!”阿布喊着,却滚下泪来:“空前……”

“拿下!”撒加勃然大怒:“通通拿下——”

迪斯上前,扭住阿布,阿布并不挣扎,止怔怔流泪,迪斯将阿布捆起,塞进车中。

哄抢墓葬的甲士们慌了神,金银玉帛一件件落在地面。

“禀亚相,”甲士报道:“安国公童虎到。”

撒加一惊,却见童虎披麻挂丧,驾一辆牛车,缓缓入来。

迪斯向甲士努努嘴,众甲士按剑而立。

童虎端坐车上,不怒自威,身旁,一披甲壮汉按剑而立,撒加抬眼望去,却是童虎门客阿鲁迪巴。

迪斯暗自捏下一把冷汗,谣传当年,阿鲁迪巴一人一马杀得三千甲士人仰马翻,因武王未曾封赏,故而众人皆以为是假,可看这架势,倒有七成是真的……姑且不论真伪,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真豁出去了,这里不是朝堂,真刀真枪,我倒无妨,亚相可不是对手。

正思忖处,童虎起身下车。

环视四围,童虎缓缓开言道:“多日不见,亚相别来无恙?”

撒加上前一步,施礼道:“见过国公。”

童虎默然上前,见武王尸身肉烂骨折,衣冠尽毁。

撒加道:“是我等疏忽……”

童虎淡淡道:“梓山王陵,原是老夫之责,亚相何罪之有?”

撒加道:“盗陵贼子,已尽数擒获,请国公发落。”

童虎看看就擒甲士,又看看满地金帛。

“该怎么发落,亚相看着办吧。”童虎道:“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蝼蚁之辈,只能为此。先王要是在意这些,她就不是武王绮罗了。”默了片刻,童虎又道:“龙儿,把柴火卸下来。”

紫龙依言,将牛车蓬盖揭去,满车尽是浸过香油的木柴。

紫龙捧起柴火,向武王尸身走去。

迪斯按剑上前。

紫龙停住脚步,抬头望向迪斯,目光坦荡。

阿鲁迪巴将拇指顶住剑柄。

迪斯默了片刻,后退一步。

紫龙上前,将柴火放下。稍顷,堆成一尺来高的台子,紫龙收殓起武王尸骨,安置其上。

童虎举火上前,将火把抛在柴上,轰的一声,火光冲天而起。

童虎解发,左手拢住,右手挥剑,齐齐割下,将一把青丝尽散在烈火中。

半个时辰后,灰烬中,紫龙收殓起骨殖,装在白瓷坛子中,安置车上。

童虎登车,抄起一把骨灰,扬手撒在热风中。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牛车缓缓离去,挽歌轻吟,灰白的骨灰散了一路。

“亚相,”迪斯见童虎远去,方才上前,瞅一眼束手就擒的掘墓甲士,低声问道:“您看这些人……”

“还能怎么办?!”撒加怒道:“这么大的事,传出去那些遗老遗少还不翻天了?!统统杀了!”

撒加拂袖登车,哀鸣不绝于耳。

撒加注视阿布,余怒未息道:“天下未定,你上这儿来添什么乱子?!”

“是啊,天下未定……”阿布怔怔道:“可这天下……当真有定的那一日么?”

撒加一怔:“什么意思?”

“国公说得对……”阿布怔了半晌,潸然泪下:“蝼蚁之辈,只能为此——只能为此……”

撒加不说话。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阿布默默摇摇头,咬牙道:“有臣若此,高下已判,纵是逞得一时之志,毕竟是……”

“你……”撒加冷冷道:“这可算是在说——我不如武王?”

“相国史昂,老将虢,将军卡伦,御史忽,内史伯阳,太傅紫督,国公童虎……主公可以一个接一个的杀,可主公身边,却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正人君子,永远……都不会有。”

撒加默然。

“你说的……”撒加长吁一口气,低声道:“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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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247年,秋,圣国王惠悬梁自缢,享年24春秋。谥曰,早孤短折曰哀,恭仁短折曰哀,德之不建曰哀,遭难已甚曰哀,处死非义曰哀,故谥为哀王,举国挂孝。

哀王崩,撒加客阿布罗迪率二百甲士夜闯梓山王陵,掘武王墓,毁其棺,拽尸出,验之,果武王尸。阿布遂执鞭,鞭之三百,肉烂骨折。亚相撒加闻讯,令修罗守王城,亲与国尉迪斯奔赴梓山,擒阿布,匿于车,并擒二百甲士。安国公童虎至,并不责问,乃焚武王尸,尽扬其灰,曰埋骨青山。童虎归,撒加恐事泄,尽坑二百甲士于武王墓。

童虎归采邑桑地,有旧臣相约往谒,谓曰,闻亚相逼死哀王,复掘武王陵,国公知否?童虎曰,假语村言,未可全信。对曰,然,今亚相专权,意在九五,非村言矣。童虎曰,吾夜观星象,撒加未合身亡,卿等可审时度势,切勿轻举妄动。旧臣泣曰,莫非天亡我社稷耶?童虎曰,卿等勿忧,天将降一代圣主,必可克定祸乱。众臣乃叹而归。

紫龙乃问,恩师何知圣主将至?童虎曰,吾信口胡诌耳。紫龙愕然。童虎曰,吾观撒加,禀性多疑,克殺秉政,怙威肆行,非长久之君。今其势大,何必逞一时之快,以卵击石?紫龙以为然。

七日后,亚相撒加亲扶椁棺,葬哀王惠于梓山王陵。

秋,亚相撒加步入史馆,见太史伯,索简观之。撒加得史简,观之,曰,秋九月甲酉,亚相撒加缢其君惠。撒加曰,太史误矣,彼自缢,而子归罪于我,不亦诬乎?太史不屑答。撒加问曰,犹可改乎?太史对曰,吾头可断,此简不可改。撒加勃然变色,命斩太史。太史伯有弟三人,曰仲,曰叔,曰季。撒加召之,仲上前,书曰,秋九月甲酉,亚相撒加缢其君惠。撒加杀之。叔复书如前,复杀之;季亦如之,又杀之。伯有一子,名沙迦,年方二八,撒加执简谓曰,汝父叔皆死,若更其语,当免汝死。

沙迦对曰,是是非非,千秋信史,某即不书,天下自有人书。

乃上前执笔,奋书曰,秋九月甲酉,亚相撒加缢其君惠。

沙迦掷笔曰,据事直书,史家之职。某今不负史职,死而无憾,引颈请戮。

撒加无言,掷简而去。

问于阿布,阿布乃笑曰,彼言甚是,彼即不书,天下自有人书。

撒加乃悟,令人伪史百册,抽乱真史,共传于天下。

沙迦闻讯,乃抱史册哭于典水,不进水米,七日不绝,泣下皆血。

恍惚之际,有渔父踏歌而至,笑曰,夫子何其忠矣,何不伴先君泉下?

沙迦斥曰,窃国篡位,古来有之,我辈非蓬篙俗客,何悲之有?

渔父笑曰,然,公所哭为何?

沙迦泣曰,吾闻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今亚相逼宫,抽乱史册,令得千秋明鉴尽毁,如何不悲?此例既开,他人必仿之,从此天下,更无信史可言,匹夫之罪,莫甚于此。

渔父曰,天下之大,鱼目混珠多矣,唯慧眼识之。伪书亦不足盖匹夫之丑,徒贻有识者笑耳。

沙迦顿悟,欲作揖相谢,不见其人,亦真亦幻,疑南柯一梦耳。

哀王丧毕,亚相撒加议于群臣,曰,国不可一日无君,哀王膝下无嗣,如之奈何?

有臣奏曰,但请亚相主持朝政。

撒加曰,不可。又曰,吾闻武王登位,自灭三族,有宗族投于外,不若出榜请归。

众臣以为然。乃榜告天下,请各地王室宗族归,先入者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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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米尔。

“穆!”樵夫笑道:“修屋顶呢?”

穆笑道:“没法子,这天阴沉沉的,总得未雨绸缪不是?”

樵夫笑道:“我早上打城里来,热闹得紧。”

“出什么事儿了?”

“大事儿。”樵夫道:“咱们王上年纪轻轻的没了,急死一帮臣子,只好出榜,说是有流落民间的公子大爷们,都回来吧,谁先到谁做王。”

穆默然。

樵夫又笑道:“你别说,我前些年听说原先有个太子叫穆的,跟你重名儿呢。”

穆勉强笑道:“有这事儿?”

“有,还真有。”樵夫道:“我说呢,你刚来那阵子,我就净琢磨这名儿咋这么熟悉呢,原来是个富贵字儿。”

穆扬扬手中的锤子,笑道:“富什么贵?还不跟大叔您一样?”

樵夫笑道:“可不一定,反正现在王城里没人了,咱大摇大摆往王城里一站——老子就是公子穆,说不准面前还真能跪倒一片。”

穆大笑道:“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照大叔这么说,可不是个人都能往王城里跑了,看不打得满天飞的。”

“神仙打架,凡人看热闹。”樵夫笑道:“就满天飞才好看呢。”

穆笑而不答。

“好了,不跟你聊了。”樵夫道:“我这担子柴火,还得送到村西头老爷家呢。你慢慢忙,回头我再来帮你。”

说着,樵夫挑起柴火,哼了山歌去了。

穆呆呆坐在房顶。

贵鬼道:“先生……您哭了……”

“风大,进砂子了。”穆扯袖子往脸上抹过一把:“时候不早了,咱们也得赶紧。”

一滴泪落在手背上。

“贵鬼,下雨了吗?”

“还没……”贵鬼看着穆,忽然道:“没错,是下雨了……”

“嗯,已经……变天了啊……”

亚相府。

“当初去国逃难,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家门不幸,出了个狠心的女人。”撒加歪在榻上,将奏章掷在地面,冷笑道:“这会子一听说有王上做,自家杀得六亲不认,人仰马翻的。”

阿布笑道:“谁赢了?”

“名儿倒没注意,喏,就那上面,自己看吧。”撒加懒懒道:“来来去去不就是咱们武王的七大姑八大爷的侄儿侄孙女之类么?架子倒大,位还没即呢,就要文武百官出城三跪九叩。”

阿布笑道:“主公出口有愿,到当口了翻悔可不成。”

撒加打个哈欠,又伸手去取另一卷:“是啊,先入者为君,可也得是个货真价实的买卖不是?”

阿布笑而不答。

“你们那边打探得怎么样了?”

阿布笑道:“不出主公所料,咱们武王的七大姑八大爷的侄儿侄孙女之类倒也真不乏人。主公可要亲自挑选?”

“有什么可挑的?”一旁侍女捧过茶盘来,撒加放下奏章,伸手接过茶盏,饮一口道:“这些个鸡毛蒜皮的事儿我就不过问了……昨儿也不知谁家孩子闹床,折腾了大半夜……没睡好,累得要命……”

阿布一呆。

“新王的事儿,该怎么办还怎么办——”撒加放下茶盏,伸左手去捶右肩:“你们瞅哪个最不顺眼,拎来扔上御座便是。”

阿布方欲应承,侍卫禀报道:“御史大夫求见。”

撒加道:“教他进来罢。”

阿布会意,驱车退去,屏风后,却听撒加懒声道:“人都死了,跟他兄弟较什么劲?我也略有耳闻,艾俄罗斯他兄弟……好像叫艾欧利亚罢,也算个人才,古人不说了么?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这会子南蛮闹得挺凶,姑且让他去罢,就当是——代兄赎罪。”

阿布默然,若有所思,半晌无语。

城门。

“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瞎了狗眼!孤——寡人是真命天子!先王惠的叔叔!你们——”

“还真什么话都敢说,”迪斯冷笑一声:“把他舌头割了。”

“你——”

一条人舌血淋淋躺在地面。

“拖出去,斩首示众!”迪斯挥挥手:“把头挂在城门上,以为后人鉴。”

墀地,草原。

初雪覆地。

骆珀抱了一捆干草,叨叨道:“别急,别急,都有份儿……”

一面说着,一面将草料洒在食槽中,牛群缓缓步上前来,骆珀欣喜的抚着它们。

“他……”牛栏之外,牛群主人早骇得面无人色:“他就是骆珀。”

修罗犹豫半晌,终于步入牛栏,问道:“敢问阁下,可是骆珀?”

骆珀道:“我就是,有事儿吗?”

修罗倒身拜道:“臣修罗,恭请殿下还宫即位。”

身后,一干甲士拜倒。

骆珀骇得摔在地面:“你……你说什么?”

“殿下乃是当今王室之后。”修罗道:“臣修罗,恭请殿下还宫即位。”

骆珀愣了半晌,方才爬起来:“你……你是说……我……我要做……要做王上了?”

修罗叹息一口气,点点头。

骆珀倒退一步,急促喘着气,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要做王上了?!我要做王上了!”

他像疯子一样冲进牛群,抱抱这头,亲亲那头:“我……我要做王上了……你们看,我要做王上了,对,对,这么些年了,就你们对我好,你们……大大有功 ——你,封为将军;你,做大夫;你——你做丞相……哈哈……你们跟着我,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修罗默然,他的甲衣覆着清晨的薄霜,寒光照人。

半月后,揽星宫。

骆珀身着九龙衮袍,抱起一头牛犊。

“陛下,”太卜结结巴巴道:“登基大典,这……这……”

“这什么?!”骆珀道:“这是寡人的宝贝,寡人要封它做太子!你敢对当今太子无礼?!”

“陛下……”

“罗嗦什么?!”骆珀怒道:“你们再罗嗦,寡人便不作这王上了,真当寡人爱住这种犯黄病的房子么?”

太卜无言而立。

阿布府邸。

“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

阿布正瞅着面前的残局出神,听迪斯一嚷,回头笑道:“哟,火气倒不小,谁蠢了?”

“还能有谁?!”迪斯恨恨道:“就你们扶上御座那只土鳖!”

“人蠢就蠢呗,”阿布笑道:“你生的哪门子的气?”

“阿布,”迪斯怒道:“亚相怎么说?只要亚相一声令下,老子今天就砍了那昏君去!”

“你说你堂堂一个人,跟些牲口犯什么干戈?”阿布笑道:“你不嫌丢人,我都嫌丢人,来,喝口茶,清清火。”

迪斯接过茶,冷笑不已。

“好了好了,别气了,过来帮我瞅瞅,”阿布道:“这局棋该怎么走?”

迪斯凑过脸去,看了一回,拈起一子,拍在盘上。

“到底是行军打仗的主儿,”阿布拊掌笑道:“就是不一般。”

迪斯哼一声,又低声问道:“阿布,你和亚相……这回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骆珀那家伙,整一个败家子——”

“我说迪斯,你这不挺明白的么?”阿布伸指抚过棋盘:“咱们现今要的,就是这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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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林匹斯历,前247年,秋,圣国出榜,请各地王室宗亲归,约先入为君。众宗室闻讯,归,自相屠戮,哀王叔莫杀五亲先行入京,以为得,遂命文武百官迎贺。撒加曰,未知其真伪。乃令老宫人往视,归而告撒加曰,真王叔矣。撒加曰,善,命其次日告群臣。是夜,宫人遇刺,投尸于井。撒加乃令人复寻旧宫人往视,曰,非王叔矣。撒加闻言,命迪斯斩王叔莫,悬其首于城门,以为偷天者戒。

冬,国尉修罗自墀地寻得王室远亲骆珀,撒加与众臣议,曰,有言在先,先入为君,遂立骆珀为王。骆珀一脉败落已久,在墀地为牧倌,嗜牛如命,竟怀犊登基。又划宫苑豢养牛群,绸缎为衣,各封其品,曰,牛将军,牛大夫,享朝廷俸禄。群臣大哗,修罗往谏,骆珀大怒,罢修罗为庶人。又罢若干谏臣,众臣皆敢怒不敢言。亚相撒加见此,乃称病不出。

骆珀爱牛,尝出宫放牧,牛群随宫车四处游蹿,践踏无数,久而久之,国人皆有怨怒。

前246年,夏,骆珀出宫,牛群随之,有牛将军踏死幼女清。清父屠户巴见女惨死,挥刀奋起,屠牛于市。骆珀闻讯大怒,命司市官斩屠户全家。司市官笑曰,陛下有牛将军牛大夫,自有牛司市,何不请其从命?骆珀怒更甚,挥剑斩司市官,自引群牛杀奔巴家,巴飞步走脱,骆珀乃屠其妻母。余怒未息,又令人焚巴家室并其邻里数十户,方纵牛而去,栖于鹏山行宫。

是夜,巴一身素缟,哭于市。乡邻皆怒,齐操农具攻鹏山。卫尉依迪斯命,按兵放行。

骆珀自梦中惊醒,见行宫火起,群牛混乱,乃大呼曰,勿伤吾牛。呼喊处,竟往火起处寻牛。

宫梁不堪火焚,塌,困骆珀于其下。骆珀不堪焚身之苦,乃呼告求命,屠户巴闻声而至,挥刀割其首,以雪一家之恨。

迪斯见鹏山火起,乃率兵围山。屠户巴执骆珀首级出,曰,此事皆因一己而起,当因一己而终,今家室之仇已雪,无所恨,愿以命偿命,勿累他人。言迄,挥刀自刎。乡民恨意犹甚,乃与官兵怒目相峙。迪斯令人请亚相撒加并文武百官至此。撒加出,视骆珀之首,曰,无道者不足为君,令废骆珀为庶人,不得入梓山王陵。又令厚葬屠户一家,开府库,以赈受灾乡民。乡民悦,乃退。

太史沙迦曰,以臣废君,于礼不合。

杀戮无辜曰厉,暴虐无亲曰厉,愎狠无礼曰厉,扶邪违正曰厉,故谥为厉王,在位不足八月。

次日,撒加召众臣,曰,前车之覆,后车之鉴,立王须先立德,断不可轻举妄为。群臣皆以为然。

曰,国不可一日无君。

群臣乃请撒加摄政,主持大局,坐北为孤,称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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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京地。

轩竹居,两名书生凭栏而立,望向蜂拥而去的人群。

怀义叹道:“君臣父子,自古皆然,而今君不君,臣不臣,还搞什么万民请愿?成何体统?礼义崩坏,社稷危矣。”

“此言差矣,”怀仁道:“古人有云,仁义所往曰王,民往归之。又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以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前番万民请愿,今日又是从者如流,便是以臣为君,亦是民心所向,贤弟只知于礼不合,却不知舍本逐末甚矣。”

“怀仁,怀义,”正说话处,却听背后有人喜滋滋唤道:“你俩杵这儿作甚呢?”

“米罗,”怀义笑道:“看你红光满面的,拾着宝了?”

“宝倒没拾着,却也差不离儿了。”米罗笑道:“前门那边热闹得紧,会写字的留名,不会写的按手印,一个名儿换一个饼,这年头,这么好的买卖可不跟宝一般?这不,我来来回回写了十五回名字,领了十五个饼。你俩要是得闲,帮我签名领饼去,过了这村可再没这店了。”

怀仁奇道:“有这般好事?”

米罗笑道:“没听人方士说么?多年前有个女人踩了龙王的爪印,便有了咱们亚相,如今人现了龙颜,祥光瑞气,遍布京城,让咱们都去拜龙子。我就琢磨呢,别说是个龙子,好道是龙王受了拜,也得降两滴甘露不是?果不其然,真掉馅饼了。”

怀仁方才明白米罗所指,正色道:“民意,社稷之重,怎能如此儿戏?”

“民意?这白面饼换来的东西?”

怀仁哑然。

米罗冷笑道:“这天下的民意,就是典水堤边的柳,这人攀了那人折,穷热闹时妆点门面的货色,便儿戏怎的?”

“话虽如此,”怀义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贤弟此举,太失天下读书人气节!”

“你这算饱汉不知饿汉子饥。”米罗苦笑道:“十年寒窗无人问,百无一用是书生,寄人篱下,书生志气顶个什么?上回请愿散铜板儿,去得晚了,比嫂子少领了三个,挨了三顿臭骂,这回要再少领,我嫂子非掐死我不可。”

说着,将怀中十来个饼塞给怀义,道:“罢了,你讲你的气节,我涎我的二皮脸,我也不勉强你。这些东西先放这儿,你帮我瞅着总可以吧?你放一百个心,我米罗无德无能,不名一文,这天下读书人的气节,也不是我失得了的!”

“你——”

米罗却不等他说完,只顾捋起袖子,向人群奋勇冲去。

十日后。

金銮殿,撒加视朝。

治粟内史出列奏道:“京郊秋收,自田间掘出古鼎一尊,上纂刻亚相千岁名号,臣以为天降神物,不敢私匿,奏请亚相圣裁。”

“哦?”撒加笑道:“请上来看看。”

治粟内史乃令侍卫抬上一尊铜绿色的古鼎来。撒加步下御阶,近前相看,果见鼎面隐隐纂刻着撒加二字,古鼎铜锈斑驳,呈璇龟甲纹,甚是庄严。

撒加伸手抚过鼎铭,淡淡一笑:“你别说,这俩字倒还真像是孤的名儿。”

治粟内史忙伏地叩首道:“鼎乃天子之兆,臣以为,天意不可违,请亚相顺天命,南面为君。”

“这话说的,”撒加一笑,望一眼修罗,道:“修罗,你怎么看?”

修罗执牙笏奏道:“臣以为,社稷之重,在德不在鼎。”

治粟内史道:“国尉是说,亚相无德无能?”

修罗怒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治粟内史冷笑道:“前番万民请愿,是国尉力排众意,指宗室为天之子,天意所在,民愿为地,是以民愿不可违天,今天降纶音,国尉又如此这般,是何居心?”

修罗大怒,正欲答话,撒加摆手笑道:“修罗赤胆忠心,直言直语,天地可鉴。都是一殿之臣,以和为贵,都退下罢。”

治粟内史鞠躬道:“是。”

修罗一腔话俱是噎住了,只得怏怏道:“是。”

迪斯出列,取出万民请愿长绢奏道:“前番京地万民请愿,亚相不纳。今天降祥瑞,京地万民又复请愿,臣以为,天意所指,民心所向,请亚相南面为君。”

撒加微微一笑,环视群臣。

御史大夫率先出列,奏道:“臣附议,请亚相南面为君。”

“臣附议。”

“臣附议。”

一殿之臣,纳头下拜,齐声奏道:“臣等奏请亚相,顺天意,应民心,南面为君。”

修罗形单影孤,直直立在跪倒一殿的文武百官间。

默了半晌,修罗闭上眼,慢慢跪下,叩首奏道:“臣修罗,奏请亚相……南面为君。”

撒加俯视朝堂,须臾,傲然昂起头:

“天意不可违,民心不可拂,孤今依众卿所奏,即位为君,改元‘乾鼎’。”

“万岁,万岁,万万岁!”

夜,揽星宫。

“阿布恭贺主公万千之喜。”

“是阿布啊……”撒加捶捶肩道:“登基即位,说起来倒还真算件喜事儿,可太水到渠成了,倒不觉着喜庆了。咱们那个嗜牛如命的糊涂王上说,这揽星宫犯黄病,我看也是,横瞅竖瞅都不舒服,这哪儿能住人呢?”

“求之辗转反侧,得之弃如草芥,”阿布笑道:“人心自古不知足,连主公也免不得俗套。”

“没大没小的,赶明儿封了你这刀子嘴去。”撒加笑道:“不过,也亏得你们本事,还真又凑到万民来请什么命。”

阿布笑道:“主公福德所致,天下自然归心,莫说一次两次,便是十次百次,百万之民,又有何难?”

撒加微笑道:“你啊,净知道拣好听的说,报喜不报忧。”

言迄,收敛笑容,若有所思的默了一阵,却命人展开长绢,一字一印抚着。

“福德所致,天下归心……”

撒加自言自语道,将手放在心口,忽然长舒一口气:“要真这样就……”

“主公,”阿布笑容忽然凝重起来:“您……”

“福德所致,天下归心……”撒加只是黯然立着,重复道:“说得好啊,寡人是……福德所致,天下归——”

撒加停住话语,将手放在一个名字上,默了半晌,回走数步,再回走数步,复回走数步……终于苦笑起来:

“这‘为饼竞折腰’谁呀?”

*************************************************************

前246年,夏,京地万民请愿,请撒加南面为君,撒加坚辞不受。

秋,乡民于京郊掘得古鼎,璇龟瑞纹,纂书撒加名号,治粟内史载而献之,以为神物天降,遂请撒加遵天意,南面为君。京地万民亦复请愿,迪斯奏陈。

九月,撒加挟天意民心,即位为君,改元“乾鼎”,大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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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13: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回 为谁作嫁

奈地,秋风萧瑟。

撒加站在堂前,静静地凝视着床头那位苍老而安详的女人——他的乳母,孙氏。

太医诊了半晌脉,面色灰白:“陛下。”

撒加望着太医,太医缓缓摇头。

一股寒意沿脊梁迅速遍及全身。

撒加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长叹一声,低低道:“寡人……知道了,你下去吧。”

撒加默默上前,坐到床边,握住孙氏的左手:“……娘……”

孙氏缓缓睁开眼,颤声道:“陛下,可别这么叫……老身……老身当不起啊……”

撒加含泪道:“您别这么说,在这世上,没人比您待寡人……待我更亲……孩儿心里,您就是娘亲……比亲娘还……”

“傻孩子啊……”孙氏颤巍巍伸手,抚过撒加的面颊:“有你这份心,嬷嬷……死也知足了……”

“孩儿……”撒加道:“不让娘走……”

“老爷、夫人在那边……在那边等着我,”孙氏摇摇头:“等了二十几年了……还有隆儿……暻儿……他们都在那边,”孙氏指着空荡荡的墙:“在那边……”

撒加象被烫了一般,松开手,站了起来。

“你……怎么了?”孙氏看着撒加:“脸色……这么白……不舒服吗?……”

撒加默了一阵,又坐下来,孙氏伸出手,撒加握紧它。

“嬷嬷……也不想走……”孙氏含泪道:“都说真龙天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这么些年,你人也瘦了……瘦了……这么多……你打小就没了爹娘……嬷嬷一走……这世上就剩得你一个,连个知疼着热的伴儿都没有……你——你……”

“方才太医说了,”撒加道:“娘天年……未尽,以后的日子……还长……”

“嬷嬷没有用……”孙氏道:“就是活着,也……也帮不了你。隆儿又去得早……不然的话,也能给你分些忧……”

“娘……”撒加默了一阵,道:“加隆……加隆是——是孩儿……”

“那些事儿……也怪不得你……”孙氏流泪道:“这本就是掉脑袋的事儿,要怪……也只能怪隆儿他太轻率……叫人抓着了把柄……可他最终……竟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

“是孩儿——”撒加咬咬唇,道:“是孩儿不甘久居人下,出此下策。”

“你——”孙氏睁大眼:“你怎么能……”

“是孩儿不义……”撒加含泪道:“请娘责罚。”

“手心手背都是肉……”孙氏叹道:“你叫嬷嬷……叫嬷嬷说什么好……”

撒加低头不语。

“嬷嬷不怪你……也没法怪你……”孙氏淌下泪来:“隆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比自家孩儿更亲三分……嬷嬷知道,他也不会……不会怪你……可九泉之下,见了老爷夫人……老身该……怎么交待……”

“别说了,娘……”

“嬷嬷要走了……”孙氏道:“去地下陪隆儿和暻儿……”

撒加猛然握紧孙氏的手:“孩儿不准娘走,娘,孩儿还没有——”

孙氏默默摇头,撒加黯然。

“还没有……”

孙氏目光一黯,阖然长逝。

撒加搂住孙氏,潸然泪下。

夜。

撒加披麻戴孝,坐在冰冷的地面。

“陛下,太史来了。”

“宣——教他……进来吧……”

撒加只是颓然坐着,沙迦走上堂来,撒加也只是微微转动一下干涩的眼。

“微臣——……见过陛下。”

“免礼吧……”撒加道:“寡人……我知道你恨我……不情不愿的礼数,大家都别扭,少一番,是一番……”

沙迦默然不语。

“不久之前,”撒加道:“有人对寡人说,寡人身边,永远都不会有正人君子……可这些日子,寡人却特别想找个正人君子……聊一聊……寡人思来想去,这朝堂上的正人君子本也没剩两个了,能跟寡人说句话的,怕也只有你了……”

“臣……不敢当。”

撒加伸手指指面前的地面:“太史……请坐这儿吧……”

沙迦并不开言,整襟正坐。

“寡人看了你父叔写的书,”撒加道:“他们把寡人写得……实在歹毒,什么卖弟求荣,什么弑杀忠良……你笔下呢,怕也好不了吧,弑君篡位,大逆不道,末了,还要加上一段段儿的口诛笔伐,是不是?”

沙迦不语。

“怎么不说话?”撒加道:“抬起头来,看着寡人,是,还是不是?”

“臣,只知述史,不敢妄评。”

撒加扬扬眉:“哦?”

“斯事已矣,今复何议?沧海横流,大漠无言。”

“你——不议……”撒加道:“可天下人会议。寡人这一路,血雨腥风,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不干净,也干净不了……可如今,静下心来,寡人就在想,寡人做的这些事儿,天下人,能谅解吗?后世的人,他们又该怎么说寡人呢?”

沙迦默默望向撒加。

“说吧,说实话。”撒加道:“你放心,寡人既当初没杀得了你,今日就——不会杀你。寡人今天,只想……听句实话。”

沙迦摇摇头:“逝者如流,刻舟行远。千秋万载,君侯将相何其之多,能各有吊客几何?”

“你是说——”撒加冷笑道:“寡人一生叱咤,尚不足为后人道?”

沙迦平静的望着撒加。

“大胆!”

沙迦傲然不语。

“太史……到底是明白人。”撒加忽然长叹一声,道:“这庙堂上的事,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也不知谁为谁做了嫁。今儿你得势了,拉一帮人,打一帮人,明儿墙倒众人推,古往今来,莫不如此。千秋之后,人指着史册说,他们那是在——唱大戏。”

生旦净末丑,寡人……我又算得哪一角?

撒加闭上眼,忽然自嘲一笑:“寡人听闻……太史抱着史册在典水边上哭了七天七夜,实实……不像今日这般想得通泰的人。”

“臣亦曾闻陛下举剑逼史,欲诛此戏文之笔。”

撒加笑起来,神色却显出悲凉。

“日中则移,月满即亏,自古皆然。”撒加叹道:“而今志得意满了,烦心的事竟一桩接一桩,没个完。只道是南面为君,广有天下,可也买不到后悔药。”

“陛下……后悔?”

“那得看是什么事儿了。”撒加默了片刻,忽然又笑了一下:“今日的寡人,或许不会杀了你的父叔——弑君篡位,做都做了,再装门面,也是穷讲究。可有的事儿,有的人……”撒加默了半晌,抬眼望向加隆的灵牌:“便是——明知会悔,再来千百次,还一样会那么做。”

沙迦默然。

撒加站起身来,向神龛上供奉的牌位走去。

小的时候,有个算命的先生说,你我是两条孽龙,翻江倒海的种。

时至今日,我也没法相信,你会就这么简单的死了。

不过,那倒无所谓。

我这半生,杀的人,太多,结的怨,也太多了,加隆,你不过是其中之一。

冥冥之间,自有天罚,我或早或晚……是不得善终的,但那已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

既做得弄潮儿,浪尖上行走,便是给浪吞了,也该无怨无悔。

——你听着,撒加,你把我害到这一步,我就是死也恨你。但是,我不会怪你。

没人比我更了解你,撒加忽然想,我们都不是甘居人下的人,哪怕要踏着彼此的尸体前进。

我不那么做,你迟早也会那么做——我只是快了一步。

如若当初,死的人——是我

——我也一样不会怪你。

撒加伸手去抚加隆的灵牌。

“生不能五鼎食,死当五鼎烹——寡人……就是这样的人,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次日,晨。

“天亮了?”撒加按住汗涔涔的额头:“寡人记得方才躺下不久,这天……它怎么就亮了……”

“这天……才刚亮。”随侍仆射道:“陛下,龙体珍重——”

“不歇了。”撒加起身道:“反正也睡不着,更衣吧。”

仆射应了一声,按剑侍立一旁,婢女们鱼贯上前。

“寡人昨儿恍恍惚惚的……”撒加道:“好像召了什么人来着?”

仆射小心翼翼道:“可是太史?”

“太史?……”撒加想了一回,道:“好像是他。寡人……跟他说了不少话——不少话……”

撒加顿住话头,忽然皱起眉来。

仆射心惊胆寒的垂下头。

“你——”撒加道:“去太史那儿瞅瞅。”

“是。”

“等等。”撒加咬住嘴唇,低声道:“不许惊动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许惊动——懂了吗?”

仆射点点头,悄无声息去了,不多时,仆射归来,自怀中取出一筒书简。

“陛下,太史伏在案头睡过去了,裨将没敢惊动任何人。”

“太史……”撒加上前一步,取过仆射所呈书简:“也不知道?……”

“太史也不知。”

“当真不知?”

“回禀陛下,”仆射道:“裨将以为——太史大人,怕是要到晌午才能醒过来。”

“你……”撒加看着仆射,以眼色询问,仆射点点头,撒加舒口气,低声道:“做得好。”

撒加回身到案前坐下,展看书简。

看了一回,撒加将书简掷在地面,拍案而起:“该死!”

仆射一怔。

撒加负起手,愤怒的来回走动:“他敢这么写……——寡人要杀了他!……杀了他……”

仆射小心询问道:“陛下说的……可是太史?”

“还能有谁?!”撒加拂袖,勃然大怒道:“他胆敢——胆敢……毁谤寡人……毁谤……”

仆射默然,上前一步,抱拳道:“裨将——这就去杀了太史……”

“回来!”撒加怒道:“谁教你去杀太史?!”

“裨将死罪……”

撒加背着手,局促不安来回走着。

“你——”撒加指着仆射,咬了半晌牙,方才指着地面书简道:“你……你把这谤书给寡人烧了……烧了……不,把这谤书……——放回去,对,放回去,不可让一人知晓。”

“遵旨。”

“慢着——”撒加忽然扬手止住仆射。

“陛下,还有何吩咐?”

撒加低头想一回,道:“你把这册子放回去……寡人的旧褂子,叫人拾掇一件,给太史披上。”

“陛下,这……”

“就这么办吧。”撒加伸手揉揉太阳穴,疲惫道:“现今这世上,能把寡人气成这样的人也不多了,好道是物还以稀为贵呢,就——由得他去罢……”

仆射领旨而去。

“陛下,请用茶。”

撒加猛然扭头:“你说什么?!”

婢女娥儿道:“陛下喝杯茶暖暖身子。”

“用茶……”撒加呆了一回,方才伸手接过茶盏,饮过一口,道:“这茶倒是清凉,提神。”

说着,将茶盏放回原处。

娥儿接了茶,方欲施礼退去,撒加忽然道:“你……昨晚可有听见什么声儿?”

娥儿一惊:“此处夜间确不如宫里清静,声响也杂,不知陛下指的是?”

撒加伸手去捶肩膀,默了一阵,道:“寡人听着……倒象是谁家女孩儿哭了……可这四围也没个乡邻,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

娥儿道:“夜间风大,想是山里头的小兽冻着了——婢子在乡下的时候,曾听老人们说,山里头的小兽叫唤起来跟婴儿哭没个两样的……”

“你说的……”撒加想了一回,道:“有理,有理……”

正出神处,侍从入来奏道:“陛下,太卜在外候旨,陛下今儿可摆驾还宫?”

撒加向娥儿一摆手,娥儿忙托了茶盏退去,出得房门,几乎站不住,靠在墙边,长舒一口气。

“还摆什么驾……”撒加道:“没心情。你们去雇辆旧车,趁着这身衣服,顺路去集市走走。”

侍从应一声,施礼退去。少顷,雇得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撒加整衣登车,挑起细竹卷帘,马车往市集一路驰去。

“那宅子……看上去怎么这么眼熟?”

“禀陛下,”侍从笑道:“那是光政家宅。”

“光政?……”撒加道:“这名儿听起来倒顺……”

“陛下忘了,”侍从道:“当日艾俄罗斯就戮,多得这位光政助力。小人还记着,那日陛下一高兴,还收了个义女……”

义女?……寡人在世上……还有个义女……

撒加一呆,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思忖一回,道:“你这一说,寡人倒记起来了……她……也该有一岁了吧?……”

侍从掐指一算,道:“约摸一岁有余。”

“来都来了,”撒加道:“就去看看吧。”

光政闻讯,大惊失色,又不敢表露,只得举家来迎。

“平身吧。”撒加环顾一眼,见商姬面露惧色,怀中一团不安分的东西不住挣扎,最终啼哭起来。

“这个孩子……”

就是寡人……所收的义女?……

撒加默了一阵,道:“寡人既已收做义女,欲带她还宫,各位……意下如何?”

光政强颜欢笑,只得点头应承。

商姬黯然,泣下不止。

“寡人亦知母女情深,”撒加道:“可准夫人随时入宫探望。君无戏言,夫人勿忧。”

商姬含泪谢恩。

撒加问道:“她……可有取名?”

光政道:“草民不敢作主,还请陛下赐名。”

“太卜,”撒加道:“你来瞅瞅,这孩儿命相如何?”

太卜闻言,上前接过孩子,凝神细观,大骇,面色灰白:“这——这……”

“怎么回事?”

“禀陛下,此女……此女……乃是天煞孤星,万不可留。”

撒加冷笑道:“难不成她还克父?”

“岂止克父。”太卜道:“克家,克国,甚于克天下——”

“胡说八道!”

当日杀婴,撒加原是心中有愧,闻言,自然疑是前朝遗老借题发挥,不由得大怒。

太卜骇然,伏地战栗不止。

“太卜如此忠于旧主,”撒加冷冷道:“怎么不去地下尽忠?”

“臣失言……陛下恕罪……”

撒加冷哼一声,目光如电,直视向太卜放在地面的幼女。

天煞孤星……

幼女无邪的爬在地面。

克家……

幼女摇摇晃晃直立起来。

克国……

幼女迈出一步,跌倒,扭头去望撒加,咯咯微笑。

克天下——

幼女向撒加爬去,伸出手,含糊不清呀呀道:“爸……巴……”

撒加怔住了。

她……叫寡人……叫我……

死一般寂静。

我……有女儿了?……撒加听到一个声音说,我有女儿了!

他忽然觉得什么都不及一个女儿来得宝贵,至于太卜说过什么,俱是忘了。

幼女又笑,呀呀道:“爸……巴……巴……”

撒加闭上眼,长叹一口气,终是弯腰将幼女抱起来。

“天定胜人,人定——亦能胜天。巫卜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不必太过在意。”撒加道:“此女既始于布衣,不可忘本,就赐名纱织吧。即日起,册封为怀婴公主。”

次日,阿布匆匆入宫。

尚未进殿,两个婢女端盆子出来,见着阿布,忙拦住道:“先生请留步。”

“陛下呢?”

“昨儿小公主闹床,陛下哄了一晚,刚睡下……”

阿布愕然。

“先生是没见着,小公主一喊陛下,陛下就高兴得什么似的……”

“岁把的孩儿,刚学会个字儿,还不逮谁管谁叫爸啊?”

“你啊,这可算是嫉妒,有本事你叫一个试试?”

………………………………………………

阿布转动四轮车,默默离去。

冬,夜,揽星宫。

“陛下。”

“是阿布啊。”撒加道:“这么晚了,是出什么事儿了么?”

阿布摇摇头。

撒加慢慢踱步,大殿之内,月光如洗。

“以往,陛下的心思,阿布虽不能全中,可也总能贴着点边儿。”阿布开言道:“可这一回,阿布却怎么想也不明白,陛下收养光政之女……”

“王女之死,也有纱织的一份。”撒加面色一寒,道:“如若寡人不得好死,她也要陪葬。”

“是吗?”阿布道:“如若陛下千秋万载,陛下又作何打算?”

“咱们太卜不是说了么?这小妮子命犯克星,克家,克国,克天下,天意已决,岂人力所能挽回?”

“巫卜之说……陛下当真相信?”

撒加默然。

“哀王惠生得糊涂,死得也糊涂,”撒加道:“可这个糊涂人儿临死,却说了句明白话。他说,孩儿啊,你泉下转生,生生世世,都莫再生于帝王之家。”

阿布默然不语。

“千秋万载,那是臣子们唱来好听的。江山轮流转,指不定哪天就转到谁家了。”撒加道:“阿布,你说说,有朝一日,寡人的儿孙们……是不是也会这么恨生不恨亡?”

阿布默了半晌,终于闭上眼,点一点头。

“父传子,子传孙……”撒加道:“这些日子,寡人一直在琢磨——这御座,当真是块传家的宝贝吗?寡人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糊涂了……所以寡人就想,倘百年后膝下无嗣,这御座,便传了纱织也无妨……那也是她的命,是——天意。”

“所以陛下……”阿布朦胧一笑:“可阿布总觉着,陛下——不是这般放得下的人。”

“拿得起,放不下……寡人……是放不下。”撒加道:“可我这心里头,空荡荡的,就像这深宫幽院,除了几根大柱,什么都没剩下。”

“陛下……”阿布道:“变了。”

“变了……”撒加道:“大概是吧。”默了一阵,撒加道:“夜深了,怪冷清的,睡不着,咱们君臣聊聊吧。”

阿布摇摇头:“阿布此番,是特来向陛下辞行的。”

“你……”撒加愕然:“要走?……”

“阿布所学,不过钩心斗角,尔虞我诈,钻营排挤而已,都是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陛下大事已定,所需……该是相国史昂那样的人,那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国之栋梁。阿布……只会祸国罢了。”

撒加注视着阿布。

“况且,阿布跟随陛下,是仰慕陛下一身冲天豪气。”阿布又道:“而今的陛下,就像一条湍急的河流,转一道弯,就忽然进入了平原……您……已经不是那个令阿布仰慕的陛下了。”

“你——”撒加轩眉一昂,双目冰蓝,如电:“胆敢弃寡人而去?!”

“陛下方才说……胆敢……”

撒加傲然注视阿布。

“是了……该知道的事儿,阿布知道;不该知道的,阿布也知道得太多。”阿布淡然一笑,道:“古人说的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今陛下功成名就,阿布能作的事儿,也没了,现今,要杀要剐……也是迟早吧……”

“你……走吧,”撒加默然,半晌,方才道:“走吧,寡人不会杀你,也……不拦你。”

阿布转动四轮车,向殿门滑去。

“阿布。”

阿布停住车。

“你说寡人,不是放得下的人。”撒加说道:“寡人也告诉你,你也不是耐得住平凡的人!”

“大概……”阿布仰起头,默默吁出一口气:“是吧……”

静默,除了车轮嘎吱作响,不久之后,这单调也消失在暗夜中。

走了……都走了……

“孤家寡人,”撒加独坐在台阶上,怔怔瞅着月下自己的影儿:“孤家寡人。”

“陛下,请用茶。”

撒加猛然扭头:“你说什么?!”

红衣婢女大骇,战战兢兢道:“奴婢说……陛下……请用茶……”

“用茶……”撒加默了半晌,却不接茶,问道:“小公主呢?”

婢女道:“想是睡去了……”

“哦——”

撒加怔怔伸手托起婢女下巴,不经意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回陛下,奴婢叫做媚儿。”

“媚儿?”撒加道:“人如其名……你啊,坐这儿,咱们……来说说话儿……”

两柱香后,媚儿喜滋滋飞出宁寿殿。

婢女娥儿迎住道:“老天爷哟,你可算出来了,担心死大家了。”

媚儿笑道:“有什么可担心的?陛下问我名儿了,还说我长得娇媚,就像名儿一样……”

娥儿松口气道:“没事就好。”

媚儿道:“你说,陛下是不是看上我了?”娥儿瞅着她,媚儿喜道:“陛下说啊,媚儿,人如其名。你啊,坐这儿,咱们来说说话儿……”

娥儿忙掩她口道:“别想入非非了,去,把茶倒了。咱们做婢女的,本本分分才是正经——”

媚儿冷哼一声,端了茶去了。

一个时辰后。

“知道陛下说我什么吗?陛下说啊,媚儿,人如其名——”

娥儿望了媚儿一眼,扭头不说话,媚儿哼了一声:“你呀,板着个脸,这可能讨得什么好?”

娥儿不说话,媚儿捋捋袖子,又牵个婢女道:“喂,知道陛下说我什么吗?”

婢女不语。

“不说话,可我也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媚儿冷笑道:“你们啊,是吃不着葡萄反嫌酸。”

瞅得四下寂静,喜滋滋自语道:“我告颂你们,陛下说啊,媚儿,人如其名。你啊,坐这儿,咱们来说说话儿……”

说毕,心中欢喜,掩齿偷笑不已。

“什么声音?”撒加从梦中惊醒。

媚儿骇然,怔住,不敢答话。

撒加环顾婢女,一个个噤若寒蝉,撒加举手按住汗涔涔的额头。

刚才……好像是婴儿的哭声……那毫无疑问是个女婴。

“你们,可听见哭声了?”

“禀陛下,”媚儿松口气,忙答道:“奴婢什么也没听见。”

“没听见?……不对……你再听听……”见媚儿一脸茫然,撒加勃然大怒:“没听见?!这么大的声响你没听见?!欺君大罪,拖出去,杖毙!”

“陛下饶命——饶命……陛下……我是媚儿——是媚儿啊,陛下!——……”

撒加转过头,盯着剩余的婢女,怒道:“你,你——……还有你,听见什么没有?”

“禀陛下,”婢女们齐刷刷跪倒,脸色煞白:“奴婢们都听见了。”

“对,我就说……这么大的声儿,没理由听不见的……谁?!谁家孩子没个管教的……纱织……小公主呢?小公主哭了,除了她没别人了……去,把小公主带来。”

婢女们抖成一团,竟忘了应话,娥儿猛醒不是头,忙应道:“是,婢子这就去。”

行个退礼,举灯便往沁馨阁奔来,只见沁馨阁早熄了灯火。

娥儿入得门来,悄声问道:“小公主呢?”

嬷嬷道:“睡着呢。”

娥儿道:“赶紧弄醒了,带去见陛下。”

嬷嬷道:“岁大的孩儿,醒了不还得哭翻了天。”

娥儿道:“姑奶奶哟,哭翻天可就好了,她要是不哭,咱们一干人今晚可都没命了。”

嬷嬷听得蹊跷,一问,唬得魂飞魄散,慌忙掐醒纱织,抱着奔宁寿殿来。

“寡人就说,”撒加道:“果然是小公主哭了。”

纱织泪眼汪汪的四下环顾,见着撒加,破涕为笑,伸手要抱。

撒加伸手接过,缓口气道:“天可怜的,看把咱们小姑娘哭的,嬷嬷怎么当的?该打,该打。”

那嬷嬷何等精明,忙道:“老身该死。小公主哭着闹着只要陛下,老身想陛下已然就寝,不敢惊扰,正没奈何,可不,陛下竟已知了。”

娥儿忙道:“还是陛下圣明,婢子们就是闻得声响,也一时没想过来。”

撒加微笑道:“是你们不济。”

嬷嬷忙点头称是。

“好孩子,”撒加哄道:“父王累了,乖些,跟嬷嬷睡去。”

纱织不听,伸手去抓撒加的长发。

“这是王命……是圣旨,听见没有,是圣旨。”

岁大孩童哪理会什么王命圣旨,纱织咿咿哦哦着,不悦的伸出小手去擂撒加的脸。

撒加沉声道:“你——竟敢抗旨?!”

纱织咧嘴咯咯笑起来,又伸手去扯撒加的面皮,一干婢女看得目瞪口呆,嬷嬷慌忙跪倒:“陛下,小公主年纪尚幼,不懂事……”

“胡说八道,”撒加道:“天不怕地不怕,这脾气,像我。”

又哄了一阵,纱织玩困了,打个哈欠,终于放弃了撒加的面皮和头发。

撒加将纱织交给嬷嬷:“带她回去。”

嬷嬷慌忙抱回纱织,一干人如蒙大赦。

“等等,”撒加又叫住嬷嬷:“小公主留在这里,你们,把小公主的摇床搬过来,就……放在……放在那儿。”

嬷嬷忙应承,一面哄着纱织,一面吩咐下人们将摇床搬来。

纱织咂吧咂吧嘴,渐渐睡去。

撒加细细听了一回,喃喃道:“终于……安静了啊……”

一面缓缓躺下,挪上被子。

不多时,又坐起来:“你们,把灯都点上,全点上。你,你,还有你,掌灯站在这儿。”

没声了?……没声了。

“累了。”撒加喃喃着躺下:“可以睡了。”

*************************************************************

前246年,乾鼎元年,秋,圣国王撒加乳母孙氏薨,追封为孝慈太后。

哀王崩,撒加常闻女婴啼,召太卜,占问吉凶。太卜占曰,必是失祀之鬼神,求赦于君。撒加闻言,乃阴令人寻王女并艾俄罗斯尸骨,趁夜移至梓山王陵复葬,复大赦天下。

秋,撒加微服巡京郊,至光政府邸,接怀婴公主还宫,赐名纱织。

*************************************************************

太史馆。

纱织蹑手蹑脚遛进来,扮个鬼脸儿,偷偷绕到沙迦背后。

沙迦扭头一笑。

纱织嘟起嘴道:“又被你发现了,没意思。”

沙迦微微笑道:“那臣日后就装作没发现好了。”

“那就更没意思了。”纱织凑上来,攀着桌子道:“在忙什么呢?”

“臣在整理前朝的史册。”

“你们都有事儿可作,”纱织道:“父王也是,这阵子老也见不着,一点都不好玩。”

沙迦叹一口气道:“典水泛滥,赈灾事大,确不容疏忽。”

“泛滥?!”纱织吃了一惊,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扭住沙迦袖子道:“我听人说,典水一泛滥起来,就有好多的人没房子住,可是真的?”

沙迦点点头,眼中透出悲悯。

“真可怜……”纱织道:“咱们宫里有好多空房子,我去告诉父王,把他们都接进来住。”

沙迦一怔:“这……”

“不行吗?”纱织嘟起嘴:“父王真小气。”

沙迦笑起来:“这……倒不能算是小气。”说着,伸手抚抚纱织的头:“放心吧,赈灾的粮草已经发放下去了,今年的水患比往些年小,相信不久就会缓解了。”

“真的?”

沙迦微微一笑。

纱织歪头想一想:“我要是父王,就造好多好多的大房子,让所有没房子的人都住进来。”

静默,沙迦听到自己灼热的呼吸声。

“公主,”沙迦忽然提起笔,正色道:“您可知道,您——这是在对谁说话?”

“我知道,”纱织咯咯笑道:“沙迦叔叔是写故事的人,父王最怕的人就是你。”

沙迦一怔:“怕我什么?”

“怕你把他写成坏蛋。”

沙迦捻笔一笑,并不作答。

“可我不怕你,”纱织道:“我最喜欢故事。你写吧,我知道这会是个好故事。”

“公主……知道?……”

奈姬自门外伸出小脑袋,悄声唤道:“公主……”

“我就来。”纱织撒腿跑到门口,忽然回头笑一笑:“我就是知道。”

沙迦默然。

纱织奔出去,遥遥传来女童们嬉闹的声音。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书僮希瓦抱过一叠卷章来,叹道:“话是好话,只可惜了,虽是养在龙池,到底是尾凡鲤,终入不得九重天。”

“放这儿吧。”沙迦出了一回神,喃喃道:“便不是龙种,怕也是尾难得的变种鲤鱼……”

希瓦一怔。

沙迦却回过神来,拾过一根简,书道:乾鼎三年七月乙卯……

“父王!”纱织汗津津跑进宁寿殿内殿:“父王?……”

不在?……

内殿空空如也,九龙衮袍挂在架子上,胸襟前绣云龙衔珊瑚珠熠熠生辉。

纱织停住脚步,专注的去望那颗硕大的红珊瑚珠子。

她上前数步,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去碰那粒珊瑚珠,冰冷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震。

她直直伸着手,嘴角露出朦朦胧胧的微笑。

外殿中,奈姬旋了一圈,望着空空的匡床,忽然咯咯笑起来。

奈姬偷偷爬上匡床,咳嗽一声。

一殿女童俱笑起来。

“笑什么?”奈姬笑嘻嘻道:“寡人在上,你们还不都跪下?”

女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拥而上,将奈姬按在匡床上,伸手挠她胳肢窝。奈姬不禁痒,一面嘻笑,一面告饶不止。

“都给我住手!”

女童们一怔,纱织双目圆睁:“奈姬,你也下来!”

奈姬默然,从匡床上溜下来。

纱织慢慢走上前去,伸手按住金丝龙垫。

“这是我的东西,”纱织道:“谁也不许碰。”

纱织扭头望向奈姬:“你也不行。”

奈姬又惊又骇,汪了两眼泪,却不敢掉下来。

纱织攀上匡床,伸开双臂,左右看一眼,匡床太过宽大,左右扶手俱是够不着。

纱织左看看,右看看,微微一笑,将手端放在双膝上。

“好了,”纱织微笑道:“寡人在上,你们都来朝拜吧。”

殿外游廊。

“这世道,国难最好发财。”撒加冷笑道:“贪了这么多,还谁也不知道,你这个监察御史做什么去了?究竟是眼睛瞎了,还是良心黑了?!”

御史大骇,叩首道:“陛下恕罪。”

撒加挥手道:“拿下。”

撒加瞟一眼谏议大夫,道:“桂郡的缺儿,你着人处理一下。”

“臣领旨。”

“灾患如此,”迪斯道:“皆因人事不修,人事不修,上天才降下灾祸——臣倒以为,这是老天在警示陛下。”

撒加顿住脚步:“你又瞅谁不顺眼了?”

迪斯道:“陛下说的哪里话?臣一心为国,绝无假公济私之意。”撒加皱眉不语,迪斯道:“臣听街坊流言,当今天下,揽星宫内有陛下,揽星宫外……却还有一位太上皇。”

“谁说的?!”撒加皱起眉:“……光政?”

迪斯微微一笑。

“他敢这么说?!”

“他倒未必敢说,”迪斯笑道:“不过,臣以为,无风不起浪,那光政到底怎么想的,那就说不准了。”

“好啊,”撒加不怒反笑:“不用一枪,不费一矢,仅凭脐下三寸就能改朝换代,一本万利。什么叫做无商不奸?这就叫做无商不奸!”

言迄,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谏议大夫惊出一身冷汗,低声问迪斯:“将军,您说……陛下的意思是……”

迪斯冷笑道:“还不明白么?无商不奸,这年头,你当老实正经人能富甲三地?!”

谏议大夫恍然道:“谢将军指点,下官这就……”

“我看哪,”迪斯摆摆手道:“这事儿还是让修罗经手好了。天下人都知道,咱们的国尉修罗秉公执法,疾恶如仇。”

谏议大夫伸出拇指道:“还是……将军大人英明。”

宁寿殿。

撒加听得殿内女童嘻笑,长舒一口气,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他止住侍从,伸手轻轻推开殿门。

殿内,女童嘻笑着跪了一地。

纱织端坐在匡床上,神色玩劣却端庄。

武王?!……

撒加浑身一震,仰头望去,武王绮罗的幻象退到阴影中,消逝不见。

幽暗的青光落在纱织身上。

纱织缓缓伸出手,朗声道:

“众卿——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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