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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文原创] SIXTH SE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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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29 04: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

“加隆,”撒加对着镜子一丝不苟的整理着衬衣洁白的领子——加隆横在沙发上,慵懒的横了撒加一眼,有气无力的哼了一声——撒加用惯有的平淡语调说:“早饭在桌上,已经热好了。”

加隆最看不惯撒加梳理仪容的形象了——还是老样子,恨不得把衣领捋出钻石来,T恤衫不是很好吗?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却非要把自己搞得跟个大叔一样,虽然……加隆颓丧的想——不知不觉中,现在的小孩已经很习惯的看着加隆喊“叔叔”了,二十八,说老也不老,说稀罕也不希罕,钻石王老五一个。

“加隆,”撒加终于完成每日必修的衬衣整理工作,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朝里面望了一眼,然后关上里门:“我上班去了。”

我上班去了——下半句呢?加隆愤怒的想,应该就是今天你就继续给我乖乖的看家吧?!——太过分了,我好歹是个大男人,居然关了我整整两年,我要自由!自由!!自由!!!

撒加完全无视加隆快要喷火的愤怒,径直的走到大门口,取下黑色的西服,搭在手腕上,冷漠的穿鞋,仍旧是那种波澜不兴的语调:“我今天要去史昂老师那里取你的检查结果……”

“我没病!”加隆愤怒的敲着额头:“撒加你这个白痴,我——”

“砰!!!”关门的声音,然后是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转,踩着水泥阶梯下楼的声音——撒加式的有条不紊。

“混蛋!!!”加隆现在不冲着那扇防盗门发脾气了,两年的经验告诉他,即使锻炼有成,富含神经末梢的肉脚趾决不可能跟合金防盗门抗衡,而且,气出“病”也没人替——史昂跟童虎那两个老头子一定会在自己的病历上加上一大堆专业词汇,自己的囚居生活更是遥遥无期了。他像一头发疯的老虎绕着客厅转了足足五十转,终于无奈的停下来,子弹一样的射在沙发上,紧紧的抓着沙发垫子——我没病,我真的没病,我自己的身体我比谁都清楚,为什么?为什么撒加你就是不肯相信我?!

绝望的看着那扇门,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又绝望的看看敞开的落地式窗户,窗户外是阳台,不宽,学弟阿布罗迪送的几盆花都摆在那里,一只有黑色条纹的蜜蜂正在火红的花间振动着翅膀,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踱到阳台,左顾右盼——七楼,加隆咽了口唾沫——七楼啊……一闭眼,一横心,大学时期好歹我加隆也是登山社的会员,有名有姓的山峰我也登过顶,何况这区区七楼?利落的把一条长绳系在阳台外的钩子上,扯一扯,够长吗?不管了,我受不了了,撒加,要是我死了,这可全是你害的——冷哼一声,顺着绳子就攀了下去,虽说三天不摸手艺生,还好,好歹还没把老本给吃掉。

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有人从七楼像一只青蛙一样沿着墙一跳一跳的跳下来,警察“叔叔”会怎么看?加隆得意的想——嘿嘿,肯定是加一副手铐,然后通知家属来领人了,倒想看一看撒加赶过来的时候那张脸扭曲的样子……

车水马龙……

车水马龙…………

车水马龙………………

形只影单的加隆郁闷的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好歹我也是一代少女杀手,这么自毁形象的爬墙,没有功劳有苦劳,给点掌声好不好?

不过……——加隆窃笑半晌——不管怎样,总算是出来了,万岁!

水蓝色的天空仿佛洗过一般,浮云一缕缕的飘,心情舒畅的时候,阳光总是特别的灿烂,洗得翠色的草坪别样的碧。



地铁已经两三次呼啸而过,加隆默默的注视着站牌——桑克托瑞娅综合医院,颀长的手指不经意的在上面滑过,恍惚间,仿佛看到炫目的灯光,手术台前,众人的眼角露出会心的笑意,医师做好收尾工作,叮嘱助理护士:“请注意好病人手术后的状态和变化。”“辛苦了,”一直在一旁审视的老教授走过来:“手术很精彩。”主刀医师海蓝色的眼角溢出一个顽皮的笑:“谢谢。”——那是……加隆一拳捶在站牌上那一行字上——真正成为合格医师的那一天,第一次独自主刀的手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而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又一辆地铁停下,车门哗啦一声开启——去桑克托瑞娅综合医院,加隆自嘲的干笑了一声,抛不开的羁绊,明明已经结束了,一切都……还在执念些什么?明明……加隆攥紧拳头,走到车门前——去……桑克托瑞娅综合医院……

伸手去摸衣袋——不是吧?一分钱都没带?加隆翻翻衣袋,又窘迫的翻翻裤袋——难道要爬回去取钱?天,七楼……

“两位。”几个硬币从一只白皙的手滑落,来人一身笔挺的学生服,宝蓝色的短发微微的打着大波浪卷,脸色很白净——这种白净令他看起来很有北欧贵族的气质,虽然他的书包立刻暴露这种印象是一种错觉。少年大约十四五岁,纤细美丽宛若女子,五官端丽大方,绝不是坠入茫茫人海就会遍寻不见的人。少年的瞳仁很特别,是一种鲜艳的红,颜色非常妖娆,然而透出来的沉静却是水一样的清澈,仿佛打磨过的琥珀——他朝加隆有礼貌的点一点头,于是,加隆大摇大摆的上了地铁。

加隆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尾随而去,或许说是那种缠绕自己整整两年的束缚,直觉,抑或是错觉,走在前面的年轻人从某种气质上——很像一个人。

沙滩的颜色是金色的,中午的阳光下,黑色的影子缩成迷你版,徜徉在足下。海就在一片阳光下翻滚着波浪,迎着光望去,白色的海鸥仿佛被光染成了黯影,只有清脆的鸣唱点缀着那一片波涛的澎湃。

面前是一排筒子楼,比较古旧了,在加隆看来有些像是危楼,不远处,拆迁机器的轰鸣声几乎能从浪涛的声音中分辨出来了,年轻人在其中一栋前面停了下来:“我不记得有要你还钱。”

加隆把衣袋翻个底朝天——不好意思,即使你要我还我也还不了,坏笑:“害怕了?”

“不,”年轻人噔噔的下到地下室,摸出钥匙开了门:“我家很穷,即使被绑架,也没人会付赎金。”不等加隆发脾气,年轻人伸出手:“你好,我叫苏兰特。”

加隆不去握那只手,伸手去掰苏兰特的脸,整出一个笑容:“交朋友要微笑——微笑。”

苏兰特保持着加隆整出来的僵硬的微笑看着加隆:“形式主义者。”



“我正在准备报考桑克托瑞娅医学院。”苏兰特把一个茶杯摆到加隆面前,清水一杯——君子之交,平淡如水。

“十五岁?挺不简单的。”加隆挺一挺胸脯:“准备的怎么样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苏兰特淡漠的回答:“只要想考就一定没问题。”

“好大的口气。”听到有人如此轻蔑母校,加隆条件反射的锁起了眉。

“加隆大叔觉得很难吗?”苏兰特漠然的看着他。

“大叔?!”加隆一口水喷出,差一点跳起来。

“十三岁的年龄差距,”苏兰特毫不在意的点着桌子:“就勉为其难叫你大哥好了……”

算你狠……加隆咽了口气:“当然不难,不过那也不是你这样的小鬼能随便乱冒的地方,听好,”加隆把头昂得更高了:“不要以为十五岁考上桑克托瑞娅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那里高手如云,我十五岁的时候才读到二年级……”——泪,我为什么要自我贬低?我明明是桑克托瑞娅医学院的天才人物——虽然是自封的,不过也确是事实——撒加加隆这对双胞胎是桑克托瑞娅医学院年龄最小的博士,不过,撒加是勤奋刻苦的好学生,而加隆我……窃笑,总不学习,照样以优等生身份跟撒加同期毕业……加隆正色道:“大学和高中完全不同,尤其是——”

“嗯。”苏兰特点头表示赞同。

臭小鬼,做出这种老成相……——加隆火气越来越大了,揶揄道:“难道你上过大学?”

“算是吧,”苏兰特淡淡的说:“亚特兰帝斯音乐学院刚毕业,推荐研究生我没上——因为……”

“你大学毕业为什么穿高中生的学生服?!”

“这是堂兄的学生服。”苏兰特一脸漠然——我很穷,有意见吗?

被打败了——加隆满脸黑线的垂着头。

“音乐学院的高才生,”人比人,气死人啊,加隆叹气:“怎么突然想要转行?是因为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是医学?”

“……”苏兰特转着杯子,并不置一辞。

加隆站起来,双拳放在桌台上,严肃的问:“一个问题——你是真的希望成为医师吗?”

“那倒是真的。”

“什么叫做那倒是真的?!”加隆咆哮起来:“明明对医学没有兴趣偏偏想当医师,你以为这是办家家酒?!不要以为有点才华就想到处乱显!”

“不是那样的……”

“那是怎样的?!”加隆愤怒的捶着桌子:“医院,那是多么神圣的土地你懂不懂?!像你这样抱着马马虎虎的态度——”

“我没有马马虎虎——”

“这还不叫马马虎虎?!”

“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苏兰特望着杯中起着环状涟漪的清水,沉默半晌:“其实,我也不想的,我和堂兄,从小就约定,总有一天,会作为音乐家同台演奏……”说着,那双老气横秋的眼中露出年轻的温柔:“我们都是孤儿,相依为命长大,他长我4岁。两年前他毕业的时候,我们约好下一次在维也纳见面,那个时候,我们要比现在更接近梦想……”

“那么,他……”加隆本能的感觉这个问题不应该问。

苏兰特慢慢的将杯子放回桌面,轻轻的说:“他死了。”

“因为……医师的原因?……”

“……”苏兰特低着头,许久,轻轻的回答:“不能完全这么说,但……”苏兰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终于没有接续下去。



“喂……”苏兰特直着眼睛看着加隆爬上七楼,钻进阳台,一会儿又从阳台上冒出头,登山队训练一样的做蛙跳跳下来——背上绑着几本厚重的书,苏兰特结结巴巴的问:“你……你没……事吧?……”

“你那是什么表情?!”加隆气鼓鼓的看着苏兰特——很明显,苏兰特本来想问另外一句话的:“我被我老哥关禁闭,已经两年了,不这么下来怎么办?”伸手把书本从背上解下来:“这是我以前用的书,现在暂时用不着……”一捧起医学书籍,加隆觉得心头像被剜了一块肉一般,淋淋的流淌着血液,怀念的感觉:“听好,可不是送给你了,以后我还要用的……”



明媚的阳光,透过华盖的树荫,在地面洒下斑驳的光斑,风起的时候,树叶摩挲的声音间,这光就随着叶涛的声音舞蹈。冰激凌化了薄薄的一层,乳红色的汁液顺着蛋卷筒无声的朝下滑动,苏兰特问:“撒加为什么把你关起来?”

“因为史昂和童虎那两个老头子说我这里有问题。”加隆指指脑门:“人家是专家,资格老——医师这个行业就这样,越老越值钱。”一面说一面撇嘴,不羁的眼睛里面分明写着“庸医杀人”几个大字,狠狠吞一口冰激凌:“今天撒加那个家伙,又要到史昂老头子那里去取我的最新结果,他一回来我又要上十字架了,下周又是童虎老头子那里,只不过是脑袋在卡车上磕了一下,犯得着这么大动干戈么……”加隆叹气:“我真是搞不懂撒加,他好歹也是桑克托瑞娅医学院的高才生……”虽然比起天才的我,他只能算是人才:“怎么就这么信那两个老头子的话?”

“那你就告诉撒加说你没病好了……”

“精神病人都说自己没病。”加隆颓丧的说。

“不过加隆……”苏兰特表情很奇怪——说真的,看着加隆这些个表现,很难怀疑两位专家的诊断书。

“我没病!!!”加隆愤怒的跳起来。

苏兰特:“……”

加隆:“……”



苏兰特很像一个人——加隆躺在床头反覆的想——到底是像谁?

残月,如钩,斜在深蓝的天顶,几点疏星,云或许应该是洁白的,夜色深蓝中却呈现出一点浅灰的晕染。广阔的天空很容易让人产生渺茫的感觉,不过,太广阔了就会虚空,加隆想,其实也不过如此而已。

钥匙在大门的锁孔中转动的声音——是撒加回来了吧?史昂这次又下了什么样的判词呢?加隆天不怕地不怕,可现在加隆打心底怕这两位老古董。透过房门的缝隙,加隆偷偷的瞄撒加的神色——如果不好的话,加隆打主意就蒙着被子装睡好了。

疲惫的蹬掉了鞋,撒加摇摇晃晃的走进客厅,没有开灯,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撒加?”加隆内心咯噔一下,史昂给出的诊断书只怕……

客厅黑洞洞的一片,很静,除了撒加的呼吸声。犹豫许久,加隆拉开门走进客厅,轻盈的像一只猫——撒加已经睡着了,很疲惫的神色。

“你觉得你哥哥很过分?”早些时间,苏兰特曾这样问。

“他脾气有时候是糟糕了点儿,”加隆想一想:“不过也难怪,照顾一个精神病人两年,谁的脾性能好得了?”

“你不是说你没……”苏兰特笑一笑,把最后那个忌讳给咽了回去。

“被当成精神病人关了两年,”加隆长吁短叹:“没病也整出病来了……”

夜光是很清凉富含神圣色彩的光,落在撒加脸上,撒加瘦了——加隆有一点心疼的想,然后拾起单被,轻轻的给撒加盖上,悄悄的退开。

“加隆,”撒加低低的咕哝了一声——加隆全身抖了一下,转头去看撒加——呼吸很均匀,似乎已经熟睡,缓缓的,一滴泪从撒加的眼角溢出:“快些好起来吧……”

原来是梦话……加隆叹了口气,默默的端详那滴眼泪,慢慢的爬在撒加年轻的疲惫的脸庞上,渐渐就蒸发不见,而一条泪渍悄无声息的就干涸了。

“不管你相不相信,撒加,”加隆看着撒加——你这是何苦?我明明……加隆轻声的说:“无论多少次,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很好。”不管你有没有选择相信我,你还是我的哥哥,无论多久,我都会等待你的信任,还有……加隆理一理撒加的刘海,然后就偎着沙发睡下:“谢谢你……”

不知哪里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悠长的风笛声,加隆飘飘悠悠的站了起来,迷迷糊糊的发现,足不沾地的行路原来如此轻松。天空是一轮满月,仿佛擦亮的镜子,映出的是谁的身影呢?月亮上树影婆娑,窈窕淑女翩然起舞——定然是位清丽脱俗的神仙姐姐吧?高山在面前裂道,流水因行路而退却,如此宏伟的景象却毫无震撼的感觉,加隆也只是迷迷糊糊就穿行了过去,最后,在一座尖尖的山岗前停顿了下来——山岗上坐着一个人,古色古香的素色衣衫,一管艳红发亮的长笛,风正卷着悠扬凄美的笛音飘向未可知的远方。

加隆停下脚步,茫然的向上望,于是,吹笛人很自然的停住音律,微微的扭转头颅——乐如其人,凄迷而美丽。他以宛如那段悠长而美丽的乐曲一般的姿态斜坐在山岗上,圆月的映衬下,那对枚红的瞳仁分外的妖艳。不知何时,他已经飘落在加隆身边,雪一样的洁白,除却缠绕在手腕、脚腕以及腰间的红色束带,他望着加隆,然后把那管艳红发亮的长笛收在腰间,露出恬静的微笑。

苏兰特?

是我——那双艳红的眸子仿佛在笑,苏兰特捧起加隆的脸,一两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加隆的颈窝,加隆发现那赤红的束带是用赤红的血液精心织就——还在缓缓的流动着,一滴、一滴的滴落着。一对硕大的灰色蝠翼从苏兰特的背部伸出,包裹了二人,苏兰特在恬静的笑容中露出洁白而尖利的牙齿,珍珠一样的闪亮着,轻轻的,温柔的,咬向加隆裸露的脖子……

“啊?!——”加隆猛地抬起头,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他没有真实感的四下望望——撒加已经走了,单被整齐的叠放起来,放在沙发上,桌上,早饭已经凉了。

心有余悸的对着镜子摸摸脖子,完好无损?!……加隆不甘心伸长了脖子,晃动着头,左右审视着——果然完好无损。

只是个梦。

医学院的高材生,居然相信这些——加隆自嘲的笑。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苏兰特无疑是很像一个人的——加隆固执的想——但是,究竟是像谁呢?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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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29 04:56 | 显示全部楼层
(2)

“你不要老过来添乱好不好?”苏兰特板着脸,涮着盘子。

“我这可是在帮忙,”加隆举着一个涮的锃亮的盘子:“别那么没良心好不好?”

“苏兰特……”老板脸色苍白,瞳仁恐惧的放大着,他竭力的保持着镇静的表情,然而说话的双唇也在不住的颤抖着——颤抖半晌,他把一叠钞票放在苏兰特粘着洗涤液的手掌上:“这是你的工钱……”

“谢谢您。”苏兰特有礼貌的鞠了一躬,微微一点:“您给的太多了……”

“不多不多,”老板慌忙摇手:“你工作很努力,这是你应得的……”

“可是……”

“苏兰特……”老板惊惧的打量着苏兰特:“你明天不用来了……”

夕阳映得碧蓝的海面呈现出一片美丽的暖色,苏兰特坐在沙滩上,任西斜的夕阳将他的影子在身后越拖越长。

为了缓和气氛,加隆尴尬的咳嗽了一声:“你老板炒鱿鱼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那是受到威胁的表情。”苏兰特捡起一块枣红色的砾石,扔到海浪中。

“是有点像。”加隆弯腰拾起一块砾石,斜斜的抛出去,那块扁平的砾石在温和的波浪间点着层叠的水花,一、二、三、四、五——砾石沉了下去,加隆将手揣进裤袋:“但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加隆微微皱眉,思索着:“如果只是报复性的威胁,怎么可能害怕成那样?——他可以大大方方的清算了工钱然后辞退你,两不相欠。如果真的是威胁的话,”加隆果断的说:“那一定是千方百计在维护着什么……”

“不好意思,我想不出有什么人有理由这样做。”苏兰特站起来,冷漠的眼神分明写着——多管闲事。

“臭小子,我这是在担心你!!!”

“医学院的学费很贵,不打工根本没有办法。”苏兰特冷冷的走在前面:“跟你这样的闲人不同,我没有这个美国时间去想——”

“……”夕阳将加隆染成寂寞的橘红:“我看起来很闲吗?……”

“……”苏兰特转过头,沉默半晌:“对不起……”晃晃皮夹:“饿不饿?今天我请客。”

“喂,你不是没钱吗?”

“偶尔也要补充一下营养,要不然脑袋会像某个爬墙的人那样锈掉的。”妖艳的瞳仁微微闪出笑意:“而且,也算是——帮我打工的谢礼。”

鱼市。

“拜托,”加隆终于忍不住了:“你还要婆婆妈妈多久?”

苏兰特观摩着鱼箱:“是要活鱼还是死鱼?”

“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当然是活鱼好。”

“活鱼的价格是死鱼的两倍……”

“省钱你就买死鱼好了!”

“可是……”苏兰特指着肚皮翻白且腥臭的死鱼:“这样的鱼你看了还有胃口吗?”

“你平常都这么讲究吗?”——你真的是很穷吗?

“老板,”苏兰特指着一条鱼:“要这条半死不活的。”

加隆摔倒在地面,而苏兰特则带着他温文尔雅的微笑慢条斯理的跟鱼铺老板争论是应该按死鱼还是活鱼的价格出售……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加隆摇头晃脑的感叹——别看一脸斯文,原来也会为了几毛几分斤斤计较——于是,头顶迅速挨了苏兰特一饭勺。苏兰特看着加隆,平板着一张俊俏的脸道:“你不是很会做鱼吗?别光顾着吹牛……”说着,也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意,雪白的脸庞上透出一点温红的色彩。

苏兰特的脸色……白的不太正常……加隆忽然这样想。

“加隆,”苏兰特气急败坏的喊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加隆回过神,砧板上,那条鱼已经完美的解剖——解剖?刀落在砧板上,加隆出神的看着自己的手,习惯,习惯的感觉,刻骨,铭心,已经深入到每一根神经末梢,怎么都不可能忘怀,连淡化都不可能。我血管深处每一滴血液都富含着麻醉剂的气息,我每一次呼吸都怀念着消毒液的刺鼻,那种潜藏在心底的无法扑灭的沸腾的热情,撒加,你应该可以理解……

“我想回去……”加隆的拳在砧板上不住的颤抖:“回医院……回手术台……”

一桶凉水迎面泼下,苏兰特面不改色的拎着铁皮水桶。

“你干什么?!”落汤鸡一般狼狈不堪的加隆愤怒的看着苏兰特:“这条鱼还能吃吗?!”

“你都解剖成这副德行了我还吃得下去吗?”苏兰特拖着加隆走了出去,一脚把门踢上:“我先旨声明,刚才那桶水的水费要你清付。”

“说什么混蛋?!”

公共电话亭,苏兰特摸出几枚硬币扔了进去,伸手把话筒摘下来递给加隆。

“干什么?”

“省点情绪留给你老哥,”苏兰特白了加隆一眼:“你刚才找错了说话的对象。”黑色的话筒几乎敲到加隆的鼻梁上,苏兰特一字一顿道:“不要告诉我你不记得你家的电话号码了。”

“哦……”加隆情绪如潮水一般退却,有些僵硬的接过话筒,手指在刻写着白色号码的黑色按键上悬浮许久,终于,加隆一咬牙,熟练的按下了电话号码。

“喂?”是撒加的声音,还是那么波澜不兴——然而,跟两年前比起来,已经疲惫了太多,有种耗尽了的苍凉。

“撒加,”加隆拿起话筒:“我是……”

话筒滑落了下来,加隆默默的看着它,听撒加在电话的那一头“喂?”,许久,加隆轻轻的拾起晃悠的话筒,挂上了话机。

“对不起,”加隆没有看苏兰特:“请让我安静一下。”

夜风在亭外呜咽的吹,星光依旧灿烂,加隆把头埋进双膝之间——这样的我,真的还能重新拿起手术刀吗?这双手……这双……已经没有办法停止颤抖的手?



又是满月,足下是一片沼泽,夜光下荡漾开一片黑玉般浑浊的光,波浪将圆润的月影割裂,荡开。不知不觉中,细长的芦苇慢慢从那一片水泽中生长出来,潮湿的风吹拂着它们,仿佛一排排招魂的手。加隆发现双足已经慢慢的陷了下去——确切的说,一双双灰白色的诡异的冰冷的手臂,软体动物一般缠上加隆的小腿。拉扯着,浑浊的水一点点的涨高,连同那些惨白的芦苇,慢慢的,冰冷的芦花已经完全的覆盖了加隆。透过丛林般深厚的苇杆,依稀发现被波浪切碎的月染成了橙红色,沼泽越来越粘稠,波浪的颜色越来越黯,夹在着温热的腥扑打着加隆,加隆心有余悸的抬起手——鲜红的一片,是血。

笛声,悲伤而优雅的笛声,仿佛要摄取人的灵魂,雪白而精致的足踏在血泽上,绯红的丝带迎风起舞——原来流血的姿态,也可以这样华丽。月亮已经染成了艳红的色泽,莹亮的瞳仁便如同天空那轮红月亮,露出飘忽的凄美的笑意。右手仍旧雅致的执着血红的长笛,洁白而晶莹的手静静的向加隆伸出,而手腕上绯红的丝带一直垂到血泽中,血色的涟漪一点点的荡开——拉着我的手,就可以从这里走出。

仅仅是一瞬间的触碰,那些灰白的手臂就化作了一朵朵血红的罂粟花,慢慢的浮上血泽,加隆感觉自己的身体轻松起来,仿佛风中扬起的絮,飘然站在了泽面。

——你究竟是谁?

——你忘记了吗?原来人可以把过去忘的一干二净的……

苏兰特似乎在微笑着——就像那些惨白的芦花,充溢着死亡的气息,却曼妙异常,血色的瞳眸异常的晶莹透亮——需要我帮助你记忆起来吗?——白的近乎透明的手捧起加隆的脸,冰冷的,毫无时间流动的感觉——你所见的这一切,藉由我的悲伤化成……

——悲伤?

雪白的衣衫,白色的……寿衣……胸口渐渐的溢出花样的殷红,一柄明晃晃的匕首从伤痕中缓缓滑出,化作染血的羽毛,飞散在了清冷的空气中——加隆存在的话,这个伤口就不可能愈合,我的灵魂因此而无法动弹……

灰色的蝠翼,洁白而尖利的皓齿,珍珠一样明亮着……

加隆坐起来,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伸手撑着湿漉漉的额头——年近而立,想象力还这样丰富,果然是童心未泯,健康的象征——加隆自嘲的一笑,于是开始头疼——苏兰特要杀我,已经第几次做这种梦了?

顺手推开窗户,还是深蓝的夜,风很清凉,加隆觉得自己需要醒一醒脑。阳台上的米兰花已经露出一两颗鹅黄色的米粒,米兰就是这样无私的植物,它的幽香总是赠与素不相识的路人,而它自己,凑近它的花粒,你反而很难感受到它的清新——就这样的,米兰将自己的幽香染浸了加隆的每一缕丝发。

苏兰特很像一个人——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加隆很久——到底是像谁?

苏兰特是一个充满了奇异色彩的人,加隆这些天确认了这一点,确认,却不明白到底奇异在哪里。更让加隆困惑不堪的是,仿佛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这种神秘的奇异,感受到,然后恐惧,然后刻意的回避,只有加隆一个人蒙在鼓里……

苏兰特找了好几份工作,做了两三天几乎都被高薪辞退,有一次甚至不到一个小时,老板就以颤抖的手捧着钱请他离开。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游戏一般的操纵着这一切?操纵?加隆抿着拇指想——真的是操纵吗?

昨天,几个流氓在打工的店里寻衅滋事,起因是什么并不重要,总之是打起来了。是什么让那几个人露出那样恐怖的表情,跌跌撞撞的慌不择路——加隆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然后苏兰特就再次被高薪请了出去,老板的神色跟逃跑的流氓一般的惊恐不安——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大同小异的惊恐。苏兰特的拳脚功夫并不见得高明,加隆想,也就是练过一点跆拳道,可能拿过什么带吧。那些加入体育竞技的武术,加隆一向是极端鄙视的——花架子功夫,该防的地方根本就没防,也就骗骗一点基础都没有的普通人,真正打架的时候谁给你讲奥林匹克精神?真正打架的行家,上来就是上插咽喉下踢裆,哪容你摆那么多破绽?事实上,苏兰特一开始肯定是处于下风的,加隆看不过去还帮了两拳,然而就在自己全神贯注的对付对手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大家都发现了,群氓落荒而逃,剩余的人人人自危……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呢?

“那些家伙闹事,居然辞退了你……”加隆想拐弯抹角的问出些什么。

“没有办法,毕竟是得罪了顾客。”苏兰特叹了一口气:“无论何时,顾客总是对的。”

然后,苏兰特就走在了前面——有些行动能像闸门一样关闭一个话题,而苏兰特则相当精于此道。

其他人也就罢了,连撒加也……

“受不了你了,每天都爬墙。”

“警察都没唠叨,你唠叨什么?”

“警察?谁不知道我们城里的警察也就是个活动地图,其余什么用都没有?”苏兰特敲敲加隆的额头:“你这个样子真是太影响市容了。”

“怎么可能影响市容?”加隆摸摸脸:“看见爬墙人家也顶多认为是飞贼,你想想连飞贼都一身西服革履,又英俊潇洒,谁还敢轻视这个城市?”

“少臭美了。”苏兰特斜着眼睛。

“你这算什么眼神?!”——二十八岁的大叔。

“拿着。”苏兰特把一根铁丝递给加隆。

“干什么?!”

“叫你研究一下撬锁。”苏兰特撇撇嘴:“我听说人家撬锁就这么弄的——反正锁的原理都差不多。”

…………………………………………………………

“开了!”

“明明一个白天就可以解决的问题,真不明白你这两年都在干些什么……”

“这可是我家!”

“没有钥匙还不是跟别人家一样。”

不知何时,一个身影站在了加隆和苏兰特身后,冷冷的锁着眉。

撒加?!加隆满脸黑线——完蛋了……

“老哥,其实……这个……那个……”加隆结结巴巴的解释,一面使眼色让苏兰特赶快走。

撒加毫不理会加隆的如意算盘,像一堵墙一样径直的拦在了苏兰特面前,闪电一般抓住了苏兰特的手腕,幽蓝的眼睛深邃的看不穿——加隆内心咯噔一下,撒加的腕力加隆是领教过的,随便一下苏兰特那只手可能就废了,而此时撒加严霜一般却仿佛不愠不火的表情才真正是加隆最害怕的——而某个已为鱼肉的小鬼却仍旧不识趣的兀自企图掰开撒加铁钳一样的手。顾不上想那么多,加隆伸手朝撒加的手腕上击了一下,撒加微微一惊,苏兰特趁机挣脱。加隆死命拦住撒加,朝苏兰特喊:“快走!”——小家伙反应很快,加隆觉得很满意。

“我说撒加,”加隆举手投降道:“都是我的错,你要罚……”

猛然的,加隆发现有什么不对劲——撒加死死的注视着苏兰特离开的方向,神色极端古怪。加隆伸手在撒加眼前晃一晃,撒加却丝毫也没有移开视线,脸色几乎变得煞白,许久,加隆听到撒加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一口凉气让加隆回转头去望苏兰特离去的方向,然而,年轻人已经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楼梯中……

撒加呆滞的站在门口——加隆蹑手蹑脚的摸回房间,缩到被子里装睡,他尖着耳朵等撒加大发雷霆,然而,黑暗中,加隆只听到撒加发出一声凝重的叹息,然后一拳捶在门上。

客厅的灯开了,昏暗的灯光,气氛异常的沉闷。

没有吃晚饭,撒加打开了电脑,开始写着什么。

“撒加?”——真的生气了?

没有回答,撒加只是对着电脑噼里啪啦的打着字。撒加生气的时候,除了等什么也不能做,而且这一次加隆也确实感觉理亏,于是只好歪在沙发上,一声不吭的看着撒加——就这样闷了一个多小时,加隆感觉那简直是一个世纪——撒加终于停了下来,疲软的倒在座椅的靠背上,伸手捶一捶酸痛的肩膀:“加隆……”

不等加隆回答,电话铃不识时务的响了起来,撒加疲惫的抓起话筒:“喂?我是撒加。”忽然神色一凛:“童虎老师,您的意思是——”

隐隐约约听到几个字:“……情况发生了变化……”

“那么加隆他——”

“……目前还说不清楚……很难说就脱离危险了……”加隆听得莫名其妙,童虎和撒加无疑是在谈论他,然而加隆却感觉自己被一道无形的墙壁隔在了外面,童虎的话语听得太不真切:“……比以前更复杂……就现在来说也可能随时……详细情况见面再说……”

“不管是什么方法,只要——”撒加猛地煞住话语,加隆敏锐的发现,撒加抓着电话的手在微微的颤抖:“我马上过来。”

挂上电话,撒加风风火火就出了门,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嘀哒,嘀哒……

望向窗外,星空已经很灿烂了。

撒加从苏兰特身上,究竟看到了些什么?

撒加和童虎、史昂他们几个,真的是在商量我的“病”吗?

加隆烦乱的翻了个身。

算了,等撒加回来,问一问他吧。

嘀哒,嘀哒……

烦躁的自鸣钟——加隆一向怀疑撒加的审美,此刻更是恨不得将那个仿古的玩意儿给拆成一堆零件然后再踏上几脚——如果不是考虑到史昂或者童虎会因此而挂着优雅的微笑在诊断书上加一堆比自鸣钟可恶一百倍的专业词汇的话。

等一等——加隆忽然想——撒加是真的不知道我没病吗?史昂、童虎,他们真的就是那样欺世盗名的家伙吗?加隆冷静的回想着,然后很肯定的告诉自己——不是。史昂、童虎两位专家的医术,在桑克托瑞娅有口皆碑,每次与二老接触,总会收益良多,敬佩万分,为什么独独这一次对于自己,会武断至此……而且,就算是史昂、童虎的诊断,以撒加的性格和严谨,也不会就这样认可,甚至奉若神喻。如果撒加其实根本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没有问题,如果撒加、童虎、史昂他们,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串通好了联手演戏,那么……这两年来很多事情就可以解释了——有什么事情,一直把自己这个当事人蒙在鼓里,有什么事情……

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在扮演傻瓜的角色,加隆把枕头扔到了墙上。慢慢的拾起枕头,放回原处——那么,整个这件事中,苏兰特又是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加隆自己也说不清楚,然而直觉告诉他,苏兰特跟这件事情有关,而且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如果他不是真正的傻瓜,那么他的演技就比任何人都好,而且他的背后……加隆想起那对蝠翼,完完全全将自己包裹起来,一点光都看不到……

片断如断线的珍珠,一粒粒的汇集,缺少一根线,这线是……

咚——

加隆反射的激灵了一下——又是一个小时了,原来……

整点的钟声中,加隆趿拉着拖鞋走进客厅,撒加还没有回来,书房里,电脑的屏幕保护程序还在运行着。缓缓走过去,移动了一下鼠标,加隆打开了网页。

思索了一下,在搜索一栏敲入“爱琴海孤儿院”——一张崭新的网页打开。

“姓名”——苏兰特。

“性别”——男。

“年龄”——15。

完成这样的输入后,加隆深吸一口气,点下了寻人的按键——整件事情的关键,必须从苏兰特身上着手——加隆相信自己的直觉。

电脑的屏幕闪烁出黑色的字——没有符合条件的结果……

——我叫苏兰特。

——我和堂兄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孤儿院的名字?爱琴海孤儿院。

——十三岁的年龄差距……

有什么地方不对——加隆的手指微微的颤抖了一下。

苏兰特无疑是像一个人——加隆的头剧烈的疼痛起来,仿佛要炸裂开来——究竟是像谁呢?

——原来人可以把过去忘的一干二净的……

满把的抓住漂亮的蓝发,加隆忽然倒抽一口凉气——我想起来了,是那个人,苏兰特像那个人,优美的气韵,奏鸣的灵魂……完美的合一,但……那个人,在两年前已经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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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29 05:01 | 显示全部楼层
(3)

“没想到你还真的考上了。”

“那有什么意外的?”苏兰特翻了加隆一眼——吃白食的家伙。

“你这两天好像特别节省。”加隆看着苏兰特,慢慢的说。

“节省不好吗?”苏兰特扒拉着碗里的青菜叶子。

“哼,长身体的年纪,一天到晚吃素怎么行。”加隆摸出几张钞票,扔给苏兰特。

“你哥的?”

“多嘴。”提到撒加,加隆心里也有点没底:“叫你用你就用,罗嗦什么?!”

“不想吃。”苏兰特细致的拣着碗里粘着的米粒。

“为什么?”

“食堂里面的肉菜全是我们解剖的。”

“啊?!”

“第一节课解剖家禽的时候,老师就说了——要细致的解剖,一会儿还要送到食堂的。”苏兰特厌恶的皱着眉。

“你这算是学医学的吗?”加隆一口汤差点喷出来,一板一眼的教训道:“这是解剖很重要的基础,我们解剖每一只动物都是本着极端认真的态度,每一条血管每一根神经都……”

“我知道。”苏兰特端起汤碗——菜汤清澈如镜:“可是上个星期解剖癞蛤蟆,食堂里当天就多了一道菜——火爆田鸡。”

“……”——无可反驳的理由。

苏兰特把清汤倒进饭碗。

“我说……”加隆敲敲桌子,然后指指那只碗。

苏兰特瞄了碗里一眼,用极快的速度挑出一只黑头苍蝇,扔掉,然后面无表情的把汤喝干净了。

“真是……服了你了。”加隆好半天才从牙缝挤出一句话。“在学校有没有听说你加隆学长的大名?”

“你的……大名……”

“你没听说过?!……”加隆略略有些失望。

“撒加学长倒是是风云人物,他是闻名遐尔的天才。”

加隆托着腮,望向明净如洗的云空,微微有些出神:“那是啊,他现在是桑克托瑞娅最年轻又最有前途的医师,我这个精神病患者……哪有资格跟他相提并论……”

“……”苏兰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改变了嘴型,岔开了话题:“还有一个人,后来转学走了,教授们很是惋惜……很长的名字,好像叫……嗯,拉达什么来着……”

“拉达曼迪斯?”加隆回过头。

“就是这个名字。”

“他啊,”加隆忽然笑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更严谨的人,这点我倒是很欣赏他——不过,”加隆恶作剧的眨眨眼睛:“正因为如此,我特别喜欢捉弄他。”

“你的……恶趣味……”

加隆舒服的靠着椅背,嘴角浮出一丝笑意:“那个家伙老拿第三名,每次只比我差那么一两点,然后那个家伙就会狂奔到厕所里面念念有词,然后再奋发图强——让那个家伙眼镜的啤酒瓶底再厚一层可是我的学习动力啊,可惜他转学了……”

“听说是裘德加医学院。”

“是啊,”加隆嘴角上扬:“他走了我就没动力了,跟撒加争第一太没意思了——不过听说那家伙在裘德加医学院也够惨,还是第三名——这家伙准是受了诅咒。”加隆饶有兴致的掰着手指:“米诺斯、艾亚哥斯,然后——他。”

“你啊——”苏兰特忍住笑用筷子点加隆的手:“不过,你们那几代倒真的很耀眼……”

“他们都……”加隆脸色变得有些灰暗:“除了我……”

“就算他们的诊断书没有错……”苏兰特似乎还在犹豫,沉吟了一下:“我也很奇怪,加隆并不象是深度精神病人——撒加学长为什么要把你关起来?”

“……”加隆烦乱的说:“他有怪癖好不好?”

“我昨天见过撒加学长,向他打听你的病情,”苏兰特平静的说:“学长发了一通脾气。”

“撒加也会发脾气……”加隆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然后伸手去取餐巾纸。

“学长说,如果你能爬墙他立刻抱着你的病历从七楼跳下去——”

“他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苏兰特叹了一口气:“但学长似乎认为我在寻他的开心……”

“他……”加隆刻意的去收拾餐具:“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

食堂的另一边,一对兄弟也正在收拾,哥哥体格健硕,神态有些少年老成,而弟弟相对细弱纤美,眉宇间溶着些许忧郁的神色。弟弟抬起头,眼角的余光落在加隆和苏兰特所在的角落,轻轻的说:“一辉哥哥,那两个人……”

“嗯?”那名叫一辉的学生也转过头:“哪两个人?”

“就是那边那两个蓝色头发的——”

“别开玩笑了。”一辉端起托盘:“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蓝色头发的人?”

“可是……”

“走了,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了。”

“嗯……”低低的应了一声,弟弟也端起了托盘。

窗外,夏末的第一片落叶,悄无声息的在风中飘落。



金发……

金发…………

金发………………

天空是一大片乌亮的云,看不见月亮,连星星也看不见,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却丝毫也未能阻碍加隆的眼。

修长的手指缓缓的滑过光滑的相薄,似乎在散发着象牙般的荧光。

一页……

又一页…………

再一页………………

那对从小嬉闹的双生子,流光溢彩的金发,比阳光还要灿烂。

照片不会说谎。

这个世界哪有什么蓝色头发的人?

黑暗中,加隆看着自己的手,洁白如玉,一缕靛蓝的长发落在那上面,宛若日光下一片宁静海,是那样的纯粹。

学长说,如果你能爬墙他立刻抱着你的病历从七楼跳下去——

如果撒加这样说,那绝对不可能是谎言,但是,我却确确实实……

有什么不对劲?

加隆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无星之夜,云层异常的厚重,黑沉沉的低在半空,压着憋闷的风。

珊瑚礁还立在那里,阳光灿烂的时候,会在蔚蓝的海水间映出十色五光,绚烂异常,然而现在,呼号的风携着啸浪,排山一般挤入那千万的孔隙,呜呜的回响着。

加隆绾起裤管,赤着脚走在海滩,黯淡的海水是冰凉的,哗啦啦的涌过加隆的脚背,又哗啦啦的退却,夜风在一派空旷中宛如万马奔腾的随浪和歌,寒意便针刺一般从脚背的每一个毛孔渗入——加隆打了一个寒战。

第一次想到去翻看自己的病历,一页页仔细的翻看,加隆一句话都没有说。

一句话也不能说——铁证如山。

于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就这样合上了病历。

漫无目的的行走在医院的回廊,凝望着青光可鉴的地板上飘忽的影,倾听,空荡荡的空间中宛如幽灵的步响。

夜光灯亮着,依旧不足辨析面前这道门的色泽,撒加还在忙碌吧?

去看看撒加吧……加隆这样对自己说,然后推开了门。

复杂的仪器发出简单的声响,单调的可怜。

撒加睡在沙发上,大衣滑在地面。

一条帘子半掩着一张病床,加隆默默的看着那些仪器跳动的信号,还算稳定。

还是这种性子,总把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承担,不要命了。

窗帘幽幽的飘荡起来。

这个家伙,连窗户忘了关,我病了你照顾,你病了谁照顾?——加隆叹了一口气,伸手扣上了窗户,落下帘子,然后拾起落在地面的大衣,铺在撒加身上。

累过多少时日了?——心纠缠的疼痛,加隆看着撒加,慢慢摇头,喃喃的说——瘦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

加隆倚着沙发坐下,轻轻的握着撒加的手,凉透了。

一直都是你肩头的包袱,却还怨天尤人,撒加,我是不是个不懂事的弟弟?

是吧。

加隆自嘲的笑了一下,放开了撒加的手。

他拾起笔,轻轻的写下——对不起,谢谢。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我走了,撒加。

去哪里?

不知道,我是荒原的风,浩海的浪,随处走走吧。

好好的生活吧——回头望一望撒加——我会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你的。

海浪再度扑在脚背,一只海星龟缩在脚边。

还是那么丑陋的字——加隆忽然微笑了。



“的确,救死扶伤是我们的天职。”彻夜未眠,史昂显得异常的疲惫:“但我们必须尊重病人自己的意思……”

“我不管加隆怎么想!”撒加几乎咆哮起来,空调的清冷还没有将他额角细密的汗风干,而端丽润洁的嘴唇已经血色全无。

“我也有我的原则,”史昂的钢笔点在纸上:“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

“加隆是我的双胞胎弟弟——”撒加霍的站起来,把手放在漆光的办公台上:“这个理由,够了吗?”

史昂默默的看着办公台上那双手——修剪整齐的指甲由健康的粉色缓缓化为华丽的苍白。酒红色的细带在中央空调的运转声中娴雅的晃悠,钟摆不紧不慢的滴答声中,撒加听得到自己心脏急促的跳动,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史昂——许久,史昂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童虎?是我。”

“非常感谢。”撒加鞠了一躬:“无论如何,加隆就拜托了。”



“诶?这么说——”苏兰特绯红的瞳仁微微放大了一下,接着又用他万年不改的平板腔调慢悠悠的问:“你已经死了……”

“医学上来说,还没死。”一股无名火冒起来:“好歹我也是半个鬼魂,你就不能装出恐惧一点的模样让我心理平衡一点吗?!”

“可是——”苏兰特眨一眨眼睛:“你心理平衡了我就不平衡了。”

“什么话?”

“变鬼还那么能吃,还赖在我家里……”——给我一个心理平衡的理由先。

“其实不吃也没关系,不过就是忍不住。”加隆抓起一个苹果——谁叫你那么好心:“不信鬼神是我们这行的必备素质,你倒是满有天分的嘛……”

“你想说不怕鬼吧?本来怕鬼也是因为害怕索命。”苏兰特皱起眉头——不信鬼神早就把你扭送精神病专科了:“看来传说是一种误导……”

“误导?”

“是啊,你白吃白喝不说,还害我莫名其妙的被炒鱿鱼,如果我死了,那一定是你害的。”苏兰特慢腾腾的说:“如果按照传统观念,打死我也想不出这种索命方式——穷死。”

“你想要钱的话,可以找我老哥,”加隆啃了一大口苹果:“那家伙是慈善家来着。”

“有你这么个大包袱比什么都痛苦的了——”苏兰特白了加隆一眼——你还真没良心。

“我要是没良心就不会自杀了。”加隆苦笑一声:“可史老爷子和童老爷子太强了,这年头,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其实……有一段时间,我真的以为自己快死了。”加隆轻轻的说:“快窒息的时候非常难受,头脑里面一片空白,只想狂奔回去,自己急救自己,可是根本动不了,刚刚开始后悔,就失去意识了……”

“……”苏兰特晃晃手中的杯子:“为什么找我?”

“我也不知道,或许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感觉我存在的人。”

醒过来的时候,躺在沙滩上,没有人理会,连海鸥也不理会你,海潮涌上身体,又哗啦啦的退却,全身凉的透骨,而灵魂,却的的确确已经湿透了。

希望知道,活着的感觉。

希望触碰,存在的证明。

只是……一个从人类世界割裂的存在,希望被人类承认的单纯。

“……”沉默许久,苏兰特放下杯子,慢慢的说“好吧。”

“嗯?”

“家里养个老顽童也不算太糟糕。”

“老顽童?!”加隆几乎喷出来:“你说谁是——”

“不过,”苏兰特浅浅的微笑了一下:“我要算利息的……”

苏兰特的脸色……白的不太正常……加隆再一次这样想——营养不良吗?

还是……我的眼扭曲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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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29 05:05 | 显示全部楼层
(4)

“喜欢药品的味道?”苏兰特撇撇嘴:“你这是什么古怪嗜好?”

“习惯,习惯。”加隆站在医院大门口,兴奋的做着深呼吸:“实在是太美妙了……”

“真是服了你这种医痴。”苏兰特揉揉鼻子:“解剖室的味道,我想起来都觉得恶心。”

“是你太不敬业了。”加隆敲着苏兰特的额头,教训道:“而且,枉我报以如此大的期待,你居然连颅神经简介都记不好……”

“整整28页英文,你管那叫简介?!”

“是啊,”加隆奇怪的看着苏兰特:“很多吗?我就看了一个晚上。”

“……说得也是。”苏兰特低下头,出神的想着什么——如果,如果是……的话,我也……他无意识的看着自己的手,这双属于音乐的演奏的手……曾经……

“够了,”加隆拍了苏兰特一下:“走,我帮你补课。”

“什么叫做补课?!……”

“没拿到满点就要补课,差一分都不行。”

急救车的艳红刺痛了苏兰特和加隆的眼。

“好像是大型车祸。”加隆说。

“这么晚了,外科大楼的医师们还在吗?”

“谁知……道……”

“不太好,是急诊,”加隆脸色变得严峻:“走,过去看看。”



“心跳170,血压50-30……”

“血球容压……”

“意识反应……”

——8个人轻伤,5个人重伤,外科主楼的医师和护士严重不足。

“患者内脏损伤,需要进行大动脉止血和摘除破裂——”

“已经没有医师了——”

“转到别的病院吧?”

“开什么玩笑?!”加隆脸色极端难看:“再拖下去就危险了!”

寂静,一双双眼睛朝这边汇聚过来。

他们?……听得到加隆的声音?……

——苏兰特忽然意识到自己做出了怒吼的口型。

“马上把病人送到第4手术室!”加隆顺次指着目瞪口呆的护士:“维娅、谢娜,你们两个负责跟刀。还有你——”

“我?!”被指的人吓了一跳。

“你是实习医师吧?”加隆不容否认的说:“你来担任第一助手。”

“还是……”实习医师脸色极端苍白,东张西望的说:“打电话找……”

“没有那种时间了,”加隆大踏步的走过去,说:“由我来执刀。”

“什么?!”叫维娅的护士忽然反应过来:“你有行医许可吗?”

“你在怀疑我吗?”加隆冷冰冰的看着她:“我有足够的经验和实力,我的医术不在撒加之下,甚至——”加隆用极端镇定的眼光扫了一眼在场的人:“超越了他。”

好惊人的自信……

“要……要是……”

“进手术室。”加隆说:“一切由我负责。”

“由你主刀。”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我来做第一助手。”

很熟悉的声音,加隆下意识的回头——来人出示证件:拉达曼迪斯,裘德加医院医师。

“正好路过。”拉达曼迪斯冷着脸:“救人要紧。”

这是第一次,对这个叫做拉达曼迪斯的人露出感激的微笑吧——加隆想。

苏兰特一直沉默着,手心渗出了细密的汗。



“累死我了……”苏兰特几乎瘫在林荫道的长椅上,拉开一个易拉罐,咕咚咕咚的灌了好几口:“你这家伙,居然借口手术侵占我的身体。”

“你也太脆弱了,才两个小时,我以前——”

“我打几个小时的工也没问题。”苏兰特毫不客气的打断加隆的话:“象提线木偶那样被操纵两个多小时,你来试试。”

“拜托,操纵一个提线木偶做两小时的手术,你来试试——”

“我说……你的医术真的超越了撒加学长吗?”

“这个……”加隆灰着脸,小声说:“其实还是差那么一点点的……”

“我看不止是一点点的问题吧,你吹牛皮倒是不打紧,”苏兰特揉揉肩膀:“我就头疼了——这件事闹得不小,明天我怎么向撒加学长解释?”

“没什么好说的。”加隆笑起来:“难道跟那个死脑筋说你见鬼了?凭我对他28年的了解——他不但不会信你,更不会听任何解释,只会拿拳头直接揍你一顿。”

“不告诉撒加学长真的好吗?”

“别说了,”加隆忽然沉默下来:“这段时间……他快崩溃了……”

“请问——”苏兰特抬起头,拉达曼迪斯已经站在了面前。

“拉达曼迪斯前辈,”苏兰特慌忙站起来:“有什么事吗?”

“你……”拉达曼迪斯犹豫许久,忽然深吸一口气:“跟加隆是不是很熟悉?”

“呃?!……”苏兰特望望加隆——加隆仰着头,仿佛要数清树冠间漏下的细碎灯光。

“不……”拉达曼迪斯忽然说:“是我多心了,忘了我刚才说的吧。”

他重重的把手放在苏兰特的肩膀上:“你很有潜力——手术很成功,好好加油吧。”

“我……”苏兰特低下头,喃喃的说。

“知道吗,苏兰特?”拉达曼迪斯踩着一地迷糊的光斑离去,步履间竟透露出一丝黯然——加隆看着他的背影,发出一声叹息:“有的时候,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亲人,也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一辈子的对手……”



“喂喂,”回到裘德加医院,拉达曼迪斯一眼瞅见米诺斯再度趴在办公桌上瞌睡:“上班时间(其实是加班时间)。”

“拜托,同学——”米诺斯正梦见与院花在舞池旋转,猛地一震,发现自己正热烈的搂着拉达曼迪斯的胳膊,只想抓个痰盂来呕吐:“我刚刚做了五个小时的手术,好不容易挤出的幸福时光,就给你毁掉了——”

“你的幸福时光?”

米诺斯伸出两个指头:“吃饭,睡觉,人生两大乐事。”接着翻起眼睛,没好气的说:“对你,这两条都不适用,你根本就是一个狂人。”

“我怎么狂人了?”

“上班——天天上班——”

“……”拉达曼迪斯把手按在桌台上,理直气壮的说:“那是身为一个医师的责任。”

米诺斯苦笑着继续:“加班——白加班——……这是地球人的嗜好吗?”

“救死扶伤是——”

“同学,别背书了,”米诺斯举手投降:“我知道你这门课好不容易考了第一……”

拉达曼迪斯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顺手拿米诺斯桌上的一本书敲他的头。

“这是——”拉达曼迪斯转过封面——《灵异事件大全》:“未来的医师之星看这个……”

“消遣而已。”米诺斯夺过书来扔在桌上:“你啊,就是太正经了,才总拿第三名。”

拉达曼迪斯不在意的扬扬眉:“你这算什么理儿啊……”

“天才不是光靠努力就能诞生的,”米诺斯靠在椅背上,长长的刘海卷下来,遮住眼睛,显得嘴角露出的笑容异常诡异:“就是说——”

“你是天才,我是笨蛋?”拉达曼迪斯伸拳去擂米诺斯宝贝异常的脸蛋:“这是对最好的朋友说的话吗……”

米诺斯笑起来:“谁说这是我说的?”

那本灵异书还在桌上躺着,一阵风卷开书页——

通灵者能通过灵感看见灵魂的存在,而其他看见灵魂的人,即是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风卷着书页,缓缓的翻了过去……



“听说了吗?昨天的手术主刀是个孩子……”

“白白净净的,长得跟瓷娃娃一样可爱……”

“我比较喜欢旁边那个木讷的……”

“那是裘德加的工作狂……”

……………………………………………………………………………………

撒加迈着撒加式的步伐走进桑克托瑞娅医院的大门,路过喧闹而八卦的护士台,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他挑动一下英挺的剑眉,刻意将手以一种随意的姿态放到因劳碌而显出些许贫血的唇边,准备咳嗽一声——风将细碎的言语刮进他耳膜,他失神的站在了那里。

乳白色的电话就摆放在面前,黑色的阿拉伯数字突兀在水晶般透明的按键中。

“……”撒加拿起话筒,沉重的拨下一个号码:“喂……找拉达曼迪斯……”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听到了些什么,空调溢出的冷风寒得透骨。

“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拉达曼迪斯的语气如做人般一丝不苟:“那的确是个十来岁的学生,但整个手术过程非常熟练……的确有天才的可能性,但我觉得不可思议,不论拥有多么强的天赋——”

“孩子终归是孩子,犯下错误再所难免。”撒加有气无力的说——很难想象一个孩子会拥有那样的熟练。

“那是千锤百炼的成熟。”拉达曼迪斯的笑话一向冷场,这次也是:“说实话,我不止一次有执刀医师是加隆的错觉——只不过是一种不服气的心理在作怪,看来我们这些人实在是不中用了……”

“你知道吗,拉达曼迪斯?”撒加古怪的微笑,慢慢的挂掉电话:“昨天的执刀医师,留下的签名……”

——是加隆。

——而且字迹丑陋的一模一样。



“维娅小姐,”撒加意识到叫错了人的时候,那位叫做维娅的女护士已经笑靥如花——撒加只好硬着头皮问:“你还记得昨天那个孩子的……”

……………………………………………………………………………………

这能叫人类的画像吗?——撒加懊恼的只想撞电脑,而殷勤的女护士认认真真的继续画第二十四张肖像……

只能看出是卷发——撒加悲凉的看着满办公桌还不如加隆的字美丽的可怜的涂鸦。

——至于是大波浪卷还是细浪卷就说不准了,也不能排除这是没有直尺的维娅画的直发的可能——而且这个可能性还相当大!

求人不如求自己——撒加开始苦笑——这个世界永恒的真理。

拥有加隆般行医技术的年轻人……撒加无意识的咬着右手食指——印象中没有这样的天才。

如果不是医师的话,至少应当受过这方面的训练——这是医师惯有的不信鬼神的思维,或者是医师特有的骄傲不容许绝对天才的存在,否则那是对全体医师刻苦的侮辱。

——南辕北辙,却歪打正着。

默默的调看着桑克托瑞娅医学院的学生资料,撒加放开了右手的鼠标。

——这个孩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理性告诉自己不可能,感性却告诉自己那就是。

再理性的人,总有向感性低头的瞬间。

“维娅小姐,”撒加动了动嘴唇,低低的问:“请你看一下……”

撒加开始嘲笑自己的浪漫,而事实再次嘲笑他的理性——女护士仔细的端摩着那张学生的照片,然后用力的点头。

“谢谢。”撒加简单的说。



爱琴海孤儿院。

“姓名”——苏兰特。

“性别”——男。

“年龄”——15。

深吸一口气,点下寻人的按键——电脑屏幕闪烁出黑色的字:没有符合条件的结果……

爱琴海孤儿院?——撒加躺在黑色的皮质靠背上,冰凉的手指胡乱的敲击着扶手——为什么是这里……

为什么偏偏是……这里……

“是我,”撒加再次拿起了电话:“迪斯马斯克吗?”他深吸一口气:“我要你帮我调查一个人……他的资料我一会儿会传真给你……不,名字、年龄可能都是假的,就算相貌也完全可能是易容……”

字迹一模一样……

名字、年龄可能都是假的,就算相貌也完全可能是易容……

爱琴海孤儿院……

撒加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



“说的轻松,”教室自习的学生已经寥寥无几,夕阳透过纤尘不染的玻璃将梧桐的叶影投在被光染的温红的壁上,苏兰特开始收拾书本:“谁的名字不好,非把你这个昏睡两年的半植物人的大名签上——你就不会随便编一个名字……”

“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你啊,”苏兰特苦笑着叹气:“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加隆开始笑:“不要象个小老头子一样好不好?”

“砰——”门被毫不客气的拍到墙上,一瞬间的静寂之后,梧桐叶影爬上颤抖的门继续舞蹈。

撒加站在门口,深蓝的眼睛射出如电的目光。

“撒加学长……”苏兰特喃喃的说。

“装作不认识。”加隆怪声怪气的说。

“……”撒加的目光深沉又犀利,苍白的手以微颤表明着内心的波澜起伏,许久,他优雅的启动端丽的唇,语调却是平和的:“苏兰特,你来一下。”

林荫道是一派梦幻的橘红,修理整齐的观赏树的细枝上慢慢落下了花斑点的黑蝴蝶,黑天鹅绒一样光亮的蝶翼上偶尔呈现出一缕幽深的油绿。

上一次来这里,是毕业典礼吧?——加隆开始定定的注视一只硕大的黑蝴蝶。

“上次你向我询问加隆的病情。”撒加停住脚步,背影落在树影斑驳的草坪上:“我心情不太好,失礼了……”

“不……”

“其实,加隆已经昏迷两年了。”

“呃……嗯……”

“那是一场医疗事故,我不敢说加隆完全没有责任,但那个家伙……当时真的是尽了全力去弥补……”撒加抬头看着天空——一轮苍白的月亮:“病人还是死了,是个年轻的姑娘,她的恋人一直在她身边哭泣。加隆一直守在那里,直到天明的时候,姑娘的恋人开始唱情歌——”那是一首绝美的曲子,凄婉,动人——撒加这样想着:“唱完这首歌,他自尽了,说是要去陪伴恋人——就在加隆面前。”

“……”

“后来,加隆就一个人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不吃不喝的坐了三天三夜。”撒加把颤抖的手揣进风衣的口袋,平静的说:“离开医院的时候,他对我笑,说没事,但他需要吹吹风,醒醒脑——一个人。出去了,再回来,就再没离开过医院。”

加隆昏迷的日子里,自己染上了自言自语的坏习惯——不,或许恰恰是习惯成自然,每次习惯的喊出一个名字说出一句话,身后总是空荡荡的,连回声都没有。

自嘲的一笑,撒加侧过身,淡漠的看着苏兰特,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

加隆就站在风中,平静的看着撒加,从另一个世界。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桑克托瑞娅最权威的医师都基本已经放弃了……”很久之后,撒加喃喃的说:“让加隆继续存在只是让他继续痛苦而已,但……再怎么样的痛苦,我也要他活下去——”——这算是……我的任性吗?

“加隆……”苏兰特觉得自己像是在叹息:“也希望活下去吧……”

“……是吗?”撒加淡淡的说:“不久以前,加隆的病情发生了变化——可能是一种起色,我是这么想的。病情的起色,至少证明加隆有顽强的生命意识支撑着自己——我很高兴。然而,一个晚上,加隆拔掉了所有维系自己生命的管道,给我留下一张字条,他说他对不起我,要一个人走。史昂老师说加隆有权处理自己的生命,不过……”撒加微笑着说:“遇到我这样独裁的哥哥,算他倒霉……”

“……”

“既然加隆可以醒过来一次,就可以醒过来第二次……完全醒来,那也不是没有可能。”撒加的眼中笼上了一层薄雾,仿佛在梦呓:“但我可能错了,加隆,其实从来没有醒过,苏兰特……”

“学长——”

“那个家伙,是不可能会自杀的。”听到这句话,加隆扭过头,默默的打量撒加:“他是那种……无论怎么样折损摧残,甚至烧成灰烬,都会好好的活着的人——杂草一样的……”

你夸奖我很高兴,加隆开始去看地上的草——但是,杂草?……

“这样的人,居然自杀,而且留下那种话——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我怎么知道他哪根神经短路了?——苏兰特没好气的撇了一眼加隆,而后者自知理亏的开始看云。

“前些天,有大型车祸发生,医院医师严重不足,两个外来医师救了场,一个我认识,另外一个,”撒加一字一顿的说:“留下了‘加隆’的名字,而且字迹跟加隆完全一模一样……”

“学长……”苏兰特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不祥的念头。

“但那个人,不是加隆,只是一个十来岁学生模样的人。”

“……”苏兰特感觉到撒加目光的犀利,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知道吗,苏兰特?”撒加冷漠的逼过来:“两年之前,那场医疗事故,死去的病人和她的恋人都来自同一个地方——”看不清撒加的脸,只知道那长发没有掩住的端丽的嘴唇慢慢的说:“——爱琴海孤儿院。”

“那……”苏兰特张大了口,头脑乱轰轰的一团。

“现在你告诉我——”撒加冷冰冰的抓住他的肩膀:“是谁拔掉了加隆的救命管道?!”

“我……”想挣扎,却没有力气。

撒加说的话,在混乱的脑海中浮浮沉沉,千头万绪,澎湃的思潮在记忆的礁岩间撞成黑白的浪珠,属于自己的,不属于自己的……

加隆是谁?

苏兰特是谁?

而我自己……又是谁?

“那·是·谋·杀。”撒加冷冰冰的说。

苏兰特伸手痛苦的捂住头,然后倒在身后的草地上。



“喂,我是撒加。”撒加摸出手机。

“你要的资料已经找到了……”迪斯马斯克阴沉的话语在空气中振动着。

加隆就站在那里,静静的听。

“是的……亚特兰帝斯音乐学院天才式的学生……”

“大脑肿瘤……”

“手术可能危及听觉……可能成为聋哑人……”

“拒绝手术……”

“离家出走……后来就失踪了……”

“家人在一个车祸现场发现遗失的学生证,满是血,却没有尸体……”

“不,没有任何医院接收过……”

“车祸发生的时间是——”

加隆和撒加同时睁大了眼——

——两年前,9月10日,宁静的只听得到蝉鸣的中午。

撒加慢慢的放下电话:“跟加隆出事的时间——”

——是同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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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跟两年前的病历相比较,肿瘤并没有进一步发展……

撒加坐在电脑前,习惯性的将食指放在唇边。

但两年前的活体取样表明,如果不摘除,很可能活不过一年。

没有经过治疗,却……

奇特的病例。

“需要立即手术,我只能得出这种结论。”撒加喃喃的自言自语。



“你那是什么眼神?”苏兰特已经醒过来,加隆用一种极端复杂的眼光望向他,年轻人很冷静,只是面向窗外天空的脸色益发苍白。

“可能……”加隆慢吞吞的说:“需要一个小手术……”

善意的谎言是需要的吧——加隆一向并不这么认为。只有面对真相微笑的人,才能坚强的笑到最后,欺骗带来不了任何自信——加隆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对病人撒谎,而这一刻,面对一篝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之火,加隆感觉自己的心肠并没有想象的那样硬。

诚实与白色谎言之间徘徊,医师永远难以走出的误区。

“我不要。”脱口而出,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为什么?”沉默半晌,加隆这样问:“因为经费问题?”

“……”苏兰特低下头,喃喃的说:“不是那样……我只是感觉这个手术不能接受……”

“你知道……”加隆的嘴唇嗫动了一下:“这是什么手术吗?”

窗台上的兰草开着拇指大的白玉花朵,兰心处是弥散着一缕幽香的水红,浅绿色的蜻蜓落在细长的兰叶上,仿佛很疲惫。柔风吹起的时候,细小的蜻蜓抖动了一下单薄的看不出纹理的翅膀,消逝在东天微薄的晨曦中。

从窗口望去,天空是那样狭窄。

天空其实广阔,只是人用窗棂规划的格子让它看起来狭窄。

因为……人世间的人,本身是狭窄的。

“不知道。”苏兰特微笑着说——阳光里慢慢化作泡沫的微笑,悲伤的让人想要流泪。

就像那时候的微笑——加隆忽然想。

在平静的噩梦中,苏兰特的眼睛红的妖异,有种眼泪也洗不明的透彻。

“你的家人已经来了。”加隆觉得自己笑得古怪。

“我的……”水红色的瞳仁中流淌出惊异:“家人?……”

那不是说谎的眼睛……加隆想,他是真的不记得家人了,不记得这个世界上,那些关心着自己的血脉相连的人。

记忆或许真是一种痛苦,却没有比忘却更令人悲伤了。

“他的名字叫朱利安。”

“朱……利……安……”迷惘的重复中,那一抹水红微微的扩展,象要弥散在眼最清澈的晶莹中。

“哥哥……”苏兰特说,然后失去了知觉。

——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

——其实,我也不想的,我和堂兄,从小就约定,总有一天,会作为音乐家同台演奏……

——我们都是孤儿,相依为命长大,他长我4岁。两年前他毕业的时候,我们约好下一次在维也纳见面,那个时候,我们要比现在更接近梦想……

——他死了。

没有一句真实。

不……也不完全是。

——我拒绝。

——如果手术会让我不能听也不能说,我宁可放弃生命。

——只有声音,是我唯一不可以放弃的。

朱利安这样的回忆苏兰特,两年之前,说完这些,他从医院走出来,就像水珠一样消失在了空气中,留下,一片淡红而微漠的悲伤。

真实的只有,流淌在乐曲中斑斓的梦想。

那么,为什么学医?——你应该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加隆的手指缓缓拂过年轻人浸着汗水的短发。

为什么又出现在我面前?

加隆叹了一口气,整理整理凌乱的单被。

或者……我为什么出现在你的面前?

加隆定定的站在空荡荡的病房中,晨曦洒在他碧蓝的长发上,加隆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手指是透明的。

——两年前,死去的那个年轻人,正好长苏兰特4岁。

兰草的影子落在朝霞的光辉中,而加隆,却没有影子。

如果只剩下为数不多的生命,一个人会选择什么?

——只有声音,是我唯一不可以放弃的。

不难想象,只为音乐而存在的生命在沙漏般逝去的最后时间会为什么而燃烧……

但是,他却出现在我面前,用最后的时间……

加隆用手抱着头,满把的抓住自己的长发。

“你很自私。”最后,加隆看着苏兰特,这样说。

连加隆自己也不明白,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究竟是对着苏兰特,还是……

——对着梦境中那遮挡着光的蝠翼。



“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让他接受手术。”如果实在没有办法,手术的事情不必告诉他本人——朱利安这样说:“身为兄长,我是很独裁的。”

撒加微微一笑,表示理解——轻风中,这微笑透明得悲哀。

轻微的叩门声,护士站在门口,满头细密的汗。

“病人失踪了。”

朱利安手中的咖啡杯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我不喜欢文学。”苏兰特站在露天阳台两人宽的边沿上,慢慢的走着一字步,认真的像个孩子。顶楼的风很大,好像随时可以把一切都卷起在虚空。

“我也不喜欢。”加隆开始苦笑:“我是‘文盲’,你大可以心理平衡。”

“我讨厌哲学。”

“那就让哲学见鬼去好了。”加隆哭笑不得:“现在,下来。”

“不过,有的文学家和哲学家我很喜欢。”苏兰特的微笑很空灵:“比如海明威,他太伟大了,伟大的象一棵参天巨树。”

提到海明威,加隆唯一知道的就是他震惊世界的自杀。

“人可以被毁灭,但决不能被打败。”苏兰特仰着头,阳光就落在他身上,华丽的灿烂:“海明威这样教导我们,最后,他不愿意自己被打败——”

“所以选择了毁灭……”加隆不由自主朝前跨了一步。

“嗯,大概是他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位叫做海明威的汉子了吧。”苏兰特看了看加隆,又开始认真的走一字步:“尼采说:‘适时而死,死在幸福峰巅者最光荣。’——加隆喜欢这句话吗?”

“我不喜欢。”加隆打断了苏兰特下面的话。

“我也不喜欢。”苏兰特笑了一下:“又找不出理由反驳,这让我感觉很糟糕。”

加隆下意识的咬一咬端丽的嘴唇:“说什么傻话,只是一个小手术——”

“我不会手术的。”

“你……”

“只有声音……”看不见苏兰特的脸,因为它朝向光彩照人的太阳,只有平静而坚决的声音,如阳光一般泻下来,清丽,凄美,透明而苍白:“是我绝对不可以放弃的。”

没有声音的世界,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我的生命,是为了音乐而存在。

这种感觉,加隆应该会理解。

理解,却不能放任。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独裁。

“我可能……”苏兰特扭头去看遥远的地面,幽幽的说:“活不过秋天了吧……”

已经……完全想起来了吗?……

一度停滞的沙漏,再度听到沙砾摩挲的声音。



“好像在楼顶!”

喷水池的水雾不紧不慢的喷洒着,草坪还是冷淡的绿,而楼下的人群已经乱成了一团。

早晨的风很大,裹着苏兰特单薄身子的宽松衣服完全的鼓起,远远望去,轻的象会飘的羽毛。

“苏兰特!”朱利安喊的时候,苏兰特的步子在楼顶滑了一下,加隆抓住了他。

“该死,我以为你很轻——”加隆开始咒骂,因为他一下子摔倒了——幸亏阳台边沿很宽阔。

“放手……”

“给我闭嘴!”

“反正我已经……”

“这么想死,那成全你好了。”加隆冷笑一声,微微松开手。

苏兰特的手滑了一下,惊栗中本能的要抓住什么——加隆再一次抓住了他,这一次更惨,加隆的半个身子几乎都滑了出来。

“‘反正我已经……’——不准对我说这种蠢话。”加隆的笑容几乎是狰狞的:“你还没有这个资格。”

苏兰特望着加隆,忽然沉默了,是啊,加隆现在……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可能永远醒不来的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

声音、气味、色彩……什么都没有了……

因为有个更凄惨的存在在眼前,所以感觉安慰了吗?我还真是……

苏兰特开始鄙视自己。

“放手……”加隆再度朝前滑了一下,苏兰特轻轻的说:“这个样子,你也会掉下来……”

“两年之前,我看着生命在我面前消失,却什么都做不了——那个滋味……”加隆说,声音柔和的不似自己:“实在……不太好受……”

良知的愤怒,谴责,那种锥心刺骨的剧痛——

——我没有那么坚强,去再一次的领教。

即使只是……出于我的自私——这一次,我要救这一个。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加隆猛地拉起苏兰特,结果两个人都摔在阳台的地板上。

二话不说,加隆照准苏兰特的脸颊给了他一拳。

“笨蛋,你差点死掉了!”

苏兰特一动不动的看着加隆,脸颊慢慢的红肿起来。

不想死,真的不想……

没有声音的世界,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依然,活着……

痛苦,悲伤,甚至湮没在黑暗中的绝望,这些都不是白费。

不会是白费吧,或许……

听得到吗,流淌过心灵的乐曲?我听得到,那种声音,还是会澎湃在一片静寂的世界。

因为拥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空间,去思考,去聆听。

这些……都只是……自我安慰而已……

因为不愿意生存才考虑尝试死亡,却在死亡的瞬间寻到比什么都坚定的生存意识——还有比这更讽刺的黑色幽默吗?

还是,只有,活下去……

因为,还活着。

因为,现在还活着。

珍爱生命,那只是人类的本能。

只是,如此而已。

没有多余的话,加隆轻轻的抱着苏兰特,看着这个表面成熟的孩子,一滴眼泪从眼里浓的化不开的水红色里面慢慢的溢出来。

“我想……”苏兰特把头埋在加隆怀里,那滴眼泪溶进加隆的灵魂中:“活下去……”

没有多余的话,加隆只能抱着他,用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更没有温暖的怀抱去安慰。

只是,仅仅维系着生命的一缕魂,对不知道如何面对生命的一个人,仅有的安慰。

“我没事——”苏兰特推开加隆,跌跌撞撞的冲向阳台,跳到低矮的墙头,对着天空开始大声的喊着什么,用尽了全力的。

那是什么语言?加隆想,并没有听过。

那不是语言……他只是想呐喊而已。

让他尽情的喊吧,这样的声音,他已经……

不……那是……

一首歌……

听得懂的旋律,听不懂的旋律,在风中裸露的颤抖的心。

绝望,呼喊,生命……

第二次,桑克托瑞娅回响的歌。

那一次,是为了死亡。

这一次,是为了活。

不知不觉间,加隆发现那滴眼泪化在了心里。



露天阳台的门砰的撞开,朱利安第一个冲了进来。

“苏兰特。”朱利安喊了一声。

撒加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微微的摇头,轻轻的说:“已经,没事了……”

“我想……”苏兰特转过身,泪痕还挂在脸上,没有风干:“我会接受手术……”

——即使是没有声音的世界

我想我——

还是可以活下去……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的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的联起来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

棉絮般的云彩就在天空飞舞,远天尽头那些航行的轮船就像是一只只海鸥在碧波上起舞,海浪就涌在一片铺着白色细砂的海滩上,苏兰特就坐在椰子树下,安安静静的看着斑斓的海星慢慢的爬上岸,一面想着那些听过的童话。

苏兰特的病情开始恶化,手术就迫在眉睫了,在这之前,他得到允许,一个人过来听海——不过要照顾好自己——于是,生性并不那么安分的他乖的像一只猫。

阳光下的海是一片晶莹,苏兰特开始想象水晶宫那些珊瑚砌城的墙,琥珀镶嵌的窗,蚌壳在流动的海水间一开一阖,珍珠就在里面闪动着亮晶晶的光。

苏兰特望着飞旋的海鸥,眼中露出温柔的倾慕,他在想那海底奇特的植物——有着最柔软的长叶,只要水轻微的流动,它们就会飘动起来,大大小小的鱼儿就在这活着的海底森林穿行,就像这海鸥飞翔在云彩间。

其中,也会有歌唱着的人鱼吧——苏兰特微笑着想。

“传说,人鱼有最美的歌。”苏兰特微笑着说——比人类的任何声音都要美丽的歌。

传说,风浪的时候,好心的人鱼们会浮起在那些焦急的船只面前,携手唱起安慰的歌。

水手们听不懂,他们以为那是风的声音。

不是听不懂,加隆这样回答,是听不到吧。

——来自大海深处的鱼类的声音。

海风就柔柔的拂着苏兰特柔软的略呈浅紫色的短发,加隆第一次听到苏兰特的演奏。

只是一管银质的长笛,洁白的手指就温柔的落在上面,轻盈的像鱼儿在水中飞翔。

他在吹奏一个难以想象美丽而宁静的地方,娇小的美人鱼伸出比玫瑰花瓣儿更娇嫩的洁白手臂,迎向在跳跃着星光的波浪尖上航行的船舶的龙骨。

他听到椰子树林绿叶的摩挲,听到月光下波浪的呢喃,听到满是洁白的清凉的泡沫的岩石上,人鱼对着遥远的亮着无数星星似的灯光的城市歌唱。

轻轻的放下长笛,影子在白色的沙滩上舞蹈。

侧耳倾听,不宁静的天空飘着风,不宁静的海涌着浪,难以言喻的交响曲。

多么

宁静

就像那片飞着的玫瑰色的云

“嗯,人鱼的歌,”苏兰特薄薄的笑:“是听不到。”



海的巫婆是仁慈的,加隆想,她夺去了人鱼美丽的声音。

纯洁的公主永远不会明白王子听不到她的声音——她只是以为自己被割去了舌。

人与人鱼,是被波浪永远隔绝了的。

听了,听不懂,听了,听不到,人的悲哀,人鱼的悲哀——加隆忽然自己也悲哀起来。

加隆就用这样前所未有的悲哀的眼睛看着撒加——撒加的眼睛注视着病床上那没有知觉的加隆,然后伸出手去握那不会回应的手。

撒加疲惫的站起来,加隆跟着他走出去。

我不是海公主——走出病房的时候,加隆心平气和的回头看自己。

于是,撒加坐到电脑前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被看不见的没有温暖的手握住。

于是,撒加发现白色的键盘在自己面前自己运动起来。

于是,撒加看到电脑的屏幕慢慢打出一行字。

于是,撒加气得双手发抖——他以为那是一场恶作剧。

你是加隆——在加隆砸掉撒加的宝贝电脑,顺带在家里搞出一场不亚于抢匪的大破坏之后,撒加终于这么说。

我想救一个人——加隆说。

不,还有我自己。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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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29 05:16 | 显示全部楼层
(6)

“撒加不同意。”加隆垂头丧气的说。

苏兰特只是平静的笑,他那双绯红的会说话的眼睛这样说——谢谢你。

朱利安就在身边,朱利安说话,苏兰特就安安静静的听,有时点头。

听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闪亮的——他希望有人跟他说话,只是,单纯想听到什么。

他本来是个沉静和深思的孩子,在同意手术之后更是如此——甚至连一些习惯性的风凉话也不说了,就一直以那种安安静静的微笑看着,听着。

太忙了,忙的没有闲暇去说话——苏兰特的眼睛好像在这样说,虽然,他马上就要永远说不出话了。

好像要把这个世界所有的声音都刻在心上一般——因为难于承受微笑之轻,加隆开始希望这个孩子发火。

“有点怕。”麻醉剂开始起作用的时候,苏兰特说。

医师很高明,一定会成功——朱利安说。

加隆握握他的手——撒加指望不上还有我呢。

苏兰特微笑着闭上眼睛。

加隆也不清楚,苏兰特究竟是对朱利安笑,还是对自己笑。

加隆和朱利安都没有说,手术成功与否,其实撒加也没有多大的把握,当然,指望加隆就更不可能了。

朱利安带着复杂的忧郁望着手术室门上的红灯亮起。

加隆带着复杂的忧郁走进了手术室。

灯光透过他的身体,把撒加的影子投在地面。

护士帮助撒加穿上了浅紫色的手术服。



血袋里的殷红已经积了一满袋,手术室静寂的只听得到仪表毫无节奏的声响。

就在身边,一模一样的人站着——光的下面,那是撒加。

我们是双胞胎,加隆忽然想——双胞胎,曾经是一体。

加隆看着撒加

就像面对一面镜子,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自己吗?

——不管有多么相似,自己都永远不可能被另一个人取代

其实,希望那里站着的是……

不行,这是最危险的工作,我不能把病人的生命凭借感情随意处置——撒加总是占理。

不服气——加隆慢慢的攥起拳——不服气,但……我还未够资格去反驳。

不管有多么不甘心,两年的时间不会是白费,撒加、拉达曼迪斯……他们都已经走到我难以望见的前方,而我只是安静的躺着睡觉而已,假如看不到差距,那么对于他们为拼搏付出的两年血汗,只是失败者自欺欺人的侮辱而已——这个世界一定有比你更厉害的人存在,有单凭感情和斗志赢不了的比赛——谁也不会因为照顾而停下脚步,你所能做的,只是奋起直追而已。

但……

我……还能有机会去……

加隆抬头去看那聚光灯,亮的刺眼。



洁癖的关系,苏兰特不喜欢人体解剖。他更习惯站在一旁看,就像刚进解剖室的女生一样。You are not a visitor——恨铁不成钢的加隆常常像捉小兔子一样把他摁到解剖室,于是苏兰特就说加隆暴力倾向严重外加虐待青少年。

手术没有艺术感——苏兰特这么宣称。

废话——加隆总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能有什么艺术性。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这样的,为什么……就不觉得口罩掩住面孔的撒加面目狰狞呢?

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撒加进行手术。

光就映在他的身上,玲珑剔透的近乎神圣。

手术台的灯光说不出的奇妙庄严,撒加的额头反射着的是因智慧和冷静而焕发的容光,加隆看到一种端详肃穆的圆光笼着撒加——他就在这圆光中完成阿斯克列皮欧斯的工作,严肃的,一丝不苟的,就像就职仪式那天向医神阿波罗做出的誓言一样。

动不了……

有种灵魂被涤荡了感觉……

仿佛呼吸也要停滞一般,谁说这不是一种震撼的艺术呢?

这是……医师的艺术,加隆忽然想,不亚于文学、音乐……一切艺术的伟大艺术。

麻醉剂的作用,苏兰特看不到这一切。

算了……

加隆摇摇头,就像自己听到巴赫莫扎特柴可夫斯基就一个头变两个大一样,医师的艺术,苏兰特是不会懂得的。

——艺术,只能由热爱它的人去欣赏。

我喜欢音乐——加隆想起苏兰特说这句话的时候,落寞的眼看着远天微微浮动的白云。

我们都爱着属于自己的艺术,却同样把自己从热爱的领域放逐。

苏醒之后,我想……我会返回手术台吧……

加隆轻轻的拂过苏兰特的眼睑。

出院以后——加隆轻轻的说——就回音乐学院吧。



最复杂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吧……

第二主刀医师走过来,示意替换,撒加退了一步,换下手套,坐到休息的座椅上,端起一杯咖啡,顺手擦一擦满头的冷汗。

“加隆……”撒加半眯着眼睛,仿佛在休憩,他用很低的声音说:“你在吧?”

“呃?!……”加隆转头去看撒加——他的回答,撒加是听不到的。

“下面的,由你来主刀吧。”撒加对着一片洒着光的透明,平静的说。

加隆像石像一样的立在那里,仿佛被太强烈的光刺伤了刚离开黑暗的眼睛。

“记住,”撒加意味深长的说:“你是在为一个人负责。”

加隆一声不吭,像被打了一样——他记起他确实是被打了,两年之前,他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眼前这个人的拳头很重的砸在自己脸上。

其实只是想证明自己更有天赋罢了,其实……

你是在为一个人负责!

加隆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生痛。

“还……”撒加喃喃的说:“负的起责任吗?”

如果因内疚而无法迈步,就永远没有办法走出昨天的阴影。

是你赢了,撒加——加隆忽然微笑。

但——只是现在而已

不要误解——

认输,跟因失败而低头——是完全不同的。

于是,人们看到,撒加站起来,重新拿起手术刀。

这样复杂而漫长的手术,以令人惊叹的精力和责任心坚持了全程,连一个细节也不放过——人们这样赞赏撒加的严谨和负责。

另一个病房里,做例行检查的护士惊异的发现

一滴眼泪,慢慢的溢出了一个无知觉的男人闭合的眼睛。



手术是成功的,苏兰特却一直没有醒过来。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一天,两天……

多久才能脱离危险呢?加隆并不清楚。

他所作的,只能是等待而已。

病房里,危险信号一直起伏不定,加隆伸手去握苏兰特的手。

——不要忘记,你允诺过我,要活下去。

“没有声音的世界,对他来说,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世界。”

为了一个不灭的灵魂,海公主化为了一个人,即使行走在快利的刀刃尖。

黑暗中,加隆默默的想——我们却把一个人,用快利的刀刃,送入深海化为一条鱼。

而人鱼,是没有灵魂的。

“放弃了灵魂,这样的生命,会怎么样呢?”

“会……痛苦吧……”加隆喃喃的说。

“既然痛苦,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是啊,为什么呢?

该怎样选择——死,生不如死。

“没有声音的世界,你确信他能活下去吗?”黑暗中幽幽的声音:“假如你永远不能再返回手术台,你又该何去何从呢?”

“……”没有声音的世界,他真的能活下去吗?加隆忽然感觉非常残酷——而我,跟医术绝缘的世界,我能活下去吗?

会怎样选择——死,生不如死。

不知不觉间,一种微漠的悲凉慢慢的涌上来,像雪一样,一片片的堆积起来,冰冷厚重的感受不到跳动的心。

我……真的是拯救了一个人吗?

加隆忽然站起来:“是谁?!”

“还记得吗?”那个声音平静的说:“两年之前,他是自己站到卡车前面的。”



是啊,两年之前,苏兰特是自己站到卡车前面的。

加隆想,那个时候,他的眼神有多么绝望,就像——两年前的另一个孩子。

是你杀了她——加隆想起那个孩子绝望的呼喊。

其实,我是可以阻止他的——加隆忽然想。

没有了她,我就活不下去——

那一瞬间,加隆停滞了一瞬间,就是那一瞬间,他看见那个孩子把匕首插进还不算成熟的心脏,飞溅的血染透了视野的每一个角落。

那孩子当时的眼神,跟站到卡车前的苏兰特,是一模一样的。

为什么没有阻止那个孩子?为什么又阻止苏兰特?

——只有声音……是我绝对不可以放弃的。

没有声音的世界,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我的生命,是为了音乐而存在。

我可能……活不过秋天了吧……

加隆一遍遍的想着苏兰特的话,那种无法形容的悲伤的眼神在脑海里抹不去,而那滴溶进灵魂的眼泪是不会干涸的。

我想……我会接受手术……

——即使是没有声音的世界

我想我——

还是可以活下去……

这么说着,这么想着,他却在朱利安的怀抱里伤心的痛哭,像个孩子那样一直的哭,直到哭得再也没有眼泪,最后一直对每一个人微笑。

死亡,面对死亡,哪一样更可怕——或许是没有答案的吧

有答案的是

苏兰特……只是怕死而已……

只是害怕而已……

为什么没有阻止那个孩子?为什么又阻止苏兰特?

因为不想让苏兰特死在自己面前,因为害怕苏兰特死在自己面前,因为不能承受再一次看着人死却什么都不能做,因为——

——我很自私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没有声音的世界,你确信他能活下去吗?

死,生不如死

我把他从死亡的深渊拉起,却用铁链将他绑上高加索山,任由会啄食肝脏的秃鹫日日的折磨——仅仅,因为我的受不了眼睁睁的看他走向死亡。

我曾经救过苏兰特吗?他的确是会活下去了,就像夜晚的时候,普洛米休斯的肝脏还会长起来,不是吗?

那个时候,他是想把匕首插进这里的吧?——加隆用手无意识的捂住胸口,想着梦中那慢慢从苏兰特胸口拔出的流血的匕首。

假如你永远不能再返回手术台,你又该何去何从呢?

生不如死吧……

跟医术绝缘的世界,我能活下去吗?

对了,我想起来

我不愿苏醒的原因——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已经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因为——加隆看着自己的手——我无法面对未来,只能在黑暗中躲避。

跟医术绝缘的世界——

我想我——

我想我……

连自己都难以做到的事情,却要更小的孩子去……

我还真是——加隆想捶自己的头——无赖啊。

“你的脸色苍白。”那个声音说。

“因为黑暗的原因。”加隆说:“黑夜里总会衬托出脸色苍白。”

“你在说谎,”那个声音嗤笑起来:“你在害怕。”

加隆不说话,因为他的确害怕,该何去何从?为了掩饰自己,他推开了窗户,然后倒抽一口凉气——未可知的未来,就像窗外弥漫的大雾。

于是,他退了一步。

“别害怕,没有谁会推你。”那个声音说:“一切都握在你手里。醒过来,然后彻底告别医师的生涯,以残疾人的身份过一辈子;或者就这么躲躲藏藏一辈子,谁也看不到你,亲人、朋友……他们全都看不到你。你会活的很痛苦,未来肯定是悲惨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

雾气悄无声息的涌进来,最初还能看到灯光里摇曳的树影,渐渐的,就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点光了。

“人可以被毁灭,但决不能被打败——这信条也适合你吧。”声音又继续说:“朝下面看看,就那么一跳,连未来也不能打败你了。你不是一直很勇敢吗?为什么不敢呢?试试看吧,一切并不是那么困难的。”

加隆扶着阳台,感觉头晕目眩。

生不如死,大概确实……不如去死吧。

“死了,就一了百了,再也不会有任何烦恼了……”

有一瞬间,加隆这样想——就像他看着那个孩子举起匕首那一瞬间一样。

“那么,”那个声音轻轻的说:“试试看……”



有一只手拉住了加隆的衣襟,至少加隆是这么感觉的。

他回头去看,苏兰特白皙的手做出抓握着什么的姿态。

苏兰特还没有恢复意识,朱利安就歪在一边,疲惫过度的小憩——危险信号的声音惊醒了他,他跑出去找医生。

苏兰特的额角全是细密的汗珠,在夜光下莹莹的闪动,仿佛在与什么抗争着。

淡蓝色的氧气罩罩着面,加隆看见苏兰特努力的翕动着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唇。

干涩的喉咙发出痛苦的挣扎的声音,就像是空穴中徘徊的风。

那不是语言,只是痛苦和呻吟而已——加隆想。

他已经……不可能再说话了……

加隆默默的注视年轻人一开一阖的嘴唇,眼睛忽然有种湿润的感觉。

慢慢的,他从这个昏迷的孩子的口型中读出

回去……手术……台……

已经……不可能了……——加隆咧嘴自嘲的笑。

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值夜的医师推开了门,病床前是一片混乱。

苏兰特剧烈的喘息着——仪器上危险的信号可怕的跳动着,而他的手却抓握的更紧,仿佛用尽仅剩的一点生命,吐不出语言的嘴唇艰难的说——

活——下去——

“自杀未遂的人,”那个声音空灵的仿佛在微笑:“居然要阻止自杀……”

——这不是太讽刺了吗?

苏兰特的手还是抓握着什么,月光落在他雪白的脸庞上,映得那苍白几乎透明起来。

“是后悔了吧?”加隆忽然叹气。

“什么?”

“自杀,他却后悔了。”加隆平静的说。

人生苦多乐少,挫折,焦虑,烦恼,伤痛,内疚,疲惫,失望,绝望……跟这些比起来,快乐往往不过一阵微风,风过即无痕。天堂只是一瞬间的感觉,地狱的负担却时时令到步履维艰——不是每一个时刻人都可以保持坚强。

活着

这样的痛苦,要是从未存在过,那该多好……

这样的痛苦,还不如死去……

诸如这样的想法,谁都可能有过吧。



没有存在过更好,跟活不下去

还不如死去,跟真正希望放弃生命

——并不是等价的。

珍惜生命

正因为曾经自杀,所以才比谁都更懂得后悔。

正因为曾经自杀,所以才比谁都更不希望其他人也一样后悔。

——正因为曾经自杀过,才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阻止自杀。

“是这样的吧,小鬼头。”

慢慢的,苏兰特的嘴角浮出一丝淡笑,然后静静的放开了手。

医师和护士面面相觑,却实实在在舒了一口气。

加隆对着虚无缥缈的黑暗说:“你……也后悔了吧?”

羽毛样的白色光彩从苏兰特的身体缓缓升起,好像无数迷惘的萤火虫。

接着,加隆看到一个人,不,一缕悲伤的魂,,一柄雪亮的匕首插在他的胸口,还在汩汩的流淌着殷红。

加隆说:“果然是你。”

爱琴海孤儿院,比我大四岁……是你借着他的口提醒我吧。

亡灵静默着,就像一片云彩织成的精致面纱。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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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8-29 05:22 | 显示全部楼层
(7)

我,为了爱情而存在

我,为了音乐而存在

我,为了救死扶伤而存在

谁在为谁而存在呢?

就像云霄花儿为谁而开落

两年,时间停滞的三个人。

死,生不如死

一个抉择,获得死亡

一个抉择,而不得

一个痛苦,尚未抉择

愤怒、憎恶、嫉妒、迷惘、绝望、畏惧、愧疚、救赎……纠合在一起。

不知姓名的魂,苏兰特,加隆,谁都扮演着自己,又谁都不再是自己。

彼此扭合,彼此存在,停滞在正午的血痕中动弹不得。

罅缝间两难的选择——死,生不如死

“我不能原谅你。”亡灵看着加隆。

“我知道。”加隆说——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除了忏悔,还能做什么?

除了致歉,又还能说什么?

“对不起。”加隆只能鞠躬。

亡灵看着他,又看着苏兰特:“我讨厌你们。”

“如果你要为她或者你自己复仇,我不会反抗。”加隆想——我果然是越来越无赖了啊:“但无论如何,我不能选择自杀。”

亡灵把手放在流血的匕首上,喃喃的说:“不能……选择……自杀……”

同样是自杀者,为什么他就可以生存下来?

同样曾经绝望,为什么你就可以及时清醒?

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

为什么是你而不是我?

为什么你会拯救他?

为什么他会拯救你?

为什么你们会互相拯救?

而我……

思绪的碎片一片片的组合,终于记起,其实死去之后,唯一的希望——就是重新获得生命,求,而不得。

时间的秒针再度发出颤音的时候

活着的人选择继续去活

而死去的人,却再也没有机会去选择

不公平

太不公平了

亡灵把透明的手伸向天空,他的胸脯起伏着,像个激动的人。

“我确实是……后悔了……”终于,他悲伤的承认——无法遏止的后悔潮水样的涌起,就在,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瞬间。

亡灵想起两年之前,那个车祸的现场,目睹着那个令自己憎恶的人推开一个比自己还小却同样想死的孩子,结果,两个人都在急刹车的卡车上撞了一下。

一个重伤,一个轻伤

两个都没有死

血色中,他,一缕魂,在阳光里站着。

他看到

对自己而言不可原谅的人,有了令人原谅的闪光点

而想死的人,瞳仁慢慢的放大——他不再想死了

——你对我和爱人犯了罪,若原谅你,我该何去何从呢?

正是因为无法憎恶,所以更加憎恶

我要报复你,因为我憎恶你

那或许

是……谎言

——憎恶与嫉妒,哪一样更有力的抓摄着已经停滞的心脏?

不公平,为什么只有我?

当时,他就这样想着,只是这样想着,然后把那一抹血色凝固在了苏兰特的眸色中。

让一个死亡的瞬间,将两个活着的人定格

时间,就这样止步

还是……无法原谅你



正如你对我和爱人犯了罪,我也对你和另一个人犯了罪

谁该原谅谁?谁该憎恶谁?谁都不再是无辜。

已经足够了

两年,在死亡中挣扎、徘徊和痛苦的两年,已经足够了……

“你回去吧……”亡灵说,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付出了些什么,因为他已经不懂得心痛了:“我已经,不再憎恨谁了。”

加隆看着他——他的胸口已经不再流血。你其实,也是个相当温柔的人——加隆想这样说,但他张了张口,最后再次说:“对不起……”

“但我……还是讨厌你们……”亡灵这样说着,然后就消失了,加隆看见幽深的空间中,飘着羽毛一样轻柔的荧光,一点点的随着西风缥缈远走。

我的希望……

——其实我希望……那个带来永恒后悔的瞬间,有人能拦住我的……



“真是的,居然还要小鬼头来提醒。”黑暗中,加隆自嘲般的叹息着。

加隆看着苏兰特,轻轻的说:“应该是我……回去的时候了。”

明天,会是怎样的一天呢?

无赖的回答说——无论如何,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那么,在新的一天里,好好珍重自己吧……

加隆握了一下苏兰特的手——我也一样。

没有回答,苏兰特只是发出均匀而安详的呼吸。

加隆微笑了一下,然后直起身,门就在面前。

离开病房的时候,加隆发现,苏兰特的流紫的蓝发,颜色一点点褪却。



苏兰特的第一次音乐会,加隆去了,虽然他其实五音不全。

之前,加隆买了音乐杂志学习基础知识,发现根本一窍不通——加隆开始明白苏兰特抱怨医学单词其实是多么的情有可原。

苏兰特长大了很多——其实也不过一年多而已,加隆发现他明显长大了。

苏兰特的演奏有种明澈的纯净,宛如波浪间透明的水晶。

听得到烂漫的锦簇花团,听得到叮咚的清澈山溪,还有那明净的天,漂浮的云,深蓝的海,妖精抖动着纹理分明的翅膀在阳光下飞舞……

这流淌着纯净的美丽的演奏者——

一个聋子,一个哑子,一个生活在没有声音的世界的存在。

不能听,不能言。

人们说,那是心的声音。

人鱼的歌吧——加隆这样叹息。

音乐会很成功,那海浪一样不息的掌声证明着一切。

苏兰特只是静悄悄的看着人群,然后鞠躬。

掌声为他而响,他是听不见的。



音乐会结束之后,加隆静静的等在门口。

手术很成功,苏兰特的病情似乎稳定下来,撒加说,最近的检查中没有发现异常。

加隆醒过来的时候,苏兰特已经出院了。

朱利安带着苏兰特来感谢医师,那时,加隆还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满了各种仪器,连运动手指都困难。

苏兰特对着撒加微笑鞠躬,然后离开,他已经不记得加隆了。

这两年发生的事情,苏兰特都不记得了。

撒加告诉加隆的时候,加隆只是微笑。

这样最好——加隆对撒加说。

不希望被他的同情——加隆接着对自己说。

春天到来的时候,加隆坐在了轮椅上。

加隆不喜欢撒加推着他。

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也必须自己照顾自己。

于是,撒加点头默许了。

春末的时候,加隆可以一个人控制轮椅,慢慢的在嫩芽与绿叶摩挲作响的林荫道散步。

虽然不愿承认,但要与轮椅做伴了,时间,可能会很长。

医师的生涯,可能真的要到一个画上句号的时候了。

阳光的碎片中,加隆开始考虑今后的人生。

等待,希望,或者,放弃。

放弃也是一种勇气。

不完美也是一种美。

这个世界,总有不得不向生活低头的时候,只是看你有没有勇气再从头开始而已。

我还不算老。

二十八岁的大叔——加隆想起苏兰特斜着眼睛的表情,然后笑。

男人三十,而立之年,我的人生又走回起点了。

生物医学或许不错,或者……

真是……象一个孩子。

其实——对着阳光,加隆这样说——我还很年轻。

是的,我们都还很年轻。



苏兰特看见了加隆,并且朝这边走过来。

“你好。”加隆微笑着说。

苏兰特看着他,静静的微笑。

“我叫加隆。”

加隆的微笑僵住了——阳光洒在苏兰特身上,他只是微笑而已。

一个聋子,一个哑子,一个生活在没有声音的世界的存在。

不能听,不能言。

来自深海的人鱼。

曾经是两个世界,一缕魂,一个人。

仍旧是两个世界,一个人,一条鱼。

他脸色依旧苍白,黑长的睫毛后是一双温柔而宁静的眼睛,就像缀满星光的夜空下涌动着波浪的充满着梦的大海。

我叫加隆——加隆想,他听不见。

加隆继续微笑,只能微笑——加隆还记得苏兰特,苏兰特只记得撒加而已。

一个聋子,一个哑子,一个生活在没有声音的世界的存在。

不能听,不能言。

距离,似乎更遥远了——

——人,与,鱼。

阳光柔和的、温暖的照在那看不见泡沫的清冷的空气中。

透明的近乎闪光的空气,大海样的涌动着波光鳞鳞的风。

苏兰特朝着加隆安静的微笑,然后举起他白皙的近乎透明的手,轻轻的放在胸口。

我叫——

他用哑语慢慢的说

——苏兰特

*******************************************************************************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一辉哥哥?”年轻人用温柔的声音轻轻的问——他看到他的哥哥转过头,幽蓝的眼睛深邃的看不透,而他张扬的头发,就像焚烧着的蓝色的磷火。

黑暗的街头,灯光是黯淡的,飞蛾绕着已经过热的灯泡无声的扑打着翅膀。

无月的星光下,一个影子落在沉睡的路面。

一个人

——只是,一个人而已。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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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30 00:18 | 显示全部楼层
多精彩的情节啊,楼主最好写成长篇 [s: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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