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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十二星座侦探事件簿(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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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7 10: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悠悠艾久
转自:天马梦想论坛


《十二星座侦探事件簿》是一个系列文,以加隆为主角,每个星座篇里讲述一个侦探故事,地点不同,性质不同,可能是黑社会、凶杀、复仇、抢劫等等情况,冒险成分更多一些。每一篇里都会有相关的黄金以及其他圣中的人物出场。


先后顺序是双鱼、处女、天蝎、金牛、狮子、天平、射手、摩羯、白羊、巨蟹、水瓶、双子。另有番外作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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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拥抱格尔尼卡的双鱼座 全六集

阅读地址:http://www.saintseiya.com.cn/bbs ... &extra=page%3D1

简介:
与孪生哥哥撒加失散十年的加隆,在某个春假遇到行踪神秘的阿布罗狄,意外获知兄长还活在世上的消息……但同时,他也从此被卷入一系列罪恶事件中……

地点:
西班牙—马德里

出场:
原著人物:加隆 阿布罗狄 苏兰特 迪斯马斯克 艾亚哥斯 撒加
原创人物:杜利奥纳·何塞·汉伯特及其他

章节:

一 阳光下的狂奔之城

二 前奏曲

三 死亡派对

四 无辜者

五 暴雨和血

六 黑夜停留在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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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那莱黄金镜背后的处女座 全六集

阅读地址:http://www.saintseiya.com.cn/bbs ... page%3D1&page=3

简介:
在一个举世瞩目的拍卖会前夕,本已消失三年的神偷M·A·N突然再度出山,宣称要盗走那莱王的珍宝——那莱黄金镜……然而,他实际带走的不仅仅是文物,还有人类的性命……

地点:
泰国—曼谷

出场:
原著人物:加隆 沙加 穆 古利斯拿 缪·巴比隆 阿鲁哥路
原创人物:哈奴曼·迦摩耶圣及其他

章节:

一 侦探VS神偷

二 从曼谷到芭他雅再到曼谷

三 夜晚,夺走光芒

四 无影无形的足迹

五 宝物的价值在于何处?

六 那莱黄金镜背后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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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追踪奥尔兰多的天蝎座 全六集

阅读地址:http://www.saintseiya.com.cn/bbs ... page%3D1&page=5

简介:
一切事情发生的都是那么突然,重逢之后就是别离,逃亡之后就是追踪……


地点:
法国—森林公路

出场:
原著人物:加隆 撒加 城户纱织 米罗 卡妙 华连达因 美斯狄 亚路比奥尼 尼奥比 达特 乌路 那智
原创人物:德尔菲娜·莉莉(瓦伦丁) 玛格丽特·潘(维萨琳娜) 亨利·贝尔伯爵及其他

章节:

一 逃亡与追踪

二 毫无头绪

三 在宁静的森林公路边,溪水潺潺

四 爱与恨的界限

五 呼唤勇气

六 爱,无法遗忘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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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篇 蝴蝶夫人 (上中下完结)

阅读地址:
http://www.saintseiya.com.cn/bbs ... age%3D1&page=12

简介:
这属于一个已经消逝的灵魂的故事。
那个永远都在追求完美的阿布罗狄,在过去的某次事件中,究竟是如何谢幕的呢?

地点:
瑞典—斯德哥尔摩

出场:
原著人物:阿布罗狄 撒加 城户纱织 迪斯马斯古 奥路菲
原创人物:露丝蒙达·蒂娜·海姆斯塔拉(克里斯蒂娜·费松) 迈因斯 佩雷敦尼等

章节:

上 梅拉伦湖的黑蝴蝶

中 艳丽之花和平静的死亡风暴

下 最终落幕,永恒的白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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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篇 消失的房东女儿 一章完

阅读地址:http://www.saintseiya.com.cn/bbs ... age%3D1&page=13

简介:
一句话,米罗真是长了一张坏人脸啊……

地点:
法国—巴黎

出场:
原著人物:加隆 米罗 卡妙
原创人物:房东夫妇和他们的女儿艾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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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华伦多士庄园的金牛座 全六章完结

阅读地址:http://www.saintseiya.com.cn/bbs ... age%3D1&page=13

简介:
人可以不相信神的审判,可以不相信鬼的堕落,却永远都无法将回忆埋藏在土地之下……

地点:
巴西—圣保罗

出场:
原著人物:加隆 亚尔迪 伊奥 阿鲁格迪 洛克 艾俄洛斯
原创人物:布鲁欧玛·摩西 吉莫 曼特宁·苏门 卡尤·苏门 瓦克尔瑞

章节:

一 伊匹兰加河畔的神秘庄园

二 回忆的前日

三 火焰燃烧的夜晚

四 摇摆在天使羽翼与魔鬼沉沦之间

五 圣保罗最漫长的日与夜

六 永不停息的守夜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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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尼科西亚彷徨的狮子座 全六章完结

阅读地址:http://www.saintseiya.com.cn/bbs ... age%3D1&page=19

简介:
度假胜地、选美大赛、爆炸威胁……天堂之岛塞浦路斯,在这个不平静的八月仲夏中,发生了数起缠绕着人类的丑陋和欲望的故事……而背后,似乎还有另一只手在操纵这些……

地点:
塞浦路斯—尼科西亚

出场:
原著人物:加隆 艾欧里亚 艾俄洛斯 爱丝美拉达 珍妮 星华 摩西斯 特里密 西路费都 潘多拉坦 拉达曼提斯 沙加 穆
原创人物:路人甲乙丙……

章节:

一 相逢在尼科西亚的人们

二 美人和危机并存的天堂

三 鲜血中盛开的白花

四 纸醉金迷的黑暗筵席

五 血之澜

六 太阳、月亮和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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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篇 美人鱼的诅咒 上中下完结

阅读地址:http://www.saintseiya.com.cn/bbs ... age%3D1&page=24

简介:
潮起潮落,猩红的花瓣渐渐飞散,飘落在海岸边那位少女冰冷的脸颊旁,落在她腰部以下那空荡荡的浅滩上——早已干涸的鲜血似乎已经被大海吸干了灵魂。在海的深处,真相又是如何?

地点:
希腊—雅典

出场:
原著人物:加隆 狄蒂丝·哈维芬 苏兰特·塞伦·皮凯路 朱利安·梭罗
原创人物:克洛狄娅·哈维芬 伊得斯 布兰 雷利教练 涅罗妲 哈维芬伯父

章节:

上 人鱼之尾

中 人鱼之心

下 人鱼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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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守护玉庐之宝的天枰座 全六章完结

阅读地址:http://www.saintseiya.com.cn/bbs ... age%3D1&page=25

简介:
十月台风袭击这个繁华似锦的东方明珠,在这个永远伴随着繁荣灯火和古朴气质的多元化都市里,每天都在发生数不清的爱恨情仇,而如今,这家背负了太多回忆和感伤的古董店,也正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地点:
中国—香港

出场:
原著人物:加隆 童虎 紫龙 王虎 春丽 美惠 蛮 史里乌斯
原创人物:紫辰 王伯寅 艾伦(狗…>__<)及其他警察护士类路人

章节:

一 荷里活道古董街

二 破碎,散落,镜子和鲜花

三 沉默的心与错位的爱

四 任时光飞驰

五 午夜,在生死之间

六 镜花水月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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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威肯之箭瞄准的射手座 全六章完结

阅读地址:http://www.saintseiya.com.cn/bbs ... age%3D1&page=30

简介:
暴风雪过后的纽约迎来又一年的感恩节,在光华四射的都市阴影下,背叛和阴谋取代温暖的祝福,成为人们心中永远的痛……

地点:
美国—纽约

出场:
原著人物:加隆 艾俄洛斯 艾欧里亚 修罗 城户纱织 莎尔拉 星矢 邪武 卡西欧士 魔铃 米诺斯
原创人物:死者们和路人们……

章节:

一 冲突酝酿的感恩节之夜

二 伤痕

三 记忆的碎片在声音中飘浮

四 箭在弦上

五 小丑谢幕

六 一切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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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呼唤阿撒兹勒的摩羯座

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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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0-27 11: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拥抱格尔尼卡的双鱼座


Ⅰ 阳光下的狂奔之城      
   
        “嘿,伙计,到底什么时候能看见牛啊?”
        “表演赛下礼拜才开始。”小贩边说边举起一本斗牛精华图录,“在此之前,先买本看看?”
        “不,我对照片没兴趣。”
        感觉有些无趣的加隆摇摇头。
        这个有着一头海蓝长发的雅典青年,可是很早就攒够了钱,特意趁这次春假的空闲千里迢迢来到斗牛之乡——西班牙的首都马德里旅游的,他此行的意图很简单,就是亲临古老的斗牛场,看那愤怒的黑鬃牛在临死前爆发出最后的吼声,这可是无数热爱冒险的年轻人的共同愿望。但现在,三月初的阳光使整个城市陷入一种昏昏欲睡的惬意中,哪里看得见狂奔的人群和野牛?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太心急了——早春的马德里向来安静和平,但只要再过几天,从三月十九日的瓦伦西亚火祭开始,到十月十二日的萨拉戈萨之皮拉尔祭,这期间的气氛将会完全不同:在那些两旁竖立着白色护栏和鲜艳旗帜的狭窄街道中央,将有数头奔牛与人群一并飞驰而过;而举世闻名的马德里斗牛场更是激情澎湃,届时,男子汉的荣耀都将属于手持十字剑的红衣金饰斗牛士。
        一想到近在眼前的热血拼杀,加隆决定还是稍安勿躁,先把该市其他特色景点转一遍再说。
        于是,抱着这样的念头,他走入马幼广场,中央那威风凛凛的菲利浦三世骑马雕像格外显眼。这里是一个由传统风格回廊围绕着的方形广场,西班牙建筑文化的独有产物,同时也是平民艺术家的聚集地。不论年轻还是年老,无名还是有名,很多人都选择在这里向来来往往的人群展示自己的才华,连稚气未脱的男孩也会蹲在小铁罐边,努力吹奏口琴。不远处,曾用来供中世纪王公贵族骑马斗剑的空地边,汩汩涌出的花式喷泉下有一排支着画架的人,举起炭笔在白布上涂抹着一张张人物速写。
        这时,广场上隐约传来一种奇异的旋律,加隆闻声望去,发现这是来自石阶上一个破旧的八音盒,而它的主人,一个疲惫的老者正在自顾自的大口喝酒,任由八音盒反复吟唱同一首乐曲:
        “咕咕,咕咕,咕咕,骷髅拥抱着狂舞,带给人们恐惧和痛苦!”
        虽然歌词暗邪,曲调诡魅,但没有人受到影响,年轻人依然三两成群,大笑地走过。
        加隆被这种欢乐与死亡并存的气息感染,停留在这人群密集的地方,跟着哼起小曲。
        这时,他听到有个人在旁边说:
        “欢迎您来马德里,先生。”
        虽然诺大的广场上同时有好几个声音响动,都在唤他过来看看自己的绝活儿,但只有这个招呼引起了加隆的注意——因为那不是沙哑的本地方言,而是一口清亮的北欧英语,柔软的连音和坚毅的尾音令人如临贵族的厅堂。
        他扭过头,在那些支着画架的艺人中瞅见一个戴着宽沿大毡帽的人,漆黑风衣使他的白皙皮肤显得更加冷峻。
        “这次旅途感觉如何?”这素不相识的人再度开口,声音果然很好听。
        “还不坏。”加隆回答。
        “那就好。”在那张被帽子遮挡了大半部分的脸上,闪过淡淡的笑意,然后很快便消失了,只留有一双近似透明的灰蓝瞳孔,依然静静地盯着他。
        加隆开始打量这个人放置在旁边的样画:黑灰白的石墨刮图线条凌厉,简单又不失厚重感,和西班牙传统风格完全不同,一定是在外国呆过很久,不,八成他根本就不是本地人——加隆正猜测的时候,注意到地摊上还放着一瓶殷红液体。
        黑衣艺人注意到他的视线,轻声说:“如果您现在有空闲,我会很乐意使用,毕竟,这种纯正的红彩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哼,想必价钱也是独一无二的吧。”早把全部旅游经费都投入到凡塔斯斗牛场上等席位的加隆,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空瘪的裤兜。“再说,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似是而非的东西上,我宁可要点实在的。”
        “看来您今天心情不佳呵,居然会对艺术不感兴趣。”
        “喂喂,我从来都……”
        “那么我现在就带您去那个地方吧,贵宾席已经预定很久了。”
        “哦,还有贵宾席?你确信?”加隆不可置信地笑起来,心想这个奇怪的家伙是不是在发神经,但对方只是用大沿帽挡住眼睛,低声道:“当然,我阿布罗狄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撒加先生。”
        加隆顿时呆立。
        ——撒加?
        ——这个人刚才叫他撒加?!
        如果在平常,直肠子的加隆一定会立即澄清:他从呱呱坠地起就只叫过一个名字。
        但“撒加”……这个名字与众不同,对他来说尤其如此。实际上,他万万没有料到会在此听到这个名字,就算让他编写一部史上最荒诞最离奇的剧本,也绝对预料不出这种事情会在今天降临。
        一时间,张口结舌的加隆忘记了回话。
        叫阿布罗狄的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反应,因为他已经开始麻利地收拾起东西,背起画夹和工具箱,径直就往广场外围走去:“请随我来,撒加先生。”
        竟如此自然的,顺理成章的,又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
        加隆终于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他没有再开口,也没有让对方发现自己此刻激动万分的表情,而是默不做声地紧随即将远去的黑影,不管这个生着一双冰冷双眸,自称阿布罗狄的年轻男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也不管所谓的贵宾席究竟是什么,他都义无反顾地跟过去了。
        
        仅仅是为了撒加,这个久违的名字。
        
        这时,太阳嵌在天穹正中。
        白昼之下,深远的钟声传达到暗巷深处。
        
        午休,这个时间对传统的马德里人来说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意义,无论手头有什么要紧事都得立刻放下,待在房间里静默地享受这漫长的美好时光,似乎唯有这样做,才能确保古代诸神的荣光继续沐浴到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所以,此刻的街上人烟稀少,商铺门可罗雀也就不奇怪了。没有了聒噪的人踪打扰,在干燥的城市角落里,那些落满历史尘埃的精美塑像以及无处不在的皇族标志,就愈发显得沉静独特。只有在这个时候,独行的外族人才能体验到马德里的古老魅力,才能真正理解为何人们说整个欧洲大陆仅有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能与之相媲美。
        但现在加隆对这些人文风情毫无兴致,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前面的阿布罗狄。这个人头也不回地带领他走了曲折漫长的一段路,直到现在才嘎然停下。他转过身,向左侧的建筑优雅地一挥手,说:
        “到了。”
        这是一家辉煌明丽的五星级大酒店,十三层高的巴洛克皇宫式建筑在忌讳“13”的西方国家里可是相当罕见。加隆粗略地观察了一下周围:酒店对面是一个街心公园,只见几个北非游客休闲地躺在草地上小憩;酒店旁边百米之外是一排平顶百货市场,成排的运载货车和私人轿车停在门口的空地上。
        一个矮小的门童拉开镀金大门,请他们进来,而前台小姐一看见阿布罗狄就走上来说:“您的客人已经来了。”
        客人?还有其他人?
        加隆看向阿布罗狄,后者只是波澜不惊地点点头,然后回身请他进入VIP专用电梯,一同上往顶层。
        电梯门打开的霎那——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几个明晃晃的七彩光球在瞳孔中跳跃不止,加隆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等他恢复正常视觉时,只见最前面站着个高瘦的年轻男人,一双狡黠精干的黑眼睛盯着加隆的脸滴溜转个不停。
        “这是撒加?”
        “请注意你的措辞。”
        “别这么严肃嘛,你们可将是我最后看见的人啊。”
        “什么意思?”加隆心里凉了一下,他本能地感到对方不是善类。
        “也许用你的嘴巴来支付代价会更好些。”
        “切!……”
        “嗯,还有意见?”尽管不动声色,但阿布罗狄的眼神还是成功地逼迫对方不得已改口:“呃……撒加先生,感谢您百忙之中还能抽空前来敝处,我们若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海涵。”
        看来多说无益,加隆只是哼了一句,就将目光转向后面。八个身穿西班牙传统民族服装的高大男子,两腿叉开,双手放在背后,表情严肃地分立在摆满无土栽培植物的露天花圃边上,在他们的包围圈中央,有一个坐在白色沙滩椅上的中年男子,西服革履,满面富态,粗大的手指间夹着一根高级雪茄,还翘着二郎腿,看来已等候多时了。令人费解的是,他们全部人的脸上都带着密不透光的黑色眼罩,除了最先和他打招呼的那人外,其余人根本看不到现在的情景,更别说和加隆做眼神交流了。
        这时,阿布罗狄前进一步:“现在该让我们看‘格尔尼卡’了吧。”
        格尔尼卡?
        ——蓦地听到这词,大量红黑色的浓重油彩在加隆脑中闪晃,巴布罗•毕加索也随之跳入他的思绪。是的,他听过这个名字,格尔尼卡,那是1937年巴黎万国博览会西班牙馆展出的世界名作,充斥着大量富含象征意义的巨牛战马、哭泣的人群和燃烧的天空,凄凉愤怒的景象在那个空前绝后的怪才毕加索笔下扭曲成型,连成棱角分明的几何图形,永久地凝固在人类美术史的一页中。
        虽说现在身处马德里,但这里并不是收藏名画的索菲亚王后现代艺术博物馆,也不像是什么大型文化艺术交流座谈会,而且四处张望的加隆并没有看见和那幅巨画尺寸相似的任何可疑物件。他只得继续聆听眼前两个人的隐晦对话。
        “我们早就做好准备了,请稍等片刻。”
        “快点,我们的耐心是有限的。”阿布罗狄冷冷地命令。
        生着一双黑眼睛的男人回头,见坐在沙滩椅中的老板猛抽一口雪茄,他便立即对一直紧握着的对讲机喊:“上来!”
        “是!”
        话筒另一头传出的声音洪亮震耳,看来人数不少。加隆跟着阿布罗狄的动作,一齐转身面向电梯口。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其实也就不过两三分钟吧,但加隆还是觉得这个等待漫长得可怕。
        随着一种电缆停止颤动的声响,电梯门缓慢打开了——
        和其他戴眼罩的人不同,加隆和另外两人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昏暗的电梯内,五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叠倒在血泊中,身上到处都是深深的刀伤,有的甚至深见白骨。封闭的墙壁上四处都是飞溅的鲜血和内脏,其凄惨的情景实在无法让人再多看一眼,整个狭小的空间变成了令人作呕的地狱——从地板上那还在流动扩散的血渍看来,这悲惨的死亡不过是刚发生的事。
        毫无心理准备的加隆后退了半步,但视线依然无法移开。他注意到,死者手里都握着同样沾满血污的匕首,款式均为南欧黑社会中层成员最喜爱的波浪刃,其边缘锯齿和他们身上几处最扎眼的致命伤大致相吻合。
        “……自相残杀?”他喃喃自语。
        阿布罗狄对死人丝毫没有一点怜悯心,他仅仅是轻皱了下眉头,仍然只想看到自己的目标物:“格尔尼卡呢?” 而另一个人则目瞪口呆,看来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结巴地嘟哝道:“这、这……这……”
        “格尔尼卡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
        刹那,毡帽下的灰蓝瞳孔中射出一股凌厉的杀气,察觉不妙的高瘦男子见状赶紧后退,并掏出一把左轮手枪:“老板,情况有变!我们离开这里!”
        “什么?!”
        听闻此言,早觉得不对劲的老板和其他部下开始扯眼罩,但还没拿下来,近旁百货市场的平顶上就忽然响起一阵轰鸣声,巨大的防雨帆布掀开,两架警用直升机腾空而起,密集的机关枪子弹瞬时就扫倒三个人,天台陷入一片混乱。
        “真是一群愚蠢的家伙,早就被警察盯上了还不自知吗?”阿布罗狄在那群男人扯下眼罩之前,就已发觉不远处的风流变得急促起来,他将加隆强行推入电梯,再一个回身,从手里飞出两把小刀,直扎入那个高瘦男子的黑色双眼——“交易失败,但你也要按约定毁掉眼睛!”
        那个人的哀叫声之凄惨,加隆想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了。
        投掷手法干脆利索的阿布罗狄退回到加隆身边,但他很快发现电梯的电能已被关闭,于是一脚踢开碍事的尸体,用大快刀切入地板,使劲划出一个圆形的痕道,再一踹,这老式电梯的木制地板就掉落下去,一个圆形出口被制造出来了。
        他拉过加隆:“快下去!”
        “从这儿?”加隆低头看那黑黝黝的深洞,一股寒气上升。
        “是您的话就没问题,撒加先生!”阿布罗狄不由分说地一把将他推下去。
        事情演变到这等地步,再无退路的加隆只得紧紧夹住粗硬的电梯缆绳,向下高速滑动。他抬头,见那个阿布罗狄甩掉碍事的大毡帽,也一并顺势下来——耀眼的水蓝色长卷发随风飞扬,背对阳光的灰眼睛散发出精悍的神采,就像从天而降的使者那般俊美飘逸。
        他们滑落到底,扒开紧闭的电梯门,发现这里是地下停车场,一个人也没有。
        “快走!”阿布罗狄半秒也不迟疑,拉着加隆冲出停车场,在成批警车呼啸到来之前,钻进酒店后面一条窄小阴暗的巷子里。
        高高的红墙边挂着缠乱的尼龙绳,临时搭建的天篷上堆满垃圾和地痞小偷的赃物,栖居在这里的绿眼野猫被惊醒,跳上空汽油桶,对来者不怀好意地尖叫,而缩在墙角里的几个流浪汉只是醉醺醺地咕哝几句,即便某两个疾驰中的不速之客不慎踩到自己的腿,也根本懒得理睬。
        好容易待到可以停下来的安全地带,加隆来不及喘息,就一把拎起阿布罗狄的领子将其按到墙上,咬牙切齿道:“这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撒加先生,变成这样都是我的责任。”他的脸色阴沉如左眼角的那颗黑痣。
        “谁跟你追究责任了,我在问你这是怎么回事?!那些神秘兮兮的家伙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警察想要剿灭他们?!你和他们到底在谈什么奇怪的事情?!”加隆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劲,而且耳边还回绕着那一声声尖利的惨叫,他万般厌恶的瞪着阿布罗狄,“还有,你干吗非要刺瞎别人的眼睛?!”
        “……”阿布罗狄靠着墙壁,静默地看了加隆半天,突然微笑起来,“你不用这么吃惊,刺瞎眼睛只是一个惯例而已。”
        “这算哪门子的惯例!”不知道是被逐渐靠近的警车声吸引了部分注意力,还是被阿布罗狄那人畜无害的美丽笑容所蒙蔽,加隆不小心略微放松了手里的力道,而正是这半秒的松懈,阿布罗狄的右手一晃,锋利的杀人工具便横在他脖子要害处。
        “没错,惯例——所有看过撒加先生真面目的外人,不是失明就是死亡;连这个都不知道的你,究竟是谁?!”
        刀锋在跳动的血管上轻轻划动,突然面临危机的加隆愣了两秒,反而沉着起来:“这是我的问题才对,你是谁?”
        彻底翻脸的对方毫不理会他的话,继续追问:“是你向警察泄露了这次交易的情报?”
        “喂,是你主动找上我的,在此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你们任何人!”
        “那这张脸又是怎么回事?” 阿布罗狄的眼神像刀刃一样冰冷,深深地穿透加隆的五官,仿佛要把他脸皮下的血脉经络都一并挖出,“为什么你会和撒加先生长了同一张脸?!”
        “你问撒加?”加隆咬住嘴唇:“应该说为什么他会和我长了同一张脸……”
        “别狡辩!”行动敏捷的杀手稍一用力,细细的血丝就从加隆的脖颈处流出,他不由得浑身激灵一下。
        “你到底有什么企图?”阿布罗狄的威胁越来越紧迫,“再不老实坦白的话我就……!”话说到半截就止住了——因为一个硬硬的管状物突然抵住他的后腰。
        第三个人的声音在脑后响起,意外的年轻:“快放了加隆!”
        突然从猎人变成猎物,有些惊讶的阿布罗狄很快恢复了镇静,没有因新敌人出现而放开加隆脖颈上的利器,反而压得更紧了,他冷笑道:“原来你的名字叫加隆吗?想不到还有同伴掩护,这次是我失算了……但是,就算死,也要先替撒加先生扭断你的脖子!”
        “撒加?”身后的声音显得非常吃惊,“是指加隆的孪生哥哥撒加吗?”
        这句话的效用相当惊人,阿布罗狄在迟疑的一瞬间,被侧身躲开的加隆钳制住了手腕。
        “该换我来问了。”加隆这回不敢再松懈,重获自由的他一口气抖出一大堆问题,“你认识撒加吗?他在哪儿?在做什么事?还有刚才你们所说的‘格尔尼卡’,以及那帮人都是怎么回事?!”
        前后受敌的阿布罗狄对自己的大意懊悔莫及,沉默片刻的他决定谈判:“撒加先生和你……是一母所生的双胞胎兄弟?……如果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那就让我走吧——不想让亲爱的兄长被卷入麻烦中的话,你最好永远忘记今天的事。”
        “喂!撒加到底在哪里?!”
        “放开我。”阿布罗狄冷不丁飞起一腿,挣脱急躁的加隆,也闪开了后面的人——原来不过是个十几岁的灰发少年,而他手中那“硬硬的管状物”只是一支做工精致的铜笛。阿布罗狄自嘲:“呵,居然会被小鬼唬住。”他复又瞥向加隆,“我再次奉劝你不要刨根究底,否则最后吃亏的只会是你自己,加隆。”
        “我才不会罢休——在你说出撒加的事之前!”加隆摩拳擦掌道。
        “加隆,别让他跑了,把他送到警察局去!”年轻男孩大声提议。
        “那是不可能的,小弟。”
        说话间,阿布罗狄握住手边的木制支撑架,突然大力摇晃起来,把临时天篷上的杂物一股脑都倾倒下来,然后趁那两人措手不及的工夫,闪电般消失在小巷深处。即使是最优秀的跟踪犬也望尘莫及了。
        加隆气得跺脚:“可恶!苏兰特,不要老对坏蛋大声嚷‘我要抓住你’这类摆明了就是提醒他快点逃跑的话!”他粗鲁地捶打一下这个少年的后脑勺。
        “什么啊,刚才要不是我,你现在早就被斩首示众了!”苏兰特对加隆忘恩负义的行为很是不满,气呼呼地回答,“有那么长的腿却追不上那家伙,明明是你比较丢脸吧!”
        “……哼!”加隆无话反驳,只好投降,“不跟你这小鬼一般见识。”
        好在苏兰特也没跟他一般见识:“现在怎么办?刚才那家伙好像提到了撒加?”
        “这还用问,我当然不会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虽然和加隆在一起混久后,对各种突发事件也见怪不怪了,但那阴沉的脸色,是苏兰特很久都没有再见过的神情了,但不等他细问详情,就被拧住胳膊向马路迈去,毕竟这种藏污纳垢的小巷子不宜久留。
        “我们回旅馆去,这会儿老头子也该打电话来了。”
        
        加隆所说的“老头子”指的便是安东尼•梭罗,希腊雅典一家商贸公司的董事长,在十年前先后收养了苏兰特和加隆这两个意外失去父母的孤儿,成为他们第二个父亲。虽然彼此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个事业成功的中年企业家始终将他们和自己的亲生儿子朱利安一视同仁,共享同等优秀的教育和富实的生活,如同真正的父子兄弟,同时也像知己朋友那样毫无间隙,随时都可倾心交谈。
        安东尼老先生的生活作息非常有规律可循,如加隆所预料的那般,他们刚走进旅馆房间,爱琴海另一端的远洋电话就来了。
        “哦,加隆!玩得尽兴吗?苏兰特也还好吧?朱利安这几天很挂念你们啊!”安东尼•梭罗那雄厚慈祥的男中音从话筒中传来。
        “还不错,我想多住几天。”加隆举着话筒说。
        “哈哈,既然你兴致高就待下去吧,不过苏兰特要开学了,最晚下周就得回来。”
        “那再好不过了,反正这小鬼只会碍我的事。”
        听见加隆用不屑语气谈论自己的苏兰特,不服气地一把夺过话筒:“别听他的,加隆只是想把我支开,好一个人在这里查撒加的事!”
        “什么,撒加?!”话筒另一边传来杯子摔破的声响和剧烈的咳嗽声。
        加隆把多舌的苏兰特踢到沙发上去。纸终究包不住火,已经无法再继续隐瞒下去了——他不得已,一五一十地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对养父讲了。
        澄红色的夕日在蛋黄凝结般的天边逐渐融入深蓝,楼道中,木制地板的另一端传来脚步声,很多白天睡觉的游客准备完毕,特意选择在狂野的夜晚出行。
        “难以置信……”安东尼•梭罗听完加隆的惊险故事,若有所思,“你的孪生兄弟撒加,还有你那值得尊敬的父母……应该已经在十年前那场不幸的事故中去世了才对……”
        “那次?”想起当初,加隆倒抽一口气,“我早就说过,他们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就完蛋了,尤其是撒加!现在你看……”
        “我明白你的心情。”老先生到底和加隆朝夕相处,敏锐地听出他话里暗含着的侥幸心理,不无忧虑道,“但是,如果撒加真的平安无事,那他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回来?——你们曾经那么亲密无间,不论发生过什么事情,他都不应该无缘无故地离开你这个弟弟,更何况一去就是十年……”
        “谁知道那笨蛋怎么想的……”加隆低沉不语,稍时,“好了,老头,我都已经二十五岁了,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但愿如此。”安东尼沉默了一会儿,“加隆,你真不愧是你父亲的孩子……有件事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但现在看来,你或许有机会用得上。”
        “什么啊?”
        “嗯,实际上……”
        虽说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完那窃窃私语后,加隆还是吓了一跳,“臭老头!这种危险的事情怎么不早说!”
        好奇心旺盛的苏兰特闻声过来,缠着要知道养父究竟讲了什么惊人的秘密,居然能让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的加隆脸色大变,还一度从椅子上蹦起来。但加隆只是再次把他踢回沙发,并严肃地说了句:“苏兰特•塞伦•皮凯路,你给我听好——以后用东西要轻拿轻放!”
        “哎?”
        云里雾里的苏兰特百思不得其解。
        而加隆已经挂了电话,径直走进洗漱间。
        脱掉沾染微量血迹的外套,加隆用湿毛巾呼噜一把满是灰尘的头发,然后,他出神地看着镜中,穿着短袖黑衬衫的自己——结实而有弹性的肌肉,从不服贴的海蓝色长发任意张扬地披散在肩头,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乍看如夜空的颜色,近看才发现是纯蓝,就像清晨时分阳光笼罩着的爱琴海之蓝。加隆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琢磨自己的长相了。终于,他忍不住在洗漱间里笑起来,越笑越厉害,皮肤也因为压抑不住的激动而变得微红。这也难怪——今天,他听到了自己十年来一直幻想的事情:撒加,和他长了同样脸孔的兄弟,他的另一半血肉和灵魂,果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但加隆当时并不知道,自己生活了十年之久的和平时光也就到此为止了,取而代之的,将是一个充斥谎言和死亡的艰难历程。
        

Ⅱ 前奏曲       
        
        近些日子的南欧大陆阳光明媚,总让人产生一种初夏提前到来的错觉,当环保人士开始抱怨这是全球变暖的一项新铁证之际,天空又被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黑云笼罩,警觉的非洲老鹰加快迁徙行程,数日内就远离了西班牙上空。但本地居民大多都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城市就将要被“闷热”和“潮湿”统治了。
        “昨日马德里警方接到线人举报,成功突袭一个跨国犯罪团伙,在激烈交火中,犯罪团伙全部被当场击毙。目前,警方已经在现场发现了14具尸体……下面请正在现场的本台记者为你播报最新消息……”
        刚打开电视就看见这么一则新闻,苏兰特大呼:“加隆,加隆!那些人上电视了!”
        正在刷牙的加隆飞也似地跳出来,脸几乎贴在屏幕上,死死盯着不停变换的死者资料照片,每一个都是身负重案的外国悍匪:“全部击毙?”
        “反正他们都是坏蛋,这样不也挺好的嘛。”苏兰特说完才似乎明白加隆的惆怅来自何处,“啊,这样就没办法打听那个阿布罗狄的来历了……”
        “不对。”满嘴牙膏沫的加隆含糊不清地说,“少了一个。”
        “咦?”
        “除了那个被刺瞎眼睛的倒霉蛋、老板、8个保镖,再加上电梯里的5人……小学生都知道总数是15,可现在只有14具尸体……看来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苏兰特打了个哆嗦,回头看了看房门:“这人总不会……”
        “现在知道后怕了?那你这些日子就老老实实地跟着我吧。”
        苏兰特拼命点头。
        尽管平素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架势,但这位大哥好歹是个身体强壮的年轻男子,在同等条件下与人搏斗时嬴多输少,总归还可以依赖一下的。呃,等等……貌似被危险人物盯上的就是加隆自己吧?——那跟着他岂不是更危险么……
        于是,苏兰特又开始拼命摇头。
        但现在是难得的春假,大好时光就这样浪费掉实在说不过去。所以没过多一会儿,这个灰发的豆蔻少年就把这些胡思乱想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而加隆,在睡了一大觉后——其实是彻夜未眠,也渐渐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现在除了继续外出碰运气外,别的什么也干不了。
        因此,两人还是遵循原计划,来到人头涌动的哥雅大道观光。在这里遇见几位大学生,正在热情地游说路人加入行为艺术表演中来——其实就是一帮人当街头朝下倒栽葱直立片刻。他们的宣传语是:“你对现在的生活感到厌烦了吗?如果是,那么就颠倒一切吧,你会发现很多从没见过的东西。”
        “好像很好玩!”
        苏兰特孩子气的话就这样把加隆也牵连进去了。不过,反正现在无事可做,再无聊一把也没所谓。
        眼前,平坦的石砖地倒转为天空,沙砾和尘埃浮在眼皮之上,不得不扬起脖子才能看清地缝间爬动的城市蚂蚁。很久没有做这种倒立动作了,血液都一股脑冲入头顶,所以加隆在刚开始有点晕乎,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在马德里而是在遥远的海港家乡,身下那片真正的天空就仿佛那深不可测的海洋,怎么望也看不到尽头。若不是几个俄罗斯女孩像在看珍稀动物一样咯咯笑着不走,加隆真会觉得这次体验还算蛮有趣的。
        “嗨,笑一笑!”领头的浅色盘发的女孩甚至还端出相机,唧唧喳喳地要给加隆等人拍照,但这个人死活不肯配合,不住地龇牙咧嘴,女孩锲而不舍地转来转去,拼命要捕捉到满意的照片。
        正在僵持中,不知谁大喊一声:“老师来了!”
        呼啦啦一瞬间,刚刚还沉浸在现代艺术中的年轻人翻下身拔腿就跑。加隆见状,虽不知底细但也不想失去这个摆脱麻烦的机会,一个后空翻跳起,跨过护栏,侧身冲进入一家酒吧,挤开灯红酒绿中的男男女女,一溜烟钻到后门。
        总算摆脱那些烦人的小姑娘了,他松口气:“下次不许再拉我干这种事,听见了没,苏兰特……哎,人呢?”
        左右都看不到那位灰发明眸的少年,他根本就没跑掉,没办法,加隆只好原路返回——可是哪里还有苏兰特的影子,哥雅大道一如平常嘈杂繁忙,好像根本没发生过任何事情。只剩下刚才那几个俄罗斯女孩,还留在原地噘嘴懊恼。
        见到她们,加隆硬着头皮走过去:“知道和我一起的那个小鬼到哪去了吗?”
        “你回来了!万岁!——”她们惊喜的欢呼,“请和我们合影!”
        “喂喂。”
        “作为我们告诉你答案的谢礼还不行吗?”
        “……”
        就这样,加隆不得不靠出卖色相才换来一个地名——公立卡罗琳娜王后大学。
        
            “身为本校学生,居然无视校规,逃课跑去玩什么行为艺术!”
        “我只是来观光的啊,老师先生。”
        “若不是有人打电话告诉我这事,真不知道你们还要闹到何时去!”
        “我的证件都在旅店里,对了,加隆也可以证明!”
        “唉,纪律涣散,看来有必要加强宿舍管理。”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苏兰特终于醒悟到自己完全是鸡同鸭讲,只能翻了个白眼,哀叹自己运气不好。
        半小时前,这个身形单薄,穿着过时西服的中年男人,根本不理会苏兰特的抱怨,强行把他拽到这里——位于马德里郊外的公立卡罗琳娜王后大学,艺术系教学研究楼的一间办公室。现在他还抱出一叠学生档案,不厌其烦地一个一个地对比照片。
        只见长方形办公室里摆放着三张长桌子,零散地放置着一些书本文具,在玻璃夹层下还搁了几张家庭照片;整体上看是个普通的办公室。这男人的办公桌和书架上全是厚厚的画集和古典艺术理论著作,看上去很有学究气。桌角放着一盒名片:杜利奥纳•何塞•汉伯特教授。看到这个连中学生和大学生都分不清的糊涂老师正全心翻阅档案,无暇顾及背后,苏兰特弓腰踮脚,一步步挪向门口,伸手拧动门把准备开溜——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闯进一个人,躲闪不及的苏兰特和他结结实实地撞到一起。
        听见巨大的碰撞声,何塞教授回头,看见趴在地上自认倒霉的苏兰特,和另一个脸色苍白的学生——明明个头和加隆差不多高,但这年轻人看来惊魂未定,他僵硬地缩着肩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师,老师!救命!”
        “艾亚哥斯?”教授喊出他的名字,“怎么回事?”
        “刚……刚才,文献室里有个人!”
        “文献室里当然会有人了,我今天还去过几次呢。”何塞教授皱了皱眉,“你没问题吧?”
        “有问题的是那家伙!他想勒死我!”
        还坐在地板上的苏兰特揉着生痛的脑袋抬眼一看,这个黑发白衫的艾亚哥斯颈部果真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他大吃一惊,也顾不上自己的事情了:“那不是很严重吗?还是快点报警吧!”
        可是这个合情合理的建议却被何塞教授否决了:“不,不能报警!要是新闻界也知道了我们学校里出现这种暴力事件,一定会对下学年的录取工作带来不利影响……”
        “连让自己的学生平安毕业这种小事都不能保证,还敢说要招揽更多新生?”这时,某个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人插话。
        看到他的脸,苏兰特从没像现在这样高兴:“加隆!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找来这里!”
        加隆本来想找到人后,先好好地挖苦一通这个步伐缓慢的孩子,但当他走到办公室门前听到那段对话,并亲眼目睹怔怔的男学生脖上的淤青,还渗透着新鲜的血丝,如此扎眼的伤痕让他把自己此行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直接大步走进屋内,站在艾亚哥斯面前凝视许久:“能告诉我详情吗?”
        “告诉你也无妨……但你是谁啊?”
        别说艾亚哥斯,就是何塞教授也对这个不请自来的男人感到很费解。
        “说了你也不认识,就好比你的名字是艾亚哥斯还是别的什么,对我都毫无意义。”加隆心想现在的人真是麻烦,随便搭个话而已,还要罗嗦一番没用的事情,但他还是在抓了一下头发后乖乖的回答了,“我是加隆,来自雅典的一个普通游客。”
        “加隆……普通游客?”有些不相信的何塞教授从衣兜里掏出眼镜戴上,仔细察看加隆的穿着打扮,“唔,我的学生中确实没有你这种类型。”——苏兰特小声嘟哝:“意思是说我就很像会选择你当导师的那类笨蛋吗?”而艾亚哥斯则努了下嘴:“总觉得,这自我介绍感觉不大符合你本人的气质……”
        “对我的形象有意见的话,直接跟我妈说去!”加隆有些愠怒,“你们一个个都这么悠闲,看来袭击什么的,是我这个白痴瞎操心了!”
        见他真拖住苏兰特开始往外走,艾亚哥斯赶紧伸手挡住他,连连道歉:“对不起,难得有你这样的好心人来问我情况,我却如此怠慢……”
        “哼!”
        “其实我也很不知所措,希望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而已,所以……才会这样小心谨慎,不敢轻易告诉陌生人。因为怪事发生的太多,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
        “艾亚哥斯,不要对外人说一些不确定的事情!”何塞教授见状连忙想要阻止他们的对话,但他的学生却投来一个不信任的眼光。
        见加隆虽然把脸别开,但脚步却停下来了,苏兰特叹口气,知道这人刨根问底的老毛病又犯了还不肯承认,于是代替他说:“放心吧,我们都会在这里认真地听完你说的话。”
        接下来,已然平静的艾亚哥斯点点头,开始从头讲述:“我刚才之所以那么紧张,是因为昨天也发生过一些事情——那时,刚上完晚自习的我经过学校西门的小树林,想要抄近路回宿舍的时候,突然有个人从树林阴影处里跳出来,从后面架住我,还用刀子在我脖子上划拉……幸亏恰好有几名巡逻员经过,我才得以挣脱……但当时一切发生的太快,对方连话都没说过一句。而我想这抢劫未遂并没造成什么伤害,所以也没跟人提起……”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了眼自己的手表,接着讲,“呃……大约半小时前,我在文献室里看书,突然脖子被一根绳子紧紧勒住,因为毫无防备,我很快就昏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倒在书桌前,而我刚翻开的书本上,被人写上了几个红色的大字……”
        “什么字?”苏兰特大气也不敢出地追问。
        “是……”似乎有点犹豫的艾亚哥斯看了眼教授,才慢吞吞地说出一个单词,“——‘叛徒’。”
        “叛徒?”苏兰特听完后,并没有得到谜题全部解开的快感,反而更加迷惑了,“什么意思?……那,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发生改变了吗?”
        “应该没有了,我连书包都没带,只是去那里查点资料而已,身上也没什么可丢失的物品,除了脖子上这火辣辣的刺痛感……”
        “但是好奇怪啊,只是勒昏你并写个单词而已?”苏兰特扭头问加隆,“哎,你以前有没有碰到过类似的情况啊?”
        加隆没有直接回答苏兰特的问题,而是瞪了一眼艾亚哥斯:“所谓冤有头债有主,难道你做过什么遭人憎恨的事情都不自知吗?”
        “怎么可能,我才没干过什么坏事!”
        “假如你问心无愧,那倒更简单了。”
        “哦?”
        “只是某个内分泌失调的家伙无聊时搞的恶作剧吧。”
        何塞教授听到这个结论倒是首先松了口气,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对呀,应该只是恶作剧吧,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是做事不知轻重,不定什么时候就……”
        “不!才不是!哪有这种恶劣的玩笑!我可是一度不省人事了啊!”艾亚哥斯激动地打断大家的猜测,摸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大嚷起来,“这个什么加隆说说也就算了,为什么连老师你也这么认为?!你明明知道以前也发生一模一样的事情,而且都是发生在你的班里!所以我才会跑来找你商量啊!”
        刚才还在努力控制情绪的艾亚哥斯突然爆发了,震耳的吼音把苏兰特吓了一跳,他看着这个正对教授发飙的男生瞬间露出那样恐怖的表情,不由得后退两步直到自己撞到书桌边沿为止。而加隆,他的临时监护人倒是向前走了两步,拉开这对莫名的师生并将他们分别按在椅子上。尽管那两个人的表情都很难看,但加隆却咧开嘴笑了——那是一种真正产生挑战兴趣时的笑容:“好吧,我承认我想认真点了。”
        他一手抓住教授的领带,一手压在学生的肩膀上,让他们都动弹不得。
        “告诉我之前那些所谓一模一样的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加隆的语气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逼供。
        两个当事人在他的注视下不约而同地静默了几秒钟,然后,何塞教授张嘴道:“只是有几个学生,他们的书本也被不明人士用红笔写上‘叛徒’的字眼罢了……”
        “发生过的,就只有涂鸦?”加隆又瞧了一眼脸色铁青的艾亚哥斯。
        “还有就是……这些被人胡乱写字的学生,在不久之后就……嗯……我得先说明个事实,他们全都是一些成绩不怎么样的后进生,一定是因为厌烦学习而私自出走……”
        “胡说!出走的话是不会连行李都还留在宿舍里的!”艾亚哥斯斩钉截铁地驳回老师的话,“是失踪!像蒸发了一样,他们突然就消失了!”
        “失踪?有多久了?”加隆问。
        “我所知道的最早的一个,也有三四年了吧。而最近还有两人,是在新年前后那几天间失踪的……”
        “一点线索都没有?比如这些人有什么共同的生活习惯或者业余爱好之类的……”
        “失踪的学生有男有女,出身地、年级、性格、兴趣……都不一样,非要说的话,那只有一件事:他们那阵子都选修过何塞老师所教的艺术史课……”
        何塞教授抱住头,被画笔杆磨得平平的食指指肚在脸上来回磨蹭。他阴沉又悲痛地说:“艾亚哥斯,你这样说,是在怀疑我吗?……我可是对发生在学生身上的意外感到最痛苦的人之一啊!你竟然……”
        “我可什么都没说!只是在阐述事实而已!”艾亚哥斯毫不留情,“本来觉得你对这种事情也许有一定防范经验,所以在遭遇袭击后才马上跑来求助,可是你却……!却告诉我不要声张!”
        “那、那只是……”何塞教授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举动。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一个清亮的男声响起:“何塞先生,你在?”
        听到这声音,加隆的后背立即激起一层小疙瘩,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收回到心脏处。他赶紧回过头,看见一张令他激动的脸。
        没错,阿布罗狄。
        他也在同一刻看见了加隆。
        那水蓝色卷发依然轻轻散落在脑后,曾经神秘深邃的灰眼睛,在今天看起来,居然和这所象牙塔内其他学生一样单纯无暇,再加上那昂首挺胸的自得姿态,加隆险些不敢相信这宛如雪原白玫瑰般冷艳的英俊青年就是昨天那个可以轻易残害别人的肉体、还曾经用冰冷凶刃威胁过他的毒辣杀手。
        两个人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加隆先打破这不安的静寂局面。
        “哈哈,看来无论你跑得多快,也逃不过我们再会的命运。”
        听到这有些沾沾自喜的话语,阿布罗狄漠然地抬了一下眉毛,根本不理会加隆迅速堵住门口的小动作,只是轻声说:“何塞老师,我在图书馆找到您遗失的讲义了,请看一下。”
        “哦,谢谢。”何塞教授先是愣了下,接过来翻了两页,点点头便起身放入办公桌的抽屉里。看得出来,他很庆幸能借此机会摆脱被众人逼问的尴尬场面。但殊不知那种阴影却让阿布罗狄和加隆这两个心里有事的冤家传承下去了。对此心知肚明的苏兰特,也盘算起该如何帮助加隆镇住这个危险的男人。最后,他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富有默契地主动代替同伴担任看护出口的职责,而加隆也很领情地拍拍他的后背,握紧拳头向面无表情的阿布罗狄走去。
        昨天没能正常结束的对话,今天一定要完美地划上句号。
        他一边盯着对方的眼睛,一边迫不及待地开始:“你装傻也没用,快说吧,撒……”
        ——咣当!——
        “哎哟!”
        一声哀叫打消了他所有精心准备的审问计划。
        只见苏兰特正捂着后脑勺半蹲在地上,而罪魁祸首——那扇突然被打开的办公室门后,一个黑发深肤的男人在门缝里沉声道:“你挡着我了。”
        无辜受害的少年怨念地瞪了来人一眼,但很快,他就沮丧地发觉这个家伙似乎根本不把别人的存在当回事,而且他的右臂下还夹着厚厚的一叠教案——还是中学生的苏兰特对这样无情的老师最没辄,更何况他看起来很强壮,绝不是一般青春期男孩能反抗得了的。
        而他进来后,也仿佛别人都是空气般,把一块石英表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呃……等等,迪斯马斯克助教!”何塞教授赶紧唤回他,把一张通知单递给他,“下周课表有调整,你的课要提前,请做好备课工作吧。”
        迪斯马斯克歪了下脖子,大概是表示知道了。
        “啊!我想起来了!”
        这时,刚才一直保持沉默的艾亚哥斯叫出声来。所有人都望向他,连迪斯马斯克也不例外。
        “怪不得,刚才就觉得有点眼熟……”
        “你在念叨什么东西呐?”加隆本来就因为紧张气氛被接二连三地破坏而有些忿然,现在又被艾亚哥斯这么一咋呼,更是大为不满了。
        不承想,艾亚哥斯竟然指着阿布罗狄的脸:“你是阿布罗狄学长吧!我不久前刚见过你,就在那个地方……”
        他还没说完,但阿布罗狄似乎已经预测到他接下来的思路了:“不要说多余的话,同学。”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似笑意满盈却让看客们莫名地打了个冷战。
        “别理他,说下去!”意识到自己终于能抓到一个反击的契机,加隆当然不会放过,他紧紧逼住艾亚哥斯不让其退缩,“你想起什么了?”
        “唔。”艾亚哥斯回答,“‘格尔尼卡’。”
        格尔尼卡?!——
        加隆狂喜起来,他开始在心底感谢女神——管她是奇迹女神还是胜利女神,反正能让他今天如此轻易地找到阿布罗狄并且能再度听到这个引来死神的关键词,所有使这幻想成为现实的力量,都可谓他心中最伟大的女神。
        但在阿布罗狄面前,他还是选择冷静,问了一个最想知道的问题:“格尔尼卡是什么?”
        “就是‘立体人生’里的那个‘格尔尼卡’啊。”
        “‘立体人生’又是什么东西?”
        “是一家酒吧的名字。”艾亚哥斯慢慢道,“其实详情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听说数年前,我们学校有几个人投资了一家酒吧,因为创办人是毕加索的拥护者,所以名字也取于毕加索1909年创办的立体派,叫做‘立体人生’。现在这家酒吧已经成为艺术系学生为主流的艺术爱好者俱乐部,由少数精英做主持,每周带领会员临摹毕加索的那副名画《格尔尼卡》……”
        “就这样?”加隆大失所望,“没什么不正常的啊!”
        “但是,这个俱乐部有很多严格的条文制度,违反者会受到严厉惩罚,甚至驱逐。” 艾亚哥斯低下头,“我刚才想起在立体人生里见过阿布罗狄前辈,才猛地注意到一件事……失踪的学生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是被这个俱乐部除名的会员。”
        说到这里,加隆和其他人也明白了,不用说艾亚哥斯也定是其中之一。所以众人对他之后的表白没有感到丝毫意外。“我在几周前也慕名加入俱乐部,但很快,就发现那里和我之前想象的有点不一样……所以就在不久前——其实就是昨天,口头提出想要退会。”艾亚哥斯的语气越来越肯定,“没错!一定是因为这个,那群人才袭击我的!”
        “只是退出就要遭遇不幸?这俱乐部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吗?”加隆低眉思考。
        “这么想知道的话,自己去看不就得了。”
        阿布罗狄突然发话,灰蓝眼睛里散发出诱惑之光。
        不等加隆回答,一直作壁上观的迪斯马斯克倒先开口了:“真无聊,只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罢了,傻瓜才会去凑那个热闹。”而何塞教授也低下脑袋,拿出一块手帕擦拭汗水:“呃……总之,这种没经过校方同意就私自组建的团体,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
        加隆挨个瞥了瞥这三人:“你们似乎很熟悉这之中的内幕吗。”
        除了何塞教授使劲否认外,迪斯马斯克只是表示“好像听说过”,而阿布罗狄毫不忌讳地坦白:“偶尔去逛过,但实在很无聊。”
        “哼,估计也没什么东西会比你现在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了吧。”
        听得出加隆话里带话,于是阿布罗狄索性奉陪到底:“对你来说或许是个消遣的好地方。”
        “是吗!”加隆想都没想就顺口答,“今晚就去瞅瞅!”
        艾亚哥斯试探意见:“我可以为你带路……顺便,正式申请退出俱乐部。”
        “没问题。”
        “我也要去!”苏兰特兴致勃勃地蹦起来。
        “你去干嘛,以为这是试胆大会呢?”
        “小气鬼,我只是想帮忙而已!”
        这时,迪斯马斯克泼了桶冷水:“真是没事干,和那群自己送死的失踪学生一样整天胡闹。”
        加隆看出这个男子眼中的不屑和轻蔑,一度火气上升。
        “加隆才不是为了好玩!”口直心快的苏兰特立即为朋友辩解,“要知道,他爸爸可是欧洲警界公认的最优秀最聪明的私家侦探!当然,加隆自己也很厉害,只要是他觉得有问题的地方就一定不会轻易放过!”
        “私家侦探?”——所有人齐刷刷地把眼光聚焦在这个外套拉锁都不好好拉上,头发胡乱散在肩头上,脸庞上也根本看不出任何严谨迹象的大男孩身上。
        “多嘴!”加隆推了把苏兰特。
        看到当事人一幅唯恐避之不及的表情,阿布罗狄稍微翘起嘴角,看向后面的教授:“真是了不起的家教,不是吗?”
        “少废话,我的事不用你关心。”加隆不大高兴地说,“总之,这次的事我管定了!”
        得到这个毫无回转余地的誓言,艾亚哥斯满面放光,最初那种不安和恐惧的眼神全都一扫而空,他高兴地用便条纸留下一张简易地图,并标注好集合处和时间,然后因为还要去上课,不得不迅速离开了。
        ——雷蒂罗公园南门,今晚十一点整。
        这是便条纸上的内容。
        “似乎有热闹可看。”阿布罗狄抱住自己的臂膀,轻笑,“我要不要也掺一脚呢?”
        加隆只道:“你早就掺进去了吧!”
        何塞教授在一旁,早就感觉他们两人关系古怪,艾亚哥斯一走,就转脸看着加隆:“你不是说自己只是个普通游客吗,又怎么会认识阿布罗狄同学?”
        “这可话来说长,为了老师你好,还是不要听缘由了,免得浪费宝贵时间。”
        “难得我们意见一致。”阿布罗狄突然按住桌子,凑近教授的眼睛说,“虽然你难得对别人有一丁点真心实意的关注……但是,不要对那张脸产生任何兴趣——我也是为你好,何塞先生。”
        “阿布罗狄,你……”
        不知是不是在无形中感到某种威胁了的缘故,何塞教授的精神忽然莫名紧张起来,以至于把手边的咖啡杯弄翻,倒在近邻的迪斯马斯克身上,顿时浸湿了他的夹克外套。
        “啊,抱……抱歉,迪斯马斯克助教!”
        “无所谓。”迪斯马斯克平静地掸了一下衣服上的水渍。“晾干就行了。”
        “光等着晾干?不行,咖啡渍会留下印记的。”
        “那扔掉算了。”
        “连洗都懒得洗吗?身为年轻教师怎么能这么懒惰呢,会给学生留下浪费的坏印象!”
        “好吧,真麻烦。”
        加隆和苏兰特大眼瞪小眼,看这对性格完全就是两个极端的教职人员在那里讲话。少刻,才注意到阿布罗狄已经在不知何时消失了——他大惊,连忙摔开门追出去,可是回廊两端的尽头处根本没有半个人影,只在隔壁教室里传出情侣打闹的声响。“可恶!又让他溜了!”
        “加隆……”他年纪轻轻的同伴抿了下嘴,试图安慰懊恼的加隆,“不要紧的!反正我们已经知道他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了,一定还能见到的!”
        “学生……”加隆想起什么,冲回去截住正要出办公室门的何塞教授,“那个家伙是你的学生没错吧!”
        出乎意料的是,何塞只是近似自言自语般:“我不了解他……阿布罗狄•佛劳尔……说起来,这个学校里又有谁能了解他呢?”
        这样的答复其实也不是完全意外的,但加隆还是不甘心,他又截住已经离开很远,正在楼梯拐角处甩着外衣走路的迪斯马斯克,那个同样古怪的男人:“你知道刚才的阿布罗狄吧,告诉我有关他的所有事!”
        “我们连句完整的话都没说过,你能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唔……!”这答案也不是没有预料的,加隆咬咬牙,“像他那种招摇的人,一定有过什么人人皆知的夸张举动吧!不然那个教授怎么会露出一种对阿布罗狄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迪斯马斯克看了他一眼:“那是因为阿布罗狄曾经当着很多人的面对何塞教授说:‘我不想做庸人的学生。’而实际上,除了少数实践课,他一门理论课都没出席过。”
        “这样放肆也不被劝退?这家伙混得太轻松了吧。”
        “哼,所有人都这样说,但那又如何?他的才华确实无人能敌。”
        “还真是不爽啊。”
        这个完全不像是办公室一族的男子,迪斯马斯克无声地笑笑,他握住自己左腕的防水手表,难得露出雪白的牙齿:“谁知道,也许我所说的东西都是虚假的也不一定。”
        说完,他就低头快步走下楼梯。
        
        这时候,校园内唯一的一座自动钟楼敲响了,深远悠长的音乐传达到各个角落——不过,细心的加隆发现这报时可是比标准时间慢了足足十分钟。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特别是在这个重视时间快慢的城市里。

Ⅲ 死亡派对         
        
        由于舒适懒散的气候和生活习惯,马德里当地居民比大部分欧洲人都爱晚起和熬夜。在旅游地区,营业时间普遍持续到凌晨2:00,酒吧及舞厅在后半夜根本不会关门。所以,夜里十一点过后,街上仍旧灯火辉煌、人声鼎沸,随处可见年轻人借着酒精作用扭打成一团。
        雷蒂罗公园南门外,三步并作一步跑来的苏兰特老远就看见艾亚哥斯,显然他已经等候多时了。“对不起!我们不小心饶了远路,结果来晚了……”
        “哪有,时间还早呢。”艾亚哥斯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
         加隆也顾不上打招呼,只是望着公园对面的酒吧街:“那个立体人生俱乐部在哪里?”
        “我马上带你们去。”但艾亚哥斯并未立即起步,而转身蹲下,打开脚边的一个旅行包,里面露出花花绿绿的衣服和假发之类的东西,“你们最好先挑一样……如果不打扮成某位艺术家的样子,是不允许进入的。”
        “怎么不早说!”加隆看见这些俗不可耐的奇装异服就头疼,最终跟苏兰特一起选了个两角高高翘起的小胡子,贴在嘴鼻之间,这可是最朴素的打扮了。而艾亚哥斯套上一件黑红宽纹相间的毛边斗篷,以及一顶活像高耸鸡冠般的彩色羽帽,如此夸张的装扮一番后,谁也看不出他的原来面貌了,而他还称这是以魔幻绘画著称的若安•米洛学生时代的一种打扮。
        好容易准备就绪,加隆本以为他将会走到那些阴气沉沉的诡秘店面里,谁知艾亚哥斯领头走进了一间看起来最正派的大型酒吧,那是一种精雕细琢的银器式风格建筑,红色磁瓦低坡屋顶,白色涂料的外墙,以及小拱券装饰的屋檐和拱型门廊更是为之增添不少个性。
        “真气派!”苏兰特赞叹。
        加隆拼读出门廊上面的字:“‘贝比塔•希门尼斯’……这是来自阿尔本尼斯的歌剧名字吧?喂,我可没看见什么和毕加索有关的东西,走错了吧!”
        “没错,这家店地下就是‘立体人生’。”艾亚哥斯解释道。
        果然,在穿过洁净高雅的金色大厅之后,狭长的走廊尽头处,一座向下延伸的楼梯赫然出现。
        两个站在楼梯口的彪悍男人拦住他们的去路:“抱歉,非会员不能进入。”
        “是我。”艾亚哥斯把羽帽抬高,并将领子向下拉拉,露出自己的脸给他们看。
        “原来是你,艾亚哥斯•彭透斯,那两个人是谁?”
        “他们是待审批的新入会员,因为还没有被正式引见,难怪你们也不认识。”
        “新人?”护卫样的男人狐疑地盯着毫无艺术气质可言的加隆,和显然过于年轻的苏兰特,“你们那假胡子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不是说要装扮成艺术家吗……”
        加隆捂住多舌的苏兰特的嘴巴,面不改色地回答:“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早生个百年,和伟大的萨尔瓦多•达利共处同一时代,可惜现在的我只能用这劣质的胡子来纪念他了。”
        “好,进去吧。”
        加隆想得没错,这两个人是在考验他们是否真的对艺术俱乐部感兴趣,所以才会问这种事情——好在不久前在旅游指南上看过好几次达利这标志性的胡子,所以他顺利过关。不用再费多大周折,三个人进入地下,扶着墙壁走了半层。确信不会有人听到这边的对话后,苏兰特好奇地提到刚才听到的一个新词:“彭透斯?……你的姓氏好奇怪。”
        “奇怪吗?也许因为我的祖先来自尼泊尔,所以名字不大像本地人吧。”艾亚哥斯停下来,“上次真是失礼,我还没有正式介绍过自己呢,我是艾亚哥斯•彭透斯,公立卡罗琳娜王后大学艺术系学生。”
        “我是苏兰特,这是加隆……”
        加隆突然轻轻地吹了声口哨,其他两人立即闭嘴,眼睛集中到前方:一道黑色隔门截在楼梯尽头,门板上有一行白色的漆字:
        ——“立体人生”
        艾亚哥斯深呼吸一口气:“待会别多说话,静静地看就行了。”然后,他慢慢推开这道沉重的门。
        
        “欢迎各位光临!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分钟,都将是你那被污染的灵魂得以净化的绝好时机!”
        
        当主持人刺耳的致词跳入鼓膜深处的同时,诡异的暗红光线也照进加隆眼中,使他对这里所有景物都产生了本能的排斥——厚厚的黑色帘幕围住这个封闭的空间,各式繁琐的装饰物及拥挤的人群阻碍了加隆估算占地面积的能力,只见很多状似狂欢的人聚在一起跳舞呐喊,他们或头发梳得高高的,或身披长得总被别人踩到的累赘袍子,或在脸上画着鲜艳的抽象图案。再一抬头,天花板上竟然还绘制着很多人体器官,血淋淋的心脏、胰腺、十二指肠等物,还涂抹着新鲜的粉红色——真是一个纯粹的“艺术俱乐部”啊,加隆心想,纯粹到连人的血肉都可以这样毫无美感可言地展现出来。
        “来到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喜欢把历史上某些特立独行的艺术名流当作自己的人生目标,并相信只要坚持这些人荒诞的艺术派别甚至生活作风,就可以真正理解精神世界的存在意义,从而赢得永远的灵魂自由。”艾亚哥斯冷汗涔涔地解释。
        加隆看着他的侧脸:“艺术能不能继承下去我是不知道,但你所害怕的,就是这种狂热吗?”
        “不是那样的。”艾亚哥斯左右看去,“一会儿你就能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疯狂了……”
        这时,终于有人注意到推门走进来的加隆一行人,发出了一种奇特的哨音,然后,原本骚动的人群像中了魔法般立即安静下来,全体站在原地冷冷地瞪着他们。
        几个脸上抹着蓝色泥巴的男子走过来:“外国人吧?”
        “嗨,兄弟。”加隆用西班牙语回答他们,想表示友谊。
        但这些人还是霸占在前方不动,指着加隆的鼻子嘲笑道:“这胡子做得到挺逼真,但交给你这种人实在是太浪费了!”
        “是吗?别看我这样,我也有定期去卢浮宫欣赏蒙娜丽莎的习惯呢。”加隆反击。
        “喔,是吗,那还真是不错。” 其中一个人很正经地回答,“为了表示尊敬,以后我不会叫你大笨蛋的,还是叫小笨蛋比较贴切吧,哈哈哈哈!”所有人都狂笑起来。“这实在太便宜这些不学无术的外国佬了!哈哈哈哈!”
        加隆在笑得最厉害的人肋骨下方狠狠一击:“别太过分了!”
        立时,仿佛早就做好群殴的准备了一样,被打者的同伴们猛然一拥而上,围住加隆就要开打,眼见情况就要恶化——从人群中走出三个人,他们都戴着高尖的黑帽子,穿着连脖子都裹着严严实实的黑色连体长衣,还戴着款式一样但颜色不同的马头面具——黑、白、红三色,铜铃大的滚圆马眼,一致朝向这边:“在吵什么?”
        他们的声调古怪而尖利。
        “祭司大人,这家伙打人!”那群人齐齐指控加隆。
        真可谓恶人先告状,苏兰特气得假胡子都飞起来了,要不是有艾亚哥斯赶紧拉住他,恐怕就要喊出什么不好听的话了。艾亚哥斯只是把刚才进门前的那套说辞搬出来:“抱歉!他们都是待审批的新会员,还没有完全融入集体,请祭司大人多多海涵……”
        红色面具说:“初次前来的朋友,我代表诸位原谅你的暴力行为。”
        白色面具说:“这里都是为了同一个信仰而奋斗的同志,你们应该友好相处。”
        黑色面具则说:“以格尔尼卡的名义,让不愉快都消失吧!”
        “哼,既然三位都这么宽宏大量,那就快让我欣赏点有用的东西吧,还是说,你们的活动就是找人打个架?”气呼呼的加隆发现这里的人似乎都相当敬畏祭司,均一言不发。
        黑色面具说:“不必焦躁,请先欣赏我们的舞蹈表演。”
        “还有舞蹈表演?”
        没有人回答。
        不过,就在三位祭司转身离开的那一瞬,暗红色的灯光突然变得更加深黯,一首优美的钢琴协奏曲响起,在大堂里飘忽流转。
        “这个我知道,是《戈雅之画》的序曲!”苏兰特小声嘀咕。
        较早前还无处不在的充满敌意的目光都转移了,死一般安静的人们像是朝圣般,全部抬头望着前方。
        黑色帘幕的一角被拉开,五六个男女站在一个悬挂的平台上,几乎通体赤裸,只是在敏感部位涂抹了厚厚的油彩,舒展地模仿着各种动物的动作,一束蓝光打下,修长的影子映在黑色帘幕上,婀娜多姿,万般莫测。
        “他们是在模仿阿尔塔米拉壁画上的原始形象。”艾亚哥斯说,“这表演是例行仪式,为了把西班牙从古到今的所有有形艺术都展现出来……而这段的意思是说,动物在自然界中顽强生存,战胜天灾和克星的威胁,但它们终将逃不过被人类驱使的命运。”
        之后,是一群罗马士兵被红色奔牛践踏的情境。
        “这个是罗马入侵西班牙的历史吧?”不等讲解,加隆就自己做出回答,“但是被统治了六个世纪之久的西班牙人反而视当时的罗马人如牛蹄下的失败者,民族自尊心还真不是一般的强烈。”
        接下来更是出现了8世纪初治理这大陆的阿拉伯人被奔牛解剖,活生生地烧死在火刑柱上的意象。
        这时苏兰特注意到一点:“好像每段里都有牛出现啊……但是,为什么牛的形象不是由人演,而是只靠灯光特效来表现呢?”
        艾亚哥斯告诉他:“那是因为‘牛’是这里最神圣的东西,一般人是不可以演绎‘牛’的,除了教主……”
        “教主?除了刚才那几个阴阳怪气的祭司外,还有教主?”
        “嗯,但是谁也没见过教主和祭司的真面目,据说祭司也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只有教主掌握着所有人的资料,每个人都要无条件服从他……”艾亚哥斯的目光突然定格在某一点,“啊,他居然也来了!”
        “谁?你是说教主?”
        加隆望去,在他右侧五六米远的地方,发现某个正聚精会神地看表演的家伙。
        “迪斯马斯克?!”
        “呃,我不是说他是教主,我只是有点惊讶他也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既没有化妆也没有变装,简直是满不在乎的……”
        “不过,这绝对是个意外收获。”加隆海蓝色的眼睛越来越显得晶亮,“我真没想到他身上也有东西可挖。”
        “我也只知道他是一年前被公派来的助理老师,全名是迪斯马斯克•戴安纳•阿斯托利亚,总是独来独往,没什么特别的八卦新闻。”
        加隆听后发笑:“阿斯托利亚?很有趣,但愿他能人如其名。”
        “呃?”苏兰特来不及琢磨加隆话中的意思,眼球就被另一个人牢牢抓住了。他小声惊呼:“是阿布罗狄!”
        苏兰特没认错——那个散着柔顺的长卷发,穿着高领风衣,半遮半掩地露出一双闪亮眸子的男子,虽然身在灯光暗淡的阴影处,但毫无疑问是阿布罗狄•佛劳尔。
        “这家伙果然也来了!”
        加隆说着就要过去,却被艾亚哥斯扯住:“别!你们两个聚在一起,可就不得了了!”
        “这又是为什么啊!”
        “阿布罗狄是学校里唯一的瑞典籍学生,待人很冷淡,而且听说他从不上课,但成绩一直都是出类拔萃,所以有很多人妒忌他。”艾亚哥斯劝阻他,“而且你也见识过那些民族主义者的嘴脸了,本来他们看外国人就非常不顺眼,更别说两个张扬的外国人在一起……”
        “艾亚哥斯说的有道理,反正他一时半会也不会跑掉的,待会儿再说吧,加隆……”一想到那些脸上抹蓝泥的男人的凶相,心有余悸的苏兰特小声说。
        加隆不确定阿布罗狄是否已经看到他,但既然同伴坚持,自己也只好先假装镇定自若,继续观摩下去。
        但当演出进行了半小时,到达十八世纪启蒙时期阶段时,印象派的天才画家戈雅成为舞台上的灵魂,他那些反映马德里人民反抗入侵者的作品搬来移去,简练而见功底的作品中充满了批判和讥讽,最终激发了群愤。
        下面的观众开始呼喊:
        “杀了法国人!”
        “杀了英国人!”
        “把所有外国人都杀了!”
        激动的情绪渐渐演变成疯狂的嘶吼,一些人开始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加隆等人身上:“居然敢大摇大摆地在我们的地盘上晃悠,完全不把人放在眼里!”
        “揍他!”
        “这次绝对不能便宜了他们!”
        看着气势汹汹的人群离自己越来越近,艾亚哥斯不安地向门口退去:“加隆,苏兰特!还是赶紧走吧!现在再不逃的话,真会出事的!”
        可是已经有七八个人围过来,其中包括刚才惹起冲突的那几人,他们一步步走来,还不停扳动手指关节,卡嚓作响,凶狠的眼神能让所有乐观的人都明白他们是真的疯了。
        “真是一片混乱!喂,你们先尽量躲到安全的地方去!”加隆发现阿布罗狄和迪斯马斯克也都不在自己的视线内了,只得猛地推开苏兰特和艾亚哥斯,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
        但这强横的态度无法赶走苏兰特:“说什么话!我才不会让你一个人留下!”他挥挥拳头,拿出西洋拳法的姿态——很多基本功还是加隆亲自教他的。
        
        不过艾亚哥斯并没有被他们的友谊感染,他趁人一个不注意,逃进了被帘幕遮挡着的安全出口。
        地下的声控灯已经坏了,只能在黑暗中扶着墙壁,缓步摸索到走廊里的洗手间。屋内里的日光灯明亮干爽,给人一种宁静的舒畅感。艾亚哥斯反手关上门,来到镜子前洗把脸,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总算找到你了。”
        艾亚哥斯闻声抬头,在镜中看见背后的人影:“是你……”
        
        与此同时,加隆已经挥出第一拳,正面击中某个冲上来要将他拦腰抱起的胖子。在那人捂着脸后退半步的同时,又用手肘重重地砸入他心窝——两个简单的动作,便放倒一个对手。
        紧接着,又有两个人同时扑上来,死死地抱住加隆的腿,第三个人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脸上打去,但没想到加隆的反应比他迅速得多,原地击出一连串快拳,打中其下巴,又揪起阻碍他双腿活动的那两人的头发,让他们之间头部猛烈相撞。
        “可恶!”一个不知道是打扮成哪个落魄画家的稻草男,抄起酒瓶子就往加隆后脑勺砸下去——结果在“碰”的一声后,他自己软绵绵地摔倒了。加隆定睛一看,苏兰特双手握着他的铜制短笛,站在后面得意道:“哼,还是我的笛子更硬一点!”
        加隆不由得抽了下嘴:“苏兰特,我不是说过东西要轻拿轻放吗!”
        “都这时候了还追究这种小事?”
        他们的确没工夫追究,因为更多的人围过来了,把所有可能的出逃口都堵得水泄不通,眼见寡不敌众,情势即将逆转——
        “住手吧,诸位!”
        忽然,一群人齐齐闪开,毕恭毕敬地迎出一个身穿绛红色长袍的人。
        他带着一个暗红金属的面具——
        那是牛头怪兽米诺陶洛斯。
        他抬起手说:“各位,我说过很多次了,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不论男女,不论老幼,也不论国籍,只要对西班牙光辉的艺术历史怀有虔心至诚的美好理解,我们就是一个世界的友好兄弟,为什么要如此自相残杀呢?”
        话音刚毕,那几个参与群殴的人就纷纷跪下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对不起,教主大人!我们错了!”
        “没关系,只要你们再不犯此错,我的教诲也算是有那么一点意义了。”牛头教主叹气——加隆听出他也使用了变声器,和之前那三个马首祭司一样。“我只希望你们能够做出真正永恒的艺术品……”
        “是!是!我们一定会做到,一定比所有人做的都要好!”他们连声道谢,然后就互相扶持伤员,迅速退到后边去。
        然后,教主又转向加隆和苏兰特说:“你们虽然还没有正式加入,但采取暴力这种行为是不道德的,以暴制暴更是错误的选择……希望你们能记住,与别人和平共处是人类最困难的事情,但同时也是最大的财富……”
        “你就是教主?”加隆完全不吃他那套,毫无礼节性可言地终止他的话头,“我今天来只是为了搞清楚你们和某几起案件的关联,虽然之前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但从你们刚才的待客之道来看,似乎也不用再多问了,还是乖乖的跟我去警局坦白吧。”
        “加隆,小心祸从口出……”苏兰特对这个口无遮拦的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教主看来并未生气——至少有面具遮挡他的脸:
        “你很坦率,朋友。也许你曾听到过什么谣言,但我相信你终会理解我们……这里只是给凡人提供的一个艺术平台,任何人都可以将自己最完美的作品献给艺术之神——那个我们称之为‘格尔尼卡’的象征——当然,这只是一个符号化的称呼,真正的神是没有名字的……但他能看、能听、也能思考人类的作品,如他认可某人的造诣,便会将旨意传达给我和三位祭司,然后使这位献祭者获得永远的重生……”教主张开手臂,指向那些根本不理会台下的事态,始终敬业地演出的舞台演员们,“你看,他们所表达的正是那种超越了一切的艺术,那种摒弃了人类肤浅的爱恨,满溢着神之宽容的艺术啊!”
        台上的演出同时达到最高潮,灵魂得到解放的男人和女人纠缠在一起,用自己的身体勾勒出美丽的图画。他们拔出尖刀,划破彼此的肌肤,任凭血液流动,他们向着天空呼喊、祈求,直到最后一束光芒射下才安详地睡去。
        “人与神真正的关系,是在于渺小的贡献与无垠的给予。”教主继续解说,并与幕后的合唱团一起咏出,“伟大的艺术之神啊!我给您一块漆黑的莽石,您却回报我无瑕的水晶!我愿用一生来服侍您!”
        “这家伙还没完没了了……”
        加隆的耳朵都快生茧了,但他的直觉知道,自己今晚到达这里真正想看到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差不多过了五分钟,教主和他的信徒们才停止了诵唱。
        
        “例行表演已经结束,零时的神之仪式就要开始了。”
        
        主持人那高调的声音又一次从喇叭里传出。
        ——靠近舞台旁边的深色帘幕拉开了,露出一个宽敞的平台,一侧放着三把高椅和一把更高的高椅,正中则挂着一块巨大的白色画布。
        教主走过去,端坐在最高的那把高椅上。
        三位马首祭司不知道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按着顺序一个个慢慢踏上平台,按白、黑、红的顺序分别列于教主的右、后、左方向的另三把高椅。
        待他们都坐好,底下的人也安静无声后,教主终于下达指示:
        “现在,仪式开始!”
        余音缭绕之时,就有许多人争先恐后地要上台去,最后一个较为强壮的人抢先站了上去。他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大麻袋,在众人企盼的眼神下打开,举起一个白乎乎的东西,绕场给众人看,最后停在教主和祭司前面。
        “那是什么啊?”
        苏兰特瞪圆眼睛,但当他看清后差点没吐出来——
        那居然是一只僵硬的死人大腿。
        当加隆也还处在惊愕不已的状态中时,台上的人又亮出刀子,在那条大腿上狠狠刺下去,而后又用画笔沾染些缓慢流出的黑色血液,开始在白色画布上发挥,草草几笔,一头抽象风格的牛就跃然板上。
        “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加隆再也无法隐藏自己的震惊了,他大叫,“用人类的血作画,这该不会就是所谓格尔尼卡的真面目吧?!”
        不等那人完成该作,白脸祭司就无情地宣布:“下一位!”
        “可是教主大人,我还没完成……”
        “你从哪里找来的‘颜料’?”教主冷漠地问。
        “是我花钱买来的,一个无人认领的流浪汉的尸体!”
        黑色祭司大怒:“流浪汉?放肆!居然用这样卑贱的血来玷污伟大的艺术之神!”
        其余人立即上前把那人挤走,某个人还大喊道:“教主大人,我找的是一个六岁女孩……昨天刚被我的车撞死……放心,是很年轻很纯洁的血!”
        听言,教主和祭司们似乎满意地点点头,周围人开始欢呼,纵容这人快点作画。
        “加隆,这难道不是杀人吗?!”苏兰特无法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这算哪门子的艺术活动!”加隆也坐不住了,“怪不得艾亚哥斯会感到恐惧……只要是个人就无法容忍这种勾当!”
        “对了!”苏兰特这才想起他们比来的时候少了一个人,他在人群中左右张望,“艾亚哥斯呢?”
        不等加隆也参与进寻人的事务中,他们就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从头上的扩音器里穿透而出:“尊敬的艺术之神,尊敬的教主大人和祭司大人,还有诸位同志,我刚刚得到了最适合血祭的原料!那就是……”
        从被黑布包裹着的灯光架上,突然掉出一堆东西,不偏不倚的砸在台子上——腥味浓烈的血肉飞溅开。一具套着黑红宽纹斗篷的身躯,被肢解的七零八落,一个被割下的黑发脑袋,还带着一顶鲜艳的羽帽,血肉模糊地横在白木板前。
        
        “这是背弃了艺术之神的叛徒——艾亚哥斯•彭透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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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0-27 11:13 | 显示全部楼层
Ⅳ 无辜者         
        “艾亚哥斯?!”
        
        加隆看到这堆根本无法辨清五官的血污残骸很快就被失控的人群团团包围,他们在短暂的寂静之后,爆发出一股可怖的欢呼声,纷纷趴下来蘸起这温热的新血,在木板上疯狂地绘画起来。
        “叛徒的血液,既能够平息神的愤怒,又可以提供新鲜的灵魂——他们没有资格升入天堂也没有资格堕落地狱!同志们,来吧,为我们又消灭了一个污秽的灵魂而欢庆!”扩音器里的声音因为过分激动而几近劈裂,刺入众人的耳膜。
        目瞪口呆的苏兰特已经说不出话了,而加隆一个箭步冲到黑色帘幕之后,找到一座向上的楼梯,直接闯进二楼的控制室——但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台录音机还在反复播放磁带:“艺术之神万岁!”
        磁带的一头被拉出,延至控制室窗前的灯架上,那里吊着一个开口的大麻袋,麻袋里满是血污——看来有人把磁带的带子和装有尸体的麻袋系在一起,设定好播放时间,随着带子的转动,袋口逐渐打开——到最后,声音和死者一起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加隆趴在窗台上往下望去,疯狂的人群在这不大的空间里互相推挤,丑恶的面部表情在高处的深色灯光照射下,令人胃酸沸腾。此时,白板上已经构造出了一幅完整的血之《格尔尼卡》。
        “可恶!”加隆重重地砸在音响控制台上,“一群疯子!”
        听到震耳欲聋的音乐突然毫无章节地乱响一气,教主和三位祭司都仰起头,暗红色的米诺陶洛斯和三色马首,在群魔乱舞的宴席中尚保持着自己的冷静——教主静静地看着上方的加隆,什么也没说。
        黑色祭司开讲:“死亡是神的回报……艾亚哥斯•彭透斯能够为艺术献身,已经是他一生最大的荣幸了。”
        “什么荣幸!你们根本就是万恶不赦的杀人凶手!”
        “真可惜,看来你们还是无法理解艺术之神的真谛。不过没关系,我们会耐心地教导你们,呵呵……”黑色的马首面具上闪过一丝凶光,“各位朋友,不要让客人太早退席!”
        众人听言,立即扔下手中的画笔和尸块,静静地瞄向楼上探出半个身子的加隆,以及厅堂角落里的苏兰特。
        加隆深知情况不妙:“快逃,苏兰特!”
        但说时瞬,那时快,加隆话音未落,一部分会员就猛然向苏兰特扑去,而另一部分则涌上楼梯,堵住控制室唯一的出口。靠近门口的苏兰特凭借身体灵活的优势,硬是从人群中挤出去,通过楼梯向外面跑去。而不慎变成瓮中之鳖的加隆无路可退,只好抄起音响设备,投向最先撞进门的几个人,接着搬起椅子砸碎控制室窗户的玻璃,一跃而出,抓住悬空的灯架,翻上铁质的承重柱。但几个年轻力壮的追杀者也陆续跳上灯架,他们圆瞪双目、眼球充血,嘴唇不停地抽动,发黄的粘稠口水从牙缝间流出,因为亢奋而胀得发紫的脸庞上汗珠密布,而那呆滞恐怖的表情,活像没有自主意识的僵尸,不懂怜悯也不知善恶——加隆狠狠地踹上其中一人的腹部,但自己也脚下一晃,半截身子险些掉下去。
        “别让他逃了!快点抓住他!”
        不知道谁在下面煽风点火地喊了一句,更多人跳上灯架,看似局面已定,但却没人注意到这样做,会远远超出架子的最大承重,随着轰然断裂的声音,众人纷纷落地,砸在没来得及躲开的观者身上,一时间,整个会场哀声不断。平衡感向来不差的加隆抓住机会,踩在其他人身上分次跳下,再一个前滚翻平稳落地,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眼睁睁地看着加隆消失在出口处,这场疯狂集会的组织者们反而非常冷静。
        “他还会回来的。”
        黑色马首祭司如此说道,旁边的教主微微点头。
        
        果然不到一小时,加隆就带着马德里警察返回到立体人生地下酒吧。
        但这里已经和一般的酒吧没什么区别,除了快歌热舞、香醇美酒,就是一群愉快的年轻人,在他们脸上完全看不到任何杀戮的阴影。而教主和三位祭司,也仿佛从未真实发生过的梦境一般,谜样地消失了。
        
        被认为是“愚弄警察”的加隆不得不压抑着怒火回到旅店,却发现苏兰特还没有回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很小的匿名包裹。红色锡纸包装礼品盒,还有一朵黑纸带扎成的蝴蝶花,他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块手表和一支短笛。
        加隆认出那是艾亚哥斯的手表和苏兰特的短笛。
        手表很干净,但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腥味,此情此景,加隆仿佛听到有人在对他狞笑:“我就是杀死艾亚哥斯的人,如果你处理不好这些情况的话,苏兰特也许就会遭遇同样的下场……”
        野兽从不轻易攻击人,但若有谁敢伤害他的家人,必要其加倍偿还!加隆暗暗发誓,即使掘地三尺,也要让那个地下酒吧的丑陋秘密大白于天下,把背后那个残忍的凶手挖出来。
        为此,加隆一夜都没闭眼。
        他跑到自认为最有可能找到关键人物的地方——公立卡罗琳娜王后大学校园内守株待兔。旁边那片茂密的小树林,夜里偶尔能听到一两对情侣的动静,而另一旁便是艺术系的教学楼,楼前竖着一个干练的青铜雕塑,数十把光亮的大铡刀交织在一起,面向天空示威。
        一直熬到天刚蒙蒙亮,才终于看到某个家伙。
        “迪斯马斯克!”他追上去,扳住对方宽厚的肩膀,致使这个挺拔的男子转过身来。“你昨天去过那个立体人生俱乐部吧!”
        见是加隆,迪斯马斯克不耐烦道:“那又怎么样?难道因为那群抹着蓝色泥巴的家伙向你挑衅时,我没有出面帮忙,所以你就特意来兴师问罪?”他回答得如此坦率,加隆反倒有些踌躇了:“那种小事我能摆平!问题是后来,你又去哪里了?!”
        “发现你们来了的同时我就走了——因为我可不想费工夫向学生解释自己的行踪。”
        “也就是说……你不知道零点仪式的事情?”
        “都说了你们来的同时我就走了,那种东西我又怎么会知道,真是没睡醒。”迪斯马斯克做出了要离开的姿态。“既然前面的活动都那么无聊,想必这个仪式也不怎么样吧。”
        听起来都能说得通。看来,直接出击是不会有什么成效的,加隆只能临时改变自己的攻略,采取迂回战术,于是转换话题,“算了,其实我是来找何塞的,你知道他现在哪儿吗?”
        “哪个何塞?”
        加隆从鼻子里哼了一气,仔细回忆当时看到的办公桌,想起那盒名片:“我说的当然是那个杜里奥纳•何塞•汉伯特!”
        “他在三楼办公室。”
        “难道还有别人叫何塞的吗?”
        迪斯马斯克讲道:“以前有一个何塞•佩雷内,他是何塞教授的父亲,不过已经去世很久了。”
        “都已经去世了的话,不就等于现在只有一个何塞吗?”加隆反唇相讥,“看来真正没睡醒的人是你。”
        “哼!……你这么好管闲事,谁知道你是不是又挖到什么陈年旧事了。”迪斯马斯克抬头看钟楼,“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走一步。”
        这时钟楼又响起了报时的钟声——这回是比标准时间快了五分钟,真是一座变化无常的破钟,但加隆今天没心情吐槽,直接就登上了教学楼的三层。
        推开办公室门,迎面见到何塞教授。
        “嗯?”看来这个人还记得加隆的脸,并且惊讶地放下手里的事,“你怎么会来这里?”
        “迪斯马斯克告诉我你在办公室。”
        “迪斯马斯克助教?”何塞似乎更惊讶了,“上次是阿布罗狄,这次是他?你怎么净是和那几位个性强烈的人来往……”
        “怎么,迪斯马斯克让你难堪过?”加隆对教授流露出来的微妙态度很有兴趣。
        “不,不是那么说的,迪斯马斯克是个很优秀的人,虽然最初很多人都认为他的性格不适合做教师,但在我看来,他的敬业精神确实没话说,很多难度很大的专业理论课都能完成得非常出色。”
        “看来你对他的印象不坏。”加隆灵机一动,装出和迪斯马斯克很熟悉的样子,“他刚才也跟我说了些你的事。”
        “是吗?”果不其然,何塞教授的兴趣被引起。
        “他谈到你的父亲。”
        何塞愣了下,敷衍地答了个“哦”就不再说话。
        看到对方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加隆赶紧随机应变:“不过他也没说什么,这家伙最近似乎有点烦恼,见了面也不想和我说话——比如昨天,难得能在办公室里碰头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加隆借题发挥,给初次见面时的事情捏造了个虚假的因缘,“我这几天到学校这里来,也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有麻烦了。”
        “是吗?我怎么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他不是一直都那样吗?”
        “绝对不是!那家伙的心境变化很细微,老师你不了解他才会没发现!对了,我听说他和某个学生有了点小矛盾,叫什么来的……胡安?阿尔菲列?还是彭透斯?或者是佛劳尔,本?唔,记不大清了……” 胡诌一堆名字的加隆仰头望向天花板,摸着下巴作思索状。
        何塞教授中计:“好像确实有你说的这些名字,但……佛劳尔?是说阿布罗狄吧,他们两个都精通潜现实主义,虽然平时没有什么交情,但也不至于在学术上有什么分歧。”
        加隆顺藤摸瓜:“正因为研究方向相近,不更容易为了出名之类的事情产生矛盾吗?”
        “迪斯马斯克做事低调严谨,向来不屑于这种竞争。阿布罗狄有才气,但太自傲了,似乎不打算好好利用自己的才华……唔,经你这么一提醒,我以后会留意他们的。”何塞又想了想,“其他几个名字吗,我知道阿菲列特,是个有钱人的公子……”
        “我说的是阿尔菲列。”加隆纠正他。
        “阿尔菲列?哦,那我就不认识了。”何塞对自己犯的错误感到很羞愧,“至于彭透斯……艾亚哥斯•彭透斯,就是一个普通学生,只是听说他在外租的单人房里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而且从不看报纸,有点和生活脱节,不过这也是很多艺术系学生的通病吧……说起来,今天好像还没看见他呢。还有谁来着,哦……胡安,他成绩一般,但是人缘还不错,另外……”
        耐心听他说完后,加隆道:“你对学生还真是尽心,知道得那么多。”
        何塞伸出右手臂,看了看他的石英表:“现在七点四十分,我该去上课了……对了,这个表还是迪斯马斯克帮我修好的——就是昨天他还给我的那个,他可真是个善于捣鼓机械的理科天才啊。”
        加隆嗯哼,告退了。
        一出这门,他就立即去不远的文献室,就是艾亚哥斯遭到袭击的那间文献室。房间不大,但是隔音效果不错,一排排书架挡住了窗户,使整个房间显得有点光线不足。也许是因为这里的书类都属于比较晦涩的理论书籍,所以来人也不多,而唯一的管理员也总偷懒溜到隔壁去和同事聊天,使这间屋子经常出现空无一人的短暂盲点。望着书架背后,那没有任何装饰的灰白色墙壁,加隆自言自语:“这真是个……”
        “很理想的杀人地点,对吧?”阿布罗狄不知何时也来到这里,正斜靠在门槛上:“你好,加隆。”
        “这次倒没认错人。”加隆嘲讽。
        “因为撒加先生绝对不会顶着黑眼圈跑到公众场合里来。”阿布罗狄回答得轻描淡写,“好了,我是来借参考书准备去上课的,别挡在这里。”
        “哼……”
        “这口气真不友好,怎么,我按时上课也违法了吗?”
        “我只是在感叹你明明折腾了一整夜,还能这么精力充沛。”
        “哦。”阿布罗狄不怀好意地浅笑,“看得出你确实是被折腾了一夜呐,可怜的家伙,疲惫这个词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呢。”
        “别说的这么事不关己!”
        阿布罗狄听得好笑,倒也不急着离开了,而是慢慢走近加隆身边,转过身背靠在桌沿边,展开自己修长的右手五指,磨蹭着食指和中指关节处的墨黑,整个人陷于一种背光的状况中。他说:“是想说昨晚的事情吧,可惜我提前走了,没能看到让你这么愤怒的事情究竟是怎样发生的。不过,你最好学习下该如何控制自己的脾气……真是,刚见到你的时候,明明还挺冷静的嘛,难道那时是因为撒加的关系,本性一时被压抑了吗?”
        撒加!……哥哥的名字在这种时候被提起,加隆差点又要失控了。若不是昨夜的情景尚历历在目,若不是苏兰特的短笛留给他的冰凉触觉还未消散,他心中的堡垒也许就要被那双迷雾般的朦胧眼睛给射穿了。
        “别转移话题!”他吼道。
        “……”没能如愿牵制加隆内心的阿布罗狄恢复了寒冽的模样,他合上眼帘,“那你现在想听什么?”
        “昨天晚上你做了什么?”
        “已经说过了,我提前离开,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这可能吗?你之前不是拼命也要夺得那个‘格尔尼卡’吗?!”
        “格尔尼卡……”阿布罗狄慢言道,“我在找的‘格尔尼卡’可不是那种没有任何意义的庸俗艺术,根本没理由在那里浪费时间。”
        “但事实是,你还是去了那家酒吧!”
        阿布罗狄许久没有回答,过了几分钟才说:“那里和我的目的确实有一定的联系,不过,和你所想的不一样。”
        “绕来绕去还是什么都没直接承认!昨天可是有人死了,之前也一定死了很多人!阿布罗狄,你敢对上帝发誓说你是无辜的吗?!”
        阿布罗狄扭头看窗外,仅有的几缕阳光映射在那水蓝卷发之表,他望向外面每一个活动的影子:“没有人可以自称无辜……我们自出生起就带给他人痛苦:母亲分娩的痛苦,父亲工作的痛苦,朋友竞争的痛苦,情人背叛的痛苦……每一秒我们都在伤害着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谁是真正无辜的。所以……我不能说我没做过任何让你厌恶的事情,但是与其怀疑我,倒不如去注意一下某些伪君子!”
        “你是指谁?”
        “直接说出来不是太没悬念了吗,你自己去判断吧。还有……”阿布罗狄冷不丁地扔出一个名字,“迪斯马斯克……这男人是三位祭司中的一人,这个情报还算有点价值吧?”
        不可置否,对加隆来说这确实很意外。
        “而且,在你走进酒吧之前,参加活动的人群就已经知道你要来了,那群袭击你的男人更是被直接命令攻击你。”
        “能感觉到他们是有备而来的。”加隆对这个论断并不吃惊。“但迪斯马斯克居然……”
        “总之,该说的我都说了。”阿布罗狄欲甩袖离去。
        “慢!”加隆又叫住他。
        “干嘛,说了这么多还不满意?”
        但加隆显然不是因为这个理由叫住阿布罗狄,他别扭地说:“这次情况紧急,我没空和你纠缠太久,但是……等一切都结束后,我要和你单独谈谈。”
        “和一个杀手吗?你可真有趣。”阿布罗狄上挑嘴角,“确信不用通知警察?”
        “不。”加隆的眼神真挚,“如果你说的事情都是真的,那么你也算是帮了我不少忙,先谢过了。”
        没想到加隆会说出这样的话,阿布罗狄呆了一下。
        “不客气……看来,你已经有眉目了。”
        “嗯。”
        确实已经有眉目了——至少当时的加隆相当自信,他认为自己很快就能把苏兰特救出来,并亲手捕获杀死艾亚哥斯甚至更多人的凶手了。
        
        不久,天色渐晚,马德里与平日一样迎来夜空。
        原本盈满的月亮被乌云遮挡,对天气极其敏感的马德里人早早就回到了家中,围在实心圆木桌边享受美味的腌猪肉。
        “咚咚!”
        突如其来的叩门声使房中的男人惊了一下。
        他赶紧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近门口,通过猫眼看到一张半生不熟的脸,犹豫再三,扭头想返回屋内。
        “杜里奥纳•何塞•汉伯特,我知道你在里面!”
        来客敏锐地注意到鬼祟的脚步声。一声大喊让主人只好老老实实地打开门:“有什么事?”
        何塞教授的房屋整洁而冷清,厚重窗帘和细碎的民族艺术品装饰,在视觉上缩小了独居房的利用空间。
        “大学教授怎么住在这种拥挤的地方?”加隆环顾四周,把所有的景物都包揽在眼里。
        “这里离市区比较近,交通方便……你怎么会知道我住这里?可惜今晚我没有任何好招待你的。”何塞不太欢迎这个客人,他的语气中完全没有白天的那种慈祥和善。
        “你一到晚上就变个了人呢,不,应该说这才是面具下的真相吧。”
        如加隆所料,何塞教授的脸色大变,晃晃悠悠地后跌几步。
        窗外蓦地砸下一个落地雷,闪电的光芒穿透玻璃和装饰布。楼道里的邻居小孩哇哇叫着跑回房间,回振声停留了几秒钟——就这几秒钟,加隆相信何塞一定很后悔刚才不多坚持一会儿,把他关在暴雨即将来临的夜晚中。
        “我直说了——苏兰特在哪里?”加隆目光炯炯地逼近何塞。
        “苏、苏兰特?”何塞终于回过神来,有气无力,“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的!”加隆在屋里走动,掀起一块沙发布甩落在地。“你杀了艾亚哥斯!你是把他捅死了还是勒死了?或者是活生生地直接肢解了?!”
        面对前所未有的愤怒情感,何塞张大嘴,说不出一个字。
        “艾亚哥斯死了?真的死了?”何塞支支吾吾地总算挤出一句:“我不知道……我一直都是个安分的人……”
        加隆停下来,指着他的鼻子:“不承认?好……艾亚哥斯被杀,并不是某个疯子临时起意,而是你有计划的谋杀!从小树林里那次失败的劫杀开始……”
        “这、这简直是全无根据!就说艾亚哥斯第二次遇袭时……”何塞凝思回想了一下,“他说过是半小时前的事情,而那会儿我正在哥雅大道追那帮搞什么行为艺术的学生啊!我不可能袭击完他后再去哥雅大道吧!”
        加隆冷笑:“我问你一句,文献室有钟表吗?”
        “呃,没有……那里的墙壁都被书架占了,没有地方挂表……”
        “但艾亚哥斯有戴手表!犯人只要把昏迷过去的艾亚哥斯的手表拨慢,那么他醒来的时候,自然会以为刚才发生的事情并没有过去多久!”加隆从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放着正是艾亚哥斯的手表——表被拨慢了四十多分钟,“艾亚哥斯真正被攻击的时间应该早得多!——犯人正是为了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而没有立刻杀死艾亚哥斯!”
        何塞震惊地想要抢过手表看看,但是被加隆推开:“我和他约定晚上十一点见面,当时我们明明来晚了,他却说我来得很早!那时我就开始怀疑他的时间有问题,现在亲眼看见这手表后就更加确定了。而且你也说过,艾亚哥斯的宿舍里没有任何与外界联系的电器,他自己没有发现也不足以为怪。”
        “就算我有作案可能,又……”
        “那夜,犯人杀了艾亚哥斯,将他的尸体放在一个麻袋里,用录音机的磁带带子把开口左右拉紧。”加隆从牛仔裤的后兜里摸出一条细毛线和一只小布袋,开始示范,“一头扣在外面的灯架上,另一头联系在录音机上;当录音开始播放前面的空白部分,带子逐渐往回抽,麻袋口越来越大,等到空白部分放完,出现声音的时候,麻袋正好同时开始倾斜,里面的尸体掉出——而在旁边还有绑死的第二条绳子支撑,麻袋就不会同时掉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单论这手法,任何人都可以做到!”
        “我还没说完呢!”加隆把示范的模型给他看——“我这个是个百分之百的摸拟,是严格按着现场的样子来的……看到了么,这个钩上所打的扣绳,都是向左绕动的!”
        一圈圈白色的毛线绳,果然是向左缠绕的。但是加隆所打的很是别扭。
        “只有左撇子,才会打出这样的绳扣!”
        何塞僵硬地笑着:“那个,我可是用右手的哦……”
        话还没说完,加隆抓起他的右手:“是吗?那为什么要在右手腕上带手表?对一个惯用右手的画家来说不是很碍事吗?!”
        “啊?!”何塞面色如灰,“我,只是偶然……”
        “至于另两个嫌疑人,我看见迪斯马斯克是用‘右臂’夹着教案;至于阿布罗狄……他的右手指上有绘画遗留的石墨,而且我也很清楚他是用右手拿刀!”
        见这个男人紧咬嘴唇不说话,加隆便接着叙述:“先不说你怎么那么清楚艾亚哥斯的生活状态——甚至比离你最近的迪斯马斯克他们都要熟悉……就说一个清白的人,为何会处心积虑地要将我的怀疑转向了阿布罗狄?!”
        何塞极度不安地使劲回忆:“什么意思……”
        
        [迪斯马斯克做事低调严谨,向来不屑于这种竞争。阿布罗狄有才气,但太自傲了,似乎不打算好好利用自己的才华……]
        
        “‘自傲’、‘有才气’,又不‘好好利用’;我也可以理解为‘一个出色的杀手也会因为大意而失误两次’……你为迪斯马斯克开脱,却极力栽赃于阿布罗狄,这也许是因为你和他一直都有些矛盾吧!”
        “哪有……”何塞教授的脚像灌了铅似的,“我根本没有理由杀死艾亚哥斯同学啊!”
        “不,当然是有非杀不可的原因!”
        窗外,伴随着明晃的闪电光和撼动的雷鸣声,天空的雨水如瀑布般开始倾泻下来。潮湿冰冷的海腥味,愈发刺鼻。加隆与何塞仿佛都没有看到外界的变化,他们的精神全部都集中在一件事上。
        “以前发生过很多学生失踪事件,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参与了立体人生俱乐部,那个变态疯狂的集会!而发觉了真情的艾亚哥斯当着大家的面,说要离开那里……”
        加隆只觉胜利在望,一步步地将老底揭开。
        “表面上是艺术系的活动地,实际上却在做偷盗甚至杀人的肮脏行为,这样令人发指的事如果被揭发,对于身为老师的你来说,也是人生的一大污点了吧!”
         “等等!”何塞的眼窝越来越深陷,他哑着嗓子喊,“我不知道什么‘立体人生’,也不知道偷盗尸体这样可怕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他们偷的是尸体?”加隆静静地反问。
        失言的何塞教授抱头蹲下去,黑夜中看不清他痛苦扭曲的脸。雨越下越大,玻璃窗上白花花的水流模糊了世间。
        “我……我怎么会去那种地方……我是个正经的教师,体面的人啊!我才不会干那种阴暗的事情!”他的声音开始严重发颤。
        加隆挪动脚步,走到客厅墙壁上的油画《奥尔斯加伯爵的葬礼》前,这幅17世纪埃尔•格莱戈的名作,出现在这种狭小的单元房里实在反常。当他看见画面右下角一个很不起眼的白色笔迹,便心里有数了:“不愧是何塞•佩雷内老学者,连临摹画都这么传神,你应该为这样有才能的父亲感到自豪。”
        惊闻这个熟悉的名字,何塞的精神终于彻底崩溃了,年过四十的他这时像个婴儿似的号啕大哭: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加隆不为所动:“苏兰特在哪里?”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过!”何塞跪在地上,玩命地撞自己的额头。
        “你还要否认吗?!”加隆弯膝半蹲,提起他的西服外套,“杜利奥那•何塞•汉伯特,西班牙人的名字是教名•父名•母名组成的,‘何塞’是你父亲的名字,大家都这么称呼你,为什么?因为你的所有的成就和地位,都是你那完美的父亲所留下的!就连这幅画,在你失落的时候还可以去卖钱!一直活在父亲阴影中的你,一定感到很压抑吧?!”
        “……别说了!我什么也没有干……也不要再说爸爸的事了!”何塞的鼻涕眼泪地流了一脸。
        加隆一拳在他的眼圈上留下个青紫的伤痕:
        “干了那么多龌龊的勾当……事到如今,倒装可怜了?!”然后他又打了一拳,“苏兰特呢?!”
        “……呜呜……嗯嗯……”
        “不说是吧!”加隆站起身来,大跨步地抢过墙角的电话,但是动作过猛,反而把电话摔坏了,他恼火地想起公寓对面有个公共电话亭,“等警察来了,对他们哭去吧!”
        “不!不要报告警察!我求你……”何塞绝望地伸向加隆寻求妥协,但是那个年轻高大的背影却消失在敞开的房门之外,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追出去,“别这样!——警察一来,我的一生就完了!我的工作,还有我的家族名誉……全都完了!”
        他像只断线的木偶,全不顾雨水的淋蚀,跟着加隆追到马路中央,喊叫着:“我……我真的没杀人……我是无辜的……”
        
        “吱呀——”
        刺耳的刹车声令早已举起话筒的加隆在一瞬间停止了所有动作。
        
        他看到何塞教授被一辆红色跑车高高地撞飞,甩到坚硬的路面上。
        相隔不到24小时,加隆又一次看到了大量的血。
        在雨水中流淌。


Ⅴ 暴雨和血  
        
        “我没杀人……”
        
        何塞教授的手僵硬地指着天空,再慢慢地垂下。
        加隆扔下话筒冲过去,水帘洗刷着他的皮肤,昏黄的灯光在雨夜之下忽明忽暗。
        
        肇事的红色跑车斜冲进旁边一家小店门里,撞碎橱窗。几个年轻人惊慌失措地跳出车,呆然盯着马路中央那软绵绵的身体。
        “这……这不是我的错!”其中一个男孩拿带着酒气的哭腔大声辩解,“雨下得那么大……他又突然跑出来!……”
        加隆湿漉漉的头发遮住了眼睛,他沉默地来到奄奄一息的何塞身边,想要扶起他,却碰触到肌肤下的碎骨——他就像一只脆弱的飞虫,轻而易举地折断了翅膀。
        “不要报警……我……”
        何塞的声音气若游丝,但很清楚。他仰面躺在冰凉的积水马路上,眼睛聚焦在加隆头顶上的某处。
        “‘格尔尼卡’也好,教主也好……都是爸爸留下的……”
        加隆弯腰:“子继父业么……原来牛头教主是从那位德高望重的何塞•佩雷内那时开始的……那么,三个祭司是谁?”
        “他们……他们……”何塞濒死的脸露出恐惧的表情,“他们……迪斯马斯克……他是红色的马……还有白色的马,托尔杰……”
        “托尔杰?”
        “……我的同事……一个建筑系的老师……”
        “那,还有一个呢?黑色马首的人是谁?!”加隆发觉何塞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急迫地追询下去。
        何塞的表情就像看见了死神——吞吐道:“他,他是……艾亚哥斯……”
        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加难以置信的?加隆睁大眼睛,舌头一下打结了:“不可能!他不是死了吗!那时候的黑色祭司到底是谁?!”
        “……不知道……那个时候,艾亚哥斯死了,黑色祭司却依然站在身后,低声指挥我不要轻举妄动……我……我很害怕……”
        加隆猛然站起身,摸摸晕乎乎的脑袋,又猛然蹲下去:
        “他到底是谁?!——说实话!这一切是不是你干的?!”
        何塞的眼珠朝着加隆动了动,抿动僵硬苍白的嘴唇:
        “……不……是……”
        一种晶莹的液体从他的眼眶中涌出,很快就被雨水隐没了。
        两人的目光在刹那间坦然对视,然后其中一个,永远地黯淡下去。
        加隆久久地半跪在地上,思量着什么。
        直到救护车呜呜地飞驰过来,他尚才抬起胳膊,覆盖在死者微睁的眼皮上,轻轻合拢。
        “何……”
        他闭上嘴,重新开口:
        “原谅我,杜利奥那先生……”
            
        两小时后——
        “铃铃——”
        “喂,我是迪斯马斯克。”
        “阿布罗狄•佛劳尔先生有要事找您,请您在零点整到达‘立体人生’俱乐部。”低沉的声音说完就挂断了。
        迪斯马斯克凝视了一会儿布满蜂窝眼的听筒,缓慢地放下电话。
        
        “铃铃——”
        “谁?”
        “迪斯马斯克•戴安纳•阿斯托利亚先生希望您能在零点整到达‘立体人生’俱乐部。”不及阿布罗狄再多问一个字,对方就不声不响地中断连接。
        
        深夜的暴雨突然来袭,又突然地告别了。只剩下几线零星水丝还在湿润着马德里。
        因为潮冷的天气,喜欢温暖的人们都不再出来。马德里街道两边的酒吧餐馆没有了热闹的夜生活;仅有几个孤独的单身汉一边听古老激昂的斗牛士之歌,一边点瓶便宜酒水,准备在这难能清静的酒吧里度过这一夜。
        迪斯马斯克接到电话之后,马上就来到了雷蒂罗公园附近。他沿着步行街,在半疏半密的树影中来回踱步。直到离零点只有五分钟了。方才走向豪华酒吧贝比塔•希门尼斯。
        还在忙碌的店员看都不看他一眼,光是在那里擦洗大小刀叉和碗碟。
        迪斯马斯克走到楼梯,这次没有任何人看守,他一路下到黑色隔门处,白色的“立体人生”漆字依然醒目。
        他侧身推开门,零点钟声从遥远的大教堂深处传出——以往昏暗的红色灯光被关闭了,一个人也没有。昨日疯狂的筵席,一点残羹都不剩,但是空气里还是弥留着只有某些人才会注意到的血腥味。
        “你可真是准时。”
        加隆从黑色帘幕之后走出来,站在会厅的正中央。
        “阿布罗狄迟到了,也许他再也不会出现了。”
        迪斯马斯克见到加隆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知道自己不能轻视这个人:“是你……以阿布罗狄的名义把我叫出来干什么?”
        加隆向后顺了一下刘海,发根残留的雨水流入脖子:“我是个做事毛躁的家伙,非常容易被人利用,真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杜利奥那•何塞•汉伯特死了,可以说,他是被我害死的。”
        说这话时,加隆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异常平静起来,好像是在说一个已成为历史的故事。
        迪斯马斯克的表情仍旧冷峻,好像一点不吃惊。
        “他是‘立体人生’的现任教主。”加隆补充道。
        “是吗?”迪斯马斯克挑动粗重的眉毛,“以前有点怀疑,原来真的是这样。”
        “而你……”加隆把手插在兜里,“是红色面具的祭司。”
        一股凉风悄然进入,轻微拂动黑色帘幕,暗夜的波浪起伏不断。
        摘下了红色马首的祭司——迪斯马斯克也把手插进裤兜里,黑亮的夹克衫挺起,他盯着加隆看了很久:“我一直都是个不大称职的演员……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又想怎么做?把我送给警察吗?”
        “别这么着急。”加隆迅速使他放心,“我还想问你三个问题呢。”
        “你真喜欢问问题。”
        “第一个问题:知道黑色面具的祭司是谁吗?准确地说,知道昨天仪式上的那个黑色祭司是谁吗?”
        “不知道。我一直都想看看这个神秘的家伙是谁。”迪斯马斯克回答得很果断。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要暗示我犯人是杜利奥那•何塞•汉伯特?”
        “我可没有暗示过你。”
        “哼,这样?”
        
        [“哪个何塞?”
        加隆从鼻子里哼了一气,仔细回忆当时看到的办公桌,想起那盒名片:“我说的当然是那个杜里奥纳•何塞•汉伯特!”
        “他在三楼办公室。”
        “难道还有别人叫何塞的吗?”
        迪斯马斯克讲道:“以前有一个何塞•佩雷内,他是何塞教授的父亲,不过已经去世很久了。”]
        
        “既然目前学校里只有一个何塞,你又何必故意强调一遍父亲的名字?……想让我注意这个家族的历史吗?”
        “迪斯马斯克一言不发。
        “还有,最后分手的时候,你的表现……”
        
        [迪斯马斯克抬头看钟楼,“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走一步。”]
        
        “这又如何?”
        “你那时没戴手表?”
        “我忘记带了。”
        “但你不会不知道那钟不准吧!”
        
        [这时候,校园内唯一的一座自动钟楼敲响了,深远悠长的音乐传达到各个角落——不过,细心的加隆发现这报时可是比标准时间慢了足足十分钟。]
        [这时钟楼又响起了报时的钟声——这回是比标准时间快了五分钟,真是一座变化无常的破钟。]
        
        “那可是快慢不一的超级烂钟啊。”
        “哼……偶然参照一下,反而误差也不超过一刻钟。”
        “是吗,但我这些日子来,对你的印象最深的一点就是。”
        
        [迪斯马斯克做事低调严谨]
        [虽然最初很多人都认为他的性格不适合做教师,但在我看来,他的敬业精神确实没话说,很多难度很大的专业理论课都能完成得非常出色。]
        [对了,这个表还是迪斯马斯克帮我修好的——就是昨天他还给我的那个,他可真是个善于捣鼓机械的理科天才啊。]
        
        “一个善于鼓捣机械,经过很多难关才得到这个职位的谨慎男人,这样的你……会随意依据一个不准的钟表去上课?”
        “只是偶然罢了,这么多废话到底能讲明什么?”迪斯马斯克的声音有些怒了。
        “是的,这些事情本身也许并没有意义,但是,你却成为第一个提醒我‘时间快慢’这一关键要素的人……另外,还有阿布罗狄的证词。”
         “哦?”
        
        [但是与其怀疑我,倒不如去注意一下某些伪君子!”
        “你是指谁?”
        “直接说出来不是太没悬念了吗,你自己去判断吧。还有……”阿布罗狄冷不丁地扔出一个名字,“迪斯马斯克……这男人是三位祭司中的一人,这个情报还算有点价值吧?”]
        
        “在这段话中,阿布罗狄明确说出嫌疑人是个伪君子,而你是三位祭司之一。但他又用了‘还有’这个补充语,也就是指所谓的‘伪君子’并不等于你迪斯马斯克!从另一个角度想,既然同时说出的两个概念并未直接等同,那么他的意思就是说迪斯马斯克不是犯人!”
        “阿布罗狄有必要绕这么大的圈子吗?”迪斯马斯克苦笑。
        “这个吗,他和我有一些特殊的交情……所以,他不会明确地站在我这边协助调查,但是又不想被我怀疑,所以就含蓄指出他认为的事实……‘伪君子’就是犯人!”
        
        [阿布罗狄突然按住桌子,凑近教授的眼睛说,“虽然你难得对别人有一丁点真心实意的关注……但是,不要对那张脸产生任何兴趣——我也是为你好,何塞先生。”]
        
        “对别人有所关注是件很难得的举止吗?……现在我已经知道教授的真实身份就是教主,再结合阿布罗狄之前的话语,称得上‘伪君子’的,也许只有教授了吧……”
        “看来他还挺相信你的记性和逻辑判断能力。”
        迪斯马斯克正想进一步反驳他,却又被加隆抢先:“很可惜,他还是小看我了……”
        “小看你?”迪斯马斯克不知此话何来。
        “不论是阿布罗狄还是你迪斯马斯克,尽管暗示侧重不同,但都集中在同一个目标上——‘何塞教授’等于‘嫌疑人’,这直接导致我判断失误……” 加隆的声音一下提高八度,“这就是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向我暗示的线索从何得来?……比方说,迪斯马斯克,你早就知道艾亚哥斯的手表有问题了吗?”
        迪斯马斯克双手仍插在兜里,这姿势一点也不舒适,但是他不打算动。
        “只是我偶然发现的,因为我才不想做什么义务侦探……所以干脆告诉你这个看似很有兴趣的人,就是这样。”
        “也许你们真的是神机妙算,但是教授他直到临终,也不承认自己杀人了呢。”
        “死无对证,那也没办法,但现在只有他能做到这一切了吧……否则你也不会首先去逼问他的。”
        可是加隆道:“不!我已经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艾亚哥斯的死亡事件里蕴含了很多复杂的因素,而那些是不可能由杜利奥那•何塞•汉伯特一个人做到的!”
        “……”迪斯马斯克默然,继续听下去。
        加隆利索地列举:“一个生性古板,出生在有着人人瞩目的优秀父亲的家庭中,自幼就被迫承担很重的家族责任感,但实际上,他本人并没有父亲的出色才华,在学生中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威信,一个人住在阴暗的简易公寓楼,加上他执拗的性格,这些都注定他不是一个头脑灵活冷静,能想出拨慢手表、录音机定时设置等等环节,也不可能那么冷静地在我带警察到来之前收拾好杀人现场!”
        “你想说……何塞老师的能力做不到这些?”
        “退一步而言,就算他参与了,我也坚信一定还有同伴为他出谋划策!”加隆暂停了一下,“而他最后的话,令我愿意相信……他在这件事上确实是无辜的,他只是被更聪明的家伙利用了,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迪斯马斯克也不是笨蛋,他对加隆的意思心知肚明:
        “你怀疑是我和阿布罗狄?”
        加隆正色:“还能有什么解释呢?阿布罗狄刀法利索——可以两次袭击都不被看见脸,还故意失手以造成凶手并非职业杀手的假象……而你精通机械,做出精妙的定时机关不在话下……看似完全相反的性格,几乎是避而不见的交往,让别人觉得你们两个毫无关联,而下意识地去怀疑第三者……这么一环扣一环的陷阱,至少要有你们这种能拐弯抹角地暗示我的智商,才能做得到吧!”
        “哈哈!你倒真瞧得起我!”迪斯马斯克大笑起来,整个空荡荡的厅堂里回响着他嘲讽的笑声,“我和阿布罗狄联手?这怎么可能!你的推理越来越荒唐了!”
        对他这样的态度,加隆一点也不意外,他只是有点苦恼状地说:“虽然我怀疑你们,但是我几乎完全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那就更不用说了……真无聊,我要走了!”迪斯马斯克笑罢,转身就要离去。
        加隆一个箭步截住他:“等等,我无法再一次放走真凶了。这样的话,我实在有愧于死者!”
        “你想干什么?”迪斯马斯克冷眼相对——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胜利者的样子。
        突然,加隆猛地抓住迪斯马斯克的后腰,顺势从他的腰带里抽出一把冰冷黑澄的左轮手枪。
        “这东西真不错,居然还上了膛,看来你是有备而来啊……可惜你最后大意了。”加隆在手里玩转枪支,“假如我轻轻这么一扣,你的屁股就要开个大洞了。”
        “你别想乱来!”
        无法妄动的迪斯马斯克狠狠地叫着,而占得先机的加隆此时提出了一个建议:
        “我们都背负了永远不能偿清的罪恶,所以两个人必须有一个了断!……只是,不知道公平的上帝打算怎样安排我们的生死呢?”
        “公平的对决吗?你想怎么弄?”
        加隆突然打开枪匣,哗啦啦地倒出黄色的子弹。只留下一颗,然后再一转轮盘。
        “俄罗斯轮盘,一个古老但很有魄力的方式。”
        迪斯马斯克大惊:“你疯了吗?这样做,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无谓的牺牲者!”
        “只有活下来的人才可走出这里。有六个机会,也可能一个也没有。”加隆对危险无动于衷,他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先从我开始吧。”
        “喂喂!”
        “卡!”
        两人安静地对峙了几秒钟。加隆如释重负地长嘘一气:“看来幸运女神还是眷顾我的,轮到你了。”他把枪递交给迪斯马斯克,“这是我们之间的命运决断,你不会就此逃走吧。”
        加隆深邃的眼神让迪斯马斯克无法躲避,他接过来,摸摸枪背,叹气:“难道一定要这样结束吗?”
        他抚摩冰冷的枪半刻,就在加隆的眼前扣动了扳机。
        
        “砰!——”
        
        沉闷的枪声打破这个死寂的午夜。
        一切又恢复于安静。
        
         “铃铃——”
        迪斯马斯克怀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正坐在地上休息的加隆掏出电话,来电显示是苏兰特的手机号码。
        加隆立即接听:“喂!”
        “嘻嘻,看来活下来的人还是你……”一个故意捏着嗓子说话的声音传进加隆耳朵里。
        “苏兰特和你在一起吗?”
        “是的,男孩子很好。想见他的话,到马德里郊外的莱加尼萨斗牛场来,天亮之前过来……记住,那个地方很荒凉,我老远就可以看见你的行动,所以,最好不要带同伴,警察自然不用说。”
        “你想干什么?”
        “只是要和你谈谈……有关‘格尔尼卡’……”
        加隆沉思数秒:
        “好,我立即过去。”
        
        夜色一直都是那么深,已经逝去的暴风雨的记忆,还清晰地遗留在人们心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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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0-27 11:17 | 显示全部楼层
Ⅵ 黑夜停留在记忆中(本章完结篇)     
   
        “生活与斗牛差不多。不是你战胜牛,就是牛挑死你。”——海明威
        
        天空黑得泛红,不禁使人联想到数年前,某个马德里的黄昏,残阳如血,广场上无数的红伞映射出耀目的血色,整个斗牛场更是沐浴在一片洋红中——那是公牛流出的鲜血的颜色。
        建造于一个世纪之前的莱加尼萨斗牛场,坐落在空旷的平地上,远远地就可以看到这参杂有洛可可风格的阿拉伯圆形建筑,其回廊设计及金色拱形柱头都蕴含着波斯王国八个世纪统治的影响。但在那个道德观逐渐破败沦丧的时代,失败者的灵魂始终只能在黑暗中呐喊着,他们渴求看到激烈竞争的痛苦和喜悦,虚幻的身形在飘浮的云雾间,在沉坠的水珠间,在平息的悲伤间游移,争相目睹遥远未来的生死挣扎。这是个终生和苦难博斗的民族,即使是把整个地中海的阳光全都赠与他们,这些黑发的斗士,也无法舍弃鲜血的味道。
        如今,呈现在加隆眼前的莱加尼萨斗牛场,已经被马德里人遗忘数年了。这主要归咎于两次世界大战和无数次内战的破坏,导致它变成了马德里郊区的一个“幽灵之城”。
        
        “我来了!”加隆站在露天战场上疾呼。
        静寂在两分钟之后被打破,一个黑色身影出现在他对面的贵宾席位上。
        戴着高尖的黑帽子和古怪的黑马面具,穿着连脖子都裹着严严实实的黑色连体长衣的人——他的打扮依然阴暗沉邃。
        “一个有勇气拿生命来和迪斯马斯克赌博的男人,我知道你会遵守约定来到这里的。”
        经过特别处理的声音,仿佛有了扩音器的效果,远远地传进加隆耳膜之中。
        “你知道吗,在你现在站着的地方,曾经倒下无数个斗牛士和无数头公牛;在观众们津津乐道的阳刚之美的背后,鲜血一次次地染红了黄土,又一次次地风干,一次次地被人遗忘。”
        黑色祭司并不急着和加隆说什么事,只是演讲般地慷慨颂词:
        “一个悲怆勇敢却多灾多难的民族,他们从来都无法终止这嗜血的历史。天主教的十字长剑,在阿伯拉人的铁马之下折断,又在法兰西帝国的大旗下复活。他们不停地战斗,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为了更贪婪地吞噬了另一个民族的和平!……在和平年代也要依赖强悍动物的鲜血得以满足!这样丑恶的血脉,你说他们该不该从这个世界消失!”
        加隆开口:“我大晚上跑过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的!苏兰特呢?!”
        祭司笑了——在他诡异的黑色马首之下笑着说:
        “我给他下了点药……让他在这观众席的某处睡着。就好比一场完整的演出,他只是无关紧要的观众,你是一头野性的公牛,而我,就是那个掌握生杀大权的斗牛士……”
        加隆站在场中央,扬脖环视一圈,没有找到那熟悉的灰头发。
        “说起来,要不是这个莱加尼萨已经如垃圾场一样破败了,我一定会给你最闪亮最耀眼的灯光,让你那古希腊般的俊美面孔一览无遗地暴露在世间所有人眼前!”
        祭司说话情绪昂扬向上,好像这个情景已经变成现实。
        “我对你的恶趣味丝毫不感兴趣……”
        “哈哈……”祭司抚摸自己的漆制木面具,“在《格尔尼卡》里,牛——宛如神话中的牛首人身怪兽米诺陶洛斯,代表着为人不齿的‘残暴’……而马,在黑白红中挣扎的马,被压迫的人民,却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胜利者?……就凭你?”
        从鼻子里哼出一气的加隆不屑一顾,他大声喊道:
        “一直在背后操纵一切的你,还是早点把这丑恶的面具摘下来吧!——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黑色祭司的身子在暗红的夜空中定住。
        “你这么聪明,当然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独自站在残根断壁之上的加隆,粗糙的黄沙在他脚下流动,刚过去的那场暴雨使沙场沉淀潮湿。他扬起头,冲出黑雾的皎洁月光照亮明净的海蓝双眸,脸上露出确凿不变的笑容——那才是胜利女神赐予的微笑。
        “别以为我会把你当作阿布罗狄•佛劳尔。”
        这回黑色祭司动摇了一下:
        “……难道我不是阿布罗狄•佛劳尔?……呵呵,那我又是谁?”
        加隆慢慢地从斗牛场圆心往外移动,向对手所站着的上席走过来。
        “为什么绑架苏兰特的人会给我寄来艾亚哥斯的手表?而且是没有调回正常时间的手表?……那东西可是最关键的罪证,被我因此怀疑了的教授先生本人是不会这么做的。假设是阿布罗狄和迪斯马斯克载赃杜利奥那先生,也不会做出显示犯人好像在自投罗网的矛盾举动!”
        “所以呢?”
        “寄来手表的并不是他们三人中的任一个……在这个案子的背后,还有另一个嫌疑犯!那就是你的真面目……”
        加隆指向黑色祭司。
        “从杜利奥那教授死亡的那刻开始,我就知道自己错了,而错误的结论也是因为错误的前提——这个前提,就是在杜利奥那、阿布罗狄、迪斯马斯克三人之中有人杀害了艾亚哥斯,沿着这个基本框架走下去,我先是先入为主地发现许多似乎只有杜利奥那才能做的疑点,就算我最后认识到这是错误的,我也只会回到起点,重新怀疑另外两个人……”
        “那就怀疑吧,有什么不妥的?你不是一直在努力寻找真相吗?”
        “真相?”加隆哼一声,“我要的真相绝对不是任何人都符合的‘真相’!……一个事实之后,居然能有三个彼此隔离的人具备嫌疑资格,只是角度不同。这么完美的嫌疑资格,这么清晰的案件脉络,实在太不寻常了!”
        祭司听到这里,沉默片刻:
        “因为三个人的涉案地位相当,你反而怀疑了?”
        “如果说他们是联手的,那倒还有道理,但是他们互不相关,却在无形中背上了黑锅……会出现这样的特殊情况,我只能推翻一切前提,包括我一直认定的‘已发生事实’!——那就是艾亚哥斯已经被杀害的事实!我会参与到这案子里绝对不是偶然的,而是某人一手安排的!”
        加隆走上观众席,逼近了黑色的祭司。
        
        “这个人就是你!——艾亚哥斯•彭透斯!”
        
        祭司缓慢拿下了坚硬的面具——黑色的头发在大气中潇然甩动,好看的眼睛灼灼闪亮——之前所没见过的,一种镇静狂傲的表情在艾亚哥斯的脸上露出。
        “你还挺行的……”
        这不痛不痒的夸奖,加隆就当没听见:“你先是找到一个体型相似的同伴,让他在仪式开始前代做黑色祭司,然后你借群殴时的混乱场面离开,把他杀了,并弄得支离破碎、血肉模糊,在大庭广众之下鼓动那些人抢夺尸体,让我无法确认死者的身份——只是看见那身夸张的衣着打扮就以为死者是你!”
        “没错,这一切都是我安排好的……但你一定不知道,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可不是在公立卡罗琳娜王后大学校园,而是在那个宾馆的电梯内!”
        艾亚哥斯邪恶地笑着,他还不认为现在的局势对他有什么不利。
        “那时候的我,就在看似已经全灭的电梯五个死人中!”
        加隆记忆中血腥的场面又复活了——五个全身是血的年轻人横七竖八地歪倒在电梯间里的样子,可是很难忘记的:“哦,原来你就是那条漏网之鱼……果然装死人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就的。”
        被加隆反嘲笑一次,艾亚哥斯却很高兴,继续说:“能在那么近的距离中看见你发呆的模样,可真是个愉快的体验。”
        “但你是怎么做到的?”加隆还有不明白的地方,“他们的伤口多数都是自己手中所持的匕首造成的,难道你指挥他们自相残杀?在那么短的时间里?”
        “呵呵,也到了该说正事的时候了……”艾亚哥斯从他宽大的衣服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颜料筒,用大拇指和食指两端夹住,高高举过头顶,“早在六年前,何塞•佩雷内私下偷卖赝品挣了很多钱,退休到世界各国去度假;但当他坐船经由浩瀚的大西洋某处时,以前被他欺骗的几个买画人,设计使他流落到一个孤岛上,试图活活饿死他。”
        “有这种事?”加隆向左边瞄一眼。
        “但在数月之后,这个老人却奇迹般地回到了马德里,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逃脱的,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回来后会突然一夜暴富,甚至比他过去更加富裕,那些嫉妒厌恶他的人也不得不对他唯命听从!”
        他停下来,饶有兴致地等着加隆的反应——又将那有着特殊意义的颜料筒晃了一晃:“这就是他在那个岛屿上得到的一种奇妙的植物,这种植物磨碎后,便是永远不褪色的殷红涂料!”
        “涂料?”加隆望着五六米之外的白色小管子,实在无法想象这不起眼的颜料管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它不仅仅是颜料,更是一种神经性毒药!一种可以控制别人心智的药物!因为那种惧人的鲜红,像血又像火焰,看到它就仿佛看到了毕加索那幅充满烈情的作品;所以他为它取名叫‘格尔尼卡’!”
        夺走许多人生命的罪魁祸首——“格尔尼卡”,一直隐藏在后面的“格尔尼卡”,居然是一种红色的毒药!
        加隆突然想起,酒吧里那群疯狂的人的嘴脸——
        “难道这些人都是被毒药控制的?!整个俱乐部只是个傀儡的大聚会?”
        “你说的没错。” 见加隆明白了重点,这个真正的黑色祭司很满意地点点头,“‘傀儡’,说得很好……不单是那些小混混,还包括三位祭司中的白马托尔杰,他们都被我牢牢地控制在手!至于那个何塞,他虽然没有吃过,但是深知这种药的危险——破坏神经,毁灭身为人类的自我意识,只要在药效发作的同时给一点催眠,他就会变成一个听话的奴仆和保险的杀人工具了!而那些失踪的学生,都是一些不愿吃下这东西,而又想离开组织的笨蛋……我怎么可能会让那种知情人活在世上呢!”
        他怜惜地打量着小细管:“但很可惜,‘格尔尼卡’只剩下这一支的量了,除了那个已经死了的老头,没人知道生产这种东西的岛屿究竟在哪里……”
        “这么说,你也是用这种方法杀了电梯里的那些人……”
        “没错——我临时混进去,在一定时间之前叫他们吃下‘格尔尼卡’——那也正是交易的货,得来全不费功夫。在他们药效发作的瞬间,我就命令他们彼此残杀!然后我沾染他们的血装死!”
        “但为什么那些人也会有‘格尔尼卡’?”
        “是何塞那个混蛋瞒着我将仅剩的毒药外卖给那些人,然后他们又想转卖给一个著名的大人物——就是你,撒加!——虽然你后来一直声称自己叫加隆,但亲临现场的我,非常明白你就是那个撒加!”
        撒加?
        从这个家伙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加隆心里有说不出的郁闷。
        艾亚哥斯主动靠过来:
        “谁也没见过的撒加,原来是如此的年轻英俊,倒真叫我意外……但是,你是否真的如传闻中那样厉害呢?我很想试试……所以我努力跟踪,看到你居然和学校里的那些傻瓜在一起搞什么行为艺术……我突然就想到那个妙计:打匿名电话告诉何塞这边的事情,让他去教训一下那些小鬼,之后见你的伙伴果然被死脑筋的何塞带过来,我便自己勒伤脖子,调整手表,等着你的大驾光临!”
        “你只是为了和撒加较量吗?太幼稚了吧!”
        “幼稚?……哈哈!”艾亚哥斯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我怎么会这么无聊?如果我能拿着‘格尔尼卡’和撒加的人头回去,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
        看加隆那迷惑的样子,艾亚哥斯称道:“不要再演戏了,你和我一样,都是有着双重身份的黑道人士!你当然明白‘他’是谁的!”
        “……不管怎样,你不觉得你现在得意的太早了吗?”加隆厉声道,“就算你现在拿到了‘格尔尼卡’,但是撒加的头,可是还好好的!”
        “那不过是暂时的……”艾亚哥斯漆黑的双眸突现杀意,隐藏在阴影中的左手忽然闪出,一把黑色的消音手枪赫然对准加隆的心脏——“现在没有任何疑问了吧,撒加先生,就此——永别了!”
        
        “砰!砰!”
        
        鲜红的血花飞溅,时隔数年,这个黄沙地再次被鲜血染红了。
        艾亚哥斯痛苦地扔掉枪,倒下去——他的左手腕和左腿都被灼烧的子弹射穿。
        “你……你,还带着同伴?……我怎么没有发现……”无法相信自己的失误,艾亚哥斯挣扎地抬起头,寻找这个可恶的突袭者。
        在右边看台上,一个高大男子举着左轮手枪,威风凛凛地瞄着艾亚哥斯的一举一动——而苏兰特,就在他身后昏睡着。
        当看清他的脸后,艾亚哥斯真觉得自己见鬼了:
        “迪斯马斯克?……不可能,你不是死了吗?!”
        加隆拣起艾亚哥斯的手枪:“杜利奥那死后,我就注意到一切错误都起源于你……而你之前在迪斯马斯克的手表上安放了窃听qi——正因为这样,你才露出了马脚!”
        
        [迪斯马斯克看了他一眼:“那是因为阿布罗狄曾经当着很多人的面对何塞教授说:‘我不想做庸人的学生。’而实际上,除了少数实践课,他一门理论课都没出席过。”]
        [这个完全不像是办公室一族的男子,迪斯马斯克无声地笑笑,他握住自己左腕的防水手表,难得露出雪白的牙齿:“谁知道,也许我所说的东西都是虚假的也不一定。”]
        
        “那时候我没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而你后来无意中说了一句话……”
        
        [阿布罗狄是学校里唯一的瑞典籍学生,待人很冷淡,而且听说他从不上课,但成绩一直都是出类拔萃,所以有很多人妒忌他。]
        
        “但事实究竟是怎样的,阿布罗狄本人在有很多高深的理论书籍的文献室里跟我说过……”
        
        [好了,我是来借参考书准备去上课的,别挡在这里。]
        
        “阿布罗狄并非从不出席理论课!所以我终于明白了,迪斯马斯克之所以会按住自己的手表讲什么‘虚假的’……那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被窃听了,以防不必要的泄密,他从来都是少言寡语,和我说话的时候也含蓄有加。”
        “而你果然上当了。”迪斯马斯克道。
        “就连刚才的对话和枪声都是通过窃听qi演给你看的,我们一直在用纸笔交流。”加隆有些得意地回头,和这个新伙伴交换了一个眼神。
        艾亚哥斯闻言恼羞成怒,挣扎地攥紧拳头,在地上抠出白色的指印:“……可恶!这个男人也是掌握了毒品的祭司!难道你会自降身价,和他合伙?……啊,迪斯马斯克,是你贿赂了他,对吧!”
        “住嘴!”加隆不客气地对着倒在地上的艾亚哥斯踢了一脚。“你没资格对他说这种肮脏的字眼!”
        迪斯马斯克单手持枪,对艾亚哥斯一字一句地喊道:“艾亚哥斯•彭透斯,你涉及杀人、贩毒、诈骗以及非法聚众等多项罪名,国际刑警组织现在正式逮捕你!”
        “国际刑警组织?!”艾亚哥斯完全惊呆了,“你,迪斯马斯克,你是卧底警察?!”
        “我已经通知马德里警方,他们秘密逮捕了所有涉嫌参与‘立体人生’非法聚会以及有关‘格尔尼卡’的人,艾亚哥斯•彭透斯,你已经山穷水尽,还是乖乖就范吧!”
        艾亚哥斯看看随时都会向他开枪的迪斯马斯克,再看看旁边的加隆,抬起下巴无奈地低声叹气:“还是你赢了……撒加……”他放弃最后的抵抗,瘫软在地,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鲜血慢慢汩动。
        “我不是‘撒加’,我叫‘加隆’!”加隆再度开口澄清自己的身份。
        “加隆?……嘿嘿,难怪,有一位刑警站在那里,打死也不会说出自己的名字吧。”躺在地上的失败者根本不相信这句话。
        “信不信由你!……反正,撒加是撒加,我是我,这个事实是不会改变的!”
        
        加隆认真地呼吸这个古老的斗牛场中冰凉的空气。
        
        他仿佛看到晃动牛角的公牛,被掀翻的斗牛士,飞尘,利剑,还有鼓声,号角与人声混合。远处,悠扬的安塔露西亚民歌中夹带悲愤的哭泣,佛兰明哥的舞蹈语汇里饱含着的苦楚,以及《格尔尼卡》中,扭曲哀凉的心灵体验和无奈的人生历程……种种声响汇成一支沧桑的乐曲。
        在这个夜晚如海市蜃楼般重现。
        
        加隆和迪斯马斯克相对走来,交换二人的位置——就在他们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一个黑影从高处跃下来,稳稳落在倒地不起的艾亚哥斯身边,一把将他手上的“格尔尼卡”夺走。
        水蓝色的卷发如魅影般一烁而过。
        “阿布罗狄?”加隆一眼就认出这个人。
        “糟了!那家伙抢走了最后的‘格尔尼卡’!……如果那东西落入研究机构里,还会大量生产的!”迪斯马斯克焦急地要追上去,加隆已经先一脚大步流星地迈上。
        
        “阿布罗狄!——”
        周围空无一物,只有远处的天边能隐约看到火焰般的灯光。加隆在平芜之上飞奔,紧咬着眼前的那个男人——阿布罗狄•佛劳尔。
        阿布罗狄回头见加隆依旧紧追不舍,而后面不见迪斯马斯克。他侧脚停住:“还要干什么?你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吧。”
        加隆抓住他的臂膀:“不行!‘格尔尼卡’是重要的证物!而你也是关键人物之一!”
        “那你还是要将我带到警察局去了?”阿布罗狄冷笑地瞥他,“不要太天真,你以为只要你想,我就一定会听吗?”他潇洒地一转身,甩开加隆,抬起脚步。
        “站住!”
        阿布罗狄的后腰被某种硬物抵住。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你以为同样的把戏可以再一次骗过我吗?”他的视线向后落在那金铜色的短笛上,“这种玩意……”
        “我告诉你不要动!”加隆大吼一声,镇住阿布罗狄的动作,他认真地握着短笛,渐渐上移挪到心脏背后的位置,“这是一把特别制作的真枪!……安东尼老头上次电话里刚刚告诉我的,他说我也许有机会用得上,看来一点不假。”
        “唔……”阿布罗狄的鼻子轻轻抖动,杀手灵敏的嗅觉的确隐约嗅到一种火药味,他停止了反抗,“既然你手里有枪,刚才怎么不对艾亚哥斯开枪?……你的反应速度应该不慢。”
        提到刚才,加隆的某件憾事又被勾起,他低沉地说:
        “我没有必要杀人,不管做过多么可恨的事情,谁都不是非死不可……”
        “看来,何塞的死对你刺激不小。”
        “不仅仅是他,还有很多…”加隆的声音更加低了,但是万籁俱静之中的阿布罗狄,还是听到了“撒加”这个名字。
        “撒加?”
        他下意识地重复。
        这一重复,响亮地提醒了加隆,他一戳阿布罗狄的脊梁骨:“对,我只想再次确认,你口中所说的撒加,真的是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来自希腊雅典的撒加吗?!”
        “长得一样是没错,但我别的不知道……”阿布罗狄老实承认,“撒加从不讲他的过去,也不曾提起他的姓氏和血亲。”
        “是吗?”加隆的心脏狂跳不已,“和现在的我一样……他果然是我的哥哥撒加!”
        和现在的你一样?
        阿布罗狄难以察觉地笑了:“我不认为你们除了脸蛋之外,还有什么相像的地方。”
        “那是当然的,撒加和我不一样!他一直都是个头脑出色、认真温柔、整天就会瞎操心的超级笨蛋!……告诉我他在哪儿!我要把他带回来!”
        “带回到哪里去?”阿布罗狄背对加隆,“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过什么事,但是我奉劝你,还是不要见他比较好。”
        “为什么?”
        他回头,温柔又悲伤地笑着:“我们的世界是你所无法理解的。而那个男人,他的心在谁都无法触摸到的遥远尽头,早就回不去了……我相信我所认识的撒加,绝对不会是你回忆中的那个好哥哥。”
        虽然无法理解阿布罗狄话中的悲哀之情,但是那种决心他已经知晓了。
        加隆退后几步,慢慢地转过身去。
        “你去吧……不帮忙也无所谓,反正总有一天,我会靠自己的力量去见他的。”
        “谢谢。我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的。”阿布罗狄头也不回地走了。
        “随便你怎么做。”
        
        夜晚过去了,白天依旧晴朗,火热的斗牛季节转瞬就要到来,但是这些都不影响太阳门下永远的惬意。道路由此呈放射状展开,便利的地铁和公车系统,悠闲的步道,不论白天或夜晚都是十分适合闲逛,逛累了可以来杯咖啡,静静地感觉这城市的脉动。
        “加隆……加隆!”
        加隆回过神来,看见是苏兰特,不远的身后还有迪斯马斯克。
        “我们找了你好久啊,加隆!”苏兰特生气地转动自己酸痛的脚踝。
        而加隆只是盯着迪斯马斯克那严肃的脸,虽然还不到夏天,但是他的皮肤总让人想到美国加州海岸线。
        “出结果了?”
        “嗯。”
        他们相互使了个眼色,便丢下苏兰特快快地走到一边去。
        “何塞•佩雷内虽然因为心脏病在两年前自然死亡,但现在已经证实他早年有过多起制造名作赝品并非法买卖的罪行,而且他是第一个制造毒品‘格尔尼卡’的人。现在廉政部门也开始调查他生前是否还有其他的罪行。” 迪斯马斯克直接报告警局的最新进展。
        “那么他的儿子呢?”
        “虽说那人的所作所为大多都是父亲或艾亚哥斯指使的,但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过,看在他已经为这些付出生命代价的份上,他也得到了应有的惨重教训。”
        加隆默然。
        “艾亚哥斯•彭透斯即将被引渡回英国,虽然他本人被捕后一直保持沉默,但只要有集会成员的指证,足以让他在监狱里待上一辈子了……更何况这家伙杀人又贩毒,还搞上邪教,不死就是万幸了。”
        “那‘立体人生’已经定性为邪教了?”
        “嗯,据内务部估计,西班牙目前有大约200个具有破坏性的邪教组织;我最开始是奉命调查‘格尔尼卡’毒品事件,后来才发现和‘立体人生’有关,好在它的规模还未扩大,你就帮我们解决了。”
        加隆赶紧扭过脸:“少来了,我可什么也没干,倒尽是坏事……”
        “我可没这么说过。”这也许已经算是迪斯马斯克最大程度的奖励话了吧。
        “你不怪我放走了阿布罗狄吗?”加隆憋不住了,自己低下头认错,“我知道你很早就开始注意他了。”
        迪斯马斯克抬起头看着蔚蓝天空,“反正他跑不出这个地球。”
        “真有自信啊。”加隆也想夸他点什么,但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喂,这次你一定拿了不少奖金!请客!”
        “吃什么?”迪斯马斯克第一次开怀大笑,“马德里肉汤?或者是利比亚火腿?”
        “蜗牛餐!土豆煎蛋饼!这些我还没吃过呢!”
        突然咣当一声,加隆的脑袋后面鼓起一个大包。
        “你们想把我甩掉,好自己去吃喝玩乐吗?……那个,我要烤海鲷!”
        加隆捂着头,狠狠地瞪了一眼苏兰特,但当他发现这孩子用来砸他后脑勺的“凶器”居然就是那短笛时,脸都青了——“不要用这种危险物打我的头!”
        “哎?这是多可爱的笛子啊。”
        苏兰特还不知道他的爱笛是一把货真价实的枪……
           
        马德里某个阴暗的小巷里,阳光完全照射不进来。
        阿布罗狄•佛劳尔诚挚地向前面的一个人交递上最后一支“格尔尼卡”。
        “干得不错,辛苦你了。”
        “谢谢您的肯定,撒加先生。”
        “那么,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事情吗?”
        阿布罗狄沉静地看着脚下长长的黑影,轻柔地说着:“……不,没有了。”
        “好,你的任务已经全部结束了。”
        不等阿布罗狄再看看那张冷酷的脸,在场的第三个人如接到暗号一样,迅速而无情地举起一把枪,半秒也没迟疑地扣动了扳机。
        
        深灰色的瞳孔慢慢放大,整个身体渐渐向后倒下,眼里的天空都被周围的建筑物遮住了,灰暗而没有生气。
        ——生命中最后一个情景居然是这样子,阿布罗狄自嘲地笑笑,但是面部僵硬的动弹不得。
        血,从他头上喷出,染红了身下的地面。
        
        “别了,双鱼。”
        
        两双黑色的皮鞋踏过血水,激起一圈红色的涟漪。
        
                                                                 [双鱼篇 完结]   
                                                           [敬请期待第二章 处女篇]






ps论坛里居然不准打“qietingq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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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0-27 11:2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章人物]


加隆•沙杜雷克斯:
加隆:双子座黄金圣斗士&北大西洋海龙将军,撒加的双生弟弟
沙杜雷克斯:(Sadhurex)英文组合词:“神圣的君王”

阿布罗狄•佛劳尔:
阿布罗狄:双鱼座黄金圣斗士
佛劳尔:(flower) 英文:“花”
迪斯马斯克•戴安纳•阿斯托利亚:
迪斯马斯克:巨蟹座黄金圣斗士
戴安纳=戴安娜=月亮女神=巨蟹座的守护神
阿斯托利亚=正义女神(所以加隆会说“人如其名”……这是在暗示他是代表正义的警察)
苏兰特•塞伦•皮凯路:
苏兰特:南大西洋海魔女将军
塞伦:荷马史诗中诱惑水手们的海妖所居住的岛屿
皮凯路:(PICCOLO)英文:“短笛”
杜利奥纳•何塞•汉伯特:
(原创人物)
西班牙人的名字多用教名•父名•母名,所以他应该被称为“杜利奥纳”而非“何塞”这是为了表示他生活在父亲的名声之下,算是暗示心理状态吧
杜利奥纳:是希腊神话的一个民族,是海神的子孙。他们的国王热情接待了伊阿宋等英雄,却又因为误会被杀了。
何塞:没什么意思,就是很常见的天主教名字
汉伯特:缘于美国的邪教“科学教派”创始人
艾亚哥斯•彭透斯
艾亚哥斯:冥界三巨头之一天雄星•加路达
彭透斯:希腊神话中一个暴戾的国王,因为冒犯酒神巴克科斯(又叫狄俄尼索斯),而被自己的信徒所杀

[本章注释]

《格尔尼卡》:
1937年巴黎万国博览会西班牙馆展出的巨画 《格尔尼卡》。那是巴布罗•毕加索(Pablo Picasso)的代表作。1981年,流落海外的毕加索的名作《格尔尼卡》回到祖国西班牙之后的第一次展出是在普拉多美术馆分馆。现收藏在马德里伊丽莎白岭的索菲亚王后现代艺术博物馆里
马幼广场:
(Plaza Mayor)
也译作“马约尔广场”,是由菲利普三世下令兴建的,被称为马德里最美丽的广场。广场共有九个入口,面积颇大,部分建筑的外墙还绘有精美的图画,令广场增添大量艺术气息。是当地街头艺人的一方宝地。下午时会有数以百计的露天茶座摆放在四周,吸引大量路人。
《死之舞》节选:
“咕咕,咕咕,咕咕,骷髅拥抱着狂舞,带给人们恐惧和痛苦!”
法国作曲家圣•桑(CamilleSaint-Saens)的一首交响诗,也叫《骷髅之舞》,根据法国诗人亨利•卡扎里斯的同名诗篇改编,描写死神在墓地里为一群骷髅拉小提琴的故事。
凡塔斯斗牛场:
(Plaza de Toros de Las Ventas)
世界上最有名的斗牛场,建于1929年,是用红砖修建的伊斯兰风格的建筑,门前矗立着两尊西班牙著名斗牛士雕像。带有斗牛博物馆,展示大量斗牛史迹和斗牛用具。每年3月到10月的周日都会有斗牛比赛,尤其是在5月庆典期间,每天都会有表演。所有顶尖高手都以能在此献艺为荣。
哥雅大道:
(Calle de Goya)
位于马德里市的商业区附近,商业活动的中心地段。
雷蒂罗公园:
(Parque del Retiro)
著名的公园,也翻译作“丽迪罗”、“雷提洛”,原本是菲利浦二世的夏宫,在18世纪被大火烧毁,先开辟为普通公园。占地117公顷,园内有宽阔的林荫大道,美丽的玫瑰花园、池塘、喷泉及可举办各种活动展览的水晶会馆,古风古韵的喷水池和阿方索十二世的骑马雕像均在此。是个阴凉适合小憩的场所。
萨尔瓦多•达利:
(Salvador Dali,1904-1989)
重要的西班牙美术大师,早期受到最严格的学院派绘画的训练,后来的兴趣在先锋派绘画。在巴黎,他为超现实主义(似可译成潜现实主义)所吸引而投入该派的行列。但由于他经常“离经叛道”,不久为超现实主义的创始人勃列东(Andre Breton,1896-1966)所开除。从此,达利开始创立自己的“妄想-批判”画派,在绘画技巧上不断追求精细和完美。
若安•米洛:
(Joan Miro, 1893- 1983)
西班牙先锋派重要人物,作品以幻觉为特征,用各种色彩明快的符号、线条、斑块构成画面,对世界现代艺术的发展有重要贡献。
阿尔塔米拉:
(Altamira)
洞穴的壁画:距今有一万七千年的历史(第四纪)。各种动物图案的美观的造型和正确的线条,反映了当时已经达到的高度艺术水平。据分析,这个洞穴应是原始居民举行宗教仪式的场所。
弗朗西斯科•德•戈雅:
(Francisco Jose de Goyay Luvientes,1746-1828)
欧洲最著名的,伟大的艺术家,18世纪末西班牙现实主义画家,他由于同情革命而引人注目。出生于西班牙东北部阿拉岗省萨拉戈萨市附近的福恩特托多司村。父亲是一个贫苦的祭坛镀金工匠,母亲出生破落贵族。在民风强悍、富有斗争传统的城市成长经验使他形成了坚强不屈的气质。代表作有《裸体的玛哈》、《着衣的玛哈》、《狂想曲》、《加尔罗斯四世家族》等。
陶洛斯面具的含义:
毕加索名作《牛首人身怪物》中的米诺陶洛斯形象,他双目失明,在黑暗中不断摸索,它既是人又是兽,他是朋友又是敌人,是可爱与可憎的本质之混合的象征。有评论家赏析,在该作品中,与画面上的纯真小女孩及死去的白马相比,那张牛首不过是一张虚假的面具而已,画家投注的全部灵魂都在他物上。(这里用它当作教主的面具,也是指这些人的表里不一)另外,在名作《格尔尼卡》中,牛的形象代表残暴。
埃尔•格莱戈:
(El Greco)
原名多梅尼柯斯•特奥托科珀洛斯(Domenikos Theotokopoulos),1541年生于希腊,在意大利学习绘画,后移居西班牙,1614年卒于托莱多。他对绘画的极具个性的理解和独特的美学思想超越了他的同时代人,直到19世纪才为人们所理解。代表作有:《奥尔加斯伯爵的葬礼》、《手放在胸前的骑士》、《圣母升天》等。
俄罗斯轮盘:
最初是十六世纪法国人发明了轮盘赌,由一个白色的圆球、一个锅形转盘、三十七个刻度、红黑绿三种颜色组成。一到三十六为红黑两种颜色,零为绿色。再就是有一张大台像斯诺克桌球台那样大小,它和轮盘是一体的,绿色台上平平的标明了和轮盘里数码相对应的码位。现在轮盘赌的许多术语还是延续着法语的初始用语,十七世纪传入俄罗斯宫廷,是社交场所的一种公开游戏,绅士淑女多有所好。后传入民间在波罗的海沿岸国家风行开来,世人称为俄罗斯轮盘。
左轮枪发明以后,俄罗斯海员便发明了另一种衍生的轮盘赌法,即左轮枪六个弹槽内只有一发子弹,然后双方开始下注。由参赌者自己举枪对准太阳穴,扣动扳机以赌输赢。这种赌法也称俄罗斯轮盘赌,是被法律禁止的。近期也出现了很多新玩法,比如在弹槽内放入五发子弹,大大增加了这个游戏的残酷性。
   
太阳门:
(Puertas del Sol)
马德里老区的中心点,也是全西班牙的中心。繁华热闹,是年轻人的聚集地。广场上有一尊黑熊抱树铜像,已成为马德里的市标。往北走是购物商圈,往西南方向走则是以市长广场(Plaza Mayor)为中心的最具特殊风味的老区。顺便说一句:太阳门旁警察局前的人行道上,有一块铜牌标示通往西班牙各地里程起点的「KMO」路标,来这儿的游客都要在上面踩一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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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0-27 11: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那莱黄金镜背后的处女座



                       Ⅰ 侦探VS神偷

                                    
        
        
        “金枕头”是泰国榴莲中最为著名的一个种类,气味浓厚、香甜美味,即使是第一次品尝的人,也会立即爱上它。
        加隆已经不记得这是今天吃的第几个榴莲了,百无聊赖的他又顺手拿起水果盘上的几根拇指大小的蛋蕉,塞进不停运动的嘴巴里。明净的双层玻璃窗外,幽静秀美的庭园里种植着高大的椰树和成簇的石榴花,深蓝的小溪自假山石顶汩汩流下,水面上,白色睡莲悠悠漂浮。远处是金碧辉煌、尖角高耸的庙宇、佛塔,绛红色的云霞连成一线,平直地压在地平面上。
        要不是被勒令跟来,他现在应该是在一个绝然不同的海滩上安度晚夏了。
        加隆回头,他的老板兼养父——安东尼•梭罗先生正与一个跨国企业的老板谈笑风生。在这个金色象牙包围的素可泰酒店中,大家都在客气地互换名片,商谈公事,谁也没有注意站在落地窗边的加隆。
        曼谷时间傍晚六点半,早吃得饱饱的他长嘘不已:
        “还没结束吗?”
        正在旁边休息的朱利安听见了,小声提醒他注意仪态:“我知道加隆你对这些没兴趣,但多接触点人总没坏处,以后走到哪里都有个照应……即来之则安之,在茶会结束前,你就先安分地看着吧。”他虽然和苏兰特同龄,但已经开始在父亲的财团里帮忙了,言行举止都流露出成熟的资历。
        加隆又剥开一个小榴莲,囫囵吃光。
        这个四年一度的曼谷多方高峰会议究竟有多么重要,他是不大清楚,只知道除了常规的会议、合作商谈之外,还将有一个举世瞩目的拍卖会。届时各位与会名流都将拿出他们的珍藏品,放在展示台上公开拍卖,所得钱款将全部赠与亚洲孤儿救助委员会——安东尼先生准备拍卖两件罗马末代王朝的宫廷首饰。虽说这不过是个普通的慈善活动,但这次相当引人注目——全是因为一位印度人,声称要向泰国皇室献出一份重礼。
        加隆在珠光宝气的人群中,一眼就瞅出他——哈奴曼•迦摩耶圣,印度烟草贸易公司现任总裁,同时也是印度文物爱好者协会的名誉主席。这个已经完全被西化的老人,似乎对他自己这个宗教味十足的名字很是得意,逢人就要大声介绍他自己;
        “好久不见了,安东尼先生!我是迦摩耶圣啊!”他伸出戴满玛瑙翡翠的手指,紧紧地握住安东尼的手。
        “哦,您好!”安东尼也赶紧礼节性地回握,要想忘记这个张扬的南亚老人也不容易。
        不过加隆之前从未正眼瞧过他,能认出他的缘由还是那个紧随其后的年轻人——沙加•贝拿勒斯。虽说这个二十出头的男子是个纯血的婆罗门贵族,但金发雪肤的他在印度团里实在耀眼,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他是印度很有名的文物鉴定专家,据说不管破损有多严重,他都能在几分钟之内就迅速判断出器皿的真伪和出土年代。这次是迦摩耶圣先生力邀他来到泰国的。”看加隆目不转睛地盯着沙加,朱利安体贴地向他介绍。
        “文物鉴定?真是个麻烦的工作!”加隆看众人的焦点都集中在那个总裁老人身上,便精神百倍地走向沙加•贝拿勒斯——这个年轻人和他一样,是这里少有的没有露出肉麻笑容的人。加隆断定他们一定合得来。
        “你好!这里的水果味道不错吧!”
        加隆主动跟他搭讪。
        但沙加只是冷漠地嗯了一声,不死心的加隆又跟过来:“这几天有没有上曼谷城区转转?我昨天刚到的,哪里也没去呢。”
        “……我也没有。”沙加向旁边迈了一步。
        “要不去外面走走,老呆在这里会变傻的。”加隆拉过沙加的胳膊——却被不客气地甩开:“我又不认识你,请不要这么亲热!”沙加皱着眉头,拿侍者的干毛巾拍拍被拽过的袖子,急急地追上迦摩耶圣先生,把加隆一个人晾下。
        这人居然如此对待“友善”的他!霸道惯了的加隆哪受得了这态度,他火冒三丈,正欲破口大骂,就被朱利安拿苹果封住嘴巴:
        “算了,加隆!”
        加隆唔唔的说不出话,只能给那个清高孤傲的背影投去无数个凶恶的眼神。
        但是沙加完全不在意他的小动作,而是尽职地开始工作。他平淡地跟安东尼先生说:“迦摩耶圣先生将要在这次拍卖会开幕仪式上,亲手将泰国大城王朝时期的古代文物——那莱黄金镜无偿送还给泰国皇室及政府。”
        “那莱黄金镜?听名字应该是那莱王在位时的东西吧。”
        “是的,据考察,这镜子的铸造时间是在1660-1690年之内,也就是那莱大帝统治时的全盛时期。它的直径17.85公分,厚度平均不超过0.7公分,轻便小巧;除了青铜镜面之外,全部为黄金浇铸,且在圆镜边缘雕有精美的大鹏金翅鸟和那莱王的头像浮影,故名‘那莱黄金镜’。”
        听到这些,更多的人围了过来。
        “可惜到了18世纪,缅甸人颠覆了大城王朝,夺走无数暹罗珍宝,其中包括放置在长公主嫁妆里的黄金镜……后来,英国人在缅甸把这面镜子带走,放在一度成为他们殖民地的印度国土内。直到20世纪初,迦摩耶圣先生在一个英国后裔手中高价买回它。之后又经历了几次危险,但最终还是保护住了这珍贵的镜子。”
        “哦!”众人啧啧,“如此难得昂贵的宝贝,您这次无偿归还,不会觉得太可惜吗?”
        终于听到关键问题的迦摩耶圣,得意地勒紧领带,清清嗓子说:“那莱黄金镜的确是无价之宝,再多钱也不能体现它的真正价值啊!我一直都希望能在大城王朝首都的旧址——阿犹他雅投资建立一个博物馆,让后人牢牢记住我们美丽的古文明!只要能实现这个愿望,我情愿无偿奉献所有相关的收藏品!”
        一派慷慨激昂的表白之后,预料之中的掌声久久不停。
        “到底是迦摩耶圣先生,不仅做生意在行,人格也是没话说!”几个中东老板赞叹道,“如果像您这样的人更多些,亚洲文明一定能迅速光复到二战前的黄金时代!”
        “黄金时代?哼,一个没有经过炮火洗礼,只能孤芳自赏的皇族玩物能体现真正的不朽文明吗?在我看来,让东方文物带着战争的耻辱和重创,四处流散,在天主教的博物馆里展览,说不定更利于后人吸取历史教训!”
        好容易将嘴巴里的苹果咬干净,加隆终于能够把不知名的火气发泄出来了。整个茶会开始以来,大家第一次注意到这个海蓝长发,穿着不甚舒服的正装的年轻人。连沙加也第一次转头,正面打量他。
        短暂的沉默和尴尬很快就被一个人打破:
        “你这个欧洲人,整日过着舒舒服服的生活,当然可以信口开河了!”
        一个和沙加的绝然相反类型的南亚人走出来,强健的胸肌,宽大的肩膀,完完全全一个印度洋海岛渔民的体质;但是那不可磨灭的强悍气魄令众人不得不为之让路。
        “你是谁?”加隆从不惧怕这种看似来头很大的人。
        “我是古利斯拿•齐•马纳尔!”回答的理所当然,好像加隆只要一听到这名字就会吓得屁滚尿流——所以他对加隆那无所谓的表情大为光火,“你们现在喝的茶叶,都是我带来的上好品种!”
        说到茶叶,加隆才明白,他就是那个斯里兰卡茶叶大王——“古利斯拿•齐•马纳尔?”他想努力记住这个绕口的名字,但怎么也记不清楚。
        “像你这种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根本就不知道贫穷的滋味,你这种除了吃就是睡,爬起床来就是看那些暴力电影的小混混,你这种把到处杀人的美国士兵视为英雄的无知人!你这种没教养的小孩还好意思在这里对我们的文化品头论足!”古利斯拿激动地对着加隆鼻子大骂,唾沫星子飞到他的领口处。
        “……你的开场白能不能改变一下?”加隆在他停下来喘气的时候接上,“一个叱咤风云的大老板一点文学素养都没有,总是‘你这种’、‘你这种’的无聊句式,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古利斯拿先生,请您不要见怪。”安东尼先生赶紧笑容可掬插进来,让这两个水火不容的人保持安全距离,“加隆,你也适可而止吧!”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把加隆看作一个野孩子,议论纷纷。为了缓和气氛,会场主人立即吩咐取出Singha、Amarit还有Kloster等泰国本土酿制的美酒。一个穿着雪白泰丝长裙,黑髻明眸,棕肤珠齿的曼谷美女,捧着白象的吉祥物,在众多手持银色长枪的赤膊男子簇拥下,缓慢而优雅地走入会场中心。随后又有十二位女子,头顶红珍珠与天竺兰花装饰的银冠,披着艳丽的紫色纱裙,提着花篮和水钵,分散在宾客中间,不停地挥洒新采的鲜花和清凉的净水。这些集东西方女性的所有优点于一身的东南亚美女小巧玲珑,眼窝深陷,沙滩色的皮肤滑润细腻,远观令人精神为之一振,近闻还可享受轻淡的菖蒲球茎花香——据说古希腊人很喜欢这种香气,他们把球茎蘸以盐油食用,或者与无花果一起舂碎来吃,可口非常——看来主人是为迎合在场的西方客人口味,特意要她们换掉曼谷人传统的木瓜香。
        加隆闹了个不愉快,根本没心情欣赏美女,他索性脱掉闷热的西服外套,松开领带,抬腿就要走出这个会场。
        “你不必在意,那些人都是这个脾气。”
        一回头,居然是沙加•贝拿勒斯——他夹着修长的双臂,金色刘海下一双似闭还睁的蔚蓝瞳孔饶有兴趣地凝视着加隆。
        “有时候成功人士要比一般人更加敏感多疑,尤其是在面对优秀的外国人时。”
        “比如说你?”加隆一点也不觉得他是在夸奖自己,“因为你太成功了,所以对我也是爱搭不理的?”
        沙加听明白了,他低下眼垂:“刚才是我失礼了。但你这次也说错了,我并不成功。”
        “鼎鼎大名的文物鉴定专家,居然算不成功?”
        “你认为如今只要有知识就能做到任何事情吗?”
        加隆看看不远处,正满脸堆笑的迦摩耶圣,似乎对女演员头发上银饰品产生浓厚的兴趣,特意让人家拿下来,放在手心里,大睁双眼端详许久。
        “……我大致能想象你现在的处境了。”此刻,加隆沉重的表情已经卸下去,重新带着调侃的语气说,“但你又何必为那个不学无术的老财迷工作?你不是个习惯忍声吞气的家伙吧!”
        沙加默然,他想了会儿:“我不是为某人工作,我是为了能让真正的宝物得以挖掘,让所有的人都目睹历史遗留的瑰宝。”
        “你是说那莱黄金镜?”
        提到这个名字,沙加的精神就高涨起来,他双手合十于胸前,朝加隆沉静地一低头:“正是……你刚才说的那番话,其实我是很赞同的。不管是在何处出产的,文物所承载的都是全人类的过去,走到哪里都一样。如果为了无聊的所有权而引发新一轮冲突,那才是玷污了这些见证悲惨历史的文物。”
        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加隆有点意外,也有点兴奋:
        “我没看错人,你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家伙!和那个什么……古斯阿纳,嗯,是利古纳尔……还是……”
        “古利斯拿•齐•马纳尔。”沙加帮他补全。“古利斯拿是锡兰神话的英雄人物,马纳尔则是斯里兰卡的一个盛产珍珠的著名海湾,至于齐(Tea),英文的‘茶叶’,就更好理解了。”
        “这样吗?我突然发现你们东方人总是喜欢把名字起得很……伟大。”加隆磨了半天才吐出这个词。
        “称不上‘伟大’,只是父辈们的期望而已。”沙加难得笑了,“对了,我是沙加•贝拿勒斯,你呢?”
        原来他们还没有互相正式介绍过,加隆答:“我是加隆。”
        “加隆……是你的姓氏吗?”
        “不,叫我加隆就行了。”
        沙加耐心地等了会儿,见加隆没有意思对他说自己的全名,竟有些恼了,刚刚出现的友好态度全无踪影:“我认为两个人若要做朋友,至少要说出自己的名字……这是我第一次这么郑重地向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介绍自己,但是你却没有给我相应的诚意!”
        语调越说越冷淡,到最后就是冷酷了。沙加不再给加隆一点挽回的机会,掉头就走,重新加入到纸醉金迷的歌舞宴席中。
        不清楚对方的名字就不可以做朋友吗?
        加隆不是第一次的发现:重视隐私的西方人和推心置腹的东方人,还真是难以相处。
        沙加的态度说变就变,他一脸严肃地拿了杯酸甜的星水果汁,独自闷头喝。
        “你想跟那没文化的欧洲人示好?哼,吃不着鱼还沾得一身腥!”一旁的古利斯拿冷嘲热讽地撂下一句。沙加只是两眼对着杯内的果肉残屑,不答腔。“我下次一定要把他带到斯里兰卡最严酷的海滩上,让他打一年鱼!看他还神气个屁!”
        沙加一口气喝完果汁,又从桌上拿起一杯西柚汁,正欲放在嘴边,却瞥见加隆在一边怏怏不乐地喝着同样的天然饮料,他就立即搁下来,大略地寻找一圈,发现桌子上只剩下这种微苦的饮品和其他烈酒了。
        “现在的年轻人,全都是一群不学无术,洋洋自得的吃货!这个人是这样,那个人也是这样!”古利斯拿喋喋不休。
        “你有完没完?”
        找不到其他品种饮料的沙加终于火了——他猛一拍桌子,把众人吓了一跳。
        “沙加,你怎么了?”迦摩耶圣手里还捻着一颗英国人给他鉴赏的南非钻石,看到沉静的沙加失态,怕给大家带来不好的印象,赶紧第一个走过来询问。
        多少有些社交经验的沙加马上控制住自己,借口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要一杯甜果汁。”
        一个泰式宫廷级别的年轻侍者上来道歉:“对不起,先生,我们预备的新鲜水果已经用完,现在正在联系供应商。如果可以的话,请耐心等待一会儿。”
        “抱歉,没关系的。”
        “你这个人真是古怪!”古利斯拿又不合时宜地说起来,完全不考虑给沙加一个台阶下。“这里有这么多喝的,你还想要什么?我看你根本就是冲着我来!”
        迦摩耶圣上前赔笑:“古利斯拿先生,您看我们是不是接着欣赏表演?下面会有一个著名歌手登场……”话还没说完,古利斯拿就张开大手一把按在他胸脯上,将他狠狠地推开。这个南亚老人到底快七十了,一时站不稳,跌跌撞撞地向后摔去。
        沙加连忙抓了一下他的袖子,却没扶住,还是那位侍者在后面稳住他。
        眼见又要吵闹起来,侍者赶紧圆场:“对不起,都是我们准备不周全,没有为各位提供最好的服务……”他一个劲儿地鞠躬,“我们一定以最快的速度补上供餐!在这之前,不如请各位先参观一下本酒店。”
        举行餐会的素可泰酒店是曼谷最华丽的酒店,模仿了泰国素可泰王朝的风格,处处是神秘的佛像和斑驳的佛塔。其遗风古韵使这个位处繁嚣的休憩之地魅力无比。如此一个山清水秀,地杰人灵的好地方,自然藏有很多古典珍宝供客人赏玩。
        可是见多识广的各位企业老总、文化代表已经在上午就转了个遍,早没兴趣了。但现在似乎除了按照侍者建议行事之外,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大家面面相觑。
        哈奴曼•迦摩耶圣站好了,抻抻变皱的衣服,又开口了:“贵店确实百看不厌,不过,因为这次是我带来的沙加先生年轻气盛,不懂事,给大家添了麻烦,所以我想……要不就让各位提前欣赏鄙人带来的几件小玩意儿吧!”
        他突然提出这个看法,诸位看客自然是乐意,一呼百应。
        “迦摩耶圣先生,那尊天下无双的那莱黄金镜也可以让我们先一饱眼福吗?”有人大胆地询问。
        “当然可以!”他爽快地应下,“各位,请跟我来吧!这些东西就放在我套房里的一间密室中!”
        原本沉闷紧张的气氛终于被缓解了,古利斯拿两眼放光,完全忘记了他做过的事情,兴冲冲地放下手里的餐盘,跟着约莫二十多人的团体一起走了。
        加隆本来不想动,但还是被朱利安和安东尼先生他们一并拉去了。
        
        素可泰酒店中心就是被此次活动主办者包下的大型餐厅,而四周零零散散地居住着这些来自世界各国的客人。
        由于每人都携带了重要物品和文件,而像迦摩耶圣这样没有把东西寄放在曼谷银行,而是随身携带的人也不止一个,为了安全起见,大家的房间都是分开很远,至少要相隔五个房间以上。
        哈奴曼•迦摩耶圣的单人豪华套房则是在这个古典风格的酒店最深处的人工庭院内。
        站在小巧的白石桥上——这是距离迦摩耶圣房间最近的一个建筑物,加隆发觉这地带还不是一般的戒备森严。方圆百米仅有平滑的白沙滩,四周空无一物,任何人,甚至一只蚂蚁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保卫部门在周围高处安放了至少六个摄像头,从不同角度二十四小时监视,而且还有五个全副武装的保安来回巡逻。
        虽说是客人,但大家还是要经过严格的安检程序,在确定没有任何危险物品和摄像工具后,才得以沿着唯一一条鹅卵石小路,走到庄严凝重的佛教庙宇式套房前。
        迦摩耶圣始终面带微笑,他停下来,回头望望所有人,握住金色青铜门把柄,拉开,显出一面黑色的钢铁门板,上面有一个正方形小键盘,有九个数字;他挪挪身子,挡住众人视线,快快地按下密码——虽然只有一两秒钟,但眼尖的加隆还是从他肩膀轻微的颤动判断出:“有八个数字……第一个和第二个是对角位置,最后一个应该是和第一个相同……”
        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注意——加隆下意识地扫视一圈众人。可以说,没有几个人是毫无欲望之色的。
        门打开了,迦摩耶圣摆出东道主的样子,大方又带些自豪:
        “请里面来。”
        他们穿过挂着泰国风情细绣画的客厅,进入主卧室,见他打开壁柜,又是一次密码输入。
        所有动作都被加隆默默看在眼里,发现这老头有一个致命的错误:他的两个密码完全一样。“也许有必要提醒一下他……”
        就在他琢磨是否开这个口时,神秘的密室终于打开了——
        在惊叹声中,二十多个人见到这窄小的,没有窗户的,完全密封的空间,居然被布置成一个小型博物馆。在昏黄的暖灯下,放置着五个双层玻璃罩,里面各摆置着一件价值不菲的文物珍宝。其中四件是参加慈善拍卖会的印度传统青铜塑像,虽然精美奇异,但是和最中间的那个古董相比,不免逊色许多。
        
        那莱黄金镜——万众瞩目的大城王朝的国宝,终于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大家眼前。
        
        平滑的镜面,青铜的光泽,黄金铸成的边框,一切都制作得细致入微。接近成年男子手掌大小的镜子两侧,雕刻着雄健的大鹏金翅鸟的双翼——翎毛清晰,骨骼分明。镜子顶端不是鸟头,而是一张威武神勇的人脸——那莱王的脸。加隆想起他曾经见过这张脸,泰国的国徽——骑着金翅鸟的男子,原来就是古代英雄,泰国人信仰的守护神那莱王。
        “各位是第一批见到那莱黄金镜的人,请大家在三天后拍卖会开始前的交还仪式上,多多捧场!”
        见人们的精力都集中在镜子上,迦摩耶圣天生的优越感又发作了,在这不大的空间里,他满意地走来走去,向人们介绍有关这个镜子的传说:
        “据说这面镜子还未完全做成时,工匠将其献给那莱王检验,当时那莱王刚刚征战归来,身上伤痕累累,恰好几滴血渗出落在镜面上,结果未磨光的模糊镜面居然清楚地反映出他的背后——一个谋反臣子意图刺杀他!那莱王及时防御,斩杀了这个叛徒。从此以后,这沾染了那莱王鲜血的镜子就变成一面可以照映人心、看到真相的神镜了!”
        “好奇妙的传说啊。”几个女宾赞叹道。
        “这可不仅仅是传说,几年前,有几个人到我这里来照镜子,结果呢,居然真的照出了个妖魔鬼怪的尊容!”
        “啊,不会吧!”不仅是女士,连男士们也半信半疑的。
        加隆在一旁听着,甚感无聊:“怎么可能,都是骗人的东西。”
        大家的反应也是在迦摩耶圣的预料之中,他笑着翻动西服内兜:“我还有照片呢,你们不信的话可以看看……”
        说着,钱包从兜里掉出,他赶紧弯腰去捡打开了一半的黑色皮夹,却突然定住不动了,手颤抖着不去拿。
        “您怎么了?”沙加走上去,捡起钱包交给他,但是迦摩耶圣不接。
        性子急躁的古利斯拿等不及了,不由分说地抢过钱包:“我看看!”
        其实根本不用翻看,已经打开一半的钱包夹层里,一张硬硬的卡片露出了三分之一,他顺手拿出来——也愣住了。
        “这……这是?”
        大家围上来,清清楚楚地看到这张名片大小的卡片——不,也许本来就是张名片。因为它是全银制作的,上面用金色的墨水写着:
        
        “尊敬的哈奴曼•迦摩耶圣先生,我将在明天夜里零点整,带走那莱黄金镜,特此告知。”
        
        用印度语、泰语和英语写了三遍的字,谁都看懂了,更但最让他们不安的是,那个熟悉的,已经消失很久的落款:
        “M•A•N”
        
        “M•A•N……那不是风行了好一阵子的著名神偷吗?!”
        不知道谁先开口,由于震惊而一度沉默的二十来人立即炸开了锅。
        “该不会真的是那个来去无形,横跨亚欧大陆,专门偷盗珍稀文物的家伙吧!”
        “根本没人见过其真面目,连警察也束手无策的神偷!”
        “但他自从三年前出现在东京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啊!”
        “果然……独一无二的那莱黄金镜,他是不会放过的……”
        目光瞬间集中在目前还安然躺在玻璃柜中的那莱黄金镜,又瞬间移向它的主人——哈奴曼•迦摩耶圣。
        迦摩耶圣似乎刚刚从惊吓中清醒过来,木然地看着别人,半晌才喊出一句话:
        “不——行——!报警!快去报警!你们谁快去报警!我不能让那家伙得逞!”
        在他的尖叫中,人们纷乱地四散开,跑出密室。
        加隆手里握着被扔下的预告函,轻触自己的下巴。
        他转而望向那莱黄金镜,平静的镜面里清楚地映出他的一半脸,还有站在旁边不动的沙加的一半脸,他也在注视着镜子的全貌——也许是照明条件太好的缘故,镜面上一点多余的光晕也没有。
      “M•A•N……消失了三年的神偷吗?”

                              

          Ⅱ 从曼谷到芭他雅再到曼谷        
     

        
        “尊敬的哈奴曼•迦摩耶圣先生,我将在明天夜里零点整,带走那莱黄金镜,特此告知。”
        
        “M•A•N”
        
        神秘的警示信已经被曼谷警方带去做检查了,但是那银色的卡片,金色的手写字迹,仍在加隆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久久立在自己卧室窗前,抱着胳膊陷入沉思。
        “加隆,你还没睡吗?”现在已经夜里一点钟了,担心不已的安东尼•梭罗先生走进来,轻声问。“你还在想M•A•N的事情?”
        “啊,没有,我是突然想起一个老朋友。”加隆赶紧脱下衬衫,去洗手间刷牙,“我想明天……不,就是今天早上去看看他。”
        “你还有朋友在这边?之前没听你说过啊。”
        “他不是泰国人,只是近期在这附近逗留而已。”加隆草草地上刷下刷,快速漱完口,抹了把脸,就钻进厚重的丝绸凉被里——马上就觉得这被子碍事,踢到一边去了。
        安东尼还没离开,而是慢慢坐在加隆床边,轻拍他的膝盖:“加隆,很抱歉这几天我没有好好照顾你,最近的工作太忙了……自从欧元正式流通之后,我们财团的大量资金就面临着兑换不均等的问题,只有打通亚洲市场,才能为我们的资金周转提供一个缓和的机会。”
        “我知道……”加隆虽然有时会很蛮横,但他还是很清楚这个中年男人的辛苦——毕竟他要照顾三个大孩子和成千上万员工的生计,“我为我今天的表现感到遗憾。”
        听到这低声的道歉,安东尼开怀地笑了:
        “如果哪天你不再给我添麻烦,那你就不是我当年喜爱的那个小加隆了……其实,我这十年来一直都在思考:让你留在我身边,是不是反而约束了天性自由的你?我鼓励你出国,接触更多的不同身份的人,就是希望你能在这个世界的舞台上,重新找到属于你自己的生活。”
        “老头子……”听到这情深意重的话语,加隆一时间差点哽咽,“算了,我心里想的永远都是不合时宜的东西。还是在雅典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公司职员比较好。”
        “你在说谎,加隆……”
        安东尼摇头站起来,走到卧室门口。
        “早睡吧,你不是还要拜访朋友吗?记得代我问声好。”他说完就走出房间,轻轻地拉上门。
        卧室天花板上是珠宝镶嵌的流苏壁画,勾勒出印度佛教的诸位天神。中心位置便是创造神梵天和他的十个孩子——其中长子破坏神湿婆,又名大自在天,正悬于梵天的额头,睁目怒吼,沉睡的日月星被他惊醒,万物轮回从此开始;次子就是在梵天左手边最远的位置上,那个阴暗凶狠的鬼神檀奴——他背离天父,在遥远的摩诃那三连城建立了阿修罗族。此时,湿婆大神高举弓箭,瞄准那由金、银、铁三座巨大的城池堆垒而成的三连城。其他的子女,太阳神苏里耶高翔于上空,死神阎摩仰卧于大地之上,虎视眈眈地望着二兄之战。
        战争的结果是,阿修罗族失败,且被诅咒为永不得胜的恶神。
        
        加隆盯着面目狰狞的檀奴,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曼谷街道一如往日繁华拥挤。
        报摊小童在那里叫喊:“号外!号外!M•A•N又出现了!这次的目标是从印度回来的那莱黄金镜!”
        早起的加隆随便买一份英文小报——头版头条就是一脸烦恼的哈奴曼•迦摩耶圣的特写镜头。下面的文字无外乎就是介绍M•A•N过去的累累罪行,以及警方信誓旦旦地宣称此次一定要捉拿该贼归案云云。
        不过,泰国的官方报刊比如《泰叻报》、《每日新闻》、《国家报》、《曼谷邮报》、《民族报》等等却是只字未提。大概官方是在担心若不能顺利解决,将会影响国家暴力机构的威信吧。再随便翻翻,其余就都是一些旅游讯息和市井新闻了。报纸上说的还不比加隆知道的多。
        现在已经是早上八点十分,再过二十分钟,曼谷警察就会到素可泰酒店来取证、提审相关人士了。有二十多人呢,加隆可不愿意乖乖地排队等候。他展开一张地图,画出东南西北和自己的位置,接着就叫了一辆出租车。
        “去芭他雅。”
        “是,先生。”
        芭他雅是泰国东南海岸边的一个海滨城市,有着“东方夏威夷”的美名。
        按路程计算,只需两个小时就可以到达这个海边观光胜地了,所以加隆选择了出租车——这也是一般初来的西方游客首选的出行方针。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这个方案实施的不是时候了。
        泰语中意为“天使之都”的曼谷,有名的不仅仅是她的美丽风光,她的宗教氛围,也不仅仅是她那种融入民间的皇家风范,更有她的汽车之多。整个曼谷人口不过800万,但大小汽车却超过了500万辆。一到繁忙时期,马路上就堵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
        “这种情况还要维持多久?”加隆眼见晴朗清爽的早晨过去,自己坐的车子还没开出一公里,不耐烦地问司机。
        “先生,今天的路况还不错,大概再等个一小时就会通畅了。”
        “一小时?我的上帝,曼谷到芭他雅就两个小时,我在市区内却至少要花去四个钟头!”
        “先生,您不知道,一般晚上才是曼谷最拥堵的时候,比如昨天这一带从下午四点到晚上八点,那真的是全市交通大瘫痪啊!”
        “我知道了……下次一定要躲开这个时间出门……”加隆有气无力地歪倒在后座背垫上,煎熬地等待汽车前进。
        终于,路面渐渐开阔——车速也提升到了60码,轻松放纵的氛围迎面扑来。加隆摇开车窗,探出头去——
        蓝色的海岸线边沿,一条细长的白色浪花从远处涌来,拍击细软洁白的沙滩。葱郁的椰子树下,几个出租遮阳伞的当地人赤膊乘凉,等待中午游览高潮的到来。
        “已经到芭他雅了,先生,在哪里下?是中天海滩还是芭他雅海滩?或者直接到东芭乐园?”司机回头征询加隆的意见。
        “在哪个地方有买工艺品的?”
        “工艺品?……这个……到处都有,不过最热闹的还是芭他雅海滩路,有很多酒店、露天餐厅,也有很多人在那里开设工艺品商店。”
        “就去那里吧!”加隆下定决心。
        正如司机介绍的那样,明亮充满热带风情的芭他雅海滩路紧邻白色沙滩,这里游人如织,且多是慕名前来的外国人,路边小摊和正规的店铺里,精美的纪念品和看了就让人馋涎欲滴的南国风味小吃,让许多人驻足不前。加隆早已对泰国咖哩垂涎三尺——这种泰国咖喱通常盛在饭上吃,有呈黄绿色的微辣咖喱和呈红色的特辣咖喱,在椰子里大量放入干燥辣椒的似乎更加味美,还有一种将泰国香料全部放入的咖喱不仅没有辣味,反而有种温和甜味。这些咖喱都可以配上多种果馅吃。另外还有鸡炒生姜、蚝油炒牛肉、用露兜树叶子包着鸡蒸的砂锅饭等。但加隆现在连一幅廉价的太阳眼镜都买不起,痛苦的车程消耗了他太多现金,所以只能远远旁观。
        芭他雅最有名的几家酒店尚未开张,它们大多是在下午三点以后甚至是在晚上六点以后才开业。这些店出名的原因可不是美食醇酒,而是美艳独特的人妖歌舞表演。
        这时加隆注意到一条幽静的巷道,被柏木树和椰树包围的密密实实,湿润的黑泥土上冒出几朵不显眼的黄色早菊。也许是因为它太安静了,也没有什么诱人的香味和刺激的视觉冲击,差不多所有人在经过这里时,都只看到了那扎眼的人妖歌舞晚会的招牌和箭头所指的方向,而没有留意这寂静的小道。
        加隆感到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滋味,他毫不犹豫地走进去,沿着长达百米的弯弯曲曲的平坦泥路,来到一家别致的工艺品店。门前冷冷清清,连名字也没有,只在门帘处挂着一个红色的中国结。
        他掀起沉坠的青玉珠帘,迈了进去。
        不大的店面里,却是别有一番洞天——四面是精美繁杂的藏毛毯,整齐的长桌上摆置着小巧玲珑的手链耳坠,头顶吊着一块块圆润璞玉和一根根细致的绳结制品。色彩多是青白为主,偶尔见得几点鲜红。温暖的日照射入屋内,一个身穿朴素的中国式青紫麻心小褂,雪白长袍的玉秀男子,正端坐在屋内,全心全意地钩织一个小香包。
        不等他抬头看看来客的尊容,加隆就先开口了:
        “好久不见,穆!”
        穆看清了加隆的脸,放下手里的活计,温柔地微笑:
        “加隆,你的气色看起来不错。”
        “你也一样。”加隆更进一步,四处瞅瞅那些精致的工艺品,“你这回跑到泰国来,生意如何?”
        穆站起来,从后面拿出一块干净淡香的白毛巾和一把折扇,递给脸上热得冒油的加隆:“生意倒是次要的,不过,我很高兴这次能在泰国学到很多新东西。”
        加隆擦干净脸和脖子上的汗水,想扇扇风,却发现其实没有必要。穆的这家小店里,阴凉通风,有如山涧洞穴,很快就让人感到神清气爽了。
        “虽然我告诉过你,我近期在芭他雅,但没想到你真的会来看我。”细心的穆捧上一杯香茶,对着加隆眯眯笑,又补了一句,“你何时这么懂得往来之仪了?看来地中海的气候真是养人。”
        “你别挖苦我了,穆。”
        加隆深知穆是在拐着弯儿责怪他以前老不来作客,不小心咽下几片茶叶。他把茶杯放下,盯着穆清彻见底的眼睛看了好一阵子,才重新舒展笑容:
        “我放心了,你依然是个安分的小商贩。”
        芭他雅的风水对不同人来说有不同的效用,有人会兴奋,有人会低沉,还有的人只是麻木不仁。但是对加隆和穆来说,不管在哪个地方他们都不曾改变。
        “加隆,你认为我会不守约定吗?”穆低下头,但并未露出不高兴的神色。“毁约可是我最鄙夷的行为。”
        “我知道,穆。”加隆想表示一点歉意,“我这次来不是向你兴师问罪的,我只是希望你能帮助我。”
        听见这句话,穆重新抬起头,轻笑:“加隆,你忘了我的做事原则吗?”
        “我怎么可能忘记……就是‘只有猜出你的全名,你才会答应帮别人做事’的原则,你恪守了好多年啊。”
        “那你在开口求我之前,最好先交出你的答案。”穆一点也不相让——尤其是在他微笑地面对某人时。
        加隆只好在屋里走了一圈,想来想去:
        “穆,你以前那个称呼,确实是真名的缩写吧?”
        “当然。”
        紫褂白衣的穆,窈然立于加隆前面。谅谁也想不出来,他就是那个曾经风靡亚欧的传奇神偷——M•A•N。
        “穆•阿耳忻那•内罗?”加隆瞎说了一个名字,穆只是笑着摇头。
        “穆•艾斯•诺鲁亚?”
        穆笑:“越来越没边了,中国人会起这么一个名字吗?”
        “那是……穆安努?”
        穆继续摇头,过来把他按在椅子上:“算了,加隆,你已经猜了三年,说了不知有几千几万个名字。以后若有人家要给小孩起名,我一定推荐你这个想象力丰富的起名天才。”
        再次失败的加隆沮丧地坐好,他觉得穆的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真是无法理喻:“穆,虽然你长久以来四处隐居,但应该已经听说有人以M•A•N的名义,要盗取那莱黄金镜的事情了吧?难道你不打算帮我澄清你的名声吗?”
        “名声?呵呵,加隆,一个小偷还在乎什么名声呢?我已经三年不再过问这类事情了,别人愿意怎么做,都不关我的事。”穆回答的风轻云淡,他坐回屋内,拿起刚织一半的香包继续干活。
        穆会这么说,加隆事先早有准备,他只好无奈地吐口气。
        “加隆,你是打算找出那个犯人?”穆看出他的不尽兴,柔声问道,“为了什么?”
        “我只是觉得居然有人胆敢以M•A•N的身份作案……有点说不出来的奇怪。”加隆仰躺在藤椅上,轻晃着身子。
        “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有。”穆见加隆认真的模样,又说了一句:“加隆,如果真如传闻那样,预告函是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出现了,那么你要小心,对方应该是个高智商的人。当然,就算如此,我也相信你有办法解决……毕竟,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赢过M•A•N的人。”
        “这算是鼓励吗,穆?你不想插手,却叫我一个人去四处忙乎?”加隆露出洁白牙齿,冲他笑笑,但很快就凝重下来,“也许那人只是恶作剧,或者是个蹩脚的模仿者,也可能……是个真正的天才。但不管怎样,我只能坐等他的下一步行动了。”
        时间不知不觉地在加隆时而沉思时而发言中过去很久了。
        穆的小香包也做完了,他把多余的线头收起来放在一个锦盒内,以便下次重复使用。
        “穆,我该回酒店了。”
        “好的。很抱歉我无法帮你做什么……加隆,这是去年我收进的玉,如果不嫌弃,就请你留下吧。”
        一对龙形青玉像变戏法一样从穆手中亮出,放在加隆手掌上。
        “这是?”
        “双玉龙形佩。在中国,玉是一种避邪保平安的神物。现代科学则证明玉含有对人体有益的元素,经常佩戴和使用玉器,可以起到防治健身的效果……‘加隆’的‘隆’和中国的‘龙’近音,所以我想把它送给你。”
        “为什么是两个?一般人都只带一块玉不是吗?”
        “另一个,就用来保佑你失踪的孪生哥哥吧。”
        穆给他穿好红线,戴在脖子上。
        加隆的手指来回磨擦着这一对玉——小巧润滑,浑然天成的石头,看似平常无奇,但是里面却包含了很多滋味。
        “谢谢你,穆。”
        
        回去的路上,在穆的指点下,加隆没有再坐出租,而是先在芭他雅海滩边坐VIP巴士,到了曼谷市区外,就下来换乘Tuk-Tuk,就是那种小型的三轮摩托。在小巷里穿行,避开了拥挤的马路。
        “这样子果然快多了……”
        在市内只花了不过半小时,他就顺利回到素可泰大酒店门前。
        “您是希腊的加隆先生吧。”
        门口的警卫拦截住正欲进去休息的他。
        “皇家代表想了解一点情况,请您合作。”
        到底还是躲不过这种例行询问啊……加隆看看天色,已经夕阳西下,倦鸟归巢,他自己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叫。可是总不至于要和泰国皇室对着干,所以,他还是乖乖地跟着门卫走进了酒店花园的一角。
        这个花园是模仿玉佛寺的建筑风格,有着神似那个历史悠久的护国寺的尖塔建筑,在日落下,其金墙就会闪亮生辉,十分耀眼。几尊装饰用的佛像也呈现出莺绿色的光辉,就如绿宝石般。建筑墙上同样雕饰着金翅鸟像、镇庙兽等守护神兽,各镇守一方宝地。花园中心的大理石圆桌边,早已坐好了一个俊美男子,他本在悠然自得地端详着手指间徘徊不离的蝴蝶,但加隆的出现惊动了他的玩物——一时间,蝴蝶纷纷飞走。
        门卫上前恭敬地报告:“巴比隆先生,最后一位客人来了。”
        “好,你们先下去吧。”他轻轻转动手腕,懒洋洋地看着加隆,身边只留下一个做笔录的小仆。
        “加隆先生,很抱歉这个时候还要打扰您。我是泰国宫廷专职顾问,缪•巴比隆。”他自我介绍道,“因为那莱黄金镜被大盗M•A•N盯上,泰国皇室委托我来做一些小小的调查,也作为对案犯的一个威慑。”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飘忽不定,好像根本没注意看加隆。
        “所以,请您不要紧张,都是几个简单的问题……首先,你昨天晚上六点以后到预告信出现的这段时间内,有没有接近过哈奴曼•迦摩耶圣先生?”
        “没,我离他最近也有半米的距离。”
        “第二个问题:你有没有在任何时间看到可疑人物接近迦摩耶圣先生的钱包?”
        “我之前根本没有注意他的钱包。”
        “好,第三个问题:如果你是M•A•N的话,你会选择什么时机把告示函放进迦摩耶圣先生的钱包内?”
        加隆想了想:“这真是个很狡猾的问题……我想先问问,这道题是谁设计的?”
        “是我。前两个是保卫处的官方问题,最后一个是我自己的问题。”巴比隆媚媚地笑,他那深黑色的瞳孔好像在得意地忽闪。
        “你?你也是个外国人吧,怎么会进入等级严森的泰国皇室做什么顾问?”加隆探身前进,又对后面那个小仆说,“记得把这些也记录下来。”
        巴比隆并没有对加隆的无礼感到生气,他飘忽的眼神终于集中在加隆身上。
        “看来加隆先生也是个头脑清醒的人……好,我先来回答你的问题,然后你一定要如实回答刚才的问题。”
        “没问题,正好给我时间考虑。”
        “那么我就开始了……加隆先生,我出生在奥地利,五年前才来到泰国,是以一个占卜师的身份前来。”
        “占卜师?”加隆哑然失笑,“我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原来是个算命的。”
        “普通的占卜师大都是不入流的江湖骗子,但我不一样。”巴比隆对加隆无意表露出来的失礼态度视若无睹,“我有自己的方式和途径,去求得委托人想要知道的东西。小到丢失的铅笔,大到国家经济决策,只要是我想知道的,就没有我找不到的答案。你能听懂吗?”
        他说话的语气突然让加隆想到沙加•贝拿勒斯和穆,他身上好像同时有这两个人的某些影子:“如果你什么都知道,那为什么还要来问我们这些问题呢?直接去找出M•A•N不就行了。”
        “我不是信口开河的骗子,我的结论永远都是经过严密考察而得出的。”
        “说俗了,你就是皇家的私人侦探?”
        “不一样。”巴比隆轻轻叩击桌面,“侦探只是一个说明已发生事实的回顾者,而我是个开启还未发生但是有可能发生的未来的创造者。”
        一串长长的定语饶得加隆差点转不过弯来,不过还是听懂了,看见那个笔录的小仆一脸茫然,他就抓过笔记簿,自己把巴比隆的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记下来。
        “加隆先生,你认为我们现在的对话有记录价值吗?”
        巴比隆歪着脑袋看加隆认真地一字一字慢慢写的样子,不禁乐出声。
        “有时候,小动作里也隐藏着大文章哦……缪•巴比隆先生,既然你有如此的才华,又为何要心甘情愿地为一个东南亚小国效劳?”
        加隆低着头,边记录边问。
        “因为我需要一个炼金石,不是泰国皇室选择了我,而是我选择了他们。”
        “口气还真不小。”
        “我已经回答完了,加隆先生,接下来该请您作答了。”巴比隆来了个急刹车,阻止加隆继续问下去。
        看来也只有这样了,加隆便把自己回答拿出来:
        “如果是我的话,就把自己的名片和告示函叠在一起交给迦摩耶圣……两张卡片的大小完全一致,而且银质的卡片很容易和普通名片紧紧相吸。”
        “你是第三个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巴比隆向后靠靠,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加隆这里了。
        “还有两个人是谁?”
        “我,以及……沙加•贝拿勒斯。”
        沙加!加隆的直觉一点也不意外:“不过……”
        “不过什么?”巴比隆让加隆说下去。
        “在那场宴席上,我没有给过迦摩耶圣名片,而本来就属于同行人的沙加更是没必要交名片……当然你的情况我还不大清楚。”
        “哼,你居然怀疑我?”巴比隆拿出一把小巧的硬木梳子,梳理在湿润的空气中慢慢粘到一块的头发,“你放心,我只是个偶然前来的调查人员,而且在此之前从未见过迦摩耶圣先生。”
        “那就好,缪•巴比隆先生,你可以告诉我你们今晚有什么计划吗?在M•A•N到来之前?”
        “当然是部署防卫,阻止任何人靠近哈奴曼•迦摩耶圣先生的个人豪华套房。”
        “难道他仍不打算把那莱黄金镜交给警方或银行保管吗?”
        “那个老人推崇的是古代暹罗精神,但对现代的泰国政府根本不放在眼里。”巴比隆慢慢绕过桌子,来到加隆身边,“这种自诩高尚的‘友邦人士’,我已经见得多了。相比较之下,还是性情直接的古利斯拿•齐•马纳尔更招人喜欢一些。”
        想不到连那个古利斯拿都能有人欣赏,果然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加隆感慨之余,手里的记录簿冷不丁被巴比隆拿起:
        “感谢您的合作,下回再细谈其他的事情。”
        “我倒希望没有再见的机会。”
        加隆站起来,没有多言,径直走了。
        “有意思的男人。”巴比隆目送加隆走出花园——昏黄的天空边上,等待已久的蝴蝶重新飞回来,落在巴比隆的指尖上。“我第一次碰到这种要亲自做记录的家伙……”
        
        “有时候,小动作里也隐藏着大文章哦。”
        
        回想起加隆的这句话,巴比隆产生一种奇怪的预感,他低头重新翻看了一下手中的笔记簿:“难道……不会吧!”
        
        加隆一鼓作气走回房间,来不及理会嘘寒问暖的朱利安和安东尼,就迅速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开始飞速写字。
        “你在干什么?”朱利安奇怪地凑近看。
        加隆一边聚精会神地书写一边答腔:“别烦,我要赶紧记下来,不然刚看过的笔录就会忘记的!”
        “笔录?……难道是巴比隆先生的笔录?”
        朱利安不可思议地看着加隆笔头下划出一个又一个单词——二十多人对于缪•巴比隆的三个问题,所做出的不同解释。
        
        都被过目不忘的加隆忠实复制下来了。
        
        现在是傍晚六点整,距离“M•A•N”约定的时间还有六个小时。

         

        Ⅲ 夜晚,夺走光芒

           
        九月是泰国一年中相对比较平静的月份。佛历八月十五的三宝节刚刚过去,诗吉丽王后的诞辰也顺利渡过,遵循八月“入安居”的规则,僧侣在寺内进行苦修的日子也差不多要熬到头了,传统的象夫们开始筹备佛历十一月十五日的大象节,至于华美的水灯节,还要等到十二月才可见其真容。
        所以,对总闲不下来的曼谷来说,空白的九月就成为他们搞一些现代事务的最佳时机。
        可惜的是,这一次大概不会那么平安地闭幕了。
        
        当看到满院子、满厅堂里都是神色凝重的曼谷警察,还有一些从海外调来的国际精英时,已经是傍晚七点半。加隆走出自己的房间,在戒严森备的素可泰酒店里四处走动——虽说这个年轻人既没有穿西服,也没有系上衬衫领口的扣子,和这个高雅环境格格不入,但没有哪个员工或宾客上前去指责他。实际上,每一个人都对别人产生了莫名的敌意和戒心。
        “听说了吧,那人今晚就要来了。”
        “这么大的事谁不知道啊……你说,这个人会不会已经混进来了?”
        “很难说呀,那家伙长什么样根本无从知晓,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服务员们议论纷纷。
        来参与会议的二十多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都不约而同地拒绝了酒店的晚餐服务,坚持留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肯出来。
        造成这种紧张局面的都是因为那个自称“M•A•N”的神秘人物。
        不管他是否能像三年前的穆那样,被加隆赞誉为“最出色的小偷”,但他至少已经引起不小的轰动。
        不过看来,并不是所有人都是那么不安。
        加隆注意到沙加•贝拿勒斯一个人在观赏厅里,徘徊于那些酒店的收藏品之前。他便走过去:“你可真够冷静的,老板带来的宝贝今晚就要被偷走了,还有工夫在这里逛。”
        说话时,加隆心里一边还默念着缪•巴比隆和沙加•贝拿勒斯的笔录资料:
        
        (巴比隆简称为巴,沙加简称为沙,以下皆同)
        巴:一,你昨天晚上六点以后到预告信出现的这段时间内,有没有接近过哈奴曼•迦摩耶圣先生?
        沙: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巴:二,你有没有在任何时间看到可疑人物接近迦摩耶圣先生的钱包?
        沙:(想了很久)没有。
        巴:三,如果你是M•A•N的话,你会选择什么时机把告示函放进迦摩耶圣先生的钱包内?
        沙:先生一向很小心,如果是我的话,只能在交换名片的时候,和名片一起放进去。
        
        沙加看了眼突然过来搭讪的加隆,避开他往边上一个木雕像走去。
        对某些事情记性不好的加隆这才想起昨天的别扭冲突,只好跟在后面无奈地耸耸肩膀:“怎么,你还在生气?就因为我不把名字告诉你?有些事是没有必要让别人知道的,难道哈奴曼•迦摩耶圣就会把隐私都告诉你吗?”
        “当然,如果他对我有所保留,我是不会跟他来到泰国的。”
        “哦?他会把什么隐私告诉你?难不成他做过什么江洋大盗?”加隆半开玩笑地说。
        严肃的沙加沉下脸,转过身面对背后的加隆:“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所以说欧美人一向都很让人反感!”
        “好,好,我不说了。”加隆见他要向自己逼过来,连忙妥协,转换话题,“这个……你真的是文物鉴定专家?”
        “当然。”沙加看来是在尽最大的耐心和加隆说话——要不是提到了文物,他恐怕早就拔腿走人了。
        “那么,你对这个展厅里的收藏品有什么看法?”加隆指指周围的一圈古文物。
        沙加沉默了好久,才开口:“全部都是仿制品。”
        “仿制品?全部?”加隆惊讶地打量他左手边一尊标志是出土于那坤巴通的佛教文物,“你只是这样看着就可以判断吗?”
        “某些仿制品是需要精密的检测才能判断真伪,比如它的金属含量与当地历史上的金属开掘史是否吻合,还有史书上记载的贸易流通情况、制作水平等等……这里的东西都声称是在10世纪之前,但是它们外表上天然形成的锈都是还未完全氧化的红锈,有些则根本就是崭新的。”
        沙加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又补充道:“当然,常识也可有助于判断,比如说这个放满了珍贵物品的展示厅,居然只在门口设置两个保安看守,监控摄像头也仅有一个。”他抬起头,加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然看到一个小小的黑色摄像头在他们的斜对角上,“难道这里的人就那么笨,万一M•A•N来个调虎离山计,他的真正目标是这里的另一件文物呢?……所以,可以了解这里的东西,没有一件价值在100美元之上。”
        加隆摸摸自己的鼻子,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黑皮鞋和沙加那光亮如新的白皮鞋,发了会儿呆:“调虎离山计?也许吧,沙加……”
        “叫我贝拿勒斯先生。”沙加不留情地纠正他。
        “……好,那么,贝拿勒斯先生,听说M•A•N以前也在印度犯过案。”
        “是的,我还曾经被叫去估量被盗物的真实价值。”
        “哦?真的,那么你应该知道四年前,发生在印度的一件被传得沸沸扬扬的青铜像被盗事件吧。”加隆突然想起来一件旧事。
        同为行内人士,沙加当然很清楚,下意识地点点头:“那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印度……在收到一封挑衅意味十足的告示函,也就是那句‘尊敬的奥里萨邦立博物馆馆长先生,我将在千禧年6月25日零时,带走美丽的帕尔瓦蒂和象头神,特此告知’后,十几个警察就围坐在青铜像边上不到一米的距离守候,结果M•A•N还是在谁也没看见的情况下,准时将青铜像带走了。”
        “嗯,这件事后来被传的神乎其神。不过我认为真正可靠的情况是,M•A•N乔装成现场的一名博物馆专家,声称这个青铜像是赝品,真品已被盗走。警察们自然放弃看守,到外面去追捕,而M•A•N就光明正大地带着那个所谓的‘赝品’,从大门走出去了。”加隆语速流畅地叙说着,好像他就在现场一样。
        “这样子?”沙加又静静地想了半天,“原来如此……果然不会有人真的可以飞檐走壁地偷东西。”
        这时候,几名皇家警察走来,让他们拿出自己的身份证明。这点加隆早就想到了,他很快就亮出自己的身份证和护照,顺利过关。但是沙加看来并未准备,于是两名警察决定和他一起回房间去看证件。
        
        现在已经快九点了,加隆继续在这个豪华酒店里里外外走动。
        过了晚饭时间,酒店里就看不到什么非暴力机构成员了。仅仅走了不过五十米,就被各式各样的人上来盘查了一番,还叮嘱要早点回去,别“游手好闲,妨碍公务”。瞧这副阵容,大概连靠近哈奴曼•迦摩耶圣的独立私人豪华套房五百米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调查现场了。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往那边去。突然,加隆瞥见另一个人,似乎因为打算接近迦摩耶圣的房间而被拦截在白沙地的边缘。
        是来自斯里兰卡的古利斯拿•齐•马纳尔。
        在沙加的讲解下,他这次清楚地记住了这个麻烦的名字。当然还有那笔录上给他的深刻印象:
        
        巴:一,你昨天晚上六点以后到预告信出现的这段时间内,有没有接近过哈奴曼•迦摩耶圣先生?
        古:哼,你说呢?!我当然有接近,你去问其他人吧!
        巴:我希望你本人解释一下。其他人,若有必要我自然会去取证。
        古:好端端的一次聚会,被弄成这个样子,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防范的,居然让那种罪犯跑进会场!要是他顺手牵羊把我的东西也带走了,这个责任,你们负得起吗?!
        巴:我们一定会保证所有与会人员的安全,这点请你相信……请回答我的问题。
        古:不就是我推了一把那个迦摩耶圣先生吗?……如果你们说我是在那个时候把奇怪的东西塞进他胸前的钱包去,那我是坚决要上告的!
        巴:这种事情不能说明什么,我们也没有怀疑过您。请回答下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在任何时间看到可疑人物接近迦摩耶圣先生的钱包?
        古:我算不算可疑人物?我接近过!
        巴:先生,请冷静点,尽快答完第三个问题,你就可以回去休息了……如果你是M•A•N的话,你会选择什么时机把告示函放进迦摩耶圣先生的钱包内?
        古:(拍桌子)不知道!我看是那老头没事找事,自己塞进去的!……说完了!(立刻走了)
        
        “这么一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居然成为斯里兰卡首屈一指的富翁?”
        加隆开始想象那个巴比隆在面对这家伙的时候,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不过,他跑到这里来干吗?”加隆心里痒痒,赶紧凑近去听这个黑皮肤的大块头和满头是汗的警察们的对话。
        “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请您理解……为了安全起见,我们禁止所有非相关人士进入,请您合作……”
        几个瘦小的曼谷警察在他面前,简直就如面对一头刚果山地大猩猩的几只猴子,根本就不堪一击,三下两下就被他一巴掌打到边上。
        “啊,这不是阿尔瓦纳先生吗?真是巧啊。”加隆一边故意说错他的名字,一边慢悠悠地走过来。“阿尔瓦纳”是中国一个少数民族里称呼“傻瓜”的音译,这是穆教加隆的。很明显,古利斯拿虽然恼火加隆说错他的名字,但他不知道这里还有另一层意思。
        “我看你这才是最可疑的!警察,去把他抓起来!”
        不过警察们一动不动,反而感激不尽地看着加隆吸引了古利斯拿的眼光。
        几个人就僵持在距离迦摩耶圣房间百米的低矮白石桥上,中间沙地平坦,唯一一条卵石路在众人眼里暴露无疑。
        “在这种非常时期,你认为迦摩耶圣会让你这个看起来就很危险的家伙进去吗?”
        “我只是想看看那黄金镜还在不在!”
        他的话引起加隆的关注:“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迦摩耶圣先生会自己把镜子藏起来,然后假称丢失了?”
        “我就是这意思!经常有人为了骗保而干出这种事情来!”古利斯拿瞪一眼加隆,“你还不笨!”
        白沙地上拂过一阵轻风,细软的沙子轻轻飞扬,拍击不远处迦摩耶圣房间的外墙,在墙角处堆积起小小的沙丘。
        加隆不知怎么想的,居然也开口道:“似乎,我们的确应该去看看……说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呢!”
        “啊?这……二位先生,你们太难为我们了!”警察焦急地连连摆手,但是无奈加隆毫不让步:“怎么,你们陪同也不行吗?”
        “不可以,没有上司的许可,谁也不许靠近……”
        “你们的上司又是谁?”
        警察们只好服软,指点心意已决的加隆:“你去问问缪•巴比隆先生,他可以作决定……”
        缪•巴比隆?
        不过几个小时,就又要看见那个美丽而骄傲的男子了,加隆不经意间抬抬眉毛。
        “好,他在哪里?”
        “在酒店的总监控室里……叫那个服务员带你去吧!”警察指指他身后不远,那个忙着打扫地上的废弃物的,身着泰式宫廷服装的一个年轻人,“不过我们可说好了,如果巴比隆先生不答应,你就不要再来纠缠了啊!”
        “那是肯定的。”
        然后加隆叫那个服务员走近,发现他挺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先生,我昨天曾在你们的宴会上服务……”棕发的服务员恭恭敬敬地答道,“很抱歉没能让各位客人拥有一个完美的筵席。”
        原来是那个为了饮料供应问题向沙加道歉的服务员,加隆一下子就想起他了。
        “我想去总监控室找缪•巴比隆,你给我带路吧!对了,我怎么叫你?”
        “加隆先生,您太客气了,我是阿鲁哥路•波拉德,一个阿拉伯人,来这里已经六年。在很多地方若服务不到位,请多包涵。”阿鲁哥路行了个东方式的礼节。
        “你知道我的名字?”加隆挺意外。
        “我这个人过目不忘,过耳不漏。在宴会上曾听到安东尼•梭罗先生叫您的名字,所以就记住了。而且我还记得,您很喜欢吃榴莲。”
        “你的记性的确很好!”加隆由衷地称赞他,“做这种工作太屈才了!”
        “哪里,谢谢您的赞赏……说实话,能一口气吃掉三十个不同品牌的榴莲的人,想忘记也很困难……”他又转向古利斯拿,“古利斯拿先生,傍晚我在打理您的房间时,拣到了一颗假牙。我已经清洗干净并放回您桌上那个首饰盒里了,请您待会回房休息时,注意检查一下。”
        “啊,是吗?我知道了。”古利斯拿下意识地摸摸嘴巴。
        看到这情景,加隆忍不住乐了:“真没想到,看起来牙口这么好的你,居然也有假牙?吃什么坏东西咯着了?”
        “你管我这么多!”古利斯拿挥起拳头,却被阿鲁哥路及时制止:“两位先生,你们不是要去总监控室吗?请跟我来吧。”
        古利斯拿不情愿地放下手,跟着他们一起去了。
        由于这是个古典风格的建筑物群落,为了不破坏风景,所以素可泰酒店把总监控室安置在偏僻的地下室。阿鲁哥路带领两人走过精美庙宇,又穿过好几个花园。
        “怎么这么远?万一出事了,保卫赶得过去吗?”加隆看了看表,差不多要花掉十分钟。
        阿鲁哥路回答:“先生,这点您不必担心,M•A•N这次绝对不会成功的。”
        “是吗?你好像还挺信任警方,我可是听多了你那些同僚的猜疑话了。”
        “那也许是因为我自己从小四处流浪,见得多了的关系吧。”阿鲁哥路礼貌地微笑,他的表现确实很符合他高级侍者的身份。“而且相信那些总是失败的警察,也已经受不起再一次的挫折了……说起来,我曾经见过一名曼谷政府高官,一脸颓废地来到本店,吃喝玩乐一番后,就跳进这个人造湖里自行溺死了。”
        “还有这种事?”加隆看看脚边那平静的黝黑湖水,想象一具浮肿的尸体泡在这里的样子,“对了,溺死的男人头朝下,而女人却朝上,这个说法是不是真的?”
        “大概是吧,至少我看到的那个男人就是头朝下。”
        “喂,你们少说点行不行!”古利斯拿听得反感,大声抗议起来,“死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还是快点走吧!”他觉得加隆对他露出一个狐疑的眼神,就补充道,“我……有晕血症,最讨厌死人了!”
        “对不起,让您不愉快了。”阿鲁哥路立刻换了个话题,“还是过来体味一下花园美景吧,您看,九月的曼谷气候不会太热也不会太闷,正是鲜花开放的最佳时机。”他挥挥手,花园里的香气和他自身的香水混杂在一起,一些还没有入睡的艳丽蝴蝶从花丛中飞出,围绕着他们,其中几只还停留在阿鲁哥路的手指尖上。
        加隆惊叹地点头——平时都没有发现,原来这个酒店里还有这么多奇异的蝴蝶品种和良辰美景可以欣赏。等到今晚过去,明天一定要来转转。
        “这些东西是怎么搞的!”大概是羡慕阿鲁哥路可以和蝴蝶打成一片,古利斯拿也想要几只,但是蝴蝶上飞下窜,根本不肯接近他。
        “因为你身上的味道太‘高贵’了吧!”加隆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讽刺他的机会。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古利斯拿瞪着同样被蝴蝶拒绝的加隆。
        正吵着,酒店的豪华保安处赫然出现在花园的尽头。
        “两位先生,就是这里了。”
        阿鲁哥路和保安处的人说明情况后,就侧身请他们进去:“我就在外面等候,请二位自行下去吧。”
        外表古典的事物,到了现代文明社会,还是不可避免地要面对各种现代仪器。
        在雅典,加隆就见过装着摄像头的古代神殿和连着电线灯的女神雕像之类的东西,所以,在素可泰酒店会有这么一个类似市区交通指挥中心的监控室,也不算什么新鲜的事情。缪•巴比隆作为泰国宫廷专职顾问,此时一身合体的深色西服,站在一排排监视器前面,时不时地和旁边几个警局干部商讨。加隆和古利斯拿的来访,令他有点意外,尤其是得知他们的事情原委之后:“要去迦摩耶圣先生的房间?这得他本人同意才行。”
        “那就给他打个电话谈谈吧。”
        “他已经把电话线掐断了。”
        “什么?”加隆追问,“那他怎么和你们联络?”
        巴比隆和几位官员商量了一小会儿,才告诉他们:“我们每隔半小时就会有人靠近他的房间,在门外和他对话。”
        “这也太夸张了吧!那你们最后一次见他本人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在今天五点半,目前为止一切都正常。”
        “一切正常?人也许正常,但是黄金镜呢?”加隆看看后面的古利斯拿,“甚至,人也已经……”
        这时其他的官员插嘴:“哈奴曼•迦摩耶圣对泰国皇室施加压力,说如果不按他的要求办,就立即回国,当然,黄金镜也不会交给皇室了。”
        “简直是荒唐!”古利斯拿突然嚷嚷起来,“那可是泰国的国宝!这个到处搜刮的印度人也太放肆了吧!”
        加隆对这印度富翁的行为也不甚同意:“那房子就算有一间密室,但它未必就是很安全的!万一里面还有什么暗道,连迦摩耶圣自己也不知道呢?”
        “那是不可能的。这套房是我亲自挑选检查的,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沙加•贝拿勒斯不知何时也出现在这里:“而且,根据印度法律规定,商人合法购买来的外国文物,所有权是属于他本人的。虽说是在泰国,但谁也不可以破坏这个法规……更何况,这个交还仪式已经人人皆知,如果这个时候皇室强行占有,传出去怕是也不光彩吧!”
        “沙加……”猛地再次碰到那不友好的眼光,加隆赶紧改口,“好……行,贝拿勒斯先生,你来这里做什么?”
        “迦摩耶圣先生事先要求我十点钟去他的房间,和他一起看守那莱黄金镜。不过他要我给诸位带话:容许各位警界人士进来作最后一次检查。”
        沙加的语气说得波澜不惊,但是在场的其他人却相当不快,特别是负责安全的人员。
        “什么?迦摩耶圣先生根本没有告诉我们这件事!”
        “他也太不把我们看在眼里了吧!想让我们干什么就干什么!还有你,沙加•贝拿勒斯,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个安排?”
        面对大家的抱怨,沙加平静地承受了:
        “迦摩耶圣先生在社交圈里是个慷慨坦诚的人,但是在这种事情上,他是马虎不得的。”
        他环视众人,最后目光停留在加隆身上。
        “要不要和我一起进去,就随你们了。”
        “我当然要!”古利斯拿第一个表态,“我要看看这个老头到底在玩什么花招!”
        “我自然也要去。”巴比隆也同意了。
        而沙加又看了一眼加隆,后者皱着眉头,有点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说:“好吧,我去。”
        于是,沙加带着加隆、古利斯拿,还有巴比隆等负责人走出了总监控室。
        门外的阿鲁哥路看见他们出来,道:“先生们,要去迦摩耶圣先生的房间吗?”
        “是的。”加隆看看沙加,“还得麻烦你,这个地方太乱,到处都是花园,只能任凭别人兜着圈子绕我。”
        沙加知道加隆是在说他总是牵着大家鼻子走,有些愠怒。
        阿鲁哥路再度圆场:“沙加•贝拿勒斯先生,昨天真的很抱歉。按照您的意愿,今天我们进了大批的甜果汁,而且没有加冰块,这些都免费提供给您。”
        “你知道我不喜欢加冰块的?”这回轮到沙加惊讶他的细心了,从而暂时忘记了加隆。
        走在最后的古利斯拿则有些没来由的紧张:“不要再聊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了!刚才是花园里的溺死鬼,现在又是果汁和冰块!你们到底知道不知道现在是什么非常时刻!”
        “对不起……”
        “哼!……喂,巴比隆!怎么不走了!”
        “啊……对不起。”由于走在前面的巴比隆突然停下脚步,让古利斯拿差点撞上他。
        “真是的……我说,你待会一定要好好教训那个自大的印度人!不能老让他这么狂傲,我现在是越想越生气!”
        “到时候再说吧。”
        
        现在已经是十点了,在有一搭无一搭的同行之后,众人来到了迦摩耶圣的房子外面——和刚才一样,白沙地上什么人也没有,也没有任何可疑痕迹。只有几个忠于职守的小警员很紧张地四处张望。
        沙加扣动门板:“迦摩耶圣先生,我来了。”
        过了不一会儿,门内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一个紧张得都有些变调的男声说:“沙加吗,就你一人?”
        “不,还有警察和其他几个客人。”
        “没问题吗?”
        “……没问题。”沙加又回头来看看加隆。
        由于门被上了密码,所以大家就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几秒钟,门打开了,穿着绣花睡衣的哈奴曼•迦摩耶圣探出头来,诡秘地扫视沙加身后的众人。
        “都进来吧。”
        阿鲁哥路站在门口,说;“那么我……在外面等着?”
        “不行!”迦摩耶圣叫道,“我不许任何人单独在我房子外面晃悠!”
        就这样阿鲁哥路也进来了。此时屋内的人,有加隆、沙加、古利斯拿、巴比隆、阿鲁哥路还有四位安全事务的官方负责人,以及迦摩耶圣,一共十个人。
        “那莱黄金镜还在不在?”性急的古利斯拿第一个开口,并往上次见过的那间密室走去。
        “等等!”迦摩耶圣拦住他,“你们要看就一起来!”
        加隆走上前,沙加紧随其后,四个负责人也过来了,巴比隆和阿鲁哥路在最后跟上来。
        看人都集中在自己的主卧室里了,迦摩耶圣才走向壁柜,输入密码——
        密室门开了——
        那莱黄金镜和其他四件青铜雕像完好无损地放在里面的玻璃罩中,一切都和他们上次看到的情景一样。金碧辉煌的镜子和黑绿色的青铜色相对应,显得富丽堂皇,高雅隆重。光滑平整的镜面完好地映照出加隆的脸——他确信这面镜子确实就是上次看到的那面。
        “……目前看来没有问题。”沙加说。
        “那么,我们可以一直呆在这里吗?直到零点?”一位负责人向迦摩耶圣提出建议,“这么多人都在,一定更加安全。”
        迦摩耶圣不大的眼睛把其余九个人都审视一圈:“……我同意你们暂时待在这里,但是最后一个小时你们必须都在屋子外面!”
        “外面?”
        “没错!最后一小时都上外面去!谁知道你们中间有没有人是假冒的?……我知道M•A•N很擅长装做某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出现!”
        实在拗不过他,大家只好答应了这个条件。现在已经是十点多了,众人在屋里走来走去,查看情况。
        沙加应迦摩耶圣的要求,一直陪着他坐在主卧室里,对着密室的门。加隆进来和他们聊天,以打发剩下的时间:“我可以问问更多的有关于这面黄金镜的事情吗?”
        “你问吧。”迦摩耶圣有气无力地捅捅沙加,“你回答他的问题。”
        “我想知道这面镜子,你们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从什么人那里得到的?”
        既然已经被要求回答问题,沙加只好为他详细介绍:“大约是在十年前,迦摩耶圣先生在加尔各答工作的一段日子里,他在集贸市场上看到一个白种人正在变卖他的家产,先生发现他收藏了珍稀的阿犹他雅玛瑙,并得知他的祖先是英国殖民者,于是到他家中进一步寻找奇宝,结果在地下室找到这面镜子并买了下来。”
        “十年前,隔这么久才想起来送回泰国?”
        “那是因为迦摩耶圣先生当时并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以为只是个漂亮的装饰品……直到一年前,我来他家做客,才发现了这面可贵的镜子。”
        “嗯……听说这面镜子可以看到人的真心?”加隆想起上次迦摩耶圣没有说完的传奇故事,“还有照片为证?”
        “是啊,照片。”迦摩耶圣摸摸床上那件西服,找出内兜里的一个鼓鼓囊囊的灰色皮包,拿出一张照片,交给加隆。
        照片右下角的日期是八年前五月的一天——
        这是一个民间组织的展示会,顶棚拉着灰色油毡布和临时搭建的横梁,拥挤的人群多数都是印度人种,衣着朴素的他们,大多全神贯注地盯着展台上盖着厚重尘埃的出土器皿。照片的主人公是一个白发学者,和看上去比现在年轻得多的迦摩耶圣,他们共同举着这面黄金镜,而那斑锈的青铜镜面上,居然反射出一张举着照相机的夜叉鬼的脸!
        “这是……”
        “这张脸是那位拍摄这张照片的摄影师……过后不久,他就因为谋杀一位私人文物收藏家而被通缉……”这回是迦摩耶圣本人断断续续地讲解,“而和我一起照片的那个,是个德高望重的佛教学者,也是第一个告诉我这面镜子价值连城的人,但当时很多人都不相信他的话……不过现在,他的学生沙加终于证明了它的价值。”迦摩耶圣看向沙加。
        对奇异现象很有兴趣的加隆瞄了半天,并不能马上看出什么合成的痕迹,于是他掏出钱要求购买。看到崭新的欧元,迦摩耶圣的犹豫最终消失了:“好的,你拿去吧!”
        
        很快就到十一点整了,包括沙加在内,所有人都被迦摩耶圣不客气地轰出去了。
        “你们都出去!我要一个人待在密室里,等着小偷大驾光临!”
        
        等待是最难熬的一段时光。
        期待行动时刻的加隆站在正对门口的白沙地上,不住地点着脚尖。
        至于其他人,也都浑然不觉困意,彼此间都离开一些,站在能望到旁边两个人的位置上,围绕着这孤立的小房子。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
        没有任何动静。
        加隆盯着自己的手表——5、4、3、2、1——零时整。
        还是没有任何人出现,连一只鸟都没有飞过来。
        又等了几分钟,一切平静如初。屋外的九个人面面相觑,迟疑地重新聚集在一起:“难道那张预告函真的只是恶作剧吗?”
        “该不会指的是格林尼治时间的零时整吧?”加隆的玩笑并未让众人放轻松,而他自己也同样紧张——“正牌的M•A•N从不迟到……我们还是去看看迦摩耶圣吧!
        但当他们敲门的时候,沙加说:“不行,密室里是完全隔音的,迦摩耶圣先生绝对听不到!”
        “那怎么办?!”古利斯拿怒不可遏。“M•A•N不出现的话,我们就只能这么傻站着?”
        “谁来打开这门?”巴比隆大声问。
        阿鲁哥路马上摇头:“不,一旦客人自行设计了密码,就没有别人知道该怎么打开!”
        “可恶!我没有问你!”过分急躁的巴比隆竟然气急败坏,说话都语无伦次了,“我在问能打开它的人!”
        “他的密码都是生日数字,碰一碰也可以猜出。”沙加突然开口,然后主动上前试了几回,没有费太大力气就成功地打开了,早等不及的众人一窝蜂冲进去。
        “迦摩耶圣先生!”
        屋子里很平静,好像从未被打扰过,所有的东西都如他们刚走的时候那样整洁。
        沙加猛然拉开壁柜,在壁柜上的密码按钮处,将手整个覆盖在上,几乎是颤抖地用拇指按下第一个数字,再按下第二个。在加隆记忆中,这里和大门的密码是一样的,应该不需要破解,而沙加确实也一次性打开了。
        
        温暖的黄色灯光下,五尊文物的玻璃罩全部被一种锋利的东西划开一个圆滑整齐的洞——里面的东西不翼而飞!
        四尊青铜雕像不见了!
        那莱黄金镜消失了!
        更重要的是,哈奴曼•迦摩耶圣本人也像烟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人呢?黄金镜呢?!”
        目击这个没有丝毫损坏和骚动的现场后,九个人全都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缪•巴比隆先说话了:“立即通知总部!马上包围这里!”
        古利斯拿冲进空无一物的密室,转来转去,一怒之下打碎了空空的玻璃罩:“该死!”——血从他的手上流出,古利斯拿突然尖叫起来,在屋内到处乱跑。
        “不许破坏现场!”巴比隆对他的行为大为光火,“快把他拉出去!”
        由于古利斯拿的力气太大,四位安全负责人不得不合力将他拖出去。
        加隆满腹狐疑地四处张望——密室所在的主卧室,只有一扇窗户,拉着厚厚的帘子,窗户已经被反锁,攀上窗沿仔细察看,居然在右面的窗户玻璃的开关旁,发现一个小小的洞,就像圆珠笔尖那么大。
        而窗户对面的白沙地上,还留有众人杂乱的脚印。
        他心里一动,立刻跑出房子,绕到卧室窗户面对着的白沙地上,勘察这些大大小小的脚印——都是围绕着这座房子的九个人在零时回到门口处时造成的。可以看出有的是皮鞋,有的是平底的布鞋,还有便于行动的旅游鞋,不同的鞋印相互叠盖,微风拂起的细沙又一点点吞噬这些脚印表层。回头望那白石桥——监视的警察正在和那几个负责人说话,从表情上看,他们也在难以解释这种并没有人靠近也没有人离开,但宝物依然烟一般消失了的离奇情况吧。
        那么哈奴曼•迦摩耶圣在哪里?
        在这么多人的包围下,在这么空旷的地方上,就算是迦摩耶圣本人监守自盗,他又能躲在哪里呢?
        加隆盯着这豪华的套房——月光之下的深色房屋,在寂静的白沙地上显得相当的古怪不协调。现在已经是零时一刻了。总部的警察们刚刚赶来到这里,准备封锁房子。
        “难道他还在里面?”
        一想到这个,加隆立即冲回房间,正逢巴比隆站在门口,拿着对讲机大声指示:“我再说一遍!黄金镜被偷走了!你们立刻检查所有的录像和出口,任何人或东西都不许离开!”
        沙加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一间茶室,看着茶碗独自凝思。看到加隆冲进来,他抬起头:“怎么?”
        加隆不答腔,只是跑进卧室里,在敞开着的密室门前看了又看,并无异常。于是他趴下来,这次,居然意外地在密室门前,也就是壁柜旁的木地板上,发现了令人惊讶的东西。
        “你还在找什么?”沙加进来。
        呈现在加隆眼前的,竟是几滴新鲜的血液!
        他小心翼翼地探索,发现血迹是从密室门口断续延伸到中间的那张大床下。
        “加隆?”沙加感受到种不佳的气氛,白净的脸变得铁青。
        加隆倒抽一口冷气,一把掀起长长的拖到地上的白色床单——
        
        哈奴曼•迦摩耶圣就在床下。
        
        他圆睁着眼睛,后脑勺瘪下去一块,鲜血渗透入脑后的地毯上。
        一尊与那莱黄金镜同时丢失的印度青铜像,就在他的身体旁边,还沾着血迹。
=======================
PS:
因为有人不记得这个故事里提及的那些名字都是什么东西,所以在此提醒一下各位:
巴比隆:冥界篇里的那个妖蝶(这个应该都记得吧?)
古利斯拿:其实就是海界里的海王子将军,被紫龙打败的那个,因为翻译问题可能也有人不知道这是谁
阿鲁哥路:记得他的人大概不多,至少是记不住他的名字……就是白银圣斗士里的英仙座,拿着美杜莎之盾的家伙
加隆,沙加,穆,就不必说了吧…
啊,迦摩耶圣?这个……纯属原创……(因为圣中没几个老头…仅有的几个中年男子都已经早有安排了……唉,供不应求啊! :em020: )
再PS:
这集写得我好辛苦!一大堆线索,改了又改,才比较顺畅地放进文中了……写侦探小说真不容易啊
:em049:  :em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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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0-27 11:32 | 显示全部楼层
Ⅳ 无影无形的足迹


          脉搏停止跳动,还残留着体温的身躯早已了无生机。
        沙加也半跪着看到床底下的哈奴曼•迦摩耶圣,一向冷静的他在瞬间不知所措:“怎么会?!……迦摩耶圣先生!”
        加隆后退几公分,尽可能不碰到尸体和血迹,扶着膝盖直起身子。他回头看敞开的密室——整齐切割下来的玻璃罩仍然在屋里一动不动,被古利斯拿打破的碎玻璃渣滓,在地面上闪闪发亮。再看看自己脚底,不是很明显的血滴落在沾着零乱白沙脚印的地毯上,正慢慢干涸中。
        不过半分钟,十几名警察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领头的正是缪•巴比隆。他见到加隆和沙加依然留在这个房间里,生气地说:“你们怎么还在!不要妨碍现场取证!”
        “难道你带这么多人进来就不会破坏现场吗?”加隆指着床下,“迦摩耶圣死了。”
        “什么?!”本来就情绪糟糕的巴比隆,大惊失色,“该死的……接下来的调查全部由我负责!你,还有你,沙加•贝拿勒斯!都出去,不许再踏进这里!”
        
        警察们预料中的梦魇成为现实——那莱黄金镜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空气中,而更糟糕的是,事主本人也死于非命。
        
        后来,加隆从几个实习警察的闲聊中得知:当时的总监控室里,六个不同角度的摄像头把案发的豪华套房看得清清楚楚,却一无所获,在附近巡逻的特警也未看见任何人进出。
        “如果真的有M•A•N,一定是在当时进入房间的几个人之间!”
        很多人的第一念头都是这样。
        但是,加隆很清楚,大家十点钟来到屋内时,黄金镜还好端端地放在屋里,迦摩耶圣只是有点紧张,并没其他特殊情况。而自己也一直留在这老人的卧室里,和他还有沙加在一起。到了十一点,九个人是一起走出房门的,绝对不会有人还留在屋里,或者是多呆了一会儿。在外面等待的一小时中,他们也是各自分开一段距离,团团包围住这间房子,每个人都可以看到左右两个人的一举一动。除非说,至少有三人合伙作案,才有可能摆脱这个人为的监视,好让中间一人从窗户进入房子——但就连这个不定性也已被录像证明是子乌虚有的。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进去的?又是怎么出来的?”
        曼谷的高官们听着现场报告,全都是一头雾水:“果然是神出鬼没的M•A•N!简直就是一个隐形的精灵!”
        
        听说出了命案,寝食不安的安东尼•梭罗和他的独子朱利安,也赶紧穿好衣服跑出来,他们见到加隆一人坐在迦摩耶圣房外的白石桥上独自凝思。
        “加隆,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吧,今次可不是你坐在这儿想想就能解决的。”安东尼拍拍发呆中的加隆,“他居然能逃过所有人的眼睛,看来是个厉害人物!”
        可是加隆沉默了一会儿后,不敢罢休道:“不,一定有办法!只是我还没有想到……”
        这时候,几个手持警棍的人走过来,要求安东尼他们尽早回房,随时等待询问。而且警察即将封锁整个酒店。
        “待会就不能自由行动了吗?”加隆皱起眉头,“看来我得在此之前证实几件事情不可。”
        不管安东尼和朱利安怎么抗议,他都义无反顾地小跑走开。找到前台的服务员,假称自己是警察:“我要立刻进入沙加•贝拿勒斯和古利斯拿•齐•马纳尔的房间!”他说的这两人,前者仍逗留在外,后者则因为不冷静的举动被警察暂时扣押,都没有回到自己的住处。而在自己工作的地方发生凶杀案,年轻的服务员都惊魂未定,也顾不上认真核查客人身份这种事情了,更何况现在警察到处都是,再多任何一人自称警察,也会被他们当作贵宾来对待的。所以,前台的两位小姐没有多问一句,就径直带着加隆,打开这两人的房门。
        不过,她们并未看到电视里警察风风火火地搜查嫌疑犯房间时的浩大阵势,而是奇怪地看到加隆在沙加的房间里,只不过是站在客厅中,盯着桌子上摆放的大量文物专业书籍和一些照片,而他连翻都没翻,仅仅粗略地扫视书的封皮,什么《印度佛教历史》、《犍陀罗艺术概论》、《羯陵伽战争》、《佛舍利的流传历史》,还有几本泰国出版的《锡兰派的传教》、《从速可台王朝到曼谷王朝的文物发展史》,有趣的是,这些书很多都是沙加自己的著作。而那些照片,也没有一张是私人的,全都是新出土器物的照片,大概是某些人投递给他做鉴定的资料吧。加隆什么也没动就走了——这里实在太简朴了,除了书还是书。
        而在古利斯拿的房间里,一进门就可以看到茶几上放着好几件原始风格的木雕。加隆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走进他的主卧室,看了看梳妆桌,上面散乱地摆着剃须刀、缠着头发的梳子、牙签等杂物,只有一个小巧的锦绣首饰盒引起他的注意。加隆用一块手巾垫着,轻轻打开这个小盒子,原来里面是一颗白洁的硅质小假牙——“这个大概就是阿鲁哥路之前说的那颗假牙吧。”
        他想起阿鲁哥路,回头问那两个女服务员:“你们有看见阿鲁哥路吗?”
        “阿鲁哥路?嗯……他好像还没回来呢。”
        “那么,我去他的房间等他。”
        就这样,在古利斯拿的房间里停留也不过五分钟,加隆就退出来了,他不忘叮嘱两位服务员:“这是秘密调查,请你们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吧!”
        “……是,是!”
        “现在再带我去一趟阿鲁哥路的房间吧。”
        一般酒店服务员的住宿条件并不是很好,他们大多住在拥挤潮湿的小屋子里,七八个人挤在一起,过着为别人做牛做马的生活。但是阿鲁哥路•波拉德看来要幸运得多。他住的地方在酒店后面的高级员工住宿区,是少数两人一室的住处。泰式木屋结构的房间内很整洁,床铺得整整齐齐,中间圆桌上的东西也搁得有条不紊。
        “看起来还挺宽敞的。”
        “因为这房子的另一个人在外面找到了更好的住处,所以现在就阿鲁哥路一个人住在这里。”女服务员一边说,一边露出嫉妒羡慕的神情。
        一个人住这样的房子,空间的确是富余不少。加隆跑了一天,很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但是主人不在这里,他只好先继续站着。
        阿鲁哥路的床头上贴着几张日程表,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照片或者是图纸,和这个整洁的房间有些不搭调。加隆弯下腰,发现竟是一些男女客人亲热的照片,或者是几个老板样子的人在那里开会,也不乏几张吓人的照片:什么吐得满身都是食物残骸的贵太太;不小心被油锅烧到的厨师,正痛苦地甩着他焦黑的手;一个浮在湖水中的溺死男子,一只蓝蝴蝶落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还有去年火灾中一张不大清楚的黑乎乎的照片,只见一只戴着古典珍珠戒指的僵硬手指骨,死死地抓住几乎烧成灰烬的床单,更是让人触目惊心。
        “这些都是什么?”
        “啊,都是阿鲁哥路自己拍的。”女服务员厌恶地捂着鼻子走开,好像照片里的尸臭会传过来一样,“他什么都好,就总是喜欢关心那些不该关心的问题。”
        “还有人说,阿鲁哥路这个人有很多秘密。”另一个女服务员说。
        “秘密?”
        “什么他曾经是某个中东国家的王子了,或者是杀人逃犯了,反正说什么都有。”
        这么说,这记性极佳的阿鲁哥路还是酒店里的风云人物,居然有这么多谣言——但世界上绝没有空穴来风的谣言。加隆的目光停留在墙上悬挂着的一张画——曼谷市场里很常见的白象圣女图,但是边缘的空白似乎过宽了。他一摸,才发现原来下面还压着一层白纸。掀起挂画,露出来的是一张建筑图纸,而这建筑的结构极其眼熟。
        “啊,沙加先生!”
        加隆闻声,反射性地直起身子。
        果然,两位女服务员叫的正是突然走进来的沙加——和女孩子脸上爱慕的表情成为鲜明对比的是沙加那板着的脸:“你怎么在这里?”他问加隆,好像这里是他的房间一样。
        “随便看看。”加隆回答,“你又怎么会来这里?”
        “我找阿鲁哥路拿点自己的东西。”沙加又瞪了一眼女服务员,“你们刚才是不是进过我的房间?”
        “你在瞎猜疑什么啊。”加隆赶紧推着女服务员走出去,“既然你有事,那我就不打扰了,再见,沙……贝拿勒斯先生。”
        
        加隆走回到满是花香的院子里,第一次发现月亮不知何时已经高悬天空。
        花丛中的夜光蝶徐徐飞出,在白色的月晕下翩翩起舞。
        
        “加隆先生,很高兴你能听从我们的安排。”早上八点,泰国皇家专职顾问兼偷盗事件调查负责人,缪•巴比隆敲开房门,看到加隆乖乖地坐在沙发上等待目击询问,满意地露出案发后第一个微笑。
        “我等好久了。”加隆摸摸拿凉水擦过好几次的额头,“既然来了,就快点开始吧。”
        “好的,那我也不说什么客套话了。”巴比隆坐下来,打了个响指,后面跟随着的人就悉数走出房间,只留下他们二人单独面谈——这倒是加隆始料不及的。
        巴比隆开始说话:“加隆先生,昨夜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想必作为目击者的你已经很清楚了。”
        “那还用说。”
        “身为一个拥有出色头脑的人,你肯定不会认为这是一起神怪事件吧。”
        “……显然连你这个正牌占卜师也不会这样想。”
        巴比隆掩嘴笑:“你还记得我是个占卜师啊,那么你应该清楚我找你是有目的的。”
        “我才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但是我熬夜等你们的拜访,可不是为了听这些废话的。”加隆转动脖子,想让自己保持清醒。
        “好吧,其实我来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认为犯人是如何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进入现场,又如何离开的?”
        也许是因为太困了,加隆好半天才说:“我不确定,但是我认为有必要查查窗户玻璃上的小孔,别看它很小,但如果是天才的M•A•N,它会成为一个很关键的突破口。”
        “那个在现场勘察的时候已经做过研究了,就算是什么机关,那人也不可能在录像机的严密控制下做任何手脚。”巴比隆似乎对加隆的回答有点失望,“我认为那不过是一个障眼法而已……加隆,正因为现在警察一点头绪都没有,我才会来找你的,请你认真点。”
        “怎么突然这么相信我了?……找一个嫌疑犯商讨,不是很危险吗?”
        “你已经被排除在嫌疑犯的名单之外了。”巴比隆给加隆一个意外的回答,“我们把这里所有人的名字都上交给国际刑警组织后,一位著名警探说他可以保证你的清白。”
        半年前那段西班牙之行的记忆在加隆脑海里复活了,他很顺当地想起这个“著名警探”的名字:“……迪斯马斯克……”加隆向后仰,舒畅地伸个懒腰,“那么,我可以名正言顺的和你们一起调查了?”
        “可以这么说。”巴比隆递给加隆一个文件夹,“这是我们的现场记录,还有目击者的证词,几乎全无收获……不过,我发现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
        “意想不到的情况?”加隆来了精神,赶紧翻开文件夹看,“有人目睹犯罪事实吗?”
        “不,不是那样的。”巴比隆停下来,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字眼,“阿鲁哥路•波拉德……失踪了。”
        “失踪?”
        加隆一时不明白巴比隆的意思。
        “你是说阿鲁哥路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他也许是上哪里休息了,或者跑到什么地方传小道消息去了。”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巴比隆十指交叉放在大腿上,光亮的指甲油在晨曦中洋溢着优雅的光泽,“在和每个客人打完招呼后,也就是凌晨三点半左右,我想起还缺少阿鲁哥路的口讯。而这个时候,已经哪里都找不到他了。”
        “你们不是安了很多摄像机吗?总有一个拍到他了吧!”加隆依然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多严重。
        巴比隆晃晃他俊美的脑袋:“问题就在这里……根据录像显示,他最后一次的踪影,就是零点和我们一起进入迦摩耶圣的房间的那一刻……然后,他再也没有出来!”
        “没有出来?”加隆开始正经起来,他绞尽脑汁回忆那个时候的事情——当大家一起走进迦摩耶圣的卧室里,打开了密室,发现黄金镜消失——阿鲁哥路•波拉德在做什么?——他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就好像,他一进门就人间蒸发了。
        “他有走进来吧?”加隆自问自答,“对了,他确实在场,我记得当时……”
        
        [“谁来打开这门?”巴比隆大声问。
        阿鲁哥路马上摇头:“不,一旦客人自行设计了密码,没有别人知道该怎么打开!”]
        
        “没错,他当时确实在场。”巴比隆点头,“你看这里还有录像的文字记录。”
        在他的手指下,加隆看到这么一张记录纸:
        
        零时整,九人进入的顺序依次是:
        沙加、加隆、官员A、巴比隆、官员B、官员C、官员D、古利斯拿、阿鲁哥路
        而出来的顺序及时刻依次是:
        零时三分——古利斯拿和官员A、B、C、D一起出来,古利斯拿情绪激动
        零时五分——加隆跑出来,绕到卧室的窗户前面查看脚印
        零时七分——沙加一个人走出来,往白石桥的方向行走五十米,站在那里不动,好像在看什么
        零时十一分——沙加回来
        零时十五分——加隆回来(之后发现了尸体)
        再之后,就是大批警察进进出出的记录。
        总而言之,阿鲁哥路•波拉德从一进入就再也没有看到他走出来。
        
        “他是最后一个走进去的人,但一直没有出来……”加隆盯着这时间表,“这说明了什么?”
        “我曾经询问了在场的其他人,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记录在后两页,你看看。”
        果然,关于阿鲁哥路•波拉德进入迦摩耶圣套房之后的行动,大家都说得模棱两可:
        
        古利斯拿•齐•马纳尔:“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黄金镜没了!在外面苦等了一个小时就这结果!还不让我好好检查一下,就被几个讨厌鬼拖出去了!”
        沙加•贝拿勒斯:“我没有注意这个人,实际上我还不大清楚他的名字。对我来说,镜子丢了,这比什么都重要……他至少走进卧室了,我只记得这个。”
        官员ABCD:“我们拉着古利斯拿先生出去的时候,他好像还站在卧室门口。后来的就不知道了。”
        
        “我再补充一下我自己的证词……”巴比隆见加隆看完后,便带着疑问的眼光瞄着他,就赶紧说,“我和他们差不多,当你跑出去时,我就用对讲机向总部报告,因为信号不好,我就站在门口处,后来沙加从屋里出来了。”
        “……那么,被看到的,最后一个从卧室里出来的人,是沙加?”
        加隆陷入沉思。
        “不仅是迦摩耶圣,阿鲁哥路也在那个房间中消失了吗?”
        “房子就那么大,找个人应该是不难的,但我们一无所获。当然现在还在继续追查。”
        加隆站起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晃的巴比隆都快晕了。
        “说起来,消失的黄金镜和三尊青铜器也不是小东西,M•A•N是怎么带出来的呢?”巴比隆又提出一个问题,希望加隆能安静地坐下来和他说话。
        可是加隆好像完全无视巴比隆的存在,他一言不发,停在窗户前面,抚摸冰凉又蒙着露水的玻璃,突然又问:“那个玻璃上的小孔大约是什么时间弄好的?”
        巴比隆做出一副投降的样子:“唉,你还是认为那个东西很重要吗?那很明显是为了转移我们注意力的陷阱!……嗯,根据磨损程度来看,应该不超过一天。”
        “是吗,我明白了。”加隆过来拽起巴比隆的胳膊,“既然我也有权利参与调查,那么让我现在再去一次阿鲁哥路•波拉德的房间吧,昨天我想好好看看来的,结果被中止了。”
        “可以。在发现他失踪后,我们就封锁了那个房间,一切按照原样放置。”
        “原样?……从凌晨三点半开始吗?”加隆带着一种不信任的语气说道。
        
        一走入戒备严密的寝室,加隆就知道自己的担忧实现了。
        屋子里和上次见到的相比,少了一些东西。
        他看着挂画后面空荡荡的墙壁,还有那些照片中空白的一块,叹口气:“要是我当时留下来就好了……”
        “怎么回事,加隆先生?”巴比隆听到他的哀叹,好心过来询问。
        加隆比划了一下:“这里丢了至少两件东西……一是张建筑草图,二是张照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跟这次的事件有关系吗?”
        “……还不肯定……但我觉得这之间肯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加隆冷静地向他叙说夜里看到的详细情况。
        忽然,一个他们很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响起:“放开!我要进去看看,阿鲁哥路居然失踪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巴比隆招呼门口的人:“先让他进来吧。”
        过了几秒钟,就见满腔火气的古利斯拿走进来,一看见加隆和巴比隆,他就更生气了:“原来你们两个是一伙的!……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还说我是嫌疑犯之一,连名字都被登出来了!而你们却在这里逍遥自在?”
        “你的名字被小报登出来了?”
        巴比隆听到这个消息,很惊异,然后又露出生气的表情:“我向您道歉,古利斯拿先生,我们的保密工作没有做好……请您放心,我会联系新闻界人士,请他们在案子水落石出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不要现在跟我说这些!”古利斯拿中断他,指着阿鲁哥路的空床,“他是怎么回事?!案子一出就没影儿了?难道这小子就是M•A•N?!”
        动作过大的他撞到桌子,上面的杂物,什么水杯眼镜盒哗啦啦掉落,加隆本能地接住一些化妆用品,却不慎挨了一手粘呼呼的指甲油。
        “您太激动了,古利斯拿先生,阿鲁哥路只是暂时下落不明,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巴比隆拿他没办法,只好耐心地解释。
        可是古利斯拿又一挥手打断他的话,指着床头那些照片:“你看看,这些照片好多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还有这些,是什么?死人!这是一个普通员工所能拍到的吗?!”
        “古利斯拿先生……”
        巴比隆开始后悔放他进来,于是想指挥手下把他拖出去,但是加隆却笑眯眯地按住他的手臂:“古利斯拿先生,有时候你的直觉还是挺灵的。”加隆第一次如此正经地称呼古利斯拿为“先生”,也是第一次对他笑,后者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别的什么,反而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古利斯拿先生,对你的遭遇我也很遗憾,如果不介意,我亲自送你回房间吧。”加隆向古利斯拿伸出手,握了握他的左手——那只在打破玻璃罩时受伤的右手直至现在还缠绕着厚厚的绷带。
        “……随便你,反正我也累了!”古利斯拿避开加隆那种不知是友善还是逼问的眼光,虽然不见得礼貌多少,但是语气还是低下来了。也默认了他的建议。于是,继第二次走进阿鲁哥路•波拉德的房间之后,加隆又第二次地走进古利斯拿•齐•马纳尔的房间里。
        这里和上次看到的一样,什么也没有动过。
        被警察扣留到今天早上的古利斯拿,是案发后首次回到房间。他一屁股坐进椅子,无聊地看看茶几上那些木雕,想起什么:“那么我今天不能离开酒店了?”
        “虽然很遗憾,但这是规定。”巴比隆道。
        “可恶,本来今天要带着它们去谈生意呢!”
        “这些东西是很珍贵的宝物吗?”加隆仔细打量这些看起来像是原始部落的象征物雕塑。
        “都是我在海边打鱼的时候收集来的,虽然在当地不算什么宝贝,但到了外国就不一样了。”
        “打鱼?你不是种茶叶的吗?”
        “真没礼貌!难道打鱼的就不可以卖茶叶了?”古利斯拿声调提高,“我小时候天天在海边玩鱼叉,随便就可以叉中一条大鱼!……后来打鱼船甚至捕鲸船那种东西一出现,我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只好到大城市里搞小生意,千辛万苦,才终于发展到今天的!”
        不愿和古利斯拿为其他问题继续争辩,加隆赶紧回到宝物的话题上:“我说,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放在这里,就不怕M•A•N顺手牵羊?”
        听到这个,巴比隆在加隆耳边小声地说:“这都是仿制品,真品一开始就在银行里放得好好的。”
        “没错!我不会像迦摩耶圣那么笨的!把宝贝搁在身边,既丢了财又丢了命!”古利斯拿嘲讽地说。突然一个淡漠的男声从后面插入:“对一个不幸去世的老人,居然说出这么没有良心的话!”——沙加悄然出现在门口,看来已经待了一会儿。
        见三人将目光转来,还有些愤然的沙加扭头就走,并扔下一句令人吃惊的话:“刚才法医检验结果出来了……地毯上的污迹里,还有另一个人的血。”
        “什么?”屋里的人都张大了嘴。
        加隆眼见沙加要走远了,赶紧冲出去追上,在屋外花园里抓住他的胳膊——在地中海沿岸长大的加隆,在力道上确实胜过纤瘦的沙加一筹。
        “沙加,我有话问你!”
        “叫我贝拿勒斯!”
        “……你有完没完?!这种时候还在名字的问题上纠缠不休!”加隆终于无法忍受沙加的古怪脾气了。
        但沙加也是一幅理由充分的架势:“你不要总是露出一副正义使者的模样,所有在现场的人都是嫌疑犯,你自己也不例外!”
        “你怀疑我是凶手吗?”
        “当然……你对M•A•N的作案方式那么熟悉,连警察都不比你知道的多。再说,如果你真的只是个局外人,为什么要那么关心那莱黄金镜的事情?你究竟有什么意图?!”
        “我……”加隆把就要到嘴边的“穆”给压下去,一时语塞。
        “对不起,加隆之所以会牵连进来,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谁?”沙加回头,看见一位全身穿着白色长款中山装的年轻男子,从椰树丛的阴凉处中翩然走出,大群蓝色蝴蝶飞出来,从他身后直奔加隆这边。
        来人微笑地看着沙加和加隆:“我是穆,加隆的朋友。”
        “加隆的朋友?”沙加怀疑地看看这两个显然国籍不同的人,“你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对那莱黄金镜这么有兴趣?”
        “我吗?”穆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交给沙加,“我是中国西北部的一家小博物馆的馆长,对传说中的那莱黄金镜仰慕已久,一直希望能早日见到它的真面目。没想到它居然在正式亮相前就被M•A•N盯上,所以我就委托加隆帮助我,也更是帮助更多文物爱好者们找回这件稀世之宝。”
        沙加又看看加隆:“委托……难道你是侦探?”
        “我不是!”
        穆解释道:“加隆目前只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但他确实具有侦探的天赋和血统……”
        “穆,说太多了!”加隆不太高兴地打掉身边烦人的蝴蝶,让穆早点住口。
        “……”
        沙加看看温婉的穆,又看看一脸别扭的加隆,许久不再说话,自己一个人走开了。
        
        “穆……这次又变成博物馆馆长了啊?”
        确认周围没有人后,加隆低声问边上的穆。
        “呵呵,我准备了十四张不同身份的名片,针对不同人亮出不同的身份。”他理顺自己柔亮的紫色长发,精致的琥珀玉手链在腕子上轻轻晃动。
        “那你来做什么,之前不是说不愿意插手吗?”
        “……加隆。”穆亲切的笑容变得端庄认真了,“M•A•N永远都只是个小偷,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将‘杀人犯’的头衔栽赃给他。”
        “……”
        加隆仰头伸手,阳光之下的蝴蝶轻飘飘地落在他的手上:
        “是啊……小偷就是小偷,和杀人凶手不一样……”



                          
           Ⅴ 宝物的价值在于何处?
        
        八年前的五月,哈奴曼•迦摩耶圣和一位白发老学者在印度的某个展示会上,因为那莱黄金镜的缘故走到一起,并留下一张照片。从照片上可以看出,那时候的两人都年岁已高,但精神焕发。金光灿灿的黄金镜在这里倒不是那么显眼注目,生锈的青铜镜面模模糊糊地映照出摄影师的可怕容颜……到如今,时光飞逝,照片上神采飞扬的人,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而见证了他最后十年生涯的那莱黄金镜,也下落不明。
        
        穆坐在没有人打扰的花园里,静静地观察这张刚刚放大尺寸的照片。他那个结交了三年的好友加隆,已经被警方临时叫去做血液检查,把这张照片交给穆暂时保管。
        “穆!”
        加隆终于回来了,老远就跟穆招手。
        “结果如何?”穆看看他弯曲的胳膊。
        加隆拿棉花球擦擦扎针的地方,说:“当然不关我的事。其实连验血都不用,我是O型血,可是地毯上发现除了迦摩耶圣的AB型之外,还有一个不明人员的,那是B型血。”
        “其他人呢?”
        “B型血的人倒是不少,沙加、还有古利斯拿都自称是……但古利斯拿拒绝验血。”
        “拒绝?”
        “声称自己有晕血症……而且,还强调他当时打碎了玻璃罩,假如地毯上会有他的血也不足为奇。”棉花球上凝固的血渍渐渐氧化变黑。加隆随手将它扔到不远处的一个果皮箱里。
         “是吗,不管怎样,至少暂时不会把你再扯进去。”穆摇摇手中的照片,“加隆,我想我终于知道什么是你会感兴趣的东西了。”
        “什么?说来听听。”
        “一个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
        穆的手指停留在放大了的照片上某处,在迦摩耶圣和老学者的背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露出一个侧脸的黑皮肤男子——虽然他还裹着白色的头巾,但是那清晰的五官让人一眼就认出来了:古利斯拿•齐•马纳尔。
        睁大眼睛的加隆拿过照片,仔仔细细地瞧着他的面容,直到确定无疑了,他才长出一口气:“你真是火眼金睛啊,我以前居然没发现他也在场。”
        “你没发现他?”穆对加隆的反应有点吃惊,“我还以为你是注意到这熟悉的面孔才会叫我放大照片……那么你一开始,又为什么怀疑这张照片有问题呢?”
        “穆,当我拿到这张照片的时候,迦摩耶圣还活着。那时我的目标也仅仅定在偷盗的目标——那莱黄金镜上。”加隆的食指按在照片上的黄金镜位置,“但这个黄金镜,和我上次亲眼看到的有些不大一样。”
        “不一样?”
        穆一次都没有看过黄金镜,所以也无从比较。但听了加隆的话,他还是认真地低首观察:也许是因为刚刚从某个肮脏的地方里挖出来,镜子表面上布满浮尘和黑锈,照出来的景物也不甚清楚;但是作为装饰的黄金雕刻——大鹏金翅鸟还是栩栩如生,在相机的闪光下映出灿烂的辉采,在原本应是鸟首的位置上,一个面目威武的男子怒视前方,炯炯有神的眼睛,细致的肌肉描画,还有那半张不张的血盆大口里洁白的尖牙——每一个细节都是如此生灵活现。
        “不过,要证实我的想法,还得需要其他物证。”加隆话锋一转,“穆,关于照片上的那个老学者,你查到他的身份了吗?”
        “嗯。人称‘破烂堆的苏里耶’,因为他善于发掘那些被别人误认为是废弃品的文物的真正价值,在印度是很有声望的一个文物专家,沙加•贝拿勒斯也曾经拜他为师……不过在八年前,也就是拍摄这张照片的一周后,他带着那莱黄金镜经过一个小城镇时被杀害了——凶手是用一把农用的草锄,从背后猛然袭击,使其当场死亡。”
        到这里为止,照片上的两个主角都已经告别人世。
        “凶手不用说,依旧逍遥法外吧。但是黄金镜呐,当时会没事?”
        “是的。警方档案里记录的是‘抢劫杀人案’。因为他身上的钱财都被抢光了,但黄金镜掉到旁边的一堆茅草中,安然无恙,很快就重新流入古玩市场。”
        “‘破烂堆的苏里耶’……古文物的太阳神吗?”加隆仰起脖子,含糊地说,“迦摩耶圣说过,他是第一个证明黄金镜价值的人……而这照片的摄影师后来也因为杀人罪而流亡天涯……看来这面镜子,果真是个不祥之物啊。”
        “加隆,你是觉得这些巧合很蹊跷吗?”穆听出加隆的话里暗含弦外之音。
        “谁知道。但在这种牵涉了太多历史的案件里,我也只能碰碰运气,从照片中寻找突破口了。”
        大概是几个侍者经过花园的声响转移了加隆的注意力,他又说:“我最好再去看看阿鲁哥路的房间。穆,你多等会儿我。”
        本来是打算速去速回,但是门口的警卫却挡下了他:“对不起,加隆先生,巴比隆先生不在,您不可以单独进去。”
        “巴比隆说过可以信任我的!”
        “您只是没有嫌疑,但不代表您真的就具备侦查资格了……不过到今天傍晚,我们就会全部离开,到时您想去哪里都可以了。”
        “今天就离开?不打算结案了吗?”
        “已经结案了,就以失踪的阿鲁哥路•波拉德为M•A•N作为本案的结局。”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有疑问的话,请去和巴比隆先生谈。”
        加隆看再争下去也只是讨个没趣,只好绕到郁郁葱葱的花园里,观察警卫换班的时机。这时候,一个在旁边看了他很久的清洁工老人拉拉他的袖子,用不大流利的英语说:“加隆先生,如果您要进去,我可以带您走另一条路。”
        “咦?”
        老人推开花园里的一块大石头,下面竟是一条秘道。
        “在这个素可泰酒店里,因为时代的需求,经常要进行一些结构改造。所以,什么秘道、密室也就有很多了……”
         “这里还有秘道?”加隆想到迦摩耶圣的房子,“那个藏有黄金镜的房子也有这类的秘道吗?”
        老人摇头:“我并不是这里的建筑师,不大清楚。”
        “那问问建筑师就行了!……我怎么没想到这个,真是!”加隆自己打自己脑袋一下。
        可是老人又给加隆一个失望的回答:“我们去年发生过一次严重的火灾,当时酒店里的几位建筑师都被烧死了……连图纸也没剩几张,所以很多房子的设计方案都失传了……但经理他们觉得这样也好,这个酒店里到处都有被人遗忘的东西,就可以吸引更多的客人了。”
        加隆不再说话,两人小心地沿着狭窄的楼梯走下去,进入一个地下水路改造的网路中。在老人的引导下,他们终于到了一个上锁的铁门前面。“从这里可以进入阿鲁哥路的房间,先生,请稍等。”老人摸出一大串钥匙,一个一个地找。
        加隆有些着急,某些线索在他脑子里越来越有条理了,他看老人的动作太慢,赶紧抢过来找那些大小差不多的试。
        “不要这么冲动,年轻人,你手里的钥匙是另一扇门的,只能打开那个,这个是打不开的……”
        “哎?”
        加隆手里的钥匙串掉落在地,叮叮当当地响作一团。
        “不同的钥匙打开不同的门……吗?”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老人不知加隆为何沉思,只是赶紧拣起地上那一大串钥匙,找出真正合适的钥匙打开了门。
        门后是一个天井,爬上去后就是阿鲁哥路的房子地毯下遮掩的一个井盖。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桌子上也已经收拾干净,看来护卫都在外面守候。“年轻人,我是觉得你面善,才带你来的……”老人时不时看看门口,生怕声音太大了而让外面人听见。“阿鲁哥路最初是我带进门的徒弟,虽然他这个孩子比较多管闲事,但是他绝对不会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也不会像他们说的,是什么M•A•N!”
        加隆摘下贴在墙上的那张去年火灾中不大清楚的黑乎乎的照片,只见一只戴着古典珍珠戒指的僵硬手指骨,死死地抓住几乎烧成灰烬的床单。
        “这就是死去的建筑师?”
        “啊,是的,是的……还有五个人呢,都死得很惨……据说是电器使用不当造成的,唉,这些留过学的人,总是习惯使用危险的电器……”
        几秒空白后,站在屋子中央的加隆突然紧紧握住老人的手:“谢谢你!”
        
        今天的素可泰酒店就像加隆刚来的那一天,阳光温暖,花香湿润。
        有些不一样的是,在酒店外面的街道上,从上午九点左右开始,就端坐着许多黄袍僧侣,他们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光秃秃的头顶上淌满汗水,但他们依然浑然不知,一门心思坐在那里念叨着奇怪的语言,嗡嗡的声响让刚刚经历杀人事件的外人烦躁不已。
        “这些人在做什么?”从阿鲁哥路的房间里出来的加隆,有些疲惫地靠着酒店院子里一座小型佛塔的底座边,问旁边的穆。
        “他们是普提寺的人,正在为这里的死者超度……因为迦摩耶圣先生是皇室的贵客,级别与众不同。”穆眯着眼睛仔细观察阳光下的僧侣们,“加隆,你有没有去拜四面佛?”
        “四面佛?我又不信佛教,去那里干什么。”
        穆也不勉强他:“四面佛就在阿玛邻百货公司旁的转角处,离这里不远,曼谷有句俗语:入庙拜神,入曼谷拜四面佛……有空的话,到那里请个愿也不错。”
        “哦,要不是你说起这个话题,我都快忘记这里是个黄袍佛国了!天天都是那些西方味十足的宴会舞会,我还当这里是美国呢!”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加隆。”穆看到几个端着高脚杯的侍者从不远处经过,“这里很多人已经失去了佛教韵味了……崇尚忍让、安宁及和平的人才是真正的暹罗精神,可惜在曼谷大部分地区已经见不到了这种纯粹的风范了……不,也许整个泰国的大部分地区都见不到了。既然这样,我当初又是为了追求什么意境而来的呢?”
        “你跑到那么繁华的芭他雅去,该不会就是为了忘记自己是在泰国吧?”
        “呵呵,加隆,还是你了解我。”穆开怀地笑笑,“我总在琢磨,也许是时候回到中国去了。”
        “是吗,你也想回家了……”
        两个人短时间沉默后,加隆慢慢说:“穆,我真的需要帮忙。如果要猜你的名字,我最近倒是又想到几个。”
        “如果是关于这个案子,那么也等于我自己的事。加隆,这次是你帮助我。所以,有什么托付,你就直说吧。”
        “好,其实我是想把几个重要证据拿回来。还有,替我转告那些调查人员,关于地毯血样的问题……”
        加隆对穆耳语一番。
        “你确定吗?加隆?”
        加隆很有信心地点头:“其实,是你提醒了我,这个国家是个佛教之国啊!”
        远处又传来隐约的哭灵声,差点压过了穆的低语:“我?佛教?……加隆,看来你已经想通了很多事……那么我也没什么可忙的了,只好按你说的,去把关键的证据带来。有时间限制吗?”
        “我相信你在傍晚之前就可以搞定。”
        “没问题——那么你呢?在这里等我吗?”
        加隆理所当然地摇头:“我也有自己的取证活动……穆,我要去图书馆,也许要花上一天才能找到我要找的东西。不过,我相信自己之前设想的情况并没有错,但关键是,我要在警察撤离这里之前揭开真相!”
        “好吧……加隆,不过要注意身体,你从昨天起就没有睡过吧?”
        加隆只是稍稍喘口气:“这么点事,不要紧的。”
        
        加隆认准的事情,就绝对不会放弃。
        这一点,穆是再清楚不过了。
        
        就这样,因为迪斯马斯克的关系,摆脱了嫌疑罪名的加隆离开重重包围的酒店,前往曼谷市区内最大的国家图书馆。
        
        什么证据也没有,阿鲁哥路也依然失踪。一筹莫展的警察已经习惯输给传说中的神偷,他们开始做准备,计划在今天傍晚各部门统计完毕就走人。
        
        下午,曼谷的天空呈现暖暖的桔红色,一群白色的鸟掠过高高的佛塔。
        “加隆的指示一点也没有错……”
        穆顺利找到阿鲁哥路房间里丢失的物件,需要的证据已经是囊中之物了。
        他往花园走去。
        模仿玉佛寺建筑风格,有着神似那个历史悠久的护国寺的尖塔建筑的花园,是加隆和巴比隆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穆当然不知道这样的细节,但是他对这里能呈现出莺绿色光辉的佛像很有好感。
        他绕到一根雕刻着金翅鸟的柱子后,不见了。
        “你最好不要跟着我。”
        穆出现在一个不速之客的背后,完全没有破绽。
        “……”暴露的跟踪者想保持沉默。
        “你的名字是沙加•贝拿勒斯没错吧……不管你有什么企图,我都要奉劝你最好不要在我身上打如意算盘。”
        被揭穿的沙加一点也不惊慌,他慢悠悠地回过身,面对穆:“你果然不是个普通的博物馆馆长……加隆能认识你这样的朋友,他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吧?”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这个问题。”穆占据了最佳地形,他并未做出任何威慑的姿态,但依然使人放松不得。
        “我也不是来跟你议论加隆的。”沙加伸出手,“请把你刚才拿走的东西给我。”
        “不行。”
        “这由不得你。”沙加突然拿出一把枪,对着穆的胸部,“你以为在这种安静的地方好说话吗?在我看来,这里倒是个抢劫的好去处。”
        “……”穆能看出那不是假枪,他把装证据的口袋拉近身子,“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不想知道真相吗?这可是关于你老板的生死大事。”
        沙加只是回答:“我会自行解决的……把东西交给我,然后转告加隆:‘不要再干涉这件事了。’”
        “这算是威胁吗?”穆冷笑,“我可以交给你,可是加隆会不会退出,我就不能保证了……但有句话在先,你知道什么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只要还有我在,你是绝对无法动加隆一根汗毛的。”
        决定暂时放弃抵抗的他,把黄色袋子交递给灼灼逼人的沙加。
        沙加拿过来,草草地查看一眼——袋子里确实放着那些证据:“我不管加隆会怎么想,你只要把我的话带到就行了。”
        “那莱黄金镜,真的值得你这么做吗?”穆喊住即将离去的沙加,“无论是多么有价值的宝物,一旦被人的鲜血玷污,它就变成罪恶的化身了!……而你还是个出身高贵的婆罗门!不认为这样做有辱你的血统,有辱你所信仰的佛祖吗?”
        停下脚步的沙加许久才回话:“你这句话应该对那个杀人的M•A•N说……而且,宝物的真正价值,应该是因人而异吧?同样一颗珍珠,在穷人眼里是可以换来无数顿饭菜的宝贝,但对于纸醉金迷的贵族而言,那不过是他众多金银珠宝中不起眼的一个小石头而已……那莱黄金镜,对不同的人来说也有不同的价值。”
        “沙加,各人心里的主观想法和世间公认的客观评估,在很多时候确实有一种不可割裂的关系,但是……”穆摇头,表示不同意他的观点,“世上只有一样东西是真正拥有非凡意义的,而且对全世界的人来说都是最值得保护的珍宝,无论是谁,任何人都没有资格糟蹋……那就是人的灵魂!如果有其它东西注定要毁灭这唯一的生命甚至灵魂,那么它,根本称不上真正有价值的宝物!”
        “说得轻松,如果你得到了那莱黄金镜,你又会怎么做?”
        “如果我得到了它,我会好好保护它,直到出现一个比我更适合照料它的人为止……如果没有人比我更爱惜它,那么我就会一直保留着。”看见沙加拿面无表情的样子,穆也许是想缓解气氛,笑笑:“也许你会说我其实是想私吞宝贝。”
        “你是叫穆?……全名呢?”沙加忽然来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全名?这个就要看你的想象力了,知道我全名的人,可以让我为他做任何一件事。”
        沙加发觉这个情况和加隆极其相似,心里有些郁闷:“你们不愧是朋友,连名字都要保密!”
        “沙加•贝拿勒斯,说不说名字都无所谓吧,不管你叫沙加还是沙罗或者是沙巴鲁,你都是你。”穆已经从加隆那里听过有关沙加的脾气,正想好好教导一下这人的顽固毛病,“其实加隆和我,也不知道彼此的全名。”
        “嗯?真的吗?”
        “但我们依然是朋友。”穆很坚决地说着。
        沙加踌躇半刻,竟把袋子还给了穆:“给你吧……我想你们也未必会看出什么来。”
        穆没有急着拿回来,沙加的举动好像是他的预料之中,他差点笑出声:“就算你不给我,我也早已有备份的了。”
        穆的坦诚让沙加感到一种不同于往日的愉快,他说:“如果你拼命反抗,我也没办法……因为这把枪根本没有子弹。”
        
        一种奇妙的际遇使沙加放走了穆。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到了黄昏时分——就在警察们即将离去的那一刻。
        素可泰酒店大门口处,加隆突然出现在大家的面前:
        “晚上好,各位,如果不介意的话,请让我为你们讲一个精彩的故事。”
        “加隆?”巴比隆看到他自信满满的样子,很吃惊,“你发现了什么?”
        “别着急。”加隆邪邪地笑着,环视众人,“我拜托穆转告你们的事情,确认了没有?”
        一个警察站上前来回答:“是的,正如你所说,地毯上第二个人的血,的确是阿鲁哥路•波拉德的。”
        其他人闻言都张目结舌。
        “好,开端很顺利……嗯,我应该从哪里开始说呢?”加隆伸出五指,活动一会儿,“就从M•A•N的告示函出现的那天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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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0-27 11:36 | 显示全部楼层
Ⅵ 那莱黄金镜背后的秘密(本章完结篇)   
        

        “晚上好,各位,如果不介意的话,请让我为你们讲一个精彩的故事。”
        
        灯火深处的泰国是一个美丽的国家,她很丰满、很立体,复杂而华丽,给每一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一切都如那天的晚宴时分,平静祥和,任谁也想不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素可泰酒店门口,加隆突然出现拦住了正在外撤的警察们。
        “各位还记得M•A•N告示函出现的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吧?”
        在场的宾客们,包括安东尼和朱利安,互相交换一下眼神:“嗯,当然记得。”
        “那一天的关键谜团,就是在于M•A•N是如何将这个神秘的告示函放进了哈奴曼•迦摩耶圣的钱包里……缪•巴比隆的三个问题本身就可以给我们一些眉目了。”
        
        [第一个问题:你昨天晚上六点以后到预告信出现的这段时间内,有没有接近过哈奴曼•迦摩耶圣先生?]
        [第二个问题:你有没有在任何时间看到可疑人物接近迦摩耶圣先生的钱包?]
        [第三个问题:如果你是M•A•N的话,你会选择什么时机把告示函放进迦摩耶圣先生的钱包内?]
        
        当大家开始跟着回忆之后,加隆向巴比隆那边看看,接着说:“这第一个问题很狡猾,在不知道后面会有什么问题的情况下,若有人明目张胆地说谎,在第二个问题中就有被别人揭穿的危险。不过从记录上看,没有任何人在前后两个问题中出现矛盾的情况。所以,我相信大家对自己的情况交代得还是比较可信的……因而得出一个结论:在那晚和哈奴曼•迦摩耶圣先生有过直接接触的人相当多,但是确实没有人动过他的钱包。”
        “那么,这个人又是在什么时间放进去的?”有一个客人着急地问。
        加隆微笑:“先想想迦摩耶圣发现告示函的情况吧。”
        
        [说着,钱包从兜里掉出,他赶紧弯腰去捡打开了一半的黑色皮夹,却突然定住不动了,手颤抖着不去拿。]
        
        “在预告函出现之前,迦摩耶圣就有些奇怪的表现——他为什么没有立即拿起钱包?”加隆先说了一个设问。
        “呃……难道是因为他突然注意到了M•A•N的那张名片,感到很震惊吗?”某个宾客大胆回答,但是加隆并没有表扬他的意思。
        
        [“是啊,照片。”迦摩耶圣摸摸床上那件西服,找出内兜里的一个鼓鼓囊囊的灰色皮包,拿出一张照片,交给加隆。]
        
        “后来,我有幸见到了那莱黄金镜相关的一张奇异照片——就是那个镜面反映出摄影者狰狞面容的照片——是从迦摩耶圣先生的一个灰色皮包里取出来。而在预告函即将出现之前,他正提出要给大家看这张照片,但从怀里掉出来的却是个黑色的皮包!”加隆停顿一会儿,“所以我想……迦摩耶圣先生当时所惊讶的,并不是M•A•N的告示函,而是自己的皮包被更换了的缘故!”
        “但是加隆。”朱利安不是很信服这个说法。“为什么迦摩耶圣先生没有提过这件事?”
        “因为M•A•N的告示函使他转移了注意力。另外,他本人大概心里也有数:能更换他皮包的人,恐怕只有一个人,一个让他非常信任的人……”
        “你是想说我吗?”沙加沉不住气了,对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的加隆说,“M•A•N连黄金镜都可以偷走,换掉一个皮包又有什么难的?”
        加隆提醒他:“沙加•贝拿勒斯,你自己也对我说过‘果然不会有人真的可以飞檐走壁地偷东西’……世上并没有无所不能的神偷,只分‘聪明的’和‘没头脑’的小偷而已,只要掌握一些基本的心理战术,你也可以做到这点!”
        沙加合眼,用沉默来对抗加隆。
        “作为亲近的随从人员,完全可以在宴会开始前就把钱包换过来——这是没问题的。但这里还有另外一个难点,就是告示函!如果在换钱包的同时就把告示函放进去,这样做虽然简单但风险也很大,因为,假如没能在最佳时机被迦摩耶圣及更多人看到告示函的话,是很有可能被过早地怀疑上的,毕竟,更换钱包这种事的嫌疑圈子非常有限!所以,告示函的登场,还是在宴会上找机会放进去的……问题的核心依然是:M•A•N究竟是何时把告示函放入钱包的?”
        
        [“您怎么了?”沙加走上去,捡起钱包交给他,但是迦摩耶圣不接。]
        [性子急躁的古利斯拿等不及了,不由分说地抢过钱包:“我看看!”
        其实根本不用翻看,已经打开一半的钱包夹层里,一张硬硬的卡片露出了三分之一,他顺手就拿出来——也愣住了。]
        
        “已经露出了三分之一的卡片,首先接触钱包的沙加居然没有注意到,却让古利斯拿先看见了?……再往前追溯:当钱包刚落地时,我们大部分人的视觉焦点是集中在神态有异的迦摩耶圣身上,只要借用魔术中常见的‘转移视线’方法,手指动作灵活一些的人,就可以在弯腰捡起钱包的刹那,用身体遮挡视线,迅速将卡片塞入钱包!”
        加隆从裤兜里拿出两个颜色不同的钱包:“我想,之所以要换个不同颜色的物件,就是为了让迦摩耶圣有一个吃惊的反应过程,然后他再开始行动吧!”
        “哼,你不觉得这样做偶然性太大了吗?”沙加耻笑,“且不说风险问题,如果迦摩耶圣先生很冷静地处理,或者他根本没有掉落呢?”
        “是的,这些前提条件确实都很偶然……实际上,当我看到那张告示函时,就已经认识到这是一份建立在偶然性之上的预告!”
        
        [尊敬的哈奴曼•迦摩耶圣先生,我将在明天夜里零点整,带走那莱黄金镜,特此告知。]
        
        “这告示函是建立在偶然性上的?”古利斯拿发现矛头都已经指向沙加,自己也开始积极参与。
        “是那个很微妙的时间状语——明天夜里!……请自己数数,我们的生活里有多少个明天?如果这个告示函没有在当天被发现,那么M•A•N究竟要在什么时候出现?明天?后天?还是大后天?”加隆又对一旁呆立的警察说,“你们手里应该有大量的M•A•N犯罪资料吧,请翻翻看他以前的预告,有哪次不是明确地指出了行动的年月日?”
        “这……好像是这样没错。”他们挠挠头。
        沙加的金色刘海遮住他的蓝色眸子:“就算如此,但这种方法好像不止一个人可以做到吧。加隆先生,你要注意使用排除法,而不是这种直接运算法。”
        “排除法?……哈,我知道你指的是谁。没错,另外还有两个人可以做到这些,那就是另外两个接触到钱包的人,哈奴曼•迦摩耶圣和古利斯拿•齐•马纳尔。”加隆饶有兴趣地观察古利斯拿听到此话的反应。
        古利斯拿果然发火了:“怎么又把我扯上了!沙加,你这个人太阴险了!”
        “慢着,你先听我说完。”加隆挡在古利斯拿前面,不让他向沙加动粗。“我不是没有用过排除法……如果只看预告函事件,确实还不能确定犯人,但是,下面还有别的证据呢!”
        他朝向巴比隆:“巴比隆,你还记得我很在意的那个玻璃窗上的小孔吧?”
        “是的……”见加隆对这个东西念念不忘,巴比隆有点怀疑地打量加隆的神态。
        “你说过那是一天前左右造成的?”
        “嗯,这个我可以保证。”
        “那个时候,你们应该已经有监视器监控那座房子了吧?”
        “当然,其实从迦摩耶圣先生入住开始,我们就设下了很严密的防御措施。”巴比隆回答的斩钉截铁,一点也不糊弄。
        加隆满意地笑了:“那就没问题了……你说,如果有人要在那个高高的窗子上钻个洞,而且不被摄像头录下,那他是在窗户外面做安全呢,还是在屋里好点?”
        “啊!”
        大家突然明白了加隆要说的事实。
        “唔,在窗户外面行动的话,一定会被拍下。而可以在房间里大张旗鼓地钻洞的人,应该只有迦摩耶圣本人和他信任的沙加可以做到吧!至于古利斯拿,我很怀疑这个曾经在宴会上很没风度地推了迦摩耶圣一把的人,会被精神高度紧张的事主请进屋来……这是我第一个排除步骤。”
        古利斯拿听到自己在第一步就被排除了,很是得意。
        “可是钻那个洞又有什么用?”朱利安想了想,“对他进入现场有什么用吗?”
        加隆摇头:“我从来不认为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在监视器下,任何人都做不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实际上,这个洞只是为了使这个事件变得更加神秘些。因为他想给警方一个侦察的出路,才能将当时在场的自己置于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
        “那么迦摩耶圣先生呢?”沙加冷言道,“难道因为死亡使你排除了他的嫌疑?最后就只剩我一个人?”
        “实际上,就算迦摩耶圣没死,他也不会这么做的。”
        
        [“谁知道你们中间有没有人是假冒的?……我知道M•A•N很擅长装做某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出现的!”]
        
        “可以看出迦摩耶圣对M•A•N的手段还是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因为历年的案件中,M•A•N乔装的情况大多数并不为人所知,只有少数内部警界人士才会知道,非警界却能知晓的人就更是凤毛麟角……迦摩耶圣能提到这点,他就应该知道M•A•N从不做多余的修饰,这个无关紧要的小洞也不会在他的考虑之中。”
        
        [“这样子?”沙加又静静地想了半天,“原来如此……果然不会有人真的可以飞檐走壁地偷东西。”]
        
        “可是沙加不一样,从他无心流露出来的感叹,可以看出他一直以为M•A•N是个神乎其神的小偷……而留在玻璃上的洞,也应该是个对M•A•N一知半解的家伙所为,所以,迦摩耶圣的嫌疑就可以排除了!而沙加你……”
        “居然杀了自己的老板吗,太过分了?”旁人开始议论。
        “说不定他和迦摩耶圣联手的,得手后又杀了同伴!”有人嚷嚷起来。
         “哼,我也考虑过沙加和迦摩耶圣联手,然后再杀了他的可能性。”加隆又开始重新整理思路,“但是,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盗窃案,却不是一起早有准备的谋杀案!”
        
        [温暖的黄色灯光下,五尊文物的玻璃罩全部被一种锋利的东西划开一个圆滑整齐的洞——里面的东西不翼而飞!]
        [他圆睁着眼睛,后脑勺瘪下去一块,鲜血渗透入脑后的地毯上。
        一尊与那莱黄金镜同时丢失的印度青铜像,就在他的身体旁边,还沾着血迹。]
        
        “一个一丝不苟地切开玻璃,谨慎地偷盗黄金镜的人;一个使用现场就有的东西当作凶器,把被害人和凶器都草率地扔在床下的人……他做事的风格未免太过于矛盾了。”
        这时,沙加突然发现穆悄然出现在人群之后,向加隆晃了晃一个纸口袋。
        加隆使个眼色,继续说:“如果站在犯人的角度上想,在那种戒备森严的地方,光是盗取那莱黄金镜就已经相当费事了,他为什么还要冒着曝光的危险杀人呢?为什么要把他拉到床底下呢?另外,他可以把尺寸不小的那莱黄金镜和三尊青铜器带走,为何就不能把迦摩耶圣的尸体和杀人用的青铜像一起带走呢?”
        “这个吗……”古利斯拿绞尽脑汁,但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能有两种情况:一,他不能带走;二,他不想带走!”
        “不想带走?”
        “假如他将迦摩耶圣的尸体带走了——当然是可以借鉴偷黄金镜的方法,那么我们会有怎样的印象?……相信‘迦摩耶圣自己上演了一出闹剧’这个观点会不胫而走,警察的工作重心将不是‘寻物’而是‘寻人’,届时所有人都会认为,根本没有M•A•N这个人,只有七十岁的老骗子迦摩耶圣……既然他不是无所不能的神偷,那么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加隆把问题又交给了巴比隆身后的警察们。
        “不管怎么想,他一个人都不可能逃出大家的眼皮底下嘛……啊,难道是……”一个警察边说边往沙加那里小心地看了一眼。
        “嗯。秘道的问题我已经打听过了,这座房子确实没建过秘道,可以排除。录像呢,毕竟在场的有九人,如果真有一段时间出了问题,不会没人发现的。剩下的,就是同伙的问题了……”
        “啊,迦摩耶圣若有同伙的话,当然只有沙加了!”古利斯拿对着沙加的鼻子大声喊出来。
        “稍安勿躁。”加隆举手要骚乱的人群安静下来。“如果迦摩耶圣失踪,他就是最大的嫌疑犯,如果他死了,M•A•N就是嫌疑人——任何人犯罪,尤其是这种计划性的犯罪,真凶总是要想方设法地把嫌疑目标拉得越远越好。还有,我们也别忘了还有一个关键人物……失踪的阿鲁哥路•波拉德……一个原先不起眼的侍者居然在这个敏感时间消失了,这能说明什么问题?不管他在这里究竟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他一定是这起命案的关键人物!”
        “阿鲁哥路,到底是受害者、还是犯人?”
        穆走到前面,提出了一个提示性的问题。
        “问得好,穆。地毯上有他的血迹,他也只能是这两种身份之一。”
        最后,加隆总结出了这个案子的几种可能性:
        “如果阿鲁哥路真的死了,他的被害时间也应该是在从零时到我发现血迹的时候——也就是零时十五分左右之间,在这段时间内,谁能动手?”
        加隆走到一边,把录像文字记录展开给大家看:
        
        零时三分——古利斯拿和官员A、B、C、D一起出来,古利斯拿情绪激动
        零时五分——加隆跑出来,绕到卧室的窗户前面查看脚印
        零时七分——沙加一个人走出来,往白石桥的方向行走五十米,站在那里不动,好像在看什么
        零时十一分——沙加回来
        零时十五分——加隆回来(之后发现了尸体)
        
        [“我再补充一下我自己的证词……”巴比隆见加隆看完后,便带着疑问的眼光瞄着他,就赶紧说,“我和他们差不多,当你跑出去时,我就用对讲机向总部报告,因为信号不好,我就站在门口处,后来沙加从屋里出来了。”]
        
        “根据这份记录,以及巴比隆的证词,沙加是最后一个离开卧室的人也是第一个回去的人,虽然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但是杀人应该还是够了。”
        “简直是一派胡言!”沙加难耐愤怒。
        加隆不理会,接着分析:“如果阿鲁哥路是犯人,那么,在沙加不在的时间内,阿鲁哥路就可以作案了——他会做什么?有可能是找个办法逃离,或者是搬运赃物……”加隆又开始轻轻弹打手里的录像观察记录纸,“但就算这样说,最关键的地方依然很难解释——就是犯人究竟如何盗走黄金镜?还有,是如何杀了迦摩耶圣?”
        “一个人说不通的话,就把许多人放在一起吧。”穆又开口了。
        “对,如果把三个人都放在一起的话,就好办多了!……这个案子其实是沙加、迦摩耶圣、还有阿鲁哥路三人一起合作的!在一开始,独自留在屋里的迦摩耶圣把黄金镜藏在某处,然后躲在床下——换句话说,在大家冲进来的时候,迦摩耶圣还活着!……当众人发现黄金镜消失,纷纷离开房子后,沙加走到门口,见到了正在打电话通报情况的巴比隆——其实他的举动是为了防止巴比隆突然回到卧室里,而这个时候,和沙加串通好的阿鲁哥路杀死迦摩耶圣。但沙加为了独吞黄金镜,又把阿鲁哥路杀死,藏在某个地方,我想应该也是藏匿黄金镜的地方……这样做,是为了不让人注意到M•A•N以外的人,有必要的话,还可以拿失踪的阿鲁哥路作替罪羔羊……”
        “这根本就是自相矛盾!你……”沙加生气地怒叱,却被紧跟上来的穆紧紧地握住手腕。
        “不要再说了,沙加。”
        “穆!你……”
        穆没有转开脸,只是沉静地凝视沙加的眼睛。
        加隆则对巴比隆说:“缪•巴比隆,你有什么异议吗?”
        “呃,没有了……”巴比隆似乎刚刚从加隆的推理中缓过神。
        “是吗?”加隆回头看看被穆制住的沙加,不是很放心地说,“我听说你们今天傍晚就要走了,担心这个家伙会乘机将尸体和证据毁掉,所以才匆忙跑来……但麻烦的是,我还没有找到藏匿尸体和宝物的地点……”
        巴比隆拍拍他的肩头,安慰道:“没什么,你做得很好,加隆先生,既然目标已经锁定在沙加•贝拿勒斯身上了,我们一定立即布置警力搜索他去过的地方。你就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那就拜托了。”加隆笑笑。
        就这样,沙加被曼谷警察局带走了。
        素可泰酒店的人们听说犯人已经被抓捕,都欢快了不少,中止了两天的歌舞筵席重新热闹地开幕了。
        
        入夜,已经空无一人的哈奴曼•迦摩耶圣的豪华客房内,潜入一个黑影。
        
        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慢慢地摸索到主卧室,打开紧闭的壁柜,戴着手套在那密室入口处输入一串密码数字。
        门沉闷地打开了——
        昏黄的灯光之下,那莱黄金镜和三尊青铜雕像好端端地放在屋里的玻璃罩中。
        一具早已断气的年轻侍者尸体横卧在地上。
        黑影蹲下来,搬起冰冷的身躯,把他扛在身上欲走出去。
        
        “你果然来这里转移证据了。”
        
        屋里的灯光突然全亮——偷偷摸摸的人一下子无处可藏,完全地暴露在躲在屋里阴暗处的加隆眼前。
        “加、加隆?!”
        “我等你好久了,缪•巴比隆!”
        背着死去的阿鲁哥路的尸体,尚站在密室门口的巴比隆看见白晃晃的灯光下,加隆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不禁大吃一惊:“加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一个激灵扔下阿鲁哥路的尸体,窘迫不安。
        “我在傍晚时进行的那番狗屁不通的推理——既然预告函是外行人所为,那沙加又怎么可能和精通此道的迦摩耶圣是联手关系呢?你当时果然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沙……沙加当然是犯人!”巴比隆好像想起一根救命稻草,赶紧为自己辩护,“我就是在调查中发现了他遗弃尸体和赃物的地点,所以才来这里……”
        “哦,黑灯瞎火地工作啊,真不容易。”加隆调侃完,很快就恢复了严肃表情,“穆,你也出来吧。”
        穆好像白色的幽灵,从卧室的另一头走出来。他不忘礼貌地说:“你好,缪•巴比隆先生,我是穆。”
        他把拿了好久的黄色纸袋递给加隆,自己侧身走到后面去,把讲述的任务交给加隆。
        加隆打开纸袋:“这是我拜托穆帮我找来的四件证物,一样是在沙加•贝拿勒斯的房中找到的溺水男子照片;一样是古利斯拿•齐•马纳尔的梳妆台上的那颗假牙;剩下的就是在你房里找到的一张建筑图纸和一瓶指甲油。”
        他把这四件物品摊开放在迦摩耶圣的床上,展示给面色如灰的巴比隆看。
        “这是……”巴比隆强作镇静。
        加隆看他那勉强的表情,嘲笑道:“这种幼稚冲动的情感流露已经害了你,巴比隆!……我也不跟你罗嗦了,就整理一下整件案子真正的发生过程吧!毕竟有些东西,你自己也未必清楚。”
        “还有什么要说的?沙加•贝拿勒斯就是意图偷黄金镜的人!”
        “巴比隆,小偷就是小偷,和杀人犯不一样……”加隆和穆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沙加•贝拿勒斯是个聪明人,他虽然起到了关键作用,但并没有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大罪,顶多就是一个制造公众恐慌罪吧!”
        “什么?”
        “首先,关于M•A•N预告函的部分,我依然维持原来的看法。那是我在刚才的论述中唯一一个真正的推理,也是因为这样,沙加•贝拿勒斯才会耐心地听我说了那么多。沙加并没有和任何人合作,也更不用说杀人灭口了。他只要一个人就可以完成这一切。”
        加隆开始回忆——
        
        [迦摩耶圣始终面带微笑,他停下来,回头望望所有人,握住金色青铜门把柄,拉开,显出一面黑色的钢铁门板,上面有一个正方形小键盘,有九个数字;他挪挪身子,挡住众人视线,快快地按下密码——虽然只有一两秒钟,但眼尖的加隆还是从他肩膀轻微的颤动判断出:“有八个数字……第一个和第二个是对角位置,最后一个应该是和第一个相同……”]
        
        “在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了迦摩耶圣的密码设置,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的大门和密室的密码相同,从动作上判断,至少第一个密码是1或3……而后来的那次,也就是当我们九人集中在迦摩耶圣的房门口时……”
        
        [“他的密码都是生日数字,碰一碰也可以猜出。”沙加突然开口,然后主动上前试了几回,没有费太大力气就成功地打开了,早等不及的众人一窝蜂冲进去。]
        
        “说是碰一碰,但是沙加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打开了,第二次也是如此……但这是题外话,关键是沙加在输入密室密码时的动作。”
        
        [沙加猛然拉开壁柜,在壁柜上的密码按钮处,将手整个覆盖在上,几乎是颤抖地用拇指按下第一个数字,再按下第二个。]
        
        “怎么了?”这种简单的描述,巴比隆一时没有听出什么端倪。
        加隆走到密室门口,伸开手掌,覆盖在按钮处上:“我的手这么放上去,食指搁在1或2上,总之因为食指的长度,肯定是在第一排上。但是大拇指的位置则相对应地放在下一排,也就是4的位置!……我当时就觉得哪里有点奇怪,有谁会用大拇指去按键盘?看来,是沙加不想让我们发现他按的是另一个密码,而故意半遮掩地输入!只要整个手掌保持不动,光是手指头在那里按来按去的,普通人,尤其是神经紧张的人是不会注意他按的键是高处的还是低处的。”
        “万一是迦摩耶圣先生为了防盗,特意更改了密码呢?”穆问。
        “如果是那样的话,一个在大门口还要试几次的人,为什么到这里就一次输入正确了呢?”
        “沙加输入的是另一个密码,那么……”
        “一开始我也很奇怪,我注意到他输入了另一个号码,但是不能理解它的作用。“加隆微笑地答:“直到一个老人对我说了句话:‘年轻人,你手里的钥匙是另一扇门的,只能打开那个,这个是打不开的’……我突然醒悟到一件事,既然不同的钥匙打开不同的门,那么,不同的密码说不定也可以打开不同的门!沙加给我们打开的是另一间密室!是一间他早已准备好了的新密室!”
        加隆拿起建筑图纸:“这就是第一个证据,穆在你的房间中找到的,也是我上次在阿鲁哥路床头挂画下发现的那张……我当时就觉得它很眼熟,后来才认出那是迦摩耶圣房间的建筑图纸!由于建筑师在去年的火灾中死去,所以关于密室的构造只能看这张图纸了。”
        果然,在清晰而复杂的图纸上,可以看到密室的实际占地面积是相当的大,而且还有活动功能——就是在不同的密码可以转出不同房间的原因。
        
        [加隆对这印度富翁的行为也不甚同意:“那房子就算有一间密室,但它未必就是很安全的!万一里面还有什么暗道,连迦摩耶圣自己也不知道呢?”
        “那是不可能的。这套房是我亲自挑选检查的,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沙加说的话,一方面证明他对房子的挑选下了功夫,另一方面又否认了暗道的存在,他其实没有说谎——确实没有暗道,但有密室。”
        巴比隆不安地靠在墙壁上,阿鲁哥路就歪倒在他脚下。
        “总之,当沙加打开密室的时候,一小时前我们所看到的黄金镜其实还在原地——这也就是为什么不在预告范围内的青铜雕像也会消失的缘故。这样,就可以为自己创造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据,日后再将黄金镜拿出来也不迟……可惜,由于阿鲁哥路的插入,沙加的计划出了差错。”
        “阿鲁哥路?”
        穆瞥瞥死去两天的阿鲁哥路。
        “沙加所做的这个手脚,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不能让迦摩耶圣揭穿他,要让这个老人绝对信任他自己,听从一切安排……说白了,就是让他留在密室里面!”
        
        [但当他们敲门的时候,沙加说:“不行,密室里是完全隔音的,迦摩耶圣先生绝对听不到!”]
        
        “一是隔音好,二是只要沙加打开另一间密室,迦摩耶圣就很难自己出去了——到底整个房子都被转过去。但是迦摩耶圣很显然已经有了些准备。”
        
        [“谁知道你们中间有没有人是假冒的?……我知道M•A•N很擅长装做某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出现的!”]
        [“你们都出去!我要一个人待在密室里,等着小偷大驾光临!”]
        
        “他已经表示怀疑M•A•N在大家中间,却又要大声地说明自己会一直待在密室里,这不是给犯人一个信息吗?”加隆咧咧嘴,“其实,他是故意说给沙加听,表示他会按着沙加的指示留在密室里,但他实际上并没有!”
        “迦摩耶圣先生该不会先躲进了床下?”穆进一步。
        “是的,他大概想要看沙加的表现。如果沙加真的打开了一个没有任何文物的密室,那么就说明他确实背叛了自己……有钱人总是喜欢牢牢地控制手下,更何况是自己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带来的人!”
        “他之所以这么做,又关阿鲁哥路什么事?”
        “嗯哼。”加隆掸掸建筑图纸:“不要忘了,阿鲁哥路•波拉德是一个‘总是关心那些不该关心的问题’,‘比较好动、多管闲事’的人,在他的房间里我看到很多不是很光彩的事情的照片。再加上他手里正好有这张图纸,以这个人的小聪明而言,他恐怕早就知道事情会怎样发展了……自然,他是不会放过取悦尊贵客人的机会的,把这个密室的秘密告知迦摩耶圣也不是不可能的——迦摩耶圣也早就因此对沙加产生了疑心。”
        “但是,错就错在他实在太贪心了……”加隆别有意味地看看巴比隆,“他不应该在和迦摩耶圣交易的同时又盯上了你。”
        “我?哼,我又有什么好敲诈的!”巴比隆依旧嘴硬。
        “哈哈,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知道是敲诈?”巴比隆慌忙掩住嘴,但已经为时过晚。“现在是我拿出第二个证据的时候了!”加隆举起那张溺死男子的照片,“我想他的敲诈依据,就是这张照片……”
        巴比隆大惊,连照片都不想多看两眼,就慌忙扭过脸:“我根本没见过这照片!也没有和阿鲁哥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接触!”
        “那我就给你第三个证据!”加隆把那小瓶指甲油端起,“你和这个死者,还有阿鲁哥路,有一个共同的地方……就是蝴蝶!”
        “蝴蝶?!”巴比隆几乎晕厥过去,他完全听不下去了。
        可是加隆不会顾着他的感觉,字字清楚地说:“你们三个人身边,都围绕着蝴蝶,这仅仅是巧合吗?”
        
        [花园中心的大理石圆桌边,早已坐好了一个俊美男子,他本在悠然自得地端详着手指间徘徊不离的蝴蝶,但加隆的出现惊动了他的玩物——一时间,蝴蝶纷纷飞走。]
        [他挥挥手,花园里的香气和他自身的香水混杂在一起,一些还没有入睡的艳丽蝴蝶从花丛中飞出,围绕着他们,其中几只还停留在阿鲁哥路的手指尖上。]
        [一个浮在湖水中的溺死男子,一只蓝蝴蝶落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
        
        “开始我以为是因为各人的荷尔蒙不同之类的生理问题,才会吸引蝴蝶来到你们的身边,但当我不小心被阿鲁哥路房间里的指甲油沾上后……”
        
        [动作过大的他撞到桌子,上面的杂物,什么水杯眼镜盒哗啦啦掉落,加隆本能地接住一些化妆用品,却不慎挨了一手粘呼呼的指甲油。]
        [加隆仰头伸手,阳光之下的蝴蝶轻飘飘地落在他的手上。]
        
        “我居然也吸引来了大量的蝴蝶!……之前在花园里同样不能招引蝴蝶的我,一天内就改变了基因不成?还有那个淹死的酒鬼,那种气味居然也可以招来一只喜欢花香的蝴蝶?……今天我拿着这瓶指甲油去图书馆,发现这个品牌的成分里饱含特殊的花粉激素,在欧洲是宫廷贵族非常喜欢的一种休闲品。”加隆来到巴比隆身前,“于是,我就紧紧抓住了你和这两个人相联系的罪证!”
        巴比隆想辩解什么,但说不出话来。
        “还要我讲下去吗?……当你还是个没有名气也没有地位的小人物时,你来到这酒店,将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官员按在水里,溺死了他!……后来,你代替他的地位,一路青云直上,爬到今天这个万众瞩目的高位,但因为M•A•N的出现,你不得不回到了这个地方……也许阿鲁哥路最初只是贪小便宜,偷拿了你的指甲油,但他也从而发现你和那个事件的联系,并以此要挟你……”
        “……”
        “从他对客人的态度上看,这个人懂得‘公平交易’原则的……所以他很有可能把密室的事情给你说了,让你拿这个去解决案子从而升官发财。”
        
        [阿鲁哥路回答:“先生,这点您不必担心,M•A•N这次绝对不会成功的。”]
        
        “他之所以会这么自信,是因为你吧!”加隆又展开那张录像文字记录,“你一直都站在门口,是吗?——沙加曾经离开过房子几分钟,而你在这个时间段中,就可以回到卧室里了!”
        “然后呢……”
        “对一切变故都有所准备的阿鲁哥路恐怕一直盯着沙加的动作,记性奇佳的他能背住真正的密码也不意外……然后趁别人都不在的时候,他把真正的密室打开让巴比隆看……”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穆也已经对接下来的情节明白了个大概。
        “一心要杀人灭口的巴比隆就把他杀死,并关在密室里了?”
        “这得怪你自己的性格缺陷,巴比隆先生。”加隆打打他的胸脯,“你太沉不住气了……这也是我发现有两个不同类型的人犯案的原因。沙加说话一向都是三思而后行,总是要想一想才会回答,他不是会这么急躁地杀人的类型!但是你呢……当初我们从总监控室走出去,前往迦摩耶圣房间的路上,听到古利斯拿听到‘溺死鬼’这个词,你一定很恐惧吧!意识到阿鲁哥路绝对不是一个可以信任的家伙后,你就动起了杀意,连走路都心不在焉了!”
        
        [“哼!……喂,巴比隆!怎么不走了!”
        “啊……对不起。”由于走在前面的巴比隆突然停下脚步,让古利斯拿差点撞上他。]
        
        “可是,正如迦摩耶圣不知道你的秘密一样,你大概也没有想到迦摩耶圣在床底下还没出来……当你在隔音效果很好的密室里杀了阿鲁哥路之后,出来却发现床下的迦摩耶圣已经看到一切,你又把他杀了!”
        穆遗憾地摇头:“为什么迦摩耶圣先生没有在你们进入房间的时候立即出来?这样,事情也许就不会变得这么糟糕了……”
        “大概是觉得这样做有损于他的面子吧。”
        
        [“他是印度很有名的文物鉴定专家,据说不管破损有多严重,他都能在几分钟之内就迅速判断出器皿的真伪和出土年代。这次是迦摩耶圣先生力邀他来到泰国的。”看加隆目不转睛地盯着沙加,朱利安体贴地向他介绍。]
        
        “迦摩耶圣把沙加带来,是花了很大力气的,可谓人人皆知。但现在居然出现这样不光彩的事情,他一定感到很尴尬吧,希望等到沙加单独在房里的时候与他和解,所以就没有立刻出来揭发他……”
        
        “大家都为了自己的名声,编织了一个又一个谎言,唉……”
        看着沉默不语的巴比隆,加隆道:“对于一个天性浪漫的家伙来说,杀人只是一念之差吧。”
        他弯下腰,盖上阿鲁哥路还未完全闭上的眼睛:“巴比隆,有时候为了弥补过去的秘密,是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永远都藏不住的……其实我没有绝对性的证据,只能肯定阿鲁哥路房间里的指甲油上面一定有你的指纹。因为没有别的证据……才会故意在你面前说沙加是凶手,就是为了让你亲自过来打开密室!”加隆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型录音机。
        “这么说,如果我当时能冷静地指出你的推理矛盾,你就抓不到我了?可惜……就像我杀人的时候一样,永远只会考虑到最近的事情……”巴比隆无力地盯着床上的那些证物发呆,“那颗牙齿呢?我不记得它和我有什么关系……”
        加隆摸摸鼻子:
        “我让沙加•贝拿勒斯吃了不小的苦头,就用这个来补偿他吧!”
        
        随着录音的公开,缪•巴比隆以谋杀三人的罪名被逮捕,他辛苦多年在泰国皇室中打拼出来的地位和权势在一夜之间就化为泡影了
        
        “真是荒唐!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家伙们,不是小偷就是杀人犯!”古利斯拿坐在餐厅里,点了大瓶的S啤酒,还有作为下酒菜的绿贻贝,他拿了点小碟里的腰果,一边吃一边看旅游讯息报,发现九皇斋节就要开始了,不禁盘算起度假的事情。九皇斋节是普吉岛上一个重要节日。每年九、十月举行,一连庆祝九天。在九皇斋的九天九夜里,街上摆满各种斋物贡品和食品,上面插着一根黄旗,贴满写有“清斋”字样的黄纸幅。九皇斋的信徒,都要改吃素食,停止娱乐活动,并在市内的五座主要佛寺举行各种庆祝仪式。脱下艳丽的服装,穿上洁净的白衣白裤,诚心斋沐,到佛庙进香,礼拜九皇佛祖,以祈求合家吉祥平安,诸事顺利。
        “你好像挺闲的啊。古利斯拿。”加隆出现在他身后的桌子边,点了泰式沙拉。
        这种泰式沙拉有粉丝、鸡腿、鱿鱼还有牛肉、鳍鲶鱼子、赤贝等配料,可以作为正餐的一部分,然后是炸虾球等,还有米饭。
        “嘿,你这个大侦探,怎么,还没玩够吗?”古利斯拿大口咽下炸鸡丝。
        “我是还没够呢。”加隆似笑非笑,根本不打算开吃,“我在想,一个拿鱼叉打鱼出身的壮汉,为什么会有恐血症?八成是后天的吧。”
        “噗!”古利斯拿差点呛着,他抹抹嘴,“我可没空跟你闲聊!”
        但是加隆根本不打算放过他,他把迦摩耶圣八年前的那张照片放在桌子上。
        “至少在这一天,你还没有得这个恐血症吧。”
        “你!……”
        古利斯拿拍案而起,想远离这个一肚子阴谋的家伙。
        可是沙加和穆,不请自来地坐在他的桌子边。
        “请息怒,古利斯拿先生。”穆温和的微笑,任何人看了都不会生气。而沙加还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默默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古利斯拿,你应该看看,这张照片上有你呢。”加隆轻晃放大尺寸的照片,“还有那莱黄金镜和两个已经不在人世的老人……真是难得啊,这可是一张再也不会有了的合影。”
        “我从小到处漂泊,偶尔拍下我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古利斯拿已经没心情吃饭了。
        “哈奴曼•迦摩耶圣先生被缪•巴比隆杀死了,这位德高望重的‘破烂堆的苏里耶’则是被一个凶恶的歹徒砍死……而那个歹徒,现在又在哪里呢?”
        此时的沙加低垂眼帘,但是可以感受他的一种莫名怒火就集中在古利斯拿身上。
        不等古利斯拿说话,加隆又言:“在泰国这个崇尚和平与爱的国家里,古代暹罗帝国的明君们,并不提倡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塑造什么神物……一个从未有记载,很多鉴定专家都不屑一顾的东西——那莱黄金镜,其实根本就是虚构的!”
        “虚构的?笑话,如果是假的,那么身为鉴定专家的沙加•贝拿勒斯,为什么对它这么垂涎三尺?”古利斯拿反瞪一眼沙加。
        “那是因为它真正的价值,不是在于镜子本身,而是这个!”
        加隆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了那颗假牙:“虽说和你屋里的那些原始雕塑一样是个仿制品,但很明显,被装在首饰盒里的它,级别就是不一样啊。”
        古利斯拿震惊地差点从椅子上摔下:“你……小偷!”
        穆轻轻咳嗽一声,又笑着掩饰过去。
        “老师的日记中曾经记载过关于这面镜子的事,不过是用很古老的印度文字书写的,一般人难以看懂……直到迦摩耶圣找上我,把收藏多年的老师笔记交给我后,我才知道这面镜子的真相。”沙加开口说着。
        “没错,所以迦摩耶圣才得以把沙加带来。而沙加在调查中也注意到了你,所以有意识地将你拉入这次事件中。但是,迦摩耶圣却在这时被杀死,他只好开始新一轮的调查……所以,他私自带走了可以证明巴比隆与此案有关的溺水男子照片等证物。”
        “我不管其它的!小偷,把东西还给我!”古利斯拿暴跳如雷。
         “小偷?”加隆耸耸肩膀,“小偷又怎么了,至少比你这个杀人犯要强多了!八年前,你跟踪并杀害了那个老学者,从他手里抢得黄金镜上那莱王口中镶嵌着的牙齿——价值连城的佛舍利!这就是为什么当时黄金镜没有被抢走的原因!而这次,你又打算把它高价出卖给东南亚黑市!”
        “你这个口说无凭的混蛋!”古利斯拿突然抓起一把水果刀就要向加隆刺过去——“啊——呀!”
        但惊叫的人不是加隆也不是穆或沙加,而是古利斯拿本人。
        他看着加隆脸上浅浅的血痕,那是水果刀轻划过的印记。古利斯拿惊恐地扔掉刀子,哆哆嗦嗦地退后好几步,然后一屁股坐进椅子里,像个孩子似的哇哇哭起来。
        “……看来你的恐血症的确不是假的。”
        加隆对这种情景没什么免疫力,他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浅血,走开了。
        “还是早点去自首比较好,只要良心不被解放,你的病一辈子也治不好。”
        
        阳光和以前一样,温暖明亮地笼罩着这个白象穿行,花香满地的国度。
        加隆一个人站在素可泰酒店的高处,欣赏着远处宁静优雅的佛塔。
        这个国家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加隆到现在也没有体味出来,现在只有种‘一切都结束了’的空虚感溢满胸膛。
        “加隆。”
        他回头,是沙加。穆则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吹风。
        “怎么了?”一旦离开案件,加隆整个人也变得安分寡言起来。
        “八年前丢失的印度佛舍利终于可以回到祖国了……谢谢你。”沙加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说出这句话。
        “哈,小意思。”
        “加隆,但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目标是佛舍利?”沙加对这个问题始终想不通。
        “这个吗……一开始是发现照片上的那莱王嘴里有白色牙齿,但我亲眼见到的却没有……然后,大概就如你自己所说的,‘你是个优秀的人’,从房间里那么多书也可以看出来,你不可能看不出所谓的那莱黄金镜不过是个近年伪造的东西而已……你从一开始,就不是真的想偷走镜子,只是压根就没打算把这个赝品交给泰国皇室吧。”
        沙加拂动自己的金色长发,对加隆微笑了。
        “弄得这样轰轰烈烈,只是为了让全世界都注意这面镜子的历史以及古利斯拿等人的罪孽……哼,你的方式还真是激烈。”
        “可能是做得过分了些……原先,我只是希望夺回老师辛苦找到的宝物,但是没想到会发生这么多事情,甚至让这么多人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沙加又沉默了好一阵子。“看来,我还是个不成熟的人啊,竟然忘记了这个世界上,其实还有很多比佛舍利更珍贵的东西……”
        “……”
        “加隆,你在想什么?”
        沙加说完就收口了,他摆摆手:“我忘了,你这人很重视隐私的。”
        加隆乐了:“这么有进步,看来穆把你调教得不错。”他们对不远处的穆偷笑了一阵子,搞得那个一向清雅的男子也被笑得心里发毛。
        “其实……你刚才说到珍贵的东西,我就想到了这个。”加隆拿出挂在脖子上的一对玉坠——穆在不久之前送给他的双玉龙形佩。“这里包含的意味就代表了我最珍贵的东西。”
        不等沙加明白过来,他就走向穆。
        “穆,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
        “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到哥哥撒加。”
        “……你要猜对我的名字才可以。”
        
        加隆点点头,他掏出一张纸,在上面迅速地写下几个字,交给穆。
        
        穆看见纸条上的字,微笑了,洁白如珠玉的牙齿在阳光下泛着晶亮的光辉。
        “我知道了,加隆,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
         
                                                                         [处女篇 完结]
                                                                    [敬请期待第三章 天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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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0-27 11:39 | 显示全部楼层
[关于本章人名的解释]
哈奴曼·迦摩耶圣:
哈奴曼:印度神话里的神猴
迦摩耶圣:迦楼罗天空三岛之一:迦楼罗族的居所,由五座空中岛组成,五岛一起飘浮在空中,最大的主岛在中间,名叫迦摩耶圣岛,王的宫殿座落在上面。另外四个较小的岛分别是穆塔岛、苏哈岛、非林达岛和羽岛,座落着一些小城堡和各式各样的民用设施。
沙加·贝拿勒斯:
贝拿勒斯:贝拿勒斯:又名瓦拉纳西,上恒河沐浴就在这个城镇里。(见余秋雨)
古利斯拿·齐·马纳尔:
齐:Tea——茶叶
马纳尔:斯里兰卡的一个海湾,盛产珍珠
阿鲁哥路·波拉德:
波拉德:Blood——血
缪·巴比隆:
按照原著来的。
穆(M·A·N)
有人知道他的全名吗?
有人知道加隆最后写的是什么吗?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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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7 12:54 | 显示全部楼层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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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7 14:4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次這麼多篇..................看到眼花撩亂................... [s: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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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0-28 21:44 | 显示全部楼层
继续发鸟~~~~~~ [s:12]  [s:12]



                                            第三章  追踪奥尔兰多的天蝎座


    Ⅰ 逃亡与追踪
            

        十月底的花都巴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盛大节日,在十字路口向不同方位望去,丝毫看不到六七月份旅游季节时的热闹情景。但对于每一个并非常驻此地的公民来说,巴黎的优雅在任何时候都沁人心脾。加隆站在巨大的凯旋门下,细细欣赏著名的《马赛曲》雕塑,吕德的这幅作品因浓厚的爱国情感和栩栩如生的表情刻画,得以和战斗英雄的骨灰一起,长久地留在了这里。据说,站在凯旋门顶上环顾四周,可以清楚地看到呈放射状汇合在此的12条大道,其中最著名的当然就是香榭丽舍大道,在这条被巴黎人称为“田园大道”的大街上,高级楼盘、俱乐部、餐馆、电影院等一应俱全,是一个充满无限活力的地方。
        在这里被评定为三星级及以上的餐厅,往往在二、三个月前都难预约得到位子,所以,没有订座的加隆看中了一家相对廉价的小店,玻璃门外侧立着一个腿患残疾的中年人,凭借一根忽布拐杖直在那里,大声朗诵着拉丁诗人贺拉斯的诗文。
        加隆推开门,找个靠近窗户的位置坐下,看了看桌上竖立的价目表,伸出一个指头:“一份la complet好了。”
        “好的,请稍等。”
        所谓的“la complet”是法语中的固定词组,意思就是一杯茶,外加面包、黄油和果酱。在正宗的法式餐厅里要这种在家里随便就能做出的餐点,实在有点不划算,但身穿高硬领黑色燕尾服的侍者还是礼貌地记下了帐单,只消两分钟就端来了点心,然后又去招呼其他的客人了。
        喝一小口茶,把黄油和果酱均匀地涂抹在面包片上后,加隆打开背包,从文件夹里翻出几份资料:这是有关安东尼•梭罗先生委托他来巴黎调查的一家未来合作伙伴的背景报告。加隆用手指轻夹纸张,边吃边检查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看来他们不是踏实的人……”在他亲自出马的前提下,这些人的底细已经一清二楚了,加隆打定主意要全力劝说安东尼放弃和这所企业的合作计划。
        “啊!”
        一声微小的惊叫声打断了加隆的思路,当发现声音就在自己身边时,他下意识地将文件遮住。
        抬起头,原来是一个身穿喜马拉雅色天鹅绒大衣的亚裔少女,走路不小心撞到了加隆的桌子边角。
        看少女一脸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样子,心里暗笑的加隆起身扶住她:“不要紧吧?”当他的视线落到这女孩的脸上时,就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笨拙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毫无神采,一动不动地朝着空洞的前上方——原来她是个盲人。
        “谢谢您,能告诉我门口在哪个方向吗?”这位看似很有教养的小姐感激地问。
        “门口?我带您过去吧……您怎么会一个人出来?”也许是由于同情心的作用,加隆的用词也正式得多了。他牵着姑娘小巧又冰凉的手,领她走到门口。
        刚迈出店门,就听到不远处一急切的呼唤声:“纱织小姐!可找到您了!”
        “是我管家的声音!”被唤作“纱织”的少女提起大衣下摆,向加隆做了一个英式礼节,便朝着声音的方向小跑过去。
        而马路对面也跑来一个高大的光头男子,他神色不安地紧握住纱织的手腕,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在确认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后,又引她走向路边一辆黑色宝马轿车。
        “真是不称职的管家,居然会把失明的女孩子一个人丢下!”见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加隆便回身瞅瞅那依然站在店门,全神贯注朗诵诗歌的表演者,在他脚下的小罐里扔下几个硬币。
        被施舍者并无任何落魄的神情,傲然向他点头致意,字正腔圆地继续诵读:
        
        “Fraters Helenoe,Lucida sidera,Ventorumque regat pater,Obstrictisaliis,Proet er iapyga。”
        (大意:“愿海伦的孪生兄弟,那一对明媚的星星,以及风的主宰,为你们指点迷津,愿他们只吹拂和熙的西风。”)
        
        一种奇妙的感觉驱使加隆在临进门的霎那,回过头望向少女离去的地方。
        只见白衣少女在殷勤的管家扶持下坐进了轿车。在车门打开的一刻,加隆看到车内还有一个身段修长的青年男子,优雅地端坐在后座上——和他一样的海蓝色长发整齐地梳在脑后,深邃如夜空的双眸凝视遥远的前方——他把手放在身前膝盖上,向后靠过去。好像突然露出了微笑。
        加隆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和他一模一样的脸蛋,截然不同的自信而神秘的笑容,另一个远在天际的自己。
        “……撒加?”
        意外重逢的惊讶不到一分钟就消失了,黑色的流线型车子在加隆前面飞驰而过,刚被唤醒的记忆变成了紧迫的现实。
        加隆想都没想就拔腿狂奔,什么美食醇酒,什么金银珠宝,香榭丽舍大道上一切繁华虚浮的东西都无法转移他的视线——除了那辆车,那个人。
        “撒加!——”
        他多么希望后座那黑色的影子能够向他这边转来,然后做个手势叫司机停车,在他还有力气跑动的时候,走出那辆车子,走向他今生唯一的孪生弟弟。
        
        但是加隆跑得再快,也无法追上一辆时速七十迈的汽车——更何况今天巴黎的交通状况相当通畅。
        宝马轿车很快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了,只留下加隆一个人在后面坚持不懈地跑着,直到他的力气耗尽,才弯下腰来半蹲在鹅蛋色的石砖地上,手扶膝盖,大口大口的喘气。
        脚下的影子随着地球自转慢慢拉长,一只好奇的鸽子落在他脚边,歪着头一跳一跳地靠过来——突然,加隆大梦初醒般地抬头看天边玫瑰色的夕阳,鸽子一忽扇翅膀飞走了。
        “……我已经跑了那么远吗?”
        加隆认出自己脚底踩着的建筑是沙朗通桥,桥下塞纳河与马恩河分叉处的蓝色河水平静地涌动,一阵凉风拂动他渗出汗珠的头发。
        撒加,十年前就应该已经死了的哥哥,在这光华绽放的巴黎都市中惊鸿一瞥。加隆发觉十年真的很漫长,居然还要用上几秒钟才能认出那张和自己并无大异的脸庞。只是他来得快消失的也快。“早知这样,真应该和那位纱织小姐多聊聊……”加隆突然想起刚才还没有付帐就跑了,而且辛苦搞来的资料也落在了那里。只好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决定沿原路返回。
        刚回身,就见一辆蓝色清洁车和一串警车先后横冲直撞地开过来,原先沿着河岸闲庭信步的人群惊惶地散开,尖叫声和警笛声混作一团,平静的傍晚都被这些鲁莽的司机破坏了。
        清洁车一路开上便道,在高低不平的待整修的路面上磕磕绊绊地前进着,在无休止地按喇叭的同时,又直线冲入其他正常行驶的车辆间,致使一些司机手忙脚乱地撞到一起,间接阻碍了四五辆穷追不舍的警车的前行方向。因为这里人群密集,又逢下班高峰期,警察们的追捕行动大受影响。
        “那家伙是逃犯吗?”
        加隆隐约辨认出清洁车驾驶座上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孔,正在猜测这人会往哪个方向继续逃窜的时候,就见这辆车子结结实实地撞到电线杆子上,前面副驾驶的位置被挤压的惨不忍睹,两个轮胎先后滚落出去,飞速向前坠进清澈的河水中。驾驶座边的门咣当掉下,那个冒失的逃跑者狼狈地钻出来,跳到地面上。
        “唉哟妈呀,疼死了,这不长眼的柱子!”年轻的犯人揉着小腿肚子,一蹦一跳地往便道上走去——警察们正在发愁不宽的路被那几辆撞到一起的车子堵上了,见目标下车,他们也赶紧提着警棍和手铐跑过来:“大家小心,他是个极其危险的杀人犯!”
        这一声大叫很有戏剧性的效果,那些绅士小姐吓得赶紧四处逃散,一时间,便道上空空如也。
        “站住,你已经被包围了!”见目标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们中的一个向对方开了枪,年轻人躲闪不及,向前踉跄一步——他的左肩膀被射中了。
        “可恶,他们根本不打算活捉我!”受伤的人四处寻找着可以暂时躲避的地方,一眼就看见还在不远处观望的加隆。
        加隆看这人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蓝色衬衣和红白相间的运动裤,这样的衣着搭配既缺乏美学观念,又没有任何可以藏匿东西的口袋,而且挨了一枪后也不见他掏出武器反抗,想对方也不会有什么枪支弹药在身,便大胆地走去,准备用自己还算拿手的拳脚收拾他。
        被警察追捕的人看到加隆毫无惧色走来,自己居然也大摇大摆地冲上去,还带着一种无辜的表情喊道:
        “喂,这帮人要杀我,救命啊!”
        年轻人长了一张还算顺眼的英俊面孔,绝无半点亡命徒的凶神恶煞,倒像那种露天Party中常见的可爱大男孩。如果后面那些人不是穿着警服开着警车的话,大概任何人都会先入为主地认为被追赶的是受害者,而后面气势汹汹的一伙才是抢劫犯。
        不过仔细想想,在漫长的人类犯罪史上,冒充警察来抓捕受害目标的案犯确实大有人在,加隆在一瞬间犹豫了——他有时候也会以貌取人。
        顺利转到加隆背后的年轻人张开双臂,在警察再次举枪的那一刻,突然抱住加隆的脖子:
        “不许过来!我有人质!”他用手臂勒着加隆的咽喉,“你们要是敢动一动,我就扭断他的脖子!”
        “米罗•莱比瑞尼!有什么话回去再说,不要伤害普通市民!”
        十几个巴黎警察紧张兮兮地瞄着米罗,握着枪小心后退几步,丝毫不敢刺激他。
         “扭断我的脖子?当我是三岁小孩吗?”发觉被骗的加隆心里很恼火,他决定从此不让这个嘻皮笑脸的家伙好过,反手使劲抓住他的腰部,打算赏赐他一个厚道的背摔。
        可是这人却突然对着加隆耳语:“放心,哥们,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你到底想干嘛?”吃一堑长一智,加隆无法再相信他的保证,不肯放松臂膀的力气。
        “我没有杀人!”米罗很坚决地说,“我要离开巴黎,靠自己的力量去寻找真相!不过,我得先借助你这个送上门来的人质逃跑……”
        说着,他就挟持着加隆步步后退,当退到桥边几座灰色旧式简易居民楼之间的时刻,警察们职业性地抬头观察环境,抓住这一个小小的松懈,他就低头拉着加隆迅速跑进阴暗的小巷里——大概任何一个西方发达国家都少不了这种窄小的巷子,幽静狭长,错综复杂,永远都是大型交通工具的死角。
        两个人就在这纵横交错的巷子里钻来钻去,灰色抹着不均匀的油彩的两侧高壁,由于那平滑的墙面相当适合作画,已成为许多巴黎青年涂鸦的一方宝地。据说大艺术家罗丹曾经也很喜爱在这种墙壁上留下自己不完整的灵感。如果是第一次进入这种迷宫般巷道的人,往往会因为留恋这简陋的梦幻世界而失去方向,但对于熟悉这里的常客来说,每一次都会得到全新的发现。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米罗•莱比瑞尼,也显然不是首次造访这一带了,他轻车熟路地领着加隆,拐来拐去,很快就跑出去——一片停满了出租车和小货车的宽敞的工地展现在加隆眼前。
        很多付不起昂贵停泊费的普通司机,就把车子放在这废弃的工地上。白天,这里是一些外国移民儿童的运动场,晚上,就是他们免费的停车场。
        虽然大部分司机还坐在车座里吃煎饼,等待夜晚的到来,但米罗还是幸运地找到了一个喝高了的大汉——他的络腮胡子上还挂着酒珠,满脸通红地歪倒在汽车轮胎边上呼呼大睡,而钥匙就插在车门上。
        “真是天助我也!”米罗满心欢喜地坐上驾驶座,当然没忘了把加隆推进后面的车厢并锁上。
        等到那些转晕了的警察找到出口的时候,米罗早已踩着油门逃之夭夭了。
        
        卸下货物的车厢里还残留着浓重的鱼腥味,脚底下散着一张张用来垫底的旧报纸,大块油渍使报纸的铅字模糊不堪。密不透风的车厢前端有一个小玻璃窗口可以与驾驶座的人交谈,那里射下几缕桔红色的霞光。
        车厢口的地板上有一张残缺的《巴黎早报》,加隆想揭起它看个究竟,但是它已经被水和油紧紧吸在木板上,要是强行拿起反而会扯坏。这张报纸可是他之所以会乖乖进来的重要原因——报纸的版面上,有那令他印象深刻的纱织小姐的特写照片。
        报纸的日期隐约可以看出是两周前的,正文中也只能辨认出这样几个字眼:宴会、沙龙、伯爵、友好、城户纱织、马赛、神父等等,但是这些词很难联系起来,因为报纸被污染得太严重了。
        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孩,会和撒加坐在同一辆车上,他们的关系一定非同寻常。两周前,她似乎去过马赛的什么地方,天主教堂,还是某个贵族的宅邸?那个时候,撒加会不会也和她一起呢?
        “喂,你不用太担心,过一会儿要还没人追上来,我就让你下车。”
        前面的米罗突然隔着玻璃窗和加隆说话。
        “……你刚才说你没有杀人,是真的吗?”加隆终于想起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那是当然了,虽然我是医生,可我只是个内科医生,平时就做个营养均衡什么的,要我拿着手术刀杀人实在无法想象!”米罗顿了一下,可能是肩膀上的枪伤刺痛了他的神经。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加隆走近小窗口,透过悬吊着几个意义不明的草结的挡风玻璃,看清自己现在一条两边都是大片黄草地的城际公路上。
        米罗一手捂着不住流血的伤口,一手把持着方向盘,当高速公路收费入口处远远地出现在地平线时,就转变方向驶入那一人高的黄草地里。在坑坑洼洼的草野里行驶的小货车上下颠簸的厉害。
        “你真的很想知道吗?呃?”渐渐适应了这晕船一样的驾驶状态的米罗回头,眨着天蓝色的眼睛好奇道,好像加隆问的不是一桩杀人案,而是一个金发小姐最喜欢的颜色问题。
        “……嗯……”加隆自己也开始怀疑这件事是否有巴黎警察看待的那么严重了。
        “好,简单的说呢,就是我在英国丢了工作,跑到法国来发展事业,正好一个很有地位也很有钱的亨利•贝尔伯爵打算在马赛安度晚年,我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应聘他的私人家庭医生,花了半年的力气才通过层层考核,终于被他们雇用了。结果凳子还没坐热,那老伯爵就被杀了!”
        “被杀了?”加隆发现米罗刚开始还在说很慢很清晰的法语,但说着说着就变成语速极快的英语了,好在他自己的伦敦腔英语也还算过硬,要不差点没转过弯来。
        “一周前,他被人刺死在自家的花园里,不仅如此……”米罗突然不再继续说了。
        “怎么样了?”正听到关键地方的加隆急迫地追问下去,却看到米罗的头越来越低,手也离开了方向盘,便知情况不妙。他使劲敲打封闭的玻璃窗,一遍遍叫着:“停车!停车!你不能这么开下去!”
        米罗在加隆的叫喊声中勉强打起精神,用最后一点力气踩住刹车,然后打开玻璃小窗,把车厢的钥匙扔给他,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先自己走吧!这没你的事了!”
        加隆接过钥匙,赶紧打开后车厢,跳下松软的地面,扒拉开高高硬硬的野草丛,转到前面驾驶座的位置去,拉开车门——米罗正皱着眉头,咬牙按着大动脉,左肩膀处流出的鲜血浸透了他的白色衬衣,流到大腿上。
        “糟糕,血流得太多了!”加隆努力把满头虚汗的米罗挪到副驾驶的位置上,自己握着方向盘开始倒车,试图回到公路上。
        但他这一举动却被米罗制止:“你干什么?把我送回监狱吗?!”
        “如果不快点去医院的话,你会死的!”
        “这么点伤,我才不会死!”米罗忍着疼痛抬起脚脱下皮鞋,然后在加隆眼前,从鞋垫的夹层里取出一把手术刀,“那几个笨蛋督察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你相信吗,连内裤也不放过!这些没品位的衣服也都是我跑出拘留所时顺手‘借’的!幸亏我的鞋子还在……”
        米罗用牙齿咬开上衣,裸露出受伤的肩膀,由于激烈的运动,嵌在骨关节处的子弹致使伤口化脓了。他想都没想,果断地用手术刀在弹眼部位切了个小十字,然后一下一下地剜出铜黄色的子弹。
        让加隆心惊的不仅仅是没有麻药的外科手术,更有米罗左臂和前胸上的红色蝎子纹身:从前臂窄小尖锐的头部开始向上延伸,一直到暗红色的尾翼末端,高高地翘起的猩红毒针,正好位于心脏所在地。这条冰冷毒辣的蝎子,使这个浅茶色皮肤的大男孩在加隆眼里变得神秘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很酷?”米罗把子弹拿出来,用驾驶座旁边塞着的一卷手纸包起来,小心放好。
        “……你没事了吗?”加隆不敢相信手术这么快就做完了。
        米罗把上衣脱掉包扎好伤口:“这种小手术很简单的,只要别乱动就行。我以前的客户们也会遇上一些暗枪,这样的应急手术我想不熟练都不行……对了,你是不是对我的纹身感兴趣?嘿嘿,其实呢,这只是画上去的。”他拿沾染血液的湿润手指擦擦蝎子的一只足,果然颜色就变浅了。
        “画上去的?”加隆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应该先大笑一场,但米罗的话又给他一个新的问题,“你以前的主人都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总会遇上意外?”
        “啊,这个可属于我的隐私问题了。我只能告诉你,都是英国上流社会的一些权贵,他们在私底下就像群小孩子,以为只要吓吓对方就可以达成目的。”
        “某种不大光彩的争斗吗?……我大概能明白你的意思了,难道这就是你离开英国到异乡来寻求生计的原因吗?”
        米罗笑着摇头,拍拍胳膊上的蝎子纹身:“说起来也很可笑……我一直尽力和自己的病人及病人家属搞好关系,但是错就错在我搞得太好了。”
        “因为女人吗?”
        “老兄,你很聪明。你心里有数就行了。”米罗戳戳加隆的心口,“记住,不要对有夫之妇施展你的魅力,一丁点儿都不行,尤其是那些在国家高层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绅士们的年轻太太。”
        加隆被他那俏皮的表情逗乐了:“说正经的,我问你后来呢?”
        “什么后来?”
        “就是亨利•贝尔伯爵被刺死后,又怎么了?”
        “哦,那是……”米罗原先轻松的表情又拧作一团,抬起右臂,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努嘴说道,“凶手把他的生殖器整个都切了下来,而且用的还是我的手术刀!”
        “?!”
        离开了公路的白色小货车,驾驶座里有一股辛辣、略甜的马合烟味,那是在十月革命前后期俄罗斯人爱用的一种老牌香烟。在四处都是清新舒适的香水气味的法国国土上闻到,难免有点刺鼻。加隆忍住打喷嚏的欲望,捏着鼻子盯紧米罗的手里握着的那把刀,白晃晃的刀刃上还凝结着细长的血丝。
        “不,不是这把,那个已经被当局验收了。”米罗看出加隆心里想的,赶紧解释,“但样子和这个是相同的……不仅是凶器,连案发时间内也没人能为我做不在场证明,你现在明白为什么那些人要抓我了吧。”
        “呃,你的那位亨利•贝尔伯爵在两周前是不是举办过什么重大活动?”加隆仰面坐在椅子上,把脚放在前面,尽可能自然地问道。
        “算不上什么重大活动,仅仅是开过一个宴会,邀请了一些名门望族来他的新居做客。”
        “有一位亚洲小姐吗?”加隆眼里闪烁着幽蓝色的光,向米罗侧过身子。
        “你是说那位城户纱织?她是日本城户财团老总的养女,一个不错的美人胚子,可惜发育还不成熟。”虽然这正是加隆想听到的名字,但米罗毫不犹豫地说出来,还是让他觉得不放心。
        “她身边是不是还有个高个子,长发……嗯,就像我这样英俊的男人?”
        “像你?”米罗哈哈一笑,然后又认真地想了想,“英俊的男人吗,好像没有,至少没有符合我审美观的英俊男人,都是一些又矮又胖的东洋男子。”
        加隆也不指望这个米罗可以告诉他什么撒加的事情,但是一种天生的直觉还是让他下定了决心。
        “我和你一起去马赛。”
        “啊?”米罗好容易听懂加隆的意思,头摇得像波浪鼓,“喂,你可是我的人质!哪有被释放的受害者不走的道理?!”
        “我不叫‘喂’,我是加隆。”
        “不管怎么说,只要我们在一起,别说巴黎或马赛,全国都会贴出我的通缉令!”
        “不用担心,警察再多也不可能每平米都站上一个,只要我们避开大路,总是会安全到达的。”加隆一心一意要打消米罗的顾虑,开始自作主张地起动车子,“我想你从马赛来巴黎的时候经过里昂吧,警察一定会在那条路上加以戒备,现在应该换个路线……”
        看到车子转变方向,驶向西南角,米罗就明白他的意图了:
        “你打算先去波尔多?然后再通过运河到达马赛吗?”
        “就是这样。而且,这辆破车也支持不了多久,我们最好再找一辆车子。这样就不会被警局跟踪上。”
        “别开玩笑了,去波尔多?走运河?我讨厌和水有关的东西!”米罗突然发出不可理喻的抱怨。
        “难道你不会游泳?”加隆关好车门,活动活动即将坐很久的臀部,“你刚刚被枪击,而且天又黑了,你打算一个人玩这个敌我悬殊的游戏吗?”
        天色确实已经不知不觉地暗下来了,地平线边缘堆积着的深蓝云彩渐渐稀薄,葡月和雾月交际之期的冷冽秋风吹进车厢,击打着米罗裸露的上身肌肤。胳膊酸痛的他看到满眼的暗黄色野草丛无边无涯,而马赛还在遥远的法国南部,只好答应了加隆的计划。
        “你要去我也无所谓,不过记得跟警察说清楚你是自愿来的!”
        “我知道。”
        
        就这样,把雅典的事务抛到脑后的加隆和倒霉的英国医生米罗踏上了一条比他们想象的要顺利得多的逃亡之路,和一条曲折坎坷的追踪之路。
        
        加隆代替受伤的米罗驾驶,在草地和田野之中穿行,避开所有的公路和铁路,由于路况和车况都不是最佳,所以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们才好容易在奥尔良郊外的村庄停下。
        卢瓦尔河边正是收获的忙碌时节,湛蓝的水面上野鸭勤奋地捕捉着即将沉入深水过冬的河鱼,黑色的渔船停泊在岸边。保持着纯朴风格的牧场姑娘坐在牛背上,甩着金色的粗辫子,告诉加隆奥尔良二手车市场的一些情况,并很热情地送给他们一些食物和水果。
        加隆拿身上的信用卡顺利地买到一辆半新的吉普车,并给衣冠不整的米罗添购了夹克衫和牛仔裤——尽管米罗认为这套并不符合他身为医生的整洁本色,但拿人的手短,身无分文的他还是接受了加隆的赠与。
        在奥尔良逗留不过一天,加隆和米罗就重新上路了。这回是调整好体力的米罗重新把握方向盘,而加隆则抓紧时间补觉。
        也许是因为太累了,加隆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睡了至少十二个小时以上,朝霞又一次地拥抱天空。
        “到哪里了?”
        车外已经不再是北部平原那种一望无际的草原风光,而是郁郁葱葱的高大树林,墨绿色的叶子散发出浓郁的香气,肥沃的湿润的黑土地上生长着许多即将萎缩的野花和真菌。
        “米罗,我们到哪里了?”加隆支起身子,却发现车门大开,米罗已经不在驾驶座上了。
        周围寂静得不可思议,连风吹响树叶的沙沙声也不知在何处。
        加隆有点紧张地跳下车来,担心这个英国人是不是又一次把他耍了——不过,他一下来,就看见米罗蹲在吉普车后面。
        “你在干什么呢?我还以为你跑了……”加隆打着哈欠走过去。当他看见捲着拳头放在嘴唇边上的米罗,蹲在满是落叶残花和鸟粪的泥土地上看着的东西是什么时,张大的嘴巴半天无法合拢。
        在他们吉普车的后轮胎处,高大的柏树突出的虬根旁边,斑驳树影下,一张严重腐败的人脸露出树叶掩盖着的泥土地,下巴上有一道明显的轮胎印,压碎了的骨头骇人地刺穿失去弹性的皮肤,半睁着的眼睛里已经爬满蛆,有些已经长成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
        加隆这才注意到空气中的异味,捂住口鼻:“这是被你撞死的吗?”
        “那这里的生物分解过程还真是快得惊人。”米罗有点恶心地站起来,摸摸自己发热的脑门,“刚才开到这里就觉得轮胎‘戈登’一下,还以为爆胎了,结果……”
        “有没有铲子之类的?”
        “你想把他挖出来吗?”
        “为什么不?这看起来不像是被家属埋葬的。”
        米罗对加隆这个过于好管闲事的人大为不满,他一摊手:“铲子是没有的,要挖你自己动手好了。”
        他本来以为加隆会放弃这令人作呕的计划,但没有想到这人真的挽起袖子下手扒拉开松松的泥土,努力让这个可怜的人重见天日。
        “这里有他的行李和身份证……”加隆轰开恼人的蚊虫,首先在死者的上身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封没有来得及寄出去的信函,里面有几张他的照片,短信大意就是旅途很愉快,近日将带着礼物返回家,落款则是“你们的达特”。“看来是一个出来度假的普通游客,上有老下有小。”
        “是被歹徒杀害的吗?”米罗看看附近,提防可能的危险。
        “……”加隆无法做出确切回答,只是继续将泥土和树叶拿掉,“这些并不像是有人刻意掩埋的,应该是自然覆盖的……咿!”他发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情况,回过头对四处张望的米罗说,“我想这个人确实和你很有缘分。”
        “什么?”米罗低下头,顺着加隆所指的方向看去,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叫达特的男子,裤腰带被人解开,下半身血肉模糊,黑色的液体早已停止了流动——
        就和他的前主顾,亨利•贝尔伯爵的死法一样,被人阉割了。
        米罗立即弓下身,也不管这腐败的尸体多么让他反胃,帮助加隆一起把这人身上的杂物清理干净。
        “从蛆和苍蝇的生长情况来看,这人至少死了两个月。”
        “能看出他的死因吗?”
        米罗有点为难:“我又不是专业法医,而且他的尸体受损严重,得送到医院做化验之后才能肯定……不过,他的后脑颅骨凹陷下一块,看来遭受过猛烈的攻击,至于没了的‘那个’,切口很平整,看起来像是用锋利的锐器所致。”
        “比如说手术刀之类的?”
        米罗点点头。
        “这个达特先生,和你的伯爵有什么联系吗?”加隆认真翻看掩埋在另一边的蓝色旅行包。都是一些换洗的夏季衣服,短裤、衬衫,还有泳裤。另外还有电动剃须刀、梳子、牙刷、闹钟、地图、及变质的食物等。他隔着手帕拿起一把叉子,指给米罗看,“很名贵的品牌,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还有这银质盘子,和叉子一样都有‘皇冠’的商标,看来是配套的。”
        “这个人……”米罗歪着头仔细端详达特的脸,但是这坏肉翻绽的脸已经很难辨认清楚了,“我和亨利伯爵相处也不过几天,对于他的社交圈子我知道得不多。”
        “是吗,没关系,到了马赛再说,总会有人知道的。”加隆把东西放回原地,“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应该找个地方报告警察,要不然,这个家伙的妻子孩子太可怜了。”
        “难道我自投罗网就不可怜吗?”米罗一听到“警察”就跳起来,“不仅可怜,而且还很愚蠢!……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打个匿名电话就可以了。”加隆拍拍米罗的肩膀:“我们现在离哪个城镇更近些?”
        “……波尔多,我们还有二百六十公里就到波尔多了。”
        “好,从这里到波尔多的公路上,总该有一两个旅店的,到了那里再找个电话吧。你放心,米罗,在案子水落石出之前,我还不会把你莫名其妙地扔进监狱的。”
        
        达成协议的两个青年,离开人烟稀少的南部森林,回到了阳光灿烂的高速公路上。
        当还有一百八十公里左右到达波尔多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一家橄榄绿色屋顶的双层旅店,店后森林空地上是一大片繁花似锦的园地,陡峭的乳峰上流下白花花的水,注入一条湍急的河水中,流向波尔多。
        宁静的黄昏之下,少有人问津的小店尽显幽雅。
        它的名字叫“Souviens-toi”。
        法语的意思是:“别遗忘”
=====================

[本章的一些注释]:
凯旋门:高达45米,宽36米的巨大建筑,是拿破仑为了显示自己军队的威武而修建的。这座建筑1806年开始兴建,直到30年后国王路易·菲利普当政时才完工。它很快就成为法国的象征。1921年,无名战士的骨灰被安放在凯旋门下。
诗人诵读的拉丁文大意为:“愿海伦的孪生兄弟,那一对明媚的星星,以及风的主宰,为你们指点迷津,愿他们只吹拂和熙的西风。”
是指宙斯化作天鹅诱奸勒达生下的两对双生子: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后升天为双子星座。海伦和克吕泰涅斯特拉,前者引发了特洛伊战争。
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里的大力神
葡月和雾月,法国共和历的月份
帮助记忆:达特——地狱犬座白银圣斗士
至于本章标题的“奥尔兰多”,稍后再解释。
(也许有的大人会知道奥尔兰多的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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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0-28 21:49 | 显示全部楼层
Ⅱ 毫无头绪                  
        
        在明亮温暖的法国南部森林公路上,这样的旅店其实并不多见,偶尔有一两处,也是生意清淡。为什么会这样,很多法国人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因为大家并不习惯在陌生的地方住宿吧。”但事实上他们还是很喜欢出行的。
        比如这家店——“对不起,先生,我们的厨师度假去了,请将就一下。”
        “没关系,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
        加隆和米罗长途跋涉,对这种细节并不在意,很快就吃个精光。而这所谓“将就做成”的海鲜拼盘还是异常的美味:无论是生蚝还是虾蟹,都是口味鲜润,香甜细腻。在这不大但很精致的小店里,居然能吃到这样物超所值的东西。
        加隆抬头问那个简直像是从画里出来的服务员:“既然厨师不在,那么这是谁做的?”
        “是店主夫人,先生。”
        夫人在哪里,加隆并没有看见——这个冷清的小店里,笼罩着一种淡绿色的柔和光线,除了这个漂亮的男服务员,就是正在柜台算账的店主华连达因•瓦伦丁了。这位几乎面无表情的英俊男子,对难得见到的客人没有露出任何欢迎的表示,反而爱搭不理。
        “你们吃完这顿饭就走,是吗?”
        他的语气中丝毫没有遗憾。
        “嗯,我们赶路。”加隆看了看米罗,又补充道,“我们也许需要用一下电话。”
        “请便,不过要收费。”华连达因把收费清单递给他,扭头对服务员说:“美斯狄,收拾桌子,我带他去打电话。”
        美斯狄点点头,熟练地带上塑料手套,端起餐盘,擦干净桌子。
        电话就在一进门的过道处,放置在光洁的茶几上。浅橄榄绿的墙壁上挂着几幅精致相框的风景画,加隆就在那红得像血一样的湖景下拿起听筒,并打开手边的电话簿,找出最近的波尔卡警察局的值班电话,刚拨出第一个数字——
        “华连……”
        一个女人的声音打破了旅店的寂静——虽然她的声音很微弱,但是明显带有一种露骨的惊恐。加隆的手定在半空,盯着眼前这个刚从门外进来的女子,她的棕色皮肤看起来就像是中东人或者混血儿,黑色的眼睛死死地定格在华连达因身上。这种压抑的气氛,连在一旁翻阅柜台杂志的米罗,和正在刷盘子的美斯狄全都停止了手里的动作。
        “德尔菲娜?”华连达因轻声唤着,“怎么了?”
        棕色皮肤的德尔菲娜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抓住华连达因的胳膊,失魂落魄地说:“又,又发生了……这次轮到那智了……”
        “那智?”华连达因挑起眉毛,“他昨天不是刚走了吗?”话刚说完,他就脸色大变,似乎明白了什么,径直推开德尔菲娜,大跨步地走出门去。
        加隆看出这里面有点蹊跷,他打量着这位神色慌张的女子,停顿半刻就跟着走出去。
        前面的华连达因绕到后门去,穿越花园,走进茂盛的森林,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走了一会儿,就看到地上丢弃着一个沉甸甸的大旅行包。他低头皱眉,端详那个沾染了湿润泥土的深色旅行包,并没有动。
        暗红色的夕阳染红了天空和森林的边缘,光线条件已经远远不及白昼之下那般清晰。不过,松软的土地上还是可见一串浅浅的脚印——小巧玲珑的脚印,大概就是德尔菲娜的,指引他还有后来的加隆继续往前走。在离开旅店有三四百米的地方,一条静寂的小河岸边,灰白色的岩石后面坐着一个人。
        也可以说他只是被放置在那里——
        华连达因阴沉着脸走上前,歪头看清了这人的面孔:“那智!”
        紧随其后的加隆也看到了此景,他蹲下来摸摸这个人的鼻孔——已经停止呼吸了。
        这个东方人模样的年轻男子双眼微睁,似乎死不瞑目;他额头上那条条凝固的血液,像黑色的毒蛇盘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的衣服穿得还算整齐,但是一样被人切下了生殖器。
        加隆注意到现场的血迹很少,并没有一般情况下应该出现的那种大出血。他站起身来,看着尸体身下拖出的一道长而深的痕迹,从他所半坐着的位置处一直到距离河滩四五米的地方,也许更近——河水的涨潮可能已经冲刷掉一些痕迹。
        “你们认识这个人?”加隆问华连达因。
        “……那智,昨天出门度假的厨师。”
        “真是个令人不愉快的日子。”米罗不知何时也跟上来了,他小心地看着地上的脚印,避免把自己的和别人的混在一起,慢慢走来。
        “来得好,米罗。”加隆叫他,“人可能刚死没多久,是个不错的样本。”
        “什么?”
        “你不是医生吗?做个初步判断吧。”
        “内科医生和法医不一样!”米罗再度发一句牢骚,但还是蹲下来观察死者——不用加隆多说,他也明白这个死者和他有多大的关系。
        
        判断人死亡的时间,最直观的方法就是他的尸体僵硬程度:人通常在死后30分~2小时内开始僵硬,9~12小时后会全身僵直。之后的30个小时会持续僵硬,接下来软化,再经过大约70个小时恢复原状。
        “尸僵高度发展,指压尸斑能完全退色,角膜高度混浊,眼结膜开始自溶,死了至少12小时。”为了不破坏现场,他们都没有挪动尸体的位置。检查完之后,米罗就立即走进旅店大厅,“他是在河滩上被袭击的,然后又被拖到距离岸边较远的地方,用一种锋利的刀子,割下生殖器官……”
        话说到这儿,就听到空气中有中倒抽冷气的声音。
        虽然人们已经回到了温暖的旅店大厅,但是尸体的发现者,店主华连达因的妻子,德尔菲娜•瓦伦丁还是胆怯地抓住丈夫的手,转过脸去。
        “Pasde chance。(法语:运气不好)”美斯狄轻描淡写地吹声口哨。
        楼上这时候传来一阵地板振动的颤音,加隆抬起头,望着二楼的楼梯口:“还有其他的客人吗?”
        “还有两个客人。我不希望影响他们的休息。”华连达因的要求合情合理,所以加隆也暂时不打算惊动别人,他走回靠近入口处的过道上,拿起听筒重新拨号:“我们需要报警,这个没人反对吧?”但他拨出第一个号码时就觉得和刚才有些不一样——话筒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电话坏了?”他问,但是没有人能给他明确的答复。
        美斯狄在台子后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根断了的线头:“可能是谁不小心弄断了吧。”
        “是吗?”加隆深感怀疑。因为电话线的断面很明显是被剪断的。
        “真有意思,每次发生凶杀,电话都会出事故。”美斯狄自我嘲笑般地耸耸肩膀。“还是直接去城镇报案吧。”
        “每次?……你们这里经常发生这种事?”
        “大半年了,至少死过四个人,这回终于轮到我们的人了。看来我得随时喷点香水,让我死后气味也好闻点。可惜瓦伦丁先生讨厌任何刺激的气味。”美斯狄说这话,一点也没有惊慌的样子,反而镇定地谈笑风生。
        “我听说法国人都很浪漫风流,即使见了死神也不忘记品评他的鞋子。”米罗听到美斯狄的话,随便回了一句。但是对方似乎不大欣赏他的幽默,轻轻说着:“我也听说英国人是世界上最迟钝、最不开化的民族。”
        “那是孤陋寡闻的司汤达一家之言,我相信他只要再多活个百年,就会从我身上看到例外,可惜……”
        “美斯狄,安静会儿!”华连达因瞪了那个正欲开口反驳的属下一眼,扶着惊魂未定的德尔菲娜走上楼梯。“加隆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报警的事就麻烦您了。”
        “好。”
        被老板批评一番,美斯狄不再争执,立刻向他们鞠躬:“对不起。”
        米罗也没有再继续这个无聊的对话,他拍拍加隆的肩膀:“既然这里打不了电话,我们就走吧……我宁可露宿也不愿意在这里过夜。”
        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外面起了凉飕飕的晚风。
        
        森林公路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平静,尤其在这个多事之秋里。
        驶离旅店半小时后,他们就看见公路边停着一辆白色车子,半陷入泥泞的滩地。
        “那家伙遇到麻烦了吗?”
        米罗将头伸出车窗,朝那辆车子大喊两声,但是没有人应声。
        “总不会是被杀人狂干掉了吧?”米罗半开玩笑地自言自语,“嗯,不会的,我不可能一天就要验三回尸,太不吉利了。”
        这白色的小车子其貌不扬,轮胎附近溅满了斑斑泥点,车顶上也没有几件行李,看起来不像是旅游的人。加隆放慢速度,接近并看清楚车内的光景——一个人都没有,车门也只是半掩着的。路边几里地都未见任何酒家或者休息处,仅有高高遮住天空的柊树林。
        “有人吗?”——依然不见答复。提了手电筒的加隆下车,摸摸车子前盖,是冷的。
        他嘱咐米罗:“我去那边看看,如果一小时没回来,你就先去波尔多。”
        “那怎么行,干脆我和你一起去!”米罗一听就急了。
        “我没事,你看好我的车子。”见几只斑鸠被吓得惊起,加隆赶紧示意他别太大声,顺手关好车门,迅速消失在林中。
        “……”米罗只好先关了车灯,趴在方向盘上盯着前面和反光镜的一切动静——做好了即使加隆一小时之内不回来他也继续等的长久准备,但是加隆走了不过十分钟,他就见一个矮胖的黑影从灌木丛中钻出来,形迹鬼祟,很明显不是加隆忘了什么东西而返回。
        米罗身子慢慢下滑,缩到驾驶座下面。
        但是在夜晚的公路上多出一辆陌生的车子,谅谁都会警惕查看。
        这个可疑的胖子还紧紧抱着一个密封的牛皮纸文件簿,他注意到吉普车,弯下腰,笨拙地靠过来——他围着车子转了一圈,确信没有人在外面后,他走到挡风玻璃前,伸脖朝黑黝黝的驾驶座里张望——还是什么也看不清。
        他拉开车门,早已等候多时的米罗立即往他肚子上结结实实地踹了一脚。这个家伙四脚朝天地仰倒在地,不等反应,米罗就将他翻过来,用全身的力气压住。
        “……什么人?干嘛?干嘛?!”胖子大声叫着,文件簿也掉在地上。他鼓足气大喊,试图用自己的气势吓住米罗,但是无济于事。
        “大半夜在树林里偷偷摸摸的,这可不是法国绅士的行为准则。”米罗踢痛他的小腿,确认他暂时不会做出什么激烈的反抗后,就把他按在车座上。这个面容有点痴傻的胖子脸压在坐垫上,几乎喘不过气来,只得不住地嚷嚷:“混蛋,你是什么人,抢劫抢到老子头上来了!要知道,我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唉哟!好小子,你等着,看我以后不收拾你!”
        “哼,一看就知道不是好货。”米罗对这种虚张声势的威胁嗤之以鼻,他在这个男人的身上摸出了一把上膛的手枪,“嗬,你的东西还不错……有这么先进的玩意儿,还用刀子杀人?”
        “你在胡说什么?谁杀人了?我?”
        “犯人一般都会说自己是无罪的。”米罗继续在他身上搜索,又发现了一些信用卡、身份证,“‘尼奥比’,哦,你是尼奥比•汤姆•富尔,我看看,你是做什么的呢?失业的卡车司机,还是丢了老婆的清洁工?或者……”
        月亮微弱的光线帮助米罗看清这厚厚的证件时,他愣住了。
        “……侦探?”
        “当然了!臭小子,你居然敢劫持我这个阿基坦地区鼎鼎大名的破案英雄!”
        吃惊的米罗一时手滑,差点让他翻过身,但他还是立即制住了这个体重是他几倍的大家伙:“那你深更半夜的在这里做什么?!”
        “我喝水喝多了,不行吗?!”
        “一个小便要这么久?发动机都冷了!”米罗无法相信这个满身油脂的人会是威风凛凛的侦探。
        “……那是因为……”尼奥比磨着牙齿,半天才不情愿地说出来,“这里发生了凶杀案!”
        
        尼奥比•汤姆•富尔的话让米罗半信半疑,但是如果他知道加隆此时所发现的,就会明白这个人说的是实情了。
        
        一个年约二十多岁,身穿翻领毛衣和西服裤的男子,全身僵硬地趴在地上,空气中的血腥味已经被尸臭掩盖了。
        只消看两眼,就可以知道他的死法和之前那几人并无不同。
        “可能有半个月了……”加隆撩起袖子和裤腿,蹲下来借着红色的月光辨认他的五官,在森林迷蒙的水汽中,死者已经开始腐败的身体变得模糊,这样倒不会太恶心,“穿着毛衣,外套呢?”
        加隆往两边走走,发现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被打开,随身物品散的一地都是。
        “抢劫吗?”可是死者那价值不菲的石英表和银质挂坠都在他身上,匪徒不会视若无睹。而且行李里面的东西也不乏现金、信用卡之类值钱的东西。不过大部分都是公司的文件,还有一些私人物品,格调不低,两套颜色不同的沙米•沙龙西服,和塞夫尔陶瓷洗漱用品,波希米亚风格的木梳,焗发油,Eternity for man男用香水,甚至连指甲刀和牙签都有。一看就知道是个生活有条不紊的上班族,也许是出差经过此地。
        文件夹里有一张他的行程表和他的身份证。
        他的身份证上清楚地写着被害人的姓名:乌路•圣贝利亚伯。
        森林公路方向传来烦躁的高音鸣笛声,加隆听出那是自己的吉普车,也不再停留,马上返回去。
        
        按喇叭的人是米罗自己。他本来想对自己胡乱冤枉人的行为表示一点歉意,但还未付诸行动,就被那个又矮又肥的家伙闪电般地拷在方向盘上了。
        “喂,就算我做错了,你也不能滥用职权吧!”
        “哼,米罗•莱比瑞尼,你撞到老子身上,自认倒霉吧!”尼奥比露出一排像是染了黄连素的牙齿,得意地晃晃自己的证件,并从夹层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巴黎和马赛警方联合发出的A级通缉令,今天刚到手,就让我逮到了!”
        米罗心里暗叫不好,但是手铐把他牢牢地控制住了,动弹不得。
        “你这个人年纪轻轻,却是一个变态杀人狂,在警局档案里已经录下了七起谋杀罪,清一色都是规矩守法的男性公民!”
        “七件?不过两天工夫,我又变成一个连环杀人魔了?”
        “你有权保持沉默,有权请律师,但是我现在要把你带走!”尼奥比眼见着就要立大功告成了,但是在最后却发现一个重要的事情——他把米罗拷在吉普车的方向盘上,该如何将他转移到自己的车子上呢?不解开手铐是做不到的,但要是解开,又怕他跑了,到底米罗比他要强壮的多。
        尼奥比陷入苦思中,左右为难,在车子旁边来回踱步。
        直到加隆的出现——这个人也许早就回来了,只是在旁边观察情势;因为他一露脸,就抢在米罗之前开口:
        “啊,这人是我先抓到的!”
        “咦?……你是什么人?”尼奥比看到又一个不速之客冒出来,紧张兮兮地和他拉开一段安全距离。
        “我们可以说是同行吧……”加隆耸耸肩膀,一点也不对这个胖子防范,“我正打算把他送到马赛去呢。”
        “那你刚才在哪里?”
        “这家伙承认他在这里杀过一个人,我去确认一下。”加隆毫不犹豫地回答,一次次地堵住想要开口的米罗的嘴巴。
        “那么你也看到那个了吧?哼哼,我翻了半天他的行李,发现什么贵重的物品都没丢,所以犯人不是某个抢劫犯,而一定是那个连环杀人狂——米罗•莱比瑞尼没错了!”
        原来把行李散得一地的人是这家伙——加隆心里盘算着,这个人实在不像是个精干的侦探,至少没有什么保护现场的意识。但他嘴上还是说:“嗯,应该是那样子。”
        米罗再怎么冲动,也能看出加隆是想和这个侦探套近乎挖点线索,索性如他所愿保持缄默。但是加隆并不着急将他救出来,反而和这个胖子说说笑笑的,并相约先到离这里最近的旅店歇会儿,明早再赶路。
        就这样,加隆重新上了吉普车,和尼奥比的车并排前进,掉头又回到了“Souviens-toi”。
        “你要干吗,加隆?”很别扭地拧着身子的米罗活动活动红痛的手腕,低声问着加隆。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应该看一下旅店的住宿记录。”加隆一边冲着旁边尼奥比•汤姆•富尔笑笑,一边小声回答,“还有,这个胖子似乎掌握了点线索。”
        “他能有什么东西?根本就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傻瓜!”
        “但他毕竟追踪你很久了,看见那个牛皮纸口袋了吗?连车门都忘记关的他,走到哪儿都不忘带上这个口袋。我想那里面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晚上十点半,“Souviens-toi”大门紧闭,看来谁都没想到这几个人会回来。
        为了表现友好合作,加隆让尼奥比把米罗和他自己拷在一起,然后三人迈进了店门。
        美斯狄和华连达因都没有立即出来迎接客人,加隆只看到华连达因的妻子德尔菲娜•瓦伦丁和一位白天没有见过的年轻男子在一起,站在过道里的几幅画面前。
        这个高而瘦的美男子,正在位于电话上方的那幅湖景旁边的空白纸上写着几句诗文,字体秀美俊朗:
        “德拉克洛瓦,堕落天使出没的血湖,
        掩映在常绿的枞树的阴影里。
        在忧郁的天空下,吹奏乐队过处,
        奇怪的乐音像韦伯的闷塞的叹气。”
        “原来这幅画是德拉克洛瓦的作品,怪不得这么眼熟。”加隆仔细看了看字迹,衷心地说,“写得不错,你也喜欢《恶之花》?”
        德尔菲娜和写诗的男子一起转过头,这才看见加隆他们——德尔菲娜脸上的表情从祥和一下子转为不安:
        “你——你们不是刚才的……”
        “对不起,夫人,这么晚了还打扰你。”加隆略点头,“我们三个人想住一晚上。”
        “我要点夜宵!跑了一天还没吃东西呢!”尼奥比摸着瘪瘪的肚子。
        德尔菲娜向身边的男人瞥了一眼,就小跑地进入一楼后面的房间里呼叫丈夫。
        整个大厅就只剩下加隆三人和这个男子,后者漠视一般地避开他们好奇的眼神,将画框扶正就走上楼。
        “他是这里的客人吗?”米罗看着那不紧不慢的背影,嘀咕道。“似乎和店主夫人的关系很好……”
        而此时华连达因走出来,外套里是浅蓝色的睡衣,看来他刚刚躺下。
        “你们想在这里住下吗?”他有点不大愉快地说。
        “嗯,一人一个房间。这里应该不是很挤吧?”加隆听听周围的动静。“对了,你不问我报没报警?”
        “这么快就回来了,肯定还没到达波尔多。”
        “我这么磨蹭,你们不生气吗?”
        华连达因面无表情地看看加隆:“就算你们报警再快也没用,人都已经不在了。”然后他也不再说什么,请他们做了登记,一边写一边头也不抬的说:“米罗•莱比瑞尼先生是吧?……您刚才遗留了一样东西。”
        “嗯?什么?”米罗有点意外的样子。“我本来也没有什么东西,还会丢什么?”
        “是您的手术刀,掉在那智的尸体旁边。”
        “什——么?!”尼奥比张大了嘴尖叫,他到现在才明白刚才加隆和华连达因所说的报警的意思,“尸体?!——谁?”
        加隆把他按到客厅里布列塔尼蕾丝装饰的沙发上,耐心地给他解释了一下。
        “真是胆大包天!你杀了多少人啊,啊!”尼奥比指着米罗的鼻子叫着,华连达因冷淡地上来请他安静会儿,别影响其他人休息。而为脱身的米罗则要求去看看他的手术刀,因为被手铐连在一起,加隆只得一起去。
        德尔菲娜拿出钥匙,打开柜台上那个小小的木匣子,里面塞满了零七八碎的杂物,什么钢笔、闹钟、化妆品都有,米罗的手术刀已经擦拭得干干净净,一眼就看到明晃晃的刀刃。
        “先生,以后请小心点,不要丢东西。”德尔菲娜礼貌地叮嘱他,但是米罗只是自顾自的盯着刀子,满脸疑惑:“我居然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丢下?”
        而加隆的眼光从一开始就停留在某样东西上,他在德尔菲娜和米罗说话的时候,伸手进去,拿出一把印有皇冠图案的餐刀。
        “达特……”
        “您说什么?”德尔菲娜回头看加隆。
        “两个月前,也许更早,是不是有一位叫达特的客人在这里住过?”加隆凝视着德尔菲娜的黑色眼睛。
        “达特?没什么印象……”德尔菲娜想了一会儿,又翻开桌子上的登记簿,“也许只是在这里吃了一顿饭,我们这里没有记录。有什么问题吗?”
        加隆立刻转头问旁边的华连达因:“你也没有印象吗?”
        “达特?”华连达因没料到加隆问他这个,顿了一下,“不知道。”
        “是吗,对不起。”
        加隆坐回到沙发上,无声地听那个尼奥比唠唠叨叨地骂米罗,烦不胜烦的米罗只好闭上眼睛装睡。
        美斯狄这个时候也过来了,看来他刚才在洗澡,一身热气,红光满面的走出房间,端来了酒食。
        “我要掺奶的加热葡萄酒。”米罗也许没胃口,提了个时髦的要求。美斯狄也照做了,尽管他们两个白天曾经闹的不愉快。加隆不饿,吃点煨炖的菜并配饮醇厚浓烈型的酒倒可以驱寒。他闻了闻,慢慢转动杯子,以便完全享受它的香气。尼奥比虽然饿,但对美食没有什么研究,于是加隆替他要了作为开胃酒和甜食的配酒:赫雷斯白葡萄酒和波尔图甜酒。
        酒酣之时,尼奥比还不忘絮叨案子:“唉呀呀,都死了八个人了,这是什么世道啊!”
        “是九个人。”加隆把他们发现的那个达特也算了进去。“尼奥比,难道这些死者和亨利•贝尔伯爵之死有联系吗?”
        “作案手法都一样!除了变态还能有谁干得出来!”
        “但是这些死者分布的距离比较远不是吗?”
        “而且,我正式呆在伯爵家的时间还不过半个月!”米罗终于按奈不住的为自己辩护。但是尼奥比却说:“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来法国已经有将近一年了!”
        “那……那是因为我为找工作到处奔波……”
        “啊哈哈,谁都会那样说!”尼奥比根本就不相信米罗的解释,“亨利•贝尔伯爵死的时候,只有你具备作案条件!”
        “让所有线索都对自己不利?……如果我真的这么笨,还能干掉那么多人吗!”
        加隆拉开两个几乎要贴着脸的对头,问了一个他一直没有了解的问题:
        “尼奥比,这九个人,嗯,就先说说你了解的七个被害人吧,他们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共同之处吗?可多了!”
        尼奥比来了精神,醉醺醺的他扳着手指头数:
        “第一,他们都是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的男性。”
        “这个可以看出来。”
        “第二,他们家境工作都不错。”
        “……大概吧。”加隆突然想到厨师那智——他的家境工作算是好的吗?
        “第三,他们都使用同一种香水。”
        “香水?”这一点加隆和米罗之前都未注意,他俩瞪大了眼睛等着尼奥比说下去。“还是同一个牌子的?”
        “……是……”不胜酒力的胖子开始打哈欠,昏昏欲睡,看得米罗直着急。
        加隆猛然想起一件事,他在乌路•圣贝利亚伯的行李中,确实看到过一瓶香水——
        
        “Eternity for man?!”
        
        “嗯,就是这个……”尼奥比说完就倒头大睡。
        只剩下加隆和米罗面面相觑:
        
        “Eternity for man?”



Ⅲ 在宁静的森林公路边,溪水潺潺
                           
        “Eternity for man”——
        Calvin Klein1989年推出的男用香水Eternity,前味以清新的柑橘香和薰衣草为主,浓郁芬芳的中味由茉莉、罗勒、天竺和鼠尾草混合,后味则以龙涎香、麝香、花梨木主打,整体清爽优雅,令人回味。
        ——在尼奥比•汤姆•富尔的那牛皮纸口袋里,有关于这种香水的详细介绍。剩下的,就是些被害人的基本资料:六个已经被登记在案的男人,出身背景大都不同,也不见有什么共同的联系,职业和钱财也不一样——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们多数是死在这一带。
        
        “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米罗在沙发前面晃来晃去,不住地问着。
        和他的手腕还拷在一起的加隆一边摸索醉醺醺的尼奥比衣兜里的手铐钥匙,一边含糊地说:“反正就是一种还算受欢迎的香水,很多生活条件较好的男士都会使用……难道常出没于上流社会的你对这种东西没有研究吗?”
        “如果闻闻味道也许会有印象,但是对于这些品牌成分,我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加隆在尼奥比身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钥匙,开始后悔当初好心要求和米罗拷在一起了:
        “香水的事情我们可以等他醒来再说,但今晚你恐怕要睡地板了。”
        “为什么我要睡地板?”
        “难道你要跟我同床共枕?”
        “……别开玩笑了!”米罗尝试把手挣出,但无济于事。“你这个笨蛋!连钥匙都找不到!”
        加隆火了:“那你自己解决!”
        “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浑厚的男声从楼上传下来——加隆应声望去,看到一个高大挺拔,衣冠整齐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正一手扶着楼梯护栏看着他们。
        “需要我帮忙吗,先生?”
        “嗯……这个……”加隆也不知如何解释的好,干脆直接亮出自己的手铐。
        “手铐?这真是糟糕……”这个人倒也不问缘由,直接走下来抬起他们二人的手腕,仔细看了看,“这是肯祖公司1974年的一款,你们放心,这不难打开——实际上,现在欧洲警察已经不使用这种手铐了,普通老百姓倒是可以在古玩市场上买得到。”
        米罗瞪了一眼睡得死死的尼奥比:“果然是个没眼光的家伙!”
        这个热心男士从薄西服外套里掏出一串钥匙,上面附带着小型万能工具盒,他拿出一根小小的针状物,在孔眼里转了一下,锁就咔嚓一声打开了。
        “总算解放了!我发誓我绝对不喜欢再来第二次!”米罗揉着自己红红的手腕,努力恢复手的灵活运动能力。
        而加隆一直低着头看着这个男人的手。被看的人发现了,友好地抬起自己的左手——只有三根指头:拇指、中指和无名指,畸形的手显得很粗壮,粗糙的皮肤使之看上去就很恐怖:“这是以前在一次排雷演习中不慎受伤造成的,很可怕是吧?……我听到声音下来就忘了戴上手套。”
        “你是军人?”
        “原来是,不过受伤后就退役了。”他低下眼垂,用那健壮完好的右手摩挲残缺的左手,一脸百感交集的样子。
        无意间触及到别人伤心过去的加隆,不好意思地伸出手:“对不起,这么晚了还影响你。我是加隆,真的很抱歉。”
        “你好,我是亚路比奥尼。”亚路比奥尼伸出完好的右手强有力的回握加隆。看向后面的尼奥比,“需要把你们的朋友送回房间去吗?”
        “就让他睡死在这儿好了。”吃了不少苦头的米罗借机报复。加隆看看那体积庞大的家伙,也附和:“再说他也不是我们的朋友。”
        亚路比奥尼还是拿来一条毯子给他盖上,三个人就回到各自的房间去了。
        
        夜里,楼道中似乎总有些奇怪的不和谐的动静。在万籁俱静的森林公路边,即使是鸟鸣也会让人吓一跳,更何况是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
        “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用那么残忍的方式虐待死者?为什么……”
        满脑子十万个为什么的加隆始终无法安然入睡,他总觉得还会发生什么事,但是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总觉得门外有轻微的声响,加隆屏住呼吸,想听个仔细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最后心神不定的他穿上长裤,光着上身,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伸头——左边隔壁就是米罗的房间,右边是尼奥比的——但他本人现在是在楼下的沙发上。想到这个,加隆突然产生一种古怪的想法:
        “他还在那里吗?”
        被这种思绪驱使着的加隆慢慢走下去——木制的地板即使不穿鞋,也很容易造成声响,他不得不加倍小心翼翼。他扶着楼梯,慢慢适应昏暗的光线——是的,尼奥比•汤姆•富尔还在那里,和刚才他们所看到的是一个姿势,仰面朝天的睡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加隆开始觉得自己的紧张有些好笑。
        “谁?!”
        某人小声呼斥。
        加隆吃了一惊,半天才回话:“我……”
        “加隆?”听到这声音,对方也吃惊不小,“你在干嘛?”
        “想看看那家伙是不是还活着……”加隆这回看清是米罗站在楼上问话,“你怎么还没睡?”
        “哎,还不是跟你一样……不放心想出来看看……”
        “我们都太紧张了,米罗,去睡觉吧。”松口气的加隆听到其他房间里有翻身的声音,就招手示意米罗快点回去。
        米罗好像还不情愿,但在加隆的炯炯目光下还是屈服了。
        
        之后,加隆耳边似乎不再出现什么怪声了,他慢慢地合上眼皮。
        一旦睡着,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加隆再次睁眼的时候,天刚微亮。
        他精神抖擞地跳起来,草率地洗漱完毕就下楼了——刚一打开房间门,他就听见楼下正门被关闭的声音。“居然还有人比我早起……”当看到沙发上空无一人的时候,加隆脸色立即大变——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冲出大门。
        吉普车和白色小轿车都还静静地停在院子里。车窗和车门都关得好好的。
        微紫色的朝霞刚刚弥漫在天边,森林里浓重的水汽笼罩着整家旅店,使原本晴朗亮丽的早晨也变得模糊迷蒙。
        昨夜和德尔菲娜在一起的那个年轻男子,正靠在马路对面一棵高大的琮树,静默地盯着森林中开始发黄但依旧湿润的草坪。
        “喂,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胖子走出去?”加隆过去问他。
        这个人似乎走神了,加隆问了两遍他才慢吞吞地转过头:“没注意。”然后又回过身继续发呆。
        “……”
        加隆无可奈何,突然听见这里唯一的女性声音:“卡妙先生,早饭已经做好了,请进来吧。”
        “谢谢。”被称呼为卡妙的——沉默的男子开始往回走。
        德尔菲娜•瓦伦丁看起来是个勤劳的人,她一边解开围裙,一边站在厨房的窗户边。当她看见加隆也在的时候:“加隆先生?您也这么早就起来了……想吃点什么,咖啡还是红茶?”
        “咖啡,再来两片吐司。”加隆走到厨房窗前,“你几点就开始忙了?你丈夫呢?”
        “我四点半起来的,华连还在睡觉。”
        “那么辛苦?”
        “不,没什么,以前都是那智忙这些,但是现在……”德尔菲娜抿了一下嘴,似乎又想起那些凄惨的情景。
        从关怀女士的角度上来说,加隆也不再追问这些事了,他把话题转到另一个人身上:“那美斯狄呢,难道他不能接替吗?”
        德尔菲娜浅棕色的皮肤显得白了些,她有些吞吞吐吐:“美斯狄?哦,先生,美斯狄不是那种可以随意指挥的下人,这种活儿我们不好安排他。”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天底下还有不可以随意指挥的佣人,那当初你们还雇用他?”
        “那是……美斯狄不过是际遇不大好,这只是暂时性的……”
        突然厨房门打开了,亚路比奥尼走进来:“夫人,我可以拿那个阿拉伯咖啡壶和杯子吗?我刚拜托卡妙•泰玛尔先生为我调制一杯咖啡。”
        “当然可以。”德尔菲娜顺便躬身道早安。亚路比奥尼把那只受伤的左手藏在衣兜里,点头道谢。
        听到他们的话,加隆忍不住问:“那个卡妙也是这里的佣人?”
        “啊,不,不是的,卡妙先生是我们的常客,是个有修养的绅士。”德尔菲娜在亚路比奥尼之前回答他,“卡妙先生的咖啡非常好喝,不仅是客人,连我们都很喜欢。”
        “是吗,那么是否可以让我也见识一下呢?连做饭做得这么好的夫人也甘拜下风,我还真想领教一下。”
        “可以,卡妙先生人很和气。”亚路比奥尼闻言又拿了一个杯子,“请一起来吧,加隆先生。”
        被亚路比奥尼和德尔菲娜赞赏的卡妙的咖啡,果然是名不虚传。
        这个身段修长优雅的男子,拿起一种小小的有一个长把手的铜制壶,将两匙幼细的咖啡粉和一杯水放入壶中加热。他把咖啡煮开了三次。一般来说,多次煮开的咖啡会失去一些细致的口味,但他却因此赢得了难得的特浓咖啡。
        “这是什么做法?很奇特。” 加隆以前喝过不少咖啡,但是亲眼看见一个年轻人三下两下弄出一杯醇香浓烈的咖啡还是第一次。
        “是传统的阿拉伯咖啡。”卡妙根据亚路比奥尼的要求在他的杯子里加了一粒豆蔻子,“咖啡豆是从阿拉伯传出去的,但是这种做法已经很少人知道了。”
        卡妙又给加隆递了一杯,看到亚路比奥尼苦涩的表情,加隆小心地问:“不加糖吗?”
        “加一匙也可以,但会破坏这个正宗阿拉伯咖啡豆的原味。”
        于是加隆也学着这样子喝了一口,马上就吐着滚烫的舌头大叫:“哎——还真是意外的好喝!”
        “谢谢。”
        “干什么呢,加隆?”这是米罗的声音,站在楼梯上的他见加隆这幅夸张的表情很好奇,“你在喝辣椒油还是什么?”
        卡妙不大乐意地白了眼这不懂欣赏的来客。
        正说着,他们听到店主华连达因在喊美斯狄:“把那张相片拿下来。”
        “相片?”加隆这时候才发现在柜台后面确实悬挂着一张裱框的合影——镀金的框架给那张气氛热烈的合影增添了几分正式。
        美斯狄从后门那边走来,看了看那张挂在高处的照片:“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拿下来呢?”
        “现在已经不需要了,拿下来。”华连达因根本就不打算加以解释,下达命令之后就开始埋头算账。
        加隆觉得气氛有点沉闷,于是就举起杯子:“瓦伦丁先生,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喝咖啡?”
        华连达因的眉头皱成几个麻花:“味道太浓了。”
        “他经常要鉴赏葡萄酒,所以不能吃也不能闻太刺激的东西。”德尔菲娜赶紧向加隆说明情况,免得误会。
        “咖啡也不行吗?”
        “是的,他对这种东西很苛刻的。”
        加隆瞄到美斯狄登高取下的那张大照片里有几张见过的脸——他的注意力总是转来转去:“这是你们店员的合影?”他指指上面的华连达因,那时候的他还是个一脸纯真的新手。除此之外,美斯狄和德尔菲娜的面孔也出现在这里——还有一个似乎正是死者那智,但有二个人的脸他从没见过。
        “他们是谁?”
        加隆的手指停留在人群最中间的那个老人,以及旁边一个金发美人。
        “我父亲和以前的一个职员。”华连达因轻描淡写的说。
        “他们现在都走了?”加隆多看了几眼那个美女——和德尔菲娜不一样的美女。德尔菲娜其实五官很普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魅力,只是那种混血的野性感觉使人感到神秘。而这个是典型的白种美女,个子高挑,金发碧眼,有着夸张的如花笑靥,她在这些人之中简直就像蜂后般引人注目。
        众人似乎都有点尴尬的感觉,他们向某人看去,迟迟不接应加隆的话——加隆仰起头,把目光转移到这几个人身上,最后移到亚路比奥尼身上。
        “走了,是的,她走了……”原先一直温柔微笑的亚路比奥尼露出痛苦的表情,从怀里摸出一块鸡蛋样的金色挂坠,上面嵌着那金发美女的照片,“玛格丽特……我的妻子,一年前就去世了……”
        “哦!”
        加隆发窘的道歉。
        亚路比奥尼拍拍加隆的肩膀:“没什么,都过去了。我是个没用的男人,做不了优秀的军官,也无法保护自己的妻子……唉!”这话里带话的,使加隆更想知道他的妻子玛格丽特是怎么死的,但他不好再开口,只得看着他慢慢扶着楼梯走回房间。
        “把照片收起来。”华连达因提醒发呆的美斯狄。
        德尔菲娜上前抚摸着光滑的框架:“为什么突然要收起来呢?这是我们大家唯一的一张合影啊。”
        “我现在不想看见它……”华连达因铁青着脸,“昨天……你知道吗,德尔菲娜,我唯一的父亲,在昨天晨练中猝死了!”
        “哦,我的天哪!”他的妻子听到这消息,震惊不已,紧紧抓着华连达因的臂膀,“昨天?昨天怎么会发生这么多事情啊!”
        加隆看着不住低声哭泣的德尔菲娜和勉强支持着的华连达因,突然感受到这家小店里莫名其妙的排斥感和孤独感的来源,连那个看上去对这些事情并不在乎的美斯狄也低下头去,半天没说话。有点动容的米罗走来,接过那张分量不轻的照片:“这里的六个人,已经死了一半,真是……”
        照片背景就是在这里,时间似乎是一年前。那时候,明媚的春日阳光照映进来,橄榄色的墙壁泛着光洁的华晕,兴高采烈的六人,各自有不同的神态,但他们当时在拍摄的时候,还是很快乐的。
        下面白纸上有一排名字:
        “塞特•瓦伦丁;玛格丽特•潘;华连达因•瓦伦丁;那智;美斯狄•喀迈拉;德尔菲娜•莉莉。”
        加隆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米罗,看见那胖子了吗?”
        “在房间里。”米罗回答得很肯定。“我刚才敲门,他说要睡觉。”
        “好。”加隆松了口气,“不知怎么的,我老觉得还会出事。”
        “那就抓紧时间走吧。”米罗说着就朝通往门外的过道处迈步,“今天中午就可以到达波尔多了。”
        加隆回头看了看大厅——华连达因和德尔菲娜坐到一边谈心,美斯狄望着照片愣了一会神,然后就将它收起来,卡妙已经回厨房清洗咖啡壶了,而身残心悲的亚路比奥尼就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们可以在今天落日之前回来吧。”
        “你还想回来?”
        加隆点点头,推开玻璃门走出去,来到自己的吉普车前,却发现轮胎被人扎了个大洞,而且排气管被弄断了。米罗赶紧去检查了一下尼奥比的白色车,垂头丧气的回来了:“胖子的也被人弄坏了……”
        
        看来,有人不想让他们离开。
“让美斯狄试试吧。”华连达因检查完车子,拍拍腿上的泥土。美斯狄从店内走出来,他换了一件深蓝色的工人服:“我尽力,但今天是没什么指望了。”
        德尔菲娜抬头望见天空边厚重的云霞,有些担心:“恐怕要下雨了,美斯狄,还要你做这种事情,真是对不起……”
        “无所谓。”美斯狄头也没抬,就直接钻进车子底盘下面去了。
        可能是因为没有得到自己希望得到的态度,德尔菲娜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她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直到被丈夫拉走。
        旅店后院平静的溪水无缘由地起了波澜,湿润的泥土香气随着凉爽的秋风飘进鼻孔中,某种沉闷的鸣叫声急急地唤了半刻,就停息了,也许是栖息在森林中的蓝鸠鸟在雾月之雨来临前最后的发泄。
        德尔菲娜说的没错,下雨了。
        哗哗的雨水把窗户和房顶冲刷了一遍又一遍,一上午过去了,整个旅店安静的好像没人一样。
        加隆实在坐不住,他起来找尼奥比。但这个酒劲还未完全散去的胖子很不乐意开门,他躺在床上对门口喊道:“老兄,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天气这么糟糕,明天再走也不着急!”
        “难道你不怕米罗跑了吗?”加隆隔着门板,不满意地设想那张红得像浆纸一样的脸此时是怎样的让人生厌。
        “不是还有你吗?”尼奥比满不在乎,“放心,等拿到赏金,我一定给你五分之一!”
        他还说了一堆没有保障的话,但气呼呼的加隆已经懒得听了。
        米罗似乎因为潮湿的空气引起了肩膀伤口的发作,回到房间里去休息了。
        加隆一时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对象倾述,见到卡妙正在一楼的厅堂里擦拭画框,便过去搭讪。过道两边的装饰画除了少数临摹名作之外,剩下的都是一些无名氏的涂鸦,不过色彩艳丽和谐,也不失为闲暇时消遣的好玩物。在一些画作旁边,他看到卡妙•泰玛尔的字迹,基本都是根据画面写作的诗歌,大部分还严格遵循着古典的十四行诗音律规则。
        “你在这里呆了很久?”
        “三天。”卡妙瞄了他一眼,又回身把一幅名为《泉》的画拿下来,拭去灰尘,再重新放好——画面上穹庐顶式的枫丹白露森林中,威严不可一世的拿破仑大帝正昂首走过清澈的泉水边。
        “但我看你和这里的人挺熟悉的啊。”
        “我每年都会来一次,所以他们都认识我。”
        “每年都来?是例行旅游吗?”
        “……嗯。”卡妙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加隆放慢说话的速度,免得让他觉得自己是在被人审问。过一会儿,等卡妙料理完了,他才又问:“为什么不带上朋友或家人,那样不是更热闹吗?”
        卡妙有些不自在的用手理了一下光亮蓬松的长发:“我会考虑。”
        这个时候,华连达因从卧室出来,见到这两个人:“你们看见德尔菲娜了吗?”
        “没有。”卡妙立即回答,比和加隆说话时要痛快多了。
        华连达因默默地点头,手里提着一个工具箱:“知道了,我去看看美斯狄。”说着就要套上雨衣出门。
        “我去吧。”加隆突然抢过工具箱,“你最好先去找找夫人,毕竟现在情况不是很安全。”
        “……”华连达因盯着加隆看了一会儿,就放开手把雨衣递给他。
        
        雨下得特别大,单薄的一次性雨衣根本就是形同虚设,从店门到停车库,不到五十米的距离,加隆还是淋得一身湿漉漉。
        库内,吉普车下面垫着几张彩色报纸,一双脚露在外面,满溢的雨水已经缓缓流过来了。
        “喏,这是华连达因带给你的。”
        闻声,美斯狄往下滑出来,见是加隆拿着工具过来了,便举着满是油污的双手示意他先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然后坐起来用几块海绵擦拭下手指,过去打开工具箱,翻看了几下,取出一把钳子。
        “你该洗澡了。”他皱着眉头看看加隆——加隆知道是自己身上那种汗水和泥土混杂的怪味引起这个身份卑微但俊美的男子的反感,笑道:“要不我也去洒点香水?”
        “算了吧,如果你那样做,瓦伦丁先生将不欢迎你。”
        对了,那个店主讨厌任何刺激性气味——不少人都说过类似的话,加隆现在完全忆起来了。不等他表示一下自己的觉悟,美斯狄又补充道:“经常有人因为身上那股刺鼻的香水味而被他拒绝入住,比如上次那位达特先生,就不得不露宿一整夜,直到味道完全消失才得以进门来……”
        “达特?”加隆喉咙处有种说不出滋味的热流险些涌出来,“两个月前吗?”
        “两个半月了吧,我还记得他当时很无奈地站在路边等巴士,但始终都没有来,才只好向瓦伦丁先生妥协了。”本来要蹲下去的美斯狄又直起身来,“怎么,你认识他?”
        “这附近有长途巴士?”加隆连回答的空闲也去掉了,紧追问着。“这么说其他的客人也是这么来的吗?”
        美斯狄明白加隆在想什么,也借着说话的功夫歇会儿:“有,但不多,因为这条路并不是热门的旅游路线。下一次巴士在后天,嗯——或者是大后天,那时候卡妙先生就要走了。”
        “亚路比奥尼不走吗?”
        “他?……他已经在这儿住了半年多,我看他根本就不想走。”
        加隆这时想起该把雨衣脱下来,甩了几甩,挂在车库门后的钩子上,接茬说:“是因为他死去的妻子曾经在这里工作过吧?”
        “大概吧。”美斯狄脸上落了几滴水,他拿袖子擦了擦,“谁知道呢?——有些人总是表现得很无辜的样子,好像是别人舍弃了他——哼!每个人都是那样!”
        加隆注意到这间车库角落里居然还有一张上下铺,碎花图案的被子整齐地叠放在床头,几本杂志散开搁在褥子上,一本流行电影小说倒扣在桌子上。
        “这里有人住?”
        “这是那智的房间,我以前也住在这里。”
        “哦,但你现在是住在店里吧?”加隆想起昨天晚上看见洗完澡准备入睡的美斯狄。
        “是夫人让我过去的……那房间原来是她和玛格丽特的宿舍,两个人几乎同时结婚,然后我就搬进去了。”
        “德尔菲娜•瓦伦丁夫人吗?”一滴水冷不丁地从屋顶的漏缝中掉落在加隆的脸上,他抹了一把,然后又重复一遍这个名字,“她对你还真是体贴。”
        “她对我很好,现在只有她对我好了……”美斯狄又回到车下去,含糊不清地说着。
        “男人总是习惯把女人的温柔表现幻想成自己的特权,根本不把同性的友谊当回事呢。” 加隆蹲下来,尽量使自己的话音在嘈杂的雨声中显得清晰一些。“别忘了你的老板,要不是德尔菲娜不知所踪,他就会亲自跑过来看你了。”
        美斯狄好像是冷笑了一声:“不知所踪?在这种小地方还能失踪到哪里去?——整天都要为这样敏感又脆弱的女人操心,还真是辛苦呢。”
        “呃,你说她会去哪里?”加隆饶有兴趣地竖起耳朵。
        “你说呢?像你这样体面的先生是不会惦记那个还没有入土的家伙了吧!”
        加隆想起死在河边的那智,还一直留在外面——为了给警察勘查时提供一个尽可能真实原始的环境,他们没有动现场的任何东西。
        
        德尔菲娜,第一个发现死者的柔弱女人,真的会在这样一个狂风暴雨的日子里独自前往命案现场吗?
        
        加隆对这点很怀疑,但是美斯狄的语气不容置疑,所以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重新回到那边——
        雨水如瀑布般把原本就松动的泥地冲得毫无原型,他们小心保护的脚印也都被破坏殆尽了。深绿发黑的林野中,不宽的溪河在自然力的作用下波澜起伏,残缺的浮萍漂在水面上,打着圈地涌向河滩。岸边灰白色的岩石旁,一块天蓝色的遮雨篷老远就让人注意到了。
        美斯狄说的没错,德尔菲娜确实来到了这里——她穿着透明雨衣,打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坐在被遮雨篷覆盖的那智尸体前的岩石上,像个孩子那样静静地坐着。
        “夫人?”
        加隆在她背后轻轻地喊了一声,德尔菲娜哆嗦一下,辨认出是谁的声音后回过头:“加隆先生,这么大的雨,怎么不回房休息呢?”
        “那你又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加隆走过来,站在她身侧,面朝着半坐在地上的那智。“你先生在找你。”
        “我一会儿就回去。”德尔菲娜这么说着,但并没有要立即离开的样子。
        “瓦伦丁夫人。”加隆又叫了一遍,“对于那智的死,你很悲伤吗?”
        这个棕肤女人略微撅起了丰满的嘴唇,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睛在雨帘中目不转睛,似乎要把死者的轮廓永远铭记下来。
        “我……没有哭,但我应该笑吗?”
        她淡然地说着。
        ——“我迷人的黑维纳斯”,波德莱尔对他的爱人及妻子让娜•迪瓦尔的赞美,在他那些美丑极端对立的诗文中层出不穷,并给诗人带来源源不断的灵感,而这比喻也在此时的加隆脑中浮现出来——尽管依照加隆这种年轻有活力的男青年的审美标准,德尔菲娜算不上真正的美人,更不用说是维纳斯,但是她确实有一种普通妇女所没有的独特魅力,一种天然的野性魅力。所以加隆又想到一句名言:相貌平常的女皇有时候比国色天香的宠妃更容易引来灾祸。
        不过对于女性,特别是对心思细腻的淑女,还是要保持一定矜持的,加隆吸了一下鼻子:“总之,这里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难道我在你们眼里真的就这么软弱吗?”
        “是不是软弱我不清楚,不过,对一个记性不好的女人来说,跑到这里受刺激总归是没有好处的。”
        “记性不好?”
        “身为一个生意冷淡的老板娘,居然会记不得两个月前某位折腾半天才得以入住的客人,可是,对于当事人达特先生来说,八成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
        德尔菲娜煞白脸站起来,她站得太快,没有掌握好平衡,差点就摔倒了。
        “你——”
        “德尔菲娜!”
        一声不大但很有力道的呼喊,把她下面的话噎了回去。
        华连达因来了,他停留在数十米远的地方,在他沉迷的双眸之下,德尔菲娜就像一个温顺的羔羊默默回到他身边。
        “对不起,我觉得那智太可怜了,所以想来给他盖一下……”
        “走吧,你该打扫客房了。”
        这两个人几乎完全漠视加隆的存在,简单言语几句后就结伴原路返回了。
        
        加隆的刘海被水汽浸得紧贴额头,都挡住了视线,他眨眨眼睛,保持一定距离跟在这对夫妇身后回到旅店。
        
        刚推开门,就听见热闹的说话声,不仅有米罗和亚路比奥尼,连尼奥比都在。
        “哈哈,真是太好笑了!”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米罗在沙发上东倒西歪,捂着肚子很放肆地大笑,但看起来亚路比奥尼不是很喜欢这个笑话:“先生,这不好笑……”
        “总而言之,那个波兰女人被她所有的情人都抛弃了,只好跑到街头去找活儿,知道吗,就是那种事——结果她的第一个工作就遇到个无赖,不仅不给钱,还白吃了她一顿……”尼奥比讲得神采飞扬的,唾沫星子四处乱飞。“这女人恼火地把他大卸八块,扔到垃圾堆里去了!”
        “后来呢,后来呢?”米罗急迫地问。
        “当然是进监狱了呗。”
        “就这么简单?我还以为她会变成女版开膛手杰克哪。”
        “嗯哼,那种人也有不少,嘿嘿,记得以前就有个连环女杀手,让一个负责追捕她的警察吓得再也不敢碰女人,整天就窝在男同志夜店里去了!”
        “哦~~听起来很刺激嘛,快讲讲详情!”
        自己才离开短短几十分钟的工夫,米罗就和尼奥比尽弃前嫌了,看着两人兴高采烈地聊自己听说过的各类匪夷所思的凶杀案——这实在让加隆跌破眼镜。
        亚路比奥尼忧伤地看着这两个人:“这些都是真实的案例吗,尼奥比先生?那些女人太可怜了……”
        “这种事情多的是,亚路比奥尼先生,你也是结过婚的男人了,应该知道所谓纯洁忠贞的女人根本就只是个梦幻!”尼奥比不知从哪里拿来好几瓶葡萄酒,见到店主夫妇回来,还举起杯子对他们示意,“我找不到人,只好自己上地窖拿了几瓶……哈哈,真是好喝!”
        “慢用,只要您付得起钱。”华连达因冷淡地说。
        “对了,我刚才说到哪儿来的?”尼奥比又回过头来,对着他的听众——“所谓纯洁忠贞的女人。”米罗提醒他。“啊,对了,女人!——她们除了生孩子和引起事端外,简直就没有别的用处了!”德尔菲娜浅棕色的脸蛋通红通红的,不自然地动动嘴角,但是这个口无遮拦的胖子继续嚷嚷,“在她们还是少女的时候,一心要嫁个好郎君,等到有了,又开始梦想得到更好的,于是,见一个爱一个,每个男人都给她们新鲜感!”
        “哼……博爱是女人的天性。”米罗突然用一种令加隆很不舒服的语气哼哼,他第一次觉得这个通缉犯真的很让人讨厌。
        “而男人呢,很多可怜又可爱的小伙子,中年人,甚至是老家伙,明明知道女人的坏毛病,也依然心甘情愿的往那里面蹦!看看你们自己,先生!老实巴交的人,肯定会被漂亮老婆背叛,因为你实在是太乏味了!”他指着亚路比奥尼,又指向米罗,他好像完全忘记自己的处境,以熟人的腔调说着,“而你太可爱了,小伙子,虽然我很不欣赏你,但是女人就喜欢你这样的家伙!我相信你换女人已经换到手软了!”
        “猜错了,我根本不敢碰她们。” 米罗哧哧的笑着,然后低下头,一脸凝重。
        “还有那英俊的,像天使一样的小服务员,叫什么来的,简直像个女人似的,嘿嘿,不会真的是个女人吧……”
        “可怜的美斯狄,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德尔菲娜惊惧地按着心口,不安地朝门外车库的方向望去,“若是让他听见,他会像头狮子那样愤怒的!”
        但是早已醉了的尼奥比根本听不进去,反而得寸进尺,“夫人……难道你保证自己没有对别的英俊男人动心?那漂亮的男孩,还有那位有教养的卡妙先生……不过,那么美味的咖啡,即使是冷血的埃及女王,大概也会为之神魂颠倒吧……”
        “你在我丈夫面前说什么乌七八糟的!”德尔菲娜差不多快绝望了,但也堵不上这人的嘴巴。
        “哦……对了,亲爱的店主先生,你别生气,我,我喝醉了……”
        “那就赶紧去休息吧,我看你昨天的酒也还没醒。”华连达因也要失去最后的礼貌了,他拖着德尔菲娜,让她快上楼去。
        “我只是想提醒您,店主先生,我的老婆,呵呵,也是个美人,比你老婆美丽多了……最后不也一样跑了吗?”
        原先在厨房里的卡妙走出来,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之前的话,这个冷峻的男子慢步把托盘内的一杯杯即溶咖啡放在茶几上,然后绕开围在沙发边的他们,退到过道处。
        尼奥比迷迷糊糊地看过去,正好看到一幅画,就大笑起来:“对了,就像他,那个可怜的奥尔兰多!”
        卡妙扭头,看到就在他手边的那幅画——没有作者,也没有绘画年代,小小的画布上,昏暗的黄色和黑色混杂在一起,甚不起眼。一个在月光下奔跑的骑士,丢弃了他的盔甲,朝着死亡和混乱的黑森林奔去。
        那是为爱而疯狂的奥尔兰多,又叫罗兰,中古世纪法兰西的英雄,查理大帝的十二武士之一。挥舞着神圣的都林达纳宝剑的他,狂热地爱上一个契丹女巫安杰丽卡,但是这个美丽骄傲的女人却钟情于另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
        “这个可怜的家伙,他曾经是法兰西的骄傲,连查理大帝都被他的勇气折服!可是却为了一个背叛他的女人扭曲自己的神志!像个疯子似的到处乱跑!”
        奥尔兰多?正在庆幸自己没有被那张臭嘴殃及的加隆,此刻想起了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文章片段:
        “爱情之林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奥尔兰多!你正在追赶一个自己的敌人,对她的诱惑你没有任何自卫的盾牌。忘掉安杰丽卡吧!回去吧!”——《命运交织的城堡》
        
        森林之神的警告不但没有劝阻那位光荣的战斗英雄,反而刺激他更加勇往直前,但他得到的只有失望和绝望,在得到理性力量的救助之前,他就藏匿在树叶和杂草之下,像个野人般等待终结的时刻。爱情本身无罪,但当情感的天平失衡,一人的炽热和另一人的冰冷再也无法互相融合的时候,悲哀就如月光俘虏强大的地球——整个大地都笼罩在没有温度的光芒之下。
        
        大家突然都沉默了。
        “哈哈,可怜的笨蛋!他原本是个好男人,却被一个荡妇给毁了!”
        尼奥比很得意地打了个嗝,迷胧地看着众人。
        这一次米罗再没有笑出声,他从桌子上任意挑了一杯咖啡,斜眼瞥了这个不会喝酒却偏要喝的家伙:“还在追逐着安杰丽卡的奥尔兰多,一定不认为自己做错了,而为了证明这点,他也不惜做出任何残忍的事情吧。”
        然后他把咖啡一饮而尽。
        这时候天已经暗了。
        
        米罗发誓他只是随便说说,但是没有想到,这场下到第二天早上才停的雨,在结束的时候竟给他们留下一个骇人的景象。
        
        第二天早上,在德尔菲娜的尖叫声中,睡得头疼的加隆惊醒了。当他奔到楼梯口时,马上就看见尼奥比•汤姆•富尔坐在沙发上,他从昨天起就一直没有离开那里,也永远离不开了。
        这个人嘴角耷拉着,还流淌着口水,但是他的脖子被自己的领带勒出一道浅浅的紫痕,后脑勺几乎被砸得稀烂,瘪下去好几块——鲜血飞溅,整个一楼厅堂都被血腥笼罩。
        凶器则是柜台上的烟灰缸,扔在沙发后面。
        此时,金色晨光和淡绿色墙壁柔和地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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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0-28 21:53 | 显示全部楼层
Ⅳ 爱与恨的界限        
        
        “像个疯子似的到处乱跑!”
        尼奥比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凄惨模样也如被上帝遗弃的恶魔那般狰狞。
        被人活活砸死——这是最残酷的杀人方法之一。旧教会惩罚异教徒和有伤风化的女子时,都是使用了耶稣诟病的落石刑。和其它那些残忍的、不人道的死刑一样,自古以来就让人发指。
        
        “他是在睡梦中被杀死的,死亡时间大约是零时三点左右。”
        戴着手套的米罗托起死者的头,指着脖子上那条浅紫色的勒痕:“也许是因为他喝醉了,所以当凶手勒杀时并没有遭遇强烈的反抗,但这并不是死因,致他死亡的是头上的重击……”
        “又勒又砸?犯人看来对他恨之入骨。”加隆小心端起地上的白色瓷质烟灰缸,几处凹痕正好和死人的伤口吻合。“这家伙也挺冷静的,这么多酒瓶子不用,偏要跑到柜台那里去拿一个烟灰缸。”
        加隆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摆着好几只空葡萄酒瓶子,厚重的深棕色瓶子也足以杀死一个成年男子。
        “大概是为了不弄出太大的声响吧。”
        “声音?……对了,有人听到什么动静吗?”加隆回头去打量站在不远处的几个人——德尔菲娜刚刚跑到卫生间里去呕吐了一会儿。她的丈夫华连达因扶着楼梯把手,将头扭到一边去,看着窗户外面晴朗死寂的天空。美斯狄大概没有睡好,精神颓靡地坐在角落里的一把高椅子上,发黑的蓝眼睛正死死盯着亚路比奥尼。而这个左手残疾的退役军人似乎渴得厉害,不住地吞口水,眼光也尽量避开死者微睁的双目。卡妙则一直站在楼上,昂头望着天花板上深绿色的几何图纹凝思。
        加隆感觉头一直有点胀,又疼又晕,他没有精力去思索,只好又问一遍:
        “没有人听到或看到什么东西吗?”
        无人回答。
        “昨夜的门窗都锁好了吗?”
        还是没人说话,华连达因把眼睛移向五米开外的妻子,但这个又一次做了第一发现人的女人,只是低头哭泣。
        “是的,都锁好了。”也许是于心不忍,卡妙说话了。
        “你肯定吗?”加隆抬头朝向卡妙。
        “大约是在十点半的时候,我看见瓦伦丁夫人在锁门窗——都是从里面锁上的。”
        “之后就没有人再动过了吗?”加隆又扫视一遍众人,在没有答复的情况下,他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很遗憾,我们都变成了杀人嫌疑犯。”
        一种轻微的喧哗声弥漫开来,很快就压制下去了。
        “这倒霉蛋犯下了大多数谋杀案里被害者一样的错误——说得太多了,还不知掩饰……也许他在不经意间的某个举动或者某句话刺激到了凶手,但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得凶手在这种封闭的小空间里铤而走险,迫不及待地杀死了他?”
        小说及电视里经常看到的那种嫌疑人们为了摆脱自己的罪行而互相指责的闹剧并未上演——这是加隆所没有料到的。
        他们只是用沉默来应对死神的阴影,仅有亚路比奥尼轻轻说了句:“疯了……是一个疯子……”
        美斯狄瞪了他一眼——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敌意似乎从一开始就在他们之间肆虐。
        “看来,有必要到各位的房间里去调查一下。”加隆发出一个不情之请。“当然,我的房间你们也可以进去。”
        “你想做什么?”华连达因的反应有些强烈,“你又不是警察!”
        “他是私人侦探,这次旅行没有带证件就是了。”米罗为他撒了个谎。“而且凶案发生没多久,现场的血又喷溅了这么多,如果及时搜查,说不定能在哪个屋里找到还未来得及处理的血衣……这样子总归对破案有好处吧!”
        米罗的理由不过是个借口,加隆自己也很清楚,虽然现场血液横飞,但凶手身上却很可能没有留下多少污渍——实际上,这是一种很难说清的现象,在高速撞击一个人的脑袋的时候,站在他正前面或正后方的人身上是绝少会沾上血迹的,血都会飞到左右的墙壁甚至天花板上。从现场的血液轨迹来看,这一次估计也没什么例外。
        但大部分人会觉得这种事情很荒唐,所以他们还是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米罗的解释。因此华连达因瞄了一眼加隆和米罗,也不再抗议。
        
        为了公平起见,加隆先拿白色餐桌布遮盖住死者,再跟所有人一起行动。
        
        第一个勘察的房间就是位于一楼的店主夫妻的卧室。
        这里只是比客房稍微大点而已,屋内装饰相当质朴,除了一张柔软的双人床、一张书桌,和衣柜就没有其它大件家具了。勤劳的女主人在墙上贴了几张恰到好处的风景画和儿童照片,并不失时宜的添置几件乡土风格的草编挂坠,鹅蛋黄色调的房间温馨可人。桌上放着一面圆镜子和两把梳子,几本有关化妆的时尚杂志整齐地摞在一起。加隆在屋里走来走去,他注意到床头一张结婚纪念照,日期是一年前——那时的华连达因和德尔菲娜相依相偎,样子很是亲密幸福。
        被子还没有叠好,零乱地散在床上。“我每天都是四点半就起来做早饭,打扫房间,结果今天刚起来就看见……”德尔菲娜如是说道。
        “走吧,他们不可能是凶手。”美斯狄不耐烦地指着亚路比奥尼,“应该去看看这人的房间!”
        “你怀疑他?”米罗站在门口,把这些人都放在自己的视线中。
        “那个胖子不是说过,被杀的人都使用同一种香水吗?——‘Eternity for man’——”美斯狄突然转向加隆,“我知道这种香水为何会给他们带来死亡的命运。”
        这句话的威力绝不亚于一颗炸弹,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张大眼睛,加隆立即追问缘由。
        “因为玛格丽特……亚路比奥尼死去的妻子……有一个秘密情人,正是偏爱这种香水!”
        闻言,加隆瞥了一眼在场的其他人:“你确定吗?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小子!”
        美斯狄开始激动起来:“你也发现了吧,死者大多数都经过这个旅店,而且都是在之后被杀死——什么人会把男人的生殖器割下来?除了被玩弄的妓女,就是被抢了女人的家伙!……亚路比奥尼当初可是曾经气势汹汹地跑来找瓦伦丁先生,那个样子简直就是要杀了他!”
        “你跑到这里来,是因为怀疑店主和你老婆有染?”
        米罗瞪着一言不发的亚路比奥尼。
        “都过去了。”华连达因此时表现得倒很大度,“当他知道我从不用香水的时候就冷静下来了。准确的说,这家旅店没有一个男人使用这种香水。”
        “可是他并没有离开……过了一个月,就发生了第一起凶杀案。”美斯狄依然不折不挠地补充,“除了这个男人,还会有谁做这种事情呢?!”
        德尔菲娜突然摇了摇头,几度张开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这时候,倒是加隆打了圆场:“有什么话待会再说。美斯狄,你的房间也在一楼,让我们顺便观赏一下吧!”
        美斯狄站立一会儿,就退出去了:“那就来吧。”
        
        美斯狄的房间到底曾经是两个少女的宿舍,原来的老板,华连达因的父亲分给她们这间房,也充分体现了很好的女士优先原则。这里可以看见后院的天然森林和花园——在夏天的夜晚,这边一定流转着动听的夜莺之歌。
        现在虽说是美斯狄的房间,但他自己只睡在一张折叠床上,私人物件少得可怜,大概男子都是这样没有生活情趣吧。女孩子住过的双人上下铺还摆放在这里,墙壁上贴着几张文学摘报都有些发黄了,书柜上放置的明显是女人喜爱的浪漫小说,和一些小巧的陶瓷玩具。
        “玛格丽特的东西还放在这里吗……”
        亚路比奥尼感叹着,他试图伸手去摸摸窗纱——上面有手绘的罗马歌女身姿,但是美斯狄冷淡地打下他的手:“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的你,没资格再碰她的东西!”
        勾起伤心事的亚路比奥尼双腿发软,往后跌了几步,华连达因赶紧搭手搀住他:“不要紧吧,你的风湿应该还没好利索……美斯狄,不许这么无礼!”
        “风湿?没关系吗?”作为医生的米罗职业性地关心起来。
        “不要紧,是老毛病了,从三天前开始发作的,幸好这里有药……”
        面对突然病态十足的男人,被老板批评的美斯狄只是双手抱胸,低沉地冷笑。他们之间的冲突使得大部分人都不再关心房间里的装饰,而转向随时都会爆发的火药引子。
        惟有加隆对那两人不大感兴趣,他站在书柜前,看到最上层诸多诗集中,一本厚厚的红皮日记本整齐的插在中间,书脊上还写着花体字“玛格丽特•潘”。他便特意把这本抽出来。
        尽管薄脆的纸张上笔迹墨洇不清,但依然秀丽娟美。可不知为何,日记后半部分残缺了很多页,似乎是被人撕下了。从仅存的文字来看,玛格丽特•潘也称得上是一个小资女性了。细腻优雅的笔锋,记录了大量意识流般的琐事——什么花草的生长状况,月亮的阴晴圆缺,还有各式各样的客人,在平淡孤独的自恋情感中,娓娓道来。
        而在三年前3月的一天,玛格丽特只写了一句话,潦草而激烈:
        “好似山风,摇撼一棵橡树,爱情摇撼我的心。”
        翻了几页,又见一句:
        “你来了,我为你痴狂;我的心为欲望燃烧,你使它清凉。”
        加隆皱了一下眉头。
        不晓得是不是那写得太过流利的拉丁文让他感到惊异,还是诗歌中流露出的某种信息让他觉得恍惚,他决定悄悄占有玛格丽特的这本日记。虽然不大礼貌,但想必死者也不会跳起来说什么抗议的话,于是他便自作主张地把这不大的红色日记本塞进自己的外套里面。
        但刚一回头,就正好和卡妙的视线对接上——
        后者那双冰蓝色的双瞳立即移开,好像是他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窘迫的人是加隆。看卡妙似乎不打算张扬他随便拿别人东西的“劣迹”,加隆摸摸始终不甚清醒的发热的额头,厚着脸皮揣着“赃物”和其他人走向二楼。
        
        第三个房间是在美斯狄的坚持下,先进入了亚路比奥尼的客房。
        美斯狄为什么会对这个热心肠军人有这么大的偏见,米罗很感兴趣,第一个蹦进去看个究竟,但他很快就大失所望:“和我的房间没什么区别嘛!”
        “废话,都是客房呗!”
        不以为然的加隆对亚路比奥尼印象不坏,也不打算以有色眼镜来判断这房间的摆设——干净整洁的屋子里,能看出这人正如美斯狄所言,绝非短暂停留。除了准备得相当充裕的生活必需品外,还有很多装饰物,不是女人的首饰,就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石头。
        “那些是我在这里找到的玛格丽特曾经使用过的东西……还有就是我自己收藏的花纹各异的小石头,因为只有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我才能放松片刻……”
        亚路比奥尼这样说着。
        “你还真的很爱你的妻子啊。”加隆拿起一个宝石胸针掂量,“价值不菲。”
        “爱?笑话!”加隆一点都不意外——美斯狄开始冷嘲热讽,似乎他一直都巴不得向大家倾述自己对其的厌恶心情,“要不是他那无聊的自卑心,玛格丽特也不会死在大火里而没人解救!”
        “什么,火灾?”米罗问话的同时,亚路比奥尼也低下头去。
        “说什么自己是残疾,不能跑进火场……真是混账!在消防队到来之前,他居然就那样站在屋子外面,眼睁睁的看着被困在卧室里的玛格丽特死去!”
        “别说了,美斯狄,那种事情不要再提了。亚路比奥尼先生无家可归,这里就是他的家,你也要把他当作家人来看……”善良的德尔菲娜拉住美斯狄。
        “但愿他快点下地狱!”美斯狄在女主人的劝阻下压低声音,依旧骂出一句几乎是诅咒的话。
        亚路比奥尼始终一声不吭,但是脸上的痛苦和悲伤都逃不过别人的眼睛。他默默地拿开桌子上满满一杯冷咖啡,无声地摆弄那些石头——全部都是干燥的沾有泥土的鹅卵石。他大概是要保持那种原始的自然风韵,所以连土和杂草都一并收藏起来,放在白色的纸盒子,陪伴他度过这难熬的大半年。
        
        再往后,加隆和米罗的房间就更没甚可看的了,他们本来就是两手空空。而卡妙的房间里,墙壁上倒是很简洁,只有一张半月前的旧报纸,表述10月底的天气资讯——看来除了昨天的那场雨之外,最近都是晴朗的好日子。
        米罗发现卡妙带了不少东西,都是一些没有打开的行李箱,沉重非常。
        “里面是什么?”
        “给家人的礼物。”卡妙制止了想要打开看的米罗,“没什么东西,就不必查了。”
        “那可不行,每一个人都是嫌疑犯!”
        疑心大起的米罗坚持要卡妙打开行李接受检查。没办法,懒得吵架的卡妙慢蹭蹭地拉开拉锁——他说的没错,的确像是给家人的礼物,因为里面多是一些孩子的玩具,中年女子喜爱的化妆品,还有明显比卡妙的腰围尺寸大得多的西服。
        “卡妙•泰玛尔先生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店里逗留几天……已经有四五年了,每次都带着很多东西。”华连达因简单说了几句。
        “你应该是法国人吧?”加隆看见一顶东欧民族的鹿皮毡帽。
        “我出生在巴黎,不过现定居在俄罗斯。”
        米罗很不客气地在行李里翻了几翻,始终没有看到尖刀炸药之类的危险物,而这个时候其他人也已经厌烦了——纷纷往门外走去。
        在加隆也即将迈出去的时候,米罗小声地把他叫回来。
        “喂!”
        “发现什么了?”
        “你看,这么豪华的晚礼服!”米罗一脸惊讶地指着箱子内一条宝蓝色裙子的绒鸵鸟毛边饰,“这家伙真买得起啊!要他是我兄弟,我一定要狠狠地敲一笔!”
        卡妙听了,转过身去不理他。
        “你这人……”还以为有什么重大发现的加隆怒目瞪视,正要起身——米罗的手迅速掀起裙子,给他指着裙子下面一瓶包装精美的豪华香水。
        ——“Eternity for man”
        加隆愣住,而此时卡妙又转过身来——米罗迅速用裙摆盖上香水包装:“女人还真麻烦,总是要靠这种昂贵的东西来取悦!”
        “这些都是为我母亲买的,她向来很喜欢这种牌子的衣物。”卡妙说。
        加隆已经回过神了,他直起身,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卡妙先生,那你一定也有为你父亲买点什么吧?一个社会地位不低的男人……我是从你的言行举止猜测出来的,你那高贵的父亲也应该得到一些高贵的礼物,比如领带、香水什么的……”
        “他是个脚踏实地的人,对这种东西没兴趣。所以我只给他带了一套国际象棋,都放在另一个包里,和我为兄弟购买的礼物放在一起,还要看吗?”卡妙没有任何戒心地说。
        加隆和米罗大致又看了看另外一个包,东西不及刚才的多,很明显是实用性的礼物占多数。
        “你家里的人可真不少……”
        “父母,和五个兄弟姐妹。”
        “替我向他们问好。”加隆礼节性打了个招呼。
        卡妙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看着他走出自己的房间。
        可还有一个不依不饶的人,那就是米罗。他站在房间里不走。
        “你忘了什么东西吗,先生?”
        卡妙看见这个人始终在他房间里转来转去,东张西望的,就问。
        “我问你,你喜欢的香水牌子是什么?”
        既然对方已经耐不住性子主动开口,米罗也不搞任何迂回战术,上来就直入主题。
        “我家的男人对香水都没有兴趣。”
        “没兴趣?那……”米罗指着地上的包裹,心想他要是再否认就直接把袋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
        “我说了都是送给家人的礼物。”
        “难道不是你杀人的战利品吗?!”
        “战利品?”卡妙眯起眼睛,长长的黑色睫毛像把小刷子似的,“只有不自信的男人才会想到收集这种东西。”
        被他满脸无畏的样子惹到的米罗忍住怒火:“你每年都会在这个时间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只是为了看望家人,为什么不坐飞机或火车,却要花那么多时间在路上耗着?!”
        “这和你没关系。”
        “关系大了!你是想在路上不断物色合适的对象来实现你变态的欲望吧!”
        卡妙向前走来——米罗以为他要把自己推出去,下意识地叉开腿准备抵抗,但没有想到,这个平日冷若冰霜的男子径直走过他身边,把房门反锁上——然后一个勾手就把米罗结结实实地打倒在地。
        “下次可不是一拳就能解决的了。”
        卡妙居高临下的看着米罗——直到被打懵了的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卡妙才又重新打开门:
        “出去吧,我不会告诉别人这件事的。”
        这一拳打得不轻,米罗的下巴因此疼了很久,直到痛感消失,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败在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巴黎绅士手下,而且输得这么没面子。
        在外等候的加隆虽然没有看见门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一瞧米罗那茫然的表情就猜了个大致。
        “没事的,英雄,失败乃是成功之母。”
        他好像不知道自己的话刺痛了米罗,还坏坏地笑起来——从遇到第一个死者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乐了。
        米罗瞪了他一眼,大有把他祖宗八代都瞪活了的架式。
        
        不过这种别扭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加隆,你怎么看?那个卡妙居然也用这种香水……”
        下楼后,见众人都回自己的房间闷头休息了,米罗才向同伴小声嘀咕着。
        “真是个意外的发现,不是吗?”加隆揉揉晕乎乎的脑袋,走到靠近窗户的一排休息椅上坐下来,“米罗,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啊?……睡得挺死的。”米罗不明白他这句话的用意,下意识地老实回答。
        “就这样?”
        “就这样。”
        睡觉是件舒服的事情,睡得沉正说明这个人身体健康,心情放松,但是在这种时候,加隆另有一个解释。他喝了一杯昨天没喝完的白兰地醒神:“米罗,昨天你们在这边聊天时,卡妙一直待在厨房里沏咖啡吗?”
        “这个,好像是吧……”
        “你确定?”加隆猛地坐起来,逼视米罗的脸,“你敢发誓一直都只有卡妙•泰玛尔单独待在里面,没有别人?”
        米罗意识到这个证词的严重性,他仔细回忆后又谨慎地补充:“烧水的那会儿,我、尼奥比还有亚路比奥尼都进去过……至于水,是壶里本来就有的……水烧开后,卡妙才进厨房弄咖啡,然后就没别人再进去过了。”
        “哦,那么说你们三个人也有可能下药了。”
        “药?”米罗恍然大悟地一拍自己的脑袋,“我居然没有注意!——我们的咖啡里有安眠药!怪不得昨夜发生那么大的事也没人知道!”
        加隆推开窗子,把窗帘拉开系成一个结,靠在白石窗沿上:“尼奥比死了,那么能放安眠药的人……”
        “只有亚路比奥尼和卡妙了!那两人中有一个是连环杀人犯?不,不对……准确的说,安眠药只有在温水中才有比较好的效果,所以在烧开水的过程中即使有人投药也不会起太大作用的。”米罗想都不想地就先把自己排除在外,然后又把卡妙单列出来,“只有等待水温降低后才去调制咖啡的他能做到了。”
        “但杀人动机是什么?”
        “谁知道!那死胖子说了那么多东西,凶案、女人、爱情,还有奥尔兰多什么的……”米罗走到墙壁上那张不吉祥的画布面前,闭着眼睛想了会儿,“说到奥尔兰多的时候,店里没有一个人搭腔了,估计这典故激发了什么隐情吧。”
        “玛格丽特和她的秘密情人么。”加隆静静地回答,“我现在只能想到这个。”
        “对噢!美女总是和无聊的爱情纠缠,而男人总是和无聊的自尊相伴。这么说,奥尔兰多的境遇令犯人想到了自己的现状,于是恼羞成怒就……那胖子虽然讨厌但也真够不走运的!”
        “但别忘了,咖啡是在尼奥比说到‘奥尔兰多’之前就沏好摆上桌的,难道在那个时候,犯人就已经知道尼奥比会说出某些触怒自己的话,并决心杀死他,于是在咖啡里放入安眠药了吗?——假如卡妙是凶手的话。”
        “呃,那、那就是说凶手并不是因为奥尔兰多的传说杀人了?”
        “这样的话,疑团又回到初始动机上来了。”
        “啊,该不会是!”米罗击掌,“因为那个变态的连环杀人案?也许凶手就潜伏在附近,为了避免被警察抓住,才会提前灭口?”
        “为什么要灭口?我不觉得那个胖子有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线索,而且,整个旅店几乎是完美的密室状态,这样做的话不正好暴露了自己的所在么?”
        米罗被问住了,他不服气地跺脚骂了一句,“反正这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关键谁会是这样的疯子?”
        “这……”
        “米罗,你总该知道一些平时看起来很正常,可一旦受了刺激就会判若两人的病例吧?比如看到红色,看到利器,甚至,看到月亮就会袭击人,但平日又不觉得自己犯过罪……”西边的天空正好有一轮淡淡的白月,在浅蓝的云彩后面若隐若现,所以加隆借景发挥。
        “你该不会是想到月狂病了吧?”米罗也看到了月亮,“随着月亮渐趋圆满,逃亡者的暴力倾向就愈发强烈的那个古罗马时的传说……不过,现在这家伙脑子不正常是肯定的,假使他真的是个这样的间歇性精神患者,那可就麻烦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的病人,只要杀过一次人就停不下来……”米罗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他的手心开始出汗,“虽说最有可能危及我的追捕者死了,但我总觉得自己陷入了更危险的漩涡,只能盲目地漂下去……”
        “但你并不是毫无目标吧。”加隆到底是加隆,他一眼就发现米罗的心事。“我注意到你的眼光一直锁定在某人身上。”
        “你说卡妙?”
        “噢,原来你一直在盯着他看吗?”
        “谁说的!那个鬼鬼祟祟的混球……啊,那个人啊。”突然明白加隆真正所指的对象,米罗没有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一句话,他只是说,“我觉得他不值得这样做。”
        “你觉得亚路比奥尼不应该这样爱着玛格丽特?”
        “那是当然,为了一个背叛丈夫和家族的女人,做什么都是自欺欺人!”他扶着加隆的肩膀,“加隆,说实话,如果真凶是亚路比奥尼,我宁可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不是吧,你这么有同情心?”加隆不自觉的嘲笑起来,“反应这么剧烈,该不会你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吧?”
        说这句话的同时,加隆还特意向后退了一点,以防米罗的愤怒一击——但他却什么也没有做,也没有否认,只是凝重地说:“……总而言之,我讨厌像玛格丽特那样的女人,加隆,我不愿意相信这些会是亚路比奥尼所作的事情。”
        “别露出这种哭丧的表情,这不还没定罪吗?”
        “我……宁可怀疑是华连达因和美斯狄中的一个人。”
        “为什么?”
        “他们也许爱着那个女人呢!”
        “这种有损人家声誉的话,还是想好再说。”
        米罗不知又发什么神经,竟有些生气了:“我可是很认真地在想呐!倒是你,加隆,亏我还说你是个侦探,怎么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动静?!”
        “这是你催催就能成功的事情吗?!”
        加隆突然发现不仅是这家店里的人,连他们两个也随时都有理智崩溃的危险,就赶紧和米罗保持一段距离,沉下气后:“米罗,你不是玛格丽特,也不是凶手,他到底为什么杀人,为什么要这么残酷地对待死者……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更不能妄自猜测!那岂不是让人家笑掉大牙?!”
        被教训的人不服气地嘟哝一会儿,坐立不安地走了半晌。
        “算了,我自己来!”
        ——他要怎么个“自己来”法,加隆就不得而知了。但见米罗不再烦他,就赶紧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坐下来。
        他慎重地打开玛格丽特的红皮日记本:
        “我陷在痛苦的泥潭中——我被那么多男人爱过,但从未想过自己会痴恋这种被诅咒的爱情。”
        “被诅咒的爱情?”——甘甜的爱情也会被诅咒?
        玛格丽特最后的只言片语,竟是这么破碎不堪,心情的片断根本无法给与加隆任何具体的信息。
        倒是前面的记录翔实而具体——每天吃的东西,每天做的事情,说的话都历历在目。
        从这些东西里,多少可以了解到这个逝去的女人的过去:玛格丽特•维萨琳娜,婚前的名字是玛格丽特•潘,一个普普通通的南方少女,母亲因为父亲的婚外情而离开了家,带着年幼的女儿东奔西走。她14岁就开始打工养活自己,15岁就做了一个富翁的情妇,从此以后,这个女王蜂便成为了男人中的宠儿。她荒淫放荡的生活直到18岁才算暂时结束——因为英俊高大的亚路比奥尼的出现。
        “这个男人和其他人有些不同,因为他总是对我说‘您’而不是‘你’或者是‘婊子’,他说他爱我,要娶我,于是我和他一起走了。”
        玛格丽特带着难得一见的温情口吻叙说着。
        那时候的亚路比奥尼似乎还未残废,在军队里也是青云直上——在他的悉心安排下,玛格丽特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整日待在家中读书写诗。也许那深厚的拉丁诗歌功底就是由此而来的。
        “我早晚都要嫁给他了,可我的心中总有一种激情在促使我做些与众不同的事情,但那到底是什么呢?”
        玛格丽特在四年前,还是个无忧无虑,整天思念着亚路比奥尼的小女孩,但是后来的事情发生了变化,这些加隆也都看到了——亚路比奥尼在一次排雷演习中失去了手指,从此退役。
        再之后,玛格丽特的笔墨就少了很多,也许是为生活所迫,她来到这个小旅店“Souviens-toi”成为一名平凡的服务员。简单清苦的生活让她的热情大为下降,她不再赞美诗歌,也不再阅读爱情小说,每天的日记中只留下枯燥的记帐。
        
        直到三年前的一天,她突然饱含热情的写着:
        “好似山风,摇撼一棵橡树,爱情摇撼我的心。”
        另一个人就此走进她的心灵。
        
        “咚,咚!”
        不大不小的敲门声打断了加隆的浏览,他急忙把日记本塞进枕头底下,并用被子压上,才开了门。
        是卡妙•泰玛尔。
        他的第一句话就是:“看看你那个朋友!”
        “米罗?”察觉卡妙的脸色不好,他不安地问着,“这小子又干了什么?”
        “他把我支出去,偷拿了包里的香水。”
        香水?加隆立即就明白是那瓶Eternity。
        “那个鲁莽的笨蛋,拿那东西干什么用啊?”
        “他在自己身上喷洒了足足有半瓶的量,还在楼内走来走去,结果被华连达因先生轰出去了。”
        “轰出去了?”加隆闻言,赶紧走下楼去,“走了多久?”
        “一个小时吧。”
        一楼沙发上的尸体还在原处,浓烈的血腥味足以让敏感的人作呕。加隆避开地上的血迹,走出后门,看了看四周,并未发现任何熟悉的踪影。
        于是他就迈了出去,走向黑色的秋日森林中。
        已经是下午了,接近夕阳时分的天色淡黄发红;野生枞树林里偶尔闪过某些小型生物的影子。
        “米罗!——”
        加隆把手放在嘴边,大声呼喊,回音在树间荡起。
        不知不觉,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智的“死亡地带”,虽然离那具冰冷的躯体还有段路,但是眼前汹涌的河水里似乎还夹含着死者的血丝,混沌不堪。
        这边的河岸要高出水面许多,但较陡峭的河堤相当滑,加隆脚踩着松动的灰不溜秋的石滩,眼盯着浅水处堆积的色彩斑斓的鹅卵石,想到米罗曾经说过自己讨厌水。
        “他应该不会到这边来……”
        加隆说着就要转身——
        一个黑蓝色混杂的影子漂过水面——
        他盯着这个在湍急河水下无声地漂流的物体,瞪大眼睛咬住嘴唇,半天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词:
        “混蛋!”
        
        在绿色的水面下,米罗就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安安静静地顺水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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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永圣上看到一个特别强的分析回帖, :em026:  :em026: 激动万分,于是乎,擅自拿来给大家看一下~~
:em009: 虽说还有些地方不对,但是足以帮助各位打开思路了~~ :em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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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quals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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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艾久:我的初步推理——
如果美斯迪所说属实,则无名氏系列可能杀手为亚卢比奥尼或华连达因,很可能是一闻到香水味就发疯的那种(或有另一种解释,见下文)。那智应该是被灭口而后伪装为连续杀人案,而华连夫人为其隐瞒。但尼奥比案,亚卢比奥尼被下药,不可能作案。 则凶手应该是不喝咖啡的华连。下药方法可能是先于卡妙直接将药混于咖啡粉中。或者干脆药就是卡妙下的,然后他以香水味诱发华连杀害尼奥比。
关于卡妙。卡妙每年来一次,每次呆三天,则不可能是为了给马格里特报仇而来,更不可能直接杀害无名氏系列,但应该是一个利用凶手心理、“制造”整个凶杀的人物,比较BT的猜想是他可能对某人下了催眠术,而催眠的“触发事件”则是某特定牌子的香水。可能是杀亨利和嫁祸米罗的人。也是很可能与“撒加”集团有关的阿布罗迪式杀手。如果是这样,前面的无名氏等等统统是为亨利陪葬。猜想亨利应该是黑道人物(见开头亨利宴请沙织,而沙织又联系到撒加),做错事被杀,并且伪造为最近发生的连续杀人案,嫁祸米罗。米罗被卷进去应该不是偶然,他的身份也应该不只是医生(参见他在英国的工作,他应该也与黑道有关),所以很可能是卡妙杀了米罗灭口。下一步,他将威胁到加隆。
当然期待更多的线索出现!尤其是米罗的临终线索!
相当BT的推理吧~~~~卡妙不要冻死我啊~~~

  无名氏系列指的是四个被杀的无名氏和达特、乌路。
死者分为四类:
1 都去过小店,用同种香水的有钱人: 四个无名氏 达特 乌路
2 与案子相关激怒凶手或灭口:尼奥比 米罗
3 小店相关人员:那智
4 只有香水相关的特殊情况:亨利
悠悠艾久君,你的推理文真的很棒,尤其是这一篇,害我把自己的帖子丢下,倒来钻研你的文章了~~~~一定要谢谢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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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我的回贴~~
悠悠艾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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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引用由Equalsun在 2004/03/27 10:20pm 发表的内容:
悠悠艾久:我的初步推理——
如果美斯迪所说属实,则无名氏系列可能杀手为亚卢比奥尼或华连达因,很可能是一闻到香水味就发疯的那种(或有另一种解释,见下文)。那智应该是被灭口而后伪装为连续杀人案,而华连 ...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居然看到这么强的回贴!!!!!!!!!! :em026:
哦哦哦哦哦,我太高兴了,简直比自己抓到凶手还要开心~~~
而且大人所言至少说对了一半!!!  死者类型分析得相当好~~~ :em026:
嗯,要不是为了后面保留悬念,我真想现在就好好地说说你的论述中正确的部分有哪些~~
还是等到最后再给你颁奖吧,呵呵 :em06:
另外,你的证据多数还集中在人物的对话部分,要知道,我对于一些装饰和设备类的描写也不是白写的~~嘿嘿 :em045:
第五集还有很多线索的,我会把所有相关人物的情况都交代清楚,然后再让大家慢慢理清一切思路~~加油加油~~~   :em007:  :em058:
谢谢equalsun桑~~~你在赶那个特工文之余还花了那么多时间认认真真地分析我这小文~~  
当然也感谢其他热心的大人们~~递上手绢~~~~~~
:em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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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8 22:10 | 显示全部楼层
早在別處拜讀過, 是個萬年大坑 [s: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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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9 00:45 | 显示全部楼层
萬年大坑...............這這這會不會太誇張了.............難怪一次這麼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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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之刀鱼 该用户已被删除
发表于 2007-10-29 01:08 | 显示全部楼层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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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9 05:04 | 显示全部楼层
汗   这么多字  头大了   先慢慢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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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9 05:07 | 显示全部楼层
汗   这么多字  头大了   先慢慢看再说....
"有缘自会再相逢"  不错嘛 [s:10]  [s:10]  [s: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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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29 08:19 | 显示全部楼层

Re:十二星座偵探事件簿(連載中)

很想問這個從哪一網站轉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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