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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德米拉死了。
子弹从她后脑勺进入,自前额飞出,粉色白色红色黑色洒满了阿布罗狄眼前的地板。紧接着听到又一声枪响——枪手被不知哪来的子弹打中,一命呜呼。
阿布罗狄才听到枪声。
枪声。炮声。
绵延不绝的交火声从外面传来。
还有越发迫近的无法辨识的声音,如同金属的洪流,所有圣斗士同时用锤子修理圣衣才会发出类似的声音。他本能地感到压迫。双鱼座圣衣回应了他的心情,一瞬间覆盖他的全身。下一瞬间,突然又变得沉重无比。
“双鱼座的圣衣……?”
阿布罗狄没有对手。
他身处战场。
而圣衣正在反对他。沉重的肩甲和胸甲压得他蹲下来,两侧的手甲拖住他的拳,腿甲则让他寸步难行。
他朝自己的胸口质问。
“为什么?不行吗?这和与冥斗士的战斗有什么不一样?”
枪声在耳边回荡。走廊尽头,一个蒙面人举起枪对准他,又做了个让他赶紧离开的手势,下一刻便脑浆四散,枪从他手中飞出去。
“我也是战士!为什么不让我动?就因为这是人类之间的战争?”
寄宿在圣衣中的灵魂骚动起来。
阿布罗狄似乎懂了。
“战争和战斗……不一样吗?明明都是拼上性命的……不一样吗?这些……违背了雅典娜的意志吗?”
枪声绵密。
“我不该对他们挥拳吗?”
一群没有蒙面的人跑过去,其中一人对阿布罗狄开了几枪。接着,他们又遭遇了敌人。尸体的表情映在阿布罗狄的眼中。圣斗士和冥斗士都不会有那样的表情。
“我不该加入他们?”
圣衣没有回应。
“这和圣斗士与冥斗士的战斗不一样,对吧?这是一场丑陋的战争,和什么荣耀,高贵都无关,只有一堆杀人机器。”
圣衣中的灵魂点头。
“是吗。那么,我救一个人总行吧。”
圣衣又变得轻盈。
阿布罗狄回到少女身边,发现倒计时只剩下五秒。
这本来是下策中的下下策。
柳德米拉不会同意这个方案的。
可是——
没准会有人来这个房间。
锁链还是紧紧地缠住少女的手脚,万幸的是,炸弹已经拆掉了一半,剩下的部分可以用蛮力扯出来。虽然弄伤少女,可总比炸死好。
阿布罗狄拔出炸弹。
纤弱的身体颤抖一下,三根电线带着血飞出来,让倒计时直接归零。
阿布罗狄立刻把炸弹压在自己身下。
接着就是一声巨响。这股冲击就像是另外某个同袍的奋力一击,但尚不足以对身为圣斗士的阿布罗狄造成致命伤害。冲击波被阿布罗狄的身体化解,圣衣挡下了所有破片。
他吐出一口血。
更多的血从圣衣中渗出。他能想象到自己的身体现在是什么样。
睁开眼睛,看到了柳德米拉残余的遗容。一块白色的破布轻轻下落,盖住了她。
炸弹解决了。
格莱普尼尔还束缚着少女。
阿布罗狄试了试,依旧毫无办法,只得把锁链另一头的砖块打下来。刚抱起少女,又是一个踉跄。
“……咦?”
有几根骨头被震断了。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他听到一声巨响。
石块和尘土盖在来不及逃脱的阿布罗狄身上,一辆坦克开进这个房间。坦克的后半部分露在外面,前半部分又要突破另一道墙。阿布罗狄用手臂支起身体,为少女留出一个安全空间。
前所未有的重量倾注在他身上。
(怎么回事?)
履带和发动机的轰鸣在他头顶上交织,压在身上的机器重量几乎能与泰坦向媲美。第一辆坦克碾碎了大块岩石,将阿布罗狄的屏障粉碎。他直起身子,刚喘口气,想看看是什么从自己身上碾了过去,第二辆坦克又来了。这回阿布罗狄也没来得及离开。他的手肘不听使唤,大腿也好像被人暴打过一般。周围的嘈杂让他辨不清声音的来源,大脑嗡嗡作响,直到被履带轧上脚腕才清醒过来。双鱼座圣衣的强度果真是数一数二的。
第二辆坦克的履带只造出了一点裂缝,很快就开走了。
天花板不见了。阿布罗狄看到天上的星星和自己脑袋里的星星交替闪烁。头盔已经严重变形。他去捡头盔,肩甲从他身上脱落。披风早就卷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捡回的头盔怎么也戴不上,阿布罗狄跪坐在地上。
站不起来。
一定骨折了。
出血情况比他自己想得还严重。也许内脏破了。他不停地吐血。圣衣里的灵魂似乎受到极大的震撼,无论阿布罗狄怎么呼唤也不回答。它又成了一块金属,沉重,尖锐,了无生气。
地上有两条湿润的车辙。
少女在中间。
(太好了。)
阿布罗狄听见第三辆坦克从他身后接近。这回他看到了那个庞然大物,于是抱起少女,想把她从坦克的路线上移开。
死去的柳德米拉不见了。
拖动少女的期间,他发现自己的肩膀骨折了。只要稍稍发力就会感到刺骨的疼痛,换做平常可以高高举起的八岁小孩此时竟然让他觉得无比沉重。他想把女孩从这条路上拖走。房间已经塌了,很快隔壁房间的天花板也会掉下来。他不想在这里变成粉末。
但他还是没赶上。
履带越来越接近,任何东西打在厚重的装甲上都不会引起驾驶员的注意。但阿布罗狄说不出话,至少没法让自己的声音大到能引起注意的地步。他全力把少女推到两条履带之间。金属负重轮再一次压在他身上。这次他没有支撑。
——她不是雅典娜。
——正因为不是,才更要守护。
雅典娜并不常在世上。
真正能守护人类的,只有人类自己。
(人类只有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而不是仰赖神的庇护。)
这个信念不知何时占据他的脑海。
得回去,告诉撒加,光是打败哈迪斯还不够。
远远不够。
地面之上,也有地狱。
毁坏的圣衣在悲鸣。
第三次碾压彻底毁了它。
士兵们的吼声传来。子弹打中其中一个。履带翻起碎石和泥土,把他永远地埋在这座古堡之下。
枪声。枪声。还是枪声。
死者的眼睛和他四目相对。
坦克停下来迎击。就在阿布罗狄的背上。
子弹在头顶上呼啸。圣衣在履带下碎裂。履带将沿途沾上的污泥抹上他的身体,将浅色的发丝接连扯断。阿布罗狄眼前的景象破碎了。圣域的记忆、幼时的记忆、那天悬在山崖下的断桥,一切都被分割、打碎,混在一起。魔宫玫瑰的颜色浸染整片视域。坦克又开动了。步兵们举着枪经过,没人愿意低头看一眼。
没人发现少女。
又有好几辆坦克开过去,没轧到阿布罗狄和少女。黑泥从履带和车轮上掉落,夹着玫瑰的碎片,士兵的残躯。难闻的气味是夜晚的基调,后来什么也闻不到了。
没有坦克了。
也没有士兵了。
他们碾过阿布罗狄后,径直冲往战场。战场上很吵,又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
夜空真美啊。
虽然一颗星星也看不见。
但是时间在流动。
他把手伸向天空。
原来右手还能动。
恍惚间,好像看到了某位少女站在眼前。
她以一种复杂的表情看着阿布罗狄,又是赞许,又是惋惜。
(我被污染了吗?)
被这世间的污秽。
只有圣衣不会放弃他。
再次醒来,战斗已经结束了。枪声早已停止。城堡化为一堆碎石。阿布罗狄看到的每一栋建筑都变成了残破的石头架子,熊熊的火焰照亮夜空,让他在一瞬间以为现在还是傍晚。实际上,已经接近凌晨六点了。地上盖有一层黑色的烂泥,里面混着镇上一半的弹壳。阿布罗狄艰难地支起自己,四处寻找少女的身影。
少女还活着。
他已经无法为此欣喜。
他又振作起来,咳嗽几下,清掉喉咙里的血,大喊:“柳德米拉!”声音沙哑到他自己都认不出来。柳德米拉、柳德米拉……是谁?
脑袋里嗡嗡的。
手里有个小女孩。
受了伤,奄奄一息的女孩。
得带她去看医生。
接着,他又开始吐血。肋骨断裂,他没法和平常一样调整呼吸。
黑色的烂泥深过他的脚腕。他呆滞地望了望自己脚下,感到剧烈反胃。吐出的也是深红色的一滩。他用沾满泥泞的手擦掉下巴上的污物,回去抱起少女,走出废墟。
天亮了。
人们在清扫战场,从废墟里翻出一切可以用的东西。
一个男孩背着枪,向他跑来。
“阿布罗狄!喂,阿布罗狄,你看见柳德米拉了吗?”
阿布罗狄呆滞地看着他,回头看城堡的废墟。
“在那里吗?”
少年飞奔过去,一边大喊,一边将手插进烂泥。
他突然觉得不能再继续靠近那里了。
他开始往回走。走两步就能看见一具尸体。有平民的,也有士兵的。走远了就看不见了。几条狗跟在他脚边,他停下来。
女孩衣服里夹着一颗狼牙。
一只狗叼起狼牙,随后这些狗都散了。
阿布罗狄出了城镇。
一直走到黄昏。
面前有一条三岔口。
“这边。”
一个小女孩对他说。阿布罗狄想也没想,跟着她走了。
大雾弥漫在他周围。
辨不清方向的圣斗士只能往前走。圣衣的碎片一片片脱落,被踩进泥土。
不知从何时起,他已不再滴血。
扑通。
他挪动膝盖,才发现自己摔倒了。身体下意识地保护住女孩,不让她掉下去。他看到一个抱着婴儿的男人,在一步一挪地往前走。那个人要过桥了。
过了桥,就是另一个世界。
是他不知道的世界。
他想阻止那个人,却放不出玫瑰。小宇宙不够了。
等一下。
离开圣域之前……
把话说清楚。
“艾——”
眼前一片漆黑。