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医院就是这样一个充满矛盾的地方。生于死之间,常常仅隔一墙。
很难用一、两个简单的词汇将自己所处的环境形容清楚。例如空气里,被塞满长时间都不可能散尽的消毒水气。例如走廊里,永远保持着不和谐但又因畏惧而微妙存在的安静。例如人脸上,被硬性附上一种也许是雾的东西,模糊了神色。例如一些构造不是很复杂的机器,仅因为拥有着一个像“心跳仪”这样光冕堂皇的名称,普通的一声长鸣,背后的哭声也许歇斯底里。
就是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染缸。
一些些色彩缤纷的事物,一个个生命力鲜活的个体。在走到简单狭长的楼梯转角处之前,很偶然却又不可避免的触动起无形中布好的开关,或者是交织繁密的线。结果永远都是随机,随机到你可能看到各种各样正在上演的黑白胶片。
比如重病区里永远化不开的沉重空气。
比如待产房里喜悦与痛苦编织成的复杂乐曲。
比如手术室里刚刚溅出的鲜血或者缝合完毕的线。
比如、医疗废弃柜里,也许静静的躺着仍有余温的器官或者才卸下不久的断臂残肢。
那么转角处等待着的,是喜剧人间还是悲惨世界?
一个个真实到不真实的事实。一层一层,一圈一圈,一点一点的把人环起,直至打磨的足够光滑,足以融入任何事物的缝隙。直至任何具有戏剧色彩的情景,在眼前被缓缓拉长变为平静。那些呐喊般的声响,在化为振翅的小虫飞到耳边之前,泯灭了痕迹。
一杆不带有任何色彩的笔,却偏能一遍遍的让周遭一切尽染苍白。
尽管走廊的窗外阳光明媚。万里之上依旧压满着厚铅般的云朵与滚动的雷。
我们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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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相信最刻骨铭心的寒冷不是任何外界事物所能给予的。
仿如那一年的开始。
冰冻三尺。
呵气成霜。
大片大片的白雪从全身108处骨骼中源源不断的生长。
第一回 启
透亮的精致。五个字,一个标点。倘若不是置身童话世界,对形色匆匆的米罗来讲,很可能认为自己又掉进了时间的大漩涡,一个来回,到了初抵京都的那年冬天。那些曾经无数次在旅游宣传片中看到过的古老砖木结构建筑,那些面部涂满白色脂粉永远演绎悲惨命运的艺妓,那些冒着香浓热气的绿茶和传统至极的日式料理,那些刚刚经历过新年祭,和服与过渡喜悦都没来得及褪下的路人甲与路人乙。全部的全部,被毫无保留的包裹上一层细致的白,静静的,向身后无限的空间里飞速逃逸。
从地图上看过去,它是一个黑点上的万分之一。
从一千米的高空俯视下去,它是几条灰线不经意交织过的一个点。
从脚边的土地开始,视线上抬,它永远是一座白雪色的巨楼,或者,用象牙塔比喻更为恰当的建筑,表面上涂满了与外界隔离的绝缘液体。
就是这样的形容,圣伊特大学附属医院,希日合资,院龄37年。坐落于京都中心区域。拥有全日本实力第二强大的医疗团队,无论设备、师资,还是后备生源,与排名第一的东大附属相比,都大有反超摘冠之势。
于是松懈这个词,只能作为翘班未果的无聊笑话,或者,曾经用过多年的破旧字典里一个简单美好的摆设。即使是飘雪的新年伊始,门诊部的一排排长椅上依旧坐着不多不少的病患,耐心或者焦急的等待着医师的诊治。比起往年同期,除了几例烟花错误燃放造成的灼伤事件,还没有任何一起突发病例惊动急诊处的电铃。如此清晨,仍未被打破的安宁足以让早班护士的脸上,露出一种也许是欣慰的表情。
停好车后,从人来人往的大厅中间穿过去,放弃医护人员的专用电梯,而选择与病患或者病患家属挤在同一个狭小空间里,仿佛已成了习惯。那些摆放在大厅中间最醒目位置上的布告栏,用沉默却类似张扬的方式,展示着一向做事高调的史昂院长上任至今的优秀业绩。同样醒目的还有医师名单栏。如果仔细看过,也许会发现那个将西服内衬衫换成T恤,领带送垮垮挂在颈项处的年轻医师,正挂着招牌微笑同自己挤在一个可上可下的狭小空间里,甚至会和自己在停在同一个楼层的地方走下来。
“米罗医师,早安。”走廊里几个刚从护校毕业的实习生,向刚下电梯的人打招呼。
“哦,早安,我亲爱的小姐们今天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年轻的护士在米罗过于热情洋溢的微笑注视下,表情显得不是那么自然。正确来说,是脸颊泛起了红晕。
“米罗医师,请你多少注意一下场合和自己的言语。”一抬头,正看到身着护士长服走过来的红发女子。“哦呀,失敬失敬,这不是我亲爱的兄弟的得力助手——魔玲小姐么?怎么样,骨科的情况还好吧?”
“很好。如果你们麻醉科很清闲的话,就麻烦你把时间多放在学术研究和论文上面,而不是动不动就出来串门。”女子提高了语气,“艾欧利亚医师在这个时候早就完成会诊,着手为下午的手术进行准备和术前会议了。况且新年期间本来就缺人手,加上天气不好,骨科和普外一直处于忙碌阶段,还希望你可以理解。”
“啊,理解啊理解。话说你怎么还没过门就这么帮着某人说话了,果然……”
“果然什么呢?米罗医师。”
“啊?啊没什么果然,我果然在自言自语麽。”米罗笑笑,把手举在半空做投降状,“本大帅哥可不想被女人的眼神杀死英年早逝,况且这样的死因从医学角度来讲是不成立的。”
“贫嘴。”魔玲的语气明显的缓和了下来,“又来普外找卡妙了?他早晨有刀,你去办公室等等看吧,手术室那边可能刚结束。”
“哦,thank you!”刚往前走了两步的人像是想到了什么,停住、转身问道,“这个时间结束的不都是一些小手术麽,怎么还用的着卡妙动手?”
“没办法,新年假期和一些学术研讨会的时间都凑在一起,剩下的人本来就不多,估计加上实习生,能用的全都用了。”
“搞什么俄,亚历士这个主任当的连人员分配都不会了?”明显的抱怨语气。
“你小声点。普外的人事一向复杂,详细的情况你还是问卡妙吧。”魔玲皱皱眉,转身向骨科的方向走去。至于身后的米罗,脸上被刷了一层不知名的色彩,暂且也称之为复杂吧。
也许是这样呢。
——你小声点
——普外的人事一向复杂
很多很多事物,存在于不同但是平行的空间里。
很偶然的机会,它们很可能会撞在一起。
比如刚刚自己无心说过的话,也许会在不知名的情况下被某个空间里的介质吸收,然后在一个你不会料想到的时间段镜头重现。只是这种介质很特殊,常常是几个人畜无害的词语组合,被它收藏再释放出来之后,很可能已经重组为一把带了毒的匕首,狠狠的向自己掷去。
特别是在不仅要求学术知识和经验,同时塞满了权势与金钱欲望的深潭里。纵横交错的水草与触手随时都有可能向你伸去。也许并不能准确预知危险降临的时段,但可以肯定的是,一旦被这些藏匿在平静表面下的事物缠上,你休想还能好好的浮在水面上呼吸。
所以我才讨厌外科的。很讨厌很讨厌。
可是你们偏偏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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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被消毒水气浸泡的走廊,没有一点声响。
那么自己很容易就能听见周围的声音。
那么很容易将自己的声音向周围传递过去。
“只是我们在同一个环境逗留久了,自然也不会再介意这些。”
是这样的吧。
“那么你能告诉我你在别人的办公室外讨厌些什么呢?麻醉科的米罗医师。”
就是这样简单的几句话,不带修饰,已经足够了。转过身去看到的是还未褪下手术衣的卡妙,石青色长发和消瘦的脸,一起被炽光灯涂了层惨白。眼眶下的狭长阴影,很不自然的揉进了一种叫疲惫的物质在里面,扩大了面积。
“熊猫,我讨厌熊猫。”米罗耸耸肩,随即又为这个勉强的理由上加了一个更勉强的理由,“你就当我文艺青年,愤世嫉俗无病呻吟算了。”
“我才下了一台阑尾切除手术。”卡妙说完,自顾自的向堆满文件的办公桌走去。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没事不要来打扰你。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给我一点时间安静。
“没什么,我就路过,顺便过来看看你。”米罗嘴角挑了挑,不知道是笑给谁看。“我好好研究,天天麻醉去了。”
“哦,还有,”刚要开门出去的米罗转过身,对着已经开始看文件的卡妙问到,“你们普外的人事安排……”
话还没说完,办公室的门被人突然推开,走廊上的消毒水气混合着腥涩硬生生的闯了进来,直冲鼻腔。
“卡妙医师,三号手术室紧急情况,请立刻支援。”
好像也不用说什么了。石青色长发的男子早随那名护士离开,快步从米罗身边走过去的时候,目无斜视。
可是我看到了。你眼下的狭长黑暗,分明又加深了。
话说刚才为了什么才来普外的?只是说说话吧。
除了说话,好像真的也没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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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小姐,请问三号手术室正在进行的是什么手术?”
“请稍等一下,”总台的护士简单翻了下登记,“是胆囊结石取出手术,主刀的是冰河医师。”
“冰河?你指的是刚从医科毕业的那个实习医师,卡妙医师的学生麽?”
“没错,就是他。”年轻的护士合上登记簿,用一种接近美好的神态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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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很多事情在我们得知之前,早就安排好了结局。
其实很多结局在我们看到之前,还可以作出改变。
其实很多改变在我们下定决意之前,已经朝着不一样的方向漂离。
其实很多漂离的开始只是一个圆点,是我们的犹豫,给了它们时间逃逸。
其实很多弥补,那么的努力,只是为了表盘几圈之上一个画错了的痕迹。
比如在手术刀落下之前已经预料到了结果,但还是毫不犹豫的划了下去,给鲜血一些可以逃离体内的空隙。
其实,很多事情都是徒劳。
而白塔里的人,在面对那些伪装成美好的徒劳时,有长长长的一段时间里,依旧没有办法产生任何抗体。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