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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念玉

[圣文原创] [伪武侠坑]芳草斜阳外(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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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02: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卅一回 夜阑人定末

是夜。

月光如水,把一顷碧水映得莹莹生光。

米罗握块饼出得门来,闲闲沿湖而行,月下观湖,心绪总算宁静许多,渐次连瀑布轰鸣也淡了去。此时见得积年落叶湿漉漉的一片,米罗不由心念一动,却住了脚步,将饼放口中咬着,拾过根枝条来,若刀戟般握住,凝神运气片刻,忽而手一抖,将枝条往周遭落叶一挥——这一击灌注他浑身劲力,端的十分强劲,登时就见满地枝叶狂卷而起,泼出一道叶墙,枝枝叶叶纷纷向外飞扑出去。米罗旋了半转,自觉力道转至此已然有亏,便收枝而立,却见那叶墙卷了片刻渐平歇下来,坠了一地。米罗咬饼观去,却见自己挥这半圈积叶,近者约三五丈,远者也不过六七丈,却掷了枝条,将饼从口中取出,微叹一声,心道,惭愧,一面暗忖,叶子是无根漂浮物,须比不得飞镖之类,要将一两片作暗器掷出尚可,若是一大片就难了,我也只得如此而已。且不是横着一片打出,却是环状,若以掌法、剑法而论,全力以赴时总有个使力不均,要将这积叶舞圆可不容易,我也横竖只能舞出个扁圆,想来再加半环撑死也阔不出十丈,以招式将枯叶震出叶环不比其他,越向外环,劲力须得成倍增长……据一辉所言,那日那叫瞬的孩儿所遇之人竟能震出三五十丈的圆,这是何等怪力?!且还不知用了甚手法,那枯叶散去竟能环环相扣……嗯,若是借助锁链一类?……默了片刻,又摇头自语道,便真是锁链也实是可怕,若是精钢之物,三五十丈一环环过去须得多长多重?莫说对敌,沉也沉死了。若是轻柔之物,使是使得动了,恍如米诺斯傀儡线那等——但那等柔物要将成堆的积叶打出去,呈现出那等形态……那便须得有艾俄罗斯一般折枝做剑的功力,但我那兄长使的也不过是三尺长剑,虽不知他究竟能使多长物事做兵刃,但三五十丈的环怎想也不可思议,且无论艾俄罗斯还是米诺斯,所使招式多为直力,若运曲力,须得软功硬功臻于致至,那便难了许多,一辉所遇却是能将环个三五十丈的柔物做兵刃者,且寸寸曲力,落叶成环便知一整条攻击路子上近乎没有须臾力道懈怠。噫,还是不对……想一人能有多高?便真是锁链一类兵器,兵刃太长,势必失之于速,百十丈的兵刃做武器根本无法对敌,与其说将那又长又不好使的软物作武器舞了阔三五十丈的地界,倒不如说是他所使之物并不见长到哪里去,满地积叶是给他加诸所使物上的内劲震开去的,这等内劲……越想越可怕,怕是高出我有十倍——除非是机关。却想起先前沙迦言一辉是能与他对敌之人,那一辉言及所遇黄袍僧,却那般高傲的神色也陡然黯淡下去只垂头道自己不及,真真不知是如何高强才让他也折了锐气,黄袍僧既已不是凡俗高手,与他对敌的也必不是泛泛之辈,无论那叶阵是黄袍僧还是与他对敌之人打出,都不要心存侥幸以为是机关消息的好。

念及至此,米罗不禁有些神思恍惚,却想这一路所遇尽是了不得的神秘人士,先是老祖宗执了他手道莫与某人为敌,又遇着卡妙新收的门徒本事没学几日内力却远在自己之上,这番是修普诺斯,又耳闻不知名的什黄袍僧什从那僧人手中救出瞬的高人,人竟能将满地枯叶一环环震开三五十丈……米罗自家也不知是何滋味了,想武人所痴,也不过这身手艺,原自以不求绝顶高人,却也独步一方,而今所见……难不成果真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拍死沙滩上?

想了片刻,米罗自家与了自家一掌,却捧着饼大啃一口,右手执饼,左手自袖中摸出三五枚尚未煨过毒的针来,就见他身形微动,足下几片枯叶腾起,左手银光微闪,听得嗤嗤数声,那几枚针枚枚穿着一片叶钉向四面。

这便独步一方也不枉了,况且……

哎,米罗笑而自语道:尚无而立,却作耄耋之叹,羞也不羞?还是我那老实兄长说得好,大丈夫行侠仗义,但求顶天立地,至尊于我何加焉?!

至尊于我何加焉?!

当下不由大笑起来,正心下释然,却听呜的一声,便跟人哭一般。米罗登时一惊,心道糟了,方才未见得有人无人,若是误伤可不好。忙定睛看去,原来是只捞月的猕猴,中了针十分忿怒,正朝米罗呲牙咧嘴。千幸得不是人!米罗松口气,那针上也未有煨毒,倒不至要这猢狲性命。正想处,那猢狲暴起,眼冒凶光,吱吱大叫就朝米罗扑过来。这野物天生迅捷于人,米罗一来吃惊,二来,唉,这江湖上争端无数,但也有些不成文的规矩,便如第一招于礼打人不打脸,但这猢狲却是畜生,哪有什么礼数?上来就是照面一抓,米罗慌忙侧身,躲得实在狼狈不堪,孰料那猴子见米罗手里拿着块干粮,长臂在半空一转,嗖的拽了那饼跳开,恶狠狠冲米罗威胁两声,叼着饼飞蹿跑了。

米罗瞪着自家掌中的饼渣,翻了一阵白眼,苦笑道:“算了,这猴子想是饿得发昏,将水里的月亮也当了饼捞,唉,好汉子不夺人口粮,便做方才那针赔礼。”

却听有人道:“贤弟好兴致?”

米罗回头见是艾俄罗斯,因笑道:“哪有什么兴致?!遇着只成精的猴子来的。”艾俄罗斯闻言笑道:“我是未有来过此间,不过原先去峨眉也听得野猢狲厉害,若是三五只一拥而上,便成名的高手也难于招架。”米罗笑道:“此言须是不枉,方才便一只,野得有够厉害。”艾俄罗斯笑道:“无法,不野便算不得‘丐帮弟子’了。”米罗一怔道: “丐帮?”艾俄罗斯笑道:“无他,只是峨眉练家子们顽笑来的。闻这山中猢狲群也规矩森严,若母猴子倒多多益善,但公的却是一群内中只容得一只猴王,小猴子成年便是一场好打,胜者为王败者寇,那打输的猴子便给放逐出去,自立门户,便称它们做丐帮。本地人有上山逗猴子的,带一篓子瓜切了洒去,先来的是猴群,待猴群顺次吃完便有‘丐帮弟子’来了。”米罗笑道:“亏你说得头头是道。”

艾俄罗斯笑笑,默了片刻,又道:“日间那事考虑得如何?”

米罗瞧瞧自家左掌,却握将起来,笑道:“已是写了。”

艾俄罗斯笑道:“我也写了。”

原来先时撒加与修普诺斯讨得一夜时间,便与众人商议,撒加道,此事关诸位一世声名,须深思慎量,不如各人先把各人的意思写在掌上,子时再开掌,届时若一人反对,此事便作罢。众人听了,都道此是最公道,便各个散了。此刻米罗闻艾俄罗斯也写了,便扯他握着的左拳要看,艾俄罗斯笑笑开掌,道:“我的意思你还猜不着?”

米罗往他掌上一瞧,果是偌大一个字——赌,不由努嘴道:“我就知道,你素来重外人轻友人,我又给你卖了。”艾俄罗斯道:“对不住,我知此事——”“免,大道理我可听多了,”米罗道:“艾大左使,这回过了,我与你拆伙。”艾俄罗斯微微一笑,道:“听这话,仿佛‘这回’我也给你卖了。”米罗摊了手掌,笑道:“我这是插标自卖。”

艾俄罗斯一眼望去,米罗掌心也赫然一个“赌”字,也不由大笑。笑过,却看月色道:“撒加与沙迦二人在后庭下棋,已近子时,咱们过去吧。”

说毕,二人往后庭而来。

时月明星疏,习习凉风夹了花香草芬并蒙蒙水汽扑面而至,便见后庭碧草如茵,当间立着根黄桷老树,小说也百十年的光景,也不知怎生造就,那老树有数枝虬根拱出土层,蜿蜒交错,而后如金龙露爪散开,上面嵌了倒方不圆的一棋枰,如寻常山间小亭所置石桌般,上有纵横十九路,两侧各置两方棋盒,撒加与沙迦二人便于此,各执一方棋盒,对坐而弈。

米罗见二人俱在沉吟,便想招呼,艾俄罗斯摆手轻止,示意观棋不语,却见米罗神色颇有些黯然,也不多言便依了,且倚了柴门望着,若有所思。

原来米罗见撒沙二人月下对弈,其景意趣盎然,又时逢夜深人静最易伤情时,却想起早逝的叔父来,便想老祖宗看着我碰棋子便恨,多半是叔父之故。老祖宗只叹他玩物丧志,若专心习武,成不得一方豪杰,强身健体也必是能了,总不至为一谱残局茶饭不思,终呕血而去。我原也不屑此道,便日间那事,当时热闹也无甚感触,今夜见他二人对弈于此,确是闲极雅极,唉,家父也尝说,人各有志,终是无法强求,叔父毕竟是爱吟风弄月的人,家中甚贫读不起书,便痴了弈道,想来所求便是这般韵味,如品清茗,暗然生香,如饮美酒,不觉自醉。却想起叔父藏了幅《烂柯山图》,废老大气力买回,却是幅伪作,叔父也不忿怒,也不嫌弃,欢欢喜喜悬于寒室,至死也望了那图凝思,那图上便题诗:

人说仙家日月迟,仙家日月转堪悲。

谁将百岁人间事,只换山中一局棋。

思及至此,不由将画了字的左手握起,心道,说来也真是,我知他们都是老实人,而那冥掌教多半有算计,便是要做恶人,我该会在这掌上写个不字,断不使大家一同涉险。孰料……没来由就非赌不可了……唉,这话整得矫情,文过饰非般,想我也不是甚光明正大人,我所以要赌,未见为了行侠仗义,也未见得是因那冥掌教气焰嚣张,多半是因自家也不觉时思及了叔父罢。若是叔父在此,今日这事也断不至闹这般大,老祖宗见得,也必能体谅叔父了。

此时,却见撒加自手边棋盒摸出一枚黑子,手指微伸,那黑子便粘于指尖,撒加左手执袖,右手平平送出,轻落棋子,可巧,铿锵落子声中,风撷了片叶子自棋枰之上飘然而过。

撒加落子已毕,将手收回,沙迦观棋片刻,拊掌笑道:“妙着。”撒加含笑道:“过誉了,这一局贤弟所下数十手,已让愚兄不知汗颜多少回了。”沙迦道:“说我过誉,你便是过谦了。”撒加却笑指盘上一子道:“这手犹是妙着。”沙迦淡淡道:“谬赞了,我也只是拾慧于人,这是我在汴京旧址偶见着的棋谱里所载,当时见得那谱拍案称奇,后方知是王玨与刘仲甫的长生图。”撒加笑道:“棋局无定,识得妙处已是不易,何况还能用得恰到好处。”沙迦只是摇头,却伸手慢慢收拾盘上棋子,一面叹道:“你也不必赞我,我知你只是不好此道,若论弈中天赋,我恐也未必及你,不过多读两本棋经棋谱罢了。唉,说来真真可叹,隋唐时名谱万千,多为求名愚士秘藏甚于私毁了去,以便独持自夸,可惜,可痛!”撒加笑笑,倒不甚以为然,便道:“想那时棋风极盛,人不知书不以为耻,人不知弈羞见他人,多些贪名之辈也免不得,唉,‘从来十九路,迷悟几多人?’”沙迦冷冷道:“倒也是,想我泱泱中华,家大业大,烧些毁些也无妨,反正还有东瀛蕞尔小国,家小底子薄,拾着咱们什么东西都欢喜保存,传抄供奉,想是流失不了,等有朝一日咱们烧完了毁尽了,还可到东瀛去把什么忘忧清乐集什么玄玄集当经书取回来。”撒加知无意间又惹着他了,便笑道:“我不是此意,只是你也知世人争名争利也非一日之事,自是也无法一日解来。古谱泰半毁去实是可惜,但毕竟长吁短叹,不如亡羊补牢,想世上好此道之人何止万千,人总是活的,总能创出些名谱来。”沙迦面色稍和,道:“也是。”却又微叹一声:“只是咱们不重存留,许多物事去了就回不来。唉,我尝与东瀛僧侣对弈,闻他们的棋士多重研经,有了好的布石,便作定石传世,积少成多,不由有些感叹——想个人再怎生聪慧,与千余年的积存相较,也终是嫌浅的,倭寇虽是可恶,但东瀛人终有不少可敬处。便如这弈数,现在是他们学咱们,日后却真指不定谁学了谁了。”撒加道:“旁的不好说,这棋枰之事,我倒觉太过精研布石,反失了许多搏杀的意趣,况一千盘棋有一千张谱,终归是要靠人下,真要到了咱们非学他们不可时,也无非多看多练些,看谱学着总比自家想来得容易,未便就扳不回来。只是依我的性子,仿佛还是肆意挥洒来得有趣,胜败倒在其次。”

沙迦闻此,想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也懒得续言了,仍伸手收子,一面道:“罢了,那也未可知,倒是咱们再宏论下去,这夜间风寒,教人等到伤风可大是不妙。”

立刻就听那边米罗笑道:“我把你个刀子嘴,原来还知夜间风寒的。”

见艾俄罗斯与米罗过来,撒加起身笑道:“对不住,让你们久等了。”艾俄罗斯笑道:“你们这是正事,再多等些时辰也无妨。”撒加道:“惭愧。”顿一顿,又道: “此尚未子时,开掌之前,有一事我想先说与二位。”艾俄罗斯道:“请说。”

撒沙二人对视一眼,撒加道:“兵法云,知己知彼,方才我与沙迦对弈半局,算是互测棋力,怕是不容乐观。”艾俄罗斯点头,道:“怎说?”撒加笑谓沙迦道:“贤弟日间也与修普诺斯对过十数手,还是贤弟来论的好。”沙迦沉吟片刻,将最后一捧棋子散入盒中,亦起身道:“止是十数手,轻易也不好定论,但冥掌教确是高出我等些。”米罗道:“你与撒加都是懂棋的,携手合力也不成?”沙迦淡淡道:“若集思便得广益,你们日间可不止二人。这又不是比武,若棋力差距过大,一百个加起来也是输多胜少。”米罗默然,不由自主握了左拳,艾俄罗斯倒是仍神色淡然。却见沙迦转向撒加,道:“方才我与兄长这半局,胜负尚难断定,兄长棋风果敢,能断则断,开局布阵虽是稍欠,中盘厮杀狠烈却是非凡,未知官子若何?”“我不善稳扎稳打,收官多是有失。”撒加微微一叹,笑道:“若论布局,是我不如贤弟,常言善阵者不战,方才那局贤弟取阵,愚兄取战,贤弟终是高愚兄一筹。”沙迦淡淡道:“这也难说,亦有云善战者不败,棋局千变万化,取阵取战,本无定数。”轻叹一声,道:“罢了,此刻空作客套也无益,单论眼下之事,依我断来,兄长与我棋风迥异,倒也算得互补,只是我二人平素对弈不多,轻易也难得配合融洽,冥掌教又委实高明——”艾俄罗斯道:“但说无妨。”沙迦摇头道:“若真要赌棋,胜负只在三七之数。”米罗笑道:“谁是七来?”沙迦苦笑一声,道:“你心知肚明,又何必问?”

一时,众皆默然。

撒加道:“既已言明,若改主意,也还来得及。”

艾俄罗斯笑笑:“声名身后事,倒无甚了不得。”

撒加笑道:“贤弟的意思是?”

艾俄罗斯将左掌伸出,道:“落子不悔,落字不悔。”撒加见他掌心留字,当下笑道:“果是不悔?”米罗笑道:“他是老实人,一诺比泰山也重的,自是不悔。”艾俄罗斯倒不好意思,笑道:“你不老实?”米罗笑道:“天可怜见,我再老实也是个瞻前不顾后的,实不敢说言出不悔,不过大约撑到明日也还成。”说罢,也将左掌伸出,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双掌一对,米罗便乜眼瞧剩下二人,撒加亦伸掌,笑道:“舍命陪君子。”沙迦瞧着他们,叹道:“你们都是好人。” 米罗笑道:“你是恶人?且把手伸来。”沙迦笑笑,也将左掌伸出,四掌相对,皆是一个赌字。米罗大笑:“倒想看冥掌教是甚面色?!”沙迦举右掌于胸,一本正经道:

“阿弥陀佛!

可笑春蚕独苦辛,为谁成茧却焚身。

不如无用蜘蛛网,网尽蜚虫不畏人——唉,憨人,你们几个憨人真是让‘山人’伤心透了。”

言讫,四人一齐拊掌大笑。

笑毕,撒加道:“我也料诸位兄弟必是如此,今事已决,也是时候商议明日如何应敌了。”艾俄罗斯点头道:“料敌于先,有备无患。”米罗伸手击掌,风二从暗处过来,禀道:“四下已探查过,当家的放心,兄弟们招子都亮着。”米罗歉然道:“日间那势头,不住此处多少有畏战之嫌,为着我等面子有劳弟兄们了。”风二笑道:“当家的说哪里话来?兄弟一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是折了锐气,也不是当家一人之事。”米罗点头道:“多谢。”风二抱拳欲退,撒加道:“风二兄弟且留步,明日恐也须劳动你主持一方。”风二道:“但听驱使,再所不辞。”

棋枰旁侧之前便不多不少正摆了五个石凳,撒加做个请的手势,众人皆落了座,仍是撒沙二人在对弈处落座,另三人落座旁侧。艾俄罗斯方问:“明日之事,竟是文比武比?”撒加朝沙迦微微颔首,沙迦正色道:“武比。”这二字实属意料之内,说破时众人却皆由不得一振,风二更是连双拳也握将起来,掌心霎时热汗涔涔。撒加点头道:“我意亦是武比,不知诸位可有异议?”米罗与风二道:“如此甚好。”艾俄罗斯也道:“我等非弈道中人,此事由二位定夺方是稳妥,胜面也更大些。”

撒加笑笑:“其实,我也正要与众位商议,明日一局所以武比,却不是为着输赢。”艾俄罗斯正色道:“你是说,此一局不比旁他,名为赌棋,胜负实在局外?”撒加道:“正是。 ”艾俄罗斯点头道:“我也隐隐有些顾虑,却想不透个中缘由,兄长有何高见?”撒加摇头道:“此事竟连我也未有想透,日间来得迟了,没奈何,只得‘以刺探我教虚实’投石问路,但冥掌教毕竟是滴水不漏。”米罗点头道:“此事方才我也想过,若只是米诺斯在此,刺探我教虚实尚说得过去,冥掌教亲身在此,若只为了看我等功体,未免小题大做——那修普诺斯又分明不是甚好人仁人的。”撒加道:“说他探我等功体,倒也未便全然不是,不过……想来诸位这一路都不甚太平,当有警觉。”艾俄罗斯道:“确是,我等这一路各有受阻,也不像是与我等争命来得。”撒加点头道:“那便是了,我等本该在千佛岩会合,却提前聚于此地,倘说这不是精心安排,我不信,列位恐也不信。”艾俄罗斯道:“说是扰敌之策,却也不像。”米罗道:“确说不通,我等行踪冥教已然了如指掌,那时我等又各自行路,与其扰敌疲敌,他怎生不各个击破?又何必费这老大心力将我等聚在一处?兄长先上山,我后来,那时他二人若要害我等未便做不到。”风二笑道:“但若说冥掌教与我等供应茶水点心,好吃好喝招待了好与我等下盘棋——那总不像样。”米罗笑道:“他怎生可能?”却听沙迦冷不丁道:“他为何不能?”

米罗惯他言语,知他必有考量,倒顺他意笑道:“冥掌教何曾这般好心过?”

“他未见得是好心,”沙迦漫不经心道:“只是未打算掩饰。”

“这便是着恼处了,”撒加点头道:“先前我与沙迦商议,也觉诧异,但仔细思量,若冥掌教开初便着眼明日一战,一切便说得通了。”一面转向艾俄罗斯与米罗,道: “贤弟二行差不多时辰抵此罢?”艾俄罗斯点头道:“是,我略早些,见着门前那个‘黑’字,略迟疑了下,米罗他们便来了,也不到午牌时分。”撒加道:“那一辉呢?”艾俄罗斯道:“他稍迟些。”撒加道:“这便是了。”说着,翻开身侧棋盒,沙迦亦将自己一侧棋盒递与他,撒加取一枚白子,轻置盘上,道:“这地方百里店家虽是不多,但艾贤弟素来谨慎,那冥掌教与米诺斯皆不是等闲之辈,若刻意做出不会武功的模样,要瞒过你确是不易,况千佛岩一会事关重大,若无甚缘由,我想贤弟不会轻起干戈。”艾俄罗斯道:“我确有此考量。”撒加又取一枚白子,置于盘上,对米罗道:“但米贤弟——”米罗打个寒噤道:“莫贤弟了,我知你多半有事怪我,还是直呼其名罢。”撒加笑笑,道:“但米罗你却是个嫉恶如仇的热性子,那些个不平事,你未见还罢了,倘见得了,你多半是不肯袖手旁观的。他们干脆也不装甚样,直显自身武功不凡,再于门牌上明写个‘黑’字,想你看了着恼,况你又艺高人胆大,最是江湖宵小的克星,无甚后顾之忧——若没猜错的话,艾贤弟虽是先到,但先入这黑店的一定是你。”米罗一怔,正色道:“他们连这也算着了?”撒加道:“恐还不止。”却将“艾俄罗斯”那枚白子移过来,与“米罗” 那枚并列,又摸出一枚黑子放在一旁,道:“米罗你既已入来,艾贤弟也不好不入了,此时,只要那米诺斯稍作辩解,你们便不好继续扭缠他开着黑店之事,江湖上又讲进不讲退,既来之则安之便顺理成章,便是要赶路也是打伙(【注】打伙:用饭)之后了。”一面又摸出二枚白子并放在桌上,道:“此时,若一辉带着个病孩儿上山,势必撞着你们。”却谓艾俄罗斯道:“贤弟虽是行事谨慎,但忠厚仁慈,若见得个孩儿病得那般沉重,便是拼了命也要伸手一援的。”一面将“艾俄罗斯” 与“ 米罗”那两枚白子移向“一辉”与“瞬”,又刻意顿一顿,抬眼看着众人。艾俄罗斯默然,米罗与风二竟是冷汗也下来了,撒加沉声道:“之后——”米罗接道:“ 我应了兄长与那孩儿把脉,横竖无有结果,米诺斯在旁侧推波助澜。”撒加又摸出一枚黑子,放在旁侧,默默将盘面所有子都移了过去。

“因此,”艾俄罗斯长叹一声,道:“日间一局,我们非赌不可。”

“……”撒加道:“也非输不可。”

“正因如此,”沙迦也取出二枚白子置于盘上,道:“撒加与我,也非迟来不可,待我们到时,盘面已绝无回天之力。”

“这数日正是千佛之会,江湖中人纷纷往此间赶来,”撒加道:“这一局又震山动地,势必吸引各界人士皆来观棋,我们是以多敌寡,输不得;千佛岩一会是悼东南抗倭的义士寂木大师,寂木大师之死世人皆疑是冥教所为,修普诺斯又是冥教掌教,当时若我不点破,他也势必自行说破,由此一来,我们更是以正战邪,输不起。待我与沙迦赶到,败局已定,若要下得台面,就只能寻个理由搪塞乞明日再战——且也只能是赌棋了。”说着长叹一声,又道:“先前我虽让列位自行决定,但凭心而论,日间那么多人在一旁看着,今夜消息势必传遍百里,此事已不在你我寥寥数人声名,而在圣教之威,明日之约,我们能不应战吗?!”

艾俄罗斯长叹一声,又问:“那么,圣教的声名才是他们目的所指?”

“也许是,也许不是。”撒加道:“若圣教名声有折,千佛岩一会便失了主心骨,对冥教可谓获益匪浅,若冥掌教着眼于此,未尝说不过去。只是……”

怕就怕不止如此。

撒加默了片刻,伸手就要将盘面棋子抹开,沙迦倒爱惜那子,手指轻拂,便将盘上子俱拂了去,又复分色儿置入两方棋盒。撒加笑着微叹,却道:“也罢,愚兄也觉这近日所遇之事繁杂,今趁诸位弟兄都在,不妨将这许多事一一理来,看能否推知一二?”

艾俄罗斯点头道:“却是哪几桩?”

撒加道:“与冥教相关者,日前首推是千佛岩,自免不得要论及寂木大师之死,想贤弟尚还不知,寂木大师出家之前的身份。”

艾俄罗斯微微一震:“身份?”

“冥前十长老之一,”米罗道:“‘不老山人’。”

艾俄罗斯讶然道:“原来是他!那寂木大师之死,确是冥教二掌教所为否?”

撒加与米罗交换眼色,米罗道:“不是。”撒加道:“非但不是,此人功力远在冥二位掌教之上。”艾俄罗斯道:“那便麻烦许多,若论江湖之大,能人隐士未见没有高于他二人的,只是我等不知,也无从查起。”撒加道:“我却想起一处所在,就距此间不远,贤弟亲身去过的。”

艾俄罗斯猛然起身,道:“‘宵练’?!”言毕,略觉失态,便又复坐下。

“不错。”撒加沉声道:“虽不知‘宵练’所指,也未见得一定是此‘宵练’所为,但有此能耐者我们暂寻不出其他,况当年既杀得十大长老中九位,没来由便单放过 ‘不老山人’。”

沙迦沉吟片刻,插言道:“听闻你与米罗去过觉远寺,可有寻得甚物事?”

撒加点头道:“只一副木鱼。”

沙迦道:“可否一观?”米罗朝风二努嘴,风二道:“就来。”却转去内堂,寻着赵四等人,取了包袱过来,到得棋枰,风二将木鱼恭敬请出,置于枰上。沙迦微叹一声,伸手取了木鱼观来,众人也不见他神色有甚变化,只是一双眸子亮得异常。撒加与米罗知那木鱼刀痕厉害,也都不语。看过一阵,沙迦将木鱼转递艾俄罗斯,道:“不一定是 ‘宵练’。”撒加与米罗俱是一震,正要发问,却见沙迦直直望向艾俄罗斯,却似向他求证,撒加亦想这“宵练”是十大长老用金刚指留下的字,当初去杀生谷探这桩事的正是艾俄罗斯,便当下向米罗使个眼色,也都静等下去。艾俄罗斯取了那木鱼,瞄过一眼,面色陡变,便一直捧着看得入神,连呼吸也忘了般,足有小半个时辰,方才长吁一口气,道:“厉害!”沙迦道:“如何?”大约是对逝者心怀敬意,又或由不得不对在这木鱼上留下刀痕之人敬畏,艾俄罗斯也是一般恭敬的放了木鱼,又失神片刻,方答道:“我也想……不是‘宵练’。若沙迦不提醒,我也注意不到……”一面指木鱼道:“这是倭刀法合了中原精髓化来的招式,与杀生谷骨殖所留伤痕相较,虽皆是快极狠极准极,毕竟招式气韵有别。”撒加心中一动,脱口问道:“依兄长所见,那‘宵练’所指与这劈木鱼之人,竟是孰高孰低?”艾俄罗斯摇头道:“我看不出来,一来杀生谷中骨殖已历经年,难于断定,二来,恐这二人也未见尽了全力,高手对决,毕竟多少有些敌强愈强。”撒加若有所思道:“言之有理……”

一旁米罗见他三人开始打哑谜,颇有些不耐,便催促道:“言归正传,言归正传。”

撒加醒过神来,道:“既不是 ‘宵练’所指……”沉吟片刻,仍扭向沙迦,道:“贤弟也去过杀生谷?”沙迦道:“不曾,只是……唉,你们可知此次聚会因何选在千佛岩?”撒加道:“听闻是寂木大师生前之愿?”沙迦摇头道:“又是,又不是。”顿一顿,又道:“寂木大师生前所愿埋骨之地,不是千佛岩,而是千佛岩下杀生谷。”艾俄罗斯握拳道: “杀生谷?!”沙迦道:“正是……我知寂木大师生前一直有一事不能释怀,唉,逝者已去,我等也不好妄加揣度,只是能发愿弃尸杀生谷绝非常人所为,多半是忏悔之故。”撒加道:“也未见是因那‘宵练’所指。”沙迦道:“若不是,因何不去杀生谷为他昔年友人收尸?因何连他自己也愿曝尸荒野?”撒加默了片刻,道: “也是。”沙迦道:“寂木大师修行时日不见长,但悟性颇高,我也闻他德行,言出必行,于杀生谷他悔得可谓刻骨铭心,若真是‘宵练’所为,他多半会含笑赴死,这木鱼上却有匆忙抵抗的迹象。”

撒加闻言,点头不语,又默了一阵,忽然道:“列位,你们觉得寂木大师与修普诺斯来此的目的,可不可能是同一个?”

众人皆是一惊,道:“‘宵练’?!”

风二叹道:“这倒也说得通,若是杀得旧冥教九位长老的,实实是一等一的对头,与之相比,千佛岩之会也不过是盟个誓,江湖骂冥教的何止千百,它们素作小民之怒以头抢地耳,确当可放后了。”米罗道:“未必,我若是修普诺斯,我还怕‘宵练’所指与江湖正道联手哩。”想一想,又道:“但他不去杀生谷,却在此处候着咱们……”“想是听闻寂木大师之死,那‘宵练’也必然在这左近罢……” 艾俄罗斯道:“但若‘宵练’真能杀得十大长老中九位,自然也杀得冥掌教修普诺斯,他单带着一个米诺斯前来,若说候着‘宵练’,未免不智。”

撒加道:“所以还有咱们。”

艾俄罗斯道:“……咱们?”

撒加道:“不能确信,但若冥掌教在此专候‘宵练’,他若不是有足够的把握与之为友,便是有足够的把握我们会与之为敌。”

艾俄罗斯默然。

撒加道:“不出意外的话,明日棋局间,定然有变。” 米罗咬牙道:“他就那么确信能玩弄他人于股掌间?!”撒加道:“若是我们,事恐已是定局。”米罗嘿嘿冷笑:“未必,玩火者自焚我可是听过,莫说我们,那 ‘宵练’定然能出现?”撒加叹道:“你忘了一个人。”

米罗一怔,问道:“谁?”

沙迦叹息一声,道:“是瞬儿。”

米罗旋即反应过来,噫,一辉明明说过那黄袍僧武功高强,追过去地上却止留下那般痕迹,是谁人半途救下那孩儿?若是“宵练”所为,万事皆通!修普诺斯根本就是以那孩儿性命钓“宵练”出来,那孩儿受的又是内伤,届时只要往我等身上一推,倘“宵练”所指是些个不通情理之人,百口莫辩之事咱们可见多了。唉!我真是蠢,他冥掌教凭什么一眼就能看出那孩儿伤势?!他便罢了,他武功高强,我认!连那米诺斯也闻而断症,若不是事先知了,怎生断得这般准?!不是我小人之心,整不好那孩儿的病便是修普诺斯本尊弄出来的。米罗恨得直拿手捶胸——我早该想到!我真是——

艾俄罗斯伸手握了他胳膊,道:“此错不在你,莫作无谓自责。”

撒加点头道:“艾贤弟说得是,且现也不过是我等自说自话,推测亦未必是实。”

连沙迦也道:“你虽未能未雨绸缪,但亡羊补牢也还能出些蛮力的。”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笑过,撒加道:“也是,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他要利用我等,咱们也不能教他白利用。”仍转头问艾俄罗斯并米罗道:“你们日间是下过一阵的,多少手内无伤大雅?”艾俄罗斯沉吟片刻,道:“那子须得些巧劲,若寻得门路,二十余手是无问题,三十手怕就得有内伤了,四十手之上多半是要豁出命去。”米罗道:“我也差不多。”撒加道:“既如此,我与沙迦应与二位差不多。那以贤弟所见,冥掌教能撑至多少手?”艾俄罗斯道:“说不准,他本就高于我等,加之功路甚奇,怕是将四两拨千斤用至极巧境地,一两局恐还真未见能将他累着。”沙迦笑道:“米罗说兄长是老实人,果是老实,棋弈一道,一年下一子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实在不成,拖也拖得。”米罗笑道:“那可是他吃老大亏了,咱们都是壮小伙子,拖到最后肯定他先进棺材。”沙迦却不领情,白他一眼道:“天蝎堂主,棺材是给死人的,不是给老人的。”艾俄罗斯笑道:“好了,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看你们素日里好得割得下脑袋来,怎生动口就跟落刀子似的。”却谓撒加道:“我想,咱们明日还是车轮战的好,算上一辉,共五人,一人十手,如此往复,兄长看如何?”撒加沉吟片刻道:“以冥掌教的棋力,咱们恐怕要与他争到最后,便是二百至三百来手的数目,去其半数,也有百十手,我倒有意让一辉间歇着扛其间半数。”艾俄罗斯一惊,道:“这怎么可以?!”撒加道:“贤弟别急,唉,此事我也知不好,但我五人中,于瞬,他是唯一的局内人,若真有‘宵练’来,借着他与瞬的关系,必可无碍;于冥教,他又是唯一的局外人,毕竟修普诺斯的目标不在他。而我等若不保存实力,最后根本无力应变——毕竟局外必有一场恶战。”艾俄罗斯黯然:“只是 ——”有人伸手按住他肩头,却是沙迦,沙迦道:“兄长安心,我与一辉相交也算不短,知他功体跟我等不同,此事倒是对他日后绝无半丝妨害,稍歇我会与他说明。”艾俄罗斯默然。

撒加见艾俄罗斯默认,便对风二道:“明日之事,胜负难料,变化也难料,烦劳兄弟们——”他顿一顿,眼中是一道寒光微闪而过,却将个“看”字不做声色换去:“‘守’着那孩儿,以防届时修普诺斯拿他作人质。”风二道:“放心。”

米罗歉然道:“对不住,风二,我知弟兄们都是爱看热闹的……”

风二笑道:“当家的哪里话?江湖何处不热闹,片刻闲人才是难得。”言毕起身,慨然道:“当家的,我风二跟你拍胸膛保证,明日我在,那小友就在。”米罗推他道:“什么你在谁在的,见得不妙,你们连脚板底抹油的本事都无了?都要在,一根头发都不许少,那小友也好,你也好,弟兄们也好。”风二笑道:“知了。”言罢退去,至得门后,微叹一声,当家的连脚板底抹油都脱口而出,真不知明日是怎生恶战了,一面祷道,老当家的,你在天英灵可得看顾着咱们少当家的些,倒不求甚一根头发都不少,莫要——唉!风二给了自己一巴掌,又祷道,老当家的您心知就好。

庭院内撒加道:“天色已晚,列位也好歇罢,我去与冥掌教下战书,顺带探些口风。”

艾俄罗斯道:“小心。”

撒加道:“我知。”沙迦忽然疾走两步,低声道:“等等,若探冥掌教口风,不妨以此——”说了两句,撒加道:“甚好。”沙迦笑道:“看他应是不应。”说完,二人也去了。

艾俄罗斯望他二人背影,颇有些若有所失。

米罗拍拍艾俄罗斯道:“兄长,明日是场恶战,还是早些歇息的好。不管那修普诺斯意指何方,他要的也是我等明日在场,今夜断不会有事。”艾俄罗斯微叹道:“我倒不是忧心这些。”米罗笑笑:“我知了,兄长,沙迦那人嘴毒,可心还是好的,他说那一辉无碍,定是无碍来得。”艾俄罗斯道:“唉,我也是这般想,只是……咱们是不是也学奸了?”

米罗一怔,叹道:“没有法子,兄长,若是坏人奸,好人就须得比他们更奸,不然……”唉,今日我若奸些,何至于……

艾俄罗斯勉然笑道:“算了,不说这些了,去歇息吧。”

一面对月长吁,忽而想道,坏人奸,好人就须得比他们更奸,唉,话像是有理的,但竟是好人奸对了,还是世道有些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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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

米诺斯翘脚拨了一阵水,打个哈欠道:“他们这大山也侃得太绵延起伏了吧,这年头,还让不让做小二哥的歇息了。”旁侧一青年怀抱箜篌沉吟着,米诺斯洗脚水落了他一身,少顷,那青年道:“米长老,他们说完了。”米诺斯笑笑:“说来听听,他们都议论些甚?是不是江南江北就数咱这家小二哥小伙儿倍儿棒?”那青年道:“呃,这……他们都有眼无珠,无有识得米长老风姿卓绝,翩翩有礼,殷勤好客——”米诺斯笑道:“好了,小法,马屁免了,说罢,掌教若等得不耐可睡去了。”法拉奥道:“也无甚,便是猜度掌教意图。”

如此如彼一说,米诺斯笑道:“也聪明,也自作聪明。”

法拉奥笑道:“掌教素来英明,他老人家的意思哪儿能轻易猜度得知?”

米诺斯笑道:“他们也不易了,我也不知该嘉许他们,还是该同情他们来得 ——唉,聪明人总活得很累,太累。小法,你说,人何必在意这么些呢?孰输孰赢不就张面皮么?”

法拉奥笑道:“这属下就猜不透了,米长老慧眼,定然看透世间百态,属下洗耳恭听着呢。”

米诺斯道:“下次罢,今日辛苦你,也无甚好打赏得来,过得明日,这店中的醉梨荫便全归你。” 法拉奥躬身道:“多谢长老抬爱。”米诺斯见他仍不去,笑道:“去罢,今日功劳簿少不得你。”法拉奥这才满口谢过,恭恭敬敬退了几步,这才转身去了。

米诺斯独立湖畔自语道:“这回掌教可真要笑了……唉,掌教笑不笑干我甚事?横竖不清闲的活路,那话是怎生来得?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那几位也实实憨人,不该管的闭眼不见便是,何必管这档子神仙事?”

言讫,身形微纵,便向店中跃去。

山腰。

“法拉奥”住了脚步,将怀中箜篌一放,伸手在脖子下摸摸,猛然揭下一张人皮面具来,也不知他用了些甚手法,竟连眼珠也变了色儿,红得发亮,便似血流出来一般,却是东海蟾音岛苏家的招牌眸色。去了伪装,苏兰特瞧瞧掌中面具,竟觉十分有趣,翻来覆去把玩不止,不觉入了神去,冷不丁的身后一只手拍来,苏兰特一怔,面具也险些落了,却听身后人道:“又给逮个正着。”苏兰特听得声音,放下心来道:“又是你,莫每次都这般——”方一转身,忽而咯咯大笑,伸手便朝来人面上抓去:“吓死人了,这又是仿了谁人的脸来?”隆奈迪斯也笑,拿手在面上一抹,露出张猴腮尖脸来:“甚么仿,我废老大劲画了图样做得!瞧这面颊,潘安的,这鼻梁,宋玉的,眉毛,兰陵王的,唇角,卫玠的,胡须,美髯公的——呃,不到一半长,连假发,都是吕奉先式的。”苏兰特伸手就戳他眼道:“眼珠呢?”隆奈迪斯笑了躲过:“这可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老字号隆奈式。”苏兰特啐道:“果然就眼珠子好的,哼,甚么宋玉鼻潘安颊,还是猴儿脸亲切。”隆奈迪斯道:“我就知你们饱汉不知饿汉子饥,就许你们天生一张俊脸,咱们这猴儿脸只好做一辈子次等人物。”苏兰特笑道:“怎生是次等人物,这可不还是天下最神气的隆奈大哥?”隆奈迪斯道:“相貌输了,底气可输不得。”却不由叹口气,又道:“我这张面皮不好看,幼时吃老大亏,苦修易容术也是无奈。”苏兰特道:“人不可貌相的。想那七十二变的孙大圣还雷公呢,不照样是有史以来最帅的——”隆奈迪斯笑道:“——猴子?”二人俱笑起来。

笑了一阵,隆奈迪斯道:“也罢。”却从苏兰特手中接了“法拉奥”的面具假发,道:“我说我来就好,那十里闻声我也会些些儿,我装人总比你像些。”苏兰特笑道:“无他,我也只是想听听罢了,隆奈大哥的易容术天下无双,又陪我练过话音,定是无事的。况那法拉奥不爱藏拙,他那十里闻声给他吹得天下无双,冥教上下都道那是他独门绝技,不然米诺斯焉能不见疑?”却忍不得咳嗽两声,道:“可憋死我啦,姓法的怎生就好拍马这口儿,算了,他家窖藏密卤的板鸭却是好货。我替他立了功,明日姓米的还要送他酒,再说破他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隆奈迪斯笑道:“亏你还惦记着吃。”苏兰特笑道:“食色,性也,是故民以食为天,士大夫为五斗米折腰。”一面说,一面又咳起来。隆奈迪斯道:“你中那毒,还是去京城看看的好。”苏兰特笑道:“不碍事,届时姐夫会救我的。”隆奈迪斯正色道:“你这是在拿命做耍子。”苏兰特笑笑:“没错,我就是在玩,只不过是一人一条命,多半要玩在当玩的地方。”隆奈迪斯道:“你可知当年你兄长、你大姐拼命瞒着你——”苏兰特忽而冷下脸来,道:“不许提甚你大哥我大哥,蟾音苏魔没死,我就是他!”隆奈迪斯一震,微叹道:“你真信——唉,他会救你?”苏兰特缓下脸来,微微一笑:“你别小瞧他,他那是装傻,要当他傻就成真傻了。他知什么人活着有用,什么人死了比活着更有用,错不了。”

隆奈迪斯道:“算了,我也不劝你,这旮旯的事也够头疼了。”

苏兰特笑道:“ 无他,鞑靼留下来的遗祸已清除得差不离,别的都是小事,再说明日本就是各家走各家局的事儿,两不冲突,多半还打不起来。”隆奈迪斯笑道:“既是不碍事,打得满天飞才好看哩,不打的话……方才你听得明白,他们摆的都是些什么局?现下何方占上风?”苏兰特道:“郑寤生箭射天子,齐小白尊王攘夷,你说谁高明些?”隆奈迪斯拍掌大笑。

苏兰特笑道:“罢了,你要看戏便留在此,我还是直上千佛岩陪姐夫占个座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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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02: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仨二回 胜败

夜半。

也不知何处打更,梆子声声,在这深山幽谷中回响不止,竟连瀑布也压之不过。

一辉闻得门响抬起眼来,却见沙迦推开柴扉,缓步过来。一辉动动唇,又将话噎回去,毕竟问不出口来——此事事关多人一世声名,阿瞬又与他们非亲非故的,但若不求人,单凭……沙迦知他心焦,便点头道:“事已安妥。”一辉目光闪动,道:“多谢。”说着,不由使劲握一握瞬的手。沙迦见他满面疲色,倒有些不忍道:“你也不必言谢,明日一局……我等也只是动口得多,泰半的子,还须得由你来落。”一辉哑着嗓子道:“应该的。”却从袖中摸出日间沙迦抛与他的瓶儿,内盛的四妙补天丹已是服过,瓶中空空如也,但他知沙迦宝贝旧物,便按惯例取了还他。沙迦收了那瓷瓶,见他还直直伸着手,神思恍惚,像不知收手一般,心知他已是累到极致,先前还靠焦虑撑着,此刻听得众人相助,感激之余心上也不自觉微松了些,数日疲惫积淀趁势涌上来,只是又放不下瞬,不肯睡去,便劝道:“你这般也是于事无补,若不先行歇息,明日力有不逮输了可怨不得旁人。”一辉道:“我知。”

说罢,却不见动弹,原来一辉心心念念只想着明日阿瞬或许还有救,心中悲喜交集,沙迦再说甚,他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随口应了,也不知所云。见他如此模样,沙迦心中暗忖,先前托撒加探修普诺斯口风,只推说是要下得好棋须深思慎量,便半日落一子也是寻常,但病人已是出的气比入的多了,看也等不得,倘众人有后顾之忧,也下不好棋,冥掌教便赢也赢得不光彩,不妨问他有甚续命法门,也藉此看他反应——不出所料,修普诺斯当下应允,直言打通瞬任督二脉非一日之功,他可今夜先与瞬将气脉稍作调理疏通,先延三十日寿命,其余待局后而定。沙迦这番来,便是要带瞬去修普诺斯处,顺便也转告一辉安心,但看一辉现在形容,怕是只有徒增烦恼的多,毕竟修普诺斯此话应得十分圆滑,表面是好心,内里实说不准是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只是眼下瞬确已命在旦夕,权宜之计怕也只能随他步子来。这般一想,沙迦却不与一辉明说了——还不知他会焦虑到爪哇国去,只飘然上前,暗运绵力,往一辉睛明穴上一拍,一辉眼前一花,道:“你——”沙迦伸手扶住,将他置于榻上,叹道:“说真的,我从未见你这般狼狈。”

说来,此番确是头一遭罢?

初见一辉时倒是个三伏天,时值南北一片大旱,外头烧得跟火似的,桫椤寺也不见荫凉,沙迦粗通些天象,算得伏天,便先知先觉去玄枵门借了些冰砖窖着,好道是未雨绸缪遇事不愁,日子确还过得舒坦(后来才听闻一惯清闲的玄枵门那一夏竟人满为患,卡妙不惯推卸,后嫌得人多索性自家搬出去了,结果后知后觉的某人也热得受不住,赶鸭子般带着浩浩荡荡一群杀了去,人那里住不下,大约是跟先入住的起了争执,十分忿怒,又瞧玄枵门中冰块可人,反正主人不在,干脆趁月黑风高一人撬走一块,之后那罪魁祸首跟卡妙百般解说他们不是有意合谋只是热得难受不约而同想只撬一块无伤大雅不幸积少成了多如有损坏实属巧合云云——卡妙倒不曾点名,大约那事主太善于痛心疾首大家都是熟人也不好太过计较,但猜也猜得谁家手下才捅得这般大篓子)。那日沙迦取了窖中冰砖,正荫在廊下歇凉,也无甚事作,想古人以鸣蝉餐风饮露为节,便卧听些个蝉在树梢高鸣不止。正听得昏昏欲睡,心头忽而一动——有人!他却也不忙起身,看来人如何,偷眼望去,却见红渗渗的一个人,像是少年,又十分未老先衰,一身红衫便似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分不清是血还是汗——那便是一辉出现时的形貌了,若论状况,似乎又比现在还糟许多,那时的一辉,身子似乎也立不直了,双手垂在身前,但却绝不狼狈——那时他也只是静静朝沙迦瞧,一双眼锐利得骇人,便似从阿鼻地狱越出来的修罗,令人不寒而栗。沙迦倒记不得自己怎生开口问话的,大约是些俗家客套罢,一辉所答倒清楚明白——闻你厉害特来比划。沙迦道你这不是比划你这是踢馆,一辉答那就踢馆。沙迦见他说不通理,便道回去罢你还不是对手,一辉道我知。沙迦那时倒不知他功体,就问既来踢馆若败你将如何,一辉道生死由命。沙迦道我不杀你,一辉道那我就练武再来踢馆。沙迦又问,若是你胜呢?一辉道,你去寻医,我去踢别家的馆。沙迦见他为人邪得紧,却又不像是骨子里作恶的人,想是误入歧途罢,心中不由动了劝善的念头,便应承与他对敌,但要他指天为誓,若输,则在全然胜过沙迦之前,不得任性踢别家的馆。一辉应了,发愿说赢你之前只踢你一家 ——他倒信誓旦旦,那时的他,全然不识运气之道,仿佛连最基本的马步也不会扎,实是初生牛犊不畏虎罢……思及至此,沙迦微微一叹,伸手探一把一辉脉象,倒还平稳——不,应该说,那时他恐怕也没什么求生的念头,被人一掌拍死也无所谓了去。他一直那样,直到他遇到瞬儿,唉,若连瞬儿也离他去了……

惭愧!沙迦立起身来,却拾过被子,与一辉盖了。

想多年相交,形同冤家,实为师徒罢,我虽不像卡妙那般视弟子如己出,但你与瞬儿,确都是我掌上的明珠心头的肉。但话虽如此,今次之事,我恐也只能如此了……如今的一辉,今非昔比,其武功已然不在我之下,他执意要作甚我是拦他不住了。说到底,沙迦心中微叹道,我所能做的,也只是教他不去杀人,又或不为他人所杀,我是不能令一个想死之人学会求生。我只以武力教他人上有人,以义理教他约束行迹,瞬儿却教会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饥则食倦则卧喜则狂歌悲则痛哭……老实说,我不知瞬儿怎生做到,横竖观来,也不过是一般同食同眠同喜同悲,所谓大理无言,大道无术,大约便是如此罢。

“抱歉,”沙迦低声道:“你现下怕是听不到……其实此番赌棋,单论棋力胜算实属太小,届时多有变数,我等私议着存留实力,也怕拦不住你节外生枝,这才先出下策明日由你主棋……”怎生论得,也是我等的不是。沙迦摇摇头,不再多言了,过去将瞬抱起来,见他面白如纸,也不由心酸,却想我所教授瞬儿也不多,着眼着心也唯对弈一道,瞬儿是极聪明心性极灵之人,他又爱这些文雅物事,又肯专心用功,教他学棋,时不时为他天赋所震动,有些惊为天人的感觉。往昔也不明了,今日与冥掌教、撒加各下得一阵,却豁然开朗了,若论棋力,他们都是极厉害之人,好着妙着层出不穷,我也暗自汗颜数番,可总觉其间缺了些什么……我们这些大人——都太争强好胜了,棋逢对手就杀大龙,双龙绞杀就你死我活,赢是赢得……可总觉少了股灵气,少了股上下而求索的寻道精魂。想我们那就是在杀棋,从起手杀至终盘,一角杀至全局,我虽研习过些布局,也免不得在中盘大开杀戒,且也颇以为乐,而瞬儿,你是个厌恶习武的,你才是真正本心所驱不争之人,你……不是不会杀龙,而是根本不想为个胜败在棋盘上肆意砍杀吧?

苟能弭兵而息烽烟,化干戈为玉帛,此一局方有成矣。

——这才是你所求罢?

沙迦若有所思,却推门出来,与撒加同往修普诺斯处。

古人有云,止戈为武。瞬儿,为师的并不认为你所求者有误,但为师等也须得一如既往,至少,为师希望你能继续如此求索,至少,时至今日,为师一局也未能输你,为师的很不心甘。沙迦忽而笑笑,我何时也变得如此悲秋伤春了,未免矫情,也许这便是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罢?……

却回过神来,方才想了许多,竟不觉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修普诺斯已伸指在瞬背脊数处穴位注气引导已毕,示意万事已妥,沙迦上前要扶过瞬。此时,修普诺斯冷不丁一指点在瞬哑门穴上,森然道:“噤声三十日。”

噤声?!

沙迦与撒加飞快交换眼色,是了,这便是一处关卡!

沙迦便忖,瞬儿是数年前一辉自他家旧宅拣回来的,寻着之日便不记事了,连自家姓甚名谁也不记得……失忆之前,定是遇着甚了不得的大事……噫,初时我也尝多心,这孩子来历不明倒也无妨,只是他行路步子太轻,若十步之外,便是全神贯注也未便觉察得出,这般修为不但不像稚子,寻遍江湖,将轻身术并呼吸吐纳练自这等境地的也不过二三十数,只是无论如何把脉,也寻不出半丝内力。而今看来,我等毕竟未尝见识过所谓“龙锁三关”,若以“龙锁三关”解释瞬儿体内真气……!我私底下问过艾俄罗斯,他说杀生谷中所余尸骨,除一两具外,大都是练武的根骨。若瞬儿也是当年杀生谷的幸存者,若他本也会些武功,若他只是给所谓“宵练”又或冥教旧十大长老废去武功,那他定是知晓些什么关键物事……想修普诺斯怕他醒来吐露,说是噤声三十日,只怕是?!——

正想处,修普诺斯拾起羽扇,做个别道:“明日午时,棋岩相会,请!”

撒加道:“请!”

沙迦只冷眼望去,左拳慢慢握起,渐握渐紧,不觉间,一滴血飘在满庭芳草间。

次日却是个难得的好晴天。

这日雾起得十分薄,到得辰时已然散得差不离,碧空明净,日光清朗,山河上下金光灿然一片。蜀山晴日素不清净,却道为何?此间多雨少晴,今番难得一晴,那蜀中的犬儿们都闹翻了天,对那日头追了跳了,叫个不住,想几百里柴门犬吠此起彼伏是何等壮阔?所谓蜀犬吠日少见多怪,便是这般了。今番较往昔更是厉害,想此间爆了个大热闹,圣冥赌棋之约已一夜风传百里,为谋个好位置,大清早的便有人往上赶,蜀道上三三两两的,自是又多添了不少鼎沸人声。山下湖畔有钓翁并着一少年人垂钓,见得时有人来,便忍不得扯了一汉子问道:“这位英雄,敢问山上出了甚事?”那汉子道:“怎地?”钓翁看来老迈虚弱,咳了两声,道:“若有大事,老汉子好躲得性命。”那汉子便笑:“事确是大,倒是无妨,不瞒老人家,我等上山是有个大热闹看来。”那钓翁道:“热闹?红事?白事?”汉子笑:“红白事有甚可看?” 钓翁道:“红事好看哩,新娘子坐轿,又是鞭炮,又是她家老妈妈儿在后追哭,到得婆婆家,拜天地拜高堂的,又有筵席可吃,又有喜钱乱洒,可不好看?”汉子点头:“有理,那白事呢?”钓翁道:“白事好看哩,就见孝子贤孙空空儿号,号半日也不见眼泪,也是哀宴摆得几十桌儿,虽无甚哀钱可拿,但烧纸的烧纸,跳神的跳神,比戏班子唱的还好,连着能唱好些天哩。”汉子大笑:“有理有理,不过老人家,今儿上头这热闹可不是红白喜事。”钓翁道:“那是乡间社戏?”汉子笑: “也不是,上头是要赌一局棋来。”钓翁无趣道:“赌棋?那有甚!本乡茶棚棋社都快倒了,还是马吊叶子牌的红火。”那汉子笑:“轻易也说不明了,老人家,您不是江湖中人,是不知那上头,人称江湖第一的冥掌教,以一敌五与正教砥柱圣教赌棋哩——您说厉害不厉害?”钓翁道:“唉,厉害,厉害,只是俗家所云热闹,总要不伤带路人的才可看得,老汉子也听得你们江湖之事,刀光血影的,这等热闹,咱们小老百姓可看不起。”那汉子道:“也是。不过老人家,您也勿需忧心,山上有的是好手撑着,您在山下钓鱼,总是安妥的。”钓翁道:“当真如是,老汉子便安心了。”又道:“耽搁得英雄时辰,甚是过意不去。”汉子笑道:“无妨,无妨。”钓翁亦笑:“好汉请了。”那汉子抱拳道:“请。”客套已毕,那汉子便又飞身往山上去。

钓翁旁侧少年人听得无趣,早前抓了只山龟,正盛在钓翁鱼篓中,那少年人便抽了根草叶斗山龟耍子,钓翁聊完,转头喝住,少年人吓一跳,那山龟趁这时机,一口咬了草叶子,十分得意的叼了,将脑袋缩在壳中再不动弹。少年人叹口气,扔了只剩半截的草叶子,便问:“姐——呃,爷,都问了这么些人了,咱们还钓鱼么?”钓翁笑道:“今儿怎么倒肯叫爷,乖孙?”少年人道:“姑爷也是爷的。”钓翁拿钓竿锤他头,却道:“不钓了,此间不清净,有鱼也给吓跑了。”少年人笑嘻嘻道:“那咱们上山看热闹么?”钓翁道:“不管他们,又不是真文人,充雅士的勾当,有甚可看?!”少年人应一声,又忍不住笑道:“学人太公,直钩钓鱼,偏笑人是充雅士。”钓翁嘿嘿冷笑:“咱们直钩可没指望钓上鱼来,人那可是不肯空手而归的。嘿嘿,一局春秋,输赢局外,谁都输不起,非装模作样下这么一局,骗谁?活活恶心死人。 ”少年人赶紧马屁道:“这般勾当确是浅陋,怎能瞒得过您的慧眼?”钓翁冷笑:“谬赞,有的家伙人小鬼大,那壶水藏得比谁都深。”少年人只情赔笑,钓翁见惯他笑靥,只是冷面以对,忽而喉头一热,却喷出口血来,少年人见了,倒去扶他,口中道:“先前那草字医生该杀的,咱们——”那钓翁见他过来,目光一寒,伸手便扣住少年人脉门,抓了一把,忽而一呆,满面杀气登时缓和下去,道:“罢了,也就这几日行动不便,休养十天半月就好了。”少年人笑笑抽手,钓翁道:“收拾收拾篓子,先回镇去。”少年人应了,却依钓翁吩咐去收篓子并一干渔具,一面忍不得问:“爷,你说输赢局外,竟是怎生说?”钓翁方才抓过他脉,此番见他问来,倒不似先前刻意避了,止嘿嘿道:“你可知那冥掌教当年是个什么号?”少年人道:“不是睡罗汉么?”钓翁道:“是,不过旁人入眠是做梦,唯他做梦清醒人一个。”少年人不以为然,道:“哦。”钓翁道:“你可知魏文帝也是高才之人,只是因其位尊而埋没了。”少年人含笑点头。“此番也是一理,”那钓翁又道:“ 我倒听过不少旧闻轶事,若论冥掌教出道时,武林上下也是能人辈出,论武功,那时他们也初出茅庐,武功也没磨砺到现在境地,高他们许多之人的可不止一个,而今群雄俱灭,唯他二人独存,此自有其道理。大风大浪都经得,哪那么轻易便折在几个后生手中?这世道,上智者相争,多半狠人胜出,冥掌教深知其中利害,若为输赢,甚也舍得,此当年江湖人尽皆知,只是而今世人都道那冥掌教武功赫赫,都防着他武功高强,却忘了冥掌教最可怕的,反而不是他的武功。此番对弈,与之对敌,本已先输了一着,唉,舍不得名声,放不下仁义,是赢不得冥掌教的——看着罢,若无第三方插足,输,那也是人故意输的。”那少年人便道:“如是,你也不插足?”钓翁冷笑道:“少不自量力,自取其辱,我算甚东西?要插手你去。”少年人笑道:“别发火啦,爷,我也不算东西好不好?”钓翁闻言,沉吟片刻,倒似松口气般,笑道:“你既不肯插手,今日便闲了,咱们爷俩到镇甸铺子买块关公糖去。”少年人倒不计较他占辈分便宜,忙忙问:“关公糖是甚?”钓翁道:“好东西来得。”少年人道:“可我还想要糖官人。”钓翁道:“你还真不厌,每次也只转着个糖桃,白费钱财来得。”少年人道:“又不费你的钱……再说,那铁针怪得紧,怎么飞转也只往桃子跑。”钓翁笑道:“今儿个阿爷高兴,给你转个‘飞龙在天’信否?”少年人笑道:“你不是要‘潜龙勿用’么?”钓翁道:“都给人暗算成这副德行了,还潜什么龙?倒是那在天的飞龙,莫飞得太高,成个‘亢龙有悔’才好。”

老少二人说说笑笑,钓翁将钓竿一甩,线缠了枝桠,钓翁扯扯,线便断了去,那钓翁也不介意,口中哼曲,忽高忽低的,调子甚是古怪,那边少年人拾了渔具,二人便慢慢往镇甸去了。

不多时,半空落下只鹞子来,往灌木枝桠上一抓,挟了那带直钩的枝子便直上青云了。

山顶,湖畔,撒加独自缓缓漫步,听得鸟鸣,便转至无人处,唿哨几声,没那钓翁古怪,调子却是甚似,那鹞子落将下来,撒加便折了枝桠,将直钩取了,见那直钩比普通钩要粗许,便在钩顶一扭,抖出个纸卷来,不由好笑,怎生塞进去的?却展来一看,只见八个蝇头小字“藏龙守拙,黄雀在后”,心道,他也来了?多此一举,我不知黄雀在后?!沉吟片刻,忽而又是一震,心中道,不对,他说的黄雀,与我所想的,怕不是一只。一面却想不出端由,便点头道,罢了,眼下已是够棘手了,他既肯提醒,自是不会袖手,他又不说明因由,想来他见着那黄雀多半是不会轻易出手的。心中微微一宽,神色却仍淡淡的,将手中那字条撕了。

此时却见着朵杜鹃飘过来,蓦的便见烂漫山花前落了个人,望去,却是阿布罗迪,淡淡瞧他手中碎纸屑。撒加手轻轻一抛,碎纸便随风散了去,道:“自己人。”阿布点头,道:“上面说甚?”撒加道:“无甚用处。”阿布便不再询问。

撒加道:“你无必要来的。”

阿布道:“但您失算了,师兄。”

言毕沉吟,此番意料之外事实在太多,本想洛阳厢主暂由我掌控,几个师兄弟也都身居要职,教中举事所忌惮者,无非几位黄金剑客,但童虎遁世悟禅,面壁多年,穆云游四方,行踪不定,阿鲁迪巴在东南抽不开身,沙迦自视清高久矣,不理俗事的世外人一个,卡妙也与他差不多,这些都可置之不理,只是好管事的艾俄罗斯与米罗棘手。师兄又不肯下狠手,便一直搁着,此番千佛岩一举,声势闹得实在太大,师兄倒料得冥教不会坐视,定会派些人来滋事,如有争端,死伤难免,便建言让艾俄罗斯、米罗等俱来了,想他们也免不得大战一场,凭他们本事倒无性命之虞,但受些伤伤些元气也难说,便无事,想圣教与冥教本就有梁子,这番一动手,圣教上下都得焦头烂额,自是将目光都放到冥教身上。趁着乱局,单取教主史昂,师兄正好受命于危难之际,届时一呼百应,且将所有物事皆轻轻推给冥教,大事便定了。谁知不但艾俄罗斯、米罗来了,那不理世事的沙迦竟也不知何处发疯上来了,那却是个眼比嘴还毒的,师兄硬着头皮应下这事,多半也有不想在他面前露了破绽的缘由。更糟的是,千算万算,算不得冥掌教修普诺斯亲来,本来他来倒也罢了,凭借师兄他们几个,就算不能赢,退走总还可以的,却连当年的“宵练”之事也牵扯出来,这可不是闹着玩了。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却不是甚好兆头。

正想处,却听撒加笑笑:“玩火莫要自焚便好,偶尔灼手确也无甚。人若万事都算得一毫不差,那便是神仙了,大致不错便罢。不是说人生苦短,算来三万六千局,放手一搏何妨?”

阿布闻言,道:“听来师兄倒不似要赌棋,竟是在赌气。”

撒加默了片刻,忽而又笑,道:“有个旧闻说,修普诺斯兄弟方学成下山日,他们师父尝问日后所愿,达拿都斯道自是愿天下无敌,修普诺斯却说,不敢为天下先—— 阿布你说,他说这句,谁信?”

阿布笑笑:“倘真不敢,那这些年来,诛异己,逐十大长老,号令冥教莫敢不从者,却真真不知是何人了?而今一语既出,江湖变色,论为武林第一人也是不枉,所谓不敢为天下先,虚诈之辞罢了。”

“你不信,我也不信。”撒加笑道:“初出茅庐的时日,谁个不是欣欣然又惴惴然?天下第一只有一个,江湖上比你强的多了去,凭什么轮着你?藏龙守拙才是聪明人,不然枪打出头鸟——这是自保,说了便作风,谁也不当真的。冥教经历十长老之乱,人心浮动,各有不安,各有算盘,做了教主跟不做,还是不做能服人心,能买人心,这谁还看不出?可他呢,这么些年,偏立块牌坊给自己标榜,时时处处弹什么三国止诸葛孔明才是天下英雄,才是人中龙。哼,刘皇叔是英雄,刘阿斗是狗熊,想孔明济世之才,若做皇帝也未尝不可,偏肯屈居人下,辅佐父子二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敬,可佩。”一面说,一面不由冷笑——却似发怒一般:“唱什么梁父吟、卧龙吟,连看戏都最爱秋风五丈原——这叫什么?矫情!”阿布见他面有怒色,不由若有所思。却见撒加面色一转,竟灰了下来,默了许久,轻声一叹道:“阿布,你可知道咱们失算在何处么?咱们算尽了机关也没算到,这么些年过去了,几十年过去了,这人说的竟然是——真话。”

阿布闻言亦是一叹,道:“因此,师兄您要应战?”

撒加面色转和,道:“我非应战不可。”

阿布叹而不语。

二人便并肩而行,阿布低语道:“今日棋岩,算我多事了,但千佛岩之事,师兄还是再考虑下罢。”撒加微微点头。阿布又劝道:“大师兄,不是我临阵退堂,此次您实无必要以身犯险。”撒加淡淡道:“你怕‘宵练’?”阿布道: “敌暗我明。”撒加道:“所以才只能打草惊蛇,修普诺斯也好,我也好,走的都是同一手棋。”阿布摇头道:“不一样,师兄,修普诺斯身未动而思退,他可以全身还走,而您却不是——要知当年斩杀冥教十大长老者绝非等闲,即便您再加他们四人,师兄,你们相去当年冥十长老合力也甚远,冥长老九死一废,若正面对敌,师兄,你们生还之望,实属渺然。”撒加默然,阿布又道:“师兄!”撒加道:“你放心,我还未有昏了头。我早已询问过教主当年冥长老武功若何,当然知他们并非等闲,但那‘宵练’斩杀冥教长老,恐怕也不是全身而退,否则这些年也不太可能销声匿迹,修普诺斯敢引他出来,自然也是赌的这步。反正与冥教早晚一战,既然他们先出招,咱们多少也可藉此知得些底细。”说罢,微微一叹,道:“再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也知此处明眼人都瞧着,一步错,满盘皆输,轻易须退不得。”阿布道:“就说过,早动刀子,何能至此?”撒加淡淡道:“一个四分五裂的圣教,有什么好夺的?况师父所望,不过也只是南正重掌枢纽,不是自相残杀。”阿布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撒加笑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此话不假,但咱们说这句话……阿布,你不觉得其实不过是在找借口么?”又默了片刻,道:“夺门之变,取教主一人也就是了——此事我已决定,无须多言。”阿布忽然冷笑:“也好,教主人缘不错,上路虽是伶仃了些,却无甚后顾之忧,有人会替他善后,打理圣教,照顾女儿——”撒加皱眉道:“阿布!”阿布冷笑道:“痴长这许多年,只道是一剑在手快意恩仇,正道邪道有甚分别?!今儿才知得人间原来果然还是有正道在的,杀人厚葬,替友做媒——”

龙吟一声,撒加剑已出手,抵住阿布喉咙,冷冷道:“再说半个字,休怪我无情。”

说罢,还剑入鞘。

阿布凝然不动,道:“师兄,你这么做,值么?”

撒加冷冷道:“没什么值不值的。”

阿布摇摇头—— 朋友不能杀,那是您义气,女人也不能要,可真不知是为何了。人活得憋屈至此,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那套做了兼爱为本的女东郭总好过最终发觉与狼共枕之类的歪理,反正此也是他家事,他自己都觉得赚翻了,那就值吧。却不再就此多言,转了话题,道:“听闻教主弟子穆游荡到中原来了。”

撒加神色缓和,便道:“着人跟着他便是。”

阿布道:“已是着人,但他轻功太好,估摸是跟不住。”

撒加道:“算了,由得他。”又微微一忖,道:“时至今日,不可再多添乱子。那穆显然是要添乱的,倒可先放下,只在要道候着他便是,旁他几位要人,却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阿布点头,撒加又道:“此事旁人信不过,还是贤弟躬亲的好。”阿布叹口气,道:“罢了,旁人倒罢了,听闻卡妙近日也往金陵去。”撒加道:“想是米罗托付他送……人去金陵。”阿布道:“他不是个好对付的,着手下跟他怕露了行迹起疑,我今日便下山,跟他至回玄枵门方是安妥。”撒加道:“如是最好——你的遁形术,没有千里聆音的本事,谁也发觉不了。”阿布笑笑,道:“那此间——”撒加道:“放心,虽是棘手,我还不至做破局之事。”

阿布点头,作别道:“我去了,师兄您多加小心。”

撒加将手一拱,算是别过。

湖风拂面,阿布已是去得远了,却望日头渐已升至天顶,撒加长吁一声,轻叹道:“午时将至。”说罢,身形微展,向棋岩飞纵而去。棋岩畔早人声鼎沸,中心空出一处,沙迦他们淡然定坐,面前是一方棋枰,旁侧飞岩上端坐一人,亦是正对一方棋枰,羽扇纶巾,正是修普诺斯。众人见得撒加至此,俱知棋局将开,竟不由噤声,万马齐喑一般,撒加足尖在地面一点,又飞纵起来,从人群上跃过,飘然落地,略一抱拳,道:“冥掌教,见礼!”

修普诺斯略一欠身,手仍执羽扇,两手轻合胸口,往前微微一推,道:“见礼!”棋岩下,米诺斯换了一身文士打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亦上前唱诺。修普诺斯朗声道:“诸位,今日山人与圣教诸位以弈会武,虽是众目睽睽下,毕竟人多口杂,倘出现甚误会冲突,绝非山人所愿。公平起见,开局之初,当先设司棋郎监棋,米诺斯身为我教裁决长老,山人荐他为此局司棋,圣教诸位如有异议,可推举一位司棋,在场各位观者,若不嫌弃,亦请共举一位。棋局皆遵对弈原旨,局中如有争执,但凭三位司棋郎裁决。”

众人听得,不由都暗自点头,先时众人见修普诺斯作礼居高临下,也多有些不满的,此番竟平歇泰半去,原来圣冥两教赌棋,与看官何干?在场又是赴千佛岩的正道居多,自是本心帮着圣教这边造势来,但修普诺斯竟要他们也举一位司棋郎,轻轻一句,让众人都无法置身事外,多少有些飘飘自觉已是局中一人——既自家也是局中客,却不由得希冀此局公道了,先前有心要在局中作怪的,十有八九倒从本心想,这一局震动武林,该让它下得公平才好。又听得修普诺斯这番话中,提及圣教诸位是如有异议,提及在场列位竟是若不嫌弃,不经意的将在场众人都抬高了。众人听得十分入耳,都觉面上有光,益发热血沸腾,一时都恨不能立刻自己做了司棋郎。

撒加转头微微一笑,谓艾俄罗斯他们道:“久闻冥掌教手段,而今见得,果是名不虚传。”

艾俄罗斯笑道:“说实话,我倒有些刮目相看,换了我,这般大场面,可想不得这般慎密。”

撒加笑道:“未见得,我看棋局未开,就得大打出手了。古来这等事,可不都是祸乱之源么?”说着,往那边一努嘴,果见观棋者那边已然为推举司棋郎颇有些横眉相对了——这是一桩体面事,日后还可在老婆孩子前吹嘘,想当年老子一声定夺,声名赫赫的修普诺斯并黄金剑客还不是乖乖听命?艾俄罗斯皱眉道:“这可不好。”撒加道:“此事是愚兄顾虑不周,棋局未开,倒先输一着。现下修普诺斯又占理,咱们也不好说他什么,但终归不能眼见江湖人士在此鹬蚌相争,所谓二人为仁,仁能和众,贤弟是出了名的仁侠,此事还须得贤弟来劝和。”艾俄罗斯道:“兄长过誉了。”急上前两步,对众人抱拳深揖,道:“诸位慧眼明鉴,方才冥掌教所议甚是,此局虽小,公正为重,艾俄罗斯不通弈道,不敢诳言贻笑大方,谨在此诚请诸位英雄以弈理主持公道。”言讫,又是深深一揖。

若换了旁人,便说话也无人听闻,但毕竟是艾俄罗斯——此话以纯刚内力吐出,力道掌控十分恰当,振聋发聩,又清正温和,颇有些义者自威的意味,全场立时静了许多:一竿子素能打翻一船人,一个自贬“不通弈道”,一个不敢“贻笑大方”,倒似警钟般响起,轻轻把十之六七不通对弈者气势全杀了下去。便是通弈者,也不免内心打鼓,这可众目睽睽,若出了茬子,岂非成了天下的笑柄?咦?他们两教相争,还能真不出茬子?气氛登时冷下去,许久,才又有数人站出来,道是粗通对弈愿为司棋云云。

修普诺斯往艾俄罗斯轻轻一瞄,缓摇羽扇,面上倒呈些许赞许之色。

沙迦笑谓米罗道:“今日你可见着软刀子了。”

米罗笑道:“早有见识,不过果是世间百态,有人落刀子也能合众,有人那刀子嘴,横竖只捅得自己人。”艾俄罗斯正过来,闻言不由道:“你们两个啊——”又知他二人斗嘴惯了,果然责也不是说也不是,却笑了道:“罢了,咱们派谁做司棋来得?”风二率泰半弟兄在店中守着病人,此间懂棋的可不多,米罗笑笑:“既是郎官儿,不油头粉面可不好。”却把胖子富五车轻轻推将出去,胖子倒还有些犹豫,米罗笑道:“改日里哥儿几个喝酒,我请的。”胖子大笑,便出去了,他人胖得可以,一路走,倒似个肉球般滚将过去。

另一边,众观者也选得一位司棋。

米诺斯立于岩壁棋枰下,又拈起他那把妆斯文的折扇,皮笑肉不笑的朝二位司棋点头,二人皆是一震,观者选出来的司棋就有些腿脚发软,倒是富五车油惯了,立刻镇定下来,肉球般滚过去,大大咧咧朝米诺斯唱诺。这边司棋也无法,颤巍巍过去,三人各怀心思,相互见礼。众人见得棋岩上昨日下过那局,棋子已悉数取下,只留下些棋坑,残着些血迹,触目惊心,旧棋盘旁的空壁上,又重画了一边儿大的纵横十九路,并在一处,几乎将这整块岩壁也占满了。此时,米诺斯指尖轻拈着折扇指地,将手一合,向修普诺斯拱拱,又向圣教诸位拱拱,算是见礼,礼毕,手一翻,折扇向湖轻点,扇面微启,就见湖面两道水墙乍起,两支竹耙如碧刃破川而出。米诺斯将手一扬,折扇指天,傀儡线飞弹而回,两支竹耙分向对弈双方飞去。修普诺斯羽扇平平伸出,竹耙凌空一顿,便似给神仙大手托住一般,缓了下来,轻旋半转,靠在他所坐飞岩旁。米罗见修普诺斯出手文雅,也将袖袍轻拂,几枚腥红针拂袖而出,那针细如牛毛,轻易也见不得,米罗路子算得十分准,几枚针顺次钉去,也见那竹耙缓下路子,凌舞般飘过来,米罗单手一伸,轻轻横接竹耙,暗使巧劲在耙上微微一震,也不见竹耙怎生动弹,那耙上所钉猩红针如雨丝飘落,与耙上水滴混作一处,谁也见不明其间机关,只道是与修普诺斯一般功路,出手无甚霸气,又不卑不亢,气概甚是不俗。

众人看得心旷神怡,正待叫好,听得啪的一声,却是米诺斯将折扇一合,轻轻拍着左掌上,道:“先手执白:圣教诸君,后手执黑:冥掌教修普诺斯——开局!”

话音甫落,却见撒加形影微动,飞身而起,如临大敌般目光冷峻,竟是开局便一副全力以赴的模样——原来他忖修普诺斯厉害,此局又干系非轻,若开局便失了势,修普诺斯更无半丝压迫顾虑,让他得以静心布局,己方再想后发制人,却就难了,早与众人议定,两处势子绝然不能输了劲头,虽不见得能压着修普诺斯,但但有一丝一毫可能也绝然不能放过。米罗正攥着那根竹耙子,看得真切,将竹耙轻轻一环,表面看十分轻巧,暗中已是运了浑身劲力——五人中也唯他一人练的是硬功,使的是软招,招式间能举重若轻,既能与撒加所练功体合拍,又教人看来毫不费力,更要紧的是,运力路数丝毫无差——米罗将内力灌注竹耙上,算准路数,弹指一拨,将竹耙轻巧送出,撒加凌空拍过一掌,两位黄金剑客劲力合一是何等厉害,轰然炸开湖水。二人劲力路数算得十分精巧,那竹耙勾了粒白子竟尚能回环,撒加伸手一拨,白子顺势向棋岩飞去,撒加深吸口气,竹耙飞送而出,将白子轻轻一顶,就听震山裂地的一声,白子劈破岩石,稳稳嵌入上部星位。

湖水如幕,蓦地落下,涛浪四溅,众人皆伸着脖子看这惊人的一子,四围一片寂静,片刻,不由轰然叫好,彩声如雷般,那被水浪溅了一身一脸的也皆被这一子折服,不但毫无怨忿,有人竟觉十分荣幸,喝彩尚比他人更响亮。

修普诺斯微微一笑,仍如昨日般,将竹耙轻轻一沉,一勾,一拨,一拍,十分随意,落子去部星位,与撒加所落白子等高齐平。此一技虽也厉害,但昨日已多人见识过了,又无刻意造势,相较第一子反是平平无奇,也无甚人刻意喝彩来。

第一子已然见奇,米罗长吁口气,将额角冷汗轻轻拭去,就听沙迦坐棋桌前笑道:“张飞绣花,难为了。”米罗啐了一口,正待说话,却见沙迦并不看他,只是瞧着自家面前那方棋枰,面上在笑,神色却颇有几分落寞,一面手执白子有意无意的轻敲棋盘,米罗见得,倒是一怔,心道,他昨日极爱惜这些物事,此刻怎生自家拿来乱敲了,又不像是只许州官放火那般。正想处,艾俄罗斯将手按在他肩上,微微摇头,米罗登时心中雪亮,艾俄罗斯笑笑,道:“方才你二人十分利害。”米罗笑道:“装样子谁不会?再多几子这般,可就要命了。”见艾俄罗斯关心,却又笑道:“说笑来得,昨夜睡得实成,说甚比昨日能多撑几子,兄长又不是不知——该着兄长了。”艾俄罗斯见撒加过来,也不及多说了——原本说定白子两枚势子重要,左右使各置一枚——便当即纵身跃起,撒加将掌中竹耙朝米罗一抛,米罗运力道一转,算得路数,又似轻实狠的朝艾俄罗斯拨去,艾俄罗斯半空接得,如先前撒加一般,取子落子,震天动地。众人见圣教左右使皆是一般神武,益发叫好不住。

艾俄罗斯飘身落下,见修普诺斯仍是一般淡然落势子,不由又有些自惭,心道,惭愧,虽是为大局着想,毕竟我们不实在。一面想,心下也不知是甚滋味,却见撒加与沙迦都在棋桌一旁落座,各执棋子,眉眼神色甚是严峻,昨夜已知情形不容乐观,今日见他们肃穆,更添一股子沉重。艾俄罗斯瞧得心紧,又自责道,虽是处处手段,唉,想撒加素来高傲,沙迦更是眼中揉不得沙砾的,作此决断他们又何尝愿意?内心又安得不痛楚?但人命关天,主持大局的又是他们,倘有一丝希望,也得把握住了,便再难的决断,他们也不得不扛下来,半丝怨言也未有吐,倒是我只顾自己心安,竟未有体谅他们,实是不该。

思及至此,自责之余,自是又多出一份忧心来。

此时,见沙迦将手平平伸出,啪的落子盘上,朗声道:“起——西三南六,挂角。”

一辉一直默立于侧,见沙迦落子,更不多言,取了竹耙,便行至湖边,仍是昨日那招劈川断流,而后落子三六。经得一夜休整,他精神转好许多,又有昨日一番经历,他也摸得些门路,也知此事须得尽心存留实力,这一手棋落得并无十分力道,却不失干脆自然。米诺斯见了,便唱棋道:“初手,白:西三南六。”声音不大,凝练异常,传得十分悠远,便是半山也隐隐听得。众人眼见先时撒加艾俄罗斯高手,此刻见一辉此手,不免意兴索然,有人竟发出唉的一声叹息,当即就有人按住,一时窸窸窣窣议论不题,一辉并不理会,落了子便下来,还回沙迦一侧,盘腿休整不语。

倒是修普诺斯抬眼凝视一阵,拊掌道:“妙啊,起手不凡。”

众人听闻,又觉莫名,但听得修普诺斯赞妙,不由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痒痒,四下相互打听,到底一辉出手妙在何方。却听修普诺斯赞道:“古法侵角,此处确是最佳,四处势子俱是角星相对,点角后须争二四之扳,若取三七抑或四六,皆有虎伤之虞,挂角三六,仍可借夹周旋。”他这番一说,众人方才知他说的是落子,不由又哀叹一声,便有人道这也难怪人本就是下棋,自然仍还是落子最重,这般一说,众人亦觉有理,只是看不懂的益发无趣了。修普诺斯亦不理会,思虑片刻,从容应手九三。

米诺斯续唱棋道:“应手,黑:西三北九。”

沙迦默了一阵,低语道:“惭愧。”

米罗忍不得便问:“怎生?他才下一子哩。”沙迦摇摇头道:“我不是叹他应手厉害。”又默了片刻,拾起一枚黑子,也在自家面前盘面南九西三位置子,轻轻一叹,道:“昨日数手,已知冥掌教棋风狠辣,方才我落子六三,他应手九三,此一手确不坏,但以落子而论,却分明是容忍我有拆二的余地。狠辣之人,反一开局便容我等转寰,想来实在惭愧。”米罗听他解说,仍是一头雾水,见他面色沉重,也不好多问,倒是艾俄罗斯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又默了一阵,沙迦抬眼望望一辉,淡淡道:“昨夜忘了问你,若今日我等输了,你恨我么?”米罗听得浑身发毛,心说,早不发疯,晚不发疯,明知人已心焦如焚了,这种话他也问得出来口,还……米罗打个寒噤,还什么我可说不出,总归我宁可给人捅上一百个血窟窿,也受不了姓沙的这等语调说话,活活酸死个人。却听一辉道:“不恨。” 沙迦笑笑:“是不愿,还是永远不会了?”米罗不由怔住。一辉默了片刻,道:“有甚分别?”沙迦淡淡一叹,道:“对你也许没有,对我,你还是恨的好,恨个咬牙切齿,死而不休。”一辉也默了片刻,道:“我素不喜得人云亦云,对你也无甚分别。”

沙迦便又默了下来。

艾俄罗斯心中一酸,他知沙迦别的风浪都经历得,却再受不得失友之痛,见沙迦如此,一时也不知说甚好。撒加轻取一子,啪的置于盘上,四人警醒过来,撒加淡淡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连人事也未尽得,便悲秋伤春,那败了也无甚好说了。”

沙迦仍默默无言,许久,点头道:“罢了,尽人事,听天命。”忽而又含笑自语道:“若他不是冥掌教,还真想与他在盘上真正决个胜负。”米罗笑道:“又胡说,你们现在不是正决胜负么?”沙迦笑笑,竟十分柔和的说道:“你不明白的。”米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却见沙迦转向撒加,仍不同寻常的客气,道:“下一手,兄长以为当落在何处?”撒加道:“愚兄布局甚是无章,开局还是贤弟主局。”沙迦沉吟片刻,道:“如此,便取三七之数。”说着,拾取一枚白子,轻置盘上,道:“西三北七。 ”

一辉见了,便依言落子,一去一回,利落至极,数人再无旁他言辞交谈,都静心望棋盘。沙迦主局,撒加观着,偶尔提点两句,又或执黑——他与修普诺斯棋风相近,便尽力揣度修普诺斯应对,助沙迦棋枰计算,修普诺斯落子倒不全在估量中,但开局总算顺畅,几十路杀阵缓缓布去,随修普诺斯或拆或断,或飞或夹,不觉枰上已是四处烽烟,战火所及,绞杀得无一处好地。

那边观棋众人多是不懂的,初时新奇,看了一阵,自是无趣的多,三三两两散了开来,咬干粮的咬干粮,嗑瓜子的嗑瓜子,东歪西倒的,袒胸露乳的,或寻地歇息,或议论纷纷,也无甚顾忌,止落子声响,又或米诺斯唱棋时方有人抬头看去,但多段时辰也累了,也不管他们到底下些甚了,反正看不明,单等结果。忽听米诺斯唱棋道:“白:西八南三。”又有人叫道:“妙啊,一子投诉三。”听得叫好,有人心痒,便忍不得拖了前面一看得红光满面的老者,道:“老丈,他们这几步好在何处?”老者道:“这是料敌之招,一子落去,接下来七八着应手都定了——”见众人听得茫然,老者便叹道:“唉,轻易你们也听不明了,这是须得盘上细心体验的。”有人不忿,便道:“老丈,您打个比方,咱们这么多人未见不懂。”当时便随着轰了一片道:“对,说明白些。”“是啊,说得美人,谁知道是甚模样?一说肌如白雪,齿如含贝,大家都知道这女的水灵了。”“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谁懂?一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家都明了。”老者心说,这都甚跟甚?却是秀才遇到兵,拎不清道理的,索性推推旁侧的门徒道:“老了,记不得些诗文了,你是个过目不忘的,你来跟他们说。”说罢,忙忙的起身,往前挤了两步,坐前方去了。那小门徒接了个烫手的山芋,哭笑不得,又瞅着一干汉子无聊得紧,全巴巴儿瞧他,不由灵机一动,张口道:“好,列位且听我说,常言棋局如战场,列位,咱们就别当那些棋子是圆滚滚的死物,就当它们都是人,黑的是冥教的,白的是咱们江湖正道。”众人轰然道:“这个有趣,咱们这么多人,杀他个冥教奶奶。”那小门徒见这法子行得,胆却大了,便清口唾沫道:“可不是嘛,那黑压压的一片都是冥教之人,十分的凶神恶煞,但好道是邪不压正,咱们江湖正道也齐聚一堂,要与那冥教邪徒见个高下。邪门歪道十分奸恶,早埋伏在各处,布了阵势,便恰似个口袋般,单等咱们自投罗网。”有人不满道:“咱们可没那么笨。”小门徒道:“正是,我正教中人岂是等闲?!冥教缩在墙角,但见一骑当前,冥教伏兵三人一齐杀出,我先锋策马疾行,那冥教徒何等无耻,竟飞出了绊马索,此万分危急,就听得一声炮响,一络腮胡子高声大喊兄弟勿忧我来也,哈,原来我方早料得敌方埋伏,杀他个措手不及!”“好个措手不及!”“爽快!”又有人叫:“为甚么是络腮胡子?”“分明是白面书生。”“胡说八道,分明是我这般的关中汉子,小兄弟,你说是也不是?”“哼,小兄弟,你来评评理。”小门徒见得苗头不对,忙道:“别急,方才是络腮胡子不假,咱们的英雄可也不止一支伏兵啊——正当此时,又是数声炮响,四面齐出,白面书生,您这样的关中汉子,全出来了。”众人听得爽快,轰然道:“有理。”一时间,人声鼎沸,纷纷献计献策,过得一阵,一酸儒模样瘦猴汉子讲得最尽声色,占得风头,众人便听他道:“那晚夜黑风高,巷道中是伸手不见五指,圣教沙迦引领一队人马,与冥教恶徒遭遇,众人奋力拼战,沙迦一人当先,勇不可挡,摸出两把宣花板斧——” 有人喊道:“那沙迦是弄板斧的么?”瘦猴道:“噢,那便是圣右使撒加,仍是一人当先,勇不可挡,噌,摸出两把宣花板斧,是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了人,哇呀呀,他就瞪着眼睛要杀人。”“撒加也不是使板斧的!”瘦猴怒道:“那米罗还不成么?他袖袍一展,摸出两把——”“人那是毒针!”瘦猴道:“他那日毒针特别,做得跟板斧一般——别嚷,嚷甚,针能杀得痛快么?对付恶徒,就得把针也打成板斧形状,方可泄心头之恨——列位,就见米罗将板斧上下翻飞,唰唰唰,龙飞凤舞,呼呼呼,是虎虎生风,嚓嚓嚓,他左劈右砍,咚咚咚,那可就是人头落地,直杀得冥教恶徒是人仰马翻,血流成河,屁滚尿流,是哭爹——喊娘。”众人喝彩道:“好!”瘦猴唾沫横飞道:“圣右使撒加也不甘示弱,手执一根丈八蛇矛,冲进敌阵是左突右刺,如入无人之境,可是!冥教恶徒恬不知耻,竟纠结三位魔君,企图倚多为胜,撒加横矛以对,毫无惧色,大喝圣右使在此,谁敢上前?!连喝三声,此天地正气,何人敢当?就见米诺斯心胆皆破,口吐鲜血而亡,二魔君胆寒,噫,究竟是魔教,冥掌教修普诺斯此时竟挟一幼童为质而来,圣右使虽英雄无畏,毕竟心慈,眼看就要落入冥教奸计,就当此时,嗖嗖两支羽箭破空而至,直取修普诺斯,修普诺斯见得不妙,弃了幼童还走,哼,他哪里走得脱?!就见巷口一人虎背熊腰,膀大腰圆,喝道兄长勿忧,艾俄罗斯来也。好个艾俄罗斯,挥臂上前,是拳踢拉达,脚打艾亚——”众人大笑:“你拿拳踢个人看看。”瘦猴十分不快:“人是高手,倒挂金钩一拳踢过去总可以吧——又有米罗等人接应,好一场大胜,天明,众位英雄踏过众恶徒累累的尸体,擦干满面的人血,相对而立,不约而同的,几位英雄一齐仰天长笑,这爽朗的笑声,刺破了——长空。”

这边艾俄罗斯正下得棋岩,听那边欢笑,不由摇头,也不好说甚。一辉歇息一阵,又立起身来,艾俄罗斯道:“小兄弟,你还是多歇歇。”一辉淡淡道:“你们都有正事,我知,该我撑的,我还撑得住。”米罗青着脸过来,道:“下一子算我的!”艾俄罗斯就看他笑,米罗道:“甚也别说,我闲得发慌。”一面忿忿想道,我他祖宗忘八羔子的手持两把宣花板斧……

声响益发大了,米罗艾俄罗斯听得直皱眉,撒加他们倒是淡然,修普诺斯也只是朝那边瞧瞧,并不多言,唯那边米诺斯听得意兴盎然,趁得无人落子,皮笑肉不笑道:“这可不够,列位,我来教你们:那姓米的十分可恶,该废了他招子,扯去他舌头,折断他肘子,劈碎他膝盖,哎,小意思也不好解气,咱们来想想,头颅可以打碎,屁股可以火烧,四肢须得砍掉,肚腹应当剖开,再把五脏六腑掏将出来,心肝肠子俱教它寸磔,剩的躯干用棒槌醢做肉酱,实在懒得收拾,还可一把火烧个干净,哈哈,痛快!这才叫痛快!”说罢,仰天大笑,声传数里,登时,整个棋岩,静得连根针掉下也听得见了。米诺斯笑微微道:“咦?怎生都不说话了?”却扯扯另两个司棋道:“ 你们来说,这般可好?”胖子富五车倒是跟米罗见过世面的,此刻已禁不得浑身也寒了,心说,这米诺斯是出了名的狠人,他这可不是说他自个儿,一个不慎——却见旁那位司棋两眼一翻,直直昏过去了。

一片死寂中,撒加自沙迦手边轻拈一子,拍在盘上,落子铿锵。撒加抬眼望望沙迦,沙迦默了片刻,轻叹着点头,撒加运气凝神,朗声道:“应手,西七南三,镇。”

米罗应声而起,落子棋岩,声如雷鸣。

米诺斯一笑,轻拈折扇,向撒加微微拱手,仍唱棋道:“白,应手:西七南三,一子镇神!”

四围氛围登时缓和下来,只是也无人敢高声喧哗笑闹了。

撒加瞧瞧艾俄罗斯与米罗,轻声道:“此一局本就剑拔弩张,出此等事也不稀罕,二位贤弟都是经历的风浪的人,身正不怕影斜,让他们说便何妨?轻易动得无名,总是自乱阵脚的。”艾俄罗斯拱手道:“兄长教训得是。”米罗闻言,亦颇感惭愧,心头火气登时去了。

沙迦仍是不多言,来去又是十数手过去,盘面益发紧张。

米罗虽不甚懂棋,看了一阵,亦嗅出盘面战火硝烟,加之四围静得可怕,不由也担忧。他与沙迦口舌之争惯了,放在平素,他多少也有些恨不得沙迦败一回,沙迦又为人谨慎,几乎从不打无把握之仗,米罗看沙迦落败的夙愿每每落空,确是颇引以为憾,但今番毕竟不同,倒不是事关切身,沙迦毕竟也是为诸兄弟强出头,相互挂怀也是该的。米罗见沙迦默了许久,不由偷眼望去,禁不住一怔——沙迦原本面白,此番更是宛如透明一般,米罗心中一紧,心道,老祖宗怨棋枰是勾魂之物,入得迷去,便是把七魂六魄一点点往枰中送去,及至呕血数升,再不知返,魂儿也就丢了。米罗虽不信这些,却也忍不得心惊,叔父临了,可不是这般神情?!又是一酸,倒不由得上前,抚沙迦背道:“多大个事,想到呕血可丢人了。”

沙迦闻言,也止是淡淡一笑,道:“我不作这些无用事的,刘仲甫遇骊山老媪,虽呕血数升,毕竟得益于仙姥,换作我呕血也是白呕的。”米罗见他竟不拿话顶回来,更是难受,正待劝解,撒加道:“放心,这局他下得很好。”米罗默然,见撒加谓沙迦道:“关心则乱,你是累了。”沙迦方才一叹,道:“你说得不错,想来我确有些心绪不定,怎生也静不下来,竟是当局者迷了。”顿一顿,又道:“我昨夜想过,古人将棋喻天地万物,枰方子圆,谓以天圆地方,效法河图洛书,子分黑白,象阴阳八卦,弈理必与万物之数相通。那冥掌教招招狠辣,若单拼杀,我等断然不是他对手,他势必占尽上风,但若任其肆虐飞扬,引他从‘飞龙在天’升至‘亢龙有悔’境地,所谓‘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他极盛之时,也恰是我等寻得一线生机之时。”撒加点头:“此话不错。”沙迦手指面前棋盘,道:“今日布局,我便依此,也算是谨慎至极,但奇便奇在此,我觉得我们已然赢了,却怎生也看不出生路所在。”撒加咦了一声,道:“你这般一说,我也同感……”

二人观棋一阵,不得其解,撒加仍取黑子,自拟修普诺斯,沙迦执白,二人对弈数番,益发愁眉深锁。四围观棋者亦似知此至关键,一人静,十人静,千百人也静了去,巍峨山顶,只闻得落子声声,在瀑布轰鸣间步步入耳,步步敲人心扉。

店中。

赵四看了一阵,入得店来,虽未听得米诺斯唱棋,风二仍不由得抬头问:“仍未落子?”赵四摇摇头,道:“未曾。”风二便又低头不语了,堂中兄弟也泰半如他,虽说素日里顽笑惯了的,今日都一般般少言寡语,有的甚于半日里一声也未吭。原来他们都静不下心,便商议了将病人的矮床从后堂移出来,仍将瞬安置了,一面将后庭那副棋枰并两盒棋子拆了搬过来,在店中一方桌上搁了,摆着外面棋局,好让众人都看着,仍着赵四在门口一面望风,一面报信。此番听得沙迦他们仍未落子,风二益发如鲠在喉,他棋力有限,只看得出现下盘上是修普诺斯占优,若换了他,已是只能认输了,沙迦他们还撑着,也不知仍有办法,还是要死战到底,想来想去想不透,又无人可问,更是心焦如焚。

正难受处,听得厅堂中嘤咛一声,风二回转头去,瞬像是动弹了一下。风二叹口气,便起身过去,坐到床边,拿着瞬的手把一把脉——倒也平稳。他在米罗面前立了军令状,但就本心而言,此事牵涉了米罗,比它事多了牵挂,对这引火的孩儿也多少有些恨乌及屋。此刻便见着瞬面色苍白,气如游丝,风二也忍不得想,你倒睡得安生,你可知外面诸位拼死拼活可都为了你?若这边输了,四个人认你做小爷,那边输了,你这小爷做得更叱咤风云,唉,天大的一块馅饼,便立时死了,小友你也该知足了。想及至此,风二又悔得给了自己一大嘴巴子,好好的一孩儿,才这么丁点儿大,跟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平白无故咒人死,你也心安哪?

一面想,却见瞬眼睑微动,挣了好一会儿,终于缓缓睁了开来。

风二方才因咒了人而悔,见瞬恰恰睁眼,不由柔声道:“你醒了。”

瞬睁了眼,神色有些呆呆的,只定定的瞧着风二,也不认得他是谁,也不见甚迷惘。风二被他瞧着更是心头不安,想找些话来,偏生半句也说不出,只好也拿眼瞅着瞬,却忽而心头一震——他这才发觉这孩子的眼睛非同寻常,虽无甚神采,却美极深极,往深了望去,便似磁石一般,仿佛要把人魂魄也吸去,风二不由就呆了。过得片刻,瞬似清醒些些儿,眼中微光闪现,风二一惊,方回过神,摸心道,刚刚怎生回事?!再望瞬的眼睛,仍旧十分漂亮,却无了方才那深邃感,倒像小溪般,清澈见底的,照得出影来。风二张张嘴,还是寻不出甚话说。瞬瞧着他,也似终于明白自己不认得他,不由微微一惊——这么看,怎么也像个普通孩儿……——但也只是一惊而已,接着,瞬便朝风二静静一笑,这笑靥十分苍白,却动人心魄,竟将风二万般不平皆化了去。

心中不平消去,风二又不由心酸起来,心道,稚子何辜?大人们勾心斗角的龌龊事,却把他牵扯进来,实是可怜。叹息一声,也不知说甚作甚,习惯般的拿手去掖他被角。

瞬瞧他笑笑,又转过眼去,顺次打量店中各人,不见一辉,便挣了要说话,张张嘴,瞳仁似乎大了一转儿,便挣扎了拿手抓自家喉咙。风二反应过来,忙止住他,一叠声道:“我的小祖宗,可使不得……唉,别害怕,那是……大夫的吩咐,也就这两日不能说话,无甚大碍的……听话——”瞬又挣扎一下,风二看他嘴唇动动,又不知他要什么,那边赵四过来,看了好一会儿,道:“可是要找你哥哥?”瞬闻言身子一定,也无甚气力,只是微微颔首。风二与赵四相互望望,风二道:“莫着急,小兄弟,你哥哥人好着哪……”瞬眼光又是一闪,风二看了心中又不由酸楚了去,扭开眼,急急道:“小兄弟,你哥哥他——现下抽不开身,不过你安心,我们都是你哥的朋友 ——”瞬见他挪开眼,不由眼光一黯,顺他眼望去,见得众人都围着棋桌,又隐约听得门外许多人,默了片刻,却似悟得什么,手臂微颤,向屋内那方棋枰伸去,伸了一半,臂膀无力垂下,身子一歪,几乎跌下床来。

风二见状一惊,忙扶了他道:“莫要乱来,莫——唉,我是个不会照料人的,小兄弟,那是棋枰,大人无聊的消遣——”瞬瞧着他,眼中渐汪了晶莹的一片,嘴唇只是颤个不住,不多时,一大滴泪眼见着便要滚出来,风二慌了道:“莫哭,大伯带你看棋—— ” 赵四见得,心中一动,问道:“小兄弟,你可是个懂弈的?”瞬眼中一亮,薄唇仍颤,却是一笑。赵四谓风二道:“二当家的,让他看罢,他是跟着沙迦的孩儿,俗谚说得好,人以类聚,这些个吟风弄月的活路,没准比咱们捆一块儿还强些。”却又转头笑道:“小兄弟,你说是也不是?”

瞬抬眼望着他,又望望棋枰,淡然一笑——我总是输的。

众人闻言,都觉有理,也想,正好,横竖看不懂,让这孩儿看看,却依赵四所言,将棋桌抬过来。风二扶了瞬,瞬勉力挣扎了看棋,众人见他看得仔细,就都盯着他看,又过片刻,有人忍不得道:“这位……小友,白的是你哥,你看能赢么?”瞬无力的伸手,拨拨棋盘,将数粒子扫得乱了,只伸得一个手指,众人都看不懂,有人哎呀道:“ 唉,到底是孩儿,好容易摆的,让他弄乱了……”便有人踢他一脚,低声道:“跟小东西计较,你不害臊啊?”瞬抬起眼来,直直伸着一根指,嘴唇只是焦急嗫动,似在哀求,众人都看不懂,他十分焦急,眼泪直在眶中打转。赵四盯着他嘴唇,冷汗也看出来了,道:“棋?一?”瞬只是指棋盘,赵四抹抹冷汗道:“第一手?……你要从初手看来?”

瞬垂下手指,轻轻颔首。

风二低声道:“ 谁记得这百十手怎生走的?”赵四道:“无妨,先时我有着人记谱的。”却叫人将谱子拿来,就见纸上字密密麻麻有些乱,但总算能看出写的是甚。赵四拿了谱,一手把棋子扒开,啪啪啪啪四下,干净利落置了势子,寻了一枚白子,道:“白子初手,去六三。”众人见有门,都热忱起来,一人去里屋取两个枕头过来,风二便与瞬垫上,一手仍扶了他,一手抚他背心,好教他能勉力看下去。赵四看谱落子却快,不多时便是几十手下来,落下一处白子,忽而顿了一顿,瞬抬眼瞧着他,赵四忙装着看谱,心说,这手我记得清,你哥哥又落子弄出一手血来,艾左使要替他他还自责无用,唉,我怎生好说?只是小兄弟,长兄如父,这是你的福分,好好珍惜吧。一面续寻了黑子白子,啪啪摆来,走至百来手,却见一滴水落在棋盘上,赵四伸手去拂,又一滴水落下来,众人都默了,赵四抬眼望去,瞬已然泪流满面。

赵四心中一惊,勉然劝道:“莫哭,小兄弟,外面都是高人,没那么容易便输的。”

此时,听得外面轰的一声,众人都扭头往外看,米诺斯悠然唱棋:“白,应手:西七南五。”

赵四一叹,有人将笔递与他,他便在谱上画了几个字,竭力平稳心情,仍接续先前盘面,将棋局补至当下这手。此时又听轰的一声,众人又是一震,米诺斯唱棋道:“黑,应手:西九南六。”赵四摸出一枚黑子,落在盘上。风二一颤,低声道:“联络了。”众人各个心惊,又都巴巴儿瞧瞬,希望他说出尚有胜望——偏他又是个不能说话的,有人忍不得,低声道:“小兄弟,你看,白子还能胜么?能胜吧?……能胜,你就点个头,不能点头,眨眨眼也行,好不?……”

瞬满面泪水,挣扎着摸向白子,却连棋盒都碰不到,泪水早沾湿了衣衫。赵四盯着瞬嘴唇,忽而面如死灰,有人捅捅赵四,问:“怎么?他说能赢不?”

赵四呆了一回,低声道:“他说:哥哥,别下了……”

棋岩下,沙迦仍皱眉不语——明明已觉胜券在握,却怎生也看不出活路,这究竟是?

一辉只是盘膝而坐,尽力调息,双拳已给血染红了去,他拿袖子擦过,血又涌出来,他便扯了衣襟包住,拿牙齿咬个死结,反正那衣服是大红衫子,多染些血也仍旧是红的,便可充作不见。艾俄罗斯早不忍了,默默过去,伸掌抚他背心,将几许内力注入,一辉昨夜冷眼观来,也知他们还有旁事,不像自己只一局便可歇息下来,便要谢过,艾俄罗斯柔声道:“莫动,不妨事的。”一辉叹口气,却依言坐了,竭力静心调息。艾俄罗斯助他调息,忽而手一颤,一辉的内息?!却见一辉噌的起身,胸脯剧烈起伏,人却失了魂一般,眼猛然睁大,目光迷离,几乎登时散了精神。

—— 他听到极低的一声:“哥哥。”

艾俄罗斯一怔,正要拍一辉肩膀,却见一辉将身一飘,影如鬼魅般,登时就落在湖畔,也不向任何人说明,啪的打开湖面,纵身取出一子,沙迦大惊立起,道:“一辉?!”连撒加也坐不住了,一着错,满盘皆输!便飞身前去阻拦一辉,终是晚了半步,轰的一声巨响,一辉拍棋入壁,纵身旋下,簌簌的尘落了他一身。

米诺斯往壁上一望,仿佛事不关己,冷然道:“白,应手:东四南七。”

撒加皱眉不语 ——落子不能悔,但这是?!

误子了?四围一片哗然。

一辉醒转过来,怔怔瞧瞧壁上,又怔怔瞧瞧撒加,撒加叹口气,一言不发,拂袖往艾俄罗斯他们过去,背影又是失望又是愤怒,但更多几分沉重。一辉怔了片刻,看看自己的手,仍不敢置信,忽而将牙一咬,举起左掌,便向自己右臂斩去,那声音又似在脑中响起一般:“哥哥。”一辉又是一怔,正此时,沙迦纵身过来,一手握着他左臂,接着,沙迦照面就是一记狠拳。一辉未及防备,一下跌坐在地面,沙迦冷然道:“有人让你下这一手是不是?”一辉抹抹嘴角的血,默然。沙迦道:“认识否?”一辉张张口,终是未有答言,这却叫我怎生说?那声音明明是 ——

沙迦见他又沉默,便道:“未知敌友,空学壮士断腕,亦是无益。”却伸出手,想拉一辉起身,一辉又默了片刻,自家慢慢站起,沙迦低语道:“先看着,若下一手仍由他下,便不是对头。”说罢,摇摇头飘身而去,一辉追将过去,低声道:“多谢。”

沙迦并不理会,至得棋枰旁,仍与撒加对坐,低声问:“如何?”

撒加叹息道:“糟得很。”

二人俱是一叹,沙迦道:“再说罢。”撒加微微点头道:“也好,我也觉不像是对头插手。”

二人不再多言,俱凝眉望了棋岩那纵横十九路,黑白棋子恰如人面,或平和,或狰狞,已说不清是甚么态势。修普诺斯亦停将下来,凝视棋枰,如木雕泥塑般,纹丝不动,半晌,他伸手将竹耙一沉,仍是一勾一拨一送,黑子落盘。

米诺斯悠然道:“黑,应手:东四南六。”

沙迦低语道:“ 粘?……”却拾起白子,放在方才一辉那子位置——方才那步算是觑,但此处用觑,怎生也觉是步糟得不能再糟的棋子,去部边角便任得对手连做一片整地了,虽说……算了,空空臆度也于事无补,先看那人这手是否仍应手。想一想,仍直面撒加,以手指剑——昨夜也揣度得局中有变,但下至中盘也无有甚事,渐渐松懈下来,难不成就是方才?撒加默了片刻,摇摇头,却将目光往修普诺斯一投,示意道,应当不是。

二人便又沉默,此时,一辉至得湖畔,又取出一子,应手平部东三北三,修普诺斯应手东四北三,二人在盘上紧锣密鼓的绞杀起来,寸步不让,众人观棋,亦渐渐紧张。沙迦伸手取子,依二人所下摆放,撒加点头道:“从这几手来看,却又不坏,只是他第一手……”沙迦笑笑,此刻却显得悠闲,立刻又回复刀子嘴本色来:“他那第一手,怕是咱们的米堂主也下不出来。”米罗见他神色淡然,不由笑道:“我下不出,你下得出?”沙迦笑道:“我也下不出,此算是平了,可好?”这一句算是谢过米罗方才挂怀,却微微正色,手指棋枰道:“其实我在想,方才咱们为什么寻不出活路……撒加,咱们都太傲慢了些。”撒加淡淡道:“是么?”沙迦笑道:“不错,我们只知逼修普诺斯‘亢龙有悔’,自己却放不下身段,不肯将己身置于极险境地,所谓善胜者不争,此话说来容易,做来却极难,拿得起放不下,安能否极泰来?”

撒加默然不语 ——拿得起放不下,安能否极泰来?

水浪山起,又瀑布般落下,修普诺斯忽而自飞岩上立起身来,默而不语,举座皆惊。

先前弃一角之子,此刻已保得绝对先手——沙迦定定望向一辉方才落下那子,默默闭目,良久,长长吐出一口气:“烟雨山河六朝梦,英雄儿女一枰棋。”

—— 胜负,已定。

修普诺斯默了许久,飞身下岩,落于湖畔,伸手一招,靠在岩壁处竹耙飞将过来,修普诺斯轻轻拈住,往湖中一拨,勾起一枚白子,轻拨向棋岩,白子落在昨日已用过的十九路上,沙迦望去,正是有人插手前自己所下最后一子。修普诺斯又是一拨,一枚黑子如黑虹拍在另一处,却不是先前他应的那手。沙迦微微一笑,退一步海阔天空,但这却不是他惯常下的,到底是败而知退。一面亦觉心惊,心道,常言善败者不乱,是故善败者终胜,但冥掌教何尝败过?如是全无乱象,可畏,可怕。却见修普诺斯竹耙不住,接连数枚棋子如水般泼向棋岩,一面大笑不止,意兴至处,修普诺斯将手一环,将竹耙抛出,如一道弯月切开湖水,修普诺斯纵身湖底,也不见他怎生动作,便有黑白数子抛上半空,修普诺斯身形乍起,穿梭于半空棋子间,如鬼魅,如修罗,一面大笑,一面轮掌拍去,诺大的棋子纷纷飞去,落子震天,竟似将山壁亦摇撼了一般。修普诺斯纵身落下,观棋者寂静如死,山巅之上,但闻他一人大笑,如歌如狂,湖水泼下,将他整个人吞没。少顷,湖水退却,修普诺斯傲然而立,伸手在唇角一拂,将被湖水洗淡的一丝血痕轻轻抹去。

沙迦往盘上一望——退一步海阔天空,不错,如此,便是和局。

修普诺斯仍望着壁上两局——进,则死,退,则和,确是妙局。却扭过面来,向沙迦等人一抱拳,淡淡道:“是你们赢了。”言罢,上得岸来,众人竟不由自主让开路来,修普诺斯便信步过去,所及之处,人群纷纷让道。米罗叹道:“这哪里是观落败之人,竟是夹道欢迎了……”艾俄罗斯微叹:“毕竟是一代宗师,终是令人敬畏。”

正说处,修普诺斯已近店前,轻整仪容,倒身下拜:“山人修普诺斯,拜见冥教之主。”

撒加闻言一惊,一股不祥感涌上心头。

众人望去,那被称为冥教之主的瞬,不过小小一个孩童,病怏怏的歪在风二怀中,听得声响抬起面来,薄唇苍白如纸,嘴角旁亦是一道血丝,触目惊心。冥教之主?!瞬只似未听见一般,也不看修普诺斯,只向人群中张望不止。一辉冲将过来,喊道:“瞬!”瞬应声扭头,向着一辉,嘴唇不住的颤抖——哥哥,谁都看出他在喊什么,却谁都没听到,他已然发不出任何声响,只能直直将手伸出,拼命挣扎了便要过去,风二忙忙将他抱住。一辉奔过去,将他牢牢搂住:“瞬……”一面拿手想抹去瞬满面的泪水,举起手来,却是血红血红的,一辉匆忙想将手藏了,迟了半步,瞬的眼泪已然落在他手上。一辉狠狠搂了他一下:“哥哥没事,你也不会有事,别哭……”自己也忍不得落下泪来。兄弟二人相拥落泪,人生所贵,不过如此,什么冥教之主,什么江湖恩怨,便如东流水般,不留一声叹息的任它滚滚去罢。

此时,修普诺斯一拜而起。

众人才还过神来,人多口杂,免不得讥讽,却听震天动地的一声怒喝,山间登时如定,少顷,见得壁上石砾纷纷坠下。修普诺斯淡然而视——先前他所居飞岩之上,一条人影傲然而立,啪的一掌,将一块巨岩震裂,斗大的碎岩如雨纷落,轰响声中,那人勃然大怒道:

“修普诺斯,你失了男儿气节——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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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02:47 | 显示全部楼层
更新至32回,33回小达乱入场景龟速爬格子中,应该……快爬完了吧……

PS:极其晕的发现,之前发在文区的帖子全不见了,果然是要全数重贴么? [s: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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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10 12:40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22楼念玉于2010-04-10 02:47发表的 :
更新至32回,33回小达乱入场景龟速爬格子中,应该……快爬完了吧……

PS:极其晕的发现,之前发在文区的帖子全不见了,果然是要全数重贴么? [s:169]


[s:169] 念玉大啊~~~~~你总算是回来了~~~~~

论坛的数据之前几乎全丢了,写手也丢了一大群,不过好在最有实力的都还留着~~~~~

可惜咱现在不是文区的版主了,否则一定要给精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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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13:02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23楼索罗门于2010-04-10 12:40发表的  :


[s:169] 念玉大啊~~~~~你总算是回来了~~~~~

论坛的数据之前几乎全丢了,写手也丢了一大群,不过好在最有实力的都还留着~~~~~
.......

就是说丢失的连载全都要重贴?俺比较倒霉,贴文的时间几乎是全撞在丢失数据那当口了,  [s: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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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10 13:40 | 显示全部楼层
某蓉你就是一坑王,悲愤指

速速把小达乱入那段补上,这文里的“睡到死”二神十分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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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0 13:48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25楼vampirejing于2010-04-10 13:40发表的  :
某蓉你就是一坑王,悲愤指

速速把小达乱入那段补上,这文里的“睡到死”二神十分有爱
[s:150],那段快了,8然俺咋好意思上文区冒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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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1 18: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仨三回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巨浪轰然坠下。

纵江湖之大,当面直斥修普诺斯之人,不消说已知何者,众人皆是一凛,都向断岩望去,来人浓眉大眼,怒目圆睁,与修普诺斯面目极肖,果是冥掌教活阎罗达拿都斯。

众人见这个太岁到来,多有失色。

一干纷扰,修普诺斯皆不理会,只是上前半步,瞬见他身形高大,不由微微一颤。却听修普诺斯低语道:“小主公,外面的人不服气,吵闹得很,咱们去会他一会。”

一辉本能般将瞬搂紧,神志却颇有些恍惚,心头一时转下百个念头也不止。他虽不识达拿都斯,相隔遥远也看不清形貌,但想也知是冥教中人,方才那一掌又端的骇人,不由心底打鼓——本来以一辉往昔,只一人一身,心一横倒也烂命一条便了,此刻他搂了瞬,关心则乱,自骇这人十分厉害,须是要拼命……怕是拼命也胜不了他,胜不了……阿瞬可怎么办?……

正心乱如麻,便见修普诺斯右手羽扇平平拂来,一辉赌棋之时力竭已久,本也撑不至局末,全仗局中那声音微响,腹中真气随那声音在经脉间流转自如,说是做了那秘音的傀儡也不枉,此刻局终哪里还有甚转寰余地,便觉一道柔和的力道向自己肩上一拨,登时拂在一边。修普诺斯飘然上前,也并不动粗,只将唇附在瞬耳边,微微翕动了几下,瞬目光便散了去,浑如视不见物,却慢慢将面扭向修普诺斯,嘴角露出一丝淡笑。修普诺斯左手微伸,握了瞬手,轻轻一扬,瞬便飞身起来,双臂环过修普诺斯颈脖,修普诺斯便单臂将他揽在怀中。一辉大惊,方欲拼命,却见沙迦向他微微摆手,示意稍安勿躁,疗伤待机,不由一怔,默了片刻,并不解其意,但终于担心冒昧出手伤着阿瞬,也想沙迦素来也是宠着阿瞬的,见识又高自己十倍,必有打算,勉强依沙迦暗示,凤目微阖,捻了个诀运功,只是心中静不下来,气血翻腾,一时也无甚作用。

此时修普诺斯掠了瞬,转将出来,纶巾皂绦,飘飘有出世之姿。瞬神色呆滞的偎在他怀中,搂抱了他颈脖,双手有意无意的,一手软绵绵拍在他胸前气舍,一手正搭在他后肩秉风,又像是有气无力,又像是雍容闲适,止不知为何,那面容看来比方才俊美许多。达拿都斯见修普诺斯出来,也落身近前,一见这架势更怒,想素日里比划能拂着修普诺斯一处大穴也须七八分用功,这么个病怏怏的孩儿竟拂在他兄长两处大穴上,得来全不费工夫,真真是岂有此理!方欲说话,却见修普诺斯又耳语数句,瞬便呆呆转过眼来,在达拿都斯面上一瞥,达拿都斯心头竟然随之一紧——这孩儿目光迟钝至极,并无甚生气,但只是四目一对,便觉挪不开眼,再望去,那双碧眼儿竟已莹然生辉,目中神光流转,却难以捉摸之至,宛然一块柔润的碧玉,晶莹得仿佛透明,却无论如何也看不透,便越看越深,纵倾太湖之水挹以为眼,也断无这般清澈,又如是深邃。

一时,达拿都斯竟看呆了去。

却听修普诺斯叹道:“有何指教?”

达拿都斯一震,回过神来,再望那对碧眼,其间又似空若无物,伸手非但不见五指,连五指也无了般,空得骇人,又似无形间确映出了个人影,一览无遗,细细辨去,却是自己,不由浑身发毛,周身都不自在。隐隐觉察有些古怪,却因向来粗心,又忿怒至极,不意多想,且撇开这孩儿眼神,直面了修普诺斯,冷笑道:“鄙人愚钝得很,指教人的差使可干不来,倒是专程来讨教的。”

修普诺斯笑笑,知再绕弯子他势必跳脚,便道:“山人也无旁意,常言‘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想我冥教自诸长老变故,空悬无主,并无甚裨益处。此许多年来,知者不过叹我教中不幸,不知者,谓山人大权独揽尚沽名钓誉,实在惶恐得很。这些日偶得时闲,入山见此处天然棋枰,可巧得遇诸位豪杰,与山人此间对弈一局,赌约虽为一时兴起,毕竟也是彻夜所念之事,既是他们赢了,山人践约也是应当。方忆起古人效法河图洛书以弈占天心,以弈会人杰,颇是有理,想是小主公与我冥教缘法所至,天意使然,山人不过顺天应人,此是一片赤心,可昭日月,切勿相疑。”达拿都斯听惯他扯官样文章,剥了画皮想也是本座闲得长毛跟人赌棋输了不好赖账至于冥教之主是附带的反正本座的主公不做冥教之主谁做?什么一片赤心,知几文钱一斤,因冷笑道:“鄙人是挟天子的曹操,明不得你这霍光大将军的什么昭昭心。撞天君撞出个病孩,偏推是顺天,你自说罢,应人可应的是些甚鸟人?”“原来如此,却也有理。”修普诺斯却不介意,将羽扇抚心道:“人无信,不立。山人出口有诺,断无转移,既是认了小主公,便不事二主。但此事也毕竟与你无干,你我虽同胞共乳,人各有志,亦不可相强,想诸葛兄弟,子瑜佐江东之偏,孔明扶汉室天潢,天各一方,非是情不深意不笃,各事其主罢了。也罢,丈夫不可夺志,他日你若寻得明主,又或自立为尊,为兄也并无意阻拦。”

他倒装的哪门子诚心!达拿都斯勃然道:“哪个遭瘟的说本座要自立?!”

撒加先时也曾揣度万一达拿都斯来,但料得修普诺斯既诺一局春秋,他向来自恃甚高,与小辈过招,一击不成,便耻于再战,只要不太过张扬咄咄逼得他全然下不来台,并不必担忧他翻脸大开杀戒,这算去了一大忧患,二来原本合圣教四位高手之力,未便便在达拿都斯之下,又有一辉并天蝎堂数十位弟兄掠阵,纵是局后力竭难胜,全身而退却也不难,因而并不甚忌惮。况局中尚有人助他们赢得棋局,修普诺斯愿赌服输,皆非敌意,又见达拿都斯愤怒异常,想局前所担忧“宵练”之事似不该瞒他,达拿都斯上脸的性子,此番恼火定不是事先知情的模样,如此如彼,撒加陡然放下许多心来,只皱眉想,难不成修普诺斯当真无的放矢,着我等多虑了?轻易也拿不定主意,便袖手冷眼观他二人争执。

群雄却都等着看戏,见他兄弟二人各说各的,并不动武,很有些急得抓耳挠头,均想狗咬狗一嘴毛才好,光汪汪算个甚?怎生也得想个方子火上浇油一把,教他二人火并了去。一时间,四围只听人群嘻嘻哈哈,都是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又把赌棋时那一套搬出来,有冷嘲热讽的,有开口便骂的,哪有甚么好话?但活阎罗的名头毕竟比睡罗汉来得狠一百倍,嬉闹者虽众,实在无有先前说书的热闹气势,这倒罢了,也不知谁起得头,一传十,十传百,又或是众人都不肯做出头鸟,不约而同将嗓门压得极低,更有甚者,连腹语也用上了,百千个咕哝声汇在一处,倒像千百人一齐放屁般,不成体统也不成体统得蔚为壮观。

修普诺斯仍是不做理会,达拿都斯却面色微变,又见都是些入不得法眼的低手在唧歪,正要发作,修普诺斯伸手轻止道:“小主公生性醇和,不喜见血。”

达拿都斯见瞬果是伏在修普诺斯胸前,手指微揪修普诺斯鹤氅,险些气结,正寻思怎生找个破绽把这孩儿一掌拍死,猛听有人阴阳怪气道:“是极是极,大冥教主,顺人应天,鼓仁鬯义,济世众生,华夷并仰,老幼皆亲,神功盖世,寰宇咸服,天保九如,寿比衡山——”这声音显是以腹语发出,故意装得男不男女不女,又句句讥讽,人群轰然大笑起来。

达拿都斯怒极反笑,一声暴喝:“死出来!”

人群登时如定。

修普诺斯倒无愠意,淡淡向人群扫过一眼,方叹道:“唉,何苦来得,又不是他。”众人失惊,顺他目光望去,见一条大汉僵直如木,为人群耸动推搡,摇晃一下,扑的倒地,口鼻这才流出血来,再视,竟已是气绝。想冥掌教岂是泛泛之辈随意惹得?徒逞口舌之利,于冥掌教非但无损丝毫,那达拿都斯盛怒之下,也不管甚冤头债主,连看也懒得看,想反正都不是好鸟,谁死他娘亲的不是一样?这倒霉汉子正做了冤大头。

这一喝猝不及防,杀人无形,非但始料不及,群雄泰半闻所未闻,都瞠目结舌。

艾俄罗斯见一人倒毙,颇为自责。正待出手,撒加只是微微摇头——冒昧不得。冥掌教威名实在太大,且达拿都斯举手投足不但狠毒,更全无章法可循,一个不慎,不但护不得自己人,反倒教他发狂,伤及更多无辜。却目不转睛盯着冥教二位掌教,希冀寻得一丝破绽。

正听修普诺斯轻言:“出来罢。”

羽扇一扬,便见一条汉子从人群凌空飞出,摔在地面,抖成一团。

此番出手亦是猝不及防,更不待他人设法施救,修普诺斯已和颜悦色道:“莫怕,山人并无意伤你。”此言一出,大半人自然不信,均想说得好听,你不伤人也没什么了不得,你兄弟还能不杀?但腹诽归腹诽,论及斗胆相救,有乏了斗胆的,有投鼠忌器的,便有人道,修普诺斯倒是个守诺的,不然先前也不能跪地磕头,想兄尊弟卑,便达拿都斯也不能公然薄他的面子,此时还是莫轻举妄动的好。一时群相哗然,却认出那倒霉汉子乃是江陵龙门派座下弟子,其派若论创建也有个百十年了,派中供着个祥瑞,似乎创派祖师的先人不知何处弄来的五代十国间某一国皇宫大火某年留下来的唯一一块门板——自是江湖陋习,拉帮结派多篝火狐鸣,借天来造些不可穷究之说,但似也不好说甚,况天意是个甚物事?大明天意比蜀山益发孩儿脸,时晴时雨,时喜时怒,时吉时凶,端的是变幻莫测,剥皮实草的,诛十族的,离了阉宦饭也吃不香的,儿子也由着老婆杀的,斗蟋蟀的,自封将军的,炼丹嗑药的……林林总总,想天子尚且如此,天下人拜个门板做祥瑞又算得了甚?——这龙门派门人行事倒算磊落,在江陵一带也颇有些声望,千佛岩之会收到英雄帖,掌门宝墟子正抽不离身,便着他师弟灵墟子带着十数弟子入川,适才为修普诺斯引出这人便是灵墟的弟子,唤作桓真。

修普诺斯瞟了桓真,微笑道:“你方才说的是甚词调?”桓真发抖道:“甚……没甚……我什么也没说。”修普诺斯道:“诚者,天之道。当着小主公的面,你明明说了许多,却认无有,是欺山人?还是瞧山人不起?”桓真大骇,叩头道:“万死不敢,冥掌教慧眼……慧眼如炬,光耀古今……观天阅地,无所不晓……”修普诺斯笑道:“真真比唱来还动听,但须不是这段儿。”桓真一怔,想,这可是话里有话?我也听说睡罗汉确是个不轻易见血的,这里天大地大就他最大,只要他不明里杀我……他(河蟹)妈妈的,老子这点微末功夫,还须得冥掌教动手?若换了平素,老子这等货色他怕是连看也不稀得看的,今天他竟看了我几眼,还问我这许多话,便还有一线生机……他为甚要看我?定是甚么角落用得到我……不管了,他既问了两次,先照实答,看他怎说,这一想,倒有些微静下来,道:“回掌教,在下……小人说,说……大冥教主,顺人应天——”到得此处,见修普诺斯冷冷点头,桓真猛醒过来,哼,是啦,看今日的架势,倘他们冥教就这样拜了小教主,面皮怎生也过不去,老子在这当口拍他冥教的马屁绝非坏事,妈妈的老子豁出去啦,当年头脑一个发昏入了山门,只当数年过去老子左青龙右白虎一声呼号群雄震慑,现今儿个不做美梦了,休说老子,就是老子的师父的师爷爷的师祖那点资质一万年也是个被杀的料,看透了,老子这点面皮,换它冥教一教的面皮,这功绩在江湖怎生也前无古人了。这样一想,心一横,将八代祖宗的面皮也去了,却将手臂一掐,飞快的将先时所言回想一遍,料是不差,背道:“大冥教主,顺人应天,鼓仁鬯义,济世众生,华夷并仰,老幼皆亲,神功盖世,寰宇咸服,天保九如,寿比衡山!”他们龙门派层级极严,这桓真原本字也不识几个,为得师父欢喜,在说书先生那里听书不下百部,很花了些功夫记忆其间吉利词句,平素拍马溜须张口便来,灵墟子也知他有些华而不实,但无奈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也狠不下心去教训,不想今日桓真出乖露丑,大损门派清誉,灵墟子恨得直跺脚,但桓真只求活命,全然不敢怠慢,将一篇颂词背得抑扬顿挫,只字不差,当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动听了。

修普诺斯听罢,这才又是一笑,对瞬道:“小主公,他敬你哩,不但夸颂你许多好处,还祝你长寿呢。”瞬茫茫然抬头,眼中仍无甚神采,只是茫然一笑,便又伏在修普诺斯胸前,修普诺斯转头微笑道:“小主公说,你出口发愿,是祝人长寿,心地定然十分好。”

桓真见他一脸和色,心中落实,道:“回掌教,教主尊上过誉,在下……小人心肠其实也不怎地好,但常言近朱者赤,小人见了教主尊上,心肠也由不得不染些赤诚,想起过往,实在好生惭愧,当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修普诺斯微叹道:“你能如是说,却是个懂事的。”

桓真道:“回掌教,小人虽冥顽不灵,但遇着掌教、教主尊上这般天纵英明,也由不得不化石为金了。”修普诺斯微笑道:“也罢,你来得却好。唉,今日之事,本是一桩喜讯,却无端端生来许多误会,山人说甚,想也是自说自的,百口莫辩,旁人倒也罢了,偏是舍弟,同胞手足,若因而生来许多隔阂,却非山人所愿了,实在好生为难。你却是外人,又十分有见识,你且为山人论上一论。”桓真道:“掌教身正影直,小人这张嘴,如何敢论及掌教——”却见修普诺斯冷冷瞥他,一副教你说你就说的冷傲,不由心底骂了几百声娘,嘴上却不敢停了,当下连珠道:“先时小人说,大掌教慧眼如炬,光耀古今,观天阅地,无所不晓……唉,赞词再多,却也无法说得掌教万一……不瞒掌教,今日教主尊上登得大位,举世皆惊,小人竟也哑然失笑,以为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实在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了。但小人终于又想,掌教的如此英明,一双眼上观天,下视地,前看五百年,后知一千年,掌教的看一眼,顶小人们一万眼,怎会有错?小人便搜肠刮肚,翻来覆去,想了这许久,也是刚刚才恍然大悟,原来大掌教早看到许多年之后了。”至此,故意顿一顿,吞口唾沫,续道:“大掌教说教主尊上应天顺人,小人走南闯北,略通面相,今见小教主日角龙颜,龙睛凤项,有伏羲之相,端的是贵不可言,此便是所谓应天了。此番贵恙,乃是天欲降大任于小教主,先行苦其心志耳。果然小教主洪福齐天,试想圣冥两教,势同水火,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教主扶病之身,竟先令圣尊者争命,更令掌教折腰,非是天意,如何办得到?非是顺人,江湖之下,又何人有此尊荣?”修普诺斯轻摇羽扇,淡然不语。群雄原本存怜悯相救之意,此刻都由不得不暗暗大骂他无耻,灵墟子面皮由白转红,由红转紫,终于忍不得大叫一声,挺剑便扑过来,修普诺斯瞧也不瞧他一眼,伸羽扇又是一拂。灵墟子未及近身,便给拂开数尺,尚还要仗剑过去,被众弟子拦住,他派之人也有安慰他道:“牌坊再是明媚,是婊子,总要出来卖的。自己要卖,谁能拦得住他呀,谁都没辙。今天下英雄作证,非是你为师之过,那冥掌教厉害,莫要枉送性命。”灵墟子气得顿足,长叹道:“罢了,罢了!”一面说,一面连泪水也滴下来,也不知是悲是羞。却听桓真仍道:“若单单相貌非凡便也无谓掌教的英明,再观小教主骨骼清奇,万里挑一,大掌教阅人无数,自然识得小教主无上根骨,无双天资,小教主今日尚未习武,但得两位掌教辅佐,必然是日夜精进,前程不可估量……今日笑掌教,但明日呢,明年呢?实在是见识太过浅鄙了——”

那桓真只是想到哪里说至何处,但此话一出,许多人都由不得惊了一声,均想,都想却忘了这条,冥掌教二人都是绝顶高人,若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倾力传授,名师出高徒,用不得许久,可不多了一个大魔头?却都面露忧色。

只有沙迦摇头叹了口气,面有忧色,心道,是我疏忽了,总以为冥掌教身份甚高,何必与个孩儿为难?先时见他当众认栽便懈怠了,竟教他掠了瞬儿去,我让一辉莫轻举妄动,无非是权宜罢了,瞬儿这般病弱,本也经不起甚争来抢去的折腾,二来现下达拿都斯这般怒色,转眼便要杀人,我们都是些带伤的……便无耗损,能在达拿都斯怒击下回护瞬儿的,此间怕也只有他兄长修普诺斯一人,是我想退一步海阔天空,冥掌教自恃宗师,要杀瞬儿早杀了,但他只是掠去,此刻便不见得轻易翻脸,也自然不会公然让别人从他手上夺了人命,权让瞬儿暂寄在他手,反去了性命之虞——不然如先时达拿都斯那一断喝,顷刻便取人性命于无形,若他要害瞬儿,可真真防不胜防。一辉又功体殊异,若肯静心运功,一个时辰内当可复原三五成,届时做一奇兵,也可将瞬儿掠回。但……现在瞬儿在修普诺斯手里,他们这般捕风捉影的胡说一气,实在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我也不好说甚,也不知将甚祸胎种下了……却又示意一辉,事关阿瞬,切要静心疗伤。

达拿都斯听得双眉早皱做疙瘩,内里也是一般大骂桓真无耻,却忽而心头一动,自忖,“日角龙颜,龙睛凤项,有伏羲之相”,本座却像在哪里听过……他虽是不喜读书,但天资极佳,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本事却是有的,不过是嫌得烦通常不爱记事罢了,这般心念一转,果是想起来:是了,前些年给姓米的他们三个诓去听说书,正听过这段,是袁天罡说武媚娘的……等等,日角龙颜凤凰项什么的,本座是未曾得见,但这病孩儿的眼睛委实有些诡奇,先时见了连本座也魂险些掉了一半,难不成就是龙眼睛?嗯,有理,这孩儿不过八九岁,病怏怏的,哪来的摄魂内力?定是天赋。又斜眼瞄了瞄那对碧眼,想:便是侧目瞧,确也算得上美目,正面瞧可厉害,这还是生在男娃娃脸上,若换了女孩儿,那还了得?哈哈,本座当日还道说书的乱弹,问他要了许多纹银罚他诈骗,今儿看个男娃娃都这般,须是冤枉了那老儿,是极,那武媚娘的龙眼睛定是这样了,听闻高宗小儿为了老婆把弟兄姊妹儿女舅爷乱杀一气,大是情有可原,想那高宗定是个大孝子,亏他能忍到太宗皇帝归西,若换了本座,保不齐操刀连老子也杀了……啊呀,不对,我兄长也不知看了这孩儿几眼,性情大转,今日圣冥二教这许多人为个孩儿赌棋拼得半死,多半都给龙眼睛看丢了魂,这孩儿可留不得。虽说他把圣教这么些高手看得卖命也算了得,杀了有些可惜……呸,这些个什么剑客值甚么?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剑客纵没有一百,也有好几十。拿龙眼睛看我兄长就是死罪,多看一百个圣教剑客也赎不得,谁叫你乱看来得?若你看我老子倒罢了,偏生看我兄长,我兄长可是几十年也寻不见的高手,他给你勾了魂本座找谁打架去?

这般一想,面上杀气登时凝重起来。

修普诺斯见他动了杀意,便笑谓桓真道:“罢了,你也十分尽心,便这样罢。小主公恩慈,着山人勿要使人伤你。”却对米诺斯道: “你随身有什么牌儿,送他一副,着我教众为凭。”

米诺斯笑道:“教主金口许诺,用店小二的牌儿,却是不好。”

修普诺斯啐一口,知他不肯担风头,今日恍恍惚惚借了牌儿,日后达拿都斯非一掌拍死他不可,因笑道:“也罢,米长老,那厢还有些备用的棋子,成色是烧得不妙,比不得咱们今日所用,轻易会不得友,但他又不是朋友,性命也不值些甚,便付与他些罢。小主公心慈,山人也了不得送个人情,一枚棋,免一死,他拿得动多少便随他意。传令下去,见棋如见主公,我教中人不得与他为难,若是真遇着刀刃儿上的事,收棋一枚,便是取他一命了。”

米诺斯微笑道:“谨遵钧意。”

桓真闻言喜出望外,他已知修普诺斯言出如山,连孩童也肯认作主公,相比冥掌教的面皮,区区桓真性命确然一文不值,冥掌教断不至为自己违诺,乃放心的笑逐颜开。人在江湖飘,岂能不挨刀?性命攸关,丢些颜面实在算不得甚,性命总比颜面重要许多,但这一番马屁,不但能免了一死,还能免去日后许多刀,实是再无二回的妙事。米诺斯一脸诡笑,引他至店前角落,果有一缸棋子,与江中子一般大小,不过烧得或青白相交、或黄黑不定罢了。桓真大喜,哪管什么子色,只想既能免死,总得多多益善,也不管这般沉重,便一枚子背下山去怕也累死了,当即恨不能把棋缸也搬走。他内力低微,蛮力倒也有些,勉强抱起两枚棋子,却还想要第三枚。米诺斯森然笑道:“且小心,若是摔了,却免不得要问阁下个大不敬之罪了。”桓真被他一笑,早吓摔了,面色惨白。群雄都想,该!那边瞬微微动弹,似乎有些惊吓,修普诺斯微笑道:“小主公说,不知者不罪,姑且放他一回。”又道:“这厢都是些言出如山的好汉子,若他们也赤心拥戴小主公,便也以此棋相赠。”

说罢,却似口中的“好汉子们”如若无物般,米诺斯笑道:“是。”

群雄心底恨得咬牙切齿,暗里也不知问候了冥教多少代祖宗家人,一并连瞬也迁怒了去。

止桓真拣得一命,再不敢多贪,且抱了一枚棋子,蹒跚而行,口中兀自道:“小教主天纵英才,仁慈敦厚——”终于听得一声怒喝,原来他师父灵墟子再也忍不得,一剑刺来,要当众清理门户。艾俄罗斯手微微一紧,终于想,这桓真虽是说了许多上不得台面的话,却也是性命攸关,信无大于国者,也有要盟可犯,何况他只是只身,我等方才也顾及种种未得施救,现便一剑杀了是否太过?他见那桓真抱着棋子,断断不敢丢,又闪避不便,扑的摔下,甚至不敢面扑,直挺挺朝后倒,还兀自将那奇沉无匹的棋子捧在肚子上,也颇为可怜,不禁动了恻隐,但此是他派清理门户,确不当他插手。正思虑怎生出面劝上一劝,孰料一条人影落雷般劈过去,恰逢灵墟子一剑斩来,那人影微步闪身,将剑锋侧过,同时伸手在灵墟子腕上一点,之后便再看不清他手法,灵墟子却一整条人身倒了个儿,给那人拎住,掠开了去,此时方听得长剑落地,哐当一响。此人出招之快,之准,群雄无不骇然,待他落地定身,方见是达拿都斯,但诺大的崖顶,除修普诺斯怀抱了瞬摇扇轻笑,竟无人识他手法,勿论施救。

达拿都斯大怒道:“我兄长发他免死棋,本座看不上眼也就罢了,你爷爷是哪个河滩爆出来的忘八蛋,也配小觑我兄长的意旨?!”灵墟子给他倒提着,头顶离地四五尺,又羞又愤,口中怒吼,但连运几次功,硬是半丝气力也使不出来,只得双脚在半空乱踢,却哪里有甚用?须臾,浑身血都倒灌到头上,面皮发红发紫。龙门派座下几位门徒大惊道:“师父!”纷纷抽剑出鞘,奋不顾身扑上。达拿都斯喝道:“找死!”却伸手一拨一转,灵墟子本就给倒提着,哪有甚抵抗,只觉一道大力抵挡不住,倒悬空中,竟咕噜噜飞转出去,脑海里嗡的一声,想谁来救我徒儿,尚未想完,身子给人一托,似乎是想助他立起,放正身形,但来人虽竭力想消去达拿都斯势道,实在心有余力不足,灵墟子身子只是给横过来,仍止不住骨碌,横摔而出,砸在湖滩上,一连翻滚好几转——这也不过一瞬之事,看不清还道是来人往灵墟子腰上打了一掌,落井下石呢。出手之人自是艾俄罗斯,见灵墟子狼狈,暗叫惭愧,却来不及道歉,飞身上前,劈手一掌,掌风带去,将龙门派门人轻轻拨开,自己却再来不及闪避,达拿都斯一掌劈来,正中胸腹。先时一局下来,虽按所议存留实力,但艾俄罗斯毕竟为人实诚,要他对一辉作壁上观确是周身不自在,也耗去了五六成的内力,达拿都斯本就远高于他,这一掌挨下,整个人都横飞出去。达拿都斯冷笑:“好得很!”却撇开龙门派那些甚门徒,如影随形,鹞子般跟至,艾俄罗斯受他一掌,只觉腹内火炙般剧痛,眼前几乎当即一黑,运气已是勉强,又在半空中,哪里还有甚抵挡余地,眼睁睁望达拿都斯凌空抓来,不由微叹,此番休矣。又想大丈夫死则死耳,又有何惧?!不由嘴角微裂,也不知苦笑真笑,此时身后也是给人一托,一人凌空飞接了他,半空回旋侧身,千钧一发之际,达拿都斯一抓擦他左肩而过,但爪风扫至,肩头登时五道血痕。也是先时艾俄罗斯赌棋自耗匪浅,达拿都斯瞧他不起,这一抓尚算随意,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龙门派弟子见有人掠阵大喜,跟随杀来,数柄长剑向达拿都斯背心疾刺,达拿都斯只作不知,这数人俱各欢喜,却冷不防另一人掠来,横在阵中,拂袖甩来,袖风抛处,龙门众人皆站立不稳,都叫这袖里乾坤带着后退半步。

不过须臾,变数皆出众人意料,方见扶住艾俄罗斯者乃是撒加,而拦阻龙门诸弟子剑刺达拿都斯之人竟是沙迦。龙门派门人又惊又怒,再度挺剑疾刺,不想沙迦两袖冷风,又将他们悉数拂开。先时艾俄罗斯救灵墟子十分难堪,众人都不意是力有不逮,早已存疑,何况此番沙迦是刻意为之。他们哪曾料想达拿都斯生平好战,只苦鲜有敌手,打些把高手若心情十分好时,为多过两招尚可存三分留手,但打低手可端的半分留手也无,方时沙迦若迟得片刻,龙门派几个门徒势必命丧当场。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疑窦丛生,均想难不成圣冥同流合污了么?却见沙迦将众人拂开,腾身跃入战团。米罗晚撒加半步,正架住达拿都斯飞掌,他原本也忧心艾俄罗斯解毒至今尚不足时日,又连日奔波,今见艾俄罗斯受伤匪浅,便有意无意将身挡在艾俄罗斯一侧,艾俄罗斯心领,也自知真气耗去太多,怕力不逮反拖累兄弟,由是退去半步,从旁为他们三人助掌。

四人身影飞转,只管绕达拿都斯,一前一后双侧,转灯般发掌相击。他们都是出了名的顶尖高手,其势之猛,实是罕见,但达拿都斯身处其间,一双拳如疾风暴雨左突右格,拳路既猛且乱,自成一家,看似纷杂,却浑无破绽,虽以一敌四,几十回合下来竟无丝毫败象。圣教四人都暗暗心惊,一面也自叹服,不觉展开解数,穷所知拳法掌法施展开去,达拿都斯初时尚一一拆解,但无论如何高明,拆招解式总以守辅攻,众人也渐入境地,招式益发繁复,纵达拿都斯亦觉目不暇接,斗至酣处,拳势益发刚猛,招招狠毒,拳拳杀伐,难得如此刚猛的拳势,身法却灵动至极,更兼一身黑衣,飘忽有如魑魅魍魉——四人屡次似已将其逼入险地,致命招却总在衣袂间以毫厘之差擦身而过。数次如此,米罗突然心道,歹势,这冥掌教绝非浪得虚名,我等本已所耗匪浅,却怎地都不取兵刃对敌?沙和尚倒罢了,他原本也是靠拳脚混吃的,我等三人却给人省的哪门子心!是了,艾大兄弟舍不得他那剑,他那把剑遇着寻常人,凭借内力浑厚倒也削铁如泥,今日是这等狠人,自是无用了,撒右使为人素来高傲,多半是见别人都不抽剑,自家死也不肯动剑了。又想,我惯使那东西却算暗器,这当口使出多是不雅,也罢,咱家是出了名的皮厚,也不怕旁人说甚……只是它打制绵密了些儿,这厮内力十分浑厚,也不知近不近得他身?却虚晃半招,达拿都斯听风辨位,一拳便跟过来,艾俄罗斯见状,伸掌代接,米罗趁势退将半步,伸手在袖中捻出几枚毒针,迎风抛去。达拿都斯目不转睛,止将袖一拂,银针撞在他一双铁袖上,纷纷落下。米罗失惊非可,这针细如牛毛,自是眼见不明,更兼他也并未转眼观看,自是耳力听闻,如此喧哗的场合,何等内力才听得如此分明,难怪婆婆提及当年,虽恨得咬牙切齿,却也不得不服,何况几十年过去,这厮也不知精进了多少。这般一惊,也不敢再作侥幸他想,且将毒功灌注掌上,双掌间血脉皆呈青乌之色,展开路数,与三人合掌一处。

斗过百来回合,四人皆添了几许焦躁,拳脚间益发透出内力,飞瀑轰鸣间,拳打掌击如铁石铿锵作响,内力不济者听来,耳中雷鸣阵阵,头晕目眩者不在少数。棋岩那厢,富五车瞧得心惊,便寻思道,虽是右使打过招呼,但总有些耗损,左使和当家的又都是实诚人,先时赌棋那个狠劲我都看着难受,这会子当家的手背都乌青了,想是用上了毒功,但这达拿都斯越战越勇,想是内劲护体,毒功无法近身,当家的内力也不知剩了几成,这般用毒,非但久战不利,怕落下什么根子就……又见修普诺斯托了瞬,闲在一旁,眯了眼摇扇,此时米诺斯发了免死棋转将回来,靠了山壁晒太阳,亦是一副悠闲的冷眼旁观,富五车益发心惊,一个达拿都斯已是如是厉害,若这兄弟二人联起手来,却如何是好?不行,拼着一死,也须得问个明白,便强装笑颜问道:“米长老明鉴,二位掌教这是……”“你看不出么?”米诺斯倒也“和善”,一面仍皮笑肉不笑的掂着那把折扇。富五车正给他笑得后背犯凉,却听米诺斯柔声道:“事儿明摆着哩,二掌柜的是想,怎么着把小教主给作了。但他这一作,大掌柜的势必翻脸——想打狗也得看主人哩,何况是打主人?这便是糟了,大掌柜跟二掌柜的也免不得大打出手…… 噫,也未见多大个出手,他们一万年也是兄弟,哪儿能真动了刀子?止合该着我等倒霉,是跟了大掌柜,还是听着二掌柜,左右都不是人,冥教?嘿嘿,要大乱喽。”富五车大着胆哂笑道:“如此,米长老却跟了谁家?”“小可么?”米诺斯笑道:“小可谁也不跟,骑墙混吃。”富五车道:“可也是,米长老精明才干,二位掌教怕都缺不得,自是不惧。”米诺斯笑道:“不敢当,小可可惧得紧,不过是近来学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这等内人打架,我等外人掺和甚么?谁家弟兄姊妹不床头打架床尾合过来的,隔夜翻过脸来,还不是仍旧寻我等的不是。哦呀,那却是日后的事儿了,咱们也未见活到那时日,今儿个二掌柜的显是杀不了大掌柜,届时他一个着恼,诺,这厢这般多的高手、低手、不高不低的甚么手,还不跟切菜砍瓜似的么?哎,好歹同僚片刻,遇上这等倒霉事,些把好话儿送二位也是礼数:一会子多半有变,咱们仨儿可是首当其冲,小可算是给拿了现行,二位想多活些日头的,带着亲朋老小,奔命去罢。”

富五车骇然,却想米诺斯人颂笑鬼判,行事多为无稽,出了名的看天办事,损人利己、损人不利己、损己不利人的事他俱都做些,也不知他说真话假话,但论理而来,颇有几分像是真话……他兄弟二人果是貌离神合,先时想挑唆他二人火并看来是绝然行不通了,这还是好的,若当家的他们占了上风,这修普诺斯歇够了,多半要出手相助了,这可怎生是好?由此焦虑不已,全然没了主张。此时手上一凉,却是另一位司棋醒来,正见着达拿都斯过来,又听米诺斯一说,便巴巴握了富五车手,也不发抖,富五车正奇,便见他两眼直勾勾的盯了给震碎一半的飞岩,片刻,两眼一翻,又昏过去了。

富五车在天蝎堂也算见识许多恶战大战,他已有些着慌,崖上众人见达拿都斯力斗四位高手,竟仍不落下风,更兼此人喜殴高手恶名如雷,都不由隐忧目下他究竟是当真不落下风,还是游刃有余。也直至此时,方有人省得适才实在不怪沙迦将龙门派众人挡开,否则些微功夫,怕是隔着数步之遥,已给冥掌教掌风劈死了。但龙门派数位后辈弟子人微胆大,仍是不服,方才刺他后心,那里也没长眼睛,我们又十数人,万一一剑刺中呢?便一刺不中,我等从旁助阵,也不算坏事,他们竟然将我等拒之局外,当真是好心做了驴肝肺,分明怕杀冥掌教的功劳给抢走,低了圣教的名头。由是大是不快,竟有些愤愤不平,灵墟子当即呵斥道:“救命大恩,岂可相忘?”却见四人一时战达拿都斯不下,也不由忧心,便与众人议论:“圣教素有仁厚之名,先时之事,想是不忍伤及我等,只是我等也绝非贪生畏死之辈。常言百事靠人多,此间百千之众,倘一拥而上,冥掌教纵然武功高强,也绝然无法抵御,索性乱刀搠死这魔头。”这般说着,众人皆是叫好。那厢一辉听闻,他仍动不得许多,只得挣扎了道:“……要坏事。”天蝎堂众人心知他厉害,论武功便风二也差他许多,他这般说自然不好,便竭力阻拦,却哪里拦得住,灵墟子正忖方才受得圣教大恩,纵粉骨亦当报之,闻言即纵身挺剑突刺,一人发难,百数十人纷纷抽刃,乱声呐喊,便欲一拥而上。也正值此刻,听得有人惊声呼喊,顺眼望去,一块磨盘大的棋子凌空呼啸扑至,恰才那惊呼者早给棋子拦臂而过,人群大骇,知此棋厉害,手忙脚乱的让过,棋子携着一条断臂横飞过去,扑的落在湖滩,将一条血淋淋的手臂登时压作肉泥。断臂者自是滚地惨嚎,先时众人又正一拥而上,周遭一些人眼疾腿快,忙忙收足打住,但几百人前后推搡扑压踩踏,岂是轻易掌控得了的,湖滩上乱作一团,痛呼惨叫不绝于耳。

方听得大喊:“修——修普诺斯,大魔头暗器伤人!”

果见修普诺斯托了瞬,立于棋缸边缘,羽扇前指,冷然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

众人勃然大怒,纷纷愤然道:“这魔头恶贯满盈,不必跟他讲什么江湖道义,大伙一齐上,将他乱刀分尸!”当即发喊,数百人矛头登时指向修普诺斯来。他们若依着初时计划一拥而上,达拿都斯势必拳脚还击,逞匹夫之勇,如此以一当百当千怕也难相抗衡,但修普诺斯与他兄弟迥异,早知所谓 “兵来将挡”——此间虽是人手都有些武艺,毕竟只是上山看戏的乌合之众,百十个人百十个脑袋,各有其心,一拥而上也不过前后挤作一团,胡乱砍杀罢了,哪里能事先省得此早不是捋胳膊比力气各自为战的殴斗,而关乎战法兵事,行军布阵,“乱”是一大忌,圣人设夔鼓,兵家日夜操演,绝非心血来潮,否则战时一个混乱,纵千军万马势必自相践踏,兵败如山倒——果然,不过四两拨千斤之力将数枚巨棋随意掷入,倒不见棋子真杀伤几人,群豪自已大乱,刀枪剑戟四处乱舞,飞蝗流石上下纷飞,修普诺斯只是微微摇扇,拨去偶然及身的暗器,显是游刃有余,群豪一大半人却为自己人所伤,更兼交互踩踏,饶是都算练家子,百十人踩踏过去,也免不得哀嚎遍野。

那厢艾俄罗斯见状大骇,撒加叹口气,伸掌格住达拿都斯,并不开言,艾俄罗斯道:“多谢!”身形已然飞纵过去,乱阵之中也无他法,正见一枚棋子破空而来,便想成败只此一举,当即拼死运足全身内气,凌空飞纵,将所剩气力皆凝于掌上,对那棋子狠命击去,雷霆一响,那棋子断为四截,众人一震,艾俄罗斯坠下来,再也立不住,单膝着地,口中鲜血狂喷,却勉力喊道:“诸位且请退后山壁,不要乱斗!”众人这才清醒过来,尚未让出空地,那厢达拿都斯却纵身而至——先时合四人之力,也只是决斗之时立于不败,但若达拿都斯自己要跳出战团,这却无论如何也拦不住,况现已是少去一人,被达拿都斯虚晃一招跳将出来——这个太岁却想,我那兄长本就有够惫懒,今儿跟你们这些忘八羔子赌棋,准定是他半年不跟本座动武的借口,你们还要惹他动手,那懒人岂不是一年都要借口养伤了?娘老子的,他不跟本座比武,本座活着还有甚乐子?!由是极怒跳出来,凌空就是一掌,背后三人见得不好,随形纵身,也不管自家是否须得防他半空还掌,三掌齐至,竟是近乎同归于尽。达拿都斯叫骂一声,果然也不得不防,却不回头,止袖中抛出条黑绳,凌空一抛,一抓,将一条汉子倒仍过来,盾牌般挡在其间,三人大骇,纷纷收掌,已然不及,三道掌力拍在这汉子身上,登时打得他五脏俱裂,骨骼寸断,软泥般落在湖滩上,惨不忍睹。达拿都斯见血眼红,冷笑赶过几步,鹞子般抓起两人抛起,凌空两掌拍去,二人中掌已然立时气绝,却给达拿都斯将尸首打向圣教众人,撒加三人自是不能硬接,只得避过。此时人群本已混乱,哪经得达拿都斯杀意陡升?便见他宛若修罗恶鬼左扯右抓,饶是三人尽力追将过去,无明掌下,转眼已数人倒毙,尸首四下抛洒,残忍至极。

三人好容易截住达拿都斯,人群见此,耸动不止,终于有人哭号道“报仇”“雪恨”,此时尚未丧胆尚有十之五六,又复抽刀,这番留下倒大都是些稍厉害的强手,更兼血债上身是哀兵,大都多少有些死斗的准备,只是仍一派混乱,发喊着冲上前去,乱刀乱搠。也有人学了乖,留个心防备修普诺斯,修普诺斯只是微微冷笑,却懒于掷棋了。三人见众人一拥上来,不得不分心顾一个是一个,但这许多人全无章法的在旁夹攻,实在施展不开,达拿都斯旋入乱阵,大肆杀伐,血肉飞溅,惨象环生。众人本就杂乱无章,轻易被他杀得大乱,冲的冲,逃的逃,想厮杀的挤不过去,想逃命的奔不出来,死命报仇的,争命逃窜的,刀戟乱挥,不但于达拿都斯无损,倒像是自相残杀起来。天蝎堂弟兄原本自知上前碍手碍脚,见此也实在按捺不住,发喊冲入战团,但乱阵之中,休说挨到达拿都斯身侧,泰半的心思反都花在防备自己人身上了,尚还想一面救人一面自保,实在分身乏术。修普诺斯立于棋缸边沿,冷眼许久,终于微微凝眉摇头,仍不作一辞,少顷,飘将下来,身如鬼魅,立定,却将羽扇向人群轻指,唇角轻翕,便见一人眼光急散,陡然仗剑向旁侧友人斩去。修普诺斯羽扇轮番轻点,所到之处,倒戈连连,不多时数十人与群豪自己人互杀开来。反戈一击也罢了,这数十人中了邪般,舍生忘痛,中剑割肉浑若不知,这等邪法简直叫人目瞪口呆,再怎么不怕死,也极难不怕邪,这般乱象早把群雄的冲天豪气杀至爪哇国了,兼之达拿都斯早杀红了眼,四下抓人抛尸,既邪且惨,实是地狱临世,再大的胆子,也容不得人不胆寒。

艾俄罗斯早是力竭,口中鲜血喷涌不已,仍挣扎了起身,踉踉跄跄追过去。他也不剩的甚气力,只强撑着寻着中邪之人,幸喜此人也还不算十分高明,艾俄罗斯勉力让过攻击,并指打穴,果然,中邪者应声倒地。少许清醒者方反应过来,纷纷喊道:“点穴!点他们穴道!”手忙脚乱围将过去,很快将武功平平者数人放倒,但其间有些人却已跻身高手行列,武功本已不低,何况连生死病痛都不知了,哪里能轻易制住?首当其冲竟是天蝎堂的风二。达拿都斯早是虎入羊群,这些人跟着他茫茫然乱砍乱戮,只作不知。艾俄罗斯挣扎过去,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况风二实非等闲,天蝎堂又兵刃带毒,此番竟连他也敌不过风二了,十来回合下去,非但制不住风二,自家倒被风二刀刃上散出的毒烟弄到头晕眼花,腹中绞痛,不但内伤迸裂,却像是旧毒萌发了一般,眼前不由一花,便见风二提刀斩来,一人闪身而入,眉也不皱的挨了这刀——却竟然是一辉,一辉讷讷道:“我自挨的,可不是为了报答。”艾俄罗斯勉然笑道:“多谢……”又自忖,米罗他们分身乏术,不能再给他们添乱……也无他法,只得与一辉并掌一处,两人都不剩甚气力,摇摇晃晃,出招也不连贯,竟成了二大高手联袂双斗风二。斗了一阵,风二举刀斩来,艾俄罗斯躲避不及,一辉侧拍一掌想截住风二,出掌极准,却苦无甚剩余力气,这一刀仍是斩了下来,咔的嵌入艾俄罗斯肩胛,想是断了骨头。

艾俄罗斯眉心冷汗直冒,不由道:“风二……”

天蝎堂许多人在乱阵中脱不开身,见此也都大叫道:“二哥!”

风二似乎听得声响,口中翕动,一辉举掌要拍,艾俄罗斯忽而止住他,却想,现在这样,我二人内力都点他不住,一辉要救我,非下死手不可,风二像是还有些神志,若能唤醒过来,我多受些苦也好过伤害兄弟。便又试着唤了两声,风二茫然瞧着他,怔怔落下泪来,过一会子,连血丝也渗在浊泪里滚下来,双手直颤,既斩不下去,也举不起来。

那厢达拿都斯终于注意得异样,咦了一声,心中大憾:这不是“他”的成名绝技么?怎么他也会?!这等境地绝非数月之功,这许多年本座竟然不知……本座竟然不知?!不由烦乱不堪,本座为何不知?!是本座武功低微,被兄长看扁了么?这——这怎么可能?!不对……兄长武功本在我之上, “他”也不差本座太多,两个各凭独门绝技闯荡天下,今兄长连“他”的绝技都会了,那岂不是两倍于本座?!他也不管这两倍算得有理无理,止这厢烦躁,拳法少了些杀气,沙迦方才缓过气,却想,奇怪……我像在哪里听过这门功夫……细细观摩众人,又转眼遥望了瞬一样,忽而想起来:是了!传闻数十年前有一门邪门功夫,因法门许多,诸多传闻皆是管窥一斑,我尝与教主提及,教主尝言此邪功眼视耳闻鼻嗅味察甚于身触,皆可能着道儿,之后便由得对手指点,嘻怒笑骂都身不由己,先时瞬儿如此听冥掌教的话,想来也是着了这招。但此法便如点穴般,门门解法不同,冥掌教用的竟是其间哪一门?若是摄魂眼连我也不知何解……却远远见风二呆立不动,艾俄罗斯……像是不住唤他……沙迦省道,莫不是落魄音?但修普诺斯又似甚也没说——不,我听闻以传音入密法亦可使出此法门来……无妨,本无他法,且先作一试罢。当即凝神定气,以大云雷音功一声怒喝,声传数里,众人皆是一震,果见先时似中邪的数人纷纷停手,草人般一个个栽在地面。沙迦内里石头落地,心道,果然是落魄音。转眼见那厢瞬似是微微一动,却仍伏在修普诺斯怀里,不由暗暗点头,忖道,这等间距,加之修普诺斯内力护持,想是未能传将过去。孰想正见修普诺斯低下头来,对着瞬微微耳语些甚,沙迦心中微忧,此时达拿都斯拳脚逼来,也顾不得旁他,仍收敛神色,专心应敌。

风二也扑的倒下,艾俄罗斯伸手扶着,两人俱都栽倒在地。风二清醒过来,瞧见自己的刀尚插在艾俄罗斯肩胛上,大骇:“艾左使—— ”艾俄罗斯道:“不打紧。”

风二四下一望,明白过来。

艾俄罗斯笑笑,道:“有甚么了不得的,改日你请我喝酒。”却瞧瞧一辉,笑道:“我自想喝,可不是为了敲你——”一辉鼻孔冷哼,自也支撑不太住,双膝一软,摔了下来。艾俄罗斯叹口气,自家也两眼一花,心中兀自道:抱歉得很,实是太不顶用了。未想尽,终于昏死过去。

风二大哭。

米罗遥遥见了,人却过不去,也只能暗自心急火燎,也不知我那艾大兄弟如何了,此是乱阵中,人群四下推搡,可如何是好?却见风二满面是泪,两手分托着艾俄罗斯和一辉,四下转寰,口中咬着那柄毒刀,有乱刀斩他流石打他,他便让过,让不过便硬受了,断不肯教艾俄罗斯与一辉伤着,米罗看得心酸,终于将泪忍着,此刻还说甚么好?除视而不见别无他选,否则风二这辈子自家也不能原谅自家了。

却将一腔怒火都使在掌上,手臂一条青线登时转为紫黑,火燎般自指尖直冲颈脖。

达拿都斯仍随性抛人,此时他内里惦记旁事,十分烦乱,拳打掌击全然入了随性境地,几已无迹可寻,益发难破,只是倒不见得抓着人就杀了。他虽是杀意淡了些,以此时湖滩之混乱狼狈,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士气早低迷不堪,何况之前一番大杀,尸首碎肉散在湖滩,鲜血成片,呻吟哀嚎不绝于耳,群豪也再无几人有坚忍不拔的壮志为江湖除害为友人报仇了,奔命者早占去泰半,见达拿都斯一路乱抓乱扔,只想达拿都斯是人人得而诛之,但别人去诛他好了,这个“人”还莫要算上自己的好,便仍有胆识之士,也疲于乱阵中自保,也大都想留得青山在,于是纷纷抽身后退,终于渐渐将战场再度让出一片空地。天蝎堂众人见状,也自明碍手碍脚,见风二负了艾俄罗斯并一辉在乱阵中辛苦辗转,满身烟尘,一张脸早给血尘糊得面目模糊,咬刀的牙齿咯咯直颤,牙龈全破了,毒血把一口利齿染得黑红,便也都上前助他开路,却都有意无意的佯作巧遇的模样,将空地留与米罗三人施展。达拿都斯只作冷笑,原本圣教四人与此间群豪于他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差,打发无聊时尚还区分谁杀了可惜谁早该踢去转世重生,此刻心情不佳,便真不留情面一并拍死了又何妨?呸的啐了一口,将手持青衣大汉横摔出去,左拳右掌,将三人攻势架住。

那厢富五车杀出来,回见米罗臂上一道青气上去,心惊肉跳道,当家的是给气糊涂了,这毒功不能久战,否则体毒反噬,那达拿都斯内力之浑厚,连太当家的都无法子,当家的这不是不要命了么?正见那青衣大汉摔过来,富五车本能伸手去扶,哪里拦得住?达拿都斯的掌力,便余势也不是他经得起,两人双双摔出。青衣汉子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早吓懵了,哪管有甚么人相救,只想飞喇喇逃下山去,猛然抬眼,却只见一张笑面,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竟然摔在米诺斯身侧了。性命关头,青衣大汉早无胆再可吓破,只是谁拦我我杀谁,举刀就朝米诺斯乱砍,米诺斯仍冷幽幽笑了,飘身悉数让过,折扇点去,傀儡线登时将一条大汉捆得跟粽子般。富五车大叫,方举剑相救,米诺斯眼中冷光一闪,将食指在线上一按,大汉浑身登时沿线冒血,一条手臂更是废了,若米诺斯再动一根指头,这大汉肢体四裂也只在点手之间。米诺斯倒不急着杀人,幽幽道:“你眼珠瞪得这般大,可是还想活命,因而迁怒小可么?”大汉被他制住,连头也不敢点。富五车久闻米诺斯杀人前总好戏耍一番,此刻只恨得咬牙切齿,但投鼠忌器,也动不得,却听米诺斯慢条斯理轻声道:“唉,小可倒也不是非杀你不可,只是今日之事,说甚么你是自找,尊驾若去了地府阎君处乱告状,小可可冤枉了。试想,你放着好好的正路不走,非要上来看什么赌棋,实在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却偏偏往里闯,此是其一;你看棋也就罢了,小可与阁下就算往日也许有冤,近日定然无仇,你何必对小可举刀相向呢?这便是你的不是了,你斩小可,小可自然是要回斩的,此是其二;但你仍不必死,若你天资卓绝,勤于练武……”青衣大汉骇得面无人色,却甚也不顾了,冲口道:“大冥教主,万寿无疆!”米诺斯微微皱眉,富五车也是反应奇快,当即喊道:“免死令,你们掌教亲口诺下那条免死令——”米诺斯默了片刻,终于咧嘴,又露出他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惯常冷笑,伸指一弹,傀儡线随之无踪,他自家将宝贝折扇一点点折起,柔声道:“既是如此,且请取子罢。”青衣大汉浑身仍然冒血,却跳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扑至棋缸,死死抱了一枚子,百十斤的重量也直如乌有般,口呼着小教主千秋万岁,飞喇喇就往前冲了出去。

米诺斯冷冷转眼过来,对富五车道:“尊驾呢?”

富五车掌心冷汗,默然将掌中兵刃握紧,正欲拼命,米罗臂上乌青忽然在他眼前一闪,富五车心念一动,也不知这棋子对那达拿都斯有何效用?却把兵刃抛了,心中道:老当家的,兄弟要丢老大人了,此事是兄弟自作主张,不关少当家的事,若是不成,兄弟日后自刎向你老人家谢罪。这般默祝已毕,冷冷张口道:“皇天为证,瞬小兄弟宅心仁厚,姓富的穷光蛋今日拼了命也要保得瞬小兄弟平安无事,只愿他否极泰来,长命百岁。”他刻意将事情说得模棱两可,也不叫冥教主,只叫瞬小兄弟,终归一个人。米诺斯知他意思,却也只是再叹口气,他生性也是一个惫懒之人,这原本是修普诺斯颁下的令,谁拥戴小教主就自取免死棋,并没交代旁他,就算出了些甚纰漏,给别个钻了言辞的空子,人咸吃萝卜也轮不得姓米的淡操心,否则指不得还得违令给问个僭越罪哩,本来瞬也并未正位,连修普诺斯自家也说的小主公,本来也不打紧,但天蝎堂的赖皮向来跟圣冥一双米有得一拼,故意装不认字装不懂的本事极佳,若这厢追究富五车说错了甚,人家岂不是要高嚷修普诺斯也叫得有误了?让富五车钻一万次空子也不打紧,总归修普诺斯是万万错不得的,便也不做追究了,自家仍歪在一旁看戏。富五车也不敢直去招惹修普诺斯,旋身飞步,寻得适才修普诺斯随意掷入人群的棋子,其上鲜血点点。富五车默祝一句,便倒身取子,那棋子十分沉重,但喜得富五车一身举鼎蛮力,稍许内力便抱起,叫道:“当家的接着。”抛给米罗,米罗一怔,他拿这么大的石头砸谁?却见是枚巨棋奔自家而来。富五车道:“当家的,这达拿都斯凶残得紧,连瞬小兄弟也要杀,你说什么保得他周全!”米罗心道,你嚷嚷这些明白事作甚?却登时醒悟,这家伙狡猾得紧!修普诺斯说谁拥戴瞬凭棋免死,达拿都斯却是要杀了瞬的,我们跟达拿都斯战斗,岂不是名正言顺的该当着持棋免死?!当即道:“放心!”腾身而起,将棋子接下,正值达拿都斯一掌劈过,米罗横棋一挡—— 便他真劈下来,这棋子也确可做武器——果然,达拿都斯一愣,张口就骂:“滚你娘老子——”却想不对,棋是修普诺斯发的,达拿都斯虽杀人如麻,对其兄长却仍是本心尊重,骂了个起头,仍是打住,连这掌也收了回去。

米罗冷笑心道,我娘老子?嘿嘿,你若真想做我长辈也只好算你狠,论理你那辈分倒也真是,连我爷爷辈也做得——当年我爷爷便栽在你手里,你却要做我父辈,要做我父辈也罢了,怎么连你兄长也双双捎带上了。但此当口却也顾不得毒舌,倘激怒他,出掌更狠,确是十分不利,却想,这达拿都斯虽然口口声声不遵,看来也并非毫无忌惮。此子沉重异常,取攻自是不便,米罗双手执棋,如圆盾使开,达拿都斯虽内力充沛,却不愿明里打碎他兄长颁下免死棋,见米罗过来,只得使出隔山打牛,撒加沙迦却双双夹击而至,达拿都斯反掌扫去,二人闪身让开,米罗棋子又至,盖高手对决,瞬息之间天差地别,饶是达拿都斯,一会子推山一会子隔山真气也由不得不稍稍迟滞,掌势果然也缓下许来。

富五车仍自担忧,却想,我是个没用的,也看不出他们战局谁家胜面多些,更不知是多一枚子好,还是就这样最好……一面仍不自主四下寻方才修普诺斯掷出的棋子,冷不丁见修普诺斯朝他冷眼瞥过,目光短兵相接一瞬,富五车胸中气血翻涌,一口气上不去,争险昏过去,勉力撑住,却扑的跪倒,怎生也站不起来,始知武无止境,境遇相差过巨,些许聪明须成不了事。此时一口血喷将出来,他便扑在湖滩上了,朦胧间听修普诺斯轻言笑道:“小主公,这人说了你许多吉言,还向天地祈拜,心地比旁人又更诚些了……”谈笑间,又是数回合过了,却侧目望天,山间暗得早,东天已是月明时分,正见一只黑鹞子冲月而过,接着群鸦乱啼,修普诺斯微微一叹,道:“已是这等时分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时也。”他却不提那枚免死棋把他兄弟逼得是渐有些捉襟,再过些许时分,这个冤有头债有主的狂人耍赖不干事小,他不会找棋子厮杀,而非找棋子的主人厮杀不可了,那便不单单是麻烦,简直要变成头痛之事了。低头沉吟片刻,自语道:“……若止稍作应付,也还无妨。”仍对瞬耳语数句,笑道:“小主公,这些人凶得可怕,咱们教他们莫打了好不好?”瞬闻言似乎微微抬头,却又伏下,目光仍散乱似不视物,只手指在修普诺斯鹤氅上轻作一抓,修普诺斯已然飘身战阵。

众人见修普诺斯公然入局,虽有些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一时无不骇然。修普诺斯左臂怀了瞬,只得单臂单掌,却将掌中羽扇轻做一拂,扇立时凌空竖立,状若鹅掌,便见他一掌一扇,上下翻飞,以一化双,再化十,十化千,却似千手千扇般。甫一出手,沙迦已识此是佛门千手千叶掌化来,但断无想到同一门功夫,在修普诺斯掌上竟有如此威力,便见千掌千扇或点或劈,柳絮漫天般拂向众人。米罗正以棋做盾,修普诺斯掌若蜉蝣,看似极浮极轻,却快得踪迹无寻,米罗只觉臂上一轻,便见修普诺斯单掌在棋子上一托,羽扇扑面打来,米罗知他内功了得,不敢硬接,侧面避过扇风,只此一瞬棋子已给凌空拨走,米罗也是反应奇速,既是棋走,便见空劈掌。修普诺斯双指早已在扇面一点,将扇拂在一侧,此时达拿都斯劈掌过来,正被扇子凌空隔着,达拿都斯只得硬做收掌,几是同时,修普诺斯避过米罗劈掌,在米罗腕上一托,一拍,一翻,米罗手掌不自主放平,米罗大骇,修普诺斯却只将自家手掌平平一缩,米罗只觉一股大力将他掌吸附修普诺斯掌上,双掌相对,米罗力道登时消于无形。旁侧撒沙急掌相救,修普诺斯只微作侧身,仍与米罗手掌相接,身子却已然让过撒加,那厢沙迦正横掌过来,修普诺斯并不理会,但沙迦这一掌下去,若想伤着修普诺斯,却只能就着瞬隔山打牛,如此修普诺斯未必有伤分毫,瞬却看来定然要殁了,由是也不得不收掌。米罗掌上陡然失力,身子仍随攻势前倾,急切收不住,空门大开,自骇要糟,修普诺斯只抽掌一竖,在米罗手背一拍,一拨,米罗不自主化掌为拳,被修普诺斯以掌心推出数步,却见修普诺斯旋身而过,那厢羽扇封了达拿都斯掌势,被他掌心自然弹回,正给修普诺斯反手接着。如是繁复的隔挡闪避,只是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般全无半丝阻滞,却快得简直不可思议。沙迦旋身侧过瞬,知此刻以内力断断无法制胜,当即一掌为手,一掌作叶,亦以千手千叶掌相对,但修普诺斯比他快了数倍,只一横手,运力将羽扇拨出,格住撒加,右掌一般般在沙迦掌上一盖掌,一抽掌,沙迦一怔,劲力竟像给甚么尽数抽去般,软绵绵几是不听使唤,疾忙回掌,换臂格挡。撒加见得,旋掌来救,修普诺斯并不介意,仍如法炮制,意欲将他拨开,不料撒加掌法急变,腕力一吐,将手反过,四指琵琶般轮指弹来,修普诺斯目中微光一闪,退却半步,手臂回环,让过撒加锋芒,仍一掌一扇,或拂或挡,达拿都斯背后一掌劈来,修普诺斯知他此时并不欲落井下石,料多是虚招,反手一扇,仍不与他对掌,但达拿都斯仍惦记了瞬的性命,取修普诺斯虽皆尽虚招,但虚中有实,尽奔瞬而来,也只一瞬间,达拿都斯已然绕过修普诺斯千手千叶,侧身一掌,运劲向瞬劈来。忽而,达拿都斯浑身一寒,直如落了冰窖一般,仿佛见着了些甚,却又仿佛甚也未见,只是修普诺斯目中冷光逼人,急急回掌,众人皆是一凛——好凌厉的杀意!便听一声空响炸过,犹如晴天霹雳般,震得人耳根发痛,体内气血无不翻滚沸腾,左近之人十之四五竟震至晕厥,余者也多震得目瞪口呆,僵立如木。达拿都斯身已在百尺之外,半蹲身躯,双掌合在眉前,足下两道泥痕。圣教诸人受震竟然稍浅,却也均退出数步。修普诺斯手臂垂下,单拳紧握,一整条衣袖皆尽震碎,便见数道鲜血顺裸露的臂膀缓缓流淌下来。

此时羽扇坠下,倒插在血红的湖沙上,冷风吹过,碎裂的衣块如蝴蝶般乱舞。

修普诺斯默了片刻,缓缓提起手来,显是有些艰难,将手放在瞬头发上,轻言耳语着什么,但只见他嘴唇翕动,再好的耳力也听不明。瞬仍伏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几至惨白的手抓握着他胸前衣襟,手指尚微做颤动,过一会子也渐渐平静下来,目光益发散乱,似已昏昏欲睡。此时,方听修普诺斯柔声道:“别怕,无事了。”

达拿都斯立起身来,面色惨变。

修普诺斯撇也不撇他一眼,喝道:“退下!”声音不大,只是四围如定,再无法听得更清楚明白,此时,却见不远处之前被达拿都斯震去一半的飞岩,晃了两晃,终于龟裂,纷纷落下。

达拿都斯一动也不动——方才之事,连他也理不出头绪,他也不知他竟是见了,还是眼花了,一只白得毫无生气的极小的手自修普诺斯袖间探出,宛如鬼墙间偶露一臂,只作一闪,便消失无迹,简直几近狐鬼怪谈。但几股真气相撞却绝然无有探错,一股势不可挡的凌厉杀气正冲自己而来,为另一股几乎无法觉察的无相至柔之气追着,自己的、圣教诸人的……说不明几道真气为那股至柔之气引住,撞在一处,其势之凶,之狠,实在罕世所见,连他也不由心底发寒。

少顷,达拿都斯抬臂手指修普诺斯,厉声道:“姓许的,你今日是要杀了本座么?!”

修普诺斯手抚瞬头发,只作一笑:“为兄又不是神仙,先时便耗了不少内气,现挡你们一下已是勉强,再下去可就不行了,今日怎生也是你杀为兄的,哪有为兄杀你的道理?罢了,为兄知你胸中有怨,你若怨在小主公,纵然不是对手,为兄也不得不与你翻脸争命,若怨在为兄,你就冲为兄来吧,为兄不还手,受你一掌便了。”

达拿都斯心道:呸!可好,一口一个病弱,一口一个为兄,便宜得来好无辜,拿手好戏!看了这许多年,谁知你葫芦里卖的甚么药?!娘老子都没教会我几个字,你这为兄的倒教会两个典,一个卖俏营奸,一个笑里藏刀。因怒极反笑道:“好!我就一掌拍死你,看你受不受得起!”言讫,达拿都斯举掌,暴喝一声,掌风如雷,显然是动了真怒。修普诺斯也只是笑笑,并不理会,达拿都斯只道他势必闪身了事,谁知一掌拍过去,真觉修普诺斯一方轻飘飘的,竟然真未抵御,达拿都斯收掌大怒道:“姓许的,你真找死?!”修普诺斯笑而不语。达拿都斯举了半日掌,终于拍不下去,回手一掌震在棋岩上,白子纷纷坠下,达拿都斯暴跳如雷,连发数掌,一面震掌一面怒喝,将坠下几枚棋子皆尽震碎,方才落下地来,呆了片刻,忽而又哈哈大笑,声若龙吟,却不知为何,大笑中带了几许苍凉寂寞,这苍凉之意渐渐浓郁,湖滩之大,余人不觉随之感怀,内力不济者几欲泪下。却听他大笑道:“大冥教主,顺人应天,鼓仁鬯义,济世众生,华夷并仰,老幼皆亲,神功盖世,寰宇咸服,天保九如,寿比衡山——天保九如,寿比衡山,哈哈!哈哈哈!!”说罢,头也不回,纵身离去。

修普诺斯望了一地碎棋,叹道:“暴殄天物,暴殄天物……”连叹数声,摇摇头,道:“这两缸棋子好得很,须是不能怠慢,米长老,改日着人来,作个棋冢罢。”米诺斯含笑应了。修普诺斯抚了瞬头发道:“小主公,咱们下山罢——”正这般说,冷不丁一只手向他拨来,修普诺斯倒不介意,止微作侧身,这手路数一转,却是虚招,直奔了瞬手臂而去,一化大千,正是千手千叶化的法门——果然是沙迦。修普诺斯冷作一笑,沙迦忽而口中唿哨,声冲云霄,那厢一辉听得明白,也是口中呼哨连连。修普诺斯听得头顶风响,一对双鹫拨云直坠下来,轮爪就是一抓,修普诺斯倒未料得云端一对神物,加上先时一拳将达拿都斯击开,内力大是耗损,虽是飘身躲过,毕竟微惊。沙迦趁势将千手千叶掌展开,一辉动不得,只得口中连连唿哨,双鹫扑翅,轮爪扑击,修普诺斯微微皱眉,方伸掌相击,米罗纵身战团,对掌相缠。机不可失!沙迦奋不顾身抢上前去,上前抓着瞬手腕阳池穴——先时修普诺斯自言力竭,旁人不信,沙迦却隐隐觉察像是真话,况时已退无可退,未必不能以此作搏,否则今日阿瞬落在他们之手,还不知变成甚模样,且……不知为何,修普诺斯像是对阿瞬另有所图,应当不致取他性命……—— 当即将些许内力注入,以大云雷音功叫道:“瞬儿!”瞬只是伏在修普诺斯怀中,几乎已是入眠,闻声似是动弹些许,目光却依旧浑浊无物。那厢一辉听他呼唤,也不由撕心道:“瞬!”瞬浑身一震,目光微亮,似是认出沙迦,便挣扎着向他伸手,修普诺斯单掌给米罗并双鹫缠着,沙迦顺势将瞬抱过来,与米罗双双跳出战团。

瞬双目还有些浑浊,只是怔怔落下两行泪来。

沙迦抚抚他头发,柔声道:“好孩子,没事了……真没事了……”

一辉见瞬已然夺回,知不能再不知进退,双鹫方冲上半空还要扑下,为一辉喝止,至此,便再支持不住,终于歪倒下去。

修普诺斯默了片刻,终于自恃宗师身份,既让小辈给夺了人去,便不肯再多做出手,微叹一声道:“小主公,你不跟我走,坏人要杀你的。”沙迦惧他再使落魄音的法门,早将僧袍笼了瞬头脸,暗使袖里乾坤覆着他双耳,心中思忖怎样应付冥掌教,毕竟他当世人之面一诺千金,此刻翻脸不认账,有失大家风范。但瞬只是双目流泪,仿佛甚也不知,又仿佛甚也知了。“也罢,”修普诺斯也不相强,望望渐升的明星,叹道:“先时那人凶得很,山人若去得晚了,他还要闹事,只好暂作一别。”却从袖中摸出两个卷轴,赋予米罗,道:“此是药方,煎送了,早晚一服,倒不是甚稀罕物事,山下的药房便配得齐备。但小主公这是理气的根子,此刻身骨尚且孱弱,禁不起运力推宫,这轴中是一套心法,经脉流动皆绘着,可照图习练,先教他易筋洗髓,梳理气血,也不须恃强,一个时辰便可,不须三五日便行走自如……”米罗接了,修普诺斯又嘱咐些许,倒也不甚介意,末了道:“过些时日,小主公气血顺畅多些,届时山人自会前来。”米罗冷冷道:“届时?”

修普诺斯淡然道:“放心,小主公要见山人,山人自是知的。”

众人心中一凛,顿觉四面都是眼睛,十分不自在。

撒加袖手而立,方才沙迦米罗救瞬,他分毫未动,自是又多了一番心思——先时瞬只是个普通孩儿,扶住幼儿终是分内之事,此番摇身一变做了冥教教主,便多了三分不乐意,自忖:那冥掌教倒也是守诺之人,只是他不单认了主公,却认了冥教教主,分明给我等一个绊子,我等怎能救邪教教主?江湖人多口杂,今日又给达拿都斯大开杀戒,这无数的血仇,谁肯轻易干休?他们下得山去,须成圣冥二教同流合污了去……这一想,面上不由闪过一丝阴霾:唉,即便冥掌教将这孩儿掠走不还又有甚不妥,原本他的病也止冥掌教治得好的,今日我等为他赢得一医,算是仁至义尽了,何必多此一举,非将他夺还来不可?届时虽是我等颜面不好看,总省却日后诸多误会。却不自主看了瞬一眼,一时心绪繁复,也不知是厌恶,还是怜悯。孰料修普诺斯转过眼来,注目片刻,意味深长道:“后生可畏……”

撒加一震,猛想起来,他连做梦也忧心之事,方才竟不觉间使将出来,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修普诺斯伸手拾起羽扇,略路弹去鹤氅上的血尘,仍将羽扇往手背一合,算是作别,米诺斯向众人拱拱手,纵身在前,修普诺斯仍轻摇羽扇,长歌而去。

米罗面色发青,沙迦按着他手,缓缓摇头,示意追也无用。事已至此,湖滩便如蜀山暮霭般沉闷,众人都觉无趣,又各各带伤,三三两两搀扶了,纷纷下山去,放眼收尸者恸哭者无数。灵墟子携着龙门派等少许人过来告辞,但虽蒙了救命之恩,他们瞧圣教众人的目光也变得冷冷的。艾俄罗斯伤重,撒加又只是默然不动,米罗便代左右使答礼,胸中也渐生抑郁,心道,是我多心么,他们目光停留在瞬身上,尤为良久,都十分古怪……唉,怕也难怪罢……

一辉挣扎了许久,终是扶墙踉踉跄跄过来,沙迦便教他将瞬抱入店中歇息。

撒加伫立良久,心头只一番自责:怎滴这般不小心?!终于想来仿佛是为救人,撒加叹口气,我哪有这般热肠?大约定然是太不小心了些。仍问米罗要了心法,看了一回,仍赋予米罗道:“确是疗伤的心法。”一面自觉头痛,又嫌着冥教的黑店气闷,叹息着沿湖去了。

高山阔水间,修普诺斯行歌传来,缭绕不绝:

“九仙会欢赏,六著且娱神。戏谷闻馀地,铭山忆旧秦。

避敌情思巧,论兵势重新。问取南皮夕,还笑拂棋人。”

此时,听得轰隆一响,方见沙迦面色铁青,一掌将一块石壁拍得粉碎。



【注】姓许的:参见26回,修普诺斯行走江湖时化名许普,故而自谓免贵姓许,达拿都斯怒极骂人,从来不骂其兄本名,只骂姓许的那个忘八蛋,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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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1 18: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仨四回 万事浮云过寥廓,且醉杯中琥珀薄



话分两头,却说早前山下那钓翁并少年,本是加隆与苏兰特妆来。道是加隆别家数载,虽素以没心没肺自诩,到底离家思亲,说不挂念,那是假话,此番入川,虽是看戏来得,也实是闻得撒加也来了,加隆摸着没须的下巴思忖许久,自觉昔时在家立了军令状,今个也算不得混出了模样,不好见兄长,但这些年也颇磨练了些本事,看那千佛岩的架势,怎地也得闹出点事来,不妨届时抓根黑布将脸一蒙,呼喇喇跳将出去,帮上一把手——别人看不出来,他同胞兄长怎生能不知?如此,既不违了立下的誓,又显摆一番威风,实乃两全其美。孰知人算不如天算,半途杀出个武功高出他许多的黄袍和尚,受了些内伤倒是小事,却把加隆的心高气傲杀没了一半,没奈何也只好以养伤为由冷眼旁观,这些日倒有些心得,只是理不出头绪,就见他仍大大咧咧笑了,处事却暗自谨慎了些。早晨与兄长寄了消息,也未醒得他有无领会,多少心有不宁,因而未尝刻意调息,出得山来,走不得一阵,已是略显疲态。苏兰特知他伤势未愈,又知他是好面子的,便将糖官人大的事暂且放下,推说自家累了,犟着要寻处店家以祭五脏庙。加隆瞄也懒得瞄他,仍平素般皮笑肉不笑的随他去。

二人入得镇甸,苏兰特也算路熟,便引领加隆往酒楼所在去。加隆闻得一股卤香,吸吸鼻子,便知是上好的牛肉,又间杂些老酒滋味,便遥指道:“就这家罢。”苏兰特微笑道:“还说我呢,姐夫才是行家里手。”加隆笑道:“这身行头,怎地又忘了规矩。”苏兰特知他充老,笑而不语,且循香入得门去,在二楼寻了处临街的座位。跑堂过来招呼,加隆按例要了些牛肉酒水,便听苏兰特道:“牛肉性子温热,不宜吃得太多,小二哥哥,先着一斤罢。你们这里的白干儿性子烈,老爷爷怕招架不住,你且取些咂酒,温热了上来便可。”加隆心中不悦,忽而想起一事,倒暂且按捺下来。苏兰特又要了些山珍炖肉,并着几碟时令菜,出门在外,确无在家般讲究,只反复吩咐将肉小火炖烂,连主食也换做了江鲢炖的鱼头羹。吩咐已毕,苏兰特摸出几个打赏钱,那跑堂袖了,满面堆笑的去了。

加隆冷笑道:“话说明了,谁招架不住?”苏兰特与他斟了茶,笑道:“好爷爷,我招架不了,好歹颂了您半日的长辈,还能不给小辈儿遮掩遮掩?”加隆哼一声,却拿手支了额角,道:“小东西,你说老实话,那日那黄袍和尚是怎生放手的?”苏兰特微笑道:“不都说了么?我是个没用的,人眼里头天比簸箕还大,杀我嫌脏手呢。”加隆道:“你是没用——没用到穿着官靴四处乱晃。老和尚不是省油的灯,他要能放你,不是眼瞎了,就是心瞎了。”苏兰特笑道:“官靴顶什么?六扇门的捕快人脚一双的,姐夫您不也说了,这东西也就吓唬吓唬飞贼,要遇着江洋大盗,就我这本事,拔脚飞跑才是正经。”加隆冷冷道: “抬举那和尚了,他可不是什么大盗,他是倭寇。”苏兰特闻言笑笑,自斟了茶水,道:“我知。”加隆道:“既知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苏家小子,你身上这毒怎生来的?”苏兰特叹口气道:“真是,姐夫您何必打破砂锅呢?”“没法子,现在活得糊涂,将来未必不死得糊涂。”苏兰特摇摇头。加隆又道:“你拿什么叫老和尚让步?”“拿我的命。”苏兰特道:“换三个人的命——可我去晚了一步。”听闻晚了一步,加隆面色微微一黯,顿一顿道:“你的命,没这么值钱。”苏兰特微笑道:“不是说老和尚心瞎眼瞎么?”加隆又是一声冷哼。苏兰特道:“说真的,还是姐夫您慧眼,都叫您猜中了。那和尚是眼不瞎心不瞎的,可错也错在这个不瞎二字,他还要跟我交朋友来的。”加隆皱皱眉道:“嗑药的朋友。”苏兰特道:“您瞧,我那时还跟他说了,嗑了药咱也是个没用的,那和尚不信,硬觉赚翻了,可有什么办法?”加隆瞧瞧杯中的茶水,若有所思转杯,忽而道:“你对天发誓。”苏兰特笑笑:“发什么誓?”加隆道:“你只要发誓,你对得起天地良心,别的,我不逼你。”苏兰特叹口气,道:“我发誓。”加隆瞧瞧他,目光如鹰凖般,半晌,方又微笑道:“很好,小东西,欠你的,爷会记住的。”

正说处,跑堂将菜陆续上来,二人便动箸,几杯淡酒下去,又复说笑起来,苏兰特偷眼观摩加隆,见他一副记性大忘性好的模样,全然像没发生过甚事般,便也一般儿笑逐颜开了去。过得片刻,却见街头上三三两两的人来,渐次热闹起来,问去,答说楼下不远梨园班子开场。苏兰特见得人多,只道是名角儿,竖耳听了一阵,却原来不是,待问过原委,又不由唏嘘。

听过一折,正值午时,戏园子的人涌出来不少,将周遭几处酒楼都占满了。此时,楼上上得个青年人来,面目俊美,看来约摸二十七八岁,腰悬长剑,却是一身儒生打扮,谈吐行止,颇为文雅闲逸。加隆见惯文武双全之士,况此次千佛岩会来往者众,此等装扮现身稀松平常,初时也不曾介意,但那儒生与跑堂言谈两句,四下一顾,加隆心中一动,不由暗忖:怪了!这人我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想了一回,怎生也想不起来,刚巧那儒生目光落下,加隆便道:“这位……呃,兄弟看来面善,请过来同饮一杯如何?”那儒生听得,便飘然过来,加隆正色瞧他脚步,心中一怔——这却像是个内力极浅的……若能让我加隆记住,怎生也不是等闲人物罢?但我确是见过他的,一时心下狐疑。

那儒生已至跟前,作揖道:“承蒙抬爱。”

苏兰特起身答礼,加隆记得自己老翁装扮,便龙钟态向他拱手答礼,三人落座。跑堂过来,落了杯箸,苏兰特是见事懂事的,见加隆相请,不能教他请得寒酸,便一并做了东,吩咐先着些茶食、生花果子、烧碟等等,水酒菜肴一并更替,止吩咐将酒杯换大时不甚情愿,店家听他吩咐得繁复,吐吐舌头,忙下厨折腾去了。那儒生落落谢过,加隆便问:“这位兄弟看来面善,请教高姓大名?”儒生含笑道:“寒门浪客,颂号做卯日生便是。”加隆笑道:“这怕不是真名罢。”卯日生笑道:“不是,但老人家怕也不是庐山真容。”加隆大笑,道:“不错。”卯日生含笑不语,加隆道:“对不住,出门在外,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只是萍水相逢,一见如故,故有此问,兄台勿怪。”卯日生道:“无妨,既相见如故,自不必拘于行迹。”加隆笑道:“正是。”正见酒保打得好酒过来,加隆给先时那些不愠不火的咂酒弄得正恼,此番闻得酒香,换做上好的高粱酿,又见着酒杯也换做了酒碗,大喜,并不管旁它看酒做得如何精致,吩咐道:“满上两碗。”酒保依言斟上,加隆端起一碗,道:“先干为敬。”

卯日生微笑,也端起一碗,道:“请。”言讫,一饮而尽。

加隆见他一碗酒顷刻饮尽,面上些须难色也无,直如饮茶般潇洒自如,不由十分欢喜,拊掌道:“爽快。”却起身来,亲满上两碗,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请。”一旁苏兰特见加隆兴致上来发狠要斗酒,轻叹口气,也不好多说,又不惯这烈酒味道,皱皱鼻,便托了腮听隔壁梨园唱腔。南腔北调,一家一个调,这班子倒也算中规中矩,只是苏兰特听惯了名角儿,多少有些失望,不由十分无聊,再看那卯日生也不加推辞,与加隆二人你来我往,竟是十数碗下去,将一旁的酒保也看惊了去。不多时,半楼的茶客都过来观看,连柜上的掌柜也抱着算盘上来,一面看一面点头,颇有钦佩之色。

这边加隆又仰着脖子干了一碗,众人都拍掌喝彩,加隆将手一伸,做个请的姿态,卯日生只是笑而不语,面不改色将面前酒碗向前一推,酒保见他二人如此海量,早已钦服,心甘情愿的上前斟酒。众人不禁议论道:“好海量,真真十年也难遇。”便有人道:“也未见得,听闻塞上胡人,都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说归说,这都十多二十碗了,他二人连分毫酒色也无,便在胡人那厢,也不多见的。”众人又都点头,赞叹不已。“景阳冈字号三碗不过冈,武二爷十八碗不醉,还杀得一只大虫,都道是说书,而今看来未见虚言。”便听人道:“自然不虚。”众人闻言,原来是这里的常客廖三爷。掌柜的也点头道: “不错,若论武二爷般的豪客,实实是有的。”加隆听闻,十分兴致,便扭头瞧他二人,示意说下去,卯日生端起酒碗,斯斯文文的把一碗酒喝尽了。

酒保又行前倒酒,加隆便问:“掌柜的,您所见的豪客,是何等人物?”他酒兴上来,也不拘礼节,伸手来回一划,道:“单论酒量,比我二人如何?”

掌柜的与廖三对视一眼,点点头道:“这位客官,您老这是海量,这位公子爷也是,但说来您莫介意,凭心而论,不能比。”

加隆喜道:“怎说?”

掌柜道:“您二位,这是斗酒,那一位,是赌命。”这一说,众人都伸脖子等下文了,掌柜的笑笑,道:“说来也好些年了,老朽跟老三那时……”廖三倒不介意,一点头,掌柜的便道:“惭愧,那时我二人少不经事,喜好四处闯荡,尝在瞿塘那带跟放排夫子们一道。”加隆点头道:“敢在瞿塘放排,两位也是过得命的好汉。”掌柜的含笑:“过奖,过奖。”廖三插言道:“那时节光棍两条,命也两条,放得开,而今拖家带口的,可没那胆子了,儿孙的要出去闯荡,可不得打断他们腿?”掌柜的笑:“活倒回去了。”廖三道:“是。”倒是卯日生淡淡道:“所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世皆如此。”听得此言,苏兰特不禁扭头望了他一眼,却见他单手举碗,左手牵袖,漫不经心又喝了一碗。

(【注】放排,是把山林伐的木材通过水路运出去的一种手段,江南江北都有。以前没有起重机、轮船,靠人力运送,伐了木,就顺着山势凿运木的渠道,渠道非常浅,灌上水,道也不是平滑的,呈锯齿或者阶梯状,木材就从上面滑下来。到了江边,就扎成木排顺水放下去,那就是放排,木排经常有里许长,非常需要放排人的经验和胆略,如果排子在江上散架,排毁人亡是千古悲训,一排散,排排散,满江冲撞的巨木间,水性再好的人都几乎不可能活命。)

此时听客们都给撩得兴起,忙催促道:“说下去,说下去。”廖三道:“真说我看你们都得不信,那时啊……”他便寥寥的说来,却是约摸二十年前的旧事,那日正值清早,放排人都起来,正打算解了排沿江放去,就见江边过来一对青年男女,男的提着把剑,身上好几道血口子,把衫子染得红透。要说在此间山上山下都是些玩得起命的汉子,山来就凿梯,水来就放排,一步一个险,怕死做不得放排人,但这么个血人谁看了也心惊。这对男女过来,女的便央求上排,看来十分焦急,放排的弟兄见着男的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都有些顾虑,休说是见死不救,自古哪儿有女人放排的?河伯倒是个好色的,被西门大官人治了,而今西门大官人掌着香火,再说这地头不是黄河,不归河伯管,女人放排,违了老祖宗的规矩,不吉利,龙王爷爷得发怒了。再说,这人都血成这样了,万一一口气没上来,臭在排子上,官府追究可怎生交代?再万一是给仇家杀的,那仇家追过来撒气不把排子上的都杀了?但排老大是个闯过江湖的,动了恻隐之心,就跟弟兄们商议,旁的义气说说倒还罢了,排老大说,谁家里头没个相好的盼着等着忧心着啊,瞧人家姑娘,想想家里头的,不都一副心肠,忍心?这倒把好些弟兄说动,说不动的几个看那姑娘,若相貌平平也罢了,却十分的标致水灵,于是热心肠都一哄作了英雄气概,竟然都同意了。刚起排不久,就见后面追着来人,木排顺水走得快,追的人没有脚力,站在江边放了些冷箭、暗器什么的,就只情跳脚骂了。

加隆喝到一半停住碗,道:“可记得是甚暗器?大致形貌若何?”

掌柜笑道:“客官说笑,二十年前的事了……再说,若晓得,老朽怕也见不到客官了。”

加隆笑道:“有理。”

廖三又续说下去:“那二人上了排,以兄妹称呼,但弟兄们都看他们不像。”他不说,众人心知肚明,都来了兴致。掌柜的笑:“不是,不是,在老朽看,实是一笔糊涂账。”掌柜与廖三争了一阵,道那男子像原本就有个相好的,但又说不准,终归这二人守礼得很,一根绳子就隔开了,众人闻说,都不由唉了一声,道原来是真君子真贞妇。便有人嘿嘿冷笑,君子什么的,也就是个新水泡子,真放上一年的排,莫说是个标致人儿,就老母猪也得赛了貂蝉。廖三听了大怒,道排上都是实心的好汉子,几乎把袖子也捋起来,众人忙忙劝住。加隆听这些不干事的不悦,但众意难违,他也无法,便把碗中酒全灌下去,由是无趣许久。好容易掌柜与廖三闲话叙毕,转回来道,其实弟兄们的忧心也不无道理,先前那伙子人转回去,下午便追上来一群马贼,为首的喊话,但那处水流,实在没法靠岸,马贼们不管,放了响箭就要拿索子套排。弟兄们都怕了,这夏水汹汹,江水就跟条孽龙似的,本已不知甚时候就能把排子扯开,哪里还经得起他们折腾,稍不经意,排散人亡,这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教训。但那男子很沉得住气,就叫女的把包袱解开,里面有一套衣装,乍望去就跟官家的差不多,他就招呼一个看来还胆大的弟兄进去,吩咐他换上。那弟兄自家也不知怎的回事,迷迷糊糊就听了,笼了衣服出舱,瞎咋呼一声,隔得远,马贼也没看清衣饰,以为遇上官兵,一下也愣了。这时就见一条篾缆飞出去,正是排子上惯有的,带铁钩那种,嗖的就把他们的头目给拎下来,连叫都来不及,就横空飞起,硬生生扯到排子上。两边的人都吓傻了,这才瞧见那男的一身血衣端坐在那里,马贼就摔在他脚边——那么个彪形大汉,一根手指就制住了。

便有人问:“若是个大汉,摔你们排子上也没散?”

掌柜的摇头:“我等都呆了,也未曾看清,你这么问,我想了二十年也没透呢。”

苏兰特微笑道:“这是轻身术的一种,练到极致的人托着石头在沙上走,一丁点痕迹也不会留下的。”加隆白了他一眼,苏兰特吐吐舌头,又笑嘻嘻听他的戏去了。

廖三道:“这位小兄弟所说有理,我看那人实在不是等闲,那马贼头目也算这一带的好手,听闻磨盘大的石锁扔着跟玩一样,就给人一根指头按在咽喉,脸都白了。”众人都惊叹起来,连加隆也不禁肃然,不自觉伸手整一整蓑衣。廖三道,那男子制住头目,就问他们什么来头,头目也算个汉子,白着脸也不说话,那男子就说,我不为难你,你回去告诉他,明人不做暗事,我在前面滩头等他。说完,就把那头目扔回岸上,从头到尾,连眉头也不曾皱过。想那头目也敬他是条好汉,好容易爬起来,还冲他抱拳,那男子就吩咐弟兄们在前头靠岸。上了岸,他自己走路也踉跄,就坐在滩头,闭着眼睛静等,排老大管那叫做疗伤养神。说来也奇,都知道有一场恶斗,弟兄们没一个催走的,倒是那女子劝我们怕有危险,但弟兄们商议一阵,还是执意留下,都立在排上看——黄昏的时候,果见着一队人马过来,为首的是个五六十的短髯客,滚鞍下马,就公然称兄道弟。

众人听了,都忍不住唾骂起来。掌柜道:“就说是笔糊涂账,你们不信。”掌柜便续道短髯客管那女子叫女儿,众人哗然,便追问缘由,掌柜叹息道,详情连他也不知,大约是短髯客也不是好人,但养了个好女儿,有一日突发奇想改邪归正,也不知怎生遇着这年轻人,大约也受了这个年轻人很大的恩惠,非常敬重他。但黑道上的人,哪里是说洗手就洗手的?那短髯客也不知怎的翻悔了,又怕着这个人,便先下手为强,哪知这年轻人你不仁我不义,就剩着一口气把他女儿拐跑了。

加隆叹道:“我信这其中自有隐情。”

掌柜道:“想是。”便道,那日那短髯客与那年轻人说了一阵,谁也没听得太清,就知短髯客毕竟也是有愧的,就松口说那边放了女人他这边也不追究。那年轻人不肯,还说她也不是短髯客女儿。两边相持不下,这厢女子听了就想插嘴,给排老大拦着。排老大说,事不在你,那年轻人想必也清楚,若你在此,他怕还能多撑些时辰,你过去,你爹多半会杀人。

后来,短髯客就着人把马上的酒坛子卸下来,像是要动手的模样,说好歹兄弟一场,知你好这个,特地携来,成全做个醉死鬼。年轻人大笑,道,也好,就冲这几坛好酒,今日便认你这个朋友。这么一笑,他竟然站起身来,伸手把酒坛子封口拆了,先时的血口子像又迸裂了,血都淌在烈酒里,对方呈过大碗,他就接过来,自家舀了一碗,仰着脖子喝干,道,好酒。又指着众人道,就要相杀了,不才虽然身负重伤,但动起手来,刀剑无眼,也不知尔等几人重伤,几人毙命,既如此,不妨同饮作别。

一时间,滩头就听见山鸦乱啼,那年轻人血淋淋的站在那里,端着酒碗,竟没一个敢上前的。年轻人哈哈一笑,又自舀了一碗,仰着脖子喝干,他自家的血给酒水冲淡了,顺着脖子流下,他就满不在乎的抹了去。此时,短髯客撑不下去,走过去,也拿了一碗,正说兄弟一场如何。年轻人摆手道,不谈兄弟,只叙生死,便将酒碗一碰,道是先干为敬,顷刻又喝干了。短髯客也喝干了,把空碗一亮,就退下去,又一汉子上去,年轻人又与他碰杯,各自喝了一碗。旁人看了一阵,终于也都上前,一一与他碰杯,也不知是敬他,还是须得些酒水壮胆,酒量小的,便以角杯替代,年轻人也不介意,一碗碗喝尽了。就听江水轰隆,碰杯之声不绝,那男子就立在酒坛子前,血葫芦一般的,不歇气喝了四五十碗,谈笑自若。休说放排人未见过此等人物,连他对家的也越看越怕,常人这般便是血未流尽,也醉死了,哪还能如他般岿然立着?放排的多是信神的,排老大说,这怕是龙神附体了,满排的弟兄们都信了。他对头也好些看得双眼发直,听放排的窃窃私语,就喝斥胡说八道,但他们也禁不住腿脚发抖,又喝了几碗,终于有人大叫起来,发疯一样操刀杀过去。就见那年轻人把酒碗换手,让过刀锋,右手抓着对头手臂,也不知他怎生动作,就把对方扔了出去,砸在礁石上,人事不省,那年轻人左手执碗,把剩余的酒喝干,顺手一抛,酒碗正砸中一人心口,顷刻又倒了一个。

掌柜说及至此,半个酒楼竟然静下来。

加隆低声道:“好汉子。”默了片刻,又问:“后来如何?”

掌柜微微点头,道:“那年轻人实在厉害得很,排老大说他有神仙保佑,端的不枉,那种伤,竟然一气放翻十多二十来人,但终究是气力不支,对头又人多……”加隆不由低叹一声,掌柜道:“那年轻人就说,非败,不可抛身尔等之手。也不知他怎生一纵,就落到江心一块礁石上,一身血的立着,朝我们这边瞧了一眼,大概是看那姑娘,就纵身跳到江里头去了。”众人都惊了一声,掌柜道:“这边的女子喊一声,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那是瞿塘的水,人掉下去,好人也难得再冒泡,况这么个受伤的人呢,定然没指望了,这时日,弟兄们也都看出她对那年轻人有些意思,都想她怕是受不住打击了。短髯客就跟她说,好女儿,跟爹回去。那女孩儿跪着,跟她爹磕个头,好像说了句……哦,是说‘爹,您别再杀人了’,说完这句,谁也不曾想她竟然也跟着跳了下去。”

满堂都静了。

终于有人不死心,追问:“就这么……完了?”

加隆叹息一声,摇摇头,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况是重伤之人,便是他武功好,水性也好,躲得一劫,那女子怕也……却想,这就是江湖,自己在刀刃上过,遇了灾劫,没人帮你,不是甚值得怨天怨命的事儿,老天爷也不欠着谁,但倘使把无辜之人牵扯入来,还是这般热心热肠有情有义的……兄长怕说对了,那不是你的造化,而是你在造孽。

正感慨处,却听掌柜道:“我们都说完了,那短髯客也沿江找了一阵,连个水泡也不见,落了两滴眼泪,也走了,只有排老大不死心,说这年轻人是有龙神附体,定是安然的。”众人听他话里有话,都振奋起来。掌柜道:“我们停了排子,沿江寻着,过了一夜,还是杳无音信,连排老大都说,也许是真没指望了。”

没指望了,排老大叹息道,起排吧。

掌柜想,那时的情形,真是一辈子都没法忘了。

正当那时,远远瞧见个人影,有弟兄就喊,回来了,大家都停下活路涌过去看,竟然真是,那个男子湿漉漉的,抱着那姑娘回来了。也不知什么滋味,非亲非故的,好几条汉子都哭了。那男子瞧见我们,就把姑娘放下,瞧瞧自己的手,也不知是淌着水还是淌着血,就在衣服上蹭蹭,再看一眼,好像很是自嘲,但也就拿那只手在姑娘脸上拂了一下。排老大很是激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那男子冲他笑笑,说,劳驾,载一程。

酒保听得感慨,一时忘了,那边卯日生自斟了酒,捧起酒碗,轻描淡写一饮而尽。

加隆瞧瞧他,忽而古怪的自语:“说来——他们竟是谁救了谁?”

卯日生笑笑:“您说呢?”却把空碗一亮,道:“你我旗鼓相当,还喝下去吗?”

加隆摇摇头,慨叹道:“不喝了,既见高山,景仰为敬,贸然与其比肩,便不知进退了。”

卯日生拱手而笑,却起身,自斟一碗,加隆会意,亦起身自斟一碗。卯日生微笑道:“今日承蒙款待,借花献佛,以此为谢。”加隆笑道:“不言谢,但叙友谊,后会有期。”卯日生道:“那就后会有期。”二人将酒碗一碰,俱一饮而尽,相视大笑。

满座人见他二人也是豪客,也不由喝彩叫好。

卯日生拱手作别,忽而听得不远处园子里轰然叫好起来,便也听了一回,忽而道:“是位女角儿?”苏兰特道:“正是。听闻其父是戏班子的台柱,积劳成疾,但戏班子走南闯北不得闲,她便代父上场,也是孝意可嘉。”卯日生道:“不妥,女子唱旦,说不好破天荒头一遭,吃苦也许还在其次……”便询问般向酒保一望,酒保不由得答话道:“客官说得是。这两日,托着第一个女角的福,戏园子比往日红火许多,她也给家中老父挣着些汤药钱,但这也并非全是好事,好心人自然是有,念她一片孝心的,怎么也得捧场,但……客官,您也知了,一个女娃娃,抛头露面的,要吃多少苦头,这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谁都不容易,况是在这戏班子,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客人不让停,就怎么也歇不得嘴,何况若论功底,她也还欠许多火候,想来也是可怜人。”众人闻言,也都各自点头,多有悯意。

卯日生思忖片刻,也不多言,便拱手道:“诸位,就此别过。”

加隆眼见他下去,心中狐疑不定,不对,年岁迥异,武功天壤,怎生便想起他来?想是走火入魔了。一面见卯日生出得酒楼,寻着戏园子,摸出些盘缠,交与门房。

此时客人们看过热闹,也都各个落座,犹自议论不止,说的尽是那男子怎生从瞿塘险滩里活出来的,说了一阵,越说越是玄奇,终有人提到也许是甚么水上飘的轻功,说是数年前行游东海时见过,也是一男一女,仙子般人物,男子横笛,女子起舞,都是在水上凌波飘着的。当即就有人要拜,却听本地人说,只是当地习武之人云云。

加隆闻言,心中一动,便问:“东海那厢,他们说的难不成是你?”

苏兰特正听戏文,吓一跳道:“姐夫,正听得有趣呢。”加隆不介意道:“这贴角唱得无差,但却也只是平平。”苏兰特笑道:“倒不是他唱得好,这段儿词新鲜——仰飞鸟兮鸟鸢,凌玄虚兮翩翩。啄鱼虾兮洲渚,矫风翮兮云间。妾无罪兮冒地,又何辜兮负天?片帆飞兮长往,知归去兮何年——竟取了古歌,岂非有趣?”加隆微微点头,又听小生唱:

彼飞鸟兮鸢鸟,常游止兮江湖。我何罪兮离越,迺偃蹇兮來吴。妻衣褐兮为婢,君脫冕兮为奴。岁遥遥兮无极,安得我身兮如鸟?

听罢,便笑道:“也是一方诸侯,偏他这么多叹。”

苏兰特道:“知叹怕也是好的。”却又复听戏,口中反复呷那句“片帆飞兮长往,知归去兮何年”,加隆淡淡道:“你就给我唱戏吧。”苏兰特道:“爷,我又何辜兮负天了?”加隆道:“你还无罪冒地呢!没那么大麻烦,只是我方才问你:他们说东海那厢的事,与你何干?”

苏兰特听了一回,托腮笑道:“爷,数年前我还刚外傅呢,什么仙子,顶天是个善财童子。”

加隆听罢,叹口气道:“是啊,数年前,你还是个善财……”

再扭头往街角看,卯日生已去得远了。

我确在甚所在见过此人罢?

想了一阵,无有眉目,便道:“方才那卯日生说的是,三十六行,这唱戏是最不入流,但凡个好人家,有条活路,都不叫孩儿走这条道,况是个女孩儿家——”苏兰特微笑道:“我知了,爷,咱们包袱里还有许多散碎银两,都与了她吧。”

加隆闻言点头,却听一折终了,唱道:

“自笑英雄值坎坷,平生意气尽消磨。

魂离故苑归应少,恨满长江泪转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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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

一日过去,骚动总算平歇。

夜月还未下去,雾风叩得簾櫳微响,一辉轻轻一振,却是方才睡去,乍然醒来,心头免不得有些惊秫,却见自己仍握了瞬的手,乃放宽下心,不轻不重的再握握瞬手,方发觉一夜过去,瞬手腕子露在被外,已给风吹凉了,忙伸手拉起被来,把瞬的手挪进去,拿被盖了去,一面瞅着他睡得正甜,自家又是一暖,也不知怎地就露出许笑靥来。瞬的手给他握了一夜,此番一松,梦中也不由动动,收收手,手腕子在身上一冰,一颤,病中本就睡得浅,便见他眼睑微睁,却是醒了。一辉张张嘴,想说两句好听的,又找不出话来,便道:“天还早着。”瞬微微点头,一辉又不知说甚了,瞬也张张嘴,仍半丝声响也发不出,又见一辉眼眶子黑着,知他劳累,眼中不由又莹光璨然,便勉力伸手,一辉便握他手放在自家脸上。

二人正这般静静对坐,簾櫳又是一动,却是沙迦入来,瞅一辉这模样,不由笑道:“长兄如父。”一辉此刻心无甚旁骛,也不计较谁说笑,见沙迦过来,便把瞬手拿下来放在床头,正要掖被,想想,又站起身来,算是给沙迦腾出地界。沙迦会意,笑着过来,瞬转过眼来,见着沙迦,又不自主的动唇,沙迦伸手轻止,道:“繁文缛节的,就免了罢。”一面坐下,拿瞬手察探他脉象,见平稳许多,不由松口气,心道,修普诺斯行事虽邪,倒也并非全然不讲信用。便放了手,起身道:“出去走走罢。”

一辉心忖此时外面须是有些冷的,不由犹豫。

沙迦笑笑道:“他这是气脉不通的病根,多走走须是好的。”

一辉闻言,忖一忖,大是有理,便柔声问:“能起么?”瞬微微点头,方要挣着起身,一辉忙扶了他慢慢下地,瞬看来仍十分虚弱,勉力走两步,身子便软下去,怕一辉担忧,就抬眼一笑。一辉叹口气,使劲握握他手,终于咬牙,一步步把他扶了出去。

沙迦见他们慢慢走上湖滩,便倚门而立,默然瞧着,嘴角也不觉露出丝笑意。立了片刻,又记起昨日那局古怪来,抑或是错觉,那棋风有几步十分像瞬儿的手笔,若说谁能接着自己的局下,怎看也像是瞬儿……但又说不准,这棋力比瞬儿强,有几步厉害得紧,老辣狠毒,断非出于稚子之手,想了许久不得其解,本想早晨过来问问,见着他兄弟二人这般亲和,却不忍打搅了。却又想昨日撒加与众人议,道怕是已然中了冥掌教的计,说来也殊为可恶,他兄弟二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大闹一通,把江湖豪侠伤残无数,却撇下句瞬儿是冥教之主走了,我等虽然知其原委,可江湖中人怎知?便知,经这一番折腾,又有多少人可谅解?名利名利,名在利前,冥教之主此名一出,足杀一稚子百次有余,便大罗金仙也难救。艾俄罗斯他们义薄云天,只要认定是正道,虽千万人吾往,但不得不说,从大局而言,若为一稚子,将武林正道都推到圣教对面去,怕出的乱子会更大,届时我们就成了江湖的罪人。虽一百个不愿,也不得不认,撒加考虑得更深些,必要时,瞬儿可能要假死谢天下。

却又想,虽然是假死的药,米罗昨日也说,是药三分毒,瞬儿这才脱了大病,怎么经受得住?如此不光明不磊落之事,又怎么跟一辉去说?

由是胸中抑郁不止,敌暗我明,难不成就只能给他们牵着鼻子走?

却见一辉扶着瞬已到了水边,瞬停住脚步,咿咿呀呀仿佛比划什么,他二人便顿住脚步。瞬蹲下身来,一辉寻了根枝桠,剥了枝叶并蛰手的老皮递与他,瞬便握了,打算在沙上画什么。一辉又嫌这砂子给水泡得太重,便暗运掌力,在沙滩上一拍,砂子沉沉一震,也不见起甚尘埃,却是给他掌力震得松散了。瞬便朝他笑笑,开始在沙上划,划得很慢,很吃力,一辉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看了一阵,猛地眼睛就湿了,口中应道:“嗳。”

瞬就抬眼笑,又接着在沙上画,一辉便又应声道:“嗳。”

沙迦不免心动,顺着瞬笔画自家画来,忽而心头一紧,瞬画的不是旁他,而是一个又一个的“哥哥”,画一个,一辉应一声,瞬就很执意的画,一连画了许多个,像是停不下一样。沙迦定定瞧着,心中一片空明,不觉入神了去,只眉梢嘴角渗出些微关切之情。

“大清早的,”猛然闻声,却是米罗过来,打着哈欠道:“别道是什么人又在泛酸罢?”

沙迦便笑:“夜月照台馆,春风动簾櫳,你不觉得这景致很美么?”

米罗袖手道:“还美呢,一大早听冥教留下那几只老母鸡在后院咯咯的,像有两天没下蛋了。”

沙迦只作不闻,却从袖中摸出个图卷,米罗识得,是修普诺斯昨日留下的。沙迦将图卷递与米罗,道:“我昨夜又瞧了几遍,确是了不得的内功心法,果然高明,也不知瞬儿现下吃得消否。”米罗接了图卷哂笑:“怎么?”沙迦笑道:“明知故问,若论根基稳固,你不如我,但瞬儿生性不好习武,循序渐进,依着我的门道实在为难得很,若论认穴走气,便是我不如你了,这上面这般多经络气脉,你有什么速成之法,好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米罗闻言,将图卷又展来略看片刻,心中有数,却哼了一声,哪有你这般求人的,我上辈子欠你了?连师父也不认,分明是拿我当木板,过了河便拆桥。沙迦笑道:“怎么,我知你开山的弟子须得挑出朵花来,怕瞬儿日后武功微薄低了你名头,原来不入门便不肯收?也是,论礼一会子也该着瞬儿过来磕几个响头。”米罗啐道:“他明明是你的好徒儿,不肯习武,哼,我见得多了,光顾自家护短,那些个打小孩儿家手心的坏事,净教我来做恶人。”面上却是眉开眼笑,方才听得开山弟子,实在说不出的喜悦,心花怒放道磕头倒不必,不入门也是弟子,我也一日为师啦,哈哈,今日方知那护犊子出了名的面瘫门掌门也不过如此,换作我嫡嫡亲的犊子,甚么师叔师伯无端端动他一根汗毛,非捋袖子拼命不可。

此时听身后有人笑道:“你们啊,什么时候能改改?”

原来撒加与艾俄罗斯都来了,米罗袖了那图卷,四人抱拳相见。艾俄罗斯见撒加,甚是过意不去,道:“兄长伤势如何?”撒加道: “小伤,无甚大碍,倒是贤弟昨日的伤,怕是须得多做歇息。”艾俄罗斯笑道:“误不了事。”撒加向外探看,便道:“看来是能起身了。”沙迦叹了口气。撒加知他忧心,便道:“时不我待,千佛岩赴会事大,我们所剩转寰的时日不多了。”又道:“放心,不到万不得已——”说着,自家也叹口气,便大步迈了出去。

听得不到万不得已,米罗一怔,因想起昨日所议忧心之事,不由自叹,还谈甚拜师磕头呢……我配得做甚么人的师父?人尚未入门咱们可就在议论着怎么着将人家弄得跟死一般了……由是面孔登时灰了一半。

一行人来到湖畔。

瞬正写得入神,众人到来,俱都面色凝重,他手中的枝桠便落在湖沙上,抬眼却见沙迦也在其中,似是安心了些,此时一辉握着他手,安抚道:“他们都是好人,别怕。”却又不知下文如何了,一辉是不惯相谢的,但此番受了人家这么大的恩,实是无法不耸容,又实在想不出说什么好,张张嘴硬噎住了。瞬听得哥哥说,便勉力一笑,他原本面白,此番病弱,更多添几分冷色,这等面色若换做旁人,多半是有些怕人了,但他眉目轮廓色泽俱都与众不同,天生便是与白面相衬的,兼得晨光洒去,并不显出病怏,反倒似古时唤作水玉的琉璃,千年冰化物般,竟有几许纯净之感。艾俄罗斯原本十分不忍,看他微笑更添些心颤,方欲说话,撒加已开言道:“这位小兄弟,冒昧打搅,实属事关重大,无奈之举,还望海涵。”沙迦叹了口气,他知撒加是心高气傲之人,此番对一稚子郑重其辞,旁人看来实属不必,但身为友人却都知他这是心中不忍了,也是,此事旁人出头总不免尴尬,便道:“瞬儿,师父有些话想问问你,你知,便点个头,若不知,也无甚大不了的。”

(【注】水玉,其实就是水晶,但有时也用作指代玻璃)

瞬听闻他如是说,又勉力笑笑,却猜得并非是“无甚大不了”的事,便挣了手去拿落地的枝桠,一辉拾起,放在他掌心,按住,示意莫急,自家却不甚放心的帮他把手弯过来,握了枝桠,又在他手背合了一下,才放手将湖沙上的字轻轻抹去。

沙迦笑笑,竭力缓和神色问道:“昨日湖边这局棋,你想是知了?”瞬闻言,又见众人都瞧着他,想来定是甚了不得的大事,便抬眼向壁上棋岩望去,黑白二百余手俱映入眼帘,白子之上,几许血痕犹在,看了片刻,心中迷迷惘惘,却不自主含起泪来,仿佛的确是知些什么的吧?但知了些甚他自家也说不清道不明了,由是默了一阵,缓缓点头。

沙迦见他答得恍惚,倒不意外,想来若冥教真有甚企图被瞬儿知得如此清楚明白,修普诺斯岂肯轻易拂袖而去?便点头道:“瞬儿,那壁上的白子,东四南七位,瞧见了么?”说着,沙迦自家靠过去,握瞬手向那方位遥遥指去。这般指了去,沙迦便将昨日来龙去脉简短述来,但刻意略去了赌棋因由及其间曲折,说得很是轻描淡写,瞬听他娓娓叙述,一面竭力回想——但别人看他清醒,他却实是糊涂,沙迦所说他朦朦胧胧像是有些印象,但往深想,又好像什么也无了,及至沙迦提及有人插局,他眼前便升起团雾,慢慢弥散,越来越浓,直至浓得像水一样,轻轻一动就能见到雾气像湖泊上的涟漪荡漾开去。此时,他见着一张脸,非常白,谁的脸?不知道,因为没有眉眼,什么也没有,却并不觉有何不妥,好像天生就该如此。

正看得出神,手上一暖,瞬回过神来,原来一辉瞅得他神色迥变,握住了他手。见瞬开始瞧他,一辉一声不吭放手。瞬方才的神情似曾相识,一辉心底生出阵阵恐惧,蓦地将四肢百骸的力气俱都抽干了去,冷汗登时涔涔而下。但众人并不觉察有异,见着瞬目光微闪,便有人忍不住问道:“想起什么了吗?”

刚才那张脸……

瞬似乎叹了口气,慢慢伸手,执着枝桠在湖沙上拖泥带水的一点。抬手之时,他还全然不知要写什么,只觉很是想写,但一点下去手就停不住,自作主张的写了下去,糊里糊涂画了个什么字,又糊里糊涂的拿手抹了所写,止依稀听得周围的人念出来是个“哀”字。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就见瞬很是平静的拿手在湖沙上拖过,但并无十分气力,那个哀字还留着淡淡的痕迹,他却不介意的又续画下去,这次画了两个字,认作“地司”。

一辉看他写着,忽而想起什么,猛然便呆了,只觉有些立不稳,退了半步,颓然低下头。

众人仍自猜度,艾俄罗斯道:“‘地司’二字,却像是冥教的勾当,他们也尝自谓甚么地府人地司客的……只是这个‘哀’字——”撒加忖了片刻,道:“莫不是个姓哀的人罢?”米罗道:“是个姓?”撒加点头道:“我也是忽而想起来,前些年跟教中一位姓衷的朋友闲谈,他便说笑,他原本是姓哀来得,只是早前出了个进士的同宗,对策上呈时世宗嫌他姓氏忌讳,便给添了一划。此事南唐时也有过,也不稀罕了,偏生有人闲得无聊,硬说是赐姓吉利,便撺掇着同宗都改了,他父母也在其列,由是没奈何云云——因觉他说得新鲜,模糊有个印象。”一旁沙迦点头道:“若说是个姓,这却有理。”思索片刻,便轻声问道:“瞬儿,你写的‘哀’‘地司’,可是个人?”瞬听得这几个字,身子似乎颤了一下,微微抿嘴,少顷,展眉一笑,算是默认。沙迦便问:“便是昨日棋岩相助之人?”瞬又点头,写时尚且糊涂,但众人在他耳边一念,他一下就觉那是个名字了,而后,却似漫天的雾霭都烟消云散般,忽地清醒过来,眼界也明亮了去,由是见着许多的人,有可怕的,也有可恨的,都有眉有眼,又都不知道名姓,又或都忘了,又或原本就没有名姓,就这么蓦地出现,又蓦地消失了去,这样的来去匆匆,不免对那些凶恶有加的面孔生出些怜悯,但有一人却是例外——便见着一张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没有眼也没有鼻的脸,非常白,也非常美,带着没有嘴的冷笑说着话。

他是谁,在说什么?瞬奇怪的想,他好像一直在一直在,但从来就没有眉目五官,一直说一直说,也从来没有听清过。他看见湖水汩汩的流动,涌至断崖,便飞流直下,便听得瀑布轰轰不绝的巨响,但脑海中那付面孔说着的话比瀑布还要响亮,是了,正因太响了,震得心肺都发疼,所以一直没听清,但现在……好像忽然清晰了。

——我,姓哀。

姓哀,名地司,表字——

瞬又执起枝桠来。

随他手臂微颤着滑动,枝桠下赫然映出两个字:宵练。

谁也没注意到,一辉竟又跌了一步。

而瞬转过眼,看着自己写下的字——他终是认得所写了,没有嘴的面孔说过的:姓哀,名地司,表字宵练——杀人不见血的宵练。面孔这么说时,口气森然,比他所见的凶神加起来还要可怕,他却并不觉得畏惧,面孔生来就如此的,但手里的枝桠不觉间落在了沙上,将方才所写的字掩了一半去。

湖滩登时一片死寂。

连撒加也默了片刻,之前他也揣度过中局之人兴许便是宵练所指,真至瞬写在沙上,他却有些不知所措了——疑窦实在太多,所谓宵练当做何解?是古时的绝世神兵,抑或旁他?此人是敌是友?是正是邪?师出何门?武功路数……这许多的问题,莫说一个分毫武功也无的哑孩儿,便江湖上数得上名号的高手,一时半刻又岂说得明白?他忽而明白修普诺斯要瞬噤声的目的了,冥掌教是要他们打空拳,面对一个一无所知的敌手,不知形,不知貌,不知深浅,不知高下,甚至连是不是敌手也不知,他们每一击挥出都打在杳无人迹的万丈荒原中,有如望空唾沫自取其辱,却不得不防——因冥掌教所作所为,实是袒护宵练。思及至此,撒加皱了皱眉,敌暗我明,这样实在不是办法。

正考虑如何能问出些究竟,忽而又想,既担心这孩儿泄漏天机,如何只是教他噤声?杀了岂非痛快?……若没猜错的话,冥掌教还在担忧一个漏洞,天大的漏洞。却不由抬眼望昨日棋局,退一步,海阔天空,进一步,万丈深渊,但现今究竟孰是进,孰为退?

正思量处,却见一条人影过去,摇摇晃晃恍如醉酒,仿佛是站不稳,就蹲下身去,望去,却是一辉。便见一辉拾了枝桠,似乎瞧了沙上那二字一眼,默了片刻,手有些颤,他就翻手握着自己的手腕,定了神,飞快的在湖滩上落下另两个字。沙迦道:“一辉!”他却充耳不闻,众人望去,不由哗然,却见含光二字,赫赫然与宵练并列着。

拍岸声中,一辉定定瞅着瞬,眼光竟有些咄咄了。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但他自己甚至不敢启齿去问。

瞬抬起眼来,瞧着一辉,似乎有些颤抖,少顷,他慢慢举起右手,轻放在心口,使劲按一下。一辉呆住了。瞬张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但众人都瞧出他在说哥哥,一面捧心不止。一辉像给什么烫了,忽然站起来,连连退步,道:“不。”瞬益发用力抚心——哥哥。他急切起不得身,便身子前倾,拼命般朝一辉探,猛然便倒在湖滩上,兀自伸着手,像要爬过去一般,风二看得心疼,便将他扶起。瞬仍旧前倾,风二扶着他,瞬挣不脱,张口要说甚,喉咙里发不出声,只能揉着胸口,倒像要将心揪出来一般。众人都默了,他那分明是在说——哥哥,我就是阿光啊。

一辉却又退了一步,说:“不,你不是——”

沙迦再度上前:“一辉!”

一辉忽然落荒而逃。

他想起自己为何忘了阿光了,因为瞬实在太像阿光了!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像得简直可怕——他绝不是阿光,绝然不是!瞬出现在面前,仿佛是个偶遇,那一日,一辉就像抢劫得逞的强盗生怕失主前来讨回,他带着瞬匆匆离开了老家——他再也没回去过。但也自打那时起,某个阴霾就压在他心底,越压越深,挥之不去,这数年来,他一直强迫自己莫要去想,甚至忘了阿光也在所不惜,但这阴霾何曾消失过?天下之大,真可能有这样相似的两个人么?不是形貌,而是……瞬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全然一张白纸,等着他人任意涂写,但有意无意间,他却表露出他记得所有的事,不是他自己的,而是阿光的,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他记得他有个哥哥,有一辉这样高矮,有一辉这样的形貌,有一辉这样的倔强……他毋宁说那就是一辉——他根本就不认识一辉!

他想对一辉说什么?!

沙迦追上前去,使出擒拿手便要将一辉拿住,一辉忽而狂喝一声,竟一掌劈面拍来,沙迦未料他竟上来便如此凶狠,只得闪身让过,却见掌风所及,将湖边一块婴儿大的礁石震得石屑乱飞。一辉心乱如麻,也不意出手重了,更无心缠斗,收掌便走。此时沙迦心念微动,朦胧间有股不祥之感升上来,由是不肯放他去。撒加与众人点点头,似言此事不能小觑,便也纵身过去,一辉见得他竟也来相助,一声呼啸,自家且战且退,卖个破绽跳出圈外,纵身跃上一块高耸突兀的飞岩,半空一只大鹫下来,一辉便翻将上去,冲上半空,沙迦追过去,也是一声呼啸,却见另一只大鹫也过来,鹫是不轻易着地的,沙迦伸掌在湖沙上一拍,自家凌空而起,那鹫俯身冲下。撒加知沙迦想法,连道危险,伸手想阻拦,却见沙迦将袖中佛珠向上一抛,正挂在那大鹫利爪上,沙迦将身一荡,腾空飞起,那鹫掠影而过,沙迦正稳当站在它脊上,却轻转鹫颈,示意追上一辉去。他二人素日比武论剑惯了,也尝在碧海晴空之上大动干戈,那鹫不省得主人此刻心事,只道他二人又切磋论武了,便也听沙迦使唤,振动翅膀,破空疾冲而上。

二人冲上半空,饶是众人见多识广,也都惊了。昨日一番恶斗自是险象环生,但尚可同生共死而无憾,此刻战局却是别一番奇异,众人又都是过命的交情了,却满腔热忱无力相助,担忧之情反而更甚昨日。遥见万仞高空,一个闪失,断无生还之理,连艾俄罗斯、米罗都倒抽凉气,禁不得飞身追去,至得湖边,却无计可施,只得仰首而望。众人也都追过去,看得冷汗淋漓,但凡略习过些骑射之人都知,若无马镫,跨着划马根本连稳身都极难,若要拈弓搭箭,单凭双腿夹住马肚,那腿脚之上须得千百斤的气力不可,况这二人立在大鹫之上——这对大鹫身量性子,比草原的马还野,搏击长空,这须得何等定力,且使不得千斤坠,否则那鹫虽大,也撑不住,得将千百斤的气力练至至柔境地,方可站稳,莫说搏击回还了。此时东方日出,红光万丈,连天野火一般烧去,却见那对大鹫冲上红彤彤的云霄,斜着翅膀相互扑击,时而扶摇直上,时而疾利俯冲,上下翻飞,动如雷电,看得人心惊不止。但那大鹫之上的人物更是了得,无论那对大鹫如何翻飞,他二人生根般立着,如木雕般岿然不动,那大鹫扑掀一阵,便听得一声清鸣,双鹫彼此疾冲,竟然错翅而过,众人骇得都惊呼出声,却见晴空之上,两条人影腾身而起,遥遥的也看不清了招式,就听二人拳脚呼呼生风,拳打、脚踢、肘撞……刹那间竟过了四五十招,众人哪有心情称赞他二人招式,眼睁睁见双鹫呼的掠翅转开,他二人视长空如履平地般兀自在空中斗殴,一面殴斗一面齐齐下坠,众人心肠都提到嗓子眼上,却见这二人又过了四五十招,相互狠击一掌,俱都借助对方掌力斜向上跃去,那厢双鹫在半空回旋过来,箭一般掠过,二人各自落在鹫上,又笔直的冲上云霄去。

众人都看得骇然,一时间,湖畔只剩得惊呼之叹。

瞬孤伶伶坐在原处,仰望半空的双鹫,双唇不住的翕动,却半丝声响也发不出来,有口不能言,如何能唤回双鹫?如何能唤回兄长?默了片刻,他垂下头,倾力将手伸向方才划字的枝桠,手还有些微颤,却终于将枝桠执住,上面还带着些一辉的体温,他便轻轻抚过那枝桠,无声的,一滴水落在枝上,缓缓滑动着。他便手执枝桠,慢慢点上湖沙,拖泥带水的划了一笔,他原也无甚气力,此刻只是在湖滩上这么随意一拖,便似将精神也抽干了般,人几乎又要歪了去,这还亏得先时一辉心细,将湖沙以掌力拍得松散,令他划字能多几分顺手。但他终只是晃了晃,将手腕转过来,又顺势拐过一笔——枝头那滴水渗入沙中,不见了,却有更多的水滴落下来,他便蘸着那些水续划了去。常言书为心画,他此刻心绪不比寻常,止画得两笔,便似已然画下千言,笔下走了万语般,字未出,心却掏空了,天顶之上龙争虎斗的一场,他也再不望去,止不知所云随手笔画,精神恍恍惚惚,人也痴痴怔怔,更显羸弱不堪,但又画了几笔,瞬却似是平静了些些儿,原本白得跟纸一色的嘴唇尚微颤,此刻已是抿住,眼中似仍有些悲的,面上倒淡了去,手行得缓,却慢慢写得稳了,笔画也渐渐贯连,他便一笔连着一笔的画来。也许有小半刻罢,他终于在湖滩划出一个整字“骨”,字体极瘦,落笔也蜻蜓点水般,全无笔力。费了这老大功夫写出,他瞧也不瞧那字,轻拈着枝桠,又在那“骨” 字上轻轻一竖,便跟利刃插入骨髓般,他却并不介意,寥寥数笔去,湖沙全乱了,“骨”便给一笔笔的绞碎在沙间,乱沙渐次托出个寸寸磔碎了的“肉”字。口中一咸,有什么腥红的水落下,跟不住流淌的清澈水滴溶在一处,他便以此为墨,在湖沙上默默画去,一笔,一划,越画越潦草,初时春蚓秋蛇,渐次行云流水,再后恣肆狂草,写飞鸟投林,写惊蛇出草,写利剑出鞘,写霹雳离弦,一字字跃然沙上,一字字绞碎了去: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辰。”

“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

……

写了一阵,猛地又呕出一口血来,却再写不动了,他伸手按着心口,右手仍在不住的划动,绞着自己的血和湖沙,至于眼泪,仿佛已经干了去。

赵四在那边看沙迦与一辉战斗,看了一阵,担忧心思渐减了些,一面叹服,忽而想起瞬来,由是大骇,心说这么个病怏怏的孩儿,遭逢此变,可莫出了甚事罢?忙转头抽身回去,却见瞬仿佛风都能吹倒的坐在那里,却垂头在沙上画着什么,不由心生奇异,他兄长师父悬在半空,他竟看也不看?忽而明了过来,他是个不能说话的,纵一千言一万语,也只能写在沙上,被湖水淹没了去,再望去,却禁不得心头一酸,那哪里是写字?那笔划间有股子给血泪渗透了的咸味,每划一笔,便死过一回般,至得跟前,才看得湖沙上血红的一片。慌得赵四手足无措,欲要运功与他疗伤,这却是个动不得的内伤,欲要劝来,却不知他兄弟个中因缘,劝也无从劝来,毕竟心病须得心药治的,想那给水胶合了的沙是能松了去的,但人心绞住了,却何掌可松?便想唤人来救他,忽而见着湖沙上的字,不由怔住了。

此时瞬已无了甚精神,只是在沙上反复拖画着,赵四见那笔画乍望去春蚓秋蛇,拙稚至极,笔力也全无劲道,十分轻浅,正是寻常孩童临帖,却颇有些奇异处,但竟是何处奇异,连他也不知,就知每落一笔,他就心颤一回——这心颤却不仅是看得心软。猛听得湖那边众人又是一声惊呼,赵四虽知沙迦一辉了得,也禁不得仰头去望,望了两眼,却心惊起来,这二人的招式我怎地全看懂了?!原来他功夫虽也算得有些小成,但观看沙迦与一辉相斗也还十分吃力,初时尚还能赞叹他二人拳脚掌法精奇,十数招之后,便非得思索好一阵才能领略其间精要,再过数个回合,半空二人的拆招的精妙之处他已全然不明了。此番抬头,二人的招式忽而一清二楚,不仅如此,他竟手舞足蹈的想,这么随手一格,他二人非给逼得后退不可。想过,忽而心头大憾,不对,我怎地可能拆得了他二人的招?!定是胡思乱想。却又转头看瞬,心说如何是好,此时,瞬病歪歪又是随手一划,赵四一怔,再往空望去,又禁不住手舞足蹈的想,如此拆招……?!心下一寒,这不是我想出来的招式,这是——赵四登时骇出身冷汗来,那两招……不是这孩儿随手画的么?……却想起当时达拿都斯高唱桓真之辞而去,众人皆以为是哀莫过于心死,但……万一是真话哪。越想越恐惧,竟连脖子也扭不回去了,几乎要拿手将头扭住往后一撇,及至转头去看,瞬也只是歪歪斜斜的画着,他画的是些甚,却怎生也看不懂了。又想,不对,再怎生说,那达拿都斯毕竟一教之尊,何等骄傲,这孩儿一招未动,怎能叫其口服心服?况且……沙迦与一辉是何等高手,他们出的招式,其间妙处我连看也要领悟个十天半月,怎生是歪歪斜斜一笔过去就破的?方才定是我未能领悟他二人招式精要,又怜这孩子,魇从心生了吧?……这般想去,大是有理,便作罢了。但心中有了疙瘩,再往空中观战,眼中却时不时冒出第三个人影来,那人影却不是瞬……又或连人也不是,只是或清或浊一股气,犹如长角的应龙,以风为笔,洒云为墨,在天地间挥毫泼洒,一笔笔写着那首别诗: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

那无字的别诗就在天一样高的顶端龙伸蠖屈的恣书开去,若努猊抉后,若渴骥奔泉,与之相较,空中竞武的二人直如端砚间洒出的两滴墨点,一笔挥去,墨点四散泼散,竟那般渺茫且微不足道——赵四给一股幻景压得透不过气,头痛欲裂,一下站不稳,瞅一旁半人高的礁石,忙退在石上大口的喘气 ——但这幻景,竟是他想出来的,九天之上,只有两位绝世的高手立于大鹫之上,惊心动魄的战斗着。

此刻半空中,一辉一心要走,也无意恋战,战了这一阵,不由万分焦躁,他也知这对大鹫身量虽巨,毕竟不能久负,届时便不得不着地,下面都是跟沙迦一个鼻孔出气,哪里还走得脱?这般一想,一股戾气上来,连那只大鹫也迁怒上去,随口就唿哨起来,颇有责备之意,那鹫儿听得主人责备,方醒得不是比试,不由恼怒,呼的就朝悬崖冲下,发了狠要将沙迦摔下深谷去。众人惊呼起来,这掉下去可了不得。一辉也未料他那大鹫性子如此高傲,说恼就恼,便是宁死也不受他人指使,忙唿哨喝住,那鹫猛地扑住,一辉又口中连连发哨,又轻拍自家骑乘的鹫,这厢大鹫也清鸣几声,那鹫才似消了恼,载着沙迦旋一圈,回到山崖上,却再不肯让他上去了。

一辉立在鹫上,不经意向瞬望去,方才那大鹫着恼,瞬竟站起身来,但也只是孤单的立在那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见一辉瞧他,他便也转过眼,一辉只望了他一眼,心头那处阴霾又升上来,他便决绝的扭过头,口中唿哨不止,双鹫展翅,升上云霄去,飞远了。

沙迦默然,刚经历一场恶战,胸脯仍起伏不止,见一辉飞远,却转来看瞬,也不见泪痕,连悲伤也不见,竟然很是平静。见沙迦过来,默了片刻,瞬慢慢伸出手,向上探去,沙迦便微微弯腰,瞬触到他衣衫上昨日留下来的血迹。沙迦道:“这伤……不妨事。”他这样说,瞬静静握着了他衣衫,人一下呆了去——他先时神思恍惚,并未注意得,此时见着沙迦衣上带血,不由转过眼去,顺次瞧去,方见着众人都风尘仆仆一张面,身上皆有血迹。便向较近的米罗伸手,跌了一下,沙迦扶着了他,慢慢引他过去。米罗也是看得心软,自家过去了,瞬朝他伸手,他便蹲下身去,瞬触到他衫上的血迹,费了老大力抓着,双手不住的颤,米罗也不知说甚,竟然也道:“这伤……不妨事。”却想,歹势,学谁的话不好,偏学了他的!却见瞬仰起头来,嘴唇抖动,说了几个字,看不懂。米罗不免苦笑,片刻之前,他虽说不算叱咤风云,好歹也是引领百十号人的一堂之主,在江湖上也是说得起话的头面人物,现今在个小孩童面前,全然没了主张,这小孩童说甚他还不明,手足无措的,哪还有半点英雄豪气?却听沙迦低声道:“让他看看罢。”米罗听得,狠狠剜了沙迦一眼,有你这么护犊子的么?他这副样子已是担忧了,你还真让他看,我身上这七道八道的,可是给孩儿看得的?况堂堂男子汉,没来由在众人面前赤膊露体,实在不成话。却见沙迦一脸肃然,不由一惊,竟不自主想起 “托孤”二字来,忙打消念头,心道他这副模样实在有些可怕了,当是另有打算罢?因不再相持,立身褪了上衫挂在腰际,将胸膛露出来,便见皮肉肌肤上,有内伤的淤青,也有深重的刀痕,新伤旧痕盘根累累。瞬默然仰首,不由伸手,米罗伸手止住道:“不能碰。”他身灌百毒,轻易碰不得,但并不愿解释,只这样正色一句。瞬并不勉强,仍抬着手,一道道细数他伤疤,看毕,又向艾俄罗斯扭眼,艾俄罗斯道:“无甚——”却见沙迦默默点头,艾俄罗斯也只得解衣而立,沙迦引领瞬缓缓过去,众人都默了,平素谈笑也说,人在江湖飘,谁人不挨刀?但那是顽笑,真如这般一道道展来,却非但无了顽闹意,彼此相对,竟是说不出的豪迈庄严。瞬也默然瞧着,艾俄罗斯看他眼神含悲,不由又是不忍,便想找些话来安慰,忽而心道,他这副神情,莫不是以为我们受伤都是他的缘故了罢?见他慢慢指过来,却是年前的伤,顺口道:“这不是昨日伤的。”言一出,方知失言,瞬忽地顿住手,左手放在心口,满把的抓着衣前襟,艾俄罗斯慌道:“旧伤,已是好了。”瞬抬眼望着他,眼神悲伤痛惜,却一时流不出泪来,口中喃喃,仍什么也说不出,只是捉着前襟拧紧,忽然一咬牙,右手回还过去,寒光一亮,袖中竟然伸出一把短匕,猛地朝自己剜去,众人都未曾料得,阻挡不及,却见血淋淋的一道下去,竟是艾俄罗斯那道伤的位置。瞬血淋淋的抬手,又朝自己刺去,艾俄罗斯疾伸手抓他腕,竟然错了去,大骇,却见一双手从身后搂着了瞬,一手正按在血口子上,瞬的短匕猛然顿住,停在那手上,却是沙迦。艾俄罗斯环过手,上前抓着瞬腕子,也是一瞬间的事,他甚至不记得方才为何一抓未成,便狠劲一握,想将短匕夺过来,瞬竟然只是咬唇,并未松手,艾俄罗斯也无法狠劲下去,再这么着非把他手捏碎不可,却见瞬口不能言,嘴角慢慢淌下血来,艾俄罗斯道:“唉,小兄弟,你这是——”此时沙迦双臂微微一紧,手使劲按着瞬那道血痕,满手都是血,他只是埋着头,也不见甚神色,片刻,听他哑着嗓子道:“好些了么?”瞬落下两行泪来,短匕应声而落。

沙迦慢慢放开手,道:“诸位兄弟,烦劳……拿酒来。”

风二应了,忙与众人拎出数坛好酒来。沙迦已与瞬少做包扎,立身起来,取了一碗斟满道:“瞬儿,你可知——何谓‘痛饮’?”众人皆是一震,沙迦凛然道:“盖真侠士豪客,欲饮是必先痛,不痛,则不能饮。”却将酒碗交给瞬,道:“瞬儿,师父要你睁大眼睛,看清了:今日站在你跟前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跟他们并肩而立,生死交托,是不是三生有幸之事。”瞬双手捧了酒碗,沙迦便扶他立起,正对了艾俄罗斯,手指其间一道伤,道:“众兄弟为鉴,倭寇不靖,祸国殃民,这一道伤,便是左使在闽南一处土堡,与倭寇浪人交锋所致。”瞬闻言捧酒,颤巍巍双手奉过头顶,艾俄罗斯接了,瞬便举手加额,长揖以敬,这一动,伤口迸裂,包扎了的胸襟登时血红一片,艾俄罗斯不忍,胸中却万言激荡,不由长叹一声,举碗敬天,一饮而尽。沙迦又手指他身上伤疤,问其来历,艾俄罗斯一一道来,沙迦知他素好豪饮,且千杯不醉,酒斟得毫不吝惜,瞬便一一敬去,一道伤疤一碗酒,虽是略过小伤,也连干了有十多二十碗。沙迦却引领瞬面了撒加,撒加也解衣而立,露出许多战伤,却自取了碗,慨然道:“愚兄不胜酒力,此论生平,功者,也尝战过倭寇,逐过恶霸土豪,除过些大奸巨恶,可受一碗。”沙迦微微点头,却拎起酒坛,要瞬扶了,与撒加斟满,瞬仍举手加额,长做一揖,撒加举碗一饮而尽,又道:“愚兄为人,亦不可错敬,论过,也非为小,负义薄幸,非英雄而为,今与众位弟兄并肩,不胜惭愧,当罚一碗。”众人听他自言负义薄幸,不由微叹,心说,重了。却见撒加自沙迦手中接过酒坛,自斟一碗,捧酒向众人一举,顷刻饮尽,却放了碗,抱拳长揖,众人俱都肃然,皆抱拳回礼。撒加又取一碗,自斟了酒,举碗道:“适才沙迦贤弟所言甚是,与诸位并立,三生有幸,一碗薄酒,在此敬天,敬地,敬诸位兄弟。”说罢,伸指碗中,弹指于天,于地,却捧碗胸前,微微一揖,将酒饮尽了去。

沙迦又引着瞬,指痕问伤,敬了米罗,众人也都解衫而立,将伤痕一一露出,自述生平,慷慨豪迈,又惺惺相惜,一股啸傲天地的骄傲油然而生,几坛酒匆匆干了,一眼望去,众人眼中都盈然有热泪。及至将众人都敬了,瞬胸前的衣襟已又红透了,血又滴在湖沙上,他却仍咬牙撑着,把眼转向沙迦。众人都知沙迦是不肯喝酒的,却见沙迦默了片刻,放下酒坛,正色道:“我也喝。”却一般解衫而立,米罗过来,提起酒坛,帮瞬斟了酒,瞬便敬了去,拱手行礼,血一滴滴往下坠,沙迦面不改色,竟然一碗接一碗喝尽了,仍是一道伤疤,一碗酒。

喝了数碗,瞬忽然上前一步,扯住沙迦披在腰上的僧袍,沙迦淡淡道:“酒肉穿肠过,不妨事。”瞬使劲攥着他僧袍,待抬起头,已然泪流满面,嘴张大着,拼命想说话,但终于无声的大哭起来。沙迦伸手搂住他头,满身酒气道:“哭吧,哭个够,哭够了,就把眼泪擦干净。”却望向众人,把瞬扭转过来道:“看明白了,今日你敬的,都是些了不起的人物——瞬儿,师父要把你交给他们,你不许哭,也不要害怕,要敬他们,听他们的话,因为他们——都是些可以性命交托的英雄。”

众人见他肃然,都是一惊,也不知何意,只有撒加若有所思。

沙迦把瞬微微向前一送,抽身而去。

“师父去把哥哥找回来,在那之前,师父……不许你再哭。”



【注】文中戏文选自《浣纱记》,苏兰特与加隆听的分别为越王妃与越王勾践所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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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1 18:46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25楼vampirejing于2010-04-10 13:40发表的  :
某蓉你就是一坑王,悲愤指

速速把小达乱入那段补上,这文里的“睡到死”二神十分有爱
[s:157] ,俺更新啦,理直气壮的爬上文区挨揍……
[s:169] ,群殴戏写得累死啦,这种戏向来最费力还写不好,俺恨群殴……
[s:150],小黑筒子乃滴魔皇拳太有爱,太适合用来群殴鸟,这种催眠系技术不给睡梦系筒子太暴殄天物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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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11 20:08 | 显示全部楼层
[s:169] 更、更新了!啊啊~~~一如既往地有爱啊~~~~~

话说我当竹子这么长时间都没有给分给的这么爽过……这次没有遗憾了……

话说念玉大有没有兴趣接管文区?现在这里需要个好榜样的说~~~竹子的位置正好是空的,乃要是申请的话咱必定全力支持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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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12 02:36 | 显示全部楼层
o(╯□╰)o一辉你就这么把弟弟丢下走了,你狠的!

[s:149] 小达你就认了吧,你是无敌兄控啊无敌兄控——天底下只有我能欺负我哥,别人都不配!

小修对瞬瞬说的那句“小主公,你不跟我走,坏人要杀你的”未尝不是真心话啊,叹,将来不知有多少“名门正派”要追杀这小孩了……

[s:147] 某蓉乃确定桓真不是丁春秋门下的?这马屁拍得不要太赞哦~

[s:146] 老撒和大艾的性格差异和城府深浅在这一章里表现得特别明显~

[s:148] 哀地司殿快快复活吧!带领冥斗士跳草裙舞ing

最后飙个泪,看完两章都半夜2点半了,赔偶的睡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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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3 03:20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30楼索罗门于2010-04-11 20:08发表的  :
[s:169] 更、更新了!啊啊~~~一如既往地有爱啊~~~~~

话说我当竹子这么长时间都没有给分给的这么爽过……这次没有遗憾了……

话说念玉大有没有兴趣接管文区?现在这里需要个好榜样的说~~~竹子的位置正好是空的,乃要是申请的话咱必定全力支持的说~~~
囧了,俺8是当竹子的料,尤其文区的竹子,看文评分什么的做不来的, [s:169]

引用第31楼vampirejing于2010-04-12 02:36发表的  :
最后飙个泪,看完两章都半夜2点半了,赔偶的睡眠来……
写文写到凌晨4点半的俺,决定默默的拖着酱油瓶爬过……

PS:死睡是8是稍微设定太强了点?俺对实力ms没啥特定概念定位,虽然这话是伤兵对死神,但好像……那个最恼火的是日后“X边来了个更狠的”基本没法写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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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13 11:59 | 显示全部楼层
个人感觉睡到死的实力设定还比较合适,当年黄药师不是也同时对仗全真七子么……只是全真七子脸上天生就刻着“中级炮灰”二字,而老修和老达对仗的是咱们闪闪发光的诸位黄金侠,感情接受程度上可能有点差异罢了。

老修老达主要强在气势逼人,虽身为反派也始终保持着大宗师的风度和磁场,作品里存在这样的角色,其实对主角们也极大的提升和尊重。

拍拍,“X边来了个更狠的”可参照天龙八部里的少林寺扫地僧,如果觉得直接描写有难度,侧面烘托和对比刻画是个好办法,金大伯也没说老头儿一掌“把藏经阁四壁直接拍成渣”,而是通过他面对慕容博萧远山这样的绝顶高手时,所体现出来的优势来展现扫地僧的实力的……

去饭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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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18 16:37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达兄控大好啊大好~~对这对萌双子偶一点免疫都没有~~MS现在小修对小哈的情况了如指掌,若说是一开始就冲着瞬来的话,看下来处处都在他意料之中,计划得太完美成功了= =
啧~~其实小达不该是精通琴艺的灭~~

加隆你就回去好好当人家姐夫嘛!看人家貌若天仙温柔贤淑~~

啊~~为什么同为冥教三魔君,懒惰的米诺处处出现抢风,艾亚和拉达至今脸都没露~~

好久没看到这么赞的圣武侠了~~长篇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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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18 21:00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LS回复,这样偶就不必连楼了Orz

一辉的生父(养父?)凤,原型是漫画里的师父没错吧?漫画里从未交代此人为何对外部世界有如此的仇恨,动画版好像是解释为被小黑幻胧了,看来看去还是某蓉你这个版本更符合逻辑,虽然皇凤鸾那三只的日子也过得忒RP了XD

话说冥教那十个变态老头子把含光抓来喂宵练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他的名字么?

以下为半推测半猜测:

偶觉得瞬瞬和哀地司是同一人,而含光是和哀地司见过面的,也就是说瞬瞬不会是含光了……真正的含光难道已经被宵练杀了?

圣教的雅儿(紫衣姬)当年离教出走嫁了城户生了纱织,但从辰巳的话看来,纱织不是城户的亲生女儿啊……瑞婆婆的身份也古怪——开场就说纱织的生母亡故——瑞婆婆是雅儿么?

朱睛人和老撒是否同一人现在还没看明白。不过总觉得城户一家应该是五虎帮杀的,朱睛人just打酱油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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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19 12:38 | 显示全部楼层
大笑~~3P生活能不RP灭~~ [s:101]

偶倒觉得瞬确实是含光,只是不知道到底咋地被小哈附身(记忆移植?)了,小哈不是说让他成为最后一人的灭.于是猛虎出笼(啥?)的小哈才可能杀了一群人泄愤,又被某某龙锁三关.[s:156]
偶非常非常好奇小修到底是咋知道那些事,还有好想看小达沿路闹得鸡飞狗跳的场景,其实这孩子一根筋的又单纯又好骗,真正是天真的残忍啊.~~等等~~两人纵横江湖几十年,他们到底多老了= = [s: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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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0 02:00 | 显示全部楼层
小火鸡的师父么,俺觉得漫画里几乎就是卡妙的黑化版(P飞……),基本上理念都差不多,这俩身上很能诠释“进一步万丈深渊”这个东东:
冷酷无情<————>憎恨(如果你不培养出憎恨之心,你就不会变得坚强……)
冰河(跟艾尔扎克私语):老师说我这种人死了更好<————>火鸡师父:谁让你把俺当恩师、变不成圣斗士你吖就去死吧
卡妙:干得好,冰河,你在战斗中学会了……blablabla<————>火鸡师父:对,一辉,这是憎恨!你打中了师父的要害,了不起……
………………………………………………
漫画给俺的感觉就是:小火鸡的师父是以培养出一只战无不胜的小火鸡为最高人生目标,为这个目标他不惜牺牲一切代价,不管是路人甲(艾美)的性命,还是他自己的性命,直到生命还剩最后一秒钟,他还在为巩固这一目标而粪斗——他认为战无不胜的小火鸡必须以憎恨为燃料,死前都不忘了告诉小火鸡你吖变成这样完全是你爹造成的恨你爹吧他已经死了灭哈哈你要永远都忘不了憎恨了……基本上俺虽然不认可小火鸡师父“憎恨就是力量”这种信念,但对于他培养小火鸡的付出还是要认可滴(某方面而言,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为火鸡的付出其实不亚于卡妙对小天鹅,就是方向一开始就歪了)……这方面而言,其实几个小青铜的师父也都好不了哪儿去,魔铃大姐姐一开始训练星星也是往死里整,亚鲁比尼奥对瞬宝的挣不脱锁链就死,童虎在紫龙上擂台做生死搏斗的时候公然让小春丽撒谎说他病得要死了,紫龙跑回去责备他得到一句回敬这点事情就心乱动摇你还too naive了,o(╯□╰)o

“把含光抓来喂宵练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他的名字么?”
——嗯……因为某只当天抓了一只承影,正好听到这小孩叫含光,心血来潮就配对抓鸟,当然承影也是倒霉蛋,其实含光和承影的武功根本就不配被某只抓 ,名字取得不好,[s:150]
修普诺斯怎么知道,瞬宝怎么龙锁三关……基本下一两回就出来,暂不剧透鸟……几个事件是联系在一起的,8过俺也8会把老修筒子行事刻画得很光明正大就是鸟,毕竟这丫还是反派么,要毒就得毒到底……
小达筒子太喜欢闹,修筒子也很头疼,哈宝惹毛了出手是六亲不认会把小达往死里扁的,但是小达不挨一顿是死都不会承认哈宝的,修筒子摆这一局不能不说还有一个目的是给小达抓几只垫背的,╮(╯_╰)╭

婆婆是雅儿米错
城户家跟老撒和朱睛人无关(暂时没有确定老撒和朱睛人是不是一只,犹豫中,反正就算不是也属于朱睛人后脚走老撒前脚就到了),8过以某作者的黑心,在老撒能说出你家人当真不是我杀的之前是8会让人可怜的孩儿太好过的,囧
PS:“X边来了个更狠的”还是很难, [s: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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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20 03:50 | 显示全部楼层
刚路过,超长文,未阅毕,膜拜先!
这这这么多字儿,ms都是在一天里搞出来的,不叫伪..坑,叫超级陨石坑 [s: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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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20 14:55 | 显示全部楼层
两眼放光等下回 ~~[s:146]

雅儿婆婆~~纵横江湖几十年的小达小修~~真难想象美人迟暮的样子。

小哈请表客气虐小达吧~~虐死最好万事皆空(啥?!)小修请一路腹黑下去~~

圣冥一双米十分有爱~~~面瘫门啊面瘫门~~碎碎念,沙加还是要伶牙俐齿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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