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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念玉

[圣文原创] [伪武侠坑]芳草斜阳外(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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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22 21:54 | 显示全部楼层
[s:169] 讨厌楼上滴坏银,虐死了小达就少了个超级活宝,不能虐死啊!

[s:146] 小修其实挺疼爱他弟弟的说,抹泪……

[s:148] 被楼上滴坏银一提醒偶倒也想起来“最后一人”那个台词法了,当时哀地司是被十大长老锁起来喂养的,难道他把含光XX之后就因为某种原因逃脱了(最纯洁童子的鲜血=功力大增?),然后泄愤弄死了长老们,又因为某种原因精分或者失忆了,跑去找到火鸡哥哥,成为含光?

[s:149] 老撒和(或)朱睛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虽然某蓉发慈悲说城户一家不是乃(们)杀的,但看来在N话里面乃(们)这黑锅是背定鸟……

[s:147] 小苏的情报网很厉害嘛,大明朝的CIA或MI6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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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2: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仨五回 一汀烟雨杏花寒


夜半,艾俄罗斯与风二携行,待至山下,东天已呈些许微光,四围雾霾蒸腾的一片,想须仍是一整日放晴。

原是修普诺斯留下的方子,昨日本欲下山抓些药,未料得一辉与沙迦横生枝节,这便罢了,又有些人物是上山观棋失了同袍的,安葬逝者之后,找不得冥掌教的麻烦,却披麻戴孝的上山计较,零零散散竟折腾去整一日。好在天蝎堂众兄弟出门在外,药材并不离身,修普诺斯那几味尚算得寻常,凑做一处对付个数日倒还尚可,但如是下去仿佛也不是个办法,米罗见此便推了教艾俄罗斯下山取药,只道是冥教这番大闹怎生也生出些血仇,倘别人去,怕是路上也有许多麻烦,此言一出,风二便要随行。艾俄罗斯料他们知这数日都不得安宁,便借口取药,要自己下山去,一是避过风头,二是教他看个郎中,便想推辞。但撒加也别有顾虑——瞬身份已然不同他人,身为冥教幼主,现下是护也不是,放也放不得,艾俄罗斯和自己身为左右使,怎生作为毕竟是圣教的门面,一个不慎,结恨江湖,须是多的事都有了,也力主艾俄罗斯下山。由是将众人分作三拨,艾俄罗斯与风二下山取药,顺带打探消息。二来棋岩一事闹得太大,撒加自亲身去寻此次主事湛海大师,将此间诸多误会向他一一禀明;只有米罗虽然也属圣教旗下,但顶了个天蝎堂的名号,可谓三不管,由他出面最是稳妥,二来米罗武功本也可谓出众,沙迦出门前也恰将修普诺斯图谱托付于他,由是教他率天蝎堂随众在此,修普诺斯那日道按图谱修习,数日当可行走自如,但此间不可久驻,便教米罗至多候得两日,便须打点了领瞬出发,一路掩人耳目,昼伏夜出,至十分麻烦处,只推说是挟冥教主作人质,至千佛岩公审,终归避战为主,实在避不过去,方按前夜商议,米罗处有教人假死些时日的方子云云。如此分拨下来,艾俄罗斯亦觉无甚好挑剔,毕竟多是同道中人,哪能真动了刀枪?确确多一事远不如少一事,止念及沙迦所托,心下难安,便想快去快回。米罗亦将药方托付风二,吩咐一番,艾俄罗斯便与风二披星戴月的下山了去。

入得镇甸,风二寻了驿站,租赁车马,零零琐琐不题。待至上路,风二歉然道:“左使,右使说这两日风头紧,教咱们莫太引人注目,极是有理。临行我清点过兄弟们所带药材,与瞬小兄弟治病尚能过得三五日,是我想咱们也莫在大药房显露行迹,但若是旁家小药房,我也不得心安,便跟当家的商议。当家的说,咱们这厢两个方子,一个救人,一个不小心便得杀人,瞬小兄弟他倒理会得,再不济山上也还有旁他弟兄可外出取药,但这假死的药方万万错不得,因此教我与左使商议,若左使看行得,咱们先以这付方子为重,虽是须绕些路,但也止多一日半日路程,两付方子可一齐办妥,配了药我们便直去前方镇甸汇合,届时有兄弟引路,算来也恰不误事。”艾俄罗斯叹道:“我知,你们都有理,这一路过来,咱们听的闲言碎语也不少,江湖中人愤恨确出乎意料,一个不是便要争命,便依你们罢,咱们赶紧些便了。”

风二应承,一路催马兼程。

至得月上梢头,风二道:“左使,我们到了,前方林中便是。”

艾俄罗斯闻言远眺,正见前方一片杏子林,杏花开得烂漫,月光水一般洒下,这杏林更如烟如霞,若云若雾,美不胜收。

因问所在,风二赶了一日路,至此时方能稍歇口气,心绪宁下些来,仍催了一把马,笑道:“不瞒左使,我等前去这处药房唤作杏林坊,原是师叔公晚年退隐所居,现下掌柜是我三哥,姓钱,名三臡,当家的第一回看到他这名,险些没噎住,就说那个臡,它革不像革,佳也不佳,再加一个定然是肉的肉,怎么码都码不齐,就跟我抱怨,说你瞧瞧,咱们天蝎堂上上下下一囊穷的,偏他起了这么个宝货名儿,顶着如此繁杂的字儿,有辱堂风,该打。”艾俄罗斯忍不得笑道:“是该打,赶明儿着个私塾先生来,给你们堂主十下手心先。”风二闻言亦笑。艾俄罗斯又道:“我看你们堂中按名儿排座次,怎么你唤他三哥?”风二道:“辈分这档子事,可不生来的命?若论年纪,三哥比当家的也不过长几岁,但论辈分来他父亲也是老祖宗的前辈,真数来,便是老当家也得唤他一声师叔哩,但三哥生来体弱,师叔公又是老来得子,怕养不活,便不敢教他居长,只说折寿。但他不肯居长,我等又怎好乱辈?是师叔公教他在祖师爷前磕了头,折了他一辈,在我等小辈中取了个折中数。道称他做兄长我等已是大占便宜,怎好再称三弟?但……唉,我三哥他为人客气,还叫我二哥,惭愧得很。”艾俄罗斯微微点头。言及至此,风二由衷叹息:“若是师叔公在……”艾俄罗斯知他是为棋岩畔伤了自己之事心中疙瘩,这两日他明里不怎生表露,暗里也不知歉意多少次了,乃宽慰道: “那日你也听闻右使他们说了,此是冥掌教布局,哪容得旁人医治,此番我等已然尽力,不必多虑,不然便没那棋局,也有甚琴局书局画局的让我等去入。”风二仍十分愧疚。艾俄罗斯笑道:“不是我说,再明里算账便不是好兄弟了,塌天的事一碗酒,况乾坤朗朗须塌不了去,赶几日闲暇下来,咱们寻家酒肆,不醉不休。”风二勉然笑道:“与左使痛饮人生乐事,就怕风二的酒比不得冥教的醉梨荫。”艾俄罗斯喜道:“便要醉,当与故人同醉,甚么荫也换不得。”风二点头道:“是。” 这般说了一通,方自觉对他三哥不敬——却道他堂中不成文的规矩,若戳戳当家的后脊梁,背了说得天花乱坠也无妨,于旁他兄弟可不能暗中不敬,便又道:“我三哥医术尚在修习,虽比不得名医,但也救济一方,他心肠又极好,坊中的药也确是珍物,童叟无欺的……”

说着,已至得杏林处,风二跳下马来。

艾俄罗斯也随着下车,近前方觉这林子有些诡谲处,一时也说不上甚,只觉这杏林比看上去的深得多,仿佛千军万马喑于其间,颇有几分回山倒海的威势,不禁肃然。但清风拂过,漫卷的杏花作雪乱舞,纷纷扬扬,只降得一地月霜。

风二束马上前,循着杏树过去,一株老杏上挂了串梆子,风二便取下,敲了暗号。过得一阵,月下一双老仆提灯而来,见了风二,便打稽首见礼,风二与艾俄罗斯一一引见,却是一个叫做强道,一个叫做阿霸——此二人过去尝走过邪路,为非作歹的案子也做下过些,后来给钱家老掌柜感化,便在此歇下,相助治病救人,取这个名头,原本也是卧薪尝胆之意,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罢了——但艾俄罗斯知他们堂中怪人多,并不介意,亦不问名头由来,谦和见礼。阿霸过来解了车马自去安顿,强道便引二人踏花夜行。

但见林中道路曲折盘绕,沿途几处结庐,几处亭榭,又间有栏杆台凳,湘竹搭作,难得是均制成一般模样。几人在林间穿行,东拐西转,穿绕不定,此时徐风振林,杏花雪落纷飞,朦胧化作天地帘幕,端的是仙境一般,只是身在其间,早已辨不清东南西北,不过随着一盏明灯,乘月缓步而行,倒像无心漫步了。风二谓艾俄罗斯道:“此原为百草轩,十数年前,三哥心血来潮,自言此间名不符实,门前七八亩薄地,草未必有百种,确确悉数杂草,再叫百草轩须不好看,又十分憧憬汉道医董奉,便着人买了些杏树,逢着那年此间疫病流行,遇着那十分贫苦的病患,三哥便教他们相助植树,以作医资,当年便将杏树都种下了,由是百草轩也改作了杏林坊。”顿一顿,又道:“但左使您也知的,人在江湖,无论是行凶作恶的杀人,还是古道心肠的救人,总有些烦杂事躲不开,我三哥身骨弱,未有怎生习武,也算有缘,早年间尝得遇着奇人赠阵图,此杏林依九宫八卦而设,日间无妨,我三哥与草字医生一般走乡串户,行脚走方,因主人不在,此间来的人便少,纵偶有路人迷失也并不见有异,夜间听闻布下机活,便不可随处乱闯了。”艾俄罗斯闻言点头,暗自称奇不已。

行不多时,杏林豁然开朗,却仍是一处草庐,屋顶苫茅三重,旁侧斜着株老松,翠冠有如华盖般。早见钱家掌柜迎出来,果是年轻,看来止而立年纪,十分面善,见了艾俄罗斯并风二,便拱手作揖。艾俄罗斯听得他辈分甚高,略有些介怀,一时不知如何称呼,旁侧风二作揖道:“三哥。”艾俄罗斯亦抱拳作礼。掌柜的虽是瞧得惯了,仍不免讷讷:“二位切莫拘礼,请。”

三人礼毕,掌柜的请二人入室,寒暄客套几句,风二将事情始末略略道来,便自袖中取出米罗的方子,付予钱家掌柜。掌柜的不看则已,吃了一惊道:“这——”风二道:“当家的也知这几味珍贵得紧,但思来想去,也只能请三哥想想法子。”掌柜叹口气道:“旁的便罢了,只这一味——”说着,往方子一点,道:“想是少当家的也知……得来十分不易,不知他物替得否?”风二道:“没奈何,山上时少当家的也说了,这一味尤是缺不得。”顿一顿道: “三哥,人命关天,咱们——”钱家掌柜为难道:“倒不是我吝惜,我这厢已应承他人,怕也是人命关天的——”却猛然缄口,只作不语。

但他这一说,艾俄罗斯也是默然。

沉吟片刻,钱家掌柜道:“左使、二哥,且请稍驻片刻。”乃吩咐奉茶,他自家袖了那方子,转过后庭,至得杏子林中。林中杏树栽得密密蓬蓬,更有落英纷纷,很快便将他身影隐去。风二心知钱家掌柜是斯文人,于礼数一丝不苟,适才见他去得恭敬,定是去见长者了,想教中所余长者,要高出钱家掌柜却也不多,多半识得,正思忖处,顺风飘来片言只语,听得钱掌柜道:“……还请师叔祖裁夺。”风二一凛,师叔祖?圣教上下竟有此等辈分?便是教主师兄弟,也不过与老祖宗同辈,莫不是我听错了……再听去,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明了,转念一想,我三哥未尝习武,所呼多并非甚江湖辈分,倘使孔孟的门楣、岐黄的派别,亦未尝不可,只是……正见钱家掌柜入来,道是那厢有请,又道:“师叔祖这两日方至敝坊,旅途抱病,烦请左使移步。”艾俄罗斯道:“理应如此。”风二亦起身来,钱掌柜伸手轻止道:“二哥,实是对不住,师叔祖止请左使相见。”风二道:“如是……三哥,你所说的师叔祖是——”钱掌柜笑道:“我与二哥所学不同,师叔祖并非武林辈分,止此是杏林坊中,须以岐黄子弟论。”风二忽而跌足叹道:“早知如此——”钱掌柜轻言道:“二哥不必自责,师叔祖也说,龙锁三关并非自行生成,因是汤药针石多半不能解,此是其一。再者,冥掌教若真要布局,纵有一百个神医在此,亦是徒然。”风二闻言叹息,想一想,终于将先前所虑托出道:“只是……三哥,此事关重大,若并非武林中人,贸然揽事上身,怕有不妥。”钱掌柜道:“二哥勿忧,师叔祖涉猎甚广,算来亦非外人,便是穆先生,也尝随他习过机关奇巧之术。”风二听得糊涂,又隐约觉钱掌柜像话中有话,但再问他也只是顾左而言他,已知是不便泄漏行迹,既言及与穆关系匪浅,穆又是教主嫡传,想来也是一位了得人物。正听钱掌柜谓艾俄罗斯道:“听闻左使受伤,师叔祖也甚是挂怀……”艾俄罗斯谢过。风二闻言心中稍宽,便不好再作多言,且将狐疑按捺下去,心道,也好,莫论他其人是何来历,既是我三哥的师叔祖,怎生也是德高望重的老神医了罢,他肯为左使探病自是再好不过,眼见钱家掌柜引领艾俄罗斯去了。

艾俄罗斯随钱家掌柜在林中穿行,月光疏朗,林中远远近近挂着几盏灯笼,与清露湿花相映成趣。钱家掌柜手掌明灯,娴熟之至的翩翩穿行,却并不看路,艾俄罗斯也留意到他只瞬也不瞬的注视杏林间数盏灯笼,口中念念有词,想是甚乾坤巽兑艮震离坎之类。艾俄罗斯忖方才隐约也听得见人声,想是不远,不禁动了些争强心,所谓阵法,人布得,自然有人破的,此事在江湖对决倒也罢了,若是东南那厢抗倭却是大用。便尝试能解其间法门与否,自家也随他目光去看,不一刻已然晕眩不止,便似这林中陡然生出千盏明灯,百千杏树亦长了手足般在月华花雨间穿行,端的教人目眩不已,再视去更头痛欲裂,忙定气凝神,仍见朗月疏星,杏花如雾,寥寥数盏明灯间于其间。方知此间玄奇,非外行人能轻易破解,自叹口气,紧赶数步,跟在钱家掌柜身后。旋绕有一番功夫,钱家掌柜轻作止步,却见迎面一障石屏,想是江流长年冲刷打磨,光润如镜,钱家掌柜神色郑重,脚步踏了八卦方位,一面走一面引灯照石,前行数步,忽而拉了艾俄罗斯手,返还折行,绕过一处亭榭,将掌在一带翠障上轻作一推,却是一扇月洞门,二人并行入去,方见林间一片开阔地,春草萌生,凄美芬芳,染得满足生香。新草间着些年前的冬草,其上落英纷纷,有方落的,也有给露水打得去了颜色的,深浅不一,便见些墨色、葱绿、浅黄、粉红、雪白……五色纷呈,斑斓宛若蜀锦。其间设一家院落,草庐三两座,亭台一两处,朴素无雕饰,门前一口古井,轱辘上散着几片落英。

钱家掌柜推了院落柴扉,幽幽药香暗然散开,此时见门前一处对联应景写着:“草香千品药,树著百年花”。掌柜的做了个恭请的手势,示意自家也不入里了,艾俄罗斯点头,伸手叩门,门内道请进,艾俄罗斯闻言入里,却见其人甚为年轻,不由一怔。那青年儒生打扮,身前立着两尊铜人,一尊体表遍铸奇经八脉,经络穴位,一尊内置五脏六腑,心肝脾肺。旁侧是一株桐树,二十四铜枝托着烛台,其上明烛摇曳,将内室照得通明,他正立在铜人影中,一眼看不清形貌,只觉身材清瘦,行止文雅,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威势。那人见他入来,将手中银针放置一侧,便在桌上顺手一拂,听得格的一声微响,铜人铜灯应声在壁上一旋,隐在内室间,取而代之是一座木架,上有些书册抄本,盆栽玉石,架侧则是一对铜鹤,其一于飞,盘旋若舞,其一于地,振翅昂首,鹤喙相对,布置错落简朴,古意盎然。艾俄罗斯亲见那木架随铜人两面旋出,合作一处,严丝合缝,半丝痕迹也不曾留下,心中暗叹,如此密室,除非将墙拆了去,否则焉能知道?一面又自嘲,若作如是想,太唐突雅士了。此时那人伸手在窗边轻拍,双鹤长喙相啄,作刀石之响,果见两盏灯火点起,虽是暗了些,却比方才柔和许多,又是双鹤衔来明光,更添意趣。那人将窗户支起,任月光照入,仍随之几声轻响,地板缓缓裂开,桌台椅凳自地底升起,一时也未曾太过留意,便见内室已换了天地,俨然诗书之家了。

却见那青年缓步近前,道:“请。”

对面而视,那青年竟比钱家掌柜更为年轻,多不过二十七八,面色极白,微带病色,举手投足浑不似有武学造诣,然其眉目十分开阔,神态从容优雅,又自有一股凌然傲气,想古人所云“面如满月,目若青莲”,当是如此。艾俄罗斯方才见他摆弄机关,料钱家掌柜所言不虚,当即作礼道:“前辈 ——”那青年笑道:“多礼了。”乃自报门楣道:“无名浪客,自号卯日生便是。”但艾俄罗斯原本便是敬重文人,之前闻他在医家辈分之高,又教过穆奇门遁甲云云,早已心存钦佩,今见他言辞谦和,更益发尊重,仍尊他前辈,卯日生也不再勉强。

二人落座,艾俄罗斯正眼观此人,只觉他神态气韵与穆倒有几分相似,却无形多了些沧桑凛然,因此又像极了另一个熟识之人,再想去,便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一时奇香扑鼻,方注意得卯日生身怀药香,满院芬芳倒似从他身上散出一般。却道此人正是加隆他们日前所遇,每逢入川,必然去同一家酒楼打伙,但他入川不多,加之行迹收敛,掌柜的也认他眼生,此次是顽疾复发,原本便是寻药来,却一根筋的仍照寻常去酒楼打伙,瞅加隆他们面善,又正听得些掌故旧闻,不由纵饮,回头自是动了病根,只得歇在此间养病。个间缘由艾俄罗斯自然不知,只道是医家素不离药材之物,并不见异,仍称羡道:“世人传武侯木牛流马之奇,今日见得,方信并非谬传。”

“过誉。”卯日生因笑道:“昔惠子有云:巧为輗,拙为鸢。言墨子大巧,至能使木鸢飞,尚自叹三年所成,蜚一日而败,是以不及车輗者巧。此言甚是,武侯制木牛流马给养壮士,辗转千里不摧,此是为国大用,谓之巧,实是名副其实;而此间些微物事,不过洒扫偷闲,聊作娱情,非但不能与武侯比肩,便真作议论,也只能谓以为拙了。”艾俄罗斯闻言沉吟,卯日生道:“听闻左使负伤,甚是挂怀,敢为一诊。”

艾俄罗斯道:“多谢。”

卯日生伸手搭脉,忽而手指一震,目光一冷,却并不开言,倒将双目闭了,仍切脉片刻,又着艾俄罗斯换一臂,伸手再搭他脉搏,前后去得近一炷香,方放手开来,伸手拨开自家坐椅扶手,着暗格中一按,便听得水声,少顷,见一木僮托盘而来,至得桌前,将托盘稳稳放下,便行退去。艾俄罗斯见盘中刻有八卦方位,每一卦位有一漆木小杯,内盛或热或凉半杯清茶,也看不出太大分别,但天下之大,仿佛不曾见得八杯茶待客之道。卯日生在扶手间暗格又是一拨,木僮退至铜鹤一侧,腹中敞开,却是个香盒,正燃着三柱香,那木僮自腹中取香而出,腹腔闭合,便见木僮双手拱合又恰作了一香盒,其状如拜。卯日生淡淡道:“起于乾,终于坎,此时先饮一盏,前两柱香每半炷饮一盏,最后一炷香渐次饮三盏。”一面说,一面沉吟,言语显是比方才冷淡许多。艾俄罗斯当下依照吩咐饮茶,方知是药茶,心中感激,卯日生冷言吩咐他镇心理气,气脉如何调理,吩咐一句,言辞便冷淡一分。艾俄罗斯依言而行,并无丝毫不快,非但如此,反自觉内里平稳得有些异样,他也并非全无脾性之人,但现下只觉热也好,冷也罢,仿佛只要此人言谈,便一切应当。

三炷香过去,艾俄罗斯果觉轻松许多,浑身说不出的舒泰,作礼拜谢,卯日生冷冷道:“不敢当,去谢传你此功的高人罢。”艾俄罗斯闻言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一时纱织遇险、撒加吩咐诸多事走马灯般转过,再见卯日生目光含冰,也不知是震惊、忿怒抑或失望,又或卯日生眼中并无此等神色,但艾俄罗斯心底便这般感觉,自也不知如何应对了,便道:“前辈想是见责,本当就实禀告,只是此事干连他人,不便详情尽述,晚辈日前身中剧毒,那位……呃,前辈心慈——”卯日生闻言,忖艾俄罗斯脉象中确有余毒未清,点头道:“怪道得……”沉吟片刻,又道:“也罢,你可知你所习练的是甚内功么?”艾俄罗斯道: “只知其名——”想一想,仍把话咽下去。卯日生见他一脸实诚,终于缓和颜色,道:“罢了,我不为难你,这是圣教中至为上乘的内功心法,不过是密中之密,鲜有人习得。你私练此功,并不得法,近年虽是大有助益,但日后遗祸极大,轻则武功全废,重则走火入魔,你可知否?”艾俄罗斯一怔,道:“这——”卯日生责道:“大凡天底之事,皆有循序渐进的因缘,否则,便似空中结楼殿,终来势必土崩瓦解,非但一无所获,筑得愈高,摔得愈惨。以你的内力,习练此功为时尚早……唉,依你所言,那位甚高人,倒是为了救人,也不知倒确是好心,还是——”艾俄罗斯正色,一揖及地道:“前辈,晚辈确信那位姑——呃……那位前辈,确是一片诚心。”姑——?卯日生眉头一锁,却转过身来,仍旧打量艾俄罗斯一番,默了片刻,道:“你——唉……很好,很好。”

连叹数声很好,艾俄罗斯不明所以,也不好问。却想,当日撒加要我忘了这门功夫,果然是为我好,由是更生感激,也益发立意按那日应承撒加的而行了。卯日生自嗟叹一番,道:“旁他之事,且放一边罢……先时听闻你们远道而来,是为了离魂丹,这却是个险物,还烦请左使将其间因由,述说一详。”艾俄罗斯见他轻易识得还神诀的功法,知见识远在自己之上,便想此事恐不能瞒他。卯日生思忖片刻,又道:“我见你所中之毒有些似曾相识,虽未便干连,便从那事说起罢……唉,阁下以为不相干的,不便挑明的,不提也罢。”艾俄罗斯面色一红,心中将来龙去脉整理片刻,略去纱织身份,便将他如何从金陵出发,途中遇见不老山人的弟子被杀,莫名遭遇追杀,之后中毒习功,再远赴天蝎堂就医,再路遇修普诺斯摆下棋局,众人如何猜测冥掌教意图,如何赌棋一干事娓娓述来。卯日生淡淡听过,艾俄罗斯所述是简是繁,并不显得在意,止到十分不明处,偶作一问,待至艾俄罗斯述完,又问应对,艾俄罗斯也一一道来,卯日生道:“此事由你们来处置,应算妥当了。你也不必太过自责,原本便是些魑魅魍魉的作祟,且走一步算一步罢。江湖虽大,仍是人情托人情,倒像那说书里乱弹的,西天路上的怪,但凡打死的都是些背后无人的。我想右使所虑,乃是你们虽名声在外,毕竟年轻,交游尚不算广,说话不及老辈们顶事,他若能说动此次主事湛海大师,自是再好也不过——他是德高望重的少林前辈,又是寂木大师的剃度恩师,当能体察你们的难处,倘使千佛岩有甚麻烦,多位长者主持公道,也不至百口莫辩……”艾俄罗斯道:“原来右使苦心在此——”一面自责,果然兄长所虑周全,但我竟直至现在方明了。卯日生言罢,却忽而皱眉,不由暗忖,若他真能见着湛海大师的面……由是默了片刻,自语道:“罢了,事已至此,恐来不及了……说来也总是教主料事不周之过。”又沉吟须臾,道:“湛海大师且先交由他罢……如今也只好死马作活马医治,我寻思一法,不怎么体面,左使可试行之。”艾俄罗斯道:“还请赐教。”卯日生道:“我大略耳闻千佛岩有些甚名门正派赴会,稍时可将单子赋你,你去镇甸寻些写字先生修书几十封,言辞客气些,便说冥教醉翁之意不在酒,上山赴会恐有闪失,都落上你们教主并长老的款,着人在必经之途上候着,送付各大门派。” 艾俄罗斯道:“这——”卯日生笑道:“也无甚了不得的,还是本地各派那些有识之士厉害,言非常之事,当为非常之举,索性将满门弟子皆尽派出,沿途阻截,可洒脱得多了。”艾俄罗斯讶然道:“原来他们是这般好心。只是行事仿佛霸道了些,我一路行来,乡民们抱怨得紧,似乎因而断了水米,我当时不知,反跟他们起了好些冲突。”想一想,又道:“如是,前辈所言也有道理,好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教主和长老在江湖上威名甚高,若假他们名号,良言相劝,当是比徒作干戈的好。”卯日生笑道:“他们又不是皇帝,哪劝得这许多人,不过是人听便是好,不听也算尽心了。你心眼好,只想化干戈为玉帛,但依我来看,就此须是了不得—— 冥教长老在杀生谷留书宵练之事,左使你也是知的。我一路却听闻,不知是倭寇还是甚人就此做了文章,沿途散些留言道,宵练承影含光,三剑得一,可独步武林,还绘了宝图,非说三剑遗失在此。冥掌教得了消息,仍恐天下不乱,索性着人依样画葫芦将藏宝图描了百千份,飞传江湖——这可得什么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事已至此,原本也不好管。此次端的是做教主的料事差池,如今也只得做些亡羊补牢的边角事,倒叫你们为难了——”艾俄罗斯正色道:“前辈所言谬矣,教主远在千里之外,俗话道——”卯日生瞧瞧他,微笑道:“你能这般维护他,想是不枉他白疼你一场,此刻他若见你们一身的伤,心疼还来不及。罢了,小左使,你此心极好,但此是教主该当之务,纵他亲身在此,也只得一身自责,不该,也不能教你们小辈一味担待,所谓人尽其职便是如此。”艾俄罗斯听闻他说小左使,简直哭笑不得,回过神,早不由自主应了,只觉此人之前,任何称谓仿佛都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但旁他警告,却大是不以为然,尤是听得干戈之事,恨不能即时便将一切恩怨化为乌有,如何肯言退?卯日生见他凝神自思,眉宇间皆是正气,知是动了古道热肠,不由叹道:“说此事多半只能里外不是人,想你也不怕,明哲保身的话,我再劝不来,若再说,非但显得面目可憎,想也只得适得其反。千佛岩之事,如今确有些骑虎难下,我也无甚良策相赠,只望左使你们事前再多做些商议,届时遇事以退为进,量力而行,切莫与各路高手硬拼。”

却令钱家掌柜入来,着他取风二所携两付方子,卯日生一一看毕,点头道:“去罢。”钱家掌柜尚有犹疑,道:“只是师叔祖,您自 ——”卯日生道:“无妨,事有轻重缓急。不过届时若他们用不着,须着风二他们原物返还。”如是吩咐,钱家掌柜便取了方子去了。

艾俄罗斯道:“多谢前辈垂慈。”

卯日生沉吟不语,过得一阵,仍问艾俄罗斯道:“你方才说,冥掌教过掌心法有些怪异?”

艾俄罗斯道:“惭愧,晚辈当时内力不济,只听各位兄弟而来,当时冥掌教使的是千手千叶掌,以沙迦所断,虽已至此套掌法极致境地,但若以纯掌法,要单掌单扇抵御其弟达拿都斯并我教三位兄弟,尚嫌不足。”卯日生闻言点头不语,艾俄罗斯道:“诸位兄弟皆言当时与冥掌教对掌,内劲像被甚抽走了,但掌心相离,却又并无所碍。”卯日生以指击扶手,少寻,道:“他们可尝有言,自觉内劲抽走了几成?”艾俄罗斯道:“米罗有说,虽是赌棋下来,气力也不剩许多,但与冥掌教一对掌,像是又去了一半有余。”卯日生点头道:“那便是了——这些年他武功精进,原也不是甚奇事,只是未想已至如斯境地……”顿一顿,谓艾俄罗斯道:“此是冥教独门心法,与还神诀恰作生克,以你们所言,冥掌教纵修习也时日不久,现下想来,你一路所遇虽是偶然,其间未必无有天意……”仍伸手在扶手内一拨,那厢木僮退出去,却见先时铜人壁两向一旋,开出道密门,内里仍是一尊木僮,手捧绢帛,缓缓而来。

卯日生取了绢帛展开,其上俱是蝇头小字。卯日生道:“你方习练还神诀功诀,虽不得法,此时尚不至危及经脉。此是先圣姑雅姬与贵教主依诀合创,后雅姬隐居,你们教主自作了些打磨,用作调神理气恰是时日,今将此赋予你,这数日急时抱佛脚,总比没有的好。”又道:“钱家小子配药还须得半日光景,你且大略读过,有甚不明,略作解答之事,我还做得来,过了这当口儿的要紧事,再要解铃,便还寻系铃人罢。”艾俄罗斯谢过,心中疑窦,若是教主与雅姬所创,他如何得来?却听卯日生道:“我是出门做浪人的,只求些闲散自由,左使出得门去,还望莫泄漏相干行迹。”艾俄罗斯闻言,也不好再问,况平白得了如是相助,当即点头应承。卯日生点点绢帛,笑道:“此原本是贵教之物,若有人问及,左使便言是教主所赠,绝然是实情。”

艾俄罗斯依言观书,果是与那日纱织所授一脉而来,若说是更为细致,却又十分晦涩难懂,便卯日生从旁指点,也举步维艰,此倒尚在其次,更未曾省得还神诀间有如是多习练法门,一步错,步步错,越习至深,越觉艰险,如履薄冰,如芒在背,不由冷汗淋漓,再往下读去,体内真气四处游走,一个疏忽,忽然便化作万千利刃,倏地直冲头顶百会穴。卯日生见他面色煞白,知内气走岔,伸手取了银针在他臂上几处大穴略作调理,笑慰道:“不急,这是要你们保命的,先时便已明言,此功诀无有速成之道,原本是内力至一定境地方始习练。你修习过早,根基不足,资质再佳,也须得再十年辛苦,方能略有成就,与冥掌教一争高下,仍在其后许多年。此不过教你这数日照猫画虎,急时唬人用——传言先时冥掌教吃过这功夫的亏,咱们也不过是心存侥幸,若唬得住恐怕已然够了,若唬不住,可万万不得再以此争命。修普诺斯亦绝非浪得虚名之辈,话挑明了,便你们教主亲来,也不是他对手。”艾俄罗斯道:“惭愧,确尝闻江湖人称,冥掌教修普诺斯乃是天下第一。”卯日生笑道:“江湖之大,若论入世之人,倒也不枉。”艾俄罗斯奇道:“入世之人?”卯日生道:“出世之人便不好说了。自老聃驾青牛去了,多有高人隐匿凡尘,此不是甚新奇事。既是诚心遁世,高岸深谷,萍踪不定,谁能见得?此等高人多存于假语村言间,真伪难辨,不然,便为巢父者笑了。但妄议无有,自是不妥——譬如,冥教十长老之死,又该作何解说?”艾俄罗斯闻言点头。卯日生又道:“不过,便入世之人,就此推冥掌教为天下第一也未见确然。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单就武林也分门别派许多,例如赤手空拳,有拳脚指掌之别;白刃搏杀,有十八般兵器各逞其能,更兼奇门兵刃数不胜数。南拳北腿,擒拿短打,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暗器点穴云云,若皆一概而论,自是不公,粗略而言,修普诺斯以掌法见长,其弟却是拳脚占优,现下所知,天下第一掌第一拳他兄弟二人倒是当仁不让,但要论及什么天下第一剑、第一鞭、第一刀、第一暗器……林林总总,便不是他们了。”艾俄罗斯闻言道:“还请前辈赐教。”卯日生含笑道: “不敢,浪迹之人,也不过姑妄言之,其间谬误,左使姑妄听了,也还望勿做真。”艾俄罗斯道:“前辈请言。”卯日生想一想,道:“按江湖寻常排号,冥掌教而后,次了便是圣教中人了……圣教的童长老龙拳威猛,未见在达拿都斯之下,只是内力输他,故此排在其后,此倒是不枉。但若童长老得遇冥掌教,拳脚是胜不得,却并非必败,个间缘由想左使也知。”艾俄罗斯点头道:“想是庐山剑冢。”卯日生道:“你们童长老据有各家奇兵,此为江湖一绝。但名为剑冢也是无奈,英雄所畏者,不得用武之地,名剑所畏者,不遇明主。你们童长老穷半生心力所为,亦算得非凡之事了,庐山剑冢将千钧巨岩凿为百棺,悬于万丈绝壁,内封百家奇兵,闻启棺时顺绝壁而下,愈往下启,内中兵刃愈是不凡……”却望艾俄罗斯道:“你们童长老尝言,宝剑当赠英雄,无论何人,凡能赤手将悬棺取至崖顶,便可启棺将内中所封兵刃取走,以你现下的功力,不妨去剑冢一试,或能令十二神兵之一重现天日。”艾俄罗斯默然不语。卯日生笑道:“我也耳闻左使腰佩锈剑是心慈之故,今见果是不虚。”艾俄罗斯道:“惭愧。”卯日生笑道:“兵者,凶器,此是不虚,但再凶的兵刃,也自有所用,可杀人,亦可活人,我信左使定是因剑活人之士,方作如是建议……原本至得左使的境地,用否兵刃已然相去不远,阁下敢一锈剑行走江湖,亦是腹中所学使然,但那只是于寻常对手,得遇冥掌教等高人,有无兵刃则性命攸关——不是事后诸葛,棋岩之事,若诸位利刃在身,想是另一番局面。”艾俄罗斯闻言有理,道:“前辈所言极是,而今想来,我等疲惫之身,尚拳脚相迎,果然是托大了些。”卯日生一笑。再问剑法,卯日生道:“议及剑法,以我所见,仍是十数年前贵教退隐的那位,江湖广传其人已逝,只是我料未必,仍自作主张不将第一排与他人。言及第二,人便多出许多,左右使也皆长于剑法,数年之后,或可与之比肩,但左使所长,在于精专,右使所长,在于博识,你二人虽入得一流高手境地,尚不及不变应万变,故以我断来,右使仍在你之上。”艾俄罗斯闻言并无不快,又想起米罗,仍问暗器、用毒一属。卯日生点头道:“天蝎堂与枯枝苑皆以暗器见长,米罗胜在身法敏捷,阿布罗迪长于飞刀锁喉,二人是近身肉搏与百步穿杨之别,各有所取,轻易倒断不得短长,此道仍推老姜的辣,米家老奶奶仍胜他二人一筹……若推用毒,天下第一毒在冥教十长老中,已是死于非命,本不当算他,若不是——”言语至此,卯日生忽而神色一黯,良久,却不轻不重一叹:“女子为弱,为母则强……”艾俄罗斯一怔,此是何意?卯日生仍是缄默不语,眼中竟有些莹然。又待稍时,方开言续道:“此人虽是殁了,但他生前聚天下奇毒,化育得一双活物,其间之一怕尚在世间,若有人得了,当是天下第一毒。”艾俄罗斯道:“前辈可知此是何物?”卯日生摇头:“这是他们冥教的故事,二物互为阴阳,相生相克,一物之毒,也只得另一物能解,我也只知其一为朱睛雪蟾,另一物……我寻了这许多年,浑无踪迹,听闻像是条金鳞银环蛇,但也不是甚准信儿。”至此,双目泫然,因不再多言。再议及艾俄罗斯平辈,也直言未必都通晓其人其名,泛泛而谈,只道艾俄罗斯平辈间实有许多俊杰,一技之长日后或大有所为,却蜻蜓点水般过去,言第一刀,自颂号快斩无名,第一速,自颂号金毛狮子,第一医,杀人鬼医迪斯马斯克,第一奇功,凤凰涅槃功,第一通,一语成谶路尼,第一巧,笑鬼判米诺斯,第一骗,无面海怪隆奈迪斯云云,只议及第一轻功,浑不似有半丝赞许,直言教主那位不肖的高足。艾俄罗斯最是尊崇教主史昂,见卯日生浑然不题,暗生些不快,便直言相问。“史昂么?”卯日生袖手沉吟,少顷,若有所叹:“他恐也无意甚第一第二,不过有些长处,譬如与你,他能过上一百招,与冥掌教,他也能过上一百招,真至了刀刃儿上,遇着十倍于冥掌教之人,他还能与他过个一百招,也就如此了。”艾俄罗斯一怔,垂目沉吟,忽有所悟,展眉叹服。

时觉内气平复,卯日生仍指点他功诀之事。艾俄罗斯只觉与纱织授诀时相类,初时腹中如绞,但得卯日生银针相助,终于履险如夷,且略过不表。卯日生观他抱佛脚渐入门道,仍转木僮,取过笔墨纸砚,自家在纸上提笔批点。习过一阵,卯日生道:“便至此罢,再多你便受不得了。”艾俄罗斯谢过,又想起撒加来,因想兄长如是好心,劝我不再习练此诀,多是自身觉察了些不便,不肯我重蹈覆辙,今日我得遇此前辈,当与兄长有福同享,若此间便能得前辈赞同,再好不过,便不能,日后也须请教主亲传。思及至此,便抱拳请道:“前辈,晚辈有个不情之请……晚辈有位朋友,据晚辈所知,也与晚辈——这……”卯日生闻言哂笑道:“……想又是你那位‘前辈’好心,普度众生了。”艾俄罗斯面色又是一红,不由得道:“她……她其实不会武功……”正想如是说不妥,卯日生充耳不闻道:“出得此门,这便是你们教主赠物,与我无干。你要付与甚师兄师弟,也由得你做主,总比教他没头苍蝇的乱撞瞎摸索的好——就怕他未必领你的情。” 说着,将手中宣纸捧起,审视一遍,吹去墨湿,仍赋予艾俄罗斯,叹道:“拿去罢。”艾俄罗斯接过,一份是先时所言,千佛岩之会各派的单子,一份却是功诀批注,不但将自己方才失误处皆尽记下,旁他许多处难关也都尽作了解说,字体也留意工整,断无丝毫潦草,直如刻本一般,墨色仍新。卯日生叹道:“便如是罢,日后……倘你们教主……”却打住言辞,仍嘱咐道:“莫论你,又或你那师兄弟,均不可再自行深练。”此时,钱家掌柜叩门入来,将配得丹丸托付,艾俄罗斯感激不尽。

卯日生道:“记得,出得此门,世上再无卯日生一人。”

言讫,再不作理会,仍旋出铜人铜灯,自作凝思,钱家掌柜将艾俄罗斯与风二送出,仍入草堂来,却见地面一片腥红,慌得上前扶住。卯日生摆手道:“无事,今日已是用了药,不过绞痛些儿,你仍取些阿芙蓉,照着往日的份调和稀释。”掌柜应承,须臾办妥,仍将卯日生扶至座椅安歇,歇了片刻,卯日生道:“说到这阿芙蓉,我却想起,一路过来,仿佛听闻了些不妙的相干。”掌柜道:“是,师叔祖明鉴,阿芙蓉此物,入药镇痛确是堪为神物,古已有之,并不见奇,但万物皆有量,过犹不及。听闻跟咱们所用不同,洋人整出些新法儿,不是入药,倒像是吸用,买家多跟中了邪一样,除非杀了他,否则怎生也断不了此物。”卯日生道:“我一路所闻,也大体不差,此是西洋之物,洋人跟咱们天朝做生意,仿佛没甚么便宜占,便将此物混入寻常烟叶,教买家吸食,多个七八次,便一辈子也戒不得,非接续不可,常整得人家破人亡,所服者自也日渐消瘦,病弱致死不在少数。”忖了片刻,道:“也罢,时下倭寇肆虐得狠,许多经年的海客们也顾惜性命,改了营生,加之朝廷也海禁着,西洋人要成船的贩卖此物,也没那么容易。此事你与米家老奶奶商议,她于海客们熟些,此时仍是相助乡里抵御倭寇为重,阿芙蓉之事,现下多留个心便是,若是正经营生,自然礼尚往来,若不是,咱们江湖的老规矩,不仁的来,不义的往。至于旁他,便不是咱们小民百姓力所能及了。”掌柜的闻言称是。

这般说着,卯日生咳嗽不止,叹口气道:“实是不中用了,前些年也不过止八月难过些,今年这可才是阳春哪。”掌柜闻言泪下,道: “家父尝言,今年是个坎儿,过了便自好转,师叔祖吉人自有天相,必是无事。”卯日生笑笑:“莫哭了,也没甚好打紧的。连雅姬去年秋也殁了,我这毒虽是浅些儿,功力也比她差得老远,仍多了苟活半年有余,早是知足,倒教妹子等了这许久……唉,还是古人说得好,老而不死是为贼。”掌柜的道:“祖奶奶若在,一定喜得师叔祖身子安泰——”卯日生笑道:“打住,她哪儿有这般老。”说了又默片刻,道:“其实倒不介意多一日少一日,只是这群崽卖爷田都不知道疼的小孩子,实是真教人放心不下。”钱家掌柜道:“师叔祖勿忧,先时也有传报,正如师叔祖所料,那人真是来了。”卯日生点头道:“到底虎毒不食子,自家孩儿的性命,总还是要顾及的。”言讫,不由苦笑:“罢了,他这没来头的爹,总比某些人好了许多。既不曾料得冥掌教双双前来,把这么个火团抛给了孩子们,自家爱莫能助,倒指着人顺带捞救一把,从来五十步笑百步,谁想今日倒过来了……”

这般说着,却将目闭了,入定一般。

钱家掌柜见了,悄声退去,掩去房门。

卯日生闻得掩门声响,以手覆额,长作一叹。

冥教、南正、朝廷、倭寇……这都唱的哪一出?自古江湖盘根错节,天下官盗一家,纷烦不堪,至于倭寇,向来只服威不服恩,怀土不怀德,你积弱,他便打你,你持强,他又过来拜师,自唐已不是甚奇事。只是此次诸多杂事皆凑做了一处,寂木大师之事原本也无这般声势,有人存心要将事闹大,煽风点火之事,一路看在眼中,但谁跟谁盟,谁跟谁貌合神离,谁跟谁使绊子,这里头的水竟有多深……敌暗我明,便头痛得紧了。

看来,是到“非死不可”的时日了。

一面想,自把了脉搏,数过片刻,仍忖道:那朱睛雪蟾实在不是凡物,时隔十数年,竟益发狠了,这还不过是五之有一的水毒……现下尚能以银针镇着,寻常将内力积蓄起来,以备不虞,过不得两月,功力就得散尽,再复原也是有待来年,但如若是他,定然不会算错时辰……

思来想去,体毒似又逼发了些,想诸事纷繁,轻易理不出头绪,便也罢了。

转目仍见窗外日影散碎,林花嫣然,自己一人深居独处,只影形单,自家虽无甚凄凉感,不过……良久,触景一叹:

“妹子心眼向来太实,我说奈何桥上等个三两年罢,我就去的,转眼竟是这许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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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

赵四梦魇惊醒,遍体的冷汗。此时隐觉耳鼓振动,仿佛有些言语声响,细听又不像了,想是尚在梦中,忙拿手掐了虎口,一痛,果是清醒过来,但心下仍颇为烦乱,再睡不着了,回头望冥教置备于此的仿古铜漏,只是三更天时分。早前米罗已吩咐下来四更半打伙,五更悄悄启程,赵四见弟兄们各个尚作酣梦,便披衣起身,悄悄踱步出去,迎面东厢仍透些火烛之光,心中一动,行将过去,果然见米罗举一盏青灯,照壁而读。

赵四推门入里,道:“当家的尚未歇息——”

米罗像是一惊,旋即抿指嘘声,朝角落努努嘴,低声道:“方自阖眼,别吵醒了。”赵四闻言望去,见瞬躺在床头,盖了米罗的外衫,将身蜷作一团,面上清亮亮的两道水痕。见他梦里仍瑟缩了流泪,赵四一时倒不知所措了,自遇着湖滩划字,他心中总觉有些疙瘩,积郁下来,竟成了解不开的结,现对这孩儿也不知是怜是厌,背了总越想越恶,但面见了总心上又一下软了去。却想起方才所梦,又打个寒噤,压低声道:“当家的,你心眼子好,也不必这般…… 这个——”米罗知他意思,若有所思叹道:“你瞧我像那么干做好事废寝忘食的人么?”言讫,拉了他手,举灯低言:“来,你也瞧瞧这图谱。”赵四依言上前,却是修普诺斯留下那轴功诀,米罗将其尽数展开来,以银针钉于壁上,那卷轴甚长,铺了有两壁有余。赵四循微光观图,见其上绘有诸多人物,或男或女,姿态各异,站立坐卧不定,顺次数去,恰满八八之数,诸人物之上,又有工笔勾勒,或青或红,显是奇经八脉,此蜀中多水,空气十分潮湿,由是更显那卷轴上墨迹新润。赵四一路望去,恰瞧了其间一人物,心中微动,顿觉体腹内气盘旋,居然就顺那画上人经络迂回往复,一时说不出的舒畅,但走了片刻,那画上经络一折,赵四随它折去,一时却折不上去了,便“咦”了一声——这却绝不是疑惑这图谱有分毫谬误,只想昔时练功似有些过不得的关卡,恰便此图能解,但当真如何解答,又茫然不知,再见画中人物下有先天六十四卦象,心说是了,练功最讲阴阳协调、水火并济,从中随意乱挑来练,自然是我的不是,这一想,又奔第一卦象去,依样比手划足,一时说不得的舒泰。米罗见他神色,点头道:“阿四叔见多识广,果然也是这般。”米罗幼时唤堂中诸位兄弟都是长辈,但继任堂主之后,往外说怎生也是个头儿,众人也觉再叔叔伯伯的唤十分刺耳,改了已久,赵四见他不觉间又回口叫“阿四叔”,刺得耳根不舒服,正要摆手,米罗只是不觉,仍一副思量模样道:“我也觉此图果然非凡,其间任一姿态,都仿佛可解了许多我苦思已久的难处,但细想了去,却不太记得是何难处了……”说罢,自摇头道:“近些时日练武,进境益发缓慢了,想是老祖宗所言,我虽到得如今田地,不日也将遇得平生第一道难关,过得,便海阔天空,过不得,一生也只得如是了,由是也有些焦急。唉,我等江湖中人,往往将自家的武功进境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今见了此图,利字当前,也手舞足蹈欢喜雀跃至此,竟忘了这是小兄弟的物事,偷习他的图谱,实在惭愧得紧。”其实他倒并非刻意修习,只是循着卦象所指走了一周天,颇觉有些得益,不自觉便想细加琢磨,恰逢赵四进来,顿时自省居心不妥,这般说了,面上也实有愧意。赵四闻言道:“当家的多虑了,沙寺主将小兄弟托付,也是请当家的为他做个先生,当家的看得细些,原也该得。”米罗道:“好了,我是其心可诛。古来贫者不食嗟来之食,廉者不饮盗泉之水,我还能动了沙和尚宝贝疙瘩的救命功诀,成什么体统,简直强盗了。”如是说了,他正琢磨像是要有些进境了,要立了放下,说全然不可惜确是假话,当下又瞧了那图谱一眼,终于吹了灯放下,心道冥掌教确是了得,止此一图,我等尚且如此,寻常人得了去,想也是多得受益了罢,唉,万事冥冥自有天意,终是只能随了有缘者吧。却又忽而好笑,偏偏沙和尚的小宝贝死不肯学,是我妙口神吹,连哄带骗硬吹做了扁鹊华佗托梦合创的功诀,专一的救人性命,小孩儿家才眼泪汪汪的勉强看了——哼,此事换沙和尚,小孩儿家立志不习武,他能奈他家宝贝何?这般一想,倒仿佛赢了沙和尚一阵,心下登添爽然,仍推了赵四道: “咱们出去吧。”

出得房门,凉风徐徐,米罗正色道:“有事么?”赵四舔了唇道:“……也无它,只想风二哥他们尚未还转?”米罗道:“他们是去杏林坊,显是无这般神速。事前我与风二商议过,我等在此间也不便久留,待他们配了丸药,多是我等已去了,便不必回此间,直去前方回合。”赵四点点头,踟蹰不语。米罗道:“阿四,有话但讲无妨。”赵四叹口气道:“果是教当家的识破了——也不是我存心藏了掖着,是此事到底也多半是我痰迷了心窍,说出来,丢人。今当家的问起,我这点不妙的心思,再瞒也太不是了。”顿一顿,便将沙迦一辉驾鹫殴斗时,自己如何见那孩儿在沙上画字,如何便着了梦魇般,之后诸多思虑,一一道来。米罗一字不落听了,他听赵四念那首别诗,触动心肠,伤感唏嘘一番,至于旁他,却只是笑笑,显是并不为意。赵四张张口,却也说不出甚么,想来若别个非指着湖滩上那些个呕出了血也全无笔力爬做一团的字迹说其间蕴含些高妙武学,他自家是打死也不信,但晚间一阖眼……说到底,仿佛也只是做了一场噩梦?!赵四也不知是焦躁是惭愧,默了半晌,竟冲口而出:“当家的,此事咱们真还管下去么?”米罗定定瞧他,赵四一怔,讷讷道:“其实真论理来,我也说得了许多,但此次我是真糊涂了,我总想不透,咱们再这么下去,任谁也看出怕要与江湖正道为敌了,非但咱们堂中兄弟,左使右使沙寺主他们,如此热肠,竟是值了些甚?”米罗摇摇头,道:“阿四,你倒真把我问住了,若往真了说,显是一文不值罢,只是咱们天蝎堂的汉子办事,多半也就是路见不平临时起的意,何尝值个一文?”赵四叹道:“是,侠肝义胆,千金不换……”想一想,仍拉了米罗手道:“少当家的,我怕还有些入魔,这两日净想这些糊涂事了……明知冥掌教是陷害我等才当众立他做冥教的教主,却就想他若不是个普通孩儿可就糟了,现下也放不下疙瘩——不瞒您说,我先时还想,咱们扔下他便了,当家的要不肯违诺,我——我……”自家也吓了一跳,无论如何说不下去了,米罗拍他肩膀,换了一副面孔,温言道:“阿四叔,别个不知,难道我也不知了么?往昔你跟风二叔最是要好,棋岩那日我都看在眼里,风二叔一身的伤,想道道都痛在你心里了罢。咱们堂中素来是你最劳心,你见了风二叔受伤,继而也担心咱们弟兄免不得磕磕碰碰,日后一腔热诚还得给人说成结交邪教……想得多,不免有些魇由心生了吧。”赵四闻言点头,便道:“当家的,你还是拿拳头打一顿吧,兴许就打醒了。”米罗微叹道:“实话说,做此想恐怕并非阿四叔一人,前日风二叔和艾大哥那么重伤,我心里头才是堵得更慌,现在也不好过得紧,阿四叔你着我拿老拳打你,可我心头的堵,谁真格儿能给打散了去呢?……”

赵四闻言,似在意料之外,又像在情理中,又或巴不得如此,想来也不知作何反响,半晌方讷讷道:“当家的?”米罗仍袖手望天,直至薄雾如烟,将明月遮得清辉不再,方叹口气道:“阿四叔,我只在想……我是个不肖的,倘阿爹在时,看了也不知作何想。”赵四一怔,道:“当家的这怎生说?”米罗默了片刻,摇摇头,道:“无他,只是想起些旧事罢了……”言及至此,不由一顿,沉吟片刻,方如自语般续道:“说来阿四叔你们都是看我长大的,我骨子里头那点好大喜功的脾性,别个不知,须瞒不得你们。以前阿爹教我习武,就是看准我这争风头的脾性,非着我从筷子大的骨针使起,那时候我时常赌气不学 ——我是羡慕着风二叔的大刀,使起来虎虎生风的,威风!”说着,不觉做出握刀的姿态,空手前送,拳风疾吐,隐有风雷之响。赵四道:“此是我也记得,少当家就黏上了二哥,直直就是——”米罗微笑道:“可不,八个钱的膏药,净会粘人。风二叔给我缠不过,总算是连哄带骗的教了我两手,刚拿出去显摆,给阿爹一顿板子打得几天坐不得凳子。”赵四道:“二哥也让老当家说了,想是为少当家的好吧……不过,此事我总也想不透,老当家一身的好功夫,怎就偏选了这等器物做随身兵刃呢?……倒不是介意江湖那些闲言碎语,不过说到暗器,总也被旁人看低了的,老当家若是跟兄弟们一道刀枪剑戟,声名怕得翻上一番。”米罗道:“放着好好的利刃不使,你想不透,我也尝想不透哪,可无独有偶,咱们不也见着了那只肯用锈剑的剑客么?”赵四一拍大腿,道:“确是,艾左使那脾性,实是跟老当家的肖极。”米罗闻言默然,赵四忙道:“少当家,我——”米罗道:“你说的无错,论心性,我是个炮仗的脾气,不怎么容人的。阿爹就说过我,咱们使毒之人,当是比旁人更多存些慈悲心性,遇人遇事,得饶人处且饶人罢。我不服气,问,若是对手恶贯满盈怎么着?也不能一刀劈了么?阿爹就说,菩萨与夜叉,不隔一条线,咱们没神佛那么大道行,能教人放下屠刀,但倘人存个一点半点善念,给他个回头是岸的机会,总也还可以的。所以咱们天蝎堂的毒,大都是些慢毒,人若为恶,这毒就解不得,但有一丝善念,或十天半月,或经年累月,总还有法子解的,那些个更猛、更狠、见血封喉的毒,非到刀刃儿上,咱们便不用,不是不能,而是不肯遁入此道太深。”赵四叹道:“老当家这心肠……唉,老天不长眼,好人总不命长。”米罗摇摇头,道:“阿爹是求仁得仁,可以无憾……我只在想,圣人说,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才是孝,我而今所为,怕不是个孝子。”赵四方明白他仍是为离魂丹之事忧心,便道:“少当家的,三哥的脾性你也耳闻过的,短了食粮也绝然不在药材上断了钱两,此事交由他手定然无碍的……”米罗摇头道:“那便如何?”赵四见他愁眉不展,言谈举止浑不似寻常,不知其意,道:“我想……三哥配的药,定然是好的……”米罗道:“阿四!”顿一顿,仍道:“阿四,阿爹那脾性,你比我还清楚,若此次之事让他老人家来断,老人家真会以人孩儿家的性命为注么?”赵四讷讷道:“我不知道,但此是左使右使……连沙寺主也应承了,多半无差——”米罗忽而咬牙:“那是外行人不晓内行事,他们根本不明白这丹丸究竟有多大药性!”赵四一怔:“少当家的,你……”米罗默了片刻,道:“终归是我没说得明白罢了。”

赵四骇然,米罗只是闭目不言,良久,才仰天长吁一口气。

“我说是药三分毒,说不准这孩儿便真死了……但我本可说得更明白些的。”米罗道:“江湖之大,上流高手自行运气龟息原本不是甚难事,但此是以药石送入教人龟息,其性之大,好汉子也难承受得起,便风二他们真将药配得齐备,离魂丹何等药力,以那孩儿目下的身骨,便未见得九死一生,七死八死也差不离了。”赵四默然。米罗又道:“我总在想,若我这般说了,撒加会改了主张也不一定,沙迦也不见得放心的去,艾俄罗斯他们更不能赞同了——我该这般说的,可我没有,现下他们定然如你一般,以为只要配药齐备些儿,便定保无虞——我本该说的,若他们没明白,我该多说两遍,直到他们弄明白为止——”

但我为甚么竟只淡淡的一句了事!

赵四见他如是说,叹口气道:“少当家,该说的……您可不都说了么?人在江湖,最难便是遂心,事已至此,若救得了,那是那孩儿造化,救不了,其实也只是个命哪,我等已然尽力,这……这怎能是你的错儿呢?唉,咱们实实是无法来的,这两日你也见了,别人看咱们是些个什么,我还曾想来得,咱们莫争了,着沙寺主带了这孩儿远走高飞便了,但也不过是痴人说梦,咱们一出这个门,百双千双眼睛盯着,走得了么?”

米罗冷笑:“不错,远遁江湖,江湖之大,遁到何处才是尽头,纵武林同道肯让他们走,冥教肯么?他们掌教那日说得再明白也不过了,这孩儿的病还了不了,离了他的眼界就是个死。是没法子,面前也就两条路,硬着头皮充好汉,昧着良心假君子——可我心里堵得慌!”言及至此,许多的愤怒、不平、愧疚都涌上心头,不由揪心道:“是,若就此僵持下去,我等只得与武林同道为敌,届时刀剑无眼,为争此一命,谁人手上不得沾上更多性命?若不想同袍相残,这孩儿是半分活命的寰转也无。倘用了离魂丹,武林怨生不怨死,戮尸挫骨之事还不能对幼儿使出,届时若上天眷顾,他尚有两三分活命余地——但也不过三分而已。阿四叔啊,你说你怕是入了魔,归根结底,我米罗才真真是入了魇去,打不得黄公覆瞒不住曹孟德这我懂,但人可欺天,不可欺心,摸着这里说话,阿爹尝言,为人只要问心无愧,可我自问有愧,行事只要认定是条正道虽千万人而吾往,可我认来认去这就是条权宜之道!咱们这里说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好,好得很,你虽无辜,我等也只好聚众议论如何药死你,你也莫怕,我们绝不是存心药到你十分死,若你运气不济当真给药死了,那绝非我等本心,我等其实是想救你一命来的——人在做天在看,莫说是苍天在上,这一番话,咱们当了人的面说得出口吗?——他就在里头!”

他这般脱口而出,将手回指,却猛然怔住。

赵四见他自责至此,方想安慰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况届时未必真要那孩儿服药哩——他倒并不觉米罗有甚谬误,虽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江湖义气,但怎生说,自家兄弟跟这萍水相逢的孩儿比,总还是要重出许多许多,倘换了自己,真至了刀刃儿上,便艾左使他们真不明白,就算明知会药死人,说不准连说也不——这么一想,心中大骇,恨不能立时抽了自家耳光,却见米罗愕然,也转眼望去,登时连退数步。

蜀山薄雾如纱,如幕,笼着深黑的屋子,瞬便默立门前,正定定的瞧了他们。

赵四骇出一身冷汗来——他何时来的?我未有发觉便了,当家的也无半丝觉察?!

米罗颤声道:“你……都听见了?……”

瞬只是瞧着他们,一言不发——他原本已口不能言。月光透过薄雾洒下,米罗赵四也只见他神色十分淡然,也许是什么也并未听到,也许听到,却并未放在心上,又或是……并不觉得意外,连放在心上的情绪也无了。立了片刻,他的面庞似乎给这山间薄雾润透,那面色益发白了,说不清是皎洁如月,抑或冷白如魈,止一双眸子依然有些温意,色泽柔和清亮,仿佛照得出影来,赵四与这眸光轻轻一对,便觉一身泥垢皆映在他眼中,立时再退一步。但瞬也只冲他们微微一笑,并无些儿伤怀,畏惧抑或不平,也都无有,神色平静淡极,仿佛此事于他并不相干,又或万事于他也并不相干,再怎生落于他身侧,自有雨打风吹了去,灰飞烟灭了去,他只是来也空空,去也空空,从不曾有过些甚,再或连他本人也原就不曾存在过——本来无一物,又怎生在乎惹得尘事与否。米罗赵四心中皆是一颤,再望去,他已自转身慢慢入里去,身形更显单薄,连地上的影子也若飘若逝,便似将举步飞升一般——他便这么入里去,仍旧轻得全无一丝声响,回过神时,他已坐回床头,光着的脚丫拢在一处,他便弯腰抱腿,慢慢把自己蜷起来,最后头也埋在膝上,缩成了一团。

暗淡天光将他身影投在壁上卷轴,那卷中人物被他影子一染,各异神色突兀出来,亦鬼亦佛,便活了一般,或横眉立目,或笑逐颜开,或凶神恶煞,或和蔼可亲,如索命无常,如怒目金刚,如修罗恶鬼,如伽蓝菩萨,但也只刹那之事,当他缩成一团,身影也石头般不动了,这些人物便锁在他影里,定了,死了,又溶在这薄雾降临的黑暗中了。

他还是听见了罢?却无论如何问不出口了。

良久,米罗微微摇头——天雷今也没劈了我,多是记在账上了。

乃忆及沙迦所言,“今日你敬的,都是些了不起的人物”,心头登时火燎一般,不觉拳头紧攥,直愿将一腔烈火皆挥在漉漉迷雾里,此时猛地一惊,不对!一身劲力怎地如此沉滞?!方觉双眼染了雾气,像有些沉重异常,心叫不好,疾提气腾跃,以擒龙内力伸指后抓,立时一股内气虚空回扫,荡动内壁银针,几支银针竟跃出粉壁,倒刺过来,米罗伸指夹住。

内屋卷轴摇晃几下,壁上剩余银针终于支撑不在,卷轴由是坠下。

米罗借微光查验,针尾处早是变色,低声道:“小心,有人放毒。”好在寻常所用银针皆以药炼过,辨得百毒,举针验看,却像是苗疆水毒的一种,虽不算剧毒,只是点水即化,若汤着人体肌肤,但凡有一丁点儿津汗,便顺体表毛孔潜入,害人于无形,幸是发现得早。一时心下也暗暗失惊,此人将水毒溶在雾里,无色无形,极是不易觉察,若非心中恼火想找个出气处,连我免不得着道了,如是精明老道,绝非寻常用毒宵小能为,现下敌暗我明,若不寻得他踪迹,蜀中又多水多雾,他下回再暗了放毒,我等便未必如此好运了。当下摆手,赵四会意,纵身赶入店中,抄了那卷轴卷起,赶至瞬身边——却是犹疑片刻,终于仍扶过他来,将卷轴轻置他怀中,一面伸手将他抱起,飞步赶往后堂,与守哨弟兄一道摇铃将众人叫醒。想众人梦中皆无防备,也不知中毒深浅,乃按米罗当时手势令下,携了瞬先走。

这般吩咐下去,赵四忽而眼前一花,几乎晕厥过去,身侧富五车将他扶住,赵四竟忘了称谢,只直直瞪着瞬面庞看,双目慢慢充起血 ——脑海中那梦魇般的声响益发大起来。

米罗见众人皆能起身离去,知中毒不深,略作调理自然安泰,微松口气,方举目四顾,冥教留下这居所几面环山,旁侧一顷大湖,兼此时大雾,天上天下无处不是水,想对手多是以长管填毒,居高吹下,将水毒散在这雾中。如是……米罗略作沉吟,屏息运劲,内气自然护体,毒雾便再不能入体,又自袖中取验毒银针数枚,迎风四面撒去,便见寒光数点闪去,皆没在湖沙内。此间傍湖而居,夜间潮气降下,那湖沙自是透湿,米罗飞步纵身,仍使还复千金的手法,将数枚验针尽数收回,略略看过,其色深浅不一,因色辨向,心中大略有了主张。

如法往复,米罗仍抛针验看数回,料是无差,便一路追去,遥见前方一带林障,随地势起伏一路上去,笼在夜雾间,障林深处,雾色渐浓,微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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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12 12:5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接连几章都会比较囧,决定先放出来看看,要是大家觉得不妥俺再改(虽然俺目前也8知道妥当不,或者咋改), [s:138]

毕竟第一次大交锋其实是一场大败,但如何不要败得惨道,更不能败得颜面扫地这是个很囧的问题, [s:169]

PS:囧rz某V的最纯洁的童子血,关于童子这种生物俺只能想到唯一的法器——童子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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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13 22:37 | 显示全部楼层
卯日生筒子原来是史羊羊,看了那么多章没看出来,瞎了偶的狗眼啊~呵呵,可惜他谈吐之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教主”味道没被憨大头艾哥察觉出来……

史羊羊散功过程还有返老还童的副作用啊,难道是青春永驻的飞天御剑流,捂脸……

艾哥学的那本心诀,是雅儿和史羊羊合写,据闻冥掌教又吃过这招的亏,看来原型是漫画里的雅典娜封印了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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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23 03: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仨六回 百鬼夜行

俗谚地狱门前僧道多。

米罗追去,众人前行往寻宽敞隐蔽处排毒,但这水毒来得隐秘,溶在雾里,无色无嗅,一时极难分辨得何处方可安生,二来不似米罗以深厚功力护体,此等水毒也害他不得,众人虽一路竭力屏息而行,但行路匆忙,津汗生出,毛孔皆开,雾毒自然渗入,稍时益发厉害。这蜀山又栈道连栈道,山高林峻,连走着也目眩,过得小半时辰,终是有人撑不了了,面色青黑,扶了山壁就行呕吐。好容易到得一处半月坝子,众人皆尽歇下,各自运功疗毒。各人内力不一,涉毒深浅亦大不相同,赵四运功片刻已是好了,仍颇有些眼花,并不像中毒症状,只是忧心不已。举目望去,弟兄们仍多在调息,倒是瞬,日前撒加走时尝言要防着暗算投毒,米罗已先将自家所佩辟毒物件与他,还不放心的教人以几味辟毒的药材溶在汤中教他沐浴,如是未雨绸缪了,反是无碍——赵四转眼便见瞬偎在富五车身侧,伸手轻抚他肥胖的背脊。富五车功力在所余弟兄间仍算佼佼,稍歇也疗毒毕了,便与瞬喁喁的说话,想是劝他莫要害怕云云,瞬也只静静听了去,薄雾覆面,看不明他是甚神色,只觉他一双眸子似看非看,目光黯然。蓦然一声乌啼,在蒙蒙薄雾间凄厉异常,赵四心生寒意,不自主扭头向瞬面朝的方向望去,险些啊的叫出声来——原来夜色迷雾中有团人形的东西,被风吹得呜呜作响,仔细观去,竟是白秃秃的一副骨骸。

赵四骇然跳起,富五车忙作势嘘声,赵四省来——众弟兄仍在疗毒,确是打搅不得——当即凝神听了,他习过听风辨器之术,单论耳力并不逊于米罗,此时深谷之中仍是一片寂静,稍稍放心,乃向富五车摆手示意无事,自家伸手按了刀柄,手仿佛是有些抖了,赵四便又在刀柄上使劲按下。原本深山荒野向来出贼子,犯下案子便将人做了抛在荒郊,风吹日晒,给山鹫啄食,给白蚁啃蛀,成了白骨也不是奇事,此地山高林密的,偶尔见得一两具骨骸不必自乱阵脚,这般努力一想,赵四勉强定心,悄声慢步向那骷髅走去。黎明未至,天色仍暗,雾又渐浓,也由不得赵四不寒毛倒立,他小心近前两步,迎面旁侧一根歪脖子老松,赵四惯常的伸刀探探,便先将身向松树靠去以备不测,这才仔细观那副骸骨,倒并无多大异样,但未及安心,身子给什么一碰——松树上吊着甚物事,赵四这般佯靠,那物给风一刮,便啪的打在他背上——赵四转目一看,此番再也按捺不住:一个骷髅倒掉在松枝上,空空的眼正对着赵四面孔,一条红头蜈蚣正爬出半个身子,黑得发亮。

赵四大叫一声,猛然跌坐,却听咔嚓一响,伸手一抓,却是一条人手骨。

他这一叫,众人都是一震,那疗毒差不多的倒是抽刀跳起,还有余毒未消的正在紧要关头,闻声一动,好几人走了气,轻则抽搐,重则吐血。富五车赶将过来,却见赵四坐着连退数步,眼都直了,握了条人手,直直指着前方,富五车前望,也呆了:夜幕沉沉,又浓雾缭绕,谁省得这半月坝子竟是这么个修罗场——那险峻山壁旁也不知有多少具骸骨,或僵直而立,或枕臂俯卧,姿态各异。饶是行走江湖这许多年,腥风血雨经历不少,乍见这许多骷髅,二人都给惊住。富五车颤声道:“四哥……您瞧这……这些骷髅,可不是在练武罢……”赵四心中原本有事,闻言更是面无人色,全身都抖起来,再望那些骷髅,站者如松,坐者如钟,卧者如弓——可不正是习武之姿么?此时富五车又说了句甚,赵四惯常的想答话,一时也不知要答甚,便提了那支人手,直直前指,一见竟以为自家手也变了骷髅,霎时瞪目结舌,只张大了嘴,浑身颤抖,却连将手中白骨抛下也忘了。悄无声息的,一只手穿过浓雾搭在赵四臂上——白得简直不能再白了——赵四骇得登时便想嘶声大叫,但他骇至极致,喉咙堵得反而半个字也吐不出,眼望过去,却是个小孩子,一手轻拍在他胳膊上,另一手抚了那支人骨,不是瞬是谁?赵四手一松,瞬毫不费力取了那支人骨,双手捧了,缓步前去,身子虽有些踉跄,脚步踏去仍然无一丝声响,他便这般行至赵四先前坐着那副卧骨前,跪下身去,小心将手骨还了回去。又见这骸骨给赵四一下坐断了好几根肋骨,骨殖散了一地,他便慢慢拾掇,将散骨碎骨一一归位,一根,一根,又接着一根。

赵四心中发毛,定定神,起身拖过富五车去,竟传音入密道:“五弟,你瞧……这孩儿可是有些古怪……”富五车也有些头皮发麻,但那日他掷修普诺斯的棋,这条命活到现下却也有一小半儿靠着瞬,对瞬颇存些感激,因是不愿多想,便道:“四哥,这个事……咱们先莫乱想,我看……荒郊野外的,有这许多骷髅,怕不是旁人给咱们下套吧……”赵四给他一提醒,道:“五弟,你说得是。”却又传音入密道:“五弟,且莫论这孩儿是不是古怪,众位弟兄现下这副模样,若对手给咱们下套,应付得过来自然是好,但若万一……万一应付不来……这……当家的不在,老哥哥也拿不了主意……”却斜眼望去,那厢瞬正拾起一根断骨,似乎顿了一下,赵四打个寒噤,但瞬仍捧了那给他弄断的肋骨,寻着原位,安了回去。赵四咽口唾沫,仍密音道:“五弟,你也说说看,这孩儿咱们保是不保?”富五车一怔,将赵四拉过一旁,悄声道:“四哥,怎说?……”赵四默然,许多话他想了无数遍,翻来覆去的想,但真要让他蓦地说出来,他却只是面上发烧,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富五车叹口气,道:“我明了,四哥,但……唉,咱们江湖人最讲便是信义二字,沙寺主将这孩儿托了咱们,若出了事,教咱们拿什么脸面去对他。况且……你也瞧见了,我是说咱们少当家的,怎么说也当他是半个弟子了吧……论理,咱们当他半个弟兄也是该得吧……”赵四闻言又是默然,自忖道五弟说得倒也是……咱们天蝎堂的毒功,非体悟到一定境地,轻易不敢传人,少当家至今仍觉心中惴惴,未敢收门徒,但他那心性儿岂有不想——简直是想疯了。这回虽然照着冥掌教的功诀传授,但好歹是咱们少当家的手把手亲传,如何不是他半个弟子?有着这缘由,少当家的确确非对这孩儿青眼相看不可,换了寻常时日,怕是爱也爱煞了去,谁想又逼得非教他服毒不可。少当家的是掂量轻重,担心弟兄们蹚了浑水,将一切也应承下来,但他心底下憋屈难受,须是不同于旁人之事:想少当家寻常里嬉闹笑骂是何等大度,方时何能在我之前也失了态……若这孩儿真有个闪失,沙寺主作何想倒不必提,咱们少当家伤心懊悔怕也一时半刻了不了了,此事就当是为咱们少当家,这条命豁出去了也无妨……孰想此刻脑海中又是嗡的一响,头昏脑胀,便又如两个小人儿吵架般了——赵四这数日总觉脑海中有许多声响,其间只一个声响是仁义道德,旁他却都是些歪理邪说,说他不敢说,却极是合心,便听那声响道:哼,咱们少当家嘴上油滑,心却是实诚,那沙寺主可不简单,他自追了那叫一辉的去,谁知他是不是拿“弟子”二字给咱们少当家的下套?那几坛子好酒便堵了咱们的口,好生便宜!……正听得入神,富五车碰了他一下,赵四一惊,讷讷道:“也是……现下天下人都知咱们天蝎堂保着……他,若教人夺了去,甚至杀了……怎生说也是低了咱们天蝎堂的名头罢,这总是不太好……”

正说处,迷雾间传来声响,像是马嘶,细细听了,又仿佛无了。

赵四伸指在唇上一竖,富五车会意,蹑足过去招呼众位弟兄,着数人助余毒未清者推宫过血,余者提刀戒备。赵四竭力振奋精神,凝神听去,浓雾间确有些低语,赵四辨明方向,气沉丹田,将周身气脉运转,再侧耳倾听,渐渐明白过来,话题繁杂,显不是一家,不出意料净是议论瞬的,这倒罢了,谁料话锋一转,却骂起天蝎堂来,便有人道:“呸,面上侠义,这雾里下毒的事也只有他们做得出来。”又有人道:“我看他们自家也像不好过……”又一个道:“呸呸呸,这还不好说?人有错手,马有失蹄,况谁个知他们不是玩的苦肉计?”有老者叹道:“罢了,咱们的马儿是撑不住了,它今日先毒发,却算是救了咱们一命,别教它再受苦了。”仍听一声马嘶,想是有人击毙了马匹,让它少受些苦楚。便似有人取出了甚家传的良药,分与众人,赵四心中咯噔,忖道,此事不妙,这世上能辟百毒之物虽不算十分稀罕,却也绝不是能轻易拿出四下分送之物,若非此放送解药之人事先知晓,或极为熟悉,如何真能解了毒?这明明是与放毒者狼狈为奸,但那些外行之人,恐怕非但不明,一会子还得给人驱使了来寻衅,好毒的借刀杀人……咦?……赵四忽而一震,心道,慢说的借刀杀人!倘真是些个英雄好汉,有如灵墟子他们,虽是讲理不通,但也不过是修书一封,良言相告,又或威言相压,云不交出冥教主后患若何,仍不失光明磊落,这些人既暗伏在我等左右,专等得当家的去了,哪里是真要为武林除害?不过是捡软柿子捏,江湖上谁管你杀的是否妇孺老幼,但杀得冥教教主势必名扬天下,他们伏在此地也只想万一伏着个机会要了瞬的命,他便赚了,便无机可乘,他也无所失,这等人你还能指望他们是被人借刀的憨人?人做出一副憨样,那是为了日后师出有名,内里只怕巴巴儿伸着刀等人借去,最好教天下人都瞧见杀了冥教主的刀把上还生生刻着他的名姓——这才是江湖!仍听人道:“咱们不能白给他们暗算了。”“他们竟燃了这种下三滥的毒香,倘为正事倒罢了,那可是冥教的大魔头……”立时有人附和道:“冥教魔头,人人得而诛之。”“不错,诛了那孩儿,咱们明玉堂可就扬名江湖了。”“胡说,明明是我们青骓帮先到,先到者先得。”“天蝎堂的人也中毒,此事再好不过,索性将他们连冥教教主也做了,届时我贯日派声望真格儿能如日中天……”……零零碎碎说了许多,一面大骂天蝎堂的人本也就是些地痞流氓背地里做尽了男盗女娼之事,一面争杀冥教教主,这倒罢了,但无非是为争个头彩,争想用这世上最教人瞩目的法子弄死冥教之主,争了几句,便变得不堪入耳,浑然不管他们所提有多么残忍狠毒,这个道此是武林大害如何能等闲教他便死我有破心腐骨散管教他哭爹喊娘天罡三十六日才肠穿肚烂而死,那个道待到擒了这魔头我有穿身刺若干一破胆二裂肝……待到七七四十九穿心而过此方为江湖解恨,如此如彼,蝇营狗苟,险些争起来。赵四听得又怒又忧,他自家先时也想若真应付不来时抛了瞬便了,此时以人为鉴,反是怒气有些沸涌,再怎地冥教教主,见着好欺便群起算计算得那般英雄好汉?但……唉,也不知这些人来了多久,这雾毒虽并非剧毒,但伤人害人于无形也是一等一的狠,虽说是坐骑毒发引起警觉,但时下言谈间,他们中确有人尚能穿越毒雾,其内力须是不可小觑,我堂中还有好几位弟兄一时起不得身,这态势如何应付得了?再怎生说恨他们卑鄙,届时若力不能及,难免也真把这孩儿——但他也确太古怪了些,留着怕也……

赵四心乱如麻,扭眼见瞬仍默默堆着人骨,似听非听,迷雾之中仍见他一双眸子莹然,目光若水,赵四不由想,若他真非同一般,方才那些议论好歹,竟是听见也无?……再望去,瞬已然起身伫立,口中喃喃,似正无声无息念诵着经文。是没听见罢?还是……赵四心中又是一震,仍想,还是……他原本目中无人?却见瞬举起双手,缓缓合十胸前,霜雾凌身,僧袖御风,亦鬼,亦佛。

不出所料,未待天蝎堂诸位皆尽复原,果听得脚步近前,赵四耳目聪敏,正见一行人蹑手蹑足过来,便低语谓富五车道:“小心,他们连火把也不燃着,身着也是夜行衣,不是善主。”富五车微微点头,心道,这自是偷袭的行头,想趁我等中毒之际落井下石,将我等囫囵端了,哼,也不想此是关隘地貌,虽不谈一夫当关万夫莫摧,但我等若将毒蒺藜布在栈道之上,他们可自作孽不可活了。这般念想,将铁蒺藜拈了数枚,便想抛在栈道之上,赵四眼疾,握了他手,轻轻摇头,示意是非之时,再怎地见着对手不怀好意,事端却不可由我等起了。但富五车这一举倒提醒了他,赵四灵机一动,心说,这倒不失个打算……便拉过瞬来,手指前方栈道低语: “小兄弟,你瞧着这路了罢……”瞬默了片刻,微微点头。赵四便道:“听赵伯伯说,叔叔伯伯们怕是要跟后面的坏人打上一架,你先过去了……”富五车闻言,便道:“四哥,你与瞬小兄弟先去罢,我与众位兄弟守在此处。”赵四有意无意瞄了先时那副骨骸一眼,手足忽的凉了一下,瞬觉察他手心寒意,微微一颤,似要抽手,赵四又握了他手一下,咬咬牙道:“莫怕,这里就一条路,你且拐过角去,在山凹里缩下,莫教坏人们瞧见,伯伯叔叔们料理了他们随后就到……”他这般一说,富五车一怔,却想,四哥作此安排倒不算错,但未免欠得周详,原本蜀道难行便是天下闻名,加之天还未启明,这雾一会子也必浓了去,他又一个病怏怏的孩儿,走路也不稳的,稍有不慎便摔得粉身碎骨了;便缩在山凹里,这深山密林的,猿猴毒虫之类也不能说就无了……再有,孩儿家再怎么懂事,天性也是胆小,就算这厢厮杀起来,他还不得哭起来?却见赵四抚了瞬,呓语般道:“好孩子,这山路难行,你须得看着些路,走不稳,就扶着这山壁了……咱们少当家给你的挂件,你将它拿稳了,那些个虫子就不敢咬你……你是常跟着沙寺主的,什么场面都见过,一定不怕,是不是?一定不怕的……”富五车见他如是说,更是讶然,四哥真想了这许多?他……他这竟是何意?却见赵四扶了瞬,将他身子扭过去,面向那边栈道,微微向前推,满面希冀,眼中几乎闪出光来道:“好孩子……莫怕,去,去吧……扶着点山壁,就这么着,扶着,定要扶着……”瞬瞧着他,在栈道上退了三两步,赵四赶上前去,双手向外送送,道:“对,便这么走,小心些……”瞬又走了几步,转头再望他。富五车终于忍不得,上前道:“四哥,我领小兄弟去吧。”赵四忽的上前,飞身落在栈道上,双手勾如鹰爪,啪的插入栈道缝隙,一使劲,将一块横木硬生生拔了出来,道:“莫怕,小兄弟,伯伯叔叔们定不让坏人过去——”富五车道:“四哥!”却见赵四左臂一横,将他拦着,富五车连退数步,心中一惊,方才我怎地觉着四哥像亮了他那护手短锏?赵四右手仍连拨带扯,又取下栈道上四五块木板,抛在山间,面上却仍和颜道:“好孩子,去吧,叔叔伯伯们就来的,别怕……”瞬瞧了他片刻,默不作声扭过头去,便慢慢向那边走去,赵四兀自道:“扶着点山壁……小心些……”手中不停歇的拆栈道,边拆边退,一面喃喃道:“拆了,拆了,拆了好……小兄弟,赵伯伯跟你说,这路比汉中路还厉害,知道汉中栈道么?当年汉高祖就是一把火把栈道烧了,楚霸王才消了疑心的,要没有陈仓道,就是大军也过不去……扶着点,扶好……小心走……”一面说,心中两个声音却狂笑起来,掉下去最好!对!这便不是天蝎堂的错儿了!无干了,哈哈!……但倘当家的……哈!当家的知了也不过悔些恨些,两日不消,半年也好了,总胜过给这油瓶累死!——富五车见他神色狰狞,赶过来伸手抓着赵四,猛摇几下,道:“四哥!你疯了么?!”赵四一惊,讷讷道:“我……我怎么……”富五车摔手,猛地顿足道:“唉!”忙扭头喊:“小兄弟,唉,四伯伯方才唬你来的,你莫怕,我这就——”

此时却听脚步急促,众人喊道:“莫走了小魔头!”赵四原曾想先理论两句,不教富五车洒上毒蒺藜阵便是为此,孰料自家先失了心疯,此刻悔恨糊涂一身,正见几条黑影飞过来,他们哪里是说理的模样,更不等赵四招呼,举手便是兵刃相击。赵四心中长叹,是我错了,想避祸竟想得走火入魔,丢死个人……因将腕一抖,双锏在手,飞身迎上阻住两人。余数夜行衣众抢过,也不管旁人,径自向断去的栈道抢去,富五车也顾不得许多,只得挺刀来迎。瞬闻得风响,停住脚步,见半月坝里霎时斗做一团,刀风剑气将雾气层层荡开,人影纷杂,渐渐便分不清了。富五车缠斗间高呼道:“小兄弟莫怕,你先走着——”瞬听而不闻,只是立在栈道之上,慢慢举起手来,翻过手心,默默瞧着,入神的瞧着,山风吹动雾气在他面上,罩纱般似遮似掩,那面色益发白了。那边却喊:“小魔头要逃——”“杀了他!”轰轰乱乱的,夜行衣众毕竟人多势大,天蝎堂众人也要分心照顾自家弟兄,一不慎便听嗖嗖几声过去,赵四富五车皆是一惊,却不是暗器,倒是几条带钩的飞索,也并不勾取瞬要害,皆奔山壁而去,净勾些岩石树木,接着数人套了飞索便攀岩而上——原来这众路人马都是要杀冥教主扬名的,非要在瞬身上留个本门印记不可,这是死要见尸的勾当,自是不肯远了投发飞石硫磺之属,否则栈道如此狭小,万一这孩儿扑的坠下崖去,蜀山又深,十天半月的寻不见,寻见都烂了,谁还认得哪门哪派的功劳,岂非白忙活了?这便非上前斩杀不可了,最好能杀了将尸首也抢在手中,来个悬尸示众。富五车眼见这数人身如青猿,他自家却抽不开身,只得高喊:“小兄弟,快走!快——”他也不知如何说了,他确瞅得那数人攀岩姿态各有破绽——便无破绽,他们使的是壁虎游墙的功夫,双手双足都使上了,只消几十支暗器上去,他们非坠崖摔死不可,奈何分身乏术,他这厢给数人缠着,纵有满身的气力,横练的武艺,也无法即时送与了瞬,只眼睁睁瞧着他们顺了套索横爬过去。

一人爬得快些,已近栈道,见自家竟像是拔了头筹,激动得浑身发抖,一手抓空,险些坠崖,慌得手舞足蹈的四下乱抓,好容易抱着处突起,口中所衔剑已是不觉掉了。他身后那瘦高个儿的沉稳些儿,见前者自乱了,长舒口气,不由满眼放光,志得意满将双足踏牢山石,身子微侧,左手攀着一块凸起,右手将嘴衔兵刃取下,凭空向瞬微作一瞄,瞅准了方位,既能杀人,还能教他倒下向着栈道内侧——瞬仍呆呆瞧着自家双手,目中并无危难二字——那瘦高个儿大喜,暴喝一声,双足发力,便弹子般将自己弹了过去,正瞅着栈道上仍残着的护栏,使出燕子抄水的功夫,伸掌一拍,借力绕过弯子,稳稳落在栈道上,身手十分利落。他却还要卖弄精神,高喝道:“诸位,今日明玉堂薛虹碧为武林除害了——”话音未落,一条汉子暴起,却是先前那险些坠崖的冤家,见头功被抢,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便见他将身一猫,也蹿上栈道,却从靴底摸出柄护身短匕来,也不开言,挺匕便刺,薛虹碧大怒,冷不丁伸足飞踢,正中他心口,那人也暴怒,硬挺着一口血就朝薛虹碧眼中喷去,薛虹碧满眼都是血,此刻也顾不得,抽足仍要抢上,旁侧之人哪容他夺了功劳,拦腰将他拖住,抬手便摔,二人双双跌倒。瞬仍看了双手入神,二人摔在他脚边,将他所着僧衣带动,他也浑若不知,薛虹碧抹了一把血,眼见着第三人也要爬到,大急,心说不管是杀还是断了冥教主胳膊腿脚都不错,抄了刀便横着一砍,猛听得扑扑两响——原是薛虹碧方才那一嗓子,众人都是一震,不自觉顿了一顿,想看这“惊天动地”的大事,却教富五车腾出手来,抢上两步,两个铁蒺藜将薛虹碧兵刃打落。但他这一分心,他对家趁势上前砍斩,富五车躲闪不及,左肩给一刀斫中,伤口剧痛,不觉大叫一声,旋即退后数步,轮指在臂上肩头几处大穴飞弹,权作止血。

富五车那声大叫入耳,瞬似乎微微一颤,但说时已迟,又有数人爬到,见薛虹碧二人缠斗,皆是大喜,这数人却是同门同派,虽也有些头功之想,仍不致相争,当即跃下,纷纷抽剑刺去,青光闪闪,霎时间便作半个剑圈,将瞬裹在其中,招招都是致命的杀着。赵四在那厢见了,心下也不知是忧是愧还是窃窃希冀,不自觉侧脸避过不忍看,孰料瞬病歪歪仰面一倒,左足斜后一踏,身子便歪斜的立着,几剑剑锋正在他脸颊、胳臂、胸腹外平平掠过,凶险无比,却连一根毛发,一片衣裳也未削着。此时方听富五车惊呼出声,赵四转眼见了,心中一惊:那不是修普诺斯所授卷轴第一式么?也不全是,步法是像,但这孩儿只是双手垂在腰间,那图中所绘乃是双臂游动击出,若真照了那法门——赵四又是一震,若是内力充沛之人,照那图谱双掌击出,又或以短匕代掌刺去,这数人剑招已老,心门都空在对手面前,还能有命么?再见那数人一刺不中,面上十分无光,喝骂着收剑,又复摆了架势,挺剑再刺,瞬并不抬眼,自演自练般,身子再作一矮,似跌了一般,蜀道高低起伏,他身量甚小,顺山势便从几人脚底滚过,那几剑去又尽数落空了去。赵四也不知是何心观战,先做一叹,道好险,方才那一下,若不是他孩童身形,举手投足较成人少半个圈子,再精妙的武功也躲不过去……也不对,若是习武之人,马刀在手,早照那图画所绘斩去,这数人腿脚也俱不保了……咦?这须不是第二式了,像是……七式还是八式罢?先时我也只得从头到尾的练,若随意捡其间一式练,半式也练不下去,他怎滴就无碍?但二刺不中,栈道之上众人都有些怵了,他们原本就是些欺软怕硬之人,只想杀一病孩扬名天下此等买卖不做白不做,可断未想将性命也撂下,此间一刺不中倒可说是碰巧,数剑抢攻这孩儿竟连皮也没擦着,未免太邪门了去—— 便有人手脚发抖起来,道那冥掌教怎那般心甘拜一童儿为教主?难不成这孩儿……倒是薛虹碧狠命一蹬,跳将起来,挺刀越过人众,呼喝着便凌空斩下,瞬身子一弓,也不知怎的便起身了来,仍是病歪歪的一侧,将锋锐侧过。薛虹碧单刀落空,仍心有不甘,又复摆了架势,使出浑身解数,一路刀光直如暴雪袭来,刀刀呼哨作响,山间林木荆棘给这刀波卷着,枝叶直簌簌落下,顷刻便皆削做了碎屑,而瞬并不看他,双手仍垂在两侧,如丝绳绑缚一般,只是左摇右摆,前歪后斜,初时也不见有多快,如山魈,如魍魉,尚还有些形貌可循,稍时已如鬼如魅,连行迹也说不准了,直如青烟般,飘忽不定。这便罢了,他那面上渐渐露出奇异神色,似或喜或悲,若忧若怒,却又似无喜无悲,无忧无怒,每踏出半步,面上便是一变,极是传神,忽明忽暗,忽神忽鬼,菩萨夜叉,竟不隔一条线,饶是薛虹碧未见过卷轴图画,不知这许多神态皆是其上所绘,也早斗得心中发毛,怯意陡升。

此时雾色更浓,忽的便听得微响,咯噔,声响不大,却诡异之极,栈道人众皆是一抖,又听咯噔,咯噔,这回听得清楚,越听越像骨头磨合作响,众人打个寒噤,不约而同朝半月坝上望去,他们来时也见得那厢许多骷髅,当时只想抢功,不曾介意,此刻见了这孩儿身貌皆已鬼魅一般,与声响相伴,毛骨悚然,竟直直想是否那些个骸骨给这孩儿唤起了磨骨。薛虹碧听得比众人更清楚明白,一颗心突突的跳,直道我怎生听得这骨头……像是我的骨头在响哪?……惊惧交集,心神俱乱,再见瞬面上变幻,薛虹碧自家面上肌肉也抽搐起来,便见瞬一颦,他也不自主一颦,诸事繁杂皆上心头,直觉人生索然无趣,瞬一笑,薛虹碧便也抽抽搐搐的笑,只觉喜上眉梢,却无甚可喜处,便不自觉想些个纸醉金迷万恶为首之事,情思飘忽,恍惚若见着粉黛三千,直恨不能立时化了,醉生梦死了去,正想得甘美入神,手中长刀送出,眼见面前这孩儿侧身微退,右腿似乎长出寸许,却瞧不真切,但他身影已飘在刀光之外,面色一哀,薛虹碧立时眼见着青黛红粉化了三千骷髅,浑身一抖,方听得“咯噔”,又是一声骨响,薛虹碧膝头也应和一般,咯噔,他双腿一软,扑的跪倒,右腿膝盖在栈道上一磕,立时分筋错骨,剧痛兼着恐惧,大叫出声,凄厉异常。瞬闻声默然,面上哀色未去,风声又至——却是先前跟薛虹碧扭斗之人,原本站得远些也看不清,见众人都现怯意,大喜过望,劈手夺了一剑,便行刺来,瞬仍不见他,偏偏倒倒的一让,又让了过去。薛虹碧此时见瞬已如见鬼,旁人来行刺,多了个顶缸的,本该是一喜,却见瞬仍旁若无人的随意歪斜,一双眸子并不斜视,仍哀哀瞧着他的腿,薛虹碧心道这孩儿看来是决不肯轻易饶我了,不找个替死鬼如何了得?不,不成,这孩儿邪门,太邪……替死鬼他未必肯收……心下惊惧至极,见来者仍摆了招式刺瞬,他也不顾腿伤了,连滚带爬冲上去,将人绊倒,心中只想将功折罪的告饶,哀求似的瞧了瞬,那人见又是薛虹碧,怒极,也是一般狠蹬他心口,薛虹碧也不知怎滴便如此骇异,给人几脚蹬得吐血,竟也觉着这样兴许反而好些,终归抱了人一条腿死不敢松手。那人横竖已是眼红,环过剑来,反手疾刺,忽而手头一飘,只空空捏着一个剑柄,长剑已然不见踪影,薛虹碧却不看他,直直望向前方,眼珠似也要落出来了——便见瞬仍立在原处,似乎连衣带也不曾动过,一般儿垂着手,左手却多了一截断剑,剑锋慢慢淌下些黑色液滴,落在栈道之上,咝咝冒起白烟,瞬手掌一松,那截断剑便落在栈道之上,剑身上熔出五个指印,宛然如铸。抛了断剑,瞬又转目过来,薛虹碧二人皆骇得目瞪口呆,但瞬瞧了他们片刻,只是唇角轻启,似微微一叹,又并无声响,薛虹碧二人却面上一怔,不自觉齐声叹息,夜色深山,两声叹息撞了四壁青山,不住的回荡,正值长风过林,吹得半月坝上一壁骨骸骨声如哨,其情其景,怎一个可怖了得。

瞬瞧他们已目瞪如定,想是无事,便慢慢转身,仍一步步向前走去。

方才发生了些甚么,他已然记不得了,大约是场噩梦吧,那又何必非记起不可呢?

——四伯伯好像说,他们有甚么事,教我先过去了的……

他这般想着,僧袖似在身后一拂,栈道横木便一根根漫卷起来,一路走过,经年的横木追着他脚步,如长蛇狂舞,旋山盘绕不止,却不得飞升,摔在万丈深谷里,只留得薛虹碧等人所在处,一截栈道前不巴崖后不着路,给经年失修的木梁斜撑着,直如凌空的孤岛般,摇摇欲坠。拐过山角,瞬停下脚步,瞧见一处山凹,便慢慢坐下 ——嗯,四伯伯好像还说,不要让人瞧见的……四下望望,正瞧见株芭蕉,他便伸手拉过片蕉叶,将头脸也盖住了去,蕉露洒了他一身,他也不在意,只悄声的抱膝蜷作一团。

半月坝上人众见得都呆了去,富五车与赵四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赵四先时见瞬迈出图谱上第一式已隐约觉察,待得瞬退出第二步,心中转过百千念头,已然确信无疑,倘只是急时抱佛脚般捡了方学的招式救命,如何能左右进退恰到好处,正让对方招式正在他身侧几分处擦过?况与薛虹碧过招,瞬只手不动,所用皆是修普诺斯所授图谱步法,如是纯熟,哪里是一两日之内现悟得来?这是千锤百炼般的纯熟,这套步法早给他记在心内,烂在肚里,融在肌肤血脉中了,比呼吸吐纳还要自然!……冥掌教何故要将此图重授于他?是甚暗语么,还是……不好,这孩儿怕真是冥教甚了不得人物,伏在我等身侧,岂能安了好心?!——

正听对家一人轻咳,其声温软,却是位女子,面施粉黛甚浓,倒教人可惜了他那双妙目,这女子身着青袍,丝带系得十分宽松,看不出身材婀娜与否,但见一双手肤质虽不失娇柔,骨骼于女子却嫌粗硕了些。赵四听他声音颇熟,暗自点头道这却像是先时分送解药之人了,自来这半月坝,他便一直袖手旁观,身侧许多门徒,也并不动手,显是沉着非常。赵四也知他不怀好心,但心下掂量,竟也不知到底要不要就教他们去杀了瞬——若他们成了,天蝎堂怕是暗中免了许多祸事,便不成,教那孩儿杀了他们又有甚么可惜的——咱们何必非蹚这趟浑水不可?以那孩儿方才断栈道那手,咱们给他提鞋子也不配,还谈甚么死命护着他,大言不惭,滑天下之大稽!荒人世之大唐!由是一想,不免苦笑,且按住心绪,听他如何说话。那女子款款道:“诸位英雄,且听在下一言。”说来也奇,他虽非美艳不可方物,言谈颦笑却似皆有一股不可抗拒之力,这般一说,众人竟大都似中邪昏迷一般,乖乖停手,尚有少许仍在缠斗,这女子便移目望了去,一双妙目似闭非闭,眼波流转,媚眼如丝,便听哐当一声,一人长剑落地,接着又是许多兵刃脱手,这些人比先前之人更是迷糊,呆呆伫立,一副听凭发落的模样。那女子近前对赵四作礼道:“在下云梦屏翳洞洞主,这位兄台,稽首。”赵四道:“天蝎堂赵四,稽首。”一面犹疑,这洞主似乎并不愿以真名相告,屏翳洞?这却是个甚门派……洞主道:“方下之事,在下想天蝎堂诸位向来侠义心肠,护着冥教之主怕也只是慈悲之心给人利用了去,因是请此间列位相助,终于将他逼出真面目来——列位俱看得清楚,如此高的武功,却佯作无辜,骗得各位为他流血相争,此心此行,非大奸巨恶之辈,如何做得出来?!他今尚年纪幼小,若不此时除了,日后以其武功,必成武林一大祸患。”

富五车嘿嘿冷笑,心道:屁话,流血相争还不是你们惹出来的?若要除甚大奸巨恶,先就该除了你们,强盗,真真一群强盗!但对瞬,连他也不免怒上心来,你既是会武功,这群太岁来了,你自将他们击退便了,却眼睁睁我弟兄为你卖命,安得甚么心?他也这般想了,赵四自不必提了,只觉这洞主虽未必安了好心,但句句皆在自家心坎上,几乎点头了去,但此众目睽睽之下,让人毫不费力的取了人去,日后说来必不好听,江湖之事,给人打残了胳膊腿脚倒不是甚大事,只一个人言可畏,再厉害的英雄好汉也承受不起,因是勉强振奋精神道:“洞主有所不知,我等也非护持他,乃是此孩儿事关重大,我等也不便私下处置,可巧数日后千佛岩大会,我等便是要押解他去了,届时武林正道汇聚一堂,必能主持公道,若要杀,也可祭了寂木大师在天之灵。”洞主冷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等唐突了。”众人听了,却都叫骂起来,只是不信,也绝不肯说信。洞主道:“也罢,你们有你们的公道,但在下却是报私仇来的——”伸手一指,道:“此间诸位泰半也是。”众人纷纷应和,道是冥教造恶多端,哪门哪派没个血仇?那洞主听得,冷冷扫过众人一眼,口中似念念有词,一下竟又鸦雀无声了,却仍转过头来,换了笑靥道:“千佛岩何等门槛?我等人微言轻,势孤力薄,受不得甚武林名门的帖子,但家师的血仇不可不报——”富五车冷冷道:“这么说,贵师是给这孩儿——”洞主黯然道:“家师是与修普诺斯那厮弟兄争斗失利……”倒似情真,也不愿多说,又道:“修普诺斯拜了这孩儿为冥教之主,于情于理,在下也非杀他不可。”富五车与赵四对视一眼,赵四只是手心生汗,仍不知此战打是不打,却听洞主道:“罢了,看他是个孩儿,咱们两家按江湖规矩比试一场,若我屏翳洞胜了,还请贵堂将他交由我屏翳洞处置。”富五车冷冷道:“若我天蝎堂胜了呢?”“若天蝎堂赢了,在下率众走人便是。”

富五车傲然道:“君子一言。”

洞主微笑道:“快马一鞭。”言讫,向赵四一笑,眸中光彩微闪,赵四不自主道:“好,赵四领教屏翳洞高招。”洞主却回转身去,着弟子道:“梦狐,你去与他较量一番。”富五车大怒,正要上前,却见赵四摇摇摆摆自上前去了,目光仿佛有些散乱。那唤作梦狐的弟子取了兵刃,十分细长,只比筷子粗些儿,便说是峨眉刺,也嫌狭小,兼之两头皆钝,像是打穴所用,只是染得不红不白,不蓝不绿,教人看了也难受。赵四抬手作礼,梦狐倒也还礼,只是面上嬉皮笑脸,看来不过爱理不理,傲慢至极,只富五车从旁看了,略觉他那笑容颇为诡异。赵四仍取礼数,左手抱右拳,抬手为揖状,双锏藏于袖中,仍是以守为攻,揖让为本。梦狐面色微微一凝,旋即笑靥复现,便见他嘴越裂越开,双目缓缓眯做了一条线,瞳光闪动,可真成了狐态,世言狐善魅人,又谓妖媚、狐媚,果是不枉,这梦狐虽为男子,五官亦不算玲珑,陡然拟做狐态,也不能不说有股妖气,饶是富五车从旁看去,也顿觉心神不宁,恶心烦闷异常。而赵四早目光一散,头脑嗡的一声,这时日来日里梦里挥之不去的那梦魇般的声响排山倒海的回响起来:这孩儿大奸似忠,这孩儿必成武林祸患……那梦狐伸指在手中兵刃上一弹,也是嗡的一声,富五车心烦着忖甚么怪音,却见梦狐凭空画个圈子,将那怪里怪气的兵刃向前一送,赵四立而不动,梦狐兵刃花光一旋,收了回去,原是虚招。富五车见他出手虽算利落,但凭此便到天蝎堂来挑幌子未免不自量,只是……没来由的提心吊胆,却说不出缘故,自思量处,便见那梦狐脚步不停,旋绕赵四或前或后忽左忽右的出招,接连十七八手,招招皆是虚招,那怪兵刃迎风不住的唿哨,把富五车听得不胜烦闷,直恨不得冲上去一刀将那梦狐搠死,不留神瞄见梦狐眼睛——那哪里是什么眼睛,简直是几十盏鬼灯笼,在雾里晃来晃去,富五车喉头一咸,由不得后退半步,险些吐出来,回见赵四竟一动也不动。富五车心中惭愧,到底是四哥沉得住气……却猛然一惊,不对!四哥的神色不对——便见梦狐上前一步,口中喃喃,那形貌说不出的熟悉。

此时众目睽睽,都见梦狐出了许多招,赵四纹丝不动,免不得窃窃私语,梦狐微微一笑,神色淡了不少,道:“赵先生,您不动如山,在下确是佩服。但以赵先生的武功造诣,不为武林除害,为江湖伸张正义,岂不是愧对侠义名声?”

赵四面上已全然呆滞,默了半晌,竟道:“先生教训得是。”

富五车怔住,心生不详,天蝎堂众人皆面面相觑,实想不到赵四竟如此说话,天蝎堂行走江湖这许多年,何曾受过此等折辱?

梦狐微笑道:“赵先生知错能改,想是善莫大焉。”

赵四提了双锏,哑着嗓子道:“是,赵四这便将冥教伪主头颅奉上。”

富五车大惊,喝道:“四哥!”赵四回手一锏,竟挺胸刺来,富五车猝不及防,狼狈躲闪,赵四也不进击,双足一点,飞身纵上山壁,以天马行空步法横壁飞走,横走数丈,身子微坠,正见着薛虹碧等人所处半截栈道,便在其上一拍,又复腾身。那栈道本已只靠朽木支撑,经他一拍,咯吱一响,薛虹碧等人大惊失色,纷纷抛了套索四下逃生。富五车心知不好,挺刀便向梦狐劈去,梦狐微作一笑,后纵一步,屏翳洞主身侧两名青衣弟子杀出,双剑架住富五车刀刃。富五车大怒道:“你们对我四哥做了甚么?!”梦狐冷哼一声:“做了甚么?!嘿嘿,你那什么四哥现已与行尸走肉无二了,只须我一声令下,要他生也生得,要他死,他立时就能自杀。”富五车猛醒过来,颤声道:“你……这是落魄音?!”他那日给修普诺斯一眼盯软,又亲见风二形貌,心有余悸,指了洞主道:“你——你是修普诺斯的传人?!”半月坝众人听了都大惊,又或不惊,也佯装了惊惶,都抄了兵刃,却是相互提防——你道为何?这一干人等皆是为扬名而来,眼见着这屏翳洞令得赵四去取冥教主性命,如何肯让?不约而同都动了杀机,却想等赵四取了瞬头来,大伙便出其不意将头抢过来,至于此间其他人,嘿嘿,若他们脑袋掉了,还能抢功么?梦狐上前半步,护住洞主,喝道:“休得无礼!”洞主微微冷笑,伸手向众人点了数点,笑道:“怎么?先时受了在下灵药,这么快便要恩将仇报?俗谚道,恶有恶报,便我不降罪,天想也放不过尔等。”众人闻言皆是一凛。那洞主瞧了其间一名白衣汉子,微笑道:“阁下难道不觉得喉头干涩么?”那汉子倒退一步,原本喉咙倒只是微干,这洞主一说,登时自觉干涩难忍,拿手把了喉咙,道:“你!……”洞主又瞧了一名青衣胖子,笑道:“尊驾的京门穴,也该有些发麻了罢?”众人反应过来,面露凶色,洞主仰天大笑道:“列位,尔等之前所中雾毒是水毒,在下所赐乃是土毒,以毒攻毒,列位求仁得仁,身上的水毒可不都解了么?哈哈,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又有何冤?”梦狐喝道:“放下兵器,洞主慈悲,对投诚之士,向来宽怀以对!”那洞主见惯人外强中干,色厉在荏,此番占尽上风,听得四下赞词不绝,又见天蝎堂众人投鼠忌器的怒目以对,益发开怀大笑,他早猜修普诺斯拜主不简单,原本便是纠合了这些个愣头青要他们去试刀,无论他们是否杀得了瞬,他也立意将此间人众尽数杀了,此刻自然不便挑明,冷笑片刻,方应了富五车道:“修普诺斯是什么东西!那厮不过依样画葫芦罢了。哼,告颂你也无妨,家师云梦怪叟,位冥教十长老之列,摄魂术独步天下,凭修普诺斯三脚猫的落魄音,也配与我师父相较?!”话虽如此,也确给富五车说中他心事,那洞主也免不得沉吟,自忖道,棋岩所见,修普诺斯竟然也会落魄音,那厮什么时候……但他自幼对师父敬若神明,便十长老败于二掌教,怎生说也是大败了,他却只肯认不是我师无能,乃是九长老累赘;不是我师少智,只是冥掌教太狡猾云云,因是又想,哼,便会了又有甚了不得,定不如师父的来得厉害!

富五车跌足一叹,知在此争辩也是无益,若攻这甚么屏翳洞人众,他们势必令赵四自杀,且他们功夫邪门,指不定连自己也着了道,当下运足内劲,在岩上狠踩,便似个肉球弹起,追着赵四沿山壁滚了过去。梦狐见了欲追,洞主微笑道:“他此刻心智皆明,你事先并无准备,制他不住。”又道:“无妨。”一面信步至得崖边,瞧了那拆去的栈道想,听闻师父早年在此间……说是炼化一魔物也不为过了,难不成便是这孩儿?若真是了,想是这孩儿走火入魔,方成如今这副模样,那也好得很,便趁此杀了他,绝不能教修普诺斯那厮讨了便宜!

此刻富五车施展轻功,也顺崖壁横越,一般儿在断道上一按,他体态肥胖,那栈道吃力不住,终于吱呀断裂,坠入深谷,富五车勉力纵起,仍以天马行空步行去,走壁不远已始下坠,好在山间树木葱茏,他手舞足蹈踏断不少幼木,终于拣着块岩石,一跃上了栈道。正见赵四直着眼四下疾刺,一双锏使得密不透风,直如水银泻地般,莫说闪躲,便见了也眼花,左近几株斜着的林木早给削成碎片,四散激发,富五车抬眼一望,不见瞬身影,额头冷汗顿生,心道四哥如此发疯,瞬小兄弟多是不保了……咦?我怎生还当他是瞬小兄弟?现下也莫管他了,唤醒四哥要紧。他实是不会沙迦的大云雷音吼,只想当时风二中了这招,众位弟兄大声唤他也是有些意识的,也罢,横竖无法,也没奈何一试,乃将浑身内劲运起,冲口喊道:“四哥!”一面口中不住呼唤,一面抽刀舞起,想截住赵四发疯,刀锏相接,铛的一响,面前忽闪过一张白面,又倏地隐入雾中,直骇得富五车险些坠下崖去。再见栈道之上,锏光雾气浑浊一团,若隐若现着一个人影——但你说不出他是有三头,还是有八臂,你甚至说不出那究竟是不是人影,你毋宁说那是鬼魅,是云雾,是给风吹得不成形状的青烟,也实是不敢认那是人,那团似人似鬼的云雾便在赵四锏光间上起下落,时而雀跃穿梭,时而飞崖走壁,时而散作数个身形,时而飞横在绝壁之上,快得目不暇接,忽而白面又是一现,富五车骇得一颗心险些蹦出来——那竟是瞬!这原本不该惊奇,他早见瞬断开栈道力道惊人,也想若这孩儿认真应对,赵四多半拿他也无法,却断断想不到是这般形容——这真是人能为么?他心中畏惧,又无比苦涩,哑着嗓子道:“小兄弟,你……你真好武功——你听得见么,你四伯伯他——你别……唉,你发发慈悲……救——”你四伯伯他并不是要杀你,你别伤了他,你救我四哥一救罢——实是说不出口,若说出来,教赵四日后如何面对堂中弟兄?又如何在江湖中立足?江湖之大,有时轻轻一言比最狠毒的杀招还要伤人百倍啊…… 瞬只是上下盘旋,飘忽不定,双目茫茫,早是视不见物,又或并不想刻意看见甚么,就像他不想听闻这许多人接二连三如何密谋杀他,他也并不知他在做甚,只是脚步不停,眼前刀光杀过,耳边风声袭去,身子自然闪避,修普诺斯所留步法乃是理气之用,他也只是随意走来,每走一步,体内便翻涌蒸腾,有甚么恍若沸水,非自毛孔间散出不可,此时山雾益发浓重,他这般脚步不停,雾气慢慢聚在他身侧,又给劲风扫去,山雾渐渐有了形状,如鞭,如蛇,如翻江倒海的孽龙,飞舞开去,打在赵四锏上,打在富五车刀上,打在山石栈木上,渐渐铿锵作响。

半月坝那厢,梦狐正以传音入密口中念念有词,忽而头晕脑胀,口鼻流血。屏翳洞主瞧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失惊,摄魂术脱胎于古波斯艺人催眠之法,武学中人可凭内力掌控,自然己身内力愈强,摄魂暗示愈是厉害,却是有一处可怕:摄魂术是将己身内力与对家合为一体,颇有同呼吸共命运之感,倘对手心智明白,亦能以内气将摄魂暗示反弹回来,若碰着了内家高手,施术者自己轻则昏迷,重则脑浆迸裂,立时丧命,那便自作孽不可活了。此事屏翳洞众人只得洞主一人知之,他行事谨慎,轻易不愿与黄金剑客交手,天蝎堂又是解毒的高手,投毒也颇费心思,只得暗算,便定下调虎离山借刀杀人之计,暗中探查选定了赵四。原本赵四功力在洞主之下,要扰乱他心智于洞主并非难事,但洞主也心知修普诺斯不会轻易拜主,万一赵四刺杀瞬时,内力冲突相激,摄魂术被瞬的内力反弹回来,难保不枉送了性命,因是也不肯自家动手,只教弟子以传音入密法于睡梦间对赵四密语,赵四又原本心神不宁,只觉秘音所说虽尽是他不敢想不敢言不敢为之事,却无一不触动他自家心肠,不由自主便陷了入去,才为梦狐所掌控。此时屏翳洞主见栈道云雾为内气汇聚成形,身侧梦狐口鼻流血,心知再得片刻梦狐性命必是不保,但又见栈道碎木飞溅,也只消片刻,那条栈道必然给瞬内气打烂,如是深山,坠下崖去再高明的人也无命了,思及至此,屏翳洞主又多瞧了梦狐一眼,微作一笑——梦狐见师父嘉许,心中振奋,又催内力,对赵四秘音指使,他如何知洞主只想师门大仇如何将报快意而笑,至于他梦狐是生是死,于洞主而言,全无半丝可惜处。

栈道之上,云雾已滚做两条白蟒,缠绕盘旋,远望直如相互撕咬一般,蟒身蟒尾四下鞭打,赵四虽人已半癫,直着眼疾刺不止,威力比常时添了两倍也不止,也被云蟒逼得他进无可进,至于富五车,早给逼得只剩防守之力,只能将浑身内气灌注刀身,单刀掩面,任内气驱动云雾鞭在他刀叶之上。但这云蟒仍越滚越大,力道越来越沉,啪的一响,富五车单刀震成数段,身子横飞出去,幸是云蟒鞭着他抛向山凹,内里还有根打烂一半的老树,富五车眼疾手快,抓了老树,缩在山凹里,总算捡得性命。再见栈道横木纷纷,赵四仍挥锏狂舞,他四围的栈木早给云蟒鞭烂,只剩数尺立足之地,富五车心中焦惶,不住呼喊四哥,连嗓子也快哑了,赵四却哪里听得见?云蟒怒鞭而去,赵四双锏也震断,虎口开裂,双掌皆是淋漓鲜血,但他仍不自觉,便拿双掌四下乱舞,鲜血四射,给云蟒悉数弹开,倒像给云蟒染了一线红般,富五车禁不得泪下,哑着嗓道:“四哥,别打了,你——”却听咔嚓声响,赵四一脚踏空,富五车嘶声道:“四哥!”正见赵四身子停在半空——他一脚踏空,为他所逼的瞬一时觉察不见杀气,微微清醒些儿,正听富五车嘶声大喊,便顺手抓去,恰抓着赵四胳臂,他人一清醒,气力便消去泰半,非但拉不住赵四,反给他体重带动,半个身子探出栈道,幸脚背钩在栈木缝隙间,才未随赵四坠下。富五车几乎欢喜得哭了,道:“四哥——小……小兄弟,你……就这么拉着四伯伯,你、你千万莫松手——”他畏惧瞬突然放手,大着胆攀崖壁过去,想把赵四拉起。那厢屏翳洞主向梦狐使个眼色,梦狐便咬牙秘音,赵四眼中陡露凶光,翻掌奋起,袖中猛射出一梭子,正中瞬心口,鲜血飞溅,便听栈道摧枯拉朽的一声,全然散了架,二人一齐向山谷坠去。瞬目光一散,自然伸出一手,便随意攀着了块岩石突起,另一手仍抓着赵四,二人俱悬在石壁之上。富五车哭喊道:“四哥!”也顾不得凶险,疯了一般扑过去,正抓着最后一根梁木,向赵四探出手去,已忍不得泪水纵横:“四哥,你抓着我手,你——你抓我的手啊……你若是去了,叫兄弟们如何……如何……”瞬攀着绝壁,默然仰头瞧着,他目中原本似有些微光的,此刻已慢慢淡下去,瞳中渐再无富五车身影,一如富五车眼中再无他的身影,渐次什么人的身影也无了,静静的,他将赵四缓缓提起,缓缓举过头顶,又缓缓交向富五车,只听富五车伸着手直喊:“四哥!四哥,太好了,太……你无事就好,你——”

——赵四目中凶光四射,回手就是一梭,直直刺入富五车肚腹。

深谷之中,一声凄厉得不能再凄厉的惨嚎,嘶声而发,却嘎然而止,四围俱寂,接着,深谷四壁回响,惨嚎阵阵,仿佛无数冤魂厉鬼齐声嚎哭,连山壑也填满了一般。

半月坝之上,梦狐眼珠飞溅而出,摔在壁上,伴着红白脑浆,俱摔成一团烂泥。

悄无声息的,僧衣鬼影立在坝上,手中拎着个肥胖的人,那胖子还死死抓着个瘦高的人,谁也未看见这鬼影如何从山壁那边过来,但谁都看见这鬼影一步步向坝心走来,鬼影似乎已经并不记得手中拿了什么,那一胖一瘦的人便随着他行路拖出半丈血痕来。行至坝心,鬼影慢慢提起手来,手中的胖子是比他高的,只是肚子以上斜斜立起,至于胖子手中死死抓着的瘦高的人,也只是微微抬起了手臂。鬼影抬手瞧了瞧手中的物事,又似什么也未瞧见,手一松,胖子便如布袋般摔在地面。

天蝎堂众人呼号道:“四哥!五哥!”

赵四仍在昏迷中,富五车仅存着些许神志,兀自喃喃道:“四哥,不怪你……”

瞬形如鬼魅,顺次瞧着半月坝上众人,一个,一个,又接一个,目光所至,鸦雀无声,那闪动着目光的两团东西可以说是刀,是剑,是烈火,是暴雪,就是不能说是人的眼睛。此时,屏翳洞主悄然后退,一步,又一步,他小心至极,一丁点声响也不敢发出,连呼吸也屏住了去——梦狐这副惨状,怕是遭遇百倍的内力反弹,这还是借赵四反力!但他也退不动了,瞬终于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再不移开,如钉住一般。

浓雾环绕,四围如定,渐渐,听得寂寂深谷中咯噔,咯噔,又是咯噔,恰似骨骼磨合作响般。这声响中,瞬苍白如死人的面上,嘴唇慢慢上翘,显是笑了。

屏翳洞主毛发皆立,半晌,颤声道:“你……你究竟是什么怪物?”

咯噔!一条人骨从他后背刺入,前腹穿出——正是富五车中梭子的所在。

屏翳洞主愕然向后望去,一个骷髅挂在他身后歪脖子老松上,空空的眼眶中爬着条红头蜈蚣。

瞬峙立如石,心口流血,嘴上含笑,慢慢的,一滴眼泪从面上坠下。

那缺了胳臂的骷髅上下颌骨咯咯动弹起来,似乎在笑,却并无任何笑声,良久,一个声音从骷髅空空的肚腹中冒出,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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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罗循迹追去,见前方一带障林,也未多想,仗着艺高,仍依着银针取向屏息潜行,行不半里,自觉内力益发迟滞,方将步伐放缓。

他适才说漏了嘴,又恰被瞬听见——原本情势所迫,又有艾俄罗斯风二他们重伤于前,米罗虽不至于见死不救,但顾生人轻兄弟这类圣贤他也自谓做不来的,离魂丹之事应了原也只是发个愿不到万不得已不用兼些寻常怜悯罢了,但初时自谓尽心则可是真,随后生出师徒之情懊悔也是真,身为堂主谈道说义是真,自感私心自利倍加自责也是真,种种尴尬给正主撞见,心中百味杂陈不免火气上浮,行事也比寻常鲁莽了些,此番四顾而去,见这障林给茫茫的浓雾笼罩着,便合抱的老树,十步开外也瞧不清树影,这才有些暗自心惊了:听闻使暗毒的行家里,颇有些知天时晓地利的狠人,也不知此人若何。

米罗驻足片刻,仍依先时之法,以针探毒,使针客一颗针眼一份心眼,此刻多了心思,便将袖一抛,袖针漫天花雨般洒出。米罗凝神静听,浓雾触着他双耳,便咝咝化作紫烟,此时他内力充盈,耳力比往常更为了得,数十枚牛芒验针没在草丛里,扎在老树上,声声入耳,米罗听音辨位,大略记了方位,过小半刻钟,方挥袖将验针一一收回。

似乎仍只是雾中水毒?……

米罗默了片刻,又将验针抛看数回,针上只是淡淡的莹绿,怎么看也是水毒无疑。米罗心中诡异,却怪了,这分明是水毒的,总觉忐忑难安,也不知是漏看了些甚?凝眉四顾,紫雾氤氲的,仍是远近难辨,近身数步内浅草凄凄,其上落了许多野杜鹃,红彤彤的一片,饶是障雾重重,瞧去也仍是颜色鲜妍,倒像将这障林也染赤了般,煞是美丽。怪道叫做映山红!倒不是有心把玩,只是见了满地落英,也由不得米罗不记起一人来,却想,可叹我是俗人,赏不来这些雅趣,若换了他,便是此等境地,他也必有兴致慢作赏玩的。咦?如若是他?!……

米罗心下一惊,登时骇出身冷汗来——那却是出了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主儿,若他下的狠手,非但不与对手余地,也从不介意连自家人一块儿坑的。

急将掌中验针一翻,果然!

米罗急点足腾身,探手往怀中一摸,将素来混吃的空酒碗摸出个来,抛在棵老松枝桠上,拿足尖点着,金鸡独立般站牢,苦笑着将一双不值钱的草鞋给弃了。却将竹火罐取出,并着两片草药叶子,点火烧了投在罐中,赤脚踩在其上。一股药力借了火气顺涌泉而上,此时定气凝神,方见臂上一道淡得不能再淡的青痕游蛇般褪了下去,直至褪去指尖,尚挥之不去,淡青色堆积在指甲上,慢慢积做乌青。米罗方打个冷战,长吁口气,好险!

举目四顾,米罗已省得心下忐忑为何:此间并非花繁似锦,映山红的残瓣儿也未免太多了些。若论以花种毒,思来想去仿佛也只此一人,他这毒确是厉害,非但难寻踪迹,借物即为五行,遁土为土毒,加之山林草木皆以厚土为生,这数日早滋育做了毒林,若非他人在此地借雾施放水毒,入林前已知要防着隐毒,贸入此地,怎么死的怕也不知。

却道天蝎堂虽使毒闻名,总讲究些光明手法,自谓要教对手栽也栽的明白,暗算偷袭的法门并不见长,这倒罢了,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又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堂中于施放暗毒实在是有些不屑的,便同教中人,圣教用毒的两支,天蝎堂与洛阳那厢也多少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到得米罗老父去了,当时还在生的洛阳老厢主竟落了两滴痛泪,风二方叹说是瑜亮不相容,米罗感喟之余,于老厢主方礼数勤勉到家了,但仍遵旧训,拜望也不过寒暄尔尔,并不在意切磋,想是仍骨子里不屑他们吧。现下老厢主也去了,听闻枯枝苑承了衣钵,米罗与枯枝苑主人谋面不多,印象总有些寒气逼人,此回竟偏着了他道儿,还真是连冤也不可喊。

山间雾寒,火罐热气熄得极快,米罗便仍以内力将火罐吸在脚心涌泉穴上,方纵身下来。这火罐自不比草鞋便利,连行走也成难题。

米罗无端端吃了自家人的亏,也忍不得怨道,他这是何意?

四下环顾,慢慢省来,是了,行走江湖,最是惧人暗算投毒,但要近身暗算我等也绝非易事,此自不必介怀。冥掌教开他那黑店也不是随意选址,那地界儿周遭高地无多,他想是见我等歇足,便帮我等探了周遭地理,早知此处最宜暗算。要隔着这许远伤人于无形,无非借风散下风毒,借雾散下水毒两等,他便以山杜鹃花在此预先布下毒障。此是人迹罕至之处,想有人入来,多半不怀好意,但他仍多了心思,所布毒障并非剧毒,此是专一收拾内行人的慢毒,倘对方全无内力,兴许一百年也不能毒发,只待催动内力屏息,呼吸吐纳血脉流畅异于常人,方才毒发得快了。想是能远遁散毒,施毒者内力必也算可嘉,横竖我等皮糙肉厚不易毒死,待施毒者以内力催送毒物,呼吸吐纳间,林间瘴气与地表土毒上下侵蚀,真真叫下不为例了。唉,他倒是好心,招呼也不打声,算得了对手,就没算得自己人能循踪迹追来着道么?

说来……仿佛天蝎堂本也瞧不惯人家,说个话就差鼻孔朝天了,人理会得咱们才怪。

况堂堂米大堂主为抓个投毒的巴巴儿跑来竟中了毒,说出去还真教内行人笑掉大牙。

该!米罗想得人似乎不是恶意,心下不忿登时去了,自叹口气,一个不慎,此回真真丢了大人。却见山风吹起,漫野的红杜鹃卷起,飘忽犹如赤色琴弦,山林间风声鹤唳随起,铮吟宛如金鼓,竟是一派肃杀。

不想暗毒一脉中也出了此等人物,倒要幸喜他是友非敌。米罗是痴武之人,不由点头暗忖道:先时仿佛是怠慢了他,若有得时日,与他切磋一番,想当所获匪浅罢。

这般一想,将素来的狂气更收敛七八分去,望北做个揖,道声多谢,回头瞧瞧自家脚踩的竹火罐,哭笑不得,喜得行走江湖,钱没两文,草鞋倒不欠着一双半双的,仍自腰间取了双胡乱拢上,自封了几处大穴,调和呼吸,疾步往障林深处去来。

百步过去,体内余毒清去,双目也明晰许多,透过紫雾也能瞧清多些物事,米罗见风将些湿漉漉的花瓣吹在老松树皮上,几片花瓣的殷红也褪了些些儿,想是已附了数日之久,树下有些新落的松针,色泽尚鲜,便伸指拈起几枚松针,知花毒已然渗透。米罗见那松针尖细,掂在掌中也有些分量,若假以内力,倒是与自家惯用的暗器相仿,便心中暗忖,君子不夺人之功,我虽不算甚么君子,但无端欠人人情也不可太心安。由是,米罗运绵力一掌击在老松上,松针纷落如雨,米罗随意将袖一拢,将松针拢在袖中,想是有百十枚罢。再往前去,听得扑的一响,一件暗器迎面掷将过来,米罗侧身让过,见是一粒松脂,晶莹玉润,止色泽十分奇丽,红如玛瑙般,又似美人落下来的胭脂泪,散着淡淡的木香。米罗识得是冥教地字辈一门的独门暗器,唤作呼儿石,仿佛在西域是有些典故来历的,这米罗倒不介意,但冥教自十长老之乱,毒门一脉凋零,实是难寻着他们的传人,此是第一遭逢着,米罗立时记起家父一件嘱托也许能有了着落,不由微微一喜。米罗凝气丹田,缓缓拍出一掌,内力疾吐,周遭的红杜鹃轻软,轻易给掌风鼓荡飘起,散在雾中,便似缀在轻纱幔帐般,煞是美丽,米罗疾步而前,追过一掌,百千落樱卷做条红龙,似给高明画师点了睛,竟拐过龙身去,米罗轻喝声道:“出来罢。”

便见红龙所指处腾起团紫烟,一掌横拍迎击过来,杜鹃纷纷散落。

此时方见个矮子滚将出来,再望去,原来人倒不怎地矮,走路有些弓腰驼背,直起身一下高出许多,那副尊容尚可说人不可貌相,但他却用那副尊容在笑,似乎想不以貌取人也很难。米罗不识其人,但冥教以松脂为暗器之人的名头倒也耳闻过,仿佛是叫聂普尼奥罢。聂普尼奥瞧了米罗,那副笑容更裂开了些,道:“天蝎堂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实在三生有幸。”米罗道:“三生可不敢当,都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姓米的也是贪安之辈,能少遇着回便少一回罢。”聂普尼奥闻言反喜,道:“承蒙堂主嘉许。”却指了山杜鹃,似有疑惑道:“想是鄙人寡闻,不曾听闻堂主使这等兵刃。”米罗淡笑道:“今是受人暗惠,不敢托大。”亦指了漫林的杜鹃道:“说来惭愧,这落樱轻极柔极,姓米的软功到底还欠着别人许多。”聂普尼奥微笑道:“堂主过谦,哈,堂主的功夫,博采各家,佩服,佩服。”

他这般笑逐颜开,手掌一翻,袖中轰的一响,紫烟立时炸裂,百十粒呼儿石炸出,明艳如火。米罗见那呼儿石忽快忽慢,忽远忽近,手法也算难得,止突袭手段有些教人不齿。却想,罢了,冥教之人,这原本稀松寻常事。当即将内力护住躯体,双手指点拨转,兼之内气充盈在臂上,双袖挥开,便如铜墙铁壁般,轻易将攻势化去。聂普尼奥见状嘻笑,大赞:“好功夫,咦?好功夫!”好功夫三字余音尚在索绕,却扑的又是一响,米罗适才已知他笑里藏招,心下存了防备,此番让过,更是轻巧。聂普尼奥知米罗身法远快于己,也不敢硬拼,口中不住叫好,身形蹿动不止,袖管中呼儿石繁密相间。米罗让了两回,已觑得他路数,见他奋力,不免有些好笑,米罗也不还手,只将步法旋开,左拨右挡,显是十分随意,偶尔一粒呼儿石来得急了,米罗便以袖中松针,又或拂些落花,将呼儿石悉数打落。林花春红原本便是极美之物,恰对家所使呼儿石亦是艳丽非凡,相映了去,分毫也不似生死斗殴。

不多时,米罗旋身立定,呼儿石玛瑙般在他四围散了一地。

聂普尼奥仍口中赞叹,米罗道:“这等取巧的伎俩,阁下还想使多少回?”

聂普尼奥嘿嘿一笑,道:“一百回也用,姓米的堂主,我就想见识你真本事。”

米罗淡淡道:“这世上礼尚往来我是知的,以阁下的手段,想求人敬怕也难了些儿。”

聂普尼奥冷笑一声,道:“是么?……”一面飞身腾跃,米罗不齿他突袭,是有些怠慢,只道又是烟遁暗算那一招,却听得轰的一响,一道明火投在呼儿石上,呼儿石竟炸开来去,火光四处泼洒,泼在满地的呼儿石上,便连绵炸裂。米罗微微一惊,此地山深林密,若起了山火,怕能绵延百十里地。终是腾身跃起,运劲一掌将小臂粗细的林木横腰拍断,倒横过来,米罗进步补上一掌,那断木横飞出去,似个笤帚般,将方起的火苗尽数扑熄。

聂普尼奥大赞道:“好功夫!”一举逼得米罗动手,他心中酣畅许多,得意道:“米堂主,咱们刀刃上较量一番若何?生死都不怨。”

米罗将手袖起,冷冷道:“抱歉,你已然败了,我也不想跟将死之人太过较真。”

聂普尼奥终是作色道:“孰高孰低我自能知之,但胜负尚未明白,我就瞧不惯你们仗着本事谁也入不得眼,盛气凌人!”

“目中无人的是你罢。”米罗道:“凭心而论,你所使之毒倒也算得上乘,但内家功夫便不敢恭维了,今与我明争已然是你的失误,但在此暗算连地理也不查更是倨傲到家了。”说着,伸手向他一点,道:“你也该明白了罢?”聂普尼奥一怔,忽然膝下一软,再站不住,扑的软在林间烂叶上。他转转眼珠,惊疑不定,我中毒了么?又转眼瞧米罗,不对啊,我一直盯紧他了,他连手也没怎么动……米罗道:“可怜,事已至此,你尚不知之,怕是只好做个糊涂鬼了。”聂普尼奥道:“你……你怎生下的毒?”米罗道:“你并非败于我手。”米罗知枯枝苑主人性子怪异,若他自家未留姓名,也不许得旁人越殂代疱的,此时自不好背地提及,便又道:“我方才已明示过你,你自倨傲视而不见罢了。”聂普尼奥怒道:“就算我技不如你,你也用不着这么颠倒黑白!我早知你是圣教有名的人,我一直刻意提防你,我盯了你两天两夜,现下眼皮子还跳得凶,没有功劳有苦劳!我都没敢跟你硬碰硬,想方设法暗算你,不是很看得起你是甚么?!”米罗哭笑不得,暗算你还有理了?聂普尼奥四下环顾,忽然目光落在烧去的残花上,明白过来:“这……这些……”米罗摇摇头:“敝教也许不入阁下法眼,但能人也总有些的,要暗算我等,只高看区区米罗,不是倨傲是什么?”聂普尼奥冷笑:“哼,原来贵教与我教是同道中人,失敬,失敬。”米罗道:“对不住,敝教只在此布下个屏障,不出数日,其毒自散,不想娇客远来,正路不走,非直着眼闯了毒障,如有伤损,实属误会。”

聂普尼奥生平最恨被旁人瞧扁,此刻自觉遭逢了极大的侮辱,心中大怒,自忖今儿这命纵不丢一整条怕也废了,但怎地也要报得一箭之仇,叫姓米的也无地自容才好。一面想,一面将右手慢慢伸向膝头,欲想争命,但一时仍未能下了决心,米罗警觉,扬手抛出枚松针,钉在聂普尼奥掌上,聂普尼奥登时大叫一声,却见手掌软下,抬将不起,原来手筋给松针刺破,没有个十天半月,怕是将息不了了。

米罗冷冷道:“算了罢,你已是一脚踏在鬼门关的人了,那些个雕虫小技,能奈我何?!”顿一顿,又道:“不过,你是冥教暗毒一脉的传人,若依得我一事,今日可饶你性命。”聂普尼奥道:“……那我凭什么信你?”米罗道:“你不信也无妨,我也只是听闻贵教有一等奇毒,想来你也未必有解药——”聂普尼奥瞧着他,一怔,旋即微笑起来,越笑越开心,道:“堂主见识高得很,敝教这点家底,怎地好入堂主的法眼?”米罗道:“法眼不敢当,行走江湖,未雨绸缪总是好事的。”聂普尼奥笑道:“堂主放心,敝教那等毒,台面是不好上的,怎么着也用不在堂主身上哪。”米罗皱皱眉,心知他恐怕猜出了内情,便道:“不劳高看,但家父的一位故友尝承蒙了贵教礼遇,现下虽未再需解药了,备下防个万一也不错。”聂普尼奥益发开心起来:“哎,既然如此,何必非要问我这不齿小人拿甚么解药,贵教能人辈出的,像堂主您的武功也高得很,做做好事,帮人把毒逼出来岂不是更放心?”米罗怒上心头,但瞅聂普尼奥似是知情,又勉强将火气按捺,客气道:“哪里,贵教诡计伤人,防不胜防,我等总‘佩服’得紧,岂敢随意安心?”聂普尼奥道:“原来是诡计伤人!敢问堂主,譬如令尊那位故友,我教是使了何种诡计,怎么伤着的人?”米罗语塞,道:“这——”他心中确有些疑惑,家父至死都守口如瓶,老祖宗也只言冥教诡计伤人,米罗对老奶奶孝敬非常,既是老祖宗这般说,便更不疑惑,但真要教他说个三四,实是不知了。聂普尼奥开心的说:“看堂主面红耳赤,支支吾吾,不要说敝教的诡计,怕连是谁给伤了不知道吧?”米罗冷笑道:“难道你清楚?!”聂普尼奥微笑道:“我当然清楚!嘿嘿,堂主就不想想,什么人中毒能教你们圣教上上下下一齐闭嘴,连个屁都不敢放?!”“你是说……”米罗登时骇出一身冷汗:“难道?!”聂普尼奥终于大笑起来:“就是这个难道!哈哈,比你的难道还厉害哪——难道不理所当然是你们教主,还有甚么圣姑么?!”米罗喝道:“一派胡言!……”聂普尼奥笑嘻嘻打量米罗。米罗道:“你说教主与圣姑……”聂普尼奥微笑道:“贵教圣姑过身之事,难不成些须儿也不知?贵教的教主近年深居简出,难道就全无一丝气色不正?嘿嘿,堂主一双招子明媚得紧,可惜也是个睁眼瞎。”米罗皱眉暗忖,据我所知,家父言及故人中毒之事,圣姑隐居已年许,十数年也不曾过问教中务事,怎地能与教主一起中了冥教的毒?再者,以教主与圣姑的内力……聂普尼奥微笑道:“堂主连甚人中毒也不知,就斥敝教诡计伤人!哼,且不说贵教教主,贵教那位圣姑,是何等内力!他们身边,又有多少高人?!要视内力如无物,教良医束手,这只是诡计么?!这是使毒之人至上的学问!”米罗默然不语,天蝎堂素不以猛毒为荣,聂普尼奥所笑不过是尔之甘露吾之砒霜,米罗本心倒不介意,但教主中毒无解,似乎确是极为严峻之事……等一等,米罗心下忽而一震,说来阿爹似乎是与故友逼毒疗伤……聂普尼奥益发得意,全然忘了所中之毒,挺胸大声说道:“更何况贵教教主与圣姑早分道扬镳,不过貌合神离,听闻便是你们教主死在圣姑面前,别人连衣袖都懒得动的,要相隔百里之遥,以一毒伤他二人,这是何等难事!这么难的事,敝教竟然做到了,贵教输得一败涂地,只好以诡计伤人搪塞,哈哈,连区区诡计都防不住,你们还自诩甚么正宗!我教之人脑袋里装的都是阴谋诡计,那贵教之人装了些甚呢?豆腐渣么?有句话叫做甚么来的?嘿嘿,人云亦云,与鹦鹉何异?!”米罗指节一动,忽的放在聂普尼奥颈骨上,微微一紧,又慢慢松开,沉声道:“你既知情,我且问你,你们冥教那等毒,是否——推宫疗毒便得同死?”聂普尼奥格格笑道:“堂主终于省悟了!”米罗道:“那我再问你一句,解药呢?”

聂普尼奥只是笑,并不答言。

米罗面色一寒,伸掌抵住聂普尼奥膻中穴,运三成毒功将内力送入,聂普尼奥浑身如烈火噬体,灼痛难当,不由惨嚎起来。米罗将手放开,冷冷盯着他。聂普尼奥痛得大汗淋漓,狠喘了一阵,却仍嘿嘿一笑,慢条斯理道:“是我着了你们的道,我若不说,你们总以为还有些念想,舍不得让我死,我若说了实话,你那点舍不得就变成舍得啦,我的命可没那么皮实,一掌下来定然死翘翘的,我这人笨想来是笨了些,但现下说实话就是自杀这点道理还是知道的。”米罗咬了半晌牙,道:“你说,我不杀你。”聂普尼奥微笑道:“你现下应承,等下我说了,你定然翻悔,说我说的是假话,然后把我宰喽……是了,嘿嘿,你也不用这样,我中了你们的毒,你便假装守诺,放了我去等死——”米罗默了片刻,咬牙道:“好,你说实话,我不杀你,也可以救你一命。”聂普尼奥微笑道:“当真?”米罗道:“只要你说实话,我米罗对天起誓。”

聂普尼奥意味深长的瞧了他一眼,笑道:“根本没有解药!”

米罗冷冷道:“虽是知之不详,但想搪塞蒙混,怕也没这么便宜。就我所知,你们所投毒物是一只朱睛雪蟾,它有一降物,像是条金鳞银环蛇。”

聂普尼奥微笑道:“倒是该称颂贵教,连这也探得了,告诉堂主也无妨,雪蟾名为望舒,金蛇名为羲和,顾名思义,羲和为日,望舒为月,日月永不同辉。”

米罗道:“未必。”

聂普尼奥悠然道:“这一双活物须不比寻常,每日也只得一刻钟血中有毒,血毒离体也过不得半刻钟,毒性便自消了去,原本要中这对活物的毒,也是极不易了,非倒了八辈子血霉也难得,要解药么,休说我没有,便有,现下也无半点效用了。”

米罗道:“这倒算你有理,想是须得寻了活物取血。”

聂普尼奥笑道:“既挑得时辰,岂有不挑月日?那对神物每日的毒性也不尽相同,羲和蛇的血毒取阳极之时为最,便初九上天公生那日午时三刻;望舒蟾的血毒便是阴极之时最狠,乃是取在中元七月十五鬼门开。若是阴极时辰中的毒,便在下一载此时再饮下阳极时辰的蛇血便解啦,多不得,少也少不得,饮错了时辰双毒并发,立时就得毙命,嘿嘿,想来堂主也明白了,若中了血毒,一年三百六十五周天,只得一日能解毒,但所需的解药却绝不生在那一日。不过,说不准也不是甚了不得的难事,堂主神通广大,诚心定能感天动地,逆转阴阳,将正月初九与七月十五甚么的合在一刻半刻钟内,实在小菜一碟,不足挂齿,哈哈,不足挂齿。”

米罗皱皱眉,心中暗忖,他自然要将事情说得极难,但未见没有旁他途径,否则如何得知二物互为生克来得?

却听聂普尼奥又道:“说起来,贵教圣姑今载也殁了,教主尊上嘛,可难撑得过今年七月十五哪,堂主虽一片赤心,可须得赶紧,时日无多啦。”

米罗冷冷道:“也还好,你且将羲和蛇所在道来。”

聂普尼奥道:“我说实话哪,堂主可真真守诺?”

米罗又默了片刻,仍道:“一诺如山。”

聂普尼奥像瞧甚么稀罕物事一般上下打量他一阵,又露出笑容,这次笑容越笑越开,简直嘴都要裂开来:“那条蛇嘛,咬了不该咬的人,被剁成蛇酱,活剥生吞啦!哈哈!”

米罗怒而拂袖,道:“胡说八道!”

聂普尼奥大笑:“你当然不肯信,你总以为这么稀罕的物事,怎会有人舍得弃了?很可惜,再稀罕的宝贝,这世上也有人把它当做粪土,何况是这么一条小小的毒蛇。哈!现下我可没用啦,你信也好,不信也可以心安理得的杀了我。但你就算拿着我的头到阴曹地府对质,这你爷爷的也是实话,大实话!我这辈子头一遭说这么痛快的大实话!”

米罗默立不动。

“堂主现下左脸青右脸红,肝火显是旺盛得很,哎,这样不好,伤身的,想是把区区我呢也剁得跟蛇酱一样吃掉,堂主的气也就消了。咦?我说了实话堂主就不好意思剁我了,其实也没得甚大不了的,此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旁人了,诺下了什么话的,算了也无妨嘛,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

聂普尼奥见米罗变色,以己度人,料是活不成了,索性益发得意:“我还听说哪,贵教有位甚么堂主,真真是位好人哪,贵教主把他赶走,他想方设法把贵教主麻翻,硬想把毒滤到自家血里,唉,好人!大好人——可怜的大好人哪!哈,我想起来啦,那位堂主也姓米的……”

米罗上前半步,举起的手掌不住颤抖。

聂普尼奥瞧着他,放声大笑。

米罗觉得自己这掌似乎确然已拍了下去,有人握着他的手臂,回头一见,却是撒加。撒加瞧他神色铁青,问道:“怎么?”米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终于,抽手慢慢放下,道:“我发了誓,不杀他,还救他性命……”撒加叹口气,并不多问,道:“……要帮手么?”米罗闭上眼,良久,方吐出口郁气来,道:“也还好,这林子的毒障我大致知了,倒是对不住别人一片好心。”撒加点头道:“此事我会与他解释。”米罗也无心在意撒加如何得知这障林是谁的笔法,只怔了片刻,方道:“多谢……”便抬手入怀,手似乎仍有些抖,好容易才自怀中摸出个瓷瓶,倒出两粒药丸,伸手抓了聂普尼奥颊骨,将药丸倒在他口中,抬手在他下颌骨狠狠一敲,算是把药灌了进去。

撒加冷眼瞧了片刻,忽然道:“你没发誓放了他罢?”

米罗在聂普尼奥下颌骨狠敲了一下,此时气消了些,便道:“那倒无有……”一面摇摇头,若说不怒,那是假话,但要真格儿跟这等人计较,总觉得也没甚么意思。

撒加道:“如此,先留下他性命罢。”言讫,将聂普尼奥封了穴道,方问道:“你怎地在此?”米罗便将聂普尼奥投毒自己循踪追来之事一一道来,顿一顿,仍把教主中毒之事道来,叹道:“不过,现下也难说他所言一定是实。”撒加闻言,沉吟片刻,忽而道:“不好,调虎离山。”米罗一惊,当下把忿怒之事放下,一面自责倏忽,早点足往回飞走。

撒加见他着急,毫不费力拎起聂普尼奥后颈,道:“走。”

二人当下施展轻功,匆匆赶返,不多时辰也上得栈道,见前方栈道断去,一个半月形的坝子缩在山凹里,鬼哭狼嚎不绝于耳。米罗心焦,点足飞纵,凌空越过断道,纵上坝子,撒加叹口气,将聂普尼奥望空一托,自起身飞纵,又自半空拎了人,虚踏两步,也落在坝上。

晨间雾浓,山林上下白茫茫的一片,就见坝上人骸相叠,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蠕动着,四下爬动扭曲,一时也难分辨半月坝躺倒多少人,耳侧呻吟又像人哭,更像了鬼叫。米罗行动如风,便听喀啦啦一响,有甚么迎面倒来,米罗闪身让过,见是一具骨骸,却也倒抽口凉气。那骨骸正摔在地面一人上,面孔相对,那人便凄声嘶叫,半月坝上登时嘶声一片,显是早骇破了胆。米罗见不是堂中弟兄,但平白将人吓成这般,心中歉然,便依着江湖规矩对路旁野骨暗祝句得罪,伸手移开骨骸,将那人扶坐,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人面已呆滞,只是嘶声不止。撒加道:“是痰迷心窍了。”不自觉皱眉,将聂普尼奥拨去一侧,仍运掌在那人后辈沉力一拍,那人喷出口血痰,直直道:“鬼!有鬼!好多鬼!”

米罗心下焦惶,放开那人,四下寻觅天蝎堂弟兄,赵四富五车皆在昏迷中,富五车肚腹上梭子仍未拔出,血也不知流了多少,撒加伸手把脉,道:“想还有救。”因是伸指轮点,封了富五车各处穴道止血。米罗放眼见诸位弟兄虽是重伤,总算人头无差,一颗心方放下一半来,顺次扶着几位弟兄,见他们或手臂或膝盖关节多处脱臼,便对其间一人轻声道:“且忍着些。”因扶着他上臂,啪的一响,将小臂归位,他那弟兄倒也硬汉,钻心剧痛,并不吭一声。米罗又过来给众弟兄一一接骨,一面问道:“出了甚么事?”

几位弟兄各自也都惊色未去,见了米罗方缓口气,互看一眼,终是有人将事情始末一一述来。

却道白骨穿身,屏翳洞主立时倒下。瞬也并不多瞧他一眼,更不再多瞧众人,便直面那老松上所悬枯骨,咯噔,咯噔,那悬骨竟也慢慢扭过头,将空洞洞的眼眶朝向瞬来,人骸四目相对,恍若久别的旧友,重逢相互辨认般。山川如定,或见鬼影一闪,又或甚么也没见着,半月坝心,瞬身形倏地不见,再寻着时早立在老松之下,见那倒悬之骸头颅高出他头顶,他便慢慢伸出手去,听得咯噔,又是咯噔,那悬骸自折动颈骨,将头颅后仰,似竭力要面朝向这孩儿一般——瞬轻轻捧住它颧骨,入神的瞧着,至于山川迷雾,江湖血雨,于他而言俱已不在,他眼中已只有这骨骸,正如这骨骸若眼中有珠,一双明眸中定然也只有他一人而已。便这么相视着,也许只过了短短一会儿,也许已过了经年之久,那红头的蜈蚣从骸骨眼眶爬出,感着暖气,便爬在瞬手上,他也浑若不觉,蜈蚣整条黑得发亮的身子也爬了上去,瞬忽而叹息,慢慢将悬骸头颅放开,双唇噏动,似乎吐了几个字,谁也未听见甚——却再清楚明白不过了,他分明在说:不是。他这样说着,放开手去,那悬骸便失却鬼气,空空的挂在那里,给风吹得咯噔作响。瞬扭过头来,口中喃喃:不是,不是……他臂上那条蜈蚣忽而掉头逃去,瞬瞧了它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将臂一拂,手指搭在老松之上,蜈蚣触着树皮,沿树飞蹿而下,没在草丛里不见了。

瞬瞧那蜈蚣去了,苍白如死的面颊又是一动,嘴角无声上翘,仿佛又笑了。若那也能叫做笑的话,他便是这么笑着,慢慢还过身,目光落在第二具骨骸之上,深山寂静如死,只听得咯噔,咯噔——那骨骸也慢慢扭过颅骨来。

迷雾漫漫,沉重得教人发疯,不,已然有人发疯,便听得裂心裂胆的一声嘶叫,既惨且狠,说是无坟的孤魂对野长哭,又像是失了幼仔的母狼嘶嗥,迷雾里也只隐隐见得是个着半臂马褂的汉子,什么青骓帮的装扮,显是骇得几近疯狂,赌徒般操刀乱斩不止。他这一嘶叫,众人也都清醒过来,纷纷操刀想要搏命,猛地,劲风扑面,谁也没见着什么,已听得第二声惨嚎,闻声望去,一条手臂搭在那汉子上臂,骨瘦如柴——那哪是什么皮包骨!那就是一条手骨!说时已迟,那手骨飞旋而至,指骨抓着那汉子手臂,自然一旋,劲力奇大,喀的一响,手臂生生脱臼,登时单刀落地,那汉子固然剧痛惨呼,待得看清是何物袭他,便即破心裂胆的大声嘶嚎,立时嚎破了嗓子,只见他张着嘴发力想要大嚎,却只发出呜呜的声响,此时老松之上,那倒悬的骸骨双臂尽失,忽而颌骨齐动,格格怪笑起来——人绝然发不出那等怪笑 ——接着,深山回音,白雾迷蒙的山谷都格格大笑起来。众人都骇得呆住,无不手足发抖,那汉子更心胆皆废,跳将起来,直着眼带着那条手骨发足狂奔,眼不见路,直直坠入深谷。

瞬并不理会——他心中确已幽空一片,听而不闻,只自顾轻抚面前那骸骨头颅,从颧骨自下颌,极轻,极柔,极细致,慢慢抚过,目光亦慢慢由喜转悲,愈来愈悲,待得悲戚至极,面前那具骸骨空腹发响,呜咽作哭,而瞬只是嘴唇噏动,口中无声喃喃:不是,不是,不是……

此时半月坝中已无人不心惊胆战——白骨丛中,这孩儿孑然而立,衣着僧衣,身如鬼魅,所到之处,骸骨耸动不止,更不知是恭迎君临,抑或心悦重逢,这孩儿只是慢慢走来,上下寻觅,一笑一哀,口中无声频复着二字:不是,不是……不是甚么?有人颤声道,他莫不是在寻自家的骸骨罢?众人都是一震,都道胡说,心底却都不自主信了,更有甚者早偷眼去望那许多骸骨,男女老壮,更无一个与这孩儿相仿——若鬼寻不得自家骸骨,他……他还饶得过面前的生人么?!终于有人大叫起来,管他是人是鬼,拼了——他方自举刀,便觉臂上一紧,冷雾之中鬼手又现,手骨白光闪过,啪的一响,那人手软绵绵垂下,也一般给鬼手卸脱了臼。尚还有人想要殴斗,抽刀上前,刀光送出,瞬身形已是不见,揉眼望去,他早在几步开外,连衣袂也不飘一飘,正直面了又一具骨骸,慢慢举手,抚它面颊。一干人又或默念此一定不是鬼一定不是一定只是百步擒龙腹语传音之类,又或想横竖已得罪厉鬼无论如何逃不了了,仍大着胆,上前争命乱舞,瞬伸手扶了那具骸骨,身形晃动,惨惨白雾卷了尸气扑面而来,劲如金鞭,鞭在众人刀剑之上,寒光数闪,数人刀剑脱手去了。而余者怕他行凶报复,也不敢弃剑,一时剑戟如林,刀光若雪,止人影狰狞来去,如群魔乱舞,但也不过空空自舞,连瞬衣角也碰不见。瞬亦并不视人,只是扶了那骨骸信步来去,一人一骸在雾中隐现不定,风声起落,百骸皆哭,继而千山群黛齐哭,渐渐哭之有音,皆道:不是,不是,不是……这哪里还是人间景象?!

早有人怯了,疯了般朝仅存的栈道飞扑,许多人群起夺路,挤作一处,相互推搡斗殴,将自己人推下悬崖不说,那栈道经年失修,早禁不起折腾,便听喀啦啦一声响,承重的木梁断去,霎时连人带栈道摔下山谷去。只一人侥幸攀着了对面,对着山谷大哭两声,又大笑三声,忽而面露凶光,摸出火石就着道畔林木一烧,又摸刀在栈道上乱砍乱拆,一面拆一面在火中手舞足蹈,拆得好,拆了栈道鬼便追不过来了,只我逃得性命便好。众人都惊惶至极,待反应过来,飞石暗箭纷纷出手,那人也不知给多少暗器击中,坠下山去时,尚又哭又笑的抱着拆去的栈木。再有人以轻功飞纵去救火,饶是雾重潮湿,火烧得不大,栈道原本失修,人一斗,再给火一烧,更是朽坏到了极点,哪里还经得几人轻功起落,呼喇喇一响,又是大截烧着的断木坠下,便再轻易过不去了。

众人自绝了后路,也只得纷纷回转乱杀,莫管人鬼,莫管斩头剖腹,只须留得自家性命即可。他们哪知瞬眼中此间早已无人,又或有人,也只是这沉寂寂的许多骸骨,或攻或守,止是听风而动,凭杀意应对,如呼吸般自如,而他己身其实并无甚杀谁留谁的意识。若他们不动,或许挨个一百年怕也无事,但他们一齐攻来,瞬听风来去自行得快了。此时雾色原本已浓了许多,十步开外,是人是骸本也有些难辨了去,瞬给众人杀气逼去,内息越走越强,移行换影处,雾气给他内气翻腾凝聚,渐渐浓如炼乳,无论举臂闪身,皆将这炼乳般的浓雾四下搅动,或如涟漪,或如怒涛,再凶了去,也不知汇作几条云蟒,四下翻腾,所到之处,群骸乱舞,兼之哀哭呼号,宛然如生。众人骇至极致,俱红了眼争命,杀意陡盛,猛听得喀喀几声,那老松上吊着的悬骸格格再笑,群骨俱寂,继而一齐耸动,大哭大笑,亦哭亦笑,其情其景早已可怖之极。更兼这浓雾早伸手难见五指,只靠听风辨位,此时群骸大动,骨骸雾间出没难定,或探首,或摇身,雾中云蟒来去,也不知将多少肘骨手骨带得四下翻飞,将浓雾旋出无数漩涡。这许多手骨如生明目,逢人杀来,便拾他们手肘腿脚,将其间关节一一卸脱臼去,一时间坝上骨哭人嚎,虽滴血未溅,也实如地狱临世。瞬行走如飞,将怀中骸骨细细看过,口中喃喃:不是,便将骨骸拨开,伸手搂过另一具骸骨,不是,便又拨开,便再一具……待将坝上骸骨看完,坝上几已无人立得起,众人见他双目泫然,长发散乱,面色更与此间惨惨白雾无二致,早吓得手酸足软,再想逃窜,抑或争命,手足关节已俱给白骨卸去,无可奈何。瞬停下步子,静静瞧了众人,像是方发觉这坝上还有所谓的“人”,都不争,亦不斗了,想是可爱之人,便目光微闪,将怀中骨骸放下,伸手虚空一抓,一条汉子在地表一弹,给他抓在手中,那汉子手肘膝盖皆是脱臼,给一孩儿抓在手中,分毫不能动,四肢也都绵绵无力,腿脚拖在地表,与挺尸也无甚两样。瞬满目希冀,伸掌在他面上一拂,令他瞧着自己的眼,那人哪里敢看?瞬也一般儿轻抚他面,瞧了一阵,终是失望,目中温意转悲,也是一般无声喃喃:不是,伸手一拨,虚空一抓,又是一人,不是,拨开,再一人……

连抓连拨,连拨连抓,渐至屏翳洞主身侧。

那屏翳洞主先时虽给白骨洞穿,但赵四刺富五车时也不自主一偏,避开了要害,因是这洞主为白骨所穿处也并非要害,还剩着口气伏地诈死,此番眼见瞬伸手人骸不分的验看,心中惶急,前番许多人给他验看不过是摔了,但不杀他们,也难保他再看了自己不起杀意。正没奈何处,心中一动,听得人秘授机宜,所云之事匪夷所思,但此秘音似曾相识,况此时已别无他法,索性死马作活马医的一试,正见一名弟子唤作梦魉的俯卧在侧,当即运足全身仅余内力,以摄魂秘音相令,梦魉目光一散,直直视了洞主,颤声道:“哥……哥……”

便听扑的一响,瞬手中的人落在地面。

雾气自他身侧给风慢慢吹开,瞬已然转过头,一双碧眸亮得惊人,屏翳洞主偷眼望去,脑中嗡的一声,几是晕厥,幸他原是此道高手,此时瞬心智皆乱,亦全然不在意他,那洞主慌得屏息运劲,好歹捱过,却想此果是摄魂眼,功力怕胜我十倍,他缘何也会?但洞主是工于心计之人,立时转念道,是了,师尊与九长老自然将毕生所学皆传与他了……由是想来,不免又惊又妒,却见瞬身形微动,已然飘身至梦魉身侧,雾色掩去,看不出他面上种种骇异惊诧,连五官相貌也看不清,只觉白得怕人,也美得怕人,这等想来绝不相干的感受,便不可思议的胶着溶合做了一体,就像雾里偶尔透出的煞白的冷月,你已说不出它竟是冷幽多一些还是静美多一分,似有似无的,那面容自迷雾间透出一丝柔和来,其间温意如织锦染浴,愈染愈深,便见他双唇微颤着,缓缓含起笑来,神色说不出的温和,他伸出手臂,像是要抚梦魉面颊——一如那许多似曾相识的骷髅般,又猛然停住了,又像怕打碎了极其精致细小的瓷器。洞主畏惧内气反弹,不敢将内息与梦魉调和,只将梦魉神志唤散了去,令他一味的唤着:“哥……哥……”这声音极低、极细、几不可闻,更兼梦魉四肢俱给白骨折断,不过软绵绵躺在那里,肖极了垂死之态,便这么反复的唤着,一声比一声低微,每唤一声,便见瞬手指向前一伸,却又猛然停住,微作一颤,就是摘一朵花、拈一支草,你也不能比那更轻了。梦魉叫了六七声,终于低至再无响动,那洞主赶紧依言伏地屏息装死。瞬身子微微一退,紧随了剧烈颤抖起来,他面上已然白得怕人,却谁也不能想到那竟一刹那更像白了数倍,或说是燃烬的死灰,或说是千百年后方从坟墓中起身的尸首——霎时,坝上寂静如死。但他似乎在说些什么,只是双唇噏动不止,言不能音,谁也不明白他究竟所求为何,忽而,瞬虚空一抓,将方才丢下的汉子抓起,伸手一拨,便将他摆在梦魉身前,那人四肢俱折,如何坐得起来?瞬伸掌在他后颈一拍,那人原本软下的四肢忽的弹直,直如诈尸般,双掌却轻拍在梦魉后背两处大穴上,那人登时骇得面白如死,瞬只是单手捉着他后颈,一手指向梦魉,嘴唇颤动不止,似在命令,又像极了哀求, 谁也瞧不见他究竟在说甚,但意思却再清楚明白不过了。便这么喃喃片刻,见那人只是乱颤,并不“肯”救梦魉性命,瞬便在他后背一拍,迫他运气,那人骇然大叫起来,只觉浑身内气浑如洪水,四下汹涌,便顺着全身三十六处致命大穴源源倾泻而出,休说一声惊骇,便一呼一吸间,内气更如江河决堤,益发散得快了,但他决堤般内气四泻,真传入梦魉体内连万一也无。便不过小半刻钟,瞬觉察似再逼不出内气,便抓他后领将他身子提起,见得干练的一条大汉已形容干瘪,色如枯木,双目混无半点神气,一整个人胸腹筋肉俱已松弛,仿佛已只剩个皮囊,腿脚软软瘫在地面,再不像能撑起行动的模样,只臂膀似仍有些生气,藏在空空的大袖里,却像是挂在墙头的笤帚,给风吹了,就在自身上打来打去。瞬便弃下他,虚空再一抓,一拍,迫人与梦魉推宫过血,如是反复。但他心法实在太过奇异,内力又太过强劲,非但全然无从救人,便成名的剑客,若遇着这奇异内力接连催逼,能留得十之有一功力已属大幸,何况此间这许多无名辈,不消片刻,便将十数人浑身精力都散干净,如垒塔般堆在一处,再见梦魉,虽是隔人受力,他体腹内气也渐渐散去,便似个泄气的皮球,慢慢瘦下去,瘪下去,气息微下去……瞬默立不动,再无任何神色,宛如木雕石塑,他手中还攥着个汉子的后颈——又或说那已然不能算个人了,只是一层毫无光彩的皮囊包在枯骨上,一双瘦柴般的手仍黏住梦魉后背的穴位,内气悉数散尽,连呼吸便直直外吐,直至连气也吐不出了,但他双眼还在动弹,一抖,又是一抖——瞬只是攥着他,丝毫也无手中有物之感,便见两根白得不能再白的手指慢慢陷入那汉子后颈,越陷越深,整个手指都陷了入去,继而浓雾间喀的一声,万籁俱寂。

飞砂走石纷纷坠下,连同那具黏着梦魉的皮囊,梦魉随之一抽,一双手从他脑后伸出,将他头颅轻轻拢住——瞬将双手合在梦魉额前,慢慢将他头拢向自己,靠在心口,一按,仿佛要按入胸腔去,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雾作的云蟒散了,湿了的松针便落在他们身上。

空空的幽谷传来声微啼,是孩儿的声响。

瞬拢着梦魉的头,默默转过眼来。

人们瞧清他那面容——说不出的骇异,也说不出的哀戚,但凡看过一眼,便似给追魂夺魄了般,偌大的半月坝,百十号人,绝无人敢再直视他哪怕一眼,却也绝无人能免得心痛如绞,就好像那团不可或缺的东西给尖刀活生生剜了去——谁也不明白这剧痛竟是为何!

那孩儿又哭了一声,只要还有些些儿意识,便再虚弱的人也听得明白了,那孩儿哭道:“哥哥……”三五具骨骸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亦哭:“哥哥……”深山如死,满谷回响,皆是哭音:哥哥……哥哥……哥哥……

兄在何方?……

兄为何物?……

瞬将梦魉的头按在心口,伸手慢慢拢起梦魉的乱发,一缕缕捋顺,抚平,便见梦魉四肢开始奇异的内蜷,便如过了子时的昙花,慢慢卷起,慢慢缩起,蜷作一团花苞样的肉。

哥哥……

哥哥是什么?……

仿佛是听过的,该唤他叫做一辉还是别的什么哪?可他是个什么?是个人么?跟我不一样么?我连他的样貌都不知道啊!

一滴水落在梦魉的乱发上。

群骸大恸,满谷悲鸣:哥哥……哥哥……

瞬低下头来,轻轻在梦魉额头一吻。

能寻见的,他无声的说道:我知了,必能寻见的。

他抬起眼来——半月坝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身影,罩着半个魅面,似全无些许人气,有识者皆认出是冥教四使之一——瞬只是轻抚梦魉,魅面使欠身下拜,瞬喃喃的问:你……就是哥哥么?……魅面使恭敬的摇头,嘴唇微动,似是密语了几句。瞬只是冷瞧了魅面使,目光如剑般刺去,魅面使向前一栽,口中目中皆淌出鲜血,他却并不惊惶,口中喃喃不止。瞬明亮尖锐的眼柔和下来,似乎是笑了一笑,又似喜极而泣,有什么从他的眼眶里流淌出来,那液体却是黑红的。慢慢的,他放开梦魉,便这么伫立着,良久无言。

哥哥……他忽然说道,便向后倒去,魅面使腾身扶住。

“墨师兄?”屏翳洞主忽然尖声道:“是墨师兄么?——”

魅面使听而不闻,只是郑重将瞬扶住,腾身向深谷跃起,方见深谷间不知何时多了条横架的钢丝,魅面使便托了瞬稳步而行,远望了去,直如凌云步虚般。屏翳洞主微微一怔,千百个念头转过,不对!他这是冥教魅面使的装扮,他背弃师父大恩,投靠修普诺斯那老贼了!由是心中大怒,摸着支煨毒袖箭,将浑身仅余劲力皆尽灌注,迎手便向魅面使后心掷去。魅面使并不回头,环手一拂,半空听得铮的一响,两支暗器相撞坠下,魅面使换单手扶抱了瞬,再听飕的一声,一条漆得黑黝黝的钢丝搭了屏翳洞主护腕,魅面使手腕一抖,屏翳洞主腾空而起,摔入深谷半空吊起,正挂在魅面使右腕上,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活似个秋千。魅面使慢腾腾在右腕机括中一按,将屏翳洞主稍稍升起,便仍将瞬环抱起来,稳步行过山谷去,而挂在他腕上的屏翳洞主如何挣扎,他也视若不见,直至深谷那一面。

“冥教魅面使突然到来,将瞬小兄……呃……”米罗见他堂中那位弟兄面色一沉,也只得摇头一叹,那人便又道:“还有甚么屏翳洞主都带走了……”米罗叹口气,歉然道:“是我所虑不周,倒教诸位——”

聂普尼奥放声大笑起来,他原本面目极丑,此番封了穴道,内气不顺,双目凸起,连眼珠似也要落下来一般,更人不人鬼不鬼了。米罗道:“够了!”聂普尼奥益发放肆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声嘶力竭,米罗上前一步,却见撒加已然将手搭在聂普尼奥头顶——笑声嘎然而止。

撒加并不动手,迷雾之间,只听得喀、喀、喀几声微响,聂普尼奥的头便僵硬至极的一点点转过来,面上还留着诡异的笑容,但目光已是变了。

米罗心中咯噔一声:风二当时好像也是这副模样……

听得撒加沉声问道:“你先时所言,可是真话?”聂普尼奥呆呆道:“……是。”撒加冷冷道:“那好,你可以走了——去杀了他。”

这声响沉极低极,米罗只觉字字如锤敲在心头,连心音也乱了般,却听聂普尼奥木然道:“谁?……”是,杀谁?米罗忽然也想,非杀不可。

撒加道:“修普诺斯。”

“这便是了!”身后传来一声冷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众人这夜来见鬼已然见怪不怪了,却见个青袍怪客立在坝上,面色极为枯槁,想是也罩了人皮面具之类,左手袖管空空如也,右手按着身侧一颗骷髅。

“但你们还斗不过他。”青袍怪客道。

撒加凝眉不语,他看到这个人的面目——

——黑发,红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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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23 03:45 | 显示全部楼层
望天,先贴半回,下半回原设是被调虎离山的米罗vs聂普尼奥,8过对这俩定位没谱,米啥写下去的RP,印象两个都是用毒的,米罗武技高,攻防快,聂普尼奥比较善于隐蔽,这个打斗设计有点囧,又不能秒杀,还想留他0.1条命来的,蹲地画圈……mina桑有米啥建议?

果然圣域人太多,冥界严重不够(这话好像说来很囧,或者说圣域拉风男太多,冥界人多质量不高,大部分脸上写着三等炮灰……),三巨头的所长都不是俺要的方向,没奈何,把LC的也拉过来用用, [s: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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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24 21:00 | 显示全部楼层
亮闪闪地期待~~~
LC人物加入甚好,只要不连带人物纠结诡异性格关系= =||
打滚~~~偶要看小修筒子知道这事的前因后果拉~~
聂普尼奥比较善于隐藏的话,能不能打不过逃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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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27 14:28 | 显示全部楼层
罪过,今天才发觉又更新了,捶地

这一章颇有点看鬼片的感觉,厚厚厚

瞬版小哈那种诡谲的美感营造得真好,“X边来了个更狠的”写得很成功XD

瞬瞬躲避攻击的时候采用的招式MS修普诺斯所授却又不尽相同,看似有仁慈不忍之意(说明瞬的心智还占上风),但也可能只是小哈那种“你们也配让我动手?自相残杀去吧”的心态作怪罢了……

这群江湖人愣是把一个纯洁正太给逼得要暴走咯,看到瞬瞬找了个山凹凹缩进去躲着的那幕不免觉得心酸。

聂普尼奥VS小米啊,设计成慢性气体毒药VS烈性液体/固体毒药如何……前者通过空气传播比较难以防范,小米可以先吃点瘪,但由于是慢性发作,有足够的时间予以反攻出奇制胜……

(╯﹏╰)b其实要论容貌冥界不见得比圣域差,黄金也绝非个个都美男的,冥界还有那三只神大幅拉高了平均水平……只是漫画中大部分冥斗士甚至三巨头和死神睡神都被当做炮灰来刻画,当然没有黄金的那种气场了╮(╯_╰)╭

所以某蓉乃自由地——写冥教教徒吧,算是先破再立重新创作嘛。引用LC人物也很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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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29 04:50 | 显示全部楼层
o(╯□╰)o,其实修腹黑咋知道滴俺也在犹豫……米想好的时候ms把话说太满,现在不好圆场诶……实在不行,到时候倒过来改前面的内容, [s:150]  

聂普尼奥是打算让他挂,但不是让他挂在米罗手里,这样才好栽赃嫁祸给倒霉黄金乙么, [s:150] so……既不能让他逃,还要让他挂得有人替他报仇……“慢性发作”好像是个好主意也,米罗吃瘪……嗯,这小孩8是喜欢先投降还是死么,好吧,那叫仁慈,米罗虽然很强,不过如果对相差不远又善于阴人的对手,一丁点仁慈就会跟原作的瞬类似付出吃瘪的代价了吧,试试看, [s:146]


PS:引LC的人物么……屏翳洞主就是一个(这丫还没死),性格其实不太像,不说名字猜得到是哪个么?(Pia~~~)人物纠结诡异性格这个是难保没有,不过尽量伪娘伪男少点回忆少点洗白的伪吧……

PS2:其实如果没有荒木,老车原版的黄金俺还真米觉得哪个有多帅锅,好像漫画第一次看亮到俺钛合金眼的就俩:苏兰特“女王”出场秀(吖的,海南翻译害人不浅,不过这小孩本身也实在太女王了,一招“关门、放果女”,猛男立扑)&盗版冥王黑发瞬出帘照,其他人都感觉平平,印象现今被誉为黄金帅锅的多半都是衰锅,俺至今记得给老车原版沙加第一次睁眼那诡异长脸上印着的樱桃嘴以及卡妙的尖尖指甲秒杀的巨雷。后来再翻漫画,还是觉得论相貌后期主角团平扫神和黄金(星星除外,星星是那种亲切大男孩的感觉,还真不跟帅或美沾边,可能是老车强调其平凡性吧),不过重看漫画觉得好像多了几只帅锅,老撒、朱利安比较好看,阿布眼睛不错,哈迪斯真身也算好看吧——8过给人感觉怪怪的……要说帅锅,老隆跟老撒一张脸,冥界跟火鸡一比,ms漫画还是火鸡帅,但是动画一染色,火鸡那衣服那个囧,果奔恐怕都比那个配色强,一下子就被老隆老撒比下去鸟,果然是人要衣装, [s: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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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 18:40 | 显示全部楼层
洞主难道是天究星维罗妮卡,或者伪娘幻塔索斯么……

偶全是往“人妖”方面猜的,如果那两个都不中,就猜虽不是爷们但近似爷们的拜奥雷特吧……

三个都不中的话……~~~>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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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2 08:44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第49楼vampirejing于2010-07-01 18:40发表的  :
洞主难道是天究星维罗妮卡,或者伪娘幻塔索斯么……

偶全是往“人妖”方面猜的,如果那两个都不中,就猜虽不是爷们但近似爷们的拜奥雷特吧……

三个都不中的话……~~~>___<~~~

~~~>___<~~~,乃猜中鸟:伪娘幻塔索斯——虽然对他没印象无爱到几乎没有除伪娘脸外的存在感,8过梦神这个设定可以利用,好像四个里面他还算稍微有心计的(?是么?不是么?记不得了,完全记不得了,[s:169] )。梦神老大比较囧,那丫名字本来就不是任何一只梦神,是3000梦神的总称,虽然SDM大姐设定四合一ms没错,但俺总不能让丫三只合体到他一只那里罢……于是直接干掉算了,剩下那俩连名字都得摆渡百科了(话说墨菲斯其实还算蛮有名的,换了马甲俺还真认不出来鸟),用不用看RP,就算借用也纯属挂羊头卖狗肉吖,  [s: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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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22 04: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仨七回 冷骨沉渊



听得裂帛一响,加隆将文弦拨断。

苏兰特微叹口气,扶过米鸣那琴来,仍取了吴丝续弦。

静岗风起,将亭顶苫茅纷纷吹起,衬着青山碧水也煞是美丽,止加隆见了索然无味罢了。却道加隆静养疗伤,整日里见米鸣那琴孤悬于房内,也不知心血来潮,睹物伤怀,抑或闲得长毛见甚么也有趣,便自言学琴。苏兰特见他与米鸣总算有些交情,若他肯用心学琴,想来琴主泉下有慰,倒也随得他了,况世间焚琴煮鹤者不计其数,予了加隆怕还有个全尸。这日便着加隆着了深衣鹤氅,寻处静岗闲亭,盥手焚香毕了,方授他五音十二律。加隆原本大是不以为然,要不怎地总说酸文人呢?真真酸到家了。但他生性喜动,行没山岗自是优于窝在店家阁楼里,加之自觉欠了些儿人情,益发连腹诽也省了。此番见苏兰特慢条斯理调弦,他便将旁侧的熏炉拿过把玩,这熏炉仿博山式,炉体如豆(注:古代一种盛食物的器皿),盖尖如山,六出石榴为心,外绕七朵宝相花,以卷草连理,通体镂空,制作倒也玲珑精致,只是山间风大,那香早熄了,加隆也不免暗笑酸小孩净做些无用功。但炭火虽熄,炉中熏香甚是芬芳,加隆是闲不住的,一静下来见甚么他都忍不得动手动脚,正见深衣大袖,便拿袖笼了那熏炉闻香。苏兰特见他姿态狼狈,不免嬉笑,加隆倒不以为忤,乃问:“甚么香?怪好闻的。”苏兰特笑道:“你金陵那大宅子整日里被兰挂麝的,你不识得它?”却道:“此便是麝香了,但论来止算得末品。闻麝一生最爱其香,便死也四足拱护着脐香的,但若它在山中遇了大兽,又或逢了追捕,惊畏失心,争命奔走至无路可逃处,那麝便会举爪剔裂了脐香,投岩坠死,所谓‘投岩麝退香’,说来确也可怜。此时若剖麝验看,它心脾皆有血块,如心结般,因是将所得麝香唤作心结香。原本姐夫你这数日养伤不该薰这等香的,但深山小镇急切寻不得生香,是我想姐夫你甚也都缺,就是不缺心,也没奈何将就了。”加隆道:“就你们这许多穷讲究,这香便好得很,止惜了这一身好衣服,怕是几日也香得出不得门了。”话虽如是,因听得那麝退香投岩却是硬气,合了加隆脾性,便仍将薰炉置于亭侧,道:“这香薰了可惜,且收去,改日有甚非应不可的礼数,研在墨里才好。”文士抚琴总讲些焚香静坐,苏兰特见他两袖已薰的透香,心中大是欢喜,又闻他如是说,益发欢喜,因收了香,仍将米鸣那九霄环佩琴送过去。

加隆道:“你们那日那曲确是动听,不如你传那曲与我。”苏兰特微笑道:“那敢情好,却总须等姐夫您五音俱全了罢。”加隆道:“那便罢了,照你那些夫子们说的,十二律调五音,六十调哪里学得过来。”言讫,倒有些惋叹。苏兰特微笑道:“也无这般多,隋唐燕乐止二十八宫调,南宋词曲七宫十二调,前元北典六宫十一典,至了当今南曲,已只取五宫四调。五宫为正宫、中吕宫、南吕宫、仙吕宫、黄钟宫;四调为大石调,双调,商调,越调,世传‘九宫’亦是此意。”加隆笑道: “你倒如数家珍,我哪里记得这许多!甚么阳春白雪高山流水意趣我是无那赏听的耐性,止觉那日那曲奏来听得心静,学那调式便了。”苏兰特微笑道:“我就知姐夫你消遣我来得,普天之下,那曲怕也止您能听着心静。”话虽如是,听得加隆学琴竟像似有几分真意,不免兴致上来,口吐莲花般,当下依次详加解释,加隆起意无稽,但天资聪颖,更要紧是闲得无聊,泛泛听了,倒是明了十之四五,苏兰特见得欢喜,又授他指法,也不管加隆耐性,他自不厌其烦将托擘抹挑勾吟猱绰注撞等一一述来,至于加隆每每钩断琴弦,更一发不介意了。加隆叹道:“你个酸人,甚么不会瑶琴,还真敢说。”苏兰特道:“琴贵德操,空有琴艺,一无琴德,便不是学琴之人。待姐夫您也会了,自然知我所言非虚的。”加隆笑道:“原来我是学琴之人。”苏兰特亦笑:“人不可貌相,姐夫您一双臭汉子的手,指法亦惨不忍闻,曲意却是极佳。”加隆笑道:“这数日放你羊呢,你倒顺竿上,这嘴益发刁了。”却问:“那日言琴贵不争,你争甚么?”苏兰特笑诘:“姐夫您甚么都争,可您不争甚么呢?”加隆避而不答:“明明惨不忍闻,偏生说得曲意上佳,溜须拍马之辈果是争心灼灼。”苏兰特笑道:“姐夫英明。”加隆伸指拨打琴弦,道:“我不过一时兴起,长久不得的,这琴是好物,废了可惜。依我所见,琴德有无总是虚话,你那琴艺,改日也拾掇起来罢。”苏兰特也不置可否,仍笑道:“我道奇呢,姐夫甚么都斤斤计较,竟为不争之音,道云大白若辱,又云物极必反,想来如是了。”“岂有此理!”加隆笑道:“都似你这般解书,那些寻章摘句的,炼丹烧药的都要哭了。”苏兰特微笑:“寻章摘句者,儒门之贼,求丹问药者,仙家之蠹,古来莫不如此。”加隆笑道:“若这般说,可把人骂进去了。”苏兰特知他所指,含笑道:“伊古以来,万乘之尊罹此祸者何止一二,偏生当今便是位例外?”加隆道:“仙乎仙乎奚求?谁教你来得。”苏兰特道:“自然是我爹。”加隆道:“你爹?”苏兰特道:“我爹说得不对?”加隆嘿嘿冷笑:“居庙堂之高,赋歌清词,处江湖之远,阔论国是,如何不对?佩服佩服。”苏兰特不怒仍笑,道:“姐夫你哪,便指摘别家最是有理,连文也拽得这般有精有神。”加隆笑道:“哪里哪里,市井流氓之辈,可担当不起。”苏兰特笑道:“这可奇了,姐夫你不是大侠么?” 加隆道:“侠即流氓。”苏兰特拍手道:“姐夫您自谦惯了,可也把人骂进去了!”加隆道:“甚么人?”苏兰特抿嘴:“我可不敢说啦。”“口是心非,你如何不敢!”加隆亦忍不得笑,伸指轮打琴弦,道:“市井也得三六九等,先秦的流氓杀王侯,汉朝的流氓成将相,唐宋的流氓去从军,当今的流氓没得出息,天不收,地不留,人也瞧不起他,只得打把刀剑招摇过市,便做了侠客,骂便如何?”

斗一回嘴,又弹一回会琴,加隆一日的耐性算是耗尽了,又不愿回客栈养着,止推酒尽,着苏兰特去镇上打酒,他自家乐得耳根清净,将鹤氅褪了抛在石凳上,出得凉亭,运转内气,打了几路拳。约摸小半时辰,津汗出来,疲意陡升,加隆心中暗忖,那黄袍和尚功法古怪,不过是胸口两掌,这身内伤急切竟也难好周全。这倒罢了,也不知小东西与他作了甚交易……若是交易,小东西又怎地中毒了?想了一回,听得空中清鸣,识得是家养那鹞子,便唿哨了唤它下来。加隆自鹞子尾羽取了信管,仍将鹞子放了去,自家剖开竹管,果是撒加的信,也无它话,弟加隆见字如晤云云,险些把加隆牙也酸掉了去。好容易忍了牙疼看完,倒也无甚,便言强敌当前教中同仇敌忾云云。加隆心道闲扯几句家常约摸有人是会病的,看了无趣,便点火烧去,仍觉胃中酸水上涌,你圣教同仇敌忾还是离心离德关我屁事!乃将带上山的篮子揭开,内里方方正正垒着些漆盒,看了也小家子气。取得一盒打开,却是干鲜果子四品,甚么香柑瓣儿、石榴籽儿、桂圆肉儿、鹅梨片儿,加隆见了便一肚皮火气,这还教人怎地有偷吃的胃口?再取一盒,贮了六品蜜饯,再一盒,咸酸四品,又一盒,脯腊六品,漆器不大,各色果品都做得极小极精致,怎看也是那等须得正襟危坐的筵席才有的,加隆连连皱眉,再取一盒打开,气得骂出声来——直贼娘,竟是香药!

他这厢臭骂,山头好大一只野猴子蹿将过来,这猴头生得长大,又野惯了,并不怕人,闻香乐得眉开眼笑,横撞过来伸爪子就抓。加隆正气冲脑门,见这猴子惹事,当头就是一拳,虽未加甚内力,那猴头也登时白眼直翻,啪的把一盒子香药打翻,甚么木香、龙脑、白术、史君子、甘草花儿散了一地。加隆见它打翻香药,大是快意,一肚子火登时消了,便把那些个倒牙的果品将出来,权当与那猴头压惊。那猴头挨了拳,正委屈得呜呜叫,猛见加隆抓些蜜饯香瓜逗它,初时胆小,伸头缩颈,终究抵御不了诱惑,小心抓了果子跳开,见加隆并无恶意,大喜,旋即招来四五只猴头一齐围了加隆抓耳挠腮,以示亲昵。缠了一阵,这群猴儿都胆大起来,翻盒子抢碟儿,乱哄哄好不热闹。它们闹腾了去,加隆倒心绪宁静下来,却想,适才兄长言冥教有一门邪功,专化人内劲,如若对掌,连半数的内劲也难使出。兄长虽言他们正集思广益,但那也不过说来宽心,若不知法门,急切里如何便就能化解了去,想这数日便是千佛岩之会,冥教又显然不是善茬,届时若多得数人使这门邪功,必是凶险,也不知……忽而心头一动,咦?若说化人内劲,苏家可不也正是这门邪功,亏得死小孩功夫尚不到火候,当初尝与他比划,连我也险些着了道儿。若苏家那门内功与冥教有些许相似,教死小孩与大哥他们喂招,便是临时抱佛脚,想来也事半功倍。这般想了,又隐隐觉着不悦,心道,不是我猜疑,兄长是行事慎密之人,这等事便轻易与我说了,莫不是下着套儿等我呢……却仍按下,忖道,我这些年萍踪不定,兄长如何知我与何人相处?想是强敌于前,内里方寸有些乱了,与我说亦是冥冥间自有天意。唉,只是喂招之事麻烦得紧,在江湖自然是犯了大忌讳,虽说苏家小子并非江湖中人,更不守其间规矩,也说不准肯,但冒然欠他人情怕惹出后患来。毕竟官家之人,想天大地大,正派邪派,官家才是天字地字里最大的黑帮,我倒罢了,独来独往横竖便得一身,牵扯到兄长他们,江湖帮派少说千百号人,饶不得不慎之又慎,偏生苏家小子那背后不偏不倚正是天下第一姓。

正犹豫处,听人拍手笑道:“好大的猴儿王。”原是苏兰特打酒归来。

加隆懒懒道:“东坡见佛印便牛粪一坨,佛印见东坡却是一尊佛。”苏兰特抿嘴笑道:“是,是,好大的一尊斗战胜佛。”却见山头满目狼藉,猴儿们搬过来翻过去乱成一团,加隆瞥了猴群一眼,又翻眼道:“不是我说,你这些可是给人吃的?”苏兰特笑道:“又胡说,明明是喂猴儿解馋的。”他倒仍不愠不火,止嘻笑了道: “这才是供佛爷的。”加隆眼见,却是一只叫花鸡,两瓶烧酒,看来寻常,却香得出奇,知是好物,且将喂招之事放诸脑后,大喜道:“这才像话。”猴群闻香,又跃跃上前,被加隆呵斥,这猴群原本是强者为尊,尊卑一如人群,但凡得了食物,必是猴王为先,之后是王后,再后是得宠的母猴儿,最后才是群猴乱抢,绝然不敢乱了次序,此时见加隆抓了烧鸡往自个儿嘴里送,不敢造次,巴巴儿瞧着,吱吱叽叽淘闹不宁。加隆嘴上得了便宜,良心立时有所发现,却想,死小孩不懂江湖规矩,若平白教他与武林中人喂招未免欺人,怎生想个法子不欠他人情便了……

思来想去,总教他想起一事来,便问道:“苏家小子,我在——”说来一身不自在,便咳了一声,道:“蟾音岛时,尝见着个小屋子,供着排位的,却是不像祠堂。” 苏兰特道:“是先兄习武的所在,现闲置下来,四时供些花果。”加隆道:“是了,我也听闻你曾有个兄长,跟你名字倒挺像,仿佛是——”苏兰特道:“苏玲,字兰多。”加隆道:“是了,便这名儿,当时见了怪道有些眼熟。”苏兰特不经意一笑:“听来姐夫倒似认得先兄?”加隆道:“是未曾见,名声倒是听说过几回。” 苏兰特道:“先兄在朝廷奉差,姐夫人在江湖,竟也有耳闻?”加隆道:“也不算打听来得,之前有个甚么金门教,是李姓之人所创,为官家剿灭了,听闻为首的官儿便唤作苏玲。”苏兰特点头道:“这事我倒是知些儿,那金门教非儒非释非道,练功耍枪,却道是刀枪不入,唉,这些个篝火狐鸣聚纳信徒之事,自秦而来,哪朝哪代也容不了它,由是上峰便着了先兄去剿他们。先兄寄过几回书,说那些教众倒也有些本事,副将也给打怕了,竟用了开花炮。”加隆倒是一怔:“开花炮?” “便是坛子炮,将炸药混着土石铁砂封在坛子里,”苏兰特道:“点了引子,便以投石车抛入敌阵,厉害得很。”顿一顿,又叹道:“开花炮也不过讳名,真要论来,那牢什骨子炸了实实惨不忍睹——想这世上哪有甚刀枪不入的神仙,金门教那一阵自是十分凄惨。”加隆闻言点头,问:“后来如何?”苏兰特道:“先兄尝痛悔,出仕为官,未尝用术如此之惨,贼亦大明百姓,于心何忍?不如劝降。金门教也给打怕了,不敢再战,先兄便依着江湖规矩,寻了那金门教的头目比武,他们打不过先兄,便认降伏诛了,所余教众,总算是饶死,充军了一批,有的也就遣散了去。”加隆道:“后事如何?”苏兰特道:“先兄凯旋归来,却是染了风寒,便回了蟾音岛养病,后来便去了。”言及至此,伤感上来,微叹道:“虽不是我血缘兄长,但打小儿一处长大,我便叫他兰哥哥,与亲兄弟无二致。他为人好得很,人又聪明,跟芙姐姐也最是相亲,若不是……家父还尝想招兰哥哥做个坐地女婿……”这般叹着,确似旧事伤怀,已不觉将礼数文辞放下许多,但时隔数年,惋叹一阵便也淡了。加隆道:“可是你那位登了彩云的王妃阿姊?”苏兰特撇了他一眼,道:“是便如何?”加隆问:“你家大姐何时嫁入王府?与你兄长过身间隔几何?”苏兰特道:“便着先兄去世前几日。我记得清呢,方扯了大红幔帐便披麻带丧。”

加隆闻言不语。

苏兰特忽而道:“姐夫您这副正经模样持续有小半时辰了,可莫吓人了——这可算甚么哑谜?”加隆开言道:“此事我也难说,不过明人不打暗语。本来你苏家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于我一个铜板的干系也无,但今日有些难处须得仰着你些。我加隆生来不喜得欠人恩情,因是记起此事来——苏家小子,聪明人莫作糊涂相,方才这般问话,想你也猜到我意思。”苏兰特冷下脸道:“你那意思,我还当真猜不得哩!逝者为尊,入土为安,休说先兄是风寒不治,便真缠上甚么江湖恩怨,岂容你说三道四,交易买卖?!”加隆叹口气道:“罢了,算我欠了考量,就此谢过。只是此事与你家莫大干系,既是捅了窗户纸,便也说与你知:虽是道听途说,令兄那风寒怕有些猫腻。此事你便当年不明,难不成现下也无疑么?”苏兰特见他软下口气,自家也缓和颜色,叹道:“倒是有疑来得,家姐对此讳莫如深,我爹也既不教我入朝,亦不愿我出没江湖,想是由头在此。但想兵者,凶器也,既是动了炮火,遭人记恨,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了。”加隆道:“若是做了炮灰索命报仇倒也不枉了。其实方才听你所言,我也才想明了,自古江湖不涉庙堂之事,那金门教也不是甚么名门大派,又走些妖言惑众的路子,怎么便有人肯为他们得罪朝廷?你言苏玲一个不忍,以江湖规矩约他们头目比武论降,露了武功路数,这才是要命的事。”苏兰特微微蹙眉,道:“武功路数便怎滴?”加隆道:“若所传无误,那苏玲所怀功夫,并非你苏家家传,与你所习怕也迥异。”苏兰特道:“这连我也不明了,说来兰哥哥也是我们苏家的远亲,只是父母早亡,便万里迢迢投亲,我倒是听闻他带了些武功图谱,央着爹爹教他。至于我,确是惫懒之人,‘六律无形剑’是爹爹亲传,心法倒是兰哥哥手把手教的,但疏于习练,也便入不得大家法眼了。”加隆道: “这便是了,怪道你那心法似是而非的。”顿一顿,又道:“你若仍在岛上圈了,不知江湖何年倒也无妨。今既出得岛来,有些性命攸关之事也该教你知了:当年有两位普姓的绝顶高人,竭毕生精力创下许多奇功,后来此二人各分东西,其中一位创下了今日的冥教,另一位却销声匿迹——”苏兰特不介意道:“却便如何?他们自姓普,我自姓苏,便有干连,那也不过五百年前是本家。”加隆道:“你是官家出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总该明了罢!苏玲所携那武功图谱,我虽未亲见,怕也八九不离十了。”苏兰特皱眉道:“先兄是普姓高人的传人?”加隆道:“我尝与你切磋,你那的心法诡异得紧,有时发作我竟连百一内力也难施展,思来也止此一说了。时隔百年,世人都以为那奇功早已失传,陡然现世如何不起纷争?苏玲露了武功路数便偶染风寒,不久便要了性命,若我所料不差,苏玲若非为人投毒,便是为尔家避祸自杀。也亏你为人惫懒,心法似是而非,时灵时不灵的,一时看不出路子,否则连你也莫想活到今日!”苏兰特道:“我是不懂你们江湖,但民不与官斗总也听闻过,若你们江湖人连朝廷命官也杀,可真真是反了天了。”加隆懒懒道:“上有朝廷,下有江湖,谁都不是弱势,若不是你家祖坟冒了青烟——”却打住话头,心道若不是你家出了个王妃镇人,你家还能安泰到今日?当今天下,去屠朱家的亲家,除非他脑子烧坏了。默一默,又想,说来他那个芙姐姐也不是省油的灯,如何能如此迅捷便攀了王府的枝头?那当口苏玲还没死呢。加隆想想,忽而嘿嘿冷笑,不过,老子若看上一个妞儿,她心中又有旁人,难道老子还能当面杀了她心上人儿不成?苏家这淌子浑水,可不敢随便趟了去。

苏兰特见他又默了去,自家也抿嘴不语,似乎思量一阵,却问:“姐夫,就您推知,这事竟像是谁人做下的?”加隆摇头道:“时隔数年,轻易哪能说得明白。”苏兰特道:“罢了,改日我问芙姐姐去。”加隆闻言,默了片刻,方又道:“你也莫急,此事也不过我随意揣测,未必是真。”苏兰特道:“便是说,也未必是假。”加隆道:“也罢,先时是我有事相商,便想了个事好做交易,谁想你性子勾上来,似你这般的毛头孩子,轻出江湖送了命倒成我的不是了。这数日瞧你也听话,便送你个人情罢,等我这厢事了了,再助你打探,是真是假,也总有水落石出那日。”苏兰特团手道:“那可受之有愧了。”想一想,却道:“姐夫这厢之事,有甚驱使?”加隆忖了片刻,道:“原是想借你那门子心法与人喂招——此人我倒信得过,若你忌讳,便也罢了。”苏兰特抿嘴道:“姐夫既信得过他,我焉能不信?”加隆道:“你行走江湖,倒唯我马首是瞻,可不敢当。”苏兰特道:“姐夫也有不敢当的时日。”加隆道:“久闻人有两面,眼见着一面,浩然巾后还隐着一面,便当面恭谦和顺,揭了浩然巾也不知是甚凶神恶煞。”苏兰特道:“我瞧姐夫浩然巾后实在恶煞凶神,却是打鬼的钟馗道人。”加隆生平最怕受人好意,亦听不得好话,先时原本三分信口七分敷衍,现下也只得硬了头皮道:“如此,而后你苏家有甚大事,我欠你个差遣便了。”苏兰特道:“看这天色,今儿是不成了,便打明日起罢。说来也巧,昨儿芙姐姐差家养那几只鸥鸟寄得两件金丝背心,刀剑难伤,姐夫您武功极好原本也用不着这些,但想来不介意试试。”加隆益发撑不住脸,想一想,便又道:“此事了后,你那心法能不使便不使吧,那套功法世间传人像还有几位,此去千佛岩,怕得名声大振。那几位可不是寻常人惹得起的,俗谚柿子也须得寻软的捏,你现下武功也不过尔尔,稍有些儿不慎,便瞧长安一家罢——只不过收了个女孩儿,落得灭门之祸。”苏兰特道:“我记下了。”

行至亭间,望了那九霄环佩琴,忍不得左手按琴,右手勾弦,道:“弹欲断弦,按如入木,原本便难得很。”铮铮弹了几下,又叹口气,住了手道:“姐夫,咱们还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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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面使使登萍术飘至对崖,将屏翳洞主拎将上来,瞧了一眼:屏翳洞主面似淡金,拿手堵着胸口血洞,双手早给血糊透了,大约是失血过甚,浑身些须也不动弹。魅面使也不管他,便似他血流干也于己无关,只将洞主包袱般搭了背后,仍托了瞬飞步而行。行不多时,那洞主衣衫也浸透了血,滴滴答答的坠下。魅面使见身后血迹,皱皱眉,终于将洞主放下,定定瞧他血洞,那洞主仍一动不动,确像是真失了知觉。魅面使眼珠骨碌一转,精光微闪,似有些冷笑意,又似有些捉摸不透的嘉许,终于运指封了那洞主穴道止血。止这般运转真气,想是劲刚了些,瞬昏迷中手指轻作弹动,魅面使嘴角微颤,忙附耳低语,瞬手指从旁一挪,一股冷冽至极的寒气收去无踪。魅面使扯了衣襟,合着些膏药叶子与那洞主稍作了些包扎处置,方将他往肩上一搭,比先时行得更快数倍,便听风声呼呼,森森林木纷纷后退,一路踏去,漫林落叶连半片也不见扬起。这魅面使滑山之术倒是一绝,蜀中山势高低起伏,正是他用武之地,遇着两山之间,他便抛下钢线,铁履登丝,步云飞仙般滑去,是以于他不过半日的行程,若换了旁人来行路,怕得有数日,追是绝然追不上了。

再行小半日,魅面使将屏翳洞主望空一抛,袖间仍抛出根钢线,再伸手一托,仍接了洞主搭在肩头。那钢线斜斜搭下悬崖下洞开的一处石窟,从上望去,那石窟黑洞洞一片,也不知有多深。魅面使轻车驾熟,仍将身一纵,轻巧巧踏在钢线上,饶他身形魁伟,又身负二人,一线滑下,其身姿之轻,倒真似鬼魅山魈般,浑无一丝实感。

纵身下去,石窟内里竟是狭长的一道深谷,坊间传是沧海桑田变间两匹山合龙而成,绵延极长,偶尔有几处并未严丝合缝,断断续续留出一线天,其间漏下淡淡的光来,极幽极暗,目难视物,因是魅面使也不敢将钢线抛得太长,若非早探视过地貌,冒然下来,便他这等武功也须送了性命。滑至悬崖半壁,方始见着谷底些须幽绿的光无声息晃动,瞬息明灭,更是森森一派鬼气。隐约听得见水声,想是太过寂静落针即闻之故。魅面使附岩而立,仍将洞主一托,手腕一收一拂,钢线抛去,仍接了洞主,飞身滑下,如此再三,这深谷少说也百十丈,亏得他这劲力极柔,这般抛起伸托,洞主那伤口倒没给他震开。

至得谷底,有些许微风,冷得刺骨,刮得耳根子也刺痛。一路下来,双眼早适应过来,深谷之下倒也并不十分黑暗:岩壁之上有一处没一处结着薄薄的冷霜,更兼给冷风吹得雨丝般纷纷扬扬,漠漠寒光将深谷映得幽明。山谷两壁之下燃着些白烛,隔着数步便是一支,长长短短。这白烛在冥教唤作引魂烛,是与客死的游魂做一线灯火用,仿佛是磷烛罢,又或这谷底鬼气实是太重,烛光幽冷碧绿,闪烁不定,极是细微飘忽。放眼过去,这烛火映出碧森森的一路,似黄泉路漫漫绵延,去处止一道狭长的灰线,非鬼门关而为何。魅面使飘身而下,整肃颜色,方又举步前行。碧光尽头,一条人影白森森立于几具枯骨之间,深衣鹤氅,皂色麻绦,头顶束了条牡麻的首绖,手执碧粼粼一支火折子——却是冥掌教修普诺斯。

魅面使至得百步之外,便立住脚步,小心翼翼将瞬平放下来,自家仍拖了屏翳洞主,并不敢背对修普诺斯,趋步后退,以示恭敬。

修普诺斯背对而立,似未觉察魅面使到来般,仍手持了火折,出神的思量些甚。

魅面使退了百步,修普诺斯注意也好,无视也罢,他也止是默然无言,却卸下屏翳洞主,自家倒身下拜。他手掌甫一离开屏翳洞主,那洞主身子一弹,梭子般射出丈许 ——原来他早料定魅面使定是挟了瞬去见修普诺斯,一口恨吞不下,又思到了冥掌教面前,一条命横竖难保,无论如何也要奋力一搏,以报师仇,因是伪装昏迷,一路任着伤口剧痛,他愣是没哼半声,此番魅面使离手放他,转眼正见修普诺斯背对出神,机会难得,便将一路积存的全部内劲运起,双足一蹬将身弹开,骨碌碌翻身站起,双掌齐出——他也知他内力不足,又隔这般距离绝然没有胜算,开初便将掌力皆送在掌底锥中,他那锥唤作乱琼银霰,煨过巨毒,内藏火药引子,锥面涂有密油,倘劲运得巧,这锥飞出便极易引燃,炸为几十煨毒银片,说来并不算奇,只现下也别无他想,了不得也赌修普诺斯万一不在意便了。孰料他出掌快,魅面使跟进更快,那屏翳洞主掌底锥尚未出手,魅面使右手已钩住他手腕,那洞主毕竟余力不多,教魅面使凭空将暗器夺了去。魅面使那手早多了副金丝手套,掌底锥在他铁掌一划,火花立现,便见他伸手一抓,掌底锥在他铁掌里闷响一声,已抓成了一团废铁。屏翳洞主未及还神,魅面使嘴角一裂,左掌伸出,啪的一耳光拍在他面上,那洞主面颊登时多了紫青紫青的巴掌印。魅面使一掌过去,反手第二记耳光随之而上,洞主因身有重伤,仓促出不得招,却是反应奇速,只伸指指魅面使腕背大穴,若魅面使那耳光再刮过来,手腕便撞在洞主指头上了去。魅面使见状,倒也收掌,并不与他为难,只是一双眼睛晶光灿然,分明不教洞主有丝毫动作余地。洞主见那对眼珠熟悉得紧,勃然大怒,骂道:“墨菲斯,果然是你,你个卖师求荣、大逆不道的叛徒!”魅面使闻言,微微一笑,转目向修普诺斯一望,目中无限尊崇之意,又转眼瞧了屏翳洞主,说不出是怜悯,还是鄙夷。洞主见他目光鄙夷,更是怒火中烧,心道今日杀修普诺斯是不成了,好歹为师父情理了门户,吞了口气大怒出手,伤口迸裂,血濡长衣。魅面使背了双手,只是侧步闪身,并不还手。屏翳洞主只是骂不绝口——他与魅面使原本同门,魅面使本名墨菲斯,这洞主本名幻塔索斯,早前冥教十长老败走之际,其师云梦叟遣散门徒,嘱咐他们莫要牵连其间,那洞主虽是豺狼心肠,对恩师却是感恩戴德,敬若神明,后十长老失了消息,他便一门心思只剩报仇二字,原尚有念头寻了师兄弟一道,今见师兄竟反投了仇家,如何不怒。当即一面死命下手,一面痛斥,言及墨菲斯本身,那魅面使倒是面无神色的任他去了,待得骂及修普诺斯,魅面使目中冷光一闪,上前半步,左掌迅极,啪的一响,分毫不差又一耳光拍准他脸颊紫青的那块巴掌印上,这一掌比先前更狠,半个面上都渗出血来,洞主脑门嗡的一响,兼之急怒攻心,险些晕厥过去。他倒也硬气,昂了血渗渗的脸怒道:“你够狠,姓墨的,师父去了你不思报仇也罢,却忘恩负义寻着师父的大仇家卖命!罢了,我幻塔索斯今日命该绝此,纵要不得你的命,死后做鬼也绝不放了你。”魅面使闻言,只定定瞧他,又收手不动,自家将口一张,那洞主倒是一怔,倒不是他怜这魅面使,只是那口中伤疤着实怵目惊心,容不得他不一震,此时心结上来,忽而像想起什么:“姓墨的,你这舌头——”他这样说着,不由自主朝修普诺斯那边望去,魅面使面上竟是一笑,仿佛这天底下没有比丢了舌头更教他庆幸的了,幸甚至哉。

幻塔索斯只是定定瞧着,不觉双手开始颤抖——说来许多年前便隐隐觉察师尊与修普诺斯时不时有些相似,时不时又判若两人,这般一想,心头猛然一颤:我怎地也这般大逆不道,将师尊与那姓许的相提并论,正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浑身却颤个不停,忍不住又想:而今想来,师尊不像修普诺斯的时候,其实不怎么像师尊的…… 不,不可能,师尊怎么可能像姓许的……姓许的……但师尊是何等厉害之人,怎可能败给姓许的?又怎么可能死?想也不可能……但我明明亲眼见他们并肩而立过,难不成眼神都叫狗吃了?……他呆了半晌,浑然不觉面颊的血都流下来,终于,连他也不知怎地抬了抬手——那手重得灌铅一样,他竟然抬起这手,指向魅面使,牙齿格格颤响道:“姓墨的……你这舌头,可是自己……自己割去的……”

此时,修普诺斯掌中火折已尽,脚边几支白烛也恰得燃尽,青烟袅袅而起,修普诺斯微叹一声,方转过身,踏了磷光缓步过来。

魅面使恭恭敬敬,倒身下拜。

修普诺斯径直行至瞬身侧,低吟数语,便小心将瞬抱起,一手搭他脉门。冷风仍森森的拂动,碧粼的萤火在山谷四处飘摇,簇拥着这一老一少,说不出的森严冷峻。

幻塔索斯潸然泪下,双脚一软,扑通便跪倒在地。

他身上诺大一个血洞,此时方觉得痛楚难当,眼下陡然黑了,便拿手抓了泥土,将手指陷入泥地,遇着硬石,便又抠进去,直至生生折去数片指甲,十指连心的痛了 ——连他也不知竟是痛疼过了极致,还是旁的什么,终是强撑着未晕倒过去。内里却欢喜异常,这……这不是梦来得,这定然不是梦!

但这究竟——百个念头转过,脑海中嗡的一下,甚么也不在意了,师尊之意,我等何须明白!

这究竟不是梦!

这不是梦……这般想着,他泪水倒是益发狠了。

修普诺斯并不理会,眼见瞬面上泪痕宛然,似已睡去,口中却喁喁不止,知他仍心念旁他,便柔声道:“小主公是实心人,不撞南墙总也不肯回头,山人早说过,咱们天朝幅员辽阔,地大物博,何曾缺过些甚?‘兄弟’多大个了不得,皆云‘四海之内皆兄弟’,一辉不好,换个二辉三辉的,却有甚么打紧?”瞬仍意识不明,手却有意无意在修普诺斯衣襟轻作一抓,修普诺斯抚他头道:“也罢,山人知了。唉,他武功差得可怜,又教小主公这般不开心,小主公仍瞧着顺眼,想是冤缘未了罢。”也不知是梦是醒,瞬身子猛作一震,慢慢的,他手松开了去,垂下来,冷光中,他那手已不知是苍白还是冷碧,变得几无生气,仿佛正给风吹得摇摆,此时,一大滴眼泪自他面上滑下。修普诺斯叹口气,拂去他眼泪,仍伸手搭他脉门,把了一阵,将瞬的手掖在怀中,方淡淡道:“小主公尚有些旧事未了,故人未见,由着他心性,便多一刻也不是甚恶事。山人尝言,不到万一,不必拂他心意,去得这许多时辰,却是有甚状况?”幻塔索斯心下骇然,脖子缩起,内里顿时七上八下的打鼓,倘墨师兄告我一状……墨菲斯只是伏地,似作请罪,幻塔索斯却并不领情,心道,唉,是我多心,他何须做这个小人,师尊何等聪明,瞧这架势,一眼便明了。一面又忍不得妒忌,墨师兄也不算多大担待之人,今既往自家肩上扛……久不相见,他竟已这般得师尊信任?修普诺斯见墨菲斯伏地不语,默了片刻,终于叹道: “些许个江湖蝇营,也不是甚了不得的东西。罢了,将在外,山人也无意问责,你素来审慎,其间自有因由。今既得平安,你且起身吧。”却朝这谷中道:“你来得却好,到底尝兄弟一场,去见他一面罢,过些时日便见不着了。”魅面使领诺起身,修普诺斯方撇幻塔索斯一眼,冷言道:“原来是你……”幻塔索斯正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妒忌,只想着若自家知实情,一定早早重归师父门下了,此刻闻言自是大恸,却想,师尊记着我来得!他几乎要跳起来,师尊素不记无聊事,他老人家连路也不记得,却记着我来得!心头狂喜,随之便是绞痛,且挣扎了伏地行礼,道:“师父……原来,原来您老人家……”百感交集,倒不知说甚好了,哽咽半晌,也止是泪水血水纷纷坠落。

修普诺斯背过身去,昂首不理,良久,方叹道:“多年前的事,还提它作甚?”幻塔索斯浑身一震,骇然道,师尊这却是何意?莫不成是怪罪我来?……总是做弟子的不是,阴差阳错,竟与恩师做了对。是了,墨菲斯也定是骂了师父,便自去了舌头,这也是该的……舌头没了尚能腹语,师尊却怎可替代?倘能得师尊体谅,舌头也好,手足也好,总是便宜。却听修普诺斯道:“既来了,你也去作个别罢。”

幻塔索斯心中许多疑惑,但此刻修普诺斯叹息比纶音圣旨还重得许多,因是伏拜领命,且踉踉跄跄随了魅面使墨菲斯趋步而去。墨菲斯目不斜视,径直前行,那幻塔索斯初来,免不得心悸——这一路碧火摇曳,两壁有如鬼墙般,若隐若现的,仿佛有些人影浮动不止——幻塔索斯心下发麻,稳下神志定睛瞧去,却是些勾线涂鸦,颇有些人不人鬼不鬼的,隐隐瞧得出每幅图景皆是两个人形,握拳展腿,尽是殴斗之姿。粗粗扫过几副,每幅图景皆有一个为锁链锁住的人形,依壁立着,锁链便连在壁上,链身极粗,将人形手足腰肢皆锁住,显是行动极为不便。此人手持一支似剑非剑的兵刃,几副图景中皆使着冥教的功夫,有的幻塔索斯也使得,有的是见过,他对家却是千门百派,都是多年前成名高手的绝技,招招致命。因想起当年十长老中有一位使铁笔的,人颂道号铁笔阎魔绘灵人,生前痴于丹青,画技却是平平,为人也甚是古怪,逢人比武,势必将人胜负以铁笔画于壁上,当年江湖高人与十长老对敌,最是不愿遭逢此人,想原本落败便是羞耻之事,谁愿自家丑事刻于人前?若不能将壁画抹去,当真是一生见不得人了。幻塔索斯忆起此人,再细瞧去,那线条简陋粗糙,果然是他笔法,心念一转,却想,如是……这壁上所刻皆是真格儿的比试了?……

这般思量,饶是他素来自比蛇蝎,也禁不得浑身发寒。

正当此时,碧光一晃,幽幽青烟飘起,数步外一支白烛灭了。幻塔索斯一惊,疾走几步,胸口剧痛,一口气上不来,往前一跌,忙伸手扶壁,恍见那链锁人形兵刃一挥,直刺他心口而来。幻塔索斯大叫一声,身子本能往后一弹,再望去,被烛光映碧的冷壁上,也不过就是些黑洞洞的人形,没有血肉也不会动弹,没有惊惧更毫无悲喜,只是永世在这壁上作着早尘埃落定的生死之争。壁画之下,如两条碧龙,荧烛一路幽幽燃着,并不知有三百支,还是五百支,只是那般无声无息的,浑无温度般的,越燃越短,一支支的灭去。

幻塔索斯打个寒噤,再不敢瞧那鬼墙,且随了墨菲斯咬牙紧走。

一路行去,壁画渐渐稀疏,最终只留下空白的山壁,合拢于一处,只留一人来宽的狭缝,几条枯藤垂下,正是天造的门扇,内里是数点碧光,稀稀落落闪烁于枯骨之前,一点,两点……幻塔索斯心中一悸,莫非此间便是——

迎面一具枯骨面壁而跪,左臂桡骨仍扶着山岩,仿佛在竭力支撑,右臂早断去了,便坠在身侧,摔得散碎,一支铁笔赫然呈于骨殖之间,两根指骨仍牢牢的嵌在其中。枯骨正对岩壁之上亦是一副未尽的壁画,线条粗糙寥落,初时落笔极重,渐行渐轻,画中人手持判官笔,笔锋所指,有极深极重的一点笔痕,却甚也未画下,极轻的一道笔画顺着山壁滑下,直至再瞧不见痕迹,铁笔阎魔一生铁面,在生从不与人情面,至死却只画下了自己的最后一招。

此间……幻塔索斯忽而瞠目结舌——足边白烛赫然映出“宵练”二字。

这!杀生谷我也去过,这——这里……这——

墨菲斯立住脚步,再整衣冠,倒身下拜。

幻塔索斯见他面前那尸骨,一呆,这!这可不就是师尊么?打嘴,师尊明明好好的……我好容易摸到杀生谷,寻着他老人家,险些哭死过去——不打紧之事也罢了,真若说来,都是枯骨了,咱们也只得凭成名的兵刃判别,现下想来,我收殓那具……跟眼下这位,怎看也有些不同,幻塔索斯呆了一阵,我收殓那究竟是谁?这……虽是枯骨,总觉有些像——

自觉忤逆,幻塔索斯打个寒噤,不敢再想。此时墨菲斯已恭敬拜了三拜,起身,将拜位让出。幻塔索斯满腹狐疑,却也只得上前,心头打鼓不止,这般想大是忤逆,可这枯骨,怎说也太像师——罢了,虽不知是谁,但也定是位高人了。想我们师兄弟哪个不是拼了性命瞧着,却连一根汗毛也学不像师尊他老人家呢,而这人竟能像到骨子里去,委实高明——莫说师尊亲口吩咐,便冲着这份神似的骨骸,这头磕了也绝不能枉。

由是心悦诚服拜倒,也伏地拜了三拜。

不知何时,修普诺斯已飘身于后,静静注视那具骨骸。墨菲斯侍立一侧,目不斜视,事不关己般,修普诺斯吩咐他拜他便拜了,至于是谁,他并不在意。而幻塔索斯满腹的疑惑,却是不敢问,也一般侍立于侧。又凝思一阵,修普诺斯方道:“其实你们也认得他的。”既是师尊发话,墨菲斯便垂目聆听,幻塔索斯见师兄如此,立刻乖乖垂首凝眉。修普诺斯嘉许一点头,道:“你们都尝是山人的弟子,山人拾得你们时也并不知你们生身父母谁人,便依教中赐字魑魅魍魉。”幻塔索斯眼珠一转,是了,魑魅魍魉,墨师兄是魅字,我得了魍字,还有个师弟叫伊刻罗斯的,师父赐了魉字,怎看墨师兄头顶还有着一位哩。原来是大师兄——他这般想了,却是索然无味,也无甚非在意不可处。修普诺斯见他二人目中一亮,又并不介意,便道:“这许多年他与山人亦徒亦友,与你们亦师亦兄,你们不是不识得他,只是他从未在你们面前显露真容……唉,他是甚么相貌,如今怕也只有山人还有些儿印象了。他本名奥涅依洛斯,若你们能留个心,记得却也是好的。”幻塔索斯闻言一震,再见修普诺斯双袖以刀斩去袖口,并未缉边,是斩衰的丧服。虽不知其间因由,想来大师兄定极得师尊欢喜,师尊悲喜素不上脸,连他老人家也身着此服,便不明言,心中亦必是酸楚。幻塔索斯默了半晌,终于落下几滴痛泪来——他自近前见着修普诺斯,已忖此番怕是闯了祸事,心下惴惴不安,也正到此方稍松些儿气来:师尊心念悲伤,总是因大师兄亡故而起,再怎么大的祸事,陡然此时见了咱们这些个不肖的徒儿,也必存些儿感慨,多些儿垂慈,若顺着他老人家的心思,赔些痛泪,痛心疾首的认个不是,师尊心下一软,十之八九也就见饶了。这般一想,痛泪下得愈疾,但若说他那痛泪全然是假,倒也委实冤枉他,幻塔索斯为人只云我师故我在,今忖师尊多半悲凉难言,由是虽无情谊,要平白的硬生出些真心痛实悲怆却也不难。

正亦真亦扮的悲怆,却听修普诺斯轻叹:“钟期已殁,知音难觅,明月犹在,满座衣冠似雪。”

修普诺斯这数句叹得极轻,若非正凝神揣摩师尊心思,幻塔索斯也未见听闻了。闻得钟期已殁,些许硬生的悲怆顿时化为大恸,一面想,师尊也绾了首绖,如此重丧,我等竟不能得谙其悲,勿论分忧。着父为子哀,本是不孝,却能与师尊亦师徒亦知交,大师兄死可瞑目了,唉,满座衣冠似雪,满座衣冠似雪!我等碌碌,却如此不争气。

幻塔索斯羞愧难当,当即再行拜倒,道:“徒儿不肖,肯乞师尊垂慈。”

修普诺斯仍怀了瞬,默视那骸骨,神色淡然。

幻塔索斯心一横,若是怕事,此刻不说,换个时节怕是万劫不复也赎不得罪了!便再拜一拜,一面忍了伤口剧痛,一面痛心疾首,将如何自以为是,如何再三与冥教作对,如何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并交代了去,他素谙修普诺斯脾性,不但丝毫不敢为己开脱,倒添油加醋了许多。

他这般又是痛泪横流,又是血濡衣衫,说了许久,修普诺斯也只是淡淡听来,末了,奥涅依洛斯骨骸下的荧烛也燃尽了,碧焰猛作一跳,又是一缕幽烟无声息的散了。修普诺斯微叹道:“事已至此,山人并不罪你,你去了罢。”幻塔索斯闻言大惊,跪爬两步,放声哭道:“师尊,弟子自知愚钝,铸下大错,您骂也好,打也好,弟子绝不敢有半句怨言,纵挖心剖腹,只要是师尊罚的,为徒也甘之如饴,若是逐出门墙,弟子生做不得人,便是死,做了鬼也不知姓甚名谁了。”修普诺斯缓缓摇头,道:“你可知你铸下甚错事?”幻塔索斯倒有些怔了,若论错事倒有许多,但那些个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可一言了了,今师尊不肯见容,却实是不知触了哪条严训,只得含泪道:“一处错,处处错,一步错,步步错……”一面偷眼望了墨菲斯,心中忖道,尝闻魏武帝出征,其子曹植称述功德,发言有章,那曹子建是出了名的才高八斗,文采自不必言,却说来说去,也不及其兄曹丕流涕拜别。今我这般自作辩解,如何能表得真心?还是师兄英明,他见了师尊必是二话不说把自家舌头连根剁了,这才是诚意。心下一定,伸手摸出短匕,寻思再大的错也大不过冒犯教主尊上,便咬牙道:“弟子所错许多,识不得小教主,亦错认了师尊,白瞎了一对狗眼,不要也罢。”言讫,抖匕便向自家双目剜去。墨菲斯眼疾手快,从旁侧击,已伸手将短匕抢过,恭恭敬敬奉与修普诺斯。修普诺斯一挥手,墨菲斯将短匕收了。幻塔索斯剜目不成,顿时失了主张,却听修普诺斯冷冷道:“一哭二闹三上吊,妇人之行!很好,巾帼之中,尚有敢横剑项上的,你这副行头,难不成还自比貂蝉么?”幻塔索斯哪敢答言,若说不是,那情等着抹脖子罢,你敢是不敢,虚自残博怜悯昭然若揭,若说是,敢情还能拿师尊比董太师不成?却望了墨菲斯,心中酸楚:墨师兄真好命,师尊尚允得他割了舌头,却……当真连罪也不肯任我赎么?

墨菲斯瞧了他一眼,默然跪下,举手加额,伏地拜倒。

修普诺斯摇头不语。

墨菲斯一叩不成,便恭敬伏地不起。

修普诺斯微叹道:“你们兄弟感情好,本是美事。可叹虽是同根生,毕竟不是一条心,你这个性子,旁的也好,便是认死理,若不允得你去了口中那病根,一辈子也是个心病,他却不是个实心的,效颦为何,你自问他去罢。”

幻塔索斯伏地道:“罪徒居心叵测,罪该万死。”

修普诺斯白他一眼道:“你有几条命,大言万死,便一死也舍不得,要挟谁来!”

幻塔索斯被道破心思,不敢再做言语,却见墨菲斯伏地不动,心念顿转,便挣扎了叩头不止,这自是最笨的法子,却也是绝无虚假的法子。修普诺斯转过身去,并不理会,幻塔索斯便不停歇的磕头,空谷里只听得他叩头声声,初时尚砰砰作响,渐渐便轻了去。几十个头磕下,幻塔索斯头皮早磕破了,血糊糊的一片,再磕下去,他头颈也僵硬起来,动一动颈骨便作响,头也似要掉下来般。他原本伤势沉重,不过是墨菲斯与他点穴止血,稍作了些处置,这一狠命挣扎,伤口迸裂,血水滴滴答答,渐渐积了许多,扑的一个头磕下去,一脸的血,忽然就眼冒金星,昏死过去。

墨菲斯瞧了他一会子,终于又举手加额,再拜伏地。

修普诺斯摇摇头,道:“你们啊……”言未尽,却望见奥涅依洛斯的骨骸,叹了一声,拂袖道:“着他来见我罢。”墨菲斯领诺,摇摇摆摆走上前去,伸手将幻塔索斯翻过来,似还有一下没一下的存着些儿气息。墨菲斯摸摸他脉搏,方使铁琵琶手轮指打幻塔索斯穴位,先时他点穴止血只使了一成力道,幻塔索斯这般闹腾,封住的穴位早解了去,此番师父既微露宽宥之意,墨菲斯便尽心许多,封血也使了十成力道,立竿见影,又扯下半条袖子往幻塔索斯腹上一扎,方摸出个瓷瓶儿,倒了几粒伤药与幻塔索斯服下。待了片刻,忖得药丸当是入了肚腹血脉,墨菲斯仍左手把了幻塔索斯脉搏,右手有一掌没一掌的拍他各处大穴,将内气连绵注入。稍许,幻塔索斯面上微露颜色,百会穴处的汗珠开始咝咝作响,墨菲斯见算是救过来了,便啪啪两耳光把他拍醒。幻塔索斯嘤咛一声,兀自道:“师尊……”墨菲斯又多给了他一耳光,顺手抓了些寒霜抹在幻塔索斯面上,将他一脸的血抹了大半去。耳光冰雪双管齐下,痛的发寒,冷得发痛,幻塔索斯一激灵,总算是清醒过来。墨菲斯满意的点点头,示意他起身——就算起不得身,爬也得爬了去。

幻塔索斯见墨菲斯点头,不敢怠慢了,急拿起袖子,寻块无血的布抹了面,三步一爬的挣扎了去。正见修普诺斯在岩下坐着,左手搂了那个唤作瞬的可怕孩儿,右手按在他脉门上,指尖似有些黑气。幻塔索斯近前,仍咬牙挣扎了礼拜,道:“师尊……”

修普诺斯淡淡道:“山人已说了,那些个陈年旧事,便莫再提了。”

言辞间,倒确不似先前般冷淡,幻塔索斯哽咽道:“师尊若不认了徒儿,罪徒也不敢强辩,只是罪徒这心里头,这辈子也是只认师尊的。”

修普诺斯道:“你为人素也奸猾,口是心非。”

幻塔索斯心中一跳,师父还记得我滑头哩,他老人家还惦着我哩,因含泪道:“罪徒自是奸佞狡猾,坑蒙拐骗无所不为,终归是对着旁人的,对师尊,心存取巧是有许多,却是绝不敢有欺瞒之意。此言非虚,徒儿不敢指天起誓,徒儿便对着天地菩萨也是耍奸的,止伏乞师尊明鉴,倘使师尊不信,此也算罪徒自作自受。”言讫,又落下几滴泪来。

修普诺斯瞧了他两眼道:“你这两滴痛泪倒算真假参半,说了这半日,一口一个罪徒,何罪之有,你可知了?”幻塔索斯伏地道:“不敢再瞒恩师,罪徒错了许多,若说哪条最重,论公,罪徒实是不敢妄断,但论私,罪徒心里头,千错万错也比不得错认了恩师,错认了小教主,实是一双眼睛都生在狗肚子上了。”修普诺斯点头道:“你既将公私分了,倒也算花了些心思自省,狗眼看人低不假,只是你这辈分去论却未免僭越了。”幻塔索斯一缩脖子,立时醒悟: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看人低的可不止自家,更不止那些个江湖人,还有位太岁爷呢,僭越骂了他倒罢了,大不了跪一晚发呆妆思过,但这狗眼如何能生在那位太岁爷身上,他若生了狗眼,岂非连师尊也骂进去了?但见修普诺斯并无愠意,知尚有门,立即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道:“罪徒话说得满了,竟成指桑骂槐,大是不该,恩师教训得是。”修普诺斯微微一笑,道:“行了,别装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此理人尽皆知,但江湖之大,几人未瞧低过人?这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况处处长他人志气还走甚么江湖,便错认了天王老子便怎地,若看低人瞧走眼便做狗眼去了,天下便都只剩些瞎子了。所谓法不责众,责众之法素来也成不得法。井底之蛙不识沧海之阔,理当如此,须怪不得你。”幻塔索斯未料师父并无意责备半月坝之事,登时放下一大半心,却听深谷里头重重的一哼,声若雷鸣。墨菲斯一惊,伸手便要掏兵刃,修普诺斯伸手轻止,示意不作理会,墨菲斯目光微闪,似是明白过来,便又侍立不动,至于甚时为他跟踪了来,墨菲斯连想也懒得多想——连想也是僭越呢。幻塔索斯识得声响,又缩缩脖子,果然饭可以乱吃,话绝不能乱说,隔墙素来是有耳的!他瞧瞧自己一身的伤,十分放心,对那位太岁爷,不堪一击实是比黄金宝甲要管用得多。正见修普诺斯目光淡淡过来,幻塔索斯顿将万事抛诸脑后,旋即又垂泪道:“但为徒不知师尊身份,这些年月处处与师尊作对,想是坏了教中许多公事,无论于公于私,罪徒想也难安。”修普诺斯闻言点头,仍和颜道:“你能如此作想,也还算得有些救药。但此也不该罪你,山人当年遣散尔等,实是事出突然,尝云‘不问情由,莫辨敌友’,却也料想你们明不得,必会生些事端,不过两害取其轻,二来你等生事也未尝没有好处。想冥教百年的根基,你区区之身,添花也好,作梗也罢,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何曾能真撼动了甚?”幻塔索斯汗颜道:“是。”一面忍不得欣喜,原来我所作所为尽在师尊掌中。修普诺斯又道:“便真坏了我教中个把事,真论来,乃是出于愚孝,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其责只在山人,不在尔等。”幻塔索斯惶恐道:“罪徒不敢!”心想:连这也不罪,当真不知犯了哪条了。

修普诺斯见他面上惶然,十分满意,又道:“于私,你也算尽了孝道,于公,你却仍是不明。”

幻塔索斯伏地道:“罪徒愚钝,倘犯了规矩,死也无憾,止伏乞恩师明训。”

修普诺斯道:“也罢,不教而诛谓之虐。当日,山人遣散尔等,何曾将尔等逐出门墙?又可有教尔等擅自离教?”幻塔索斯道:“实是无有。”修普诺斯道:“我冥教百年来,执掌教务素为教主尊上,二掌教辅之,另设执法、肃武、正威、断行、传功等诸长老,下各有执事若干……此等你也算耳熟能详,山人且问你,你何曾见我教如圣教般,分门别派,另立旁支?!”此言一点,幻塔索斯骇得魂飞胆丧,失声道:“师尊!”修普诺斯道:“便真遇了不得已的务事,亦势必沐浴斋戒,设坛祭天礼地,卜问吉凶,以请幽冥之命,待得事后再告拜天地,将旁支别派除名,此是何等重事!纵十长老之乱,诸长老离教而去,他们与山人当真是不共戴天,却也明了私不废公,私怨再甚,他们也生是冥教之人,死做冥教之鬼,终身未有叛教。你不得师命,私授门徒事小,自立门户,执掌一方,形同叛教,兹事体大,如何能容得你!”幻塔索斯颤声道:“徒儿知罪!”此刻他只骇得浑身发寒,几次三番想说些甚,却是心乱如麻,许久,终于垂泪道:“恩师……恩师当真不要徒儿了?……”修普诺斯叹道:“唉,诸长老在此清苦一世,却也堂堂正正,是山人愧对他们。”

幻塔索斯被手骨前后洞穿,原本也并无太大生望,闻言凄然道:“师尊此言,罪徒实是惭愧……能再见师尊的面,知您老人家安好,幻塔索斯已然心满意足,再无所求……幻塔索斯拜别师尊。”修普诺斯别过脸去。幻塔索斯拜了三拜,立起身来,拱手祝祷:“诸位长老英灵在上,前事不堪,罪在幻塔索斯一人,与恩师无干。晚辈自知罪孽深重,愿以命相赎,如得来生,再拜冥教门下,重新做人,肯乞诸长老灵引。”祝毕,幻塔索斯运气掌间,猛然便朝自家天灵盖拍落,墨菲斯疾上前半步,架住他手掌,也扑的跪倒,一时忘了腹语,张口啊啊做喊。修普诺斯默了许久,终是摇头道:“叛教之罪,本座也包庇不得,也只除冥君宽赦了。”

墨菲斯倒也默了,转目瞧了幻塔索斯不语。这是冥教中的规矩,犯了绝不能恕的罪过,便去断罪岩燃香告祷,断罪岩几位执事便请出三彭丹——所谓三彭,俗称三尸,或名三尸虫,盖道书有云,上尸名彭倨,居于人脑,中尸名彭质,居于人胸,下尸名彭矫,居于人腹,此三彭丹便源于古丹法,分母子丹,母丹为毒,子丹为解。断罪岩执事所请,皆是母子丹一对,请冥断的罪人先服母丹,药性并不即时发作,若不运气抵御,一百年过去脑髓胸腹倒也只是烦闷,一旦运气,药力自然催生,服者浑身筋脉血肉便如三尸虫遍布啃噬,腐骨蚀心之苦自不必言,也只消一时半刻便得命丧了去。此正是教人绝不能运力抵御,此时方用一对银钩子将人穿了琵琶骨吊在断罪岩上,过得三炷香光景,生死天断。若生,将子丹奉送,若死,教中弟兄与他厚葬,不论死生,前事一笔勾销。说来原本便是九死一生,况幻塔索斯这副模样,半条命也无了,再请冥断,与送死也无二般了。

幻塔索斯却是大喜,紧跪前两步道:“罪徒愿诚请冥断!”

修普诺斯眼中微光一闪,道:“人身父母所赐,原本得来不易,你可三思。”

幻塔索斯道:“徒儿不知父母谁人,徒儿一生,也只知师尊如父,父子生分,徒儿实是生不如死,不如赴死。”这话说得极其诚挚,确是肺腑。修普诺斯也不免有些动容,柔声道:“好孩子,你能这般想,也不枉你我师徒这许多年……”这才凝目瞧了幻塔索斯几眼,却见他浑身皆伤,面颊肿得如烂熟的桃子,因叹道:“你也吃了不少苦。”幻塔索斯含泪道:“只得师尊平安,再苦也不算苦。”修普诺斯叹口气,将鹤氅取下,抛在幻塔索斯身上,道:“何郎傅粉,美姿仪,面至白,行步顾影,动静粉白不去手,你却胸无点墨,不得其神,且去了,莫再唐突了魏晋风流。”幻塔索斯披了鹤氅,垂泪拜谢。

修普诺斯转头向墨菲斯道:“你送他一程。”墨菲斯拜而领诺,修普诺斯道:“今日之事,你二人也都瞧见了,明知是小主公,尚敢胆大妄为,实实是可忍孰不可忍。幻塔索斯,待冥君圣裁,你不得宽宥便罢,若得冥君宽宥,须知此事如何处置:我教中人素来恩怨分明,若有护着小主公的,便于我教有恩,有一你便报一,有一百,你若报到九十九,便休来见我;而那等刁钻狂徒,今日有一,你他日也须杀一,有一百,你若杀到九十九,也休来见我。”幻塔索斯欢喜道:“谨遵钧命!”心头倒是微微一紧:这般说,屏翳洞的门人也活不成了……但他自家只认我师故我在,自然无理推得我在他们在,我都要不在了,还留着他们作甚?!又想:赵四那算是恩还是怨?嗯,我教中人素来恩怨分明,他护着小主公,自然是恩,捅了小主公一匕首,自然是怨,先恩后怨,大不了救一次杀一次,与猪养肥了再杀也无甚区别。却见修普诺斯转头对墨菲斯道:“你们兄弟一场,若他去了,他未尽之事,你便代他料理了。”

墨菲斯伏地领命。

幻塔索斯流涕道:“徒儿拜谢师尊挂怀。”

修普诺斯又瞧了幻塔索斯一眼,道:“……且安心去罢。”

墨、幻二人领诺拜别。

墨菲斯过来挽扶幻塔索斯,幻塔索斯摆摆手,示意定要自家退出谷去。回头望望修普诺斯,又望望满壁的涂鸦,有许多狐疑未解,却只见墨菲斯恭恭敬敬走着,心中一酸,点头道,是了,墨师兄才是聪明人,不该上心便不上心,不该结群便独行,为人妆聋做哑,行路迈着八字步,瞧人家那步子,方方正正,每一步都踏在最正的点子上,唉,我若……

正想处,眼前一黑,脑中也只剩“不问情由,莫辨敌友”几个大字,恍惚间见着墨菲斯过来扶了他,幻塔索斯也只是打着寒噤,心道,师尊敲我脊梁骨呢。

听得身后炸雷般一响,有人喝道:“姓许的,你这算摆得甚么迷魂阵?!”

墨菲斯只作不闻,抱起幻塔索斯,飞步去了。

“你是莽撞,却不是愚夫。”修普诺斯道:“事已至此,你总该明白:不是我等寻得那山谷,而是有人希冀我们寻得,留在那谷中的,也不单是教尊遗册,而是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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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诺斯方寻个枝桠歪着,听得哨响,便在怀中掏出个哨子来,还了暗号,翻下枝桠来,蹬了乌靴,伸手将覆面的半边刘海拢上顶去,盖上箬笠,但那刘海倒长不短的,箬笠拢它不住,一忽儿又溜了下来,米诺斯异常头痛的叹口气,伸折扇把箬笠向后一拨,仍挂在后背,至于缁衣的皱褶,便权作无有了。回过神,早见一条人影落在身后,亦是一身缁衣,头顶的旧箬笠吸饱了露水,也呈些乌青色。米诺斯转身笑道:“来得倒快。”来人见米诺斯免冠,他便也将斗笠摘下,露出面目来,阔面重颐,大眼浓眉,止是双眉实是太浓,连做一线,他又不苟言笑,由是神色显得阴郁。拱手作了见礼,一字眉道:“何事传檄?”米诺斯笑道:“大当家的要做个门面,消遣我等来得。”一字眉道:“原来如此。”米诺斯笑道:“更有它问?”一字眉道:“无。”言讫,便以手按剑,如石刻般动也不动。他那剑通体黝黑如夜,传为前元末年天降玄铁,自成刀剑形状,这天生之物遇火不熔,锻造不得,因是剑体不甚规整,说是剑,却又有些似刀。时恰得白虎过堂,剑主便谋白虎皮为之制鞘,湘鄂一带,过堂白虎乃是凶神,凶神天兵合一,因是此物未出江湖,声名便传扬出去,谓为天生凶器。果然好几任剑主皆死于非命——原本时逢乱世也不足为奇,但先有传言,不免多了忌讳,久而久之,这剑便传做了魔物,渐渐在中土销声匿迹,再现世之时,它已由一字眉带入了西域回疆。西域民俗与中土迥异,汉家人去西域做生意,少不得入乡随俗,譬如屠户便不作猪肉生意,否则犯了忌讳,多半要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但一字眉那时年龄尚浅,不识得这许多规矩,只身到了西域,腰插了那根剑就在回疆当街卖猪肉。他人生得高大,虎背熊腰,膂力过人,那根剑又是神兵,削铁如泥,几个汉子也剁不过他,自古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一字眉又横又愣又不要命,过了几次,谁还能不怕他?自然更无人敢再管他。待得拜师学武,行走江湖,人问出身,一字眉便拿手往自个儿鼻子一指道杀猪的,一句话往往把人逼得大怒,他说真话,硬是无人听信,便是信也绝不肯认,否则教栽在他手下的正道之人的亲朋好友徒子徒孙以何面目示人?冥教数得上名号的人多自起名号,又或相互恭维,终归相互贴金,唯有一字眉这颂号是正道中人送的,叫甚么双足魔龙,是以米诺斯常笑,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砍的人多了,杀猪刀也做了降龙十八斩,此是旁话。

便这般站了许久,一字眉并不相问,亦不显挂怀,米诺斯又是懒人,索性又蹬了靴子上枝桠歪着,一字眉也不介意,便直挺挺站着,半晌无话。忽而一字眉拇指微微前拨,将腰间剑拨出半分。听得剑鸣,米诺斯笑道:“无他,是贵客。”一字眉道:“两人?”米诺斯道:“一人。”一字眉身形不动,仍以手把剑,米诺斯见他横眉已有戾气,略忖片刻,笑道:“无妨。”一字眉收剑入鞘,默了片刻,忽是又道:“果真不须帮手?”“不须。”米诺斯打个寒噤,却仍笑道:“承蒙关照,小可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莫不是欠着几个酒钱尚未清算?”一字眉道:“无他,未带得化尸粉,总觉麻烦之事少一桩是一桩。”米诺斯宽心一笑:“别家管杀你管埋,何苦来?”一字眉终于撇了他一眼,道:“你这厮活着便一副鬼样,死了不埋想是造孽。”米诺斯拊掌大笑:“奇哉,奇哉,原来你竟知道造孽,我就不知道甚么叫造孽!”

谈笑间,一字眉身形已是不见,稍时,远远见得一条人影,深一脚浅一脚行着,仿佛日月游神,只是漫无目的的奔走,纵是疲惫至极,却绝然不肯停下,也不知他是奔了多少里程,多少日夜。

米诺斯整肃衣冠,双手拱合,向前一礼,朗声道:“一辉兄弟,恭候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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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2 21:45 | 显示全部楼层
赶上更新了^__^

哈哈,两毒相争虽然还没写出来,但偶总觉得是小米辛辛苦苦斗了一场,老撒最后关头才出来捡现成便宜╮(╯﹏╰)╭

梦魉同学的死相甚惨的说,偶脑补了一幅皮肉萎缩翻卷的人体画面……

瞬瞬虽然已经变身为小哈,但多少还是残留了自身的意识,看到别人叫“哥哥”就同病相怜想要拯救,不过这救人的法子实在太Orz了……

漫山遍谷的白骨累累,阴风惨惨,很是慑人的说……o(╯□╰)o小哈同学你果然恶趣味得紧,人家瞬瞬明明是个阳光好儿童的,要是中途醒来看到这景象……

看样子魅面使是奉了修普诺斯之命来抢人啊,小修一早就料定这样的结果了么?

PS:仿佛看到小黑鸟,不过他的左臂跑到哪里去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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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13 04:13 | 显示全部楼层
36回补完,全部更新都转移到44L去了

打架还是写不出来,看看36回本来打戏就够多了,改成8g吧,随便凑了一篇,没有牙齿滴说绝代双骄的段子真好用……

望LS,小黑滴手臂么,除了阿雅还有谁捏? [s: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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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15 00: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阿布同学好体贴啊,虽然差点就把粗神经的小米放倒了。

史羊羊时不时易容以“卯日生”的形象出现的原因,难道是因为中毒不得解,常常发作么……但谁有能力用同一种方式让雅儿和史羊羊都中招,(如果真是绝顶高手所为)却又不直接杀死他们呢?小聂其实说的挺有道理——难怪小米憋气——能做到这份上也是敌人的本事啦,总不能老拿“诡计、暗算”来挽救自己的面子嘛。

原著里地暗星遭遇的是牛牛和阿穆,换到这里成了阿布和小米,作为被偷袭王,牛哥总算安全了,抹泪~

不知为啥看到“朱睛雪蟾”就想起天龙八部里的万年冰蚕和莽牯朱蛤,大概因为命名都十分文艺,相比之下“金鳞银环蛇”就逊色很多,呵呵。不过单位毒性最强的蛇是海蛇,陆地上要找一种能跟传说中怪蟾媲美的还真不太容易,内陆太攀蛇又生活在澳洲而不是天朝。

那对挑时辰挑日子(又不是要成亲o(╯□╰)o)的傲娇神物,一下子让偶联想到薛宝钗的冷香丸了,真真折腾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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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15 01:18 | 显示全部楼层
[s:100] ,其实也不复杂,主要设计是望舒蟾的冷毒不能用内力疗毒,否则一个传一个,要给高手下毒不容易,要给高手的老婆、妹妹下毒太容易不过了,冷毒是慢毒,慢慢发作的,一开始只是她小小发作一下,别人也看不出是虾米毒,做不出解药,史羊羊没在意,去给老婆推宫疗毒,中毒;雅美眉看不惯羊筒子么,姐妹情还是最后动了,推宫疗毒,中毒;史羊羊中毒要死啦,米爹去帮忙,中毒,米爹挂了。史羊羊老婆也挂了,但硬挣扎着把肚子的孩子生下来才死,孩子……没事,o(╯□╰)o
对应的羲和蛇,它也不叫金鳞银环蛇,金鳞其实是九个太阳模样的鳞片,吃了它可不就是吞日之人么?跟蟾毒相反,蛇毒是烈毒,沾血就挂人,但剧毒也可以用来练功,8过是雅和羊的功力加起来都不够, [s:151]

那对傲娇神物现在分别掉在谁肚子里啦,很明白吧, [s: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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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11 07:17 | 显示全部楼层
嘛,51L小更一段,继续潜水, [s: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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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23 01:18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后段的时候忘了前段是多么悲催的事情……(抽打)更新太慢的后遗症啊!

一直觉得某蓉你是不是比较萌小苏,你笔下的他总是古灵精怪地可爱,比好多主角都写得细致。

小苏家的背景还是蛮深的嘛,这种环环相套层层叠叠,人人都有故事可挖的结构读起来很爽很嗨,就是太容易忘记细节——要是有个人物关系表就好了。

这一章里提到的普姓高人,让偶发觉乃对于主神的设定,似乎都是把他们割裂成不同的角色来分别安排(雅典娜:纱织和圣姑、哈迪斯:宵练和普路同、波塞冬:大明皇族的朱利安和?)

本来很想8一8小苏他干哥哥的身世和死因有没有包含什么重要秘密(比如是否海皇传人,是否引出另一方势力什么的),后来又想了想,也许是偶多心了,这个桥段也许只是为了引出下文的“喂招”,偶还是老老实实把关注点集中在小苏身上好咯……

PS:偶也被老撒的家书酸倒鸟,看惯了SS里他对弟弟搞家暴,偶尔正常说话写信反倒觉得别扭鸟……偶也很阴暗地和隆少一起怀疑是否“下着套儿”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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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0-24 14:25 | 显示全部楼层
[s:141] ,小苏萌不萌在于人物搭配啦,宝货起码也要一双甚至一群滴,要8是某隆在,估摸着小苏也不可爱。海界那一群俺还是蛮喜欢滴,冥界总觉太沉重了些,而圣域又太正了,虽然良心大大滴没有,写他们还是有点忌讳……

PS:乃没多心,苏小宝不是小配,他跟某隆都是第三势力的楔子, [s: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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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25 20:38 | 显示全部楼层
哇,服务真周到,加好评加好评……

存了存了,尽管删吧XDDDDDDDD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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