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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文原创] 檀行于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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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22 06: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风吹居无所,吾身如尘土。
前途两茫茫,不知何去处。

***********************************************

一•青行灯



风雪下得正紧。

夜幕已降,雪雾漫漫,灰白的一片。

蜘手推开庙门,大着胆往外看看,风雪透过缝隙趁势扑了他一身,蜘手赶紧缩头回来,忙忙阖门闭户。山神祠角落还有另两个人,见蜘手已将门阖上,便都长舒口气,此时又见开门时纷飞入来的雪片,不由愁眉深锁,一齐发出叹息。那日他们结伴行脚至此,明丽的天空忽然暴雪,不多时,大雪便封住了道路,茫茫辨不清南北,此又是大山深处,若无避雪处,他们已是丧命了,但竟发现这处废祠,三人都认为是山神保佑,便躲进来,非常感激地拜了神位,升起火堆,静候风雪过去,转眼已是第三夜。他们虽已尽力节省,祠中可燃的木柴终于也尽了,火堆渐见微弱,三人更添许多忧郁。蜘手看过天气,又回来坐下,等了一阵,终于忍不住道:“这火势撑不到天明,来时我曾见祠外像有堆木柴堆在屋檐下,也不知此时还能否寻到。”黑川搓着胳膊,犹豫道:“就算有,想也埋在雪中,无法用了。”蜘手道:“聊总胜于无,这雪不像是要停的样子。”青鬼打个寒噤,道:“不可说,不可说。”蜘手忙缄住口,此时黑川也想,若火灭了,三人都要冻死,便也道:“出去看看,能取些柴也好。”青鬼仍感觉害怕,又道:“我在此守住火。”蜘手闻言十分不快,便道:“要去一齐去。”

三人又一齐静下来。

又坐了一阵,火苗益发微弱,三人都搂着胳膊发抖,黑川牙齿打颤道:“也好……一齐去。”青鬼想了片刻,终于也战战兢兢点头。三人十分艰难地起身,又拜了山神,蜘手胆大在前,黑川牵着蜘手衣带,青鬼佯作手扶黑川,却走不直。蜘手咬牙再次打开庙门,雪风扑面,青鬼胆寒,一双手从后死死揪住黑川的腰,黑川虽然也觉害怕,只是青鬼怕得一惊一乍,不但十分不成体统,也加剧同伴的胆寒——若无青鬼君在此,也许就不怕了——这等想法让黑川不由迁怒起来。正想训斥一句,蜘手大叫一声,拼力合上庙门。黑川尚且激灵,青鬼早吓得坐在地面。

黑川定定神,问:“怎……怎么?”蜘手回过神,道:“……好像有个影子。”黑川抖了一下,小心翼翼问:“看清了吗?”蜘手想一想,摇头道:“雪大,看不太清,又像是个人……但一晃就消失了,我以为看错,它却一下子出现在一里外……”黑川也浑身发寒,道:“这定不是人。”青鬼道:“莫不是雪女?”黑川十分生气道:“不可胡说。”青鬼不敢说话了,还是发抖。此时蜘手低声道:“黑川君,青鬼君,我想了这几日,实在不吐不快——你们觉这雪来得……是否有些古怪?”青鬼又打个寒噤,黑川也默了片刻,终于点头道:“蜘手君说得是,我也在想莫不是有秽物作祟?”青鬼如释重负道:“我亦同感。”

说完,三人都默下来。

角落的火堆噼啪一声,腾起一缕青烟,熄了。

三人便对站着,不住跺脚。

黑暗中,蜘手道:“无论如何,要把火升起来。”青鬼战战道:“蜘手君,还是就此等待……有山神庇佑,想秽物进不来。”蜘手道:“也不知是否有秽物,便是有,秽物进不来,我们也冻死了。”黑川埋怨道:“青鬼君,男儿丈夫,断不可胆小怕事。”青鬼闻言,自觉侮辱,黑川虽所言属实,但他自身竟也是怕的,因而也生起气来,倒把秽物之事放置一旁,道:“黑川君此话怎讲?”二人因而争执,谁也是怕的,但谁也不肯认,蜘手劝了一句,竟也卷入口舌,蜘手也动了无明,道:“既是如此,争也无益,不妨比试一番。”黑川便问:“如何比试?”蜘手道:“黑川君可尝听闻‘青行灯百物语’?”青鬼又忍不住要发抖,黑川便看了他一眼,青鬼自觉黑川眼神十分鄙夷,不由怒火上来,竟暂且将胆怯放置一边。黑川见连青鬼也未曾畏惧,也撑不住颜面,就点点头,表示有所耳闻。乡俚传言,青行灯乃是鬼门之守,夜深人静时,倘点上一笼青灯,人在灯前顺次说上一则怪谈,讲至百则,青灯熄灭,便会将周遭人的生魂带离人间。非但如此,自怪谈伊始,四散夜行的百鬼会渐渐吸引过来,听众透过灯烛,甚至能在述者身边见着青影。蜘手此议,便是要以百物语试胆了。青鬼尚有担忧,又怕被人轻视,便与蜘手黑川商谈,三人议定,并非赌命,九十九则怪谈,三人正巧均分,至第一百则便可缄口,合坐待至天明。说来竟是巧合,三人同行,竟然皆着青衣,正合了百物语的规矩。

既已议定,又谁也不肯服输,三人竟结伴出门抽柴,蜘手凭记忆向屋檐下看去,那堆柴果然还在,但也不敢多作逗留,三人一人抽了两枝,迅速赶回。闭上祠堂庙门,三人都十分害怕,但面上仍都若无其事。此间无有灯烛,便以火做烛,所幸柴火仍未受潮,很快燃起火来,青鬼又觉可怕,这定然不像是雪天的柴火,但忧虑同伴鄙夷,不敢明言,也与二人坐在一处。

首倡者是蜘手,自然应该他先讲。蜘手内心也不平静,掂量片刻,选了一则十分平庸的故事,也是他从乡邻处听来,大致是不死原老爷家的二公子唤做海渚的,是个十分有隽才的年轻人,某年御盆节扫墓归来,便魂不守舍,不死原老爷十分忧心,每每相问,公子都讳而不言,但经多次盘诘,终于问出是扫墓归来遇见佳人,十分美丽,老爷又问那丽人所在,海渚便手指一处。不死原老爷大惊失色,就说,那是一家坟茔,荒废已久了。海渚不死心,就带着父兄去寻找,果然见一处荒坟,十分失望。蜘手讲得四平八稳,黑川与青鬼均有平平无奇感,对望一眼,却又都不开言,蜘手讲罢,拿枝在地面画上一道,因为自觉暂且安全了,心情松懈,很愉快道: “我讲完了。”

黑川很生气,夜半怪谈,这等故事连幼儿也骇不住。但蜘手弃了枝条,一副死也不再开口的模样,黑川无法,轮着他了,张了张嘴,就听见门缝风呜呜地响,黑川也开始打鼓,果然也怕把不洁的鬼怪招来,想一想,也择了一则平平的故事,加诸许多形容词汇,一面拿出如蜘手般生硬的语调讲述道:每隔许多年,便会一段这样的季节,樱花不合时地狂放,烂漫如锦,这种季节里,每至黄昏,巷角便会响起牛车隆隆滚过的声响,许多人循声跟去,都莫名地消失,但等得数日,这些人又会再出现在遥远的城镇,问其所往,却都茫然不知。熊袭家的素来不敬鬼神,一日醉酒,竟拔刀扬言要斩了牛车。当夜,他便循着车轮声去了,也是一般的神隐,家人十分着急,派人四处寻找,还是不知所踪。数日之后的黄昏,人们发现熊袭出现在一棵樱树上,被一束女人的头发缠住,悬挂着,已是死了。黑川平平地讲完,也拾起枝条,在地面狠划下一道,如释重负,此刻声调便变得轻松,又补上一句道:“此时,血红的樱花漫天飞散飘零,黑暗缓缓降临,熊袭随风摇摆着,好像白色的扫晴娘。”

他这一说,门吱呀撞了一下,三人都是一抖,又都默下来。

便如此,三人顺次讲来,先时避讳,讲的都是些不干轻重的故事,不多时,渐渐讲不出来,那些诡奇怪谈也少不得讲一些。此时就觉门外的风益发大了,呜呜咽咽的,越听越像是鬼哭。青鬼总觉已然隐隐见着有人影在侧,但看那两人盯着自己,都像是若无其事,也不得不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只是他们可面不改色,火堆却一点点淡了,三人都知百物语灯不可灭,若灭了,生魂就被青行灯带走了,轮到谁讲述,若火快灭了,这人讲完故事,就要外出抽一根柴火。青鬼心中畏惧,本看着苗头不对,不时打断黑川故事,想让他的故事拖久些,但黑川竟不理他,径自讲完了,火堆还十分争气地明亮着,一轮着青鬼,眼见着火就暗下去。青鬼不得已,站起身来,却听祠外风雪竟像比先时小了些,便咬咬牙,努力平静心绪,推门走了出去。

习惯地缩缩脖子,却没感觉到冰风,青鬼不由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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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22 06:1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翁之舞



青鬼看看天空,因不敢置信而发了一阵呆。天空仍有灰意,但已然透出淡蓝,略带些微紫,再看看雪地,一片莹白,雪光比月光还明亮,把山景都照映得清楚。雪仍是下着,却终于能被风吹动,飘然有柳絮因风之感了,伸出手来,雪落在掌心,便倏地化去,十分可喜,甚至有些令人爱怜了。

雪?……像是要停了?

黑川见青鬼站在门前不动,便起身催促,青鬼几乎哭出来:“黑川君,雪……雪快停了。”黑川蜘手都坐不住,一齐站起来,冲到门前看雪景——雪的确是渐渐小了。山神祠内,火苗忽地又黯了,蜘手反应过来,连忙推青鬼道:“青鬼君,柴火。”

青鬼抹一把脸,赶紧去墙角取柴,一面十分欢喜地念诵山神显灵。待他取了柴火转身,刚迈出两步,忽而觉得不对,赶紧仰头往屋檐望去,扑地就坐在雪地上,指着屋脊,半句也说不出来。

蜘手与黑川都跑出来看,天空益发明净,雪片渐如樱散落,一个白色的人影立于屋脊上,手执一把桧扇,似正缓步起舞,因为与雪同白,又邀月而舞,看来十分飘渺——这却更令人生畏了。黑川眼疾,忙堵住青鬼嘴道:“这是翁之猿乐,祭神的能舞,传说舞者能通神灵,不可亵渎。”

青鬼赶紧缄口,但口不开言,内心却愈加不安,便眼睁睁望向屋脊,舞者将扇侧指,微露半面,竟戴着翁舞时的白面——如此,却是敬神所奉献之舞了。这样一想,身体虽仍战抖,但似乎能稍许心安,方正眼观舞。因心中开始宁静,青鬼渐觉舞者姿态十分优雅,便想,此舞无有鼓点协乐,与眼前雪景却十分融洽,也是别有意趣的……但若能就着梅香,当更雅致吧。

正想处,果然就有暗香拂面了。

青鬼不由想,此时梅香该已谢去了吧。但又想道,也未见得,山间总有些晚梅的。

四下一望,却是雪白明净的一片。此时见舞者御风而舞,袖如白蝶轻翩,非常美丽。落雪独舞,不由记起人与梅花同清,这般一想,又觉此间飘荡的冷馨,便是从他袖中送出了。

此时,舞者忽而轻吟道:“世事原空相,何来物我扰。”

“万方非我有,行处可淹留。”

便就着古时和歌,且吟且舞。

黑川见了,不由吃惊,想道,这却不是翁之能舞了。

舞者却不介意,仍淡淡吟唱着,歌声甚悲,姿态却益发优雅柔和,有如哀思流逝,非常安静。

彼时白雪飘洒,虽有朦胧月色,但此间神祠破败,花木凋零,风也是寒冷萧瑟的,竟将月华清辉衬得如泪水一般,遍洒山川。黑川触景伤情,不觉有些哀哀切切,忧然叹息起来,好一阵方回过神,又忽然大为失惊,却想,都言哀歌至深能催人泪下,我却像是观舞而神伤了,这真是闻所未闻之事,像是幻梦了。又见舞者立于房脊,此时雪渐有消散之意,月色皎然,诸星仍有些黯淡,只有轩辕十四清晰可见——也不知是否巧合,正挂在舞者头顶,青色的星光十分孤冷地洒在舞者所戴白面上,竟是哀感顽艳至了极点。黑川心中哀感无法排遣,便添了愁绪,一面叹息何往罔知,一面胡思乱想起来,却想起一则怪谈,道是落雪降临,雪尽之时哀歌如泣,登高处伴袅袅哀歌舒袖起舞的鬼影,不由寒意陡生。

舞者渐舞渐缓,也不知何时,雪渐渐住了,月似银盘,拨云而出,便像辉夜姬偶然卷起簾櫳,如玉的容颜顿时令尘世充满了光辉,黑暗也因而遁形。

黑川见明月出来,大着胆仰望舞者,此时雪霁云开,舞者也因而伫立。仔细看来,舞者个子并不显高,但十分清瘦,着着高屐子,又有祭神的面具,恰逢明月为衬,竟然将人影映得非常高大。又见舞者折扇前伸,那桧扇殷红如血,绘着一片血色的天地,正心一条云河贯过惨白的太阳——原本图案并不见奇,但冷月白雪,百木萧条,此景此情下,怎看也觉这红白相间的纸扇令人心悸,并非寻常,也许是有股幽深奇异的忧郁吧。此时,最后一片雪如樱飘落,就融化在扇面凄楚的白阳中了,舞者慢慢收起桧扇,伫立不语,衣带在冰风里面飘舞。

大约立了片刻罢,但屋檐下等待的三人都觉十分长久,舞者发出一声微叹,纵身落下屋脊,身姿仍如能舞般庄重。三人俱各吃惊,因各怀心思,一面怀疑舞者身份,又怕万一亵渎了神明,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此时舞者取下面具,面色微白,却非常清秀。青鬼便想,这么光华照人的模样,一定不是鬼怪秽物,顿时心安下来。黑川却看着舞者明丽的双目犯疑,天照大神的子孙断然没有这样碧绿的眼睛,何况……他连发色也……但又不敢贸然相问,神色便变得有些尴尬。

正在狐疑,青鬼已经非常热情地问:“猿乐师大人尊号?”

舞者闻言一笑,容颜带些腼腆,又颇显疲惫,道:“敝姓千冢,千冢——瞬。”

说罢,他向山神祠走去,步履看来蹒跚。屋脊上又落下一条白犬来,病怏怏的,追在他身后,也进入祠堂中去了。黑川与蜘手看到,都惊恐起来——瞬与白犬在雪地踏过,竟不曾留下脚印。只有青鬼自觉咒师猿乐与阴阳术法本出一家,此等阴寒之夜,还是待在猿乐师大人身边安全。黑川另有所想,又怕瞬听到,不敢点破。蜘手也有疑惑,三人因而小声争执起来。但千般顾虑也还是走不得,因天明之前殿中火焰熄灭,青行灯会提走他们生魂,论理,也只能缄口静坐,直至百鬼离去之时。商议一阵,火焰几乎熄了,三人终于将柴火取入殿中,此时,瞬已偎着廊柱睡去,白犬卧于脚边。

三人围坐照看火堆,非常害怕,又十分无奈,于是相互提醒,决然不可睡去。但对坐一阵,也不知怎生,三人都觉困倦起来,便不知不觉睡了,至黑川一觉醒来,天已是大亮。

黑川见大家都睡着,十分惊恐,便把蜘手、青鬼都叫醒,埋怨道:“为什么都睡了?”三人都说不出缘由,想来后怕,但看面前柴火,竟还未曾熄,火光倒仿佛比昨夜更明艳,终于放下心来。此时山神祠中空空如也,昨夜的舞者已然不见。青鬼朝门边一望,便掐起手臂来,感觉疼痛,确信不在梦中,便招呼蜘手、黑川,三人一齐向门外观望,虽是早晨,阳光已经非常明媚,照耀山川,漫山遍野的花朵,没有一丝冰雪的痕迹。

三人看得欢喜,就感谢山神,之后,脚步不停地出山去,一路议论纷纷。青鬼十分感激,便道:“昨日那舞者,定然是山神显灵。”黑川却不以为然,道:“未必,不才也读过些阴阳之书,那舞者形貌奇异,我总觉带些妖气。”蜘手亦附和道:“青鬼君大意了,非但那舞者,他身畔的白犬怕也是个妖物,我带着神社求来的护符,素来灵验,昨夜一直隐隐发光,我尝暗自试验,果然越近那白犬越是明亮得厉害。”青鬼骇然道:“见他十分和善,怎想竟是妖物,幸甚不曾妨人。”黑川道:“我也疑心此风雪便是他召来,昨夜现身多半是想妨害我等,不怀好意的,但山神在此,蜘手君又身带灵符,那妖物自知不成,才收了风雪,也算知趣。”

三人这般议论,均有后怕,又都庆幸捡回性命,疾忙踏山花赶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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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地狱子



山神祠中

殿心有灵光闪过,形貌像是祭神的火焰,但又是青色的,因而于庄重中带了鬼气,有森然感。

灵光逝去,地面就显形出五芒星阵,也是青色的,瞬跽坐于星阵中央,白犬卧于身侧。

其时他们并未远遁,三人议论皆听在耳中,白犬十分生气,便口吐人言道:“这三人竟如此无礼。”瞬便笑笑,道:“也怨不得他们,若论妖气,我也确是有的。”白犬道:“莫论妖物人物,恩将仇报总是不对。”瞬便道:“没什么,他们也只是揣测,并无恶意,被风雪困扰这许久,心忧也是寻常吧。”想一想,又微笑道:“他们诚心信赖的灵符也能感受到白夜,想是因白夜伤势好了,我听闻也很是高兴。”

这样说了,那名为白夜的妖犬也就不再多言。

瞬又低头沉吟,风雪虽然散去,但雪女是不会无故妨人的,先时暴雪如注的景象,非但前所未见,竟是闻所未闻了。想是蹿入此间的妖魔令雪女不安,因而设下了雪障吧?若如此,也只能解一时之厄……思及至此,又转念道,枉自忧思也于事无补,倒是……百物语原只是巷尾传说,不意此地太过阴寒,他们竟真召来了青行灯。如此一想,便扭转头去,见祠内柴火仍燃,明艳的火光却渐呈青色了,就忧思道:这却已是怨恨的色泽了——青行灯被无故招魂,又错过百鬼归去的时辰,恐怕因遭受欺骗而怀着恨。倘不作理会,届时木柴烧成白灰,青行灯为怨恨束缚,无法动弹,也很是可怜,非但如此,久而久之,还会化作憎恨的恶灵吧。

这样沉吟,心生悯意,不由微作叹息,便取出式神纸来,剪做人形,提笔书下自己的名字。

写罢,瞬以双指夹住神纸,左手伸指轻点,每作一点,便有灵光微闪,渺若星辉,十分洁净,以此告祝五方五行,告罢,火焰一侧便现出人影,与瞬形貌毫无二致,也是一般的跽坐着。

既已召来式神,万事齐备,瞬终是起身,对白犬轻作颔首。

于是,一人一犬,也踏着落花流水,如风般飘然去了。

祠中,火焰渐渐化作青灯形貌,飘飘摇摇的,因等待已久,灯火虽是幽冷,仍然显出焦灼。

式神便开言道:

“往古之世,建速须佐之男命行走于出云之斐伊川。”

“肥河上游,大神见到一对老夫妇悲泣流泪,便问缘由。老人如实颂告,他们原有八个女儿,但前七位已丧身八岐大蛇之腹,仅么女奇稻田姬尚存,如今,连她也不得不面临同样的命运了,生离死别,怎能不悲伤痛哭?大神聆听到他们的哭诉,心生怜悯,遂以诸神之十握剑将大蛇斩杀。”

“相传,那一日,大蛇之血涌出,滔滔流淌不止,千川尽赤,土地亦为之樱红。”

“须佐之男斩杀大蛇,遂娶奇稻田姬为妻,定居出云国。”

“自此,出云回复祥和宁静,若非时入乱世,也许就能一直如此下去了吧。”

“八云立,出云八重垣。”式神这样吟唱,不知为何,又重复了一遍。

八重垣,出云八重垣。

日渐升高,透过神祠的破败处,向内里遍洒清辉,就有冰冷的白炎从地底穿出,式神坐于其中,似未受到伤损,神态也平和冷静,并不显得惊惶,停语片刻,便又娓娓道来。

“也许时隔有千年吧,又或更长些,”式神又述道:“出云的山坡又开始为雨云笼罩,渐渐的,变得猿不能越,鸟不能飞。遍布着的松树、桧树之间,大片酸浆草成长起来,色泽红得奇异。草浆渗入泉水,山泉为之染赤,流淌有如浑浊的铁砂水,人们见到,都非常恐惧,说,这是大蛇死去时的血色啊。于是,便有传说,那便是大蛇的怨恨之血了。”

“一日,田夫带着妻儿行走在斩蛇之地。才入山中,雨云就变得浑浊,天空竟随之下起血雨。田夫的妻子不慎饮下雨水,不久便有了身孕。田夫并未感觉奇异,像普通丈夫一样,非常欢喜。”

“历经十月,妻子生下一个男婴,母子均安,这令全家都感觉幸福。”

“但好景不长,田夫外出遇到山洪,妻子因而悲伤过度,很快也追随着丈夫的脚步去了,只留下哥哥与弟弟相依为命。”

“不知何时起,妖物开始袭击村落,请了许多法师,也无法悉数退散,直至一位法力高深的云游僧到来。高僧看到弟弟,非常吃惊,指出弟弟乃是八歧大蛇的转身,那些妖物是追寻弟弟而来,因得到大蛇之力,妖力便可源源不绝。高僧说,若大蛇觉醒,一切便晚了。村民们听信高僧,都认为弟弟是不得不除的祸害,但哥哥却带着弟弟连夜逃走。”

“从此,哥哥带着不足岁的弟弟四处流浪。”

“哥哥走了很远的路,并没有找到方寸可供落足的地方。”

“弟弟是大蛇的传闻已经遍及四方,没有一处村庄愿收留他们,除妖师追逐他们的足迹,令哥哥十分烦恼。天下之大,一定有能容纳弟弟的地方——哥哥这样说。除妖师回答道,这种地方只有一处,那就是地狱。除妖师认为这可以断绝哥哥的信念,但哥哥却说,那么,我就带弟弟到地狱去。”

“除妖师劝诫哥哥,无论你去到地狱的哪个角落,地狱还是地狱,永远无法给予幸福。”

“哥哥说,人间既已不容忍弟弟,能在地狱生活难道不是幸福吗?”

“于是,哥哥怀抱年幼的弟弟,去到比良阪,穿越漫长的黄泉之路,向地狱进发。”

“哥哥来到赛河原,阳世与阴世交汇的河畔,夭亡的小孩子们在那里堆着石头,每一块石头,是一段对父母的思念,有无尽的思念,就有堆不完的石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堆成塔,堆成山。哥哥怀抱弟弟,赤脚走过思念的石头,这时,哥哥听到父母的呼唤。哥哥停住脚步,却什么也没看到,哥哥就说,等到把弟弟送到安全之所,他再回头来寻找父母。说完,哥哥继续前行,但每迈出一步,弟弟就变重一分,赛河原望不到头,弟弟已变得比石头还要重,重到快把哥哥的手臂也折断了。”

“这时,哥哥听到神佛的劝告,神佛说,放下弟弟吧,那样,你的手臂就可轻松了。”

“哥哥不肯把弟弟放在满是棱角的石头上,仍旧咬牙前行,每走一步,他的脚步就陷得更深,直到被石头磨到鲜血淋漓。”

“神佛又说,放下弟弟吧,那样,你才可以回去光明的世界。”

“哥哥却说,不容弟弟生存,光明又有什么意义呢?”

“前面,一定会有容纳弟弟生存的地方,为了到达那里,哥哥说,自己变成什么样也无所谓。”

“这样说着,哥哥走过了赛河原,走完了黄泉路,留下一长串的血脚印。”

“神佛最后一次劝诫,放下弟弟吧,在无可挽回之前。”

“哥哥不明白神佛所言,还是固执的走进了地狱之国。”

至此,式神停滞了言语,身上的白炎烧得更烈,很像夏夜围绕墓土摇曳的鬼炎。

青行灯听足怪谈,也平息了怨恨的青火。

式神并未讲完,但这已不重要了。

世事不从人,恰正如月常缺不常圆,又有什么可以埋怨的呢?

——地狱之门打开那一瞬,大蛇之力在黑暗中醒过来,于是,妖魔鬼怪都跑了出来。

——有一千匹妖魔冲破鬼门,逃逸到了人间,哥哥也被它们所释放的瘴气侵蚀,滞留在地狱中,再也无法动弹。

这样的结局,即使青行灯听来,也觉稀松平常,索然无味了吧。

式神跽坐着,白炎已然没过头顶。

青行灯点起磷光,苍白中略带微青,袅袅的,照亮伸展开来的白色云烟,云烟汇聚,像极了飘荡的裹尸布,但那就是黄泉的道路了。黄泉道缠绕过来,落在式神脚边,式神就站起身来,由青行灯引领,沿黄泉道慢慢走进鬼门。鬼门悄然合上,黄泉道在白炎中点燃,发出苍凉的光。

光芒之后,就万籁俱寂了。

此时山风卷入,白灰从熄灭的柴堆里纷飞起来,又很快冷却下去。阳光仍淡淡洒着,照了神祠残破的纸窗,生着虫孑的木梁,也很是明净亮堂,就并不显得凄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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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22 06:16 | 显示全部楼层
四•白夜



山道绵延之所,指间的纸人燃烧起来,火舌卷上神纸,很快将纸上人名一字字抹去,红彤彤的火星四散飞去。瞬看到最后的“千”字也烧尽了,就把烧着的神纸抛向空中。纸火给风吹散,像是许多只的火蝴蝶,翩翩的飞着,散在百花中。烟灰散尽之时,瞬伸出了手,轻拭去嘴角溢出的血丝,并不经意的样子。

天空雁鸣阵阵,山间,人已行远,一段残歌淡淡地随风飘荡着,也渐渐逝远了去。

“雁鸣行北归,竟作还乡哭。”

“同去不同回,离群悲独宿。”

不觉竟又是大雁北归的时节,瞬淡淡地想道,说来,出云的山寺樱花也开得灿若云锦了吧。跋涉许多山水,仿佛还是出云国的樱花最是叫人留恋,虽美,却十分短暂,开复凋零,飘散如烟,竟像是顷刻之事。这样想着,不由伫立在道旁一株樱树下,那名为白夜的妖犬见状不免担忧,瞬只是淡然道:“累了。”

说罢,便将一只符鸟从袖中放飞出去。

符鸟飞远了去,瞬忽然又想,败了的樱树虽不那么美丽,但其时嫩叶青葱,能露出疏朗的天空,也有小鸟与蝴蝶之类,那也是有意思的。又不由含笑起来,便在樱树荫下坐下。

白夜也在他身边卧下,果然还是忧心,犹豫许久,终于抬头问道:“主公的伤势——”瞬笑笑道:“已无碍了。”白夜非常难过道:“果真如此么?”瞬便解开衣衫,一道猛兽的爪痕刻在胸前,如刀劈斧凿,从左肩破至小腹,伤痕乌黑如墨,但吞天之炎总算是平歇了。瞬又安然道:“再过两日,便能平复了。”白夜道:“非常抱歉。”瞬笑笑,轻抚白夜道:“其实该抱歉的是我,竟令白夜兄弟反目,真是非常过意不去。”白夜道:“区区之事,主公不必介怀……”不由又黯然片刻,心中念想道,若非主公搭救,吞天大哥怕已将我也吞噬了吧。人言妖族薄情寡义,总不以为然,但而今见来……

默然片刻,瞬柔声道:“白夜,之后的路程,我想……”白夜道:“主公嫌弃白夜?”瞬便摇头,道:“白夜一路相随,实在感激不尽。”白夜道:“白夜能遇见主公,也十分庆幸。”瞬闻言感念,不由又默了片刻,道:“但你们兄弟阋墙,事因我起,纵使怎样抱歉也——”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况此事想来竟无法可解,不由又微叹一声。白夜亦沉默下来,少顷,又道:“主公,请恕白夜冒昧,主公还是莫要与吞天大哥为敌了吧。”瞬垂下头,低声道:“……非常抱歉。”白夜道:“主公误解了,白夜虽是妖犬,并非全然不明事理。吞天大哥生性残暴,若论降伏,白夜也知绝非冤枉,对此也不敢有所怀恨,何况主公一身非轻,又对白夜救命之恩……白夜只是忧心,毕竟……吞天大哥是非常强大的妖魔。”即使高贵如妖犬一族,吞天大哥也是个中翘楚……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白夜想道,食日之吞天,主公恐怕并非敌手。瞬点头道:“嗯,他非常强。”白夜有些吃惊,问道:“……主公曾遇见吞天大哥一样强的妖魔?”瞬笑笑:“我也不知算不算遇见过。”白夜道:“白夜愚钝。”

瞬一时并未答言。

此时柔风撷来一片落樱,樱上还有破晓的露珠,微微发亮,非常美好的样子。

瞬不由伸手,落樱随风,在他指尖翩然一点,又害羞一般飘去了。

正恋花时节,樱如云霞,雨吹乱舞。

这样的落樱,是美丽得恰到好处的。瞬忽而又想,出云的樱花确是更美,但却未免美得令人心碎吧。

这般想着,就觉心中一伤,面上微凉,不知何时已滑下泪水,不及拂拭,已为风摘去了。

这才发觉长发有些乱了,便伸手整理,又想起尚未回答白夜,却是不恭,便用如能舞般平缓的语调,回答道:“嗯,有的。”他这般说话,并不显得悲伤,仿佛自语,不觉又补道:“——八歧之大蛇。”

白夜道:“非常抱歉。”瞬应道:“嗯?”白夜道:“虽不知为何,但想是冒犯主公了。”瞬轻笑道:“并非如此……想是春景将盛,惯了作些盛极将衰的伤感,不过……原本万物难为有,花不常开,草不常芳,确无独恨落花之理。”

白夜道:“如此,白夜便安心——”一顿,瞬也似觉察有异,凝起眉来,白夜道:“主公,风像有血味。”说罢,白夜将身一纵,化为七尺大犬,毛发浑白若雪,眉心一弯银牙,皎皎如月。瞬闻言点头,将身微侧,侧坐于白夜背脊,白夜便双足腾空,踏云而起。

瞬拂云而望,忽而低语道:“不太好。”

目光所向,山崖之上,竟有一名孩童坠下,呼声甚哀。瞬伸手在白夜头顶轻拍,白夜会意,俯身而下。与此同时,一道符从瞬袖中抛出,状若白虹,自下而上托住孩童,好令他不再下坠,白夜也踏云赶至,符光便散去,瞬伸手接住这孩童,轻搂在怀中。

“可以了,白夜。”瞬说道。

白夜便纵上山崖。瞬放下孩童,默然四望,山崖之上一片狼藉,横七竖八倒着几具尸首,像是为刀剑所斩,但凶手已不知所终。瞬疾步上前,顺次试探死人鼻息,希望尚存生机。白夜身躯微抖,又还复为那只病怏怏的白犬,卧于孩童一侧。瞬试过诸人鼻息,终于摇头,失望又伤神。但终于还能救下一位吧?瞬轻声叹息道,回转过来,扶起孩童,并指在其额头轻拂,蜻蜓点水一般。

孩童悠悠醒转过来,但他受了极大恐吓,只是直直的看着,目光十分散乱,视而不见,也不知所见。

瞬让他靠在自己膝头,并不多言。

眼前情景可谓凄惨,瞬伸手合在孩童无神的大眼上,面有悯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空布起密云,呈现阴雨气象,云块越积越厚,越染越黑,最后黑沉沉的一团,像是铅块了,看来似乎立即就要落下来。

白夜仰头望望,又蜷缩身子,面上慵懒,内心实是非常不安:这并非寻常雨云,内里种种不详的气息,应当是吞天大哥所散发。不由又偷眼瞧瞬,瞬也正仰首望向云块,白夜又变得担忧:主公伤势未曾痊愈,但愿莫要与吞天大哥直面冲突的好。此时,天边滚过雷霆,那团黑云竟四散去了,却不像流云,竟像是污血四溅,令人心悸的景致。白夜心中清楚,妖族惯于弱肉强食,左近的妖魔慑于吞天大哥,正从藏匿的居所出来,各自逃逸,它们所卷起的妖风,也正不遗余力的将瘴气向四方弥散。

白夜便想道,如此下去,便要不好了。

但又转念,身为妖犬,关切起人类事务,越俎代庖,非但会被耻笑,且也无济于事的,便又还复安然。

此时瞬抬起手,先时放出的符鸟翩然而至,但因沾染了瘴气,变得非常污秽。

符鸟旋绕着瞬的手臂,非常悲哀地鸣叫着。瞬便道:“多谢。”又道:“劳您涉险,内心甚是不安。”符鸟的鸣叫便愉悦起来,振动翅膀落下,也很是蹁跹动人,瞬拂过纸折的翅膀,那些污秽便退却了,若这些污秽不是充满了恶念的话,它们还会变成光华飘散,一点点的,神似暗夜的萤火。

如此,符鸟又洁净如玉,便把头往后一折,又恢复先时折纸的模样,白夜便知它离开神纸,安然回巢了。

瞬捧着折纸,对白夜轻作点头,神色严肃,也很是决绝。

一直以来所寻之物,想是不远了。

大事将了,总归会觉得舒心吧,白夜认为自己也当理所当然陪同主公愉悦,但又总觉高兴不起来,隐隐觉察主公微笑着的神情,有如初春时白色山顶上的浮云,带着淡紫细微的横在那里,是带了些微悲意的。

此时却听到嘤咛的声音,原来先时雷声,令孩子瑟缩了一下,终于清醒过来,但之前所遭遇的仍历历在目,又令他本能地畏惧,于是伸手抓住瞬的衣襟,并不掩饰躯体颤抖。但看到符鸟翩然,非常可爱的样子,心情竟然安宁下来,就想去把那般小巧玲珑的鸟儿抓在手心,但又不同于往常的淘气,莫名地就非常希望呵护那鸟儿,暗自发愿若得到那鸟儿,一定用紫藤编出最精致的笼子,用可口的香米饭喂养它,当它渴了,就汲取最洁净的山泉水与它。但刚伸出手,那鸟儿就不动了,仔细看去,只是雪白纸张所折的寻常纸鹤,心中便若有所失,也慢慢掉下泪来。

见他终于能落泪了,瞬就伸手去,想为他拭泪。但那孩童竟伸手索取符鸟,瞬便轻作一笑,把折纸与他,他就抓在手心,很爱惜地捧在胸前。瞬见他珍重的模样,也甚为宽心,便想,劫后余生得到白色的纸鹤,应是能带来好运吧。便不忍询问方才发生何事了,那一定是非常惨痛的,况且,想来也要在此驻留一段时日呢,来日方长的,就轻抚他的头发,希望能给予他安慰。

孩童捧着纸鹤,问:“是阴阳师大人吗?”

瞬便取出翁面,竖在面前,孩童便道:“原来是猿乐师大人。”瞬轻言道:“也算不上,只是漂游四方,随缘分在各地社前献舞罢了。”孩童便轻抚着这能面,祈求能得到保佑。

瞬便微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次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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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22 06:16 | 显示全部楼层
五•纸莲花



次郎家中很是简陋,但农家淡雅,也别具一格,更兼门前疏朗开阔,百木待发,欣欣向荣,若远目而眺,便能见着浮云流逝的天空,静默着的黛色山脉,积着白雪,在太阳下微微发光的样子,也是极有情趣。

家中并无他人,瞬便在此住下,次郎也感觉高兴。

这日破晓,次郎起身来,并不见瞬,就四下寻找。走到篱笆旁,看到瞬竟在外面的老枫树下,就想,那老枫树已经百年了吧,年年落叶,也无人打扫,积蓄百十年的树叶铺在地面,也分不清是红是黄了。次郎见瞬仍然有礼的跽坐在那里,就感觉是待客失礼了,有些赧颜,就想过去道歉的,但又不知怎样开口。

瞬已然见着他了,便含笑道:“次郎身体安泰了吗?”

次郎益发赧颜起来,又见瞬身边置放了各色的方纸,就红着面问:“乐师大人在做什么?”

瞬微笑道:“这是祭祀的折纸,折成不同的形状,会有特别的祝福。”次郎眼睛亮起来,就说:“就像新娘子的纸冠?”瞬微笑道:“嗯,新娘子戴上纸冠,也会感觉幸福的。”次郎又问:“乐师大人希望折什么呢?”瞬便道:“昨日见到逝者,感觉悲哀,就想做些什么相赠,但并无特别中意的形状,也正烦恼呢,这样折成的纸就不好了。”次郎闻言,也露出悲伤之色。瞬便道:“抱歉,勾起次郎不好的回忆了。”次郎摇摇头,又问:“若是送给逝去之人,应该是花朵吧?”瞬点头道: “樱散于天,莲散于海,都是轮回之花,除此而外,也还有许多。”次郎又露出难过之色,道:“次郎也想为叔叔伯伯们祝福,却都不会折。”

瞬便微笑道:“这并不难的。”

就挪去镇纸,取纸折作一朵青莲,轻放在红黄相间的落叶上。

次郎睁大眼,道:“真是非常美丽啊。”也取出一方纸来,橘红色的,也试着折叠,却很是难看,又感觉难过。瞬便道:“次郎的心意,是远甚于旁人的。”次郎又高兴起来,就说:“次郎要做一些更美的。”瞬点点头,思忖片刻,取下一支木枝,折去枝叶,只留一支小枝穿住次郎的折花,风起,就会轱辘辘的转动了。次郎非常高兴,就说:“这就像是风车了。”瞬自语道:“那就祝他们轮回转世,一帆风顺吧。”

说着,把橘红色的莲风车插在泥土里,并注视着:空气清新明净,彷佛能看见阳光的颗粒,橘色的莲花在这样的天空下转动,非常洁净的样子。就点头道:“这样就好了。”

他们就把所有的方纸都做成了莲花。

瞬把纸莲都穿在洁净的神木枝上,与次郎一道,带着满捧的莲风车,向墓地走去。

墓地在神社脚下,瞬和次郎把纸莲一朵朵敬献在每一座墓前,次郎寻到家人的坟茔,就跪下合掌祝祷。

祝祷之后,次郎见瞬仰头望向山顶,就遥指说:“那是村子的神社。”瞬点点头,问道:“神社里供奉了什么伟大的神祗吧?”次郎感觉骄傲,就说:“是素盏鸣尊建速须佐之男命啊。”瞬就自语道:“那真是位非常了不起的神祗呢。”次郎就问:“乐师大人会为村子的神社献舞吗?”瞬沉默了片刻,就说:“渺渺不佞之身,若要为这样尊贵的神祗献舞,实在是太过狂妄,愧不敢当了。”

次郎闻言,若有所失,此时,正听到人声道:“乐师大人若能献舞,敝社也是十分荣幸的。”

次郎见了来人,便很尊重道:“长老大人。”想一想,又牵着瞬的衣袖道:“乐师大人很是欣赏村子的神社呢。”瞬面色微赧,便道:“失礼了,只觉贵社门庭虽小,却很是神圣的样子。”长老便捻须笑道:“因为供奉了素盏鸣尊与十握剑啊。”瞬便问道:“是斩杀八歧大蛇的十握剑吗?”长老道:“正是。可惜只是十握剑的残片……”这样一说,不由涌生出骄傲来,又补道:“但真是把了不起的神剑啊。”

瞬也颔首道:“若十握剑,的确是了不起。”又问道:“这样厉害的神剑,它的碎片怎会现身在贵社?”

长老便道:“传说,八歧是拥有八首八尾的大蛇,因为祸一方,素盏鸣尊以十握剑将其斩杀。大神先后斩下大蛇八首七尾,当斩至最后一尾时,蛇尾中正孕育着草薙剑,锐利无匹,连十握剑也无法与之抗衡——但既然是草薙剑,那也是无法之事吧。素盏鸣尊剖开蛇尾,取出草薙,命名为天丛云剑,将其献给高天原的天照大御神。至此,十握剑也完成了它的使命。”顿一顿,又道:“关于十握剑的归宿,世上传说纷纭,有说,素盏鸣尊谒见天照大御神时,为表赤诚,曾亲自将十握剑赠予长姐,天照大神则以八尺勾玉作为回礼,之后,天照大神折剑为三,化为了三位女神;有说,十握剑与天丛云剑相撞,只是缺了一角,这样纷杂的说法,哪一样才是真实的呢?也许都是人们为记念素盏鸣尊的功绩,而从内心希望的吧……其实,即使像我们这样供奉着十握剑一角的神社,也还有许多呢。”

次郎闻言,颇为失望,道:“难道神社供奉的并非真剑?”

长老一笑,便道:“谁也不知道碎片的真伪。但在这样混乱的世道里,从强盗手里保护村子,也要退却妖魔的侵扰,村民们也实在是非常辛苦。被人们供奉起来的物事,若能给村民以保佑平安的念想,那便是好的吧——也许大神便以这样的方式守护着百姓呢。”说着,又对瞬说道:“先时请求猿乐师大人献舞,很是唐突,但也是基于这样的念想,乐师大人又救过次郎的性命,实在非常令人佩服。”

瞬闻言,便拜答道:“长老如此说,是晚辈却之不恭了。”

次郎非常高兴,正要说话,就见到村口的佐木君匆匆过来,禀报长老说:“村民们听说妖刀之事,都非常愤怒,年轻人们聚集起来,像要寻更木大人讨个说法。”长老便道:“这实在太不成体统了。”就向瞬施礼道:“乐师大人肯为神社献舞,实在非常感激,本应相留奉茶的,但——”瞬拜答道:“长老之事为重。”长老道: “实在是失礼了。”便随佐木匆忙离去。

次郎闻言,又难过道:“左卫门大哥其实是非常好的人,很热情,总跟大家一起跟强盗作战,保护村子。”

“日前袭击次郎的,便是左卫门君吗?”

“那是妖刀。”次郎感觉愤怒,便争辩道:“左卫门大哥怎么会无缘无故拿人试刀呢?一定是受到妖刀的蛊惑,左卫门大哥才忽然变成鬼,是更木大人不好。”

瞬低声问道:“之前也有妖刀杀人的事情吗?”

次郎道:“也有过一次,也是更木大人所铸的刀剑,因为妖刀杀人,更木大人才被逐出村子,也被剥夺了村正的名号。”

村正?……

瞬轻抚次郎的头发,道:“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这样说着,风也吹拂不止,墓地的纸莲花就成片的转动起来。

次郎望着满目旋动的纸莲花,忽而想起,问道:“乐师大人的白犬呢?”

瞬微笑起来,说道:“他……就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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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22 06:16 | 显示全部楼层
六•村正



岭野•更木居

仆从非常吃惊地跑入进来:“更木大人,大事非常不妙。”

更木村正正坐着,很是平静。

“不妨事,请他们进来吧。”他这样说道。

屋子很是宽敞,因为没有窗户,灯火显得幽暗。四壁陈列着无数刀剑,长短不一,但都用精致的鞘封住,因为是千金难求的好刀,须以这样好的鞘才能不相辱没。每一把刀剑都细心擦拭过,鞘上也丝毫不染尘埃,焕然生光的模样,就像是簇新之物,主人对刀剑爱护珍重,亦缘此可见一斑。

更木大师正坐在刀剑丛中,神态庄严,有凌然不可侵犯之感。

女侍就把太刀请来,很是郑重地放置在更木面前,然后就退下了。

这是更木最爱的刀剑,也是更木所造长刀中唯一一把曾被允许冠以“村正”之名的。在那之后,应该也有铸造过更好的刀剑吧?举目四望,皆是凝聚心血而成的刀剑,每一把都应该成为名刀啊。每一把……更木想道,不禁热泪盈眶,但它们却不能拥有与之相称的名字,这对宝刀而言,正是相当悲惨的命运。

正心生哀叹,门外已传来嘈杂声。

村子里的年轻人都来了,聚集在门外,还有人卷起袖子,很是愤怒。但妖刀斩人毕竟只是耳闻,并无人亲见,又多是年轻人,少经世事,所以看到更木先生这样镇定的样子,竟觉不怒自威,便有人心生畏惧,讨伐也不如之前铿锵有力了。人云理直方能气壮,理屈则词穷,便是描绘这样的场景吧。

更木静坐着,表面不动声色,内心也渐生不平,屡次就要冲冠而起,终于还是克制下来。

“老夫毕生所铸尽在于此,是否妖刀,诸君不妨上前一试。”

话说得很是客气,但更木语调中带有名刀匠见惯烽烟的气度,又义正言辞地说出来,说是声如洪钟、振聋发聩也不为过。而村子的年轻人们虽然愤怒,毕竟凭空臆断,一时说不出道理,便已暗生退缩之意,此时听闻要他们指认妖刀,都畏惧起来——妖刀斩人只是传言,倘传言是假,此番兴师动众大是无礼,简单道歉恐是无法了场吧?万一是真,届时妖刀惑人,更无法收场了,由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更木见众人为难,不由轻蔑起来,忽而拿起“村正”,举至面前,缓缓抽刀出鞘。

暗室中的刀光亮得刺眼,分外冷寒。

众人不由一怔,耳边还有铮铮的鸣响,且在四壁回旋起来,久鸣不绝,就像从彼岸传来一样。

更木握刀而立,青灯如豆,映得他苍老的面孔似神,又似鬼。

就有人惊恐不安道:“这样下去,就要被妖刀迷惑了。”就开始四下奔走,众人也被勾起不安,果然不敢再看那把刀了。再后又有人说,动了。人们听见也觉迷糊,却都想,一定是有什么奇异之事吧?但其实是他自己发抖了,愈看愈是不安,就又说道,妖刀都动了,这样一说,就觉满室的刀戟,顷刻化作三千恶鬼,面目狰狞的扑出,他就大叫起来,非常害怕地跑走了。

其实妖刀虽然令人生畏,真正恐惧到退走的人也并不多,但三人成虎,众人也都害怕起来,相互私语道:“妖刀惑人,并无真凭实据,倒像我等在此滋事,很不体面。不如先行回转,请长老示下。”这样一说,大家立刻觉得有理,便三三两两散去。

更木垂下“村正”,不由老泪纵横——亲手锻造的刀剑遭受污蔑,于刀匠而言,还有什么样的侮辱更甚于此?……与其说是侮辱,不如说是痛心吧,好像肺腑也要被揪出来。

此时,一滴浊泪不经意滴在刀上,竟异常心痛,更木疾忙转身,去寻拭刀的奉书紙。

但他立时怔住。

昏黑的刀室,蓦然立下人影来,闪动明灭的一点灯火映去,飘忽不似真人,人影脚边,卧着一只白犬。

人影默然而立,罩着雪白的翁面,一手为头顶撑起羽毛一样轻盈的白衣,一手执着短刀——那也是更木异常心爱的一把,但……也只能埋没于此了……想来更益发揪心裂肺。此时,缓缓的,人影把短刀高擎起来,屏息凝视着,刀尖一点寒芒,正照在翁面眉心。

不对,这怎看也不像是凡人。更木忽然想道,又极为沉痛地承认,而且……那把刀也没有这么美。像这样妖异的闪光,令人全然无法逼视,竟连他也是初次见识,就好像再多看一眼,魂魄也会被吸引了。

而那握刀的手,纤长秀丽……那是多么白的手!

更木就想起白狐来:

化身刀锻冶的妖狐,以狐血为刀剑淬火。

传说,那是这世上最美的刀具,就像蛊惑人心的狐狸一样美丽至极,闪烁着妖冶之光。

一时,暗室中安静到了极点。

檀香中飘出的烟雾缭绕起来,慢慢变得清晰,就像山顶横着的白云,人影也像是云间的飞鹤了。

更木忽然奇异地想,这简直像诅咒一样美丽。

这样一想,立刻就感觉失态。

人影垂下高擎短刀的手臂,缓慢而优雅,听不到一毫声响,连衣褶也纹丝不动。“真是了不起的刀剑啊。”他这样称赞,随即用握着短刀的手取下翁面,另一手仍撑着白衣,就这样立在缭绕的香雾里,容貌端丽皎好,两鬓微显蓬松的样子,眼眸碧绿,是沾满露水的嫩草的颜色,但融入幽深的黑暗,也只有妖冶的狐狸,才有这样姣好奇异的姿容吧。

于是,白色翁面上紧贴的短刀,就放出阴寒的光芒,好像浮冰的湖水反射出来的冷冷月辉。

瞬只是这样站了须臾,更木已觉森然。

短刀微微一颤,仿佛在翁面上划动一下,更木立刻自觉面上一痛,几乎就要伸手抚面。

但他立刻镇定下来,手执“村正”,端正坐下。

瞬放下手来,白衣就轻覆在头发上,翩翩然有如鸟羽,他拿起刀鞘,还刀入鞘,轻放回原处。

刀剑虽利,并非妖物,擅自传言,对于刀剑也是很遗憾之事。

“擅自叨搅,实在非常抱歉。”他这样说着,就打算离去。

“留步!”更木开言道,依旧静坐着,神色傲然:“如此辉煌的刀剑,不应沦落至此。”

瞬停住脚步。

更木侧耳倾听着,变得非常激动,就说道:“竟让名刀这样悲鸣着,真是莫大的罪过。”他这样说着,沉痛至极,就像最心爱的孩子受到欺辱,恨不能以身相替。瞬转过身来,受到指责也并无愠怒,只是静观更木,好像在察颜观色。更木就抬起头来,直目相对:这样赤诚的痛心,实在是真情流露,有什么需要掩饰的呢?此时,瞬似乎微笑了,但这些微的笑靥立刻被翁面罩住,灯火映去,如神明庄重,如鬼怪森然。

瞬向前伸出手来,掌心现出刀剑的残片。

更木豁然起身,最是珍重的“村正”掉在脚边,他也浑然不知。

——那是多么神圣的一把刀啊。

仅闻刀鸣,就已心神如醉,显形而来,即使是这样的幽暗里,那断刃仍明光流动,宛然如生,虽断犹美。斩风而过,就发出破空的音响,却无丝毫冷寒之意,俨然祗园精舍之钟声,浑圆慈悲,这是何等庄严!

更木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半生铸剑,自傲之作,跟这断刃相较,简直如同粪土一般。

更木深深拜倒,惭愧不已。

瞬奉起刀,如鬼神般行走着,然后将断刃供奉在明光处,也是深深一拜。之后,便挪动身子,跽坐于断刃一侧,取下翁面,郑重地放置在身旁。更木凝视着断刃,目光一瞬也无法移动,屏息良久,方才一叹,道:“这刀身并不齐备啊。”“是的。”瞬回答道:“尚缺其一,但应已不远了。”更木叹息不止。

直呼其名是不庄重的,但对于“村正”之号,应当是例外吧。略作沉吟,瞬开言问道:

“村正大人能重铸此刀吗?”

那是自然!即便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更木几乎要脱口而出了,怎能让这样的刀剑就此亡故?但……更木猛然回复镇定,也庄重的跽坐。“请回吧。”他说道,就像顽石一样坚定。

瞬沉默了片刻,但也并不惊异,道:“能否请大人再作考虑?”

“不必。”更木说道:“虽是年老眼拙,但阁下并非凡人,老夫自信未有走眼。”瞬默而不语,双手平放在膝上。更木又道:“妖刀‘村正’,想阁下也有所耳闻吧?此称乃是世人相赠。是非清浊,原本是任人论述之事,老夫亦不以为意,但若阁下凭人言而论断,也只能请君败兴而归了。身为刀匠,造化之物之于他人,将作或生或死的抉择,这是相当沉重之责,故而只当为正气之士操劳,而妖邪之物,就纵是玉碎,也绝不能屈身以事。”

白犬立起身来,但瞬伸手止住了它。

“……如此,是在下失礼,便告辞了。”

说完,向更木行过一个拜礼,便拾起翁面,默然起身。

更木傲然道:“不带走这刀吗?”

瞬欠身道:“还是留下更好。”

更木目光微闪,不经意又望向那断刃,流露出不忍,但终于毅然道:“老夫决意已定,就绝无反悔——终此一生,决不为妖邪而铸。”

“即使如此,”瞬轻作一笑,道:“刀剑也会因您听到了它的哀鸣而感觉高兴吧。”

说完,他就戴上翁面,人与白犬一并消失了,灯烛摇曳着,好像从未有人来过。

更木仍凝视着那断刃,许久,终于以袖掩面,叹息流涕道:“这真是刀匠的罪过啊。”

回到村子的时候,最后的落霞也至燃尽。

“先时感觉妖气……”那实是令人担忧,瞬又道:“但仍没能寻到路斩的缘由,所幸村里的人也都安然回来了。白夜有觉察什么吗?”白夜默了片刻,显然有些生气,便道:“时值乱世,鬼怪横生也是理所当然之事。”瞬便道:“明日为神社献舞,希望能稍作安魂吧。”

白夜扭头不语。

瞬扭转头来,轻言道:“白夜生气了吗?”

此时银月初升,苍白柔弱的模样,楚楚可怜。

他们走进神社下的墓地,晚风拂过,尚带些夕阳的微温,墓地的纸莲花便转动起来,发出柔和的声响。一个人影就站起身来,带些菖蒲叶上的水珠,被满目的纸莲花簇拥着,这样就好像立在莲花池中了。瞬就朝他走去,原来那一个也是他自己,只是目光有些散乱罢了。

墓地中的那一位伸出手来,这一位就化成许多的微光,飘飘洒洒,像是漫天的蒲公英。

灵光散去,一只白头翁旋舞起来,落在瞬伸出的手臂上。

“辛苦二位了。”瞬这样说道,又朝白夜露出笑容。

白夜终于责备道:“原本担心村子,也说好留下来的,感觉到妖刀就突然灵魂出窍,还凭依在白头之上……”

“让白夜忧心,非常抱歉。”

“不,此并非白夜之事。”

瞬就笑起来:“正巧白头飞过,想是缘分所至,也觉披着羽织的白色蒙头衣很有意思。就在此设下结界,果然即使出窍,也平安顺心地渡过了。但……对村正大人,是颇为失礼,总想做些什么来弥补。”

白夜便道:“那也不必以用性命换来的十握剑交付。”

“并非是轻易托付。”瞬回答道:“即使以我的血淬火,没有名匠的精心锻造,十握也无法恢复昔日神采。况且,是十握自己选中了村正大人,因而鸣动起来,也使村正大人能够听到,明白了十握的意思,也就毫不犹豫地托付了。”这样说着,微笑变得爽朗起来,道:“十握能长伴在村正大人这样知剑的名士身边,应该也感觉愉快吧。”

“那位刚愎又傲慢的先生吗?”

“村正大人是正直之士,正因刚正,才会宁折不曲,让人感觉如有芒刺。但这并非缺憾,应该说,还是非常高贵的品格。就正如他自言那样,他的刀剑中,也的确能感受到这样的正气:宁可贫穷,也不为邪佞之人铸剑——这样的刀匠,实在是令人尊重的名家。”

白夜仍觉无法释怀,便又道:“……但他始终还是不肯为主公铸剑。”

瞬就不说话了,仿佛在沉思。

夜幕渐临,初春的寒意就又上来,因为浮动着许多刚巧能看见光芒的微小冰晶,洁净的空气中便忽闪忽闪起来。白头翁歇息已足,就振动翅膀飞起,那么轻巧可爱的姿态,又洒着月光,就像传说中的奔月一样。

一片白羽飘落下来,瞬就伸手托住。

还十分温暖呢。

这样温暖的羽毛握在手中,心情也变得澄净,就对月吟诵起来:

“旅人如野宿,大地降寒霜。”

“愿倩长空鹤,白羽覆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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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22 06:17 | 显示全部楼层
七•僧一行



“实在是优雅的神乐之舞啊。”

“但关白君竟然流泪了。”

“那是因为……那样的舞踏,说是天钿女命附身也不为过吧。被这舞踏吸引,伴奏的笛子又很细的吹奏,曲中也有感人的颤音……”

“……但关白君不觉得奇怪吗?”

“不,我觉得非常舒心。”

“这样了不起的乐舞,观者有人欢喜有人愁,确也寻常,但……传闻说,乐师大人夜晚在墓地起舞。”

“这……也许因为——”

“舞蹈的时候,鬼都出来了,很幽怨地哭泣。”

关白吓了一跳:“当真?这样雅致的姿态,若说是鬼舞……”

“也很难说,听闻越是美丽,才越能引人执念哪。”

“世人所执,皆为空幻。”这时,二人听得人言,原来是云游的僧人,就一齐行礼。云游僧就说道:“数百年前,正是鬼怪与强盗并存的时代,罗生门左闾的一位孤女,无法忍受丧亲的悲痛而呼来了地狱的鬼。女人以为尘世皆浊,因而被鬼的美丽吸引,独自怀抱着鬼,四处流浪,任鬼夺取幼儿的躯体,最终也被鬼吸尽精魂,堕入地狱。可悲啊,因是误入迷途,方招来恶鬼,尚且执迷不悟,忘记世间万事,再也看不清是真是幻,但她所不能放手的,至始至终也只是一团血污而已。”

二人闻言,均道:“大师所言甚是。”

想一想,关白君又不忍道:“但毕竟因受到鬼的迷惑,实在是可怜的女人。”

云游僧忽然道:“这位施主认为呢?”

关白二人向身后一望,原来幕间歇息,瞬走到了台下,能舞的面具也取下来。此时天气安闲晴朗,凉风吹得人舒服,台旁种植的中国吴竹也随风很是美丽地颤动着,瞬就立在竹下,把玩着面具,人显得慵懒,大约还带些疲色。想是都听到了吧?关白立刻万分尴尬,但他的友人纪君却想,若是鬼怪,听到刚才的议论,一定怀恨在心。就偷眼望去,原来瞬手中的竟是一副修罗面。修罗面很是常见,有什么可怕的呢?但此时此地,纪君面色一下变得煞白,拖着关白的手,想躲到云游僧身后去。

猛然,白夜立起身子,雪色的毛发都竖立起来。

云游僧就说道:“白犬不祥,传闻吞食日月的狛犬也是如此。”

白夜呲起利齿,愤怒异常。

瞬伸出手,轻抚白夜背脊,白夜咕哝两声,终是吞下怒火。正巧,和琴铮铮地奏鸣起来,瞬便戴上修罗面,向后台去了。云游僧就看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竟然似曾相识……

皮鼓声振,舞踏合着拍板,踏响了神社前的廊板。奏乐也益发有力,间着如流水一般的笛音,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风吹起白的柳絮,似花还似非花,便也如樱吹雪一般。舞者随乐音舞动,就如置身云雾,隐现不明,身姿旋动,柳绵就纷纷地卷动,好像在礼拜。

看到这异景,许多人都道:“这样的舞蹈,定是鬼神附身了。”

“说起来,从前有个名为竹生的人,每年都为神社献舞,也自觉非常尊荣,及至死后,他的魂灵就留在这社前,听说……每至红叶祭时,就能听到——”

纪君已不敢正视那张鬼神一样的修罗能面了,就说道:“别说了,真叫人毛骨悚然!”

说着,就希望云游僧能给予些许安抚。但僧人只是在沉思,究竟是何处相逢过呢?这样奇异的姿容,本应过目不忘的。此时,不远处的丛林发出异响,仿佛蛇游过去一般。

僧人恍然,却又大惊失色。

——那仿佛时隔不远啊!

“这也是缘法所至吧。”他不由自语道。

黄昏褪尽之时,墓地响起铃声,清脆的,微细至极。怎生也觉这应当是非常古旧的铃了,沾满青草的味道,就在坟墓间摇荡,缓缓地摇荡,但铃声竟又在极远之处飘忽起来,分不清迷音抑或回响。虫鸣忽而停了,也许只是片刻之事,但那样的极静,连呼吸也听不见,简直就像匆匆时光忽地停滞百年,但大梦醒来,又觉那只是人间须臾一样。此时,又一声铃细细地响起,极幽的,像丝线游荡着,飘向远方。接着,那微小的铃声真正动了,仿佛凌空跳跃,一步步落在社前长着青苔的石阶上,经过朱色的鸟居时,就像生着翅膀一样飞了过去。

铃音落定,人影立在社前,站定,双手很是雅致的交叠着,织于袖口的缎带下,一对银制的铃幽幽亮着。

铃响方停,冷月就照在白的翁面上。

社前神绳上系着的咒与风铃都颤动起来。

瞬走入拜殿,衣着与日间不同,有唐草的暗纹,领口露出纱罗里衣,浅浅地晕绿着,像将初春也织入衣线一般,广袖随行飘动,比蝉翼还要轻的样子,又散出御神木的薄香,于是人也像飘在流香中了。

但也正是此时,月华隐去。

黑暗中,白衣缓行。“叮铃”,铃就这样响着,并在不见光的四壁间凄孤地回旋。

拜殿深处,粗的长绳摆动着,其下,被供奉着的断刃隐隐可见。

瞬望见那刀刃,就停住脚步,铃音微颤。

片刻之后,他取下翁面,扭身欲去。

“就打算这样离去吗?”一个声音响起来,云游僧正站在那里,写着经文的隐形法咒正渐渐烧尽。瞬移动目光,次郎正站在僧人身边,怀抱着一把断刃。

“这是为什么?”次郎说道,露出难过的神色。

瞬沉默着,铃响沉向湖水一样的黑暗,似乎正慢慢溶解。

“之前,曾在出云的村子见过一个婴儿,生着人类的面孔,却被妖魔敬畏且追逐着。”云游僧这样说道:“不想短短时日,嗷嗷婴儿竟束发成年,因人身住下恶鬼,才有这样奇异不详之事啊。”

“大师是……?”

“法号一行。”

瞬就笑说道:“原来是一行大师。”他这样说着,却看着次郎怀抱的断刃,渐渐地,眼神明亮起来。一行注意到此,就前跨一步,用法袍遮掩了次郎,拿出金刚杵和念珠说道:“带着素盏鸣尊的剑躲起来吧,次郎。”说完,口中念诵经文。梵音袅袅,拜殿就燃起明火,四壁上柱子上满贴的经咒也都放出光华来。次郎抱着断刃,挪动不了脚步,就哭着说:“为什么会这样呢?乐师大人明明是——”“这都是为了十握剑啊。”一行回答道:“那不是人类,是八歧的大蛇,只有十握剑能斩杀的可怕大蛇啊。仔细想想吧,次郎,不要因此被迷惑了。”

次郎却前行半步,说道:“不要变成鬼啊,乐师大人,不要也像左卫门哥哥那样——”

那实在是非常痛苦的啊。

“我看到……左卫门大哥回到村子了……”

这样说着,声音就变得哽咽,但次郎仍然说道:

“被人抬着,角和鬼牙都不见了,也恢复了人的模样……但还是用白的麻布蒙脸,说是非常羞愧。”

“本来同月见大哥他们一同出发,无论如何也希望拜托更木大人铸剑,但并没有顺利到达。”

“鬼奉剑而来,就很高兴地接受了,并没有什么怀疑,还千恩万谢。但拿起刀的月见大哥就变成鬼,把同伴们都杀掉了……因染上许多的血,鬼就吃掉了他……”

“‘不但没能阻止月见,没能拯救同伴,反而害怕了,只顾自己逃命,就向鬼屈服,结果自己也变成了鬼,甚至向好心前来探看的次郎举刀……’左卫门大哥这么说。 ‘活着变成鬼的人没有经历死,却也只是行尸走肉,再也无法拥有生命,即使如此,也只敢心怀愧疚,并没有什么遗憾……但最后的时刻,看到次郎活着,就能够以人的面孔安心离去……也不知被什么人拯救,真想说声感谢……’”

然后,就这样闭上眼……

还说什么……能以人的面孔死去,真是幸福啊……

这怎么能算是幸福呢?次郎落下眼泪来。

即使现在想起来,也感觉害怕……但那时左卫门大哥对次郎说“快逃”,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又看到了左卫门大哥的脸……也许,左卫门大哥那时是想保护次郎的。

可是,那样热心的左卫门大哥,也还是变成了鬼,次郎抱着头,泪水也滴落下来:

“人为什么会变成鬼呢?”

瞬目光似乎黯淡了一下。

对左卫门君也……只能如此了吧……

次郎又重复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啊,乐师大人?”

“……对不起,次郎。”瞬摇摇头,这样说道。

一行叹息起来,即使付出这样美好的心意,但大蛇始终是大蛇啊……他再度诵读起经文。

此时,铃音又幽幽响起。

于是,经文字迹慢慢消褪,一张张地飘落下来。

次郎不停地落泪,一行喊道:“快离开此处。”除此而外,也要保护十握剑啊,他没能这样说出来,这负担对于次郎这样年幼的人而言,实在是太沉重了吧。于是,他又喝令次郎逃离,并抛出了金刚杵。

但拜殿竟然起风了。

金刚杵直直飞去,风就织做天罗地网,杵触碰其上,就被紫蓝色的电光缠绕。电光四散开去,也缠上了那些尚未退去字迹的经文,好像无数的蛇。

一片片雪白的纸片飘落下来。

次郎忽然大叫一声,高擎起十握的断刃,风割在剑刃之上,就旋绕开去。为什么乐师大人会是大蛇呢?一度变成了鬼,就再也没有办法获得救赎了啊。能以人的面孔……真是幸福啊……乐师大人,您现在还是人吧?是吧?……以人的面孔……人的……次郎觉得自己真的疯了,他就这样冲过去,把十握刺进瞬的身体。瞬转过眼来,血慢慢浸染了织着唐草的白衣,颜色是那样浓丽,像盛放的雁来红。

这都是为什么啊?……

“抱歉了,次郎……”瞬这样说道。

他似乎微笑了一下,就伸出手来,想拂去次郎的泪水,但次郎放开剑,惊吓的叫着躲开了。

很大的一只蝴蝶飞过,深黑的翅膀,有狭长的凤尾,斑纹像宝石一样蓝。这蝴蝶翩跹着,就在暗夜中散出微谟的蓝色萤光。瞬的身后,纸门从墨黑中呈现出来,蝴蝶飞去,就像仆从那样,纸门随之缓缓开启。

瞬走进门内,那里没有泥土也没有水,很大的一片曼殊沙华自无中来,也没有叶,花色极浓,花瓣摇摇摆摆地伸张,曼珠沙华就绽放开去。花上沾着的白露一样的水珠滴落下来,传说,那是遗忘的三途川所溅起的浪——开在彼岸的曼殊沙华被河水沾湿,花与叶彼此遗忘,永不相见。

瞬跽坐下来,把十握的断刃放在脚边。

血不再流淌,但白的衣襟上仍然浓烈地红着,与曼殊沙华相映。

“真是……非常抱歉。”

瞬把手放在地面,做了个拜礼,纸门就慢慢阖上了。

一行是嫉恶如仇的,就把念珠打过去。风又吹动起来,竟然发着光,非常像是星河流动,但又过于细小,也许就像银制的锁链吧,挂着星光,非常美丽。念珠打在上面就不动了,咝咝作响,被青蓝的光芒缠绕起来,像蛇吗?一行忽然想,也许夏日的电光更为贴切吧。虽然降妖毫无疑问是光明之事,但似乎竟无意损毁一些美丽的物事,不由就感觉扫兴了。

蝴蝶仍很是轻盈地翩跹着,于是,浓黑中又有一重纸门移来,这就像是蝴蝶在为之闭户一般。

两重纸障后,尚能望见青色的人影,恭敬地坐着,并不显得卑微,但第三重纸门也闭上,人影也模糊起来,悄无声息地,纸门就消失了。

次郎再也站不住,忽地跪下,双手撑着地面。这时,有人走了进来。次郎抬起脸,流着眼泪说:“长老……”

长老看着一地雪白的符纸:“这是……”一行就说道:“实在很对不起。本想把十握请至安全之所,但妖魔来得太早,一行修行不足,以至这样的宝物……不知说什么好,感觉非常惭愧。”次郎说道:“不是的,长老。”说着,就匍匐着叩首道:“次郎不信一行大师,偷偷跟来,还跟大师发生争执,这才……”

长老微笑起来,就说:“晚间星星很亮,所以没有入睡,听见铃声,就过来探看,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次郎道:“但是长老——”

“次郎和一行大师都平安无事,这已经足够令人开心了。”

“但是长老!”次郎说道:“次郎把妖怪带进村子,保护大家的十握剑被夺走了啊。次郎……”他又哭泣起来:“那么好心的乐师大人……看来那么……”

长老把他搀扶起来,这样说道:“那并没有关系呢。”

一行又叹息说:“实在很是惭愧。”

“也许不是什么坏事呢。大师也看到了吧,乐师大人为神社献舞,那样的舞蹈,神明看了也会高兴。”

“但那是为夺取宝贵的十握……虽然这么说很是冒犯,恐怕连长老也不曾想那是真物吧?已经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可怕之事,唉,终究是一行保护不周……”

“请不要这样自责,就像俗语说的那样,船到桥头自然直。”长老说道:“不过……只是偶有所感吧,看到日间的神乐,不由自主就想,也许……是那位大人来了。”

一行诧异道:“……那位大人?”

寂静中,铃音传来,幽幽如诉。听到铃声,三人都走了出去,月色极好,也有些风,松枝上垂着的藤花做出细微的颤动,几片蝴蝶一样的花瓣就飘飘落下。“叮铃”,又是这样微颤的一声,并不见人,仔细望去,一对铃铛挂在鸟居之上。“这真是胆大妄为啊。”一行说道,鸟居是神界与人界交汇之门啊,竟将这样不洁的物事……

但社前的风铃也动起来,仿佛回应一般,发出清脆的声响,纷纷然紊乱着,却仍不失为美妙。

于是,不是萤虫时节,些微的星火一点点从墓地升起,越来越多,满布着,像是从天空落下的星辰。

铃音颤动,那些星火就飘荡起来,仿佛随风曼舞了。

“那是……”一行说道:“那是留在人世的鬼吧,这样迷惘的样子……”

“现在正是钟声响起的时辰吗?”

“正是那样。”

“那是迷失了道路的鬼。”长老说道:“在月光很亮的晚上,寺院钟声回响的时辰,把黄泉的铃铛挂在两世之间,说不定……是希望迷失的鬼都听到吧。”

风吹动着,墓地的纸莲都旋动起来,发出小河流水那样淙淙的声响。鸟居悬挂的铃轻响着,墓地的星火就随之散乱摇动,渐渐追寻着散发御神木芬芳的铃音而来,远远的,又升起很多的星火,忽闪地飘着。之后,就真正看到河流了,没有水,却缓缓流动。

铃响。

风撷起纸的莲花,飘过矮的坟茔,落在没有水的河上。于是,像水晶敲碎了似的,有什么飞散开去,似水,非水。荧荧星火就落于莲上,很是轻盈的样子,渐渐,褪去色彩,变得像月光那样皎洁,再没有了丝毫的怨恨。纸莲就载着这样清净的光芒,像引渡的船只,渐行渐远,渡过彼岸去。更多的纸莲随风而起,飘在河上,承载了星火样的魂灵,慢慢就化成纯白的颜色,发着光,好像无数美丽的白色长庚。

载着数之不尽的白色莲花,河流向天空升去,流向千亿繁星的银河。

天之河,地之河,于斯相汇。

“这是何等的清净啊。”

这样的感慨着,一行忽然想道,净从秽生,明从晦出。

“……实在是太失礼了。”他合起掌,念诵起经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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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22 06:17 | 显示全部楼层
八•天羽羽斩



铺满卵石的河畔,瞬静坐着,身畔流淌着清澈的河水。

曙光初现,风还有些萧萧的,那些长得很短的芦苇摆动着,上头带些晨露,像珠子似的发着光。虽然是清晨,一切竟让人感觉有些哀愁。跽坐于卵石之间,似乎有些感慨吧,瞬就把卵石一粒粒堆起来。因为不知要作出什么模样,他堆得很慢,又很是仔细,渐渐地,卵石堆成了塔,一座又一座的排列着。

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塔……

他这样想着,眼泪就落下来,为什么突然就流泪了呢?

白夜说道:“主公。”

是伤口的关系吗?应当不是。一想到伤口,却后悔起来,虽然妖族不当轻易进入清净之地,但若要闯入,神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早知主公会受伤的话,就算被神佛惩罚,也……但主公反而觉得抱歉,这让白夜感到迷惑——无论怎样贴近人类,就算口吐人言,也有太多不能明白的了。这样的迷惑,白夜也并不特别希望了解,只是一味地担心,就问道:“伤势尚未复原吗?”但这样问了,它又朦朦胧胧觉得不应该打搅,非常失礼。

“已经平复如初了。”瞬回答道。

“但总还有些疼痛吧?不然主公……”

瞬就微笑起来:“并非如此,因为看到朝露很是美丽,就不由感叹它转瞬即逝,觉得很是可惜。”忽而若有所思,又道:“但即使如此,这样闪闪发光的样子,也许因为朝露非常快乐吧。”

说着,他就站起身来,沿着湿润的河岸行走。

白夜又想起更木,忍不住道:“总觉非常奇怪,那位更木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呢?”它这样说着,就想连次郎都刺伤主公,何况是素无善意的更木呢?就不禁以恶意来揣度,更是担心:也许是阴谋呢?但是……听闻吞天大哥又吃了许多的人……这样的事,主公没法袖手旁观吧,若是没有十握……

“也不奇怪哪,更木大师是那样地爱惜刀剑,即使不愿为我锻造,也一定不忍置之不理吧。”但大师能改变心意,怎么说呢,忽然就感觉非常感动。

“但是……过去这许多日子了呢……”

“更木大师是言出必行之士。既已做出承诺,便定会达成。”

此时正听到声响,唤道:

“乐师大人!”

瞬闻言立住,这原本是愉快之事,但似乎就有些不能置信了。

来人赶来,解下用敬神的布包着的刀剑,恭敬奉上,说道:“更木大人嘱咐过,无论如何,一定要交托给乐师大人。”

瞬便拜而受剑,说道:“实在非常感谢。”

来人又说道:“此是更木大人手书,伏乞乐师大人一观。”他这样客气地交托了书剑,就告辞了。

瞬拿起原信,看到封口处的墨迹有被水冲淡的痕迹,心情很是繁复,就展开手书:

“……与一行大师促膝,有茅塞顿开之感,也觉很是惭愧。”

“……就这样托人转书,确实甚为不恭。”

“但左思右想,终于还是珍惜颜面,无法正对乐师大人。古人说,若诚心谢罪,就当被发覆面,不着鞋履,便以这样的姿态手书,藉此聊表歉意。如若获取到些微的谅解,那于老朽,将是惊喜之事了。”

“半生铸剑,始闻剑语,于刀匠而言,技艺已可谓登峰造极,真正是令人愉悦的事情啊。也因此受到尊崇,获取了‘村正’的敬称,屈指算来,一生最为志得意满的时刻,便是那时了吧。但竟然骄傲起来,也因而多次受到先代‘村正’的责备,都不以为然,以为虽是先代,终已老了,遇事不明也殊不称奇。”

“……艺精而见妒,本为世之常事,‘妖刀’之谈,先代也只做流言蜚语,一笑了之。”

“……先代也劝说,正是技艺精湛,才愈须谦逊,否则就止步不前了。但良药苦口,就私以为先代偏袒,因而非常不快。”

“……现在想来,被剥夺了尊敬的称谓,也不见容于刀匠之间,并非因‘妖刀’的流言,而因骄傲自大受到责备,也是应得的惩罚吧。本当就此引以为戒,却误解了先代的殷殷教诲,更不知悔悟,反而郁郁起来,自以为因才见妒,就从此自怜自艾,也因而变得刚愎。”

“伊势的刀匠,都以‘村正’为荣,正如伊势的刀剑,无过于‘村正’。”

“试问世间,谁能比老夫造出更加锐利的刀剑呢?每每自问,就自答说,当然没有。”

“那么,如此炫目的刀剑,为什么竟配不上‘村正’之名呢?”

“而那些庸俗的刀剑,竟也冠以了尊贵的名号,这实在是大不敬。”

“于是就异常愤怒起来,固执地在刀剑上刻下老朽的名姓,也特意刻下被剥夺了的‘村正’铭刻,也自以为是对刀剑的尊重。从此,就听见刀剑悲鸣了,也不假思索,就想,刀剑是多么悲哀啊。”

“的确如此,刀剑是身不由己之物,只能随其主定下运命,或名扬天下,或默默无闻。”

“宝刀也如儿郎一般,希望着能有用武之地吧。再怎么被供奉,刀剑藏于匣中,挂在壁上,也会夜夜鸣动,因是不甘寂寞啊。但就有这样的刀剑,被世人误解、猜忌,不但不得赏识,竟谓以‘妖刀’,终身只能藏匿于暗阁。对刀剑而言,那是比死还要悲惨的命运。”

“……这样的痛楚,乐师大人应是最能感同身受的吧。”

“……暗夜每闻剑鸣,不由揪心裂肺,长吁短叹:唉,举世是多么不明啊,竟以为这样的宝刀是妖物。也因而更加哀怨,全然无法排解了。”

“……但太过执着,在佛家而言,并非是妙事吧。”

“而今仔细想来,这样的局面,竟也是老朽一手造成的。”

“世人忌惮的话,不用这样的刀铭不就好了吗?”

“村正之号,于老夫而言,的确是非常荣幸之事,但世人既然忌惮,恶名一人担当即可,何必非要铭刻下来呢?至此才觉,刻下‘村正’的刀铭,并非纯是为刀须有名,竟然是藉此发泄胸中的怨恨,但刀剑何辜?这等心意,是何等可鄙啊。”

“自谓知剑,亦因而为傲,感知到刀剑的痛苦,却不能为其排解,反而执着于自身名誉,让它们徒劳地埋没于暗室。”

“这非但是愚行,对刀匠而言,实在是无法谅解的最大的罪孽。”

“……由此,抹去了所有刀铭,心情非常畅快,至此才能重启剑炉。”

“乐师大人所托,一行大师也再三拜托。”

“……尽心地锻造,但终究是诚惶诚恐的,微末的技艺,怎能承担重铸这样辉煌刀剑的重担呢?由是非常后悔,若是这许多年未有因执着而荒废技艺,应当能更上层楼。但锻造起来,又禁不住感觉快乐,始觉忘记了身为刀匠,尽其本分才是人生至乐。竟然为了微不足道的名誉,放弃这样的快乐,这是多么愚昧啊,不由掩面太息。怀着这样的悔恨与快乐,重铸此剑,希望能还其当年辉煌万一吧。”

“……乐师大人送来的酒与血,不敢怠慢,也俱用于淬火了。”

“及至剑成,亦不敢为之命名。虽以村正为荣,但相比十握,就显得卑微了。何况半生愚钝,令宝刀蒙尘,这样骄傲狂妄的人,又怎能以己之名命名这样伟大的刀剑呢?”

“深思量,终于了悟,还有什么比其本名更为尊贵?”

“拜书奉刀,君慎用之,勿负其名:”

“因位尊而名与‘天’齐,因斩八歧而颂号羽羽之斩,剑长十握,名——天羽羽斩。”

信纸落上水,是下雨了吗?

瞬拿起了翁面,有什么碎裂的声音,与刀剑共鸣着,翁面慢慢裂开。

风似乎化为了黑色,天空的那一边也阴暗下来,云块变得厚重,但又弥漫开来,倒像是泼墨一般。

那样不详的气息,是吞天大哥吗?白夜想道,的确……不,不止吞天大哥……它也惊惧起来,连吞天大哥也在畏惧,因而在天的那边咆哮着,这是比食日之吞天更加强大……更为不详的……

——真正的妖魔

云雾随风漫卷起来,如血腥红着,接着就比夜还要黑暗了。太阳被黑雾慢慢隐去,偶尔露出一隅,就像翁的能面那样白。待到阳光全然隐去,云块就变得奇异,那是怎样可怕的形态啊!就好像……有八个头颅,八条尾巴,身躯横过八座山峰,越过八条山谷……被风卷起的黑雾,像溃烂的血泼洒在山川草木之上。

瞬扬起手,碎裂的翁面就化成灰,化成雪。

“雪飘时未定,雨降无时停。”

“既似雪飘时未定,又如雨降无时停。”

他这样吟诵着,忽然微笑起来——我的时刻也快到了呢。

“主公?”

“抱歉做出这样任性的要求,白夜可以……让我独自一人吗?……”

“主公……还要与吞天大哥战斗吗?”

“……嗯。”

“那么,白夜便告辞了……”

它这样说着,就化为巨大的妖犬,踏着云雾,升向天空去。

实在非常抱歉,但……我的另一副面孔,不希望白夜见到。

主公会如此说,是因为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吧?无论如何,白夜无法让这样的主公还独自负担与吞天大哥的战斗。需要面对亲生的兄弟,白夜也感觉到痛苦,但为此决断,亦无遗憾,想来因白夜至始至终也只是区区妖犬的缘故吧。妖犬并不懂得太多,没有亲情,也不懂得仁慈,说来苦恼与负罪这样的感情,其实也是主公教导白夜的呢。妖犬生而明者,唯此一事:当其落难,饥寒交迫之时,若有人以衣为它温暖,以食为它果腹,再尊贵自傲的妖犬也会低下头颅,像鬼那样结草,像黄雀那样衔环,妖犬就是如此生物。身而为妖,并无太多的生生世世,只此一生,一世相报,若能如此,白夜以此为傲,九死而不悔。

瞬仰起头,头发垂下来,就好像被漫天的乌云浸染,慢慢变得浓黑,浓得化不开。

黑云压顶,像是他投向天空的影子,八首八尾,被雨云簇拥着。

“白夜……”他口中喃喃着。

他极其艰难地抬手,指向云天。

一道电光撕裂了乌云,天地便全暗了,电闪雷鸣,地动山摇,接着,雨就落下来,仿佛力可穿石。

有人说,那时,看到一道白光穿透云层,像宝剑那样锐利。

人们就不以为然地说,那只是一道落地的闪电而已。

但那之后就只剩下雨了。

一连落了很多天。

天与地都漆黑一团,再也寻不见清浊分明的界限。这样的景象实在不祥,人们都感觉惊惧,因而僧侣们颂了经文,武士也频频鸣弦。天象却没有一点好转的样子,层云密布,遮天蔽日,暴雨倾盆如注,狂风横夜肆行,许多的老树被连根拔起,野地里的坟上草也呜呜的哭诉。人们就哀叹起来,连地府的鬼也被惊扰了吧。于是,有人说,鬼都出来了,在雨里隐隐的走动,因为被淋湿,也感觉冷了,就随着雨声说,具伞来吧,送衣来吧。也有人说,鬼母与儿女走散了,非常悲哀的寻告着,逢人就问,见我子否?见我母否?又有插着葵叶的女子,头发披散着,行哭着,问,郎在哪里?……

这样大家都害怕了,因而彼此相告,便说,何必这样相互恐吓呢?河上的千鸟离散了,四处悲戚的鸣叫,因为雨声嘈杂,彼此不相闻。听来很是可怜,但毕竟不是鬼。

小河畔。

长老撑着一把油竹伞,轻轻举到蹲在河畔的孩子头顶。

次郎抬起头,面上湿漉漉的,分不清雨水泪水。

“……长老。”

“原来是次郎。”长老说道:“这样晦暗的天气,在此很是危险。”

次郎低下头,并不言语。

长老就望向小河,许多片竹叶正在浅水边上打转,而次郎手中也正攥着竹叶,有青,有黄。

“祖母说过,拿着竹叶对河神许愿,之后,如果让竹叶飘到连船也飘不到的远方,那愿望就能实现……”这样说着,又感觉难过。“次郎在此许愿已经很多天,但让竹叶飘到远方果然是件难事。”

长老微笑起来:“冒着这样的雨,次郎一定有非常虔诚的愿望。”

“……”次郎脸上泛红,沉默很久,这样问道:“乐师大人……真的在天上吗?”

长老没有回话,次郎又自顾地说起来,显得非常着急:

“但是……已经七日七夜了。”

“前些日的天空,云块那么厚,也非常可怕,像是八歧的大蛇,又像吞日的天狗,那样的景象……人们都说,照此下去,这个世界要毁灭了。”

“……听闻在很远的村子外,有人看到天空抛下一只妖犬,有山那样大,但竟然还没有结束呢。”

“究竟是什么样的妖怪啊?”

“……”

说了这么多,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抓着长老的衣襟:“我……刺伤了乐师大人,伤势真的不要紧吗?”

长老抚摸着次郎的头发,令他平静下来,之后,牵起他的手,开始向村子走去。

“……次郎,你知道村子的十握从何而来吗?”

“虽然是个十分久远的故事,传到后来,几乎没有人相信了。其实啊,最初的时候,村子的神社并没有供奉十握。后来,一位武士来到这里,浑身是伤,握着这样一把断刃。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武士就拿出这断刃,很是郑重地托付。那真是位好人,强壮又温柔,村子的人这么说。即使没有人相信,但死在异乡也很凄苦,就为他立起灵碑安魂,也把他的刀供奉起来。”

“临终前,武士讲述了这样的话:”

“‘若那位大人到来,就奉剑相迎。’”

“相传,素鸣盏尊斩八歧于出云。但大蛇虽死,却非常狠毒地怨恨着。”

“这怨恨无法化解,布下雷霆,落下血雨,污染了的河川都泛滥起来,四处散布瘟疫,人们因而生活在不安中。被大蛇叫出的鬼就凭依在人们的恐惧里,依次将人们诅咒致死。这样深刻的怨恨,唯有天照大御神亲身佩戴过的八尺琼勾玉才能镇压吧。因而,就把大蛇的魂魄,连同怨恨一齐封印在八尺琼勾玉内。”

“但即使是八尺琼勾玉,也无法永远一尘不染。”

“被镇压了的大蛇的怨恨,却是与日俱增。”

“终有一日,当八尺琼勾玉也无法平息这怨恨,大蛇就会从勾玉中再度复生。”

听到此处,次郎伤心地问道:“难道连神明也无法消灭吗?”

“也有神明也无法消灭的妖魔啊,就像住在人心的鬼。”

“怨恨因心而生,也只能因心而解吧。”

“人类因其心而瞬息万变,可为鬼,亦可为佛。”

“因而,在千年的流转中,神明也在寻找这样的人:灵魂跟勾玉一样洁白,心灵像八咫镜一样光明,即使住下大蛇的怨毒,也无尘无埃,无浊无垢。”

“神明把因斩蛇而折断的十握剑交由三位武士保护。”

“若是身死,就交托于子,子死,就托付于孙,子子孙孙的持续下去吧——武士们这样说。”

“神明与他们立约,终有一日,那位大人会伴着大蛇的血雨降生,为化解大蛇戾气而来。”

“身为大蛇,而非大蛇。”

“躯体寄着恶鬼,内心住着菩萨。”

“届时,就把天神的十握交给他。”

“要像亲人一样呵护他,爱惜他,不因妖魔而嫌弃,不由异像而猜忌,即使被世人误会,即使遭受非议,即使堕入地狱,也能始终如一守护着他,令他心意坚强,有如磐石。”

“直至运命降临,再度重回斩蛇之时。”

“……就这样,随大蛇而消逝,也没有丝毫的遗憾。”

“纵随血雨降临,亦能涤净污秽,不着尘埃的随神风归去。”

“唯此,才能化解那怨恨。”

但……千年的光阴啊……

长老叹息道,就仰望天空,黑云密布,不祥的翻滚着,仿佛要将天地吞噬。风仍肆行不止,摧枯拉朽一般的撕裂着云团,黑云泼溅开去,四处飞溅,空气中就散布下奇异的气息,血与水交溶的气息。

“那么,他找到他的武士了吗?”次郎这样问。

“很难说哪,”长老回答道:“世事短暂,只争朝夕,千年不变的承诺……也许连神也无法兑现吧……”

一老一少就都沉默了。

此时,他们听到雷声,从天的那一边响起,好像是遥远的回应。

次郎说道:“啊,竹叶飘起来了。”

他伸手遥指,河水卷起浪涛,无数的青竹叶在浪涛中沉浮着,顺着江心飘走。

次郎追上前去,雨水把他淋到透湿。

竹叶越飘越远,直到看不见了。

别停下来啊,次郎就对着竹叶喊,要一直飘,一直的飘,飘到连船也飘不到的远方去。

长老伫立着,伸出手去,手臂泼满了雨水,这样狂暴的雨,竟然如此清澈,难以言喻的洁净着。

听闻,远方的海上,乌云把大海也染黑。就有人害怕起来,这样污秽的颜色,海龙王也会发怒的。果然,黑沉沉的大海剧烈翻滚,恶浪滔天。这是不祥的海啸啊——就做了祈福的法会,也丝毫不见起色。直至后来,连雷霆也响动起来,震天裂地一般,裹挟天火降下,人们就哀叹道,难道神明遗弃她的子民了吗?

但大海竟明亮起来,初时一点,两点,像燃起的蜡烛,渐渐连起,就明晃晃的一片,把天空也照亮了。

大海被天火烧着了吗?人们都说道。

也许吧,老人说,但看来更像是不知火啊。

在海上死去的人,就会化成这个形态,飘着,沿来时的路途,不远万里的归家而去。

但海上的不知火,不总是哭泣着的吗?这样明媚闪动着的样子,好像在舞蹈啊。

人们就说,正因为思念着家乡,流着眼泪的飘流着,才阻拦这噬人的恶浪吧。即使被浪打得更远,也希望远方的亲人安好,真是善心的不知火啊。

雨,悄然淡去了。

清晨的时候,云收雨住,早起的船夫在海上见着一片青竹叶。

是什么人许下的愿望吧?船夫这样说。

竹叶仍飘着,船夫就停住渔船,这样,竹叶就能飘得比船还要远了。此时,他看到竹叶上闪动着的光,像火焰那样明灭闪动着。海上怎么会有火呢?船夫就想,是了,那就是不知火。这样明丽的样子……因为收到青竹叶捎寄的思念,不知火也感觉愉悦吧。

望你早日见到亲人——

——他就为之祈祷起来。

太阳拨开朝雾,光明洒下,那么温和明媚,暴雨过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呢。

一切都会好起来了。这样想着,船夫就欢喜起来。

再望去,被竹叶载着的不知火已经消失在浪涛中。

那已经是最后的不知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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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22 06:17 | 显示全部楼层
尾声•雪



“然后——”

“仿佛在顷刻之间吧,弟弟成长起来。”

“弟弟向神佛祈求,希望拯救哥哥。神佛应允了。”

“弟弟在神佛之前立约,作为救赎,逃出地狱的妖魔,弟弟会将它们悉数带回地狱。有一匹,杀一匹,有一千,杀一千,待到妖魔全部回到地狱之时,哥哥就能重新回到光明的世界。”

“于是,弟弟辞别长眠的哥哥,离开了地狱。”

“在此之后,究竟过了多久,连哥哥也不知道了,也许是很多很多年之后。”

“当哥哥醒来时,身边有许多的坟茔。”

“每一座坟茔都刻写着名字,读来不似人类。”

“听闻之前,曾有这样一个人,于地狱向神佛立愿除妖。但他又这样说,即使是罪大恶极的妖魔,若死去无法覆土,也会非常可怜吧。于是,他就挖下坟茔,埋葬那些谁都憎恶的妖魔。”

“除妖之人,为妖魔造坟,这实在是非常可笑的事情。”

“但他竟然持续下来。”

“一面双手沾满妖怪之血,一面用泥土封起妖怪的尸体,坟茔一座连着一座,直到一眼望不到边。”

“哥哥走过妖怪的坟茔,念诵着坟茔上的名字。”

“都是非常凶恶的妖魔呢。”

“‘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哥哥数到这里,名字就断了,第九百九十九座坟茔上刻写着一个名字:‘吞天’——那是多么巨大的坟墓啊,一定是一匹了不得的妖魔。”

“与之相比,第一千座坟茔就小的可怜了,封着青土,也没有名字。”

“一只白犬卧在那里。”

“最后的坟茔,是除妖者为自身所掘,运命有如朝露,刹那生灭,因此,神佛用短暂的一瞬为他命名。”

“于是,哥哥就为这座小小的坟茔上写下逝者之名。”

“哥哥问:‘这样短暂的生命,他留有什么遗憾吗?’”

“‘不,’白犬答言:‘他是含笑而逝。’”

老人这样讲述着,白雪降下,老人便微笑起来:“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早呢。”

连梅花也开了,暗香着,闻香不见梅。

梅香深处,盲眼的琵琶道人低声吟唱:

“万事皆由命,此心总听天。”

“今朝离别后,慎莫动哀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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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和歌选自《古今和歌集》《万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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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小宇宙 +450 收起 理由
弃天帝 + 450 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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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22 06:19 | 显示全部楼层
旧文了,瞬主,伪和风……
那啥……和歌神马的……其实我不太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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